第二章 8 负荆之夜 暴风雨来势越猛,去势便越疾。 她这时才明白,那疯狂发泄出来的,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爱! 男人,男人! 男人是骨头,女人是肉呀! 李晓彬简短地说: “喂,我是‘夜空不寂寞’热线。” 听筒里却没有人说话,李晓彬觉得奇怪,刚想开口问,却听到有人在啜泣。是 个女人。 李晓彬关切地问: “您怎么了?” “救救我!律师。” “嗯?” 又没有声音了,那女人哽咽难语。 “有话慢慢说。”她关切地说。 “我丈夫杀了人。”那女人说。 “是吗?”李晓彬吃惊地问,“为什么?怎么回事?” 她哭着,在电话里,付地讲述了这样一件事,发生在昨天夜里的事: 时值仲秋,天,一天一天地凉了,凌晨时分,冷呢。 酷热难耐的盛夏,终于如东逝之水,一去不回头了。凉爽宜人的金秋,终于来 了。 整个城市都沉睡在甜蜜的梦乡之中,一座座大楼,齐刷刷地黑了。只有一行行 的路灯和那大上的明月,向大地倾泻着柔和的清辉。 夜有不眠。 城里,到处活跃着的是出租车的司机们,亮着大灯,在街上寻找那一个个不回 家的人。还有,那时不时从城郊的大路上,市区的交通干线上呼啸而过的巡警们和 他们的巡逻车队。 …… 7902厂男工楼。 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各个房间里的灯也都齐齐地黑了。只有卫生间和楼道里 不多的几盏灯亮着。灯光昏暗,似灭似明。 一个佝偻瘦小的黑影,闪进了楼门,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拾级而上。他低声 呻吟着,抱着头,捂着肚子,喘着粗气,浑身像得了寒热症似地哆嗦着在黑暗中摸 索,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四楼。 他举起拳头在412房的房门上便砸!敲的又狠又重又急。 万籁俱寂的静夜,这沉重的深夜的叩门声,在这楼道里与这空腔里的交混回响 的共鸣声,那么响,那么重,好叫人纳闷儿。 412房里,灯黑着,没有动静。 敲门的人显然知道这屋里有人,这明明白白的不理睬激怒了这个深夜来访的不 速之客,他恨恨地骂,踹门: “我操你娘,你死了,邓春!” 邓春醒着。 久别胜新婚。 邓春拥着出走了三个月,今晚刚刚归来的妻子,千般温柔,万种风情,枕边耳 畔,说不尽的情话。 人世间的恩怨,盖莫大于夫妻恩怨的。 妻子是个好妻子。妻子年轻、漂亮、温柔,难得的贤妻良母。对孩子慈样善良, 呵护备至,对丈夫一片痴情,体贴人微。 他心里充满了愧疚之情。 张燕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曾经像一头愤怒的母狮一样扑向他,咬他, 撕他,抓他,拧他,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暴风雨来势越猛,去势便越疾。 打过,骂过,她的心便像被掏空了一般,仿佛那挨打的不是他,倒是她自己。 她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这时候才明白,那疯狂地发泄出来的,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爱! 男人,男人! 男人是骨头,女人是肉呀。 自从他染上了毒瘾,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不认识这个人了。一切可怕的事情, 都在他身上发生了。使她不寒而栗的是,这个人突然净化了。跳出六界外,不在五 行中。他什么都扔了。天理良心、父母妻儿,他都不要了,甚至连她都已不复存在, 他只需要一样东西,他的命根子:毒品。 她被这个可怕的变化几乎逼疯了。 她原本有一个很让她骄傲,很让她自豪的丈夫。邓春也是个很体面的男人。 邓春有胆有魄。 唉。这会儿,连她也弄不清了,当年她嫁给这个男人,是对,是错? 9 往事如烟 他欢喜地腾云驾雾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数那一大叠一大叠钱的那种刺激,那 种兴奋,那股子飘呀飘呀的味儿。 他这辈子,不愁了。 这人民币比什么都实惠。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美妻、娇子、车子房子, 什么都有了! 他下“海”早,那年头,他一边在厂里泡病假,吃“劳保”,一边在外边倒腾 生意。他的生意做得巧,一共就作了两笔。 第一笔是他得知有家大型军工后勤厂,库存了几车皮牛皮,那牛皮全是甲等一 级的厚牛皮,优质牛皮。可百万大裁军后,厂里生意萧条,设备落后,皮鞋式样陈 旧老土,产品大量积压,工人开不出工资,厂里便拿了皮鞋发工资,工人背了满城 摆地摊,十块钱一双都没人要。 厂里对着那几车皮牛皮发愁,说谁若能推销一车皮,奖励两万元。再压,要沤 烂了。 黄榜贴了一月,没人敢揭。 他有个哥们下海南,去广东,落脚深圳捞世界。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那哥们儿, 那哥们儿一听,喜从天降,他正满世界为一家外商找优质牛皮呢,那牛皮的价钱便 宜的让人不敢相信。 他跑到市中心邮局去打长途,他半夜打,电话费可以减半。就这他也好心疼, 打到深圳,人工长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他拼命地吼,打了三分钟电话,嗓子都 喊哑了。 他那哥们儿当即从深圳飞了来,入库验货,牛皮好得让他两眼发黑,那么厚的 优质秦川牛牛皮,港商买了去,可以剥出两三层!价钱便宜得像倒垃圾。 他那哥们儿欢喜得两腿直打颤,好不容易屏住呼吸,稳住心跳,厂里的那几车 皮牛皮,他全包了,又装模作样地挑三栋四,讨价还价了一番,起票,装上火车, 全拉走了。 厂长差一点没给邓春磕响头,说他是他们厂的大恩人,救活了一厂几千工人。 奖励了他十万元。 他那个哥们儿请他在西安市那家星级宾馆里住了七天,吃遍了全市的山珍海味, 临走,又给他一大堆一叠一叠的人民币,他数得眼睛里乱冒金星,其实也就给了十 万元,那时候五十,一百元面额的人民币还没发行。 他当即发了。 他欢喜得腾云驾雾了。他这辈都忘不了数那一大叠一大叠钱的那种刺激,那种 兴奋,那股子飘呀飘呀的味儿。他这辈子,满足了。他觉得,这人民币比什么都实 惠,吃的、穿的、用的、住的、老婆、房子、儿子、车子,什么都有了。 他知足了。 他发了财,他只在自己心里乐,给谁也不说。他把这笔钱分开存在好几家银行, 他算,这二十万元,一年光利息就有两万多,平均一个月两千元,他在厂里,上全 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还挣不到两千元, 上那个班儿干啥? 若是上班,累死他,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去他妈的,上班?! 他假条也不开了,病假也不开了,等着厂里开除他。 可他爸也在这个厂,在财务科。他爸嗅出点味儿,说,你这小子,别乐昏了头! 小心哪天风吹草动,秋后算你的账!中国的《刑法》里有投机倒把罪。尽管那么多 人要求修改《刑法》,可这一条至今并没有撤销! 说得他项背发毛。 他又老实了,悄悄地去上班了。上了两月,他受不了那份苦,再看不上那两百 元,他又泡上了病假。 他还是想再干两把。 那一阵子,他的手就那么顺。他一天到晚其实啥事也不干,打台球,打游戏机, 溜鸟,养花,下象棋。再就是一门心思想找个美妞儿。他口袋里有的是钱,他发誓 要找个少说也能参加选美的妞儿。 机会又来了。 那天傍晚,他打了一下午台球,手气不怎么样,输了四五十块,他倒也不再乎, 他赢的比输的多。累了,与那台球的主人家的媳妇打情骂俏。那女的说,她有个哥, 在新疆喀什,最近来了西安,想买一套方便面生产线设备,跑了大半个中国也没买 到。也不是没卖的,质量都不行。 他心里一动。 一条自动线一百多万,他若能办成,好歹不分他十来万? 他又去市中心电讯局打长途,问他那在深圳的铁哥们儿。他不知道,那批牛皮 人家赚了一百多万呢。那哥们儿说,三天之内回话。 才第二天,电报便来了,告诉他,广东省中山市便有家工厂生产那玩意儿,正 愁着卖不出去呢。 他欢喜得心里直扑通,又该他发财了。 他这两年生意做得精了,他找到了那新疆人,要了他的技术数据,价格最高限 值,然后去了中山市。 他查看了那家厂生产的设备,厂家对他说,推销壹台,百分之十回扣,当场兑 现,决不食言。银行逼得厂长要跳楼了。这是跳楼的价! 随即,他带了那个新疆人去看设备,设备质量不错,价格也还合适,当即拍了 板。 他从新疆人手里拿了现金支票,去会计室交钱,厂长陪了他去,收了支票,当 即,付了他十三万元。 他看着设备上了火车,这才与新疆人一起离开了中山市。新疆人一无所知,还 酬谢了他两万元,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不显山不露水,作了两次中介人,捞了三十多万元,干得干净利洒。 他想买房子了。他爸说,不买,就这样在厂里耗着,到时候少不了你的房。他 想,也对。买一套商品房,十来万,他好不容易地挣了这么些钱,一眨眼,又没了。 他原来觉得,他发了大财,可一买房,装修,买家具,家用电器,摩托,电话,想 上档次,这点钱哪里折腾得起? 他顿时觉得,这笔大财立刻蔫了,萎缩了,干瘪了。一娶媳妇,竟然剩不下多 少了。他乐观得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房子买不得,工作辞不得。这是他的结论。为了这套房子,他得熬着,泡着。 他是这个时候认识张燕的。 张燕觉得这个男人胸有城府。 他那时候有的是功夫,又有大把大把的票子。张燕说不上下海不下海,她压根 儿就没工作过,她早早就不想当工薪族了。她爹妈也支持她,在一家大商场租赁了 一个柜台,卖各种各样的人造首饰。 她做的是小本生意。她没出过远门。她进货,最初是在西安市东郊,那个全国 闻名的大批发市场康复路,后来,便有广东的客商直接送上门来供货。她一共只有 爹妈给的,朋友借的五六千元资本,才干了两三个月,便都还清了。后来,她学精 了,始终压一笔货款,供她周旋,进新货,还旧账,生意便做活了。每个月,她缴 了柜台费、各种税费,还能净赚上两三千元。也俨然是个富姐儿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挪不开步了。 她并不白净。甚至微微地有点黑。可那么秀美,俊俏。像谁?他寻思了一整天, 对了,像田震。 他心跳加剧了。 他越看越像,正面,侧面,一颦一笑,一蹙一嗔,怎么看怎么像。 他坠入情网了。 于是,他便去缠她。千方百计地去耗她。他想,若是电视台哪天招节目主持人, 她准成。主考官只要不是瞎子。 他看到她柜台里放的有各种各样的洋娃娃,各式各样的小工艺品,于是他就去 跟她聊,拣人少的时候,海阔天空地跟她聊,聊够了,买上几件工艺品,不要她找 零,卖三十五元,他一张五零大票一放,便走人。 开始,她对他保持警惕,她的柜台,常有些“二道毛”来“骚”她的“皮”。 她不敢得罪这号“爷”,可也绝不给他们好脸儿。至于他这个小白脸,她也是小心 谨慎。他多给的钱,她一分不受,这一回找不出去,她便记上账,下回一准还他, 用她的话说,叫小姐爱财,取之有道。无功不受禄。 他挺有耐性,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他告诉她,他替她到广州,到石狮去进货,她柜台里的货全是些大陆货,要发 财,得靠水货。 这话全说到了点子上。她心动了。他说的对。她也想出去闯荡闯荡,只是一个 大姑娘出门,没那个胆。还要带钱,带货。 他拍拍胸捕,说,路费我全包,我给你当保镖,你看怎么样? 她又怕了,说,干什么我要你给我出路费?我自己买不起车票?再说,我走了, 我的摊子怎么办? 他说,关几天门,怕什么?货一换,一个月挣上万儿八千的,那是什么味儿? 她心动了。回了家,她跟爹妈商量,她爸她妈都赞成,说做生意就是要走南闯 北。老守着个家门口,卖的又是二手货,上门供货的不是俏货,这样做生意,把生 意都做死了。 可一个大姑娘出门,做爹妈的,确实也不放心,这年头,大姑娘让劫持了,让 拐卖了的,还少? 有个小伙子陪上,正求之不得呢。他们的女儿也老大不小了,可以交个男朋友 了,她妈说,你带他回来,让我看看,我这老娘,看不错的。不过你要注意方式方 法,千万别让他感到咱们家在挑女婿。没有长期的考验,我的女儿,不嫁。 张燕也挺有心计。她从小听爹妈的话,她爸是工程师,她妈是会计师。 那天,她装做无心,对他说,她家的水龙头坏了,老漏水,没办法,用个木塞 子塞住了,洗菜洗碗都到卫生间去洗,真没办法。说的有心,听得有意。邓春立刻 自告奋勇,说,这活儿?毛毛雨啦,小意思啦。我包你手到病除。说罢,他便跑了 出去,跑遍了全市的水暖器材商店,买了一只非常漂亮的镀铬星级宾馆使用的水龙 头,还带喷淋头。 下了班,他跟了她去她家。 她爹妈一见邓春,看着便顺眼,小伙子白白净净,像个规规矩矩的老实人。一 进门就干活,只花了五六分钟,一把榔头,连扳手,钳子都不用,便卸了那只坏龙 头,一双胳膊,好大的力气,三下两下,便换上了那么豪华的新水龙头,水管儿一 开,水花花地流,一点儿也不漏不溅。 张燕心想,这小子,真会来事儿。 她的爹妈,满心欢喜。 她爸看着小伙子干的活儿,不觉在心里赞叹,真是专业水平。就说那管口衔接 处吧,用生料带薄薄地包了一层,又整齐又漂亮,还滴水不漏。这且不说吧,他也 真会动脑筋,来的时候,手里还提了那么大一篓子活河蟹,这么大个儿的,少见。 这且不说吧,他还会做,不大功夫,一大盆子红里透黄,色泽鲜亮的大河蟹便上了 餐桌。 邓春话不多,可句句都说得实在,得体。她爸细细地看这小伙子,长得排排场 场,体体面面,倒也不屈了他的女儿。 张燕妈满心喜欢,小伙子怎么看怎么顺眼。手上戴着个大戒指,少说也值三四 千元,一身名牌皮尔卡丹的西装,腰里还挂着个BP机,动不动便叫。好新潮呢。 张燕爸更加满意的一点就是这小伙子显然不满足于当工薪,他当了一辈子工薪, 快退休了,连一万元都给女儿拿不出。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一买房,六千元都凑 不够,真是惭愧惭愧!让这当人夫、人父的一家之主汗颜。 他不要求下一代也像他俩一样,清高不能当饭吃,所以女儿没考上大学,他一 点也不遗憾,他也不要求女婿有文凭。但他要女婿能折腾。这年头,就是要有股子 百折不回的折腾劲儿,不要现状,能折腾,会折腾的人,才是真有出息的人。 他走了。 那天晚上,她妈陪着她睡了一夜,母女俩说了大半夜话,直到天亮才入眠。 过了几天,他拿了飞机票来,他俩直飞广州,她跟他去了。 10 张燕娇滴嘀 他替她脱去衣服,抱起她,把她放进浴缸,细细地替她洗。洗好了,把她光鲜 鲜的抱到床上。然后,他自己钻进卫生间,好好地用冷水冲了一阵子,他真怕那酒 劲翻涌上来,他困过去。 她睡着了。 这是张燕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她长这么大,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家门,而且是跟一个小伙子。她又 新鲜,又新奇,又快乐。 别说坐飞机,连离的这么近看飞机,她都是第一回。波音747,那么大的飞机, 那样宽阔的机舱,那么舒适的座位,从西安飞到广州,才两个多小时。 她看看邓春,出了门,离了家,她没了依靠,只有依靠这个陌生的小伙子了。 不过她也放心,她爸悄悄地凋查了这小伙子,他没有劣迹,口碑不错。要不是有这 么个结论,她的爸妈是不放心让她跟了他出门的。 昨天夜里,她妈给她规定了两条纪律:一,不许花邓春的钱,路费,旅店,吃 饭,账要分清。她嘴上答应了,可心里想,这分得清吗?二,不许跟邓春住一个房 间。她妈说,女孩子千万要自爱。就算你看上了他,结婚以前,也绝不能让男孩子 上身。否则,结了婚他也不尊敬你。这话说得她心儿跳跳的。住一个房间?她想想 都害怕。 在这件事上,她妈确实有些担心。这是女儿第一次谈恋爱呢。她妈对她爸说话。 她爸倒想得开,她爸说,女儿大了,由她去吧。她已经是成人了。该经历的人生, 该尝的酸甜苦辣,都由她去吧。 这话像是也有理,可她妈到底不放心,临出门,又交待了女儿一遍:千万别干 出什么丢人的事来! 到了广州,一下飞机,第一个感觉就是热。一下飞机,她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 从西安走的时候是冬天,十二月初,大棉袄早穿上了,一下飞机,她脱了棉衣脱毛 衣。而在候机厅,总不能连毛裤也脱吧。可广州的女孩还穿纱裙呢。 从机场出来,“打”了“的”,到了旅社,登记房间,邓春果然只登了一间屋。 她没吭气,到了房间,她赶快脱了毛裤,跑进卫生间,从里面插了门,打开水龙头, 冲凉,嗬,一身热汗! 从卫生间出来,她换了一身纱裙,这才喘了口气。 邓春看着她,眼馋馋的。 张燕说,你不去洗洗?看你一头的汗! 邓春大叫一声,脱了衣服,浑身上下仅留一条小三角短裤,那疙疙瘩瘩的一堆, 张燕心里跳跳的,转过脸去,不看他。他跑进洗澡间,哗哗地冲凉,门也不关。 他从洗澡间里出来了,光鲜鲜的。瞅着她笑。 她说,我肚子饿了。 他说,对,去餐厅吃饭。 他口袋里有的是钱,他是一心出来玩的。出门的时候,口袋里装了二万块钱, 还有三万元的现汇自带。他是下了决心的,他一定要把这个姑娘弄到手,他认准她 了。 他想,他现在已经是万事俱备,唯欠东风了。这姑娘,值,花个十万八万的, 也值。他在餐厅里才坐下,她说,我去给我妈打个电话。说罢,嫣然一笑,走了。 到了服务台,她给自己又要了个房间,这才去打电话。她在心里笑,哼,净想 美事!天鹅肉那么容易吃到嘴? 打了电话,她妈问得好细,还特地问了她的房间号,又特别叮咛,你花你的钱! 回到餐厅,一桌饭菜早已摆好,还要了酒,法国红葡萄酒。一人面前放了一杯。 好丰盛的酒菜。 吃了饭,他带了她去逛街。她看看觉得也平常,不过如此,只是珠江很美,一 河的灯,一河的船,在北方是看不到的。沿江而下的风,那么凉爽宜人,让她好喜 欢。只是两岸的路灯下,有许多妓女在那里闲荡,吊男人的膀子,她骇然了,这么 多,这么明目张胆!她问他,你要是一个人来,会不会带一个回旅店? 他发誓赌咒说,他是处男。 她不信,她妈说,男人,天生的贱!不偷嘴的,少。 她信,她信她妈的话。她都十八岁了,还事事都跟她妈说,娘儿俩挺知心。她 什么都不瞒她妈。 她问她妈,我爸偷不偷嘴? 她妈笑,说,你爸是知识分子。 她觉得大煞风景,想回去了。 她在月光下,越发的美。他有一种感觉,北方的姑娘漂亮,南方的水土不养人, 女人都又瘦又小,还那么黑。她到了广州,越发地迷人。 他叫了车,俩人一起回宾馆。他心里想,今晚,是他俩的新婚第一夜了。在车 上,他伸出臂膀想搂她,她没拒绝,不过不那么自然,他大着胆子想抱她,她却毫 不犹豫地拧了他一把,郑重其事地说: “规矩点儿。” 他忙缩回胳膊,他偷眼看她,还好,她不恼。他放心了。 回到宾馆,他掏出钥匙开了房门,不想,张燕拿了自己的包,很抱歉地一笑, 说: “晚安。” 然后,她出了房门。 邓春莫明其妙地问: “你到哪儿去?” 她站在走廊上说: “休息呀。” 他跟着她走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她朝另一间屋子走去,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开了房门。他这才明白过来,她另订了房间。什么时候订的?他怎么不知道? 她进了房门,从门边伸出头来,对他作了个鬼脸,说: “祝你晚上作个好梦。”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盆凉水从头上泼下,他明白了,这个女孩不简单。他 不知是忧是喜,或者喜忧参半? 那房间里还有一个女孩,她跟那女孩聊了半天,然后,洗了澡,上床睡了。刚 躺到床上,电话便响了,她一接,是她妈打来的。她妈是在核对,看她是否住在自 己的房间里。一听到女儿的声音,她放心了。 只停了五分钟,邓春房里的电话铃响了,邓春一接电话,是张燕妈,寒喧了好 几句。她妈在核查,这下清楚了,女儿没骗她。 女行千里母担忧哟。 那一夜,邓春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他觉得,他得尊重她,事情不像他原 来所想的那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他带了她去广州的几家批发市场进货,他充分地显示了他的精明, 她在那些摊位上早看花了眼,那么多的新货,花色、式样,选材那么考究,价钱又 那么便宜,便宜得让人咋舌,可他就是不动声色。他只问不买,他要一杆子插到底, 找到厂里去。 她这才明白,康复路的东西,便宜的是服装,人造首饰并不便宜,因为它并非 当地产品,并且已经是二级,甚至是三级批发了。 晚上回到宾馆,两个人都跑得精疲力竭,却两手空空,什么货也没买。邓春告 诉她,沉住气,我们出来是作市场调查的。只有摸清了市场的底,才能买到物美价 廉的货。 可邓春一天调查下来,他也明白过来,他当初的想法并不对头。因为人造首饰 生产的厂家货色产品往往集中于某几种产品,而且产地往往离市区很远,往返奔走 并不合算。于是,他决定改变方针,寻找总代理商,在那里进货,比厂家更方便。 至于张燕,他越发感到难以捉摸。她是否根本看不上他,仅仅只是利用一下这 个傻瓜? 不对。 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已经离不开他了。不论是在生意上还是在生活上。她寸步 不离地跟着他,一离开他,她东西南北都弄不清楚,她简直像个小孩子跟着父亲一 样,跟定了他,而且,她一句也听不懂广东话。若是身边没有了他,她连公共厕所 在哪儿都找不到。 邓春来广州,已经是第五次了,他不但对广州的街道了如指掌,而且能用粤语 与当地人套近乎。 到了第三天,邓春感到可以进货了。他在几家大批发市场上找到了真的厂家直 销点,无论是货是价,他都十分满意。 就说那种特大个儿的男式人造“祖母绿”的假宝石金戒吧,那假宝石,黄金的 箍儿,都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这些东西,他和张燕都十分内行。他把戒指丢在开 水里,浸泡了二十分钟,若是质量低劣的镀铜,早锈得变了颜色,或发乌,或变红, 可这戒指却依然故我。 再说那最受欢迎的珍珠项链吧,也不是凡品,厂家确实下了功夫。过去的人造 珍珠项链,一望而知是假的。真的珍珠项链,色泽柔和,略略发乌,珍珠的形状大 小不可能一样。而假的珍珠项链,色泽明亮洁白,形状惊人的均匀一致。现在的珍 珠项链,不告诉你是假的,你真认不出来。 邓春拿在手里,心里暗暗叫绝,这种假项链色泽柔和发乌不说,还发着淡淡的 萤光,夜明珠一般。形状似乎一样,细细查看却又有差异,真是巧夺天工。他真不 知道这些脑筋是怎么动出来的。 张燕真不明白他怎么那样能沉住气,也真佩服他能把卖家逼得山穷水尽,她暗 自算了笔账,她这次进的货,若加价百分之一千,也就是说,两块钱一条的珍珠项 链,每条加价到二十元,还是抢手的,批发都能批出去。可她是小本生意,她眼下 只有两万元周转金,全进了货。 邓春又拿出两万元。 她坚决拒绝。邓春说,我入一股,不行吗?她无法推辞了。 进完了货,邓春买了只带轮子的航空皮箱装了,扛上。 张燕心中有数,该她发了。山不转水转,这回轮到她显山露水了。 全亏了邓春。 到了旅店,她诚心诚意地请他,他却说他是男人,她感激得几乎不能自持。 那天晚上,她喝了许多酒。她越看越觉得邓春是个好男人。他那一头又黑又浓 而又略带鬈曲的秀发,他那长长的长到下巴的鬓角,他那双浓眉,那对诚实而又机 敏的眼睛,还有他那一身发达的肌肉,她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她是情不自禁地扑到他怀里的,她几乎比他还热烈。 他感到他是水到渠成了,瓜熟自落了。 酒精在她的血液里燃烧,对了,那天晚上,邓春要的是“人头马”,那酒不辣 不呛,喝下去,劲儿好大。 她甚至等不及他来扒她的衣服,她在他的怀里撒娇。他把他的吻印遍了她的全 身。 她觉得男人的下巴,唇上的新刮过的胡子搓那么扎人,燎逗人,刷子似的。 她用她的臂弯勾了他的脖子,喃喃地说: 把我抱到浴缸里去,我身上有汗。” 他替她脱去衣服,抱起她,把她放进浴缸,细细地替她洗。洗好了,把她光鲜 鲜地抱到床上,然后,他自己钻进卫生间,好好地冲了一阵。他真怕那酒劲被涌上 来,他因过去。 他用冷水冲,冲得好痛快。 他从浴室出来,回到房间,却发现她睡着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她,她侧身 躺着,半明半暗的床头灯开着,柔和的光芒像金色的水在她的全身流淌。 她的脸子不算很白,可她身上几衣服遮盖的地方都白皙如玉。 她睡着了,正好,没有羞怯,没有推拒、没有遮掩阻挡,那姿态像是在说: 随你! 她那么美,他是第一次面对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女,他几乎是惊心动魄地在欣赏 她。 他的房间里有一尊维纳斯,他常呆呆地欣赏那半裸的断臂女神,心想,女人的 身姿,真的这么美么? 现在他信了,那石膏的雕塑哪里能与风流千种的活生生的人同日而语? 他不敢碰她,唯恐她醒了。她醒了,不会如此坦然,如此袒裸,如此完全放弃 羞怯的自卫。 他走近了看。 他嗅到了她身上那股如兰似麝,让人心悸的气息。他情不自禁地想用手去爱抚 她,尤其是那颤巍巍的,饱满瓷实的乳峰。他的手刚碰到她的身体,却听到她低低 地叹息了一声,将身体翻转了过来,仰面朝天了。 他冲动得厉害。 他把头扑在她柔软的小腹上,她醒了,格格地笑。痒! 她不顾一切地把什么都讲给李晓彬,这使李晓彬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不幸的事 会发生。 当一个人努力地在回忆,尽情的诉说一种甜蜜,一种幸福的时候,后面接着的 就会是一种痛苦,一种苦涩,一种哭诉。 李晓彬感到,只有一个极度悲痛的人,才会如此忘情地向一个陌生人,一个素 昧平生的人如此倾吐自己的初恋,自己的初夜和自己的初潮。 她马上就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她惊恐地想到她怎么会睡着,而且已经发生了 些什么,因为他也赤裸裸地站在那里。 他扑在她的身上。 她明白,推拒已经晚了。而且,她为什么要推拒,她为什么要拒绝这钱塘之潮? 应当说,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不可抗拒,不容抗拒地向她发起进攻。她在他的耳边半是哀怜,半是恳求, 半是幽怨又半是羞惭地说: “邓春,我还是个处女。” “是吗?”他笑。 “你不信?” “不信。”他故意说。其实,他信,他一点都不怀疑。 “你可以检查。”她说。 “你批准了?”他问。 “嗯。”她郑重其事地,神圣地说。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袖珍手电,真地检查。 “看见了吗?”她问。 “看不清楚。”他故意说。他在喉咙里笑:“我要深入检查。” …… 回到西安,生意果然不错,以致满商场的人都用嫉妒的目光看她。她头一天就 卖了四千多元。 邓春在旁边看着笑。 他俩真的好上了。 没过多久,她发现她怀孕了。她算算日期,这孩子应当是在广州怀上的。那一 夜,他那么狂。 对这件事,她倒也不怕。她越来越喜欢他,越来越离不开他了。后来,就由他 去进货,她来卖,夫妻店了。 知道了这件事,他高兴了许多天,这下子她飞不了了。 “天鹅肉落在狗嘴里了。”她骂。 他嘿嘿地笑,笑得好得意。 她要结婚了,跟她妈说,她妈说: “干吗这么急?你还小。叫他再等两年,他又没有房子。” 他想买房了,他爸又劝他,再等两年,就能分上房,干吗要买? 可他俩还能再等两年吗?别说她的肚子已经大了,就是不大,她也不想跟他作 贼似地偷偷摸摸。放着房门不进,跳墙! 他算了一笔账,卖房不如租房。房租比利息低得多。她心想,是这个理儿。于 是他俩租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八十平方米,月租金才三百元。买这么一套房子, 得二十万元,一年利息快三万元了。一个月的利息两三千元了。还是租房合算。 他跟房东商量了,花了一万多,装修了房子,一次折抵了三年的房租。他买了 全新的家具,家用电器,又花了六七万元,还装了电话,小日子过上了。 她妈一看,无法可想了,再磨蹭女儿就要出丑了,结婚吧。 11 月盈月亏 然而他已经再没有胆量一搏,他已经认输了,股市是他的伤心地,他发誓再不 涉足了,他在自己臂上刺了六个字: 要上吊,买股票! 刚结婚,小日子过的不错。 可月盈总有月亏,他觉得挣这个卖首饰的钱太费劲,又苦又累,还总是零敲碎 打。而且竞争越来越激烈,生意越来越不好作。 有天下雪,又阴又冷,商场的大门开着,又没有暖气。她的摊位还是个过道, 穿堂风呼呼地刮,几乎没有什么顾客,她冻得手都僵了,他说,算了,歇两天业吧。 正说着,进来了一个人,他一看,大叫一声,老贾! 这老贾原与他坐二桌,同班同学,俩人一见,亲热异常,他问老贾在哪儿发财, 老贾说,他当股民了。 他一听,来了劲。便让张燕收拾了摊子,三个人进了旁边一家酒楼,要了些菜, 边吃边聊。那老贾三杯酒落肚,口若悬河,唾沫四溅地吹开了。 本来股民们便喜欢说赚不说赔,如今又碰上了一直在作壁上观的邓春,老贾更 是大吹他的过五关斩六将了。 老贾说,他专作沪市,“老城隍庙”、“龙电股份”,偶而也染指“渤海集团”、 “水仙电器”。两年前,他东借西凑,倾家荡产,连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一共凑 了五万块钱,才三个月,便还清债务,还落了两万块钱。前年春节,他一路大发, 翻了几个跟头,如今已经进了大户室了。 邓春听得心里直扑通。 这小子,百万富翁了。 一夜,他们俩都没睡着。张燕扛着个大肚子,眼看要十月临盆,这生意怎么做? 雇人吧,不放心,而且生意越来越难做,越来越清淡,于是,邓春决定收摊。过了 半个月,连摊位带货,两万块钱卖了,卖的不是时候,正是淡季。 他听了老贾的话,年初入市,等着春节开盘,准有一涨。 对他的手气,他一直非常自信。他邓春做生意,从来没赔过。上场于打麻将, 他一坐庄就连暗杠带炸弹。打三圈他至少赢两圈。 可这回他没看准,他一买进就跌! 他尽其所有,凑齐了四十万元,投入了沪市三只股,都是人人看好的龙头股。 他图个专利,元月8日入市,到2月8日股市开盘,才一开盘他就傻了眼,沪市过了春 节不但未涨,还跌了一百多点。 四十万元一眨眼只剩下了三十二万元。 更使他没想到的是,股市一路下跌。而且越跌他越不敢抛,因为一抛他就输定 了,这叫割肉,他下不了手。他暗暗叫苦,他被套牢了。 这熊市一下从年初持续到了年尾,中国股市在报复股民。几年的牛市像是走到 了头。他是在沪市1200点上被套牢的,年底,沪市跌到了500点左右。 他的四十万元股票已经几个跟头,栽得只剩下十来万元了。他咬着牙等过年, 谁知一过年,还是跌! 送配股的那点红利,不够塞牙缝。 股市传来的消息真是风声鹤唳,股市变成了无底洞,股票要跌破面值! 他不寒而栗。 沪市的上证指数已逼近400点。还且每天还在以20-20点的速度继续跌。他算了 算,他只剩下七万元不到了。 他快疯了。 他流着眼泪去抛。 证券市场的门前,只有几个人在打牌,有一天,全中国的股市只成交了一笔。 创下了中国股市的吉尼斯纪录。证券市场的几个窗口,只有一个开着。 这个跟头,他栽惨了。 他想,何苦?四十多万,够他一家子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几年的辛苦,打 水漂了。 撤出股市,邓春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垮了,历时一年零三个月的熊市,股市的 惨败,使他沮丧到了极点。他几乎神经都失常了。他开始相信了一个信条: 一动不如一静。 如果,他不误信那个吹得天花乱坠的老贾,他怎么会有今天? 他连那一个月300元的房子也不敢住了,三年期限已到,房价又上调到了月租金 500元,一次交一年,6000元,他怯了,又搬回了他空了三年的单身宿舍。 他自嘲说,一元复始,他又回到起点了。 张燕觉得,这个男人一下子蔫了,萎缩了,干瘪了,他是她的灾星。他再也不 像他追求她的时候,那样精神焕发,仪表堂堂,他变得那么窝囊,那么邋遢,胡子 老长,也不刮,脸色总是那么阴沉,铁板一块。 股市上的灾难,她倒没有怎么恨他,她恨的是他的那份自信。他一点也不听她 的建议,他说,他不信十年等不来个闰腊月!他相信股市有起就会有伏,有跌就会 有涨。这个理论不错,可实践起来却大不相同。他入市在涨,割肉在跌。入在峰顶, 抛在谷底,他不栽,谁栽? 在他撤出股市三个月后,那熊市在持续了十八个月后,股市终于迎来了牛市。 然而他已经再没有胆量一搏,他已经认输了,股市是他的伤心地。他发誓再不 涉足了。他在自己臂上纹了六个字: 要上吊,买股票!。 这一年多,她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在了儿子身上,儿子成了外公外婆的心肝宝贝, 她不再作生意了,股市上的失败,她一直瞒着爸妈,直到他们搬了家。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染上了毒瘾!剩下的那点赖以活命的钱,不知什么 时候,已经被他吸得精光。直到她发现家里的29寸大屏幕彩电和激光影碟机不翼而 飞,她才发觉了事情的严重。 开始,她感到奇怪,他似乎不再需要她,而且他赶她回娘家去住。他那阴沉的 脸越发阴沉,铁板一样的脸泛出青色,还有点肿胀。一天到晚,他什么也不干。 她问他,你怎么办?还是什么都不干?他只惨笑几声,叹息说,一动不如一静 哟。 她这才感到,他比她还脆弱。 她怎么办? 她想,也许这是她的过错。她觉得,是不是这几年来,她在儿子身上花的心血 太多,冷落了丈夫,这是生活对她的报复? 可这能怪她吗? 她那么漂亮的儿子,一生下来就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她能不小心翼翼地招呼 这个心脏缺损,关闭不全的小生命吗? 为了这,她和孩子一直住在退休了的爸妈家,三个大人轮流在监护着这个娇弱 的小生命。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可不能不要儿子,儿子不能感冒,不能摔跤,仅这两点, 就够三个大人忙得精疲力尽了。 儿子今年四岁了。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儿子长得红红白白,那么可爱,心脏的 状况似乎也大有改善。 她得分出一点精力,来挽救这个家了。她得认真地面对这个家了。 12 噩梦难醒 他失而复得,他能不感激涕零,如获至宝?他曲意奉承,要千方百计地让她欢 喜,让她满足,让她快乐。 她这样美丽,如此温馨,如此千媚百媚,如此风情万种,他真是身在福中了。 秋夜,多么柔情似水,一刻千金的夜哟! 为了找回他失去的人性,她流了那么多的血和泪。 她严肃地向他提出来:要么,戒毒,要么,离婚。说这话时,她满眼是泪。 他恳求她,别送他去戒毒所,他丢不起这个人,也受不了那个罪。他在家里戒。 她答应了。 可她没法看住他,她离不开儿子,她天天晚上得守护儿子,儿子一夜也不能没 有妈妈陪伴。 她考虑再三,把这个情况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她的爸妈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 重。 她天天回去看他,守在他身边,帮他戒毒,第一件事是先切断他的毒品补给线, 她要他与所有的“烟民”断绝来往。 他答应了。 第一天,第二天,熬过去了。第三天,他在床上打滚,在地上打滚,他用烟头 在自己的臂上烫,皮肉吱吱地冒烟。她去夺,手上被掐得留下了七块紫斑,她数给 他看。 他痛苦的死了一回,总算熬过了一个礼拜。她放心了。偏不偏,正赶着这骨节 眼儿上,孩子又病了,她不知该顾哪一头好, 孩子要紧,他的生命太娇弱了。儿子住了院,她天天守在他床前,流泪,祈祷。 三个大人轮流值班,她抽个空回家看了一次他。 她一进家门,一闻到房门打开的味道,她就明白过来,他又抽上了。 家里的那台窗式空调不见了。窗户上连玻璃也没换上,卸走空调的地方,像一 只脱光了牙齿的嘴巴,黑洞洞地,悲伤地张着。 她绝望了。 这个男人无可救药了。她发不出火了,她什么也不想再说,流着眼泪,离家出 走了。她第二天又回去了一趟,他不在家,她把离婚协议书给他放在了桌上。 她咬咬牙,一走,便走了三个月。她并不是真的想离婚,她可怜这个男人,他 毕竟有过辉煌的经历,也和她共过患难,这个男人身上还有吸引她的东西,而且她 和他还有一个儿子。 他找过她,不止一次,在她家里找,在路上截。他恳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 宽恕他一回。 他发誓赌咒地说,我戒了,骗你,我猪狗不如,七窍流血! 她坚决地说,有它没我,有我没它,你看着办! 她有一千条理由,一万条理由,弃家而去,弃他而去。全世界都会理解她,同 情她,支持她。 可他,唯有她了。现在,他几乎一文不名,一无所有了。他能不胆颤心惊,泣 涕交流吗? 今天,路过家门口,她忍不住想回家看看,她打开门,走进房里,他一见她, 登时呆了,他“扑通”一声,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许久不见,他形销骨立,瘦成了一把骨头。她细看他,他热泪盈眶,可眸子依 然很黑,也许他真的戒了?脸色居然有些潮红。 只要他戒,这个男人便有希望。谁能说他不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她心软了。 一个诚心负荆。 一个有意垂爱。 他尽其所有,为她做了一顿可怜的晚饭。她想,在这个时候,她应该拉他一把, 扶他一程。 入夜,她没有走,拥了他上床。 现在,她有点信了,他像是真的戒了。前一阵,他几乎完全丧失了性功能,竟 没有了这种欲望,也没有了当年的雄壮,简直不是个男人了。毒品的可怕,以至于 斯! 可今天晚上,他不是了,他似乎雄风犹在,冲锋陷阵,虽并非锐不可挡,如入 无人之地,可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之势,他还是有的,让她已经大受鼓舞了。 他至少不再像个醉汉,东倒西歪,头重脚轻,这边扶,那边倒了。 她得安慰他,激励他,扶持他。 她毕竟是个年轻的女人,才刚二十出头呢。正如花似玉。 他失而复得,他能不感激涕零,如获至宝?他曲意奉承,要千方百计地让她欢 喜,让她满足,让她快乐。 她这样美丽,如此温馨,如此千娇百媚,如此风情万种,他真是身在福中了。 秋夜,多么柔情似水,一刻千金的夜哟! 可这恼人的敲门声,催命一般,又急又重! “狗日的,猴崽!”邓春恨恨地骂。 猴崽的毒瘾犯了。 毒瘾像凛冽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向他袭来。他像有几百条虫子在肌肉里,骨缝 里,骨髓里,在爬,在咬,在蜇他,他拼命地在挣扎,在抓,在挖,在抠,像逃脱 那种被蚕食,被叮咬,被撕碎的命运,他大声地吼,恨恨地骂,狺狺地哭,他脸色 如土,口吐白沫,浑身颤抖。 他用头在门上猛撞,牙齿咬烂了舌头! 此时此刻,只有邓春能救他的命,他扯开嗓子尖嚎: “邓春,我操你八辈祖宗……挺你娘的尸,开门!” 这尖叫声,这砸门声,扰乱了这宁静的夜。楼上几十家住户都被这狼哭鬼嚎般 的嗓音惊醒,恼怒地,厌恶地,惊讶地,却又无可奈何地听着这可恶的音响。 邓春的心里,一把怒火在烧。 妻子归来,他的这位“烟友”知道。他为了防止他夜里来惊扰他的美梦,尤其 是防止惹恼他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的爱妻。她早已恨透了他的这些“烟民”朋友, 而且他也向她发誓赌咒说他早已和这些王八旦断绝了关系。入夜时分,他借给她买 点饮料,偷偷地专门去了他家一趟。还把他偷偷地暗藏了的一点最后的“口粮”, 都给了他,那一点“口粮”大概也只够他“撮”一顿。可他只有这一点了。出门时, 他千叮万嘱: “晚上,千万别来找我,猴崽!” 这王八旦,还是来了。他妈的,真不是人! 他又恼又恨又怕。他原想不去理他,敲不开门,他便走了,谁知这死狗仿佛铁 了心砸门,门不打开,砸也要砸开。 他只好对拥在怀里的妻说: “去开门吧,就说我不在!” 张燕更是一肚子火,猴崽,千刀万剐的贼,勾魂索命的鬼! 她本来就厌恶这个烟鬼,酒鬼,色鬼。这且不说吧,这个时候来打门! 她怒气冲冲地尖叫: “邓春不在!” 总算应了声。虽说恶声恶气,猴崽也不在乎了: “他在,我知道。嫂子。” “真的出去了?我不信。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看看。”猴崽涎着脸说。 张燕不但脸蛋子俊俏,身材也不错。风骚着呢。 “呸!”张燕悻悻地骂,“这是我家还是你家?!我一个女人在家,你半夜三 更地叫门,想进来干啥?!” 门外,猴崽不怀好意地浪笑了几声: “嫂子,你是过来人了,啥没见过?还怕个啥?你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啥没 经过?我进来想干啥,你心里清楚,我肚子里明白,说出来何苦?让别人听见,多 难为情。嘿嘿。” 就凭他那不偷都像贼的模样,张燕真反胃,就是她张燕偷汉,也轮不着他!癞 蛤蟆跳到脚面上,恶心! “这个癞子,太欺负人了,我出去臭骂他一顿!” 张燕忍无可忍,她一把拉亮电灯,“霍”地掀开被子,赤裸着身子就要下床。 看看妻子这个样子,邓春再也沉不住气,他拦住妻子说: “我去!” 别无选择。 这样的夜深人静时分,有一点响动,四邻皆知,何以让他这样闹下去?成何体 统! 什么影响?! 邓春抓起裤头,套在身上,气呼呼地开了房门。 楼道黑黝黝的,只从门缝里漏出的一丝亮光,可以看到猴崽斜着身子,倚在楼 道的墙壁上,嘴里不停地呻吟着。 邓春咬牙切齿地骂: “你他妈的真不是玩意儿,叫你晚上别来别来,你他妈的偏来!” 猴崽也顾不上还嘴: “快,给点货。我实在撑不住了。给了货,我这就走!谁不走,谁他妈的爹死 娘嫁人,河滩里当王八蛋去!” “没有。”邓春恨恨地说,“我又不是你他妈的粮库,你啥会儿想取啥会儿取!” “你给不给?!” 猴崽凶狠起来。此时此刻毒瘾的浊浪,又—次在他的体内,排出倒海般地袭来, 如果说刚才是冰水劈头盖脸地往下浇,而现在,他觉得他变成了一串在炭火上被烧 烤的羊肉,或是一条被剥了皮的沙皮鱼,穿在铁杆子上翻来复去地烤,在木炭那蓝 色的火焰中灸烤,身上还洒满了椒盐,辣面,他在那腾起的烈焰和油烟中挣扎,呻 吟,翻滚。 “你他妈的,吃屎的把拉屎的箍住了!”邓春怒不可遏地吼,“不给!” “啥?你不给?” 猴崽两眼血红,气喘咻咻,恼羞成怒,此时此刻,他已经不是人了,是只被毒 瘾逼疯的狗,他用尽全力,朝他小肚子上便是一脚,顺手又是一拳! 邓春惨叫一声,先是抱住肚子跪在地上,接着又被打倒。 张燕吓得惊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见邓春栽倒,忙从床上跳下,想去扶 起邓春,她朝门口跑了两步,一眼看见门口的猴崽,这才想起自己是精赤条条,一 丝不挂。这才又慌忙逃回床边,拉起条浴巾,包住身子。 邓春没想到他真会动手,这顿拳脚他猝不及防,竟然被他打倒!他狂怒得丧失 了理智,他看到了妻子裸奔过来扶他,他更加恼怒,同时他也感到了要护卫妻子的 切肤之痛,他转身进入厨房,顺手从菜墩子上摸到了一把剔骨尖刀,冲了出去。 门外的走廊上,仍然很黑,看不清猴崽的脸,只听见他还在破口大骂: “我操你娘,我操你老婆,邓春!你狗日的见死不救! 后面的话还正骂着,邓春手里的尖刀已经深深地插进了猴崽的小腹! 鲜血四溅! 猴崽杀猪般地尖声厉叫,他只感到腹部一阵剧痛,有一股热烘烘的液体从体内 涌出。他用手紧紧捂住流血的伤口,朝楼下奔去,他此时此刻本能地逃命,求救! 一股血迹,泉水一般,随着他踉踉跄跄的足迹,从男单身宿舍四楼,一直流了 下来。 血案发生在凌晨。 昏天,黑地。 楼道里,一阵可怕的喧嚣之后,突然寂静下来。 邓春木木地站着,一阵疯狂地发泄之后,他突然清醒过来,他握着剔骨刀的手, 怎么是湿漉漉,粘呼呼的? 他低头一看,血!一手,一身,一地的血! 他杀了人!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怖,感到后心发凉,他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扔掉手里的剔骨刀,发疯似地奔下楼去。 跑到一楼水房门外,他被脚下一件软绵绵的东西绊倒了,头碰得生疼。他顾不 得这些,忙伸手一摸,是人,是猴崽! 他忙俯下身去,边摇边喊: “猴崽,猴崽!” 只有呻吟,没有应答。 他背起猴崽,向楼门外跑,他想,得赶快送到医院,也许有救。医院不远,出 了大门,过一条马路,就是第二人民医院。 他才跑出楼外,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照在他的身上。 “什么人?干什么的?站住!” 是治安队员正从此巡逻经过。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不容易才喊出声来: “快,救人,救人!” 他哭了。 巡逻队员当即找来一块木板,抬了猴崽送往医院,同时,向刑警队报了案。邓 春清清楚楚地听到报话机里的声音: “看好凶手,把被害人立即送医院抢救,我们马上就到!” 现在他清楚了,他犯了弥天大罪! 几个人抬了猴崽飞快地奔向医院,只几分钟,猴崽便被送进了手术室。 在明亮的灯光下,邓春这才看清了他闯下的可怕的灾祸。 他那一刀,戮得既狠且深,刀从下腹部贯入,血浆糊了猴崽的大半个身子。猴 息已面无人色,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呼吸微弱,昏迷不醒。 只怕凶多吉少。 值班大夫,护士们匆匆赶来,忙着对猴崽进行救护,止血,清创,输氧,输液…… 没有人顾得上他。 凌晨时分,秋风袭人,邓春光着上身,只穿一条裤头,冷风刮来,他不由得一 阵哆嗦。 让他心惊胆颤的时刻终于来了。过厅里的大门一阵吱呀,水磨石的地板上传来 沉重,急促而响亮的皮鞋声,一帮子刑警虎虎生风地站在了他面前,粗喉咙大嗓门 的问: “你就是邓春?” 他打个冷颤,站起身来,低声说: “是我。” 那个彪形大汉的刑警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从腰间取下了哗哗乱响的手铐, 鼻子里哼了一声。 邓春伸出双手。 三个刑警簇拥着他,上了警车。把他带到了刑警队的办公室。 刑警们开始对他审讯,笔录,拍照,取证。 笔录的纸写了厚厚的一叠,一个小时后,审讯结束,有人挥了挥手说: “先送到看守所去,暂时羁押。” 他在收审证上签了字。 楼外,囚车开了过来。两名刑警押着他向囚车走去。 他走出大楼门口,天色已麻麻亮了细雨还在悄悄地下。 他机械地向囚车走去,走到车门口,才准备举足上车,忽然又停住了。 公安局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显然早就来了,一直在门口徘徊,手里提着一身男人的衣服和鞋。 “燕儿!”他哭喊了一声。 张燕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痛心地看他的妻,看这个身材颀长,苗条的女人,她那惨白的脸色,悲伤而 阴郁的眼神,她那双眸子就像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素衣素裙,站立在秋风秋雨中。 “我杀了人,燕!” 邓春突然放声号啕,大放悲声!头在囚车上狠狠地撞! 刑警们抓住了他。 张燕泪如雨下,她向看守他的刑警走去,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刑警。 邓春穿上了衣服。 刑警们却说: “一起走,我们正准备去你家取被褥。” 回到家里,邓春这才打了水,在水房里,洗净了身子,穿上了衣服,然后,走 出了房门。 楼上,已经有人家的灯亮了,早起的人,在做早饭了。刑警们督催他走。走出 楼门,他对张燕说: “我对不起你,燕。” 张燕大哭: “别说了,邓春。” “把离婚协议书送到看守所来,我签字。”他挺男子汉气地说。说罢,又惨笑 了一下,“也许,用不着离了。头都要搬家了,还离什么婚呢?真是!” “我不离了,不离!”张燕泣不成声。 人,真是个复杂的生物,太复杂了,复杂的有时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更不用 说去弄清别人了。 “走吧。” 刑警催他上路。 囚车开了,一阵马达轰鸣,车开上了去看守所的路。 张燕追了几步,张嘴想喊什么,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只发出了几声悲痛的哽咽。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又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地上掬起了水洼。 风声,雨声,淹没了女人的哭声。 这世上,在风雨中,在这悲凄的黎明,放声号啕的女人,不是她一个。 霏霏秋雨,是在默默饮泣,还是在诉说什么?…… 她在电话里呜咽了许久。 温柔之乡的噩梦!李晓彬在心里叹息。这个故事像是很平常,没有多少大起大 伙,一波三折。可它极真实,尤其是由亲身经历了这场灾难的人倾诉给她,那么朴 实无华地告诉她,于是这故事就变得那么强烈,那么深沉,那么激动人心,使她久 久不能平静! 尽管她是个律师,是个天天面对人生流血的伤口人,可她至今还那么脆弱,她 也在流泪,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安慰她。 悲泣了好一阵,张燕收了泪,说: “晓彬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这才清醒过来,忙说: “现在伤者的情况怎么样?” “他还在医院里,已经作了手术,据医生说,邓春那一天刺穿了他的肠子,贯 穿了三个洞,已经缝合了,还好,没有伤及内脏,目前还没有渡过危险期,主要是 失血过多,现在还在昏迷中。”张燕说。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全力以赴地抢救伤者。如果伤者不死,邓春的罪,邓春 的处罚就会轻很多。”李晓彬说,“邓春的罪名是‘过失伤害’,不是杀人罪,或 者谋杀罪。因为没有预谋,而且带有‘防卫过当’的性质。所以判死刑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如果伤者不死,而且没有切除或永久性地破坏了某一器脏,有 可能仅仅是轻伤害,判刑是很轻很轻的,甚至可以治安处罚,当然,这还要取决于 受害人的态度。” “是吗?”张燕又惊又喜地问。 “关键是你处理这件事的态度。现在你应当天天守在医院,守在受害者身边, 因为你的丈夫严重地伤害了他。主动承担所有医疗费用,并尽一切努力帮助他恢复 健康。这样,免于起诉是完全可能的。” “是吗?” 又是一个“是吗?”她有希望了,那喜出望外的欢悦甚至感染了李晓彬。 “晓彬姐,我能得到您的司法帮助吗?” “可以。”李晓彬痛快地说,“请你来一趟‘红叶’律师事务所,办一个手续, 我可以以非诉讼调解的方式给你提供法律服务。” “谢谢您,谢谢!”张燕诚心诚意地说,她又哭了,可这泪,像是喜极而泣。 她哭了一会儿,又说,“晓彬,我想再问您一个个人感情方面的问题,可以吗?” “嗯,说吧,我们办这条热线,主要就是解决个人感情的。你只管说。” “我该怎么办呢?”她问,“我的这个家。” “现在,该我翻过来问你了,你应该先扪心自问:我爱他吗?真地爱他吗?” 面对这个问题,她沉默了,许久,她说: “我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又从何说起呢?”李晓彬笑。可她明白,许多女人男人,丈 夫妻子,都说不清这个问题。 “解除一个婚姻,与割断一缕情丝,当然不同。”李晓彬说,“婚姻,意味着 一种权利和义务,而且还有责任,尤其是面对你的孩子——” “说得对,彬姐。你的话,全说到了我的心里。一个女人,若不是被逼得实在 无路可走,没有走到悬崖的边上,没有人去推她,谁愿意去跳那个崖呢?” 她是这样面对离婚的。李晓彬想,这大概是绝大多数中国妇女的态度。尽管眼 下中国出现了第二次离婚浪潮,离婚率大大上升,但提出离婚要求的原告,男性仍 然多于女性。 “你还想挽救你的婚姻?”李晓彬问。 “嗯。”她犹犹豫豫地回答,长叹了一声,那叹息,无奈而又悲伤。 “你是出于一种道德上的重负,还是情感上的惯性?” 她想了一会儿,说: “也许都是。” “如果你决定了,或者是还想做一次努力,那你就要勇敢地面对。” “嗯?” “如果你想要挽救你的婚姻,第一件事就是要让他戒毒。” “对。太对了。” “其实现在就是一个机会,你不要心软。看守所里没有烟吸,只要让他在里面 关上一个月,甚或两三个月,他的毒瘾就会自动断了。你下得了这个决心吗?” “谢谢你提醒我。这个主意不错。” “他现在是治安拘留还是收容审查?” “收容审查。” “那好。至少他会在里面坐一个月,你千万不要去保释他。” “我不去。” “如果他被释放,你也应当送他直接去戒毒所。下得了这个狠心吗?” “下了下不了都得下!”她坚决地说,“这个教训,太深太深。” “不要考虑面子的得失。”李晓彬告诫她。 “哼,面子!”她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冷笑,“现在还说面子。如果我上一 次下了狠心,送他去戒毒所,哪有今天这桩事!” 她说得对。 “谢谢你,晓彬姐。打扰您了。明天下午我去律师事务所办个手续?” “好,欢迎你来。” 李晓彬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她看看郑梅妹,程鹂,她们俩都很兴奋。都和她一样,沉浸在这个令人悲伤, 让人心酸的故事里。张燕的叙述那样朴实无华,而正是这种朴实无华,才使她的亲 身经历有了那样强大的,动魂慑魄的力量。 指示板上的红灯还在闪烁,还有人在请求通话。 程鹂终于关了机。指示板上的红绿灯一齐熄灭,三个人都从头上取下了耳机。 走出录音室,三个人一起到了就在录音室隔壁的社会部。曹天润在那里监听, 一个晚上,他已经录了五盘录音带。可四个人朝一起一坐,大家都有同一种感觉, 这个感觉是首先由李晓彬说出来的,这些电话的内容都不宜播出,尤其是不能直播, 侵犯他人隐私。 于是,这就出现了另一个情况:这与电台原先的构想相去甚远。 曹天润说,这样吧,既然这条热线目前是在试办,就暂时地听其自然,不施加 任何的人为因素的干扰,水深水浅,用脚摸着石头过河,水凉水热,下趟水再说吧。 可好? 走出电台,李晓彬开了车,送程鹂和郑梅妹回家,程鹂和她顺路,郑梅妹要拐 一个大弯儿,李晓彬说,梅妹,今天晚上就住我家吧,别回去了。咱俩作个伴儿吧。 郑梅妹说,也好。 红色的“尼桑”车在已经人梦的城市里奔驰,路上的路灯很亮。尽管天上飘着 细雨,这座城市仍很有一点不夜城的味道。歌舞厅依旧灯火辉煌,桑那浴,通霄的 电影院门前,一排排的小车在雨中,在灯下,熠熠闪光。 街上,时不时地有出租车在游荡,漫城市地寻找那些不想回家的人。 红色的“尼桑”车在徐徐地开。 郑梅妹在想,那个打电话的新娘,不知会不会很平静地渡过她的新婚之夜?程 鹂在想,那一对离了婚的夫妻会不会破镜重圆?李晓彬在想,张燕如何解开她面前 的难题? “放只歌吧。”程鹂说,“松弛一下。” 李晓彬也有这种欲望。她看了一眼程鹂,取出一盘盒带,推进车上装的录音机 里。 立刻,车里响起了一首哀婉缠绵的歌,那是苏有朋唱的《擦肩而过》。李晓彬 非常喜欢这只歌。 录音机的音质很好,加上轿车里本来就空间有限,共呜腔好得不能再好,使这 首歌听起来有着那样强大的冲击力,以致使郑梅妹才听了两三句,便已经感到激动 不已。 …… 总是在转身以后 才发现梦已走远 熟悉依旧 却隔着山峦重重! 追逐里 萍水相逢 随青春 走走停停 你我的梦 随着人潮擦肩而过。 天亮的时候 我的心还在梦游 未曾结束 昨夜深情的回眸 我终于明白 其实你我都想 彼此拥有 彼此拥有! 在青春的路上 那一刻 相互回眸 那一刻 爱情擦肩而过 也曾留下 动人的传说! 是否还能够 为我等待 为你停留? …… 听着这歌,三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李晓彬在想她的夏晴,他又去了美国, 回国述职去了。他说走一周就回来,可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而且,有好几天没接 到他的电话了,怎么回事? 她心里有些不安。 还是他在身边好。她虽然也说,夫妻俩朝夕相伴,双宿双飞,长相守未必是福。 还是有聚有散,两情依依,才难舍难分。可他一离开她,她若忙,倒也罢了,可若 是一闲下来呢,她还是想他。 程鹂在想着黎元术,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地表示,希望结婚。可她并不想那么 快地结婚,她似乎仍然觉得自己心理准备不足。结不结呢?这个男人是个好男人。 郑梅妹还是拿不定主意,到底嫁给谁。陈重,还是齐良材。在理智上,她觉得 应当选择陈重,可在情感上,她又确实割舍不下齐良材。 车开出了小东门,程鹂的家到了,她下了车,回家去了,李晓彬驾了车,和郑 梅一起,回到了她位于雅荷小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