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3 茜窗细语 “别看我的样儿,梅妹。你跟我,情况又不一样,我们俩,早同居了。高兴了, 他晚上到我这儿来住一晚上,或是我到他那儿住几晚上。你呢?房门关得好紧。” 她俩都笑。 “可我过的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成年女子的正常生活。你的生活呢,缺了一块, 非常重要的一块。” 车开到门前,她家的小楼已经黑了,只有几盏路灯亮着,门房里,哑巴大约也 睡了,灯黑着,门房外走廓上的那盏灯亮着。 李晓彬不想叫醒哑巴,她下了车,”用钥匙开了门,开门的响动惊醒了她家养 的那条沙皮狗,那狗从门房里冲了出来,一看,是它的主人,它便没有吼叫,在它 的主人身边亲热了一阵。只低声地在喉咙里狺狺地叫,在她身边跳来跳去,好不快 活。 郑梅妹也下了车,她走进门里,等车开进来,她把门关上。李晓彬驾了车向车 库开去。 从车库出来,她亲热地挽了郑梅妹,开了客厅的门,上楼去了。 李家都已睡了。 李晓彬悄悄地问郑梅妹: “要不要吃点什么?有现成的。面包、牛奶、果酱。或是水果?” “不。”郑梅妹说,“怕发胖。再说,也不饿。” 正上着楼,郑梅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佳妮的预产期到了吗?是个双胞胎呢。” “还有十五天。” “记得这么准?”郑梅妹笑。 李晓彬一边开她自己的卧室的门,一边说: “我的天,这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怎么能记不准呢。” 走进晓彬的卧室,郑梅妹感到那么温馨,那么让人喜欢。房子很宽大,足有三 四十个平方米,挨着卧室,有卫生间,屋里陈设富丽堂皇,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 墙上的几幅大幅油画,画上是干净明快,质感很强的裸女。 郑梅妹懂画。 她住在这座古城的古文化街,左邻右舍都是书画店,到处都是中国画和油画, 耳儒目染,她几乎成了行家了。 她细看那些画,不觉在心里赞叹: 神品! “是夏晴帮你挑的?”郑梅妹问。 “嗯。”她点点头。 这几幅画,是她和夏晴在美院去参观美院师生油画展,在展览会上选购的。是 油画系一位名气很大的教授的作品。 画上画的是一个在溪边裸浴的少女。 夏晴见到这幅画便赞叹不已,久久不忍离去。这幅画让人想起列宾、契斯卡柯 夫等人的作品,中国五六十年代培养出来的一批画家,继承了苏联(俄罗斯)一批 画家坚实的现实主义功底,造型准确、手法精细、色彩丰富、千变万化,一幅画像 一首气势恢宏的大型交响乐。 郑梅妹看得呆了,女人也会对着自己的身体吃惊! 太美太美。 李晓彬搂了她看。她也常常出神地欣赏这幅画,她喜欢别人喜爱自己珍藏的艺 术品。夏晴是花了五千美金买的。她说,买的太贵,夏晴却说,便宜得像白拣。李 晓彬心里明白,五千元人民币就可以从那位教授手里买到。可他却说五千美金还便 宜得像白拣。 郑梅妹好生羡慕她的卧室。女人是该有这样的卧室。 李晓彬走进卫生间,哗哗地放水,准备洗澡,放好水,她对郑梅妹说: “快去洗吧。” 郑梅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明天早上,我给佳妮检查一下。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 “男孩!”李晓彬肯定地回答,“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全家似乎意见一致。我 家、佳妮家,两家人只有一个男人。怎么不盼男孩?当然,一儿一女,最好。” 郑梅妹笑了一声,说: “男孩儿腿快,当心!” 李晓彬可笑不出来,说: “你别吓我。” “早点儿让她住院吧。住到我们医院来,我会特别关照她的。我们医院有豪华 病房,一天可是400元呵。一个月一万两千元。” 李晓彬笑笑: “你可真会揽生意!” “一万二,对于你们家,跟一百二十元差不多。毛毛雨啦” 晓彬笑笑,并未反驳,的确如此。晓彬问: “你们医院这几个月情况如何?” “你猜猜看。”郑梅妹笑而不答。 “快赶上我的律师事务所了?”她问。 郑梅妹想想,李晓彬的律师事务所是全省屈指可数的律师事务所,代理的经济 大案又多,收入肯定不菲。李晓彬从不谈收入情况,也许是“美人不说腰”吧。但 她知道,她这个拥有十几个人的津师事务所年收入总在几百万元的级别上。所里的 律师,按代理案件的收费提成,有人一年收入超过十万元的。少的,也年收入在两 三万元。 “还差一点。”郑梅妹说。 她的妇产科医院,即陈芝兰妇产科专科医院,原是著名妇产科医生陈芝兰所办。 陈芝兰如今已年过六旬,里里外外全靠她支撑。于是陈芝兰索性任命了她当副院长, 医院的收入,与她对半分成了。所以,郑梅妹的收入也进入了高收入阶层了。 “你怎么不买部车?”李晓彬问。话一出口,她立刻感到失口,齐良材是位 “的哥”。她干吗还要买车? “你现在跟齐哥怎么样了?” 李晓彬想起了那个皮肤黝黑,结实粗壮,憨厚可亲的出租车司机。 这是个叫郑梅妹难以启齿的问题。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 “不知道,彬姐。” 她脱了衣服,站在那里,拿起浴巾,朝身上披,李晓彬不自觉地在欣赏她。她 的身条那么美,李晓彬不禁赞叹说: “梅妹,你真美!” 梅妹越发难堪了,她红着脸说: “如果别人说这话,我也许会觉得可以接受,可你也这样说。” 说着,她不自觉地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身条。 “为什么?”李晓彬奇怪了。 “无论是谁。”梅妹衷心地说,“在你面前,都会自惭形秽的。不要说女人, 连男人都一样。” “是吗?”李晓彬咯咯地笑,“梅妹,你可真会恭维人。” “不是我恭维,”梅妹一把拉了也刚刚脱了衣服的李晓彬,两人一起站在那面 宽大的穿衣镜前,说:“你自己看。” 两个姑娘相拥着站在镜前朝镜子里看,李晓彬比郑梅妹高出了七八公分。郑梅 妹身高一米六五,在中国女性中,这个高度可以说是标准身高了。体重五十一公斤, 也是标准体重,她的身条几乎无可挑剔。可李晓彬身高一米七三,在女性中便算高 个子了,体重却只有四十九公斤,她的肩宽又比一般女性窄了五公分,于是,那身 条便是百里挑一的,难得的楚楚动人,袅袅婷婷的了。 李晓彬说: “你比我性感。” 郑梅妹在她的圆臂上响亮地拍了一巴掌,笑: “你损我!” 李晓彬却紧紧地抱住她笑: “梅妹,就凭你这双媚眼儿,我若是个男人,准不会让你落到别人手里。” 郑梅妹对着镜子,看自己的一双眼睛,她似乎发愁地说: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说我长了一双媚眼儿,我的眼睛真的很媚人 吗?连你也这样说!我干吗要媚人?这是个褒意词吗?女人是不该长这样一双眼睛 的,是不是,彬姐?” 李晓彬真的细细地打量她的那双眼睛: 郑梅妹的眼睛不算很大,细细长长,造型很美,柔顺如水,略带笑意,可这笑 意里又有几分忧郁,几分悲天悯人,她的眸子不像一般的中国人那样黑,那样亮, 她的眸子颜色有些淡,又有些说不来的似棕、似褐、似黄,波斯猫一般。李晓彬不 细看也倒罢了。越看越媚。她摇摇头,赞美地说: “梅妹,你的眼睛真的好媚!” 郑梅妹抱怨地说: “我把你当成好人,你坏!嘲笑我。” 李晓彬搂着她笑: “我可没嘲笑你。媚,‘女’字边一个‘眉’字,《辞海》中解释说,‘媚’ 是形容女子姣美动人之态的字眼儿,若是与‘眼’字一起,组成‘媚眼’一词,那 便是形容女子流光溢彩,让人销魂的眼神,男人们一见你,就魂不守舍了,这是美 的最高境界,怎么会是贬意词呢?高尔基不是说过那么一句话么,“世界上一切的 美,都是由于对女人的爱而产生的。”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欢喜还来不及呢。” “是福么?”梅妹忽然悲伤起来,“这哪里是福,是罪。” 李晓彬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她又想起了死在她刀下的王海斌,那个流氓、强奸 犯。 她明白,此刻无论什么样的安慰,对于梅妹,都是多余的。她忙拥了她,到卫 生间去洗澡。 水哗啦哗啦地在拍溅。郑梅妹的心境又过来了,她问李晓彬: “你跟夏晴怎么还不结婚?” 李晓彬奇怪地说: “怎么,我们这样不好吗?干吗非要结婚?” “你不结,”梅妹想想说,“我也不结。” 李晓彬却笑: “别看我的样儿,梅妹。你跟我,情况又不一样,我们俩,早就同居了。高兴 了,他晚上到我这儿来住一晚上,或者我去他那儿住几晚上。你呢?房门关得好紧。” 她俩都笑,晓彬接着说: “可我过的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成年女子的正常生活。你的生活呢,缺了一块, 一块非常重要的部分。一个女人,不能少了这一部分,这是一种缺憾呢。” 梅妹默不作声,她说得对。 “据说,这方面你比我懂的多,男子腋窝下的气味,会影响到女子内分泌,特 别是性激素的分泌,造成女子性特征的退化,或者月经紊乱,是不是?” “国外有这么一种理论,我读到过。可我没有验证。” 李晓彬诚心诚意地说: “梅妹,别太苦了自己。你受的苦,太多了。要享受生命,享受青春呢。” 郑梅妹没有作声。停了一会儿,她问晓彬: “你认为我在陈重和齐良材当中,该挑选哪一个?” “当然是陈重。”李晓彬几乎不加思索地回答。 温热的水柱在她的身上喷淋、流淌,郑梅妹在想,也许是旁观者清,她怎么会 回答得如此轻松,如此简洁,如此利落? “陈重苦苦地爱你爱了八年,是八年吧?就是一场抗日战争,也打胜了吧?对 你始终如一,真可说是坚贞不渝了,是不是?如今这样的男人,比大熊猫还少。且 不说他还是个著名的外科大夫,与你志向相投。你们很可以夫唱妇随,鱼谐水和, 多好!多么幸福的一对,还犹豫什么?” “可——老齐——”郑梅妹为难地说。 “老齐对你也是一片痴情,这我知道。而且这个人有一种伟大的道德力量和崇 高的人格,连我也钦佩他。可怎么说好呢?他对你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一幕悲剧。没 办法。” 也许,她说的对。郑梅妹心想。她冲洗了一会儿,身上舒服了,才走出浴室, 电话铃却大响起来,她吃了一惊,李晓彬赤身裸体地从卫生间里出来,去接电话。 她想,是夏晴吧?现在在洛杉矶是下午四点。 14 产房悲欢 可这一切转变又都来得那么快!快得让人惧怕这一切会稍纵即逝。快得令人难 以置信,就像天上的流星陨石,在佳妮一声痛彻骨髓的大吼之中,倏然落地,呱呱 大哭! 她拿起电话,不想,是她的弟弟李晓彤的声音,他喊: “姐,佳妮喊肚子疼!” 她心想,佳妮要临盆了?她忙说: “我这就过来!” 她匆匆地穿了睡衣,带了梅妹,直奔她弟弟的卧室。 房门已经开了。她推门进去,李晓彤一见郑梅妹,顿时眼里放出光来: “梅妹!” 郑梅妹顾不上和他说话,她坐到佳妮身边抓住她的手问: “你觉得怎么样?” “疼!” “怎么个疼法?” “一阵阵疼。” “这会儿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佳妮在低声呻吟着说: “还可以忍耐。” 郑梅妹爬在她的腹部听了听,说: “胎心清晰,胎儿健康。” “走吧,快,上医院,就去我们诊所。” 李晓彤问: “郑医生,在家里生,不行吗?” 李晓彤的母亲也已闻讯赶来,也说: “在家里,条件好些。是不是,郑医生?” 郑梅妹思考了一下,说: “不行。胎儿是臀位,必须去医院,又是双胞胎,万一难产,说不定要剖腹。 家里没有这个条件。去医院吧。家里有车,不必叫救护车了。快走,宫口开了,羊 水马上会破,快走!” 晓彬的家里,现在已经有两部车了。一部是李晓彬的红色的“尼桑”,一部是 晓彤的银灰色的“桑塔那”。 破晓时分,雨从细雨变成了中雨,李晓彤扶持着他的妻子,上了车。那部红色 的“尼桑”车载了晓彬、梅妹、晓彤、佳妮,还有他们的妈妈,在风雨中,朝陈芝 兰妇产科专科医院疾驰而去。 陈佳妮半躺半卧地靠在郑梅妹的怀里,此时,那如潮袭来的阵痛似已褪去,她 疲惫不堪地躺着。郑梅妹搂着她,用手绢抹去她额头不停渗出的汗珠,轻声地安慰 着她。 郑梅妹把车窗摇开一条缝隙,让清凉的风吹进一缕,让车里的空气好些。 街上,几乎还没有行人,卖早餐的店铺才刚刚捅开炉子,开亮电灯,用热气和 香味招来上早班的第一批勤劳的顾客。只是满街道都是匆匆赶路的卖菜的三轮车, 这些三轮车是凌晨时分赶到远离市区一二十公里的批发市场,从菜农和批发商那里 买进当日的新鲜蔬菜,然后,又匆匆地赶到零售市场,把菜卖给现在买菜已不再提 篮的家庭主妇们。 于是这成千上万的三轮车,一车车在大街小巷行色匆匆的蔬菜,便成了这城市 的一道天天如此的风景线。 凌晨时分是他们的天下。 还有些精明的批发商们为了卖个好价钱,便成群结队地涌进城来,在交通要道 处一溜儿摊开,整车整车地把菜卖给零售商们。反正这个时候城市还在梦中,既没 有警察来驱赶,也没有那么多的汽车来争道。 李晓彬却怒冲冲地揿着喇叭,咒骂着小心翼翼地开车,这些该死的菜贩子,完 全不管交通规则,真是无法无天!不但占道为市,还横冲直撞。 没办法,她只能忍气吞声。 好了,到了,车穿过一排一行的柏树林,驰进一条不算狭窄的街道,陈芝兰妇 产科专科医院的牌子已赫然在目。 车停下了。 阵痛又一次更加强大地袭来,陈佳妮再也忍受不住,大声地惨叫。郑梅妹说: “晓彬,把车子开进去,一直开到楼门口!” 右人从医院里出来,把大铁门完全敞开,让车一直开进去。 陈佳妮的头枕在郑梅妹怀里,腿搭在李晓彬身上,她又是一头的汗珠,大声地 嚎叫。 车停在了楼前。 郑梅妹拚尽全力扶持着陈佳妮下车,李晓彤慌忙地拦腰抱住她,朝楼里走。晓 彬喊: “晓彤,把佳妮抱起来,放开郑医生!” 李晓彤推开郑梅妹,用力地把佳妮抱了起来,郑梅妹在前边抱,气喘吁吁地喊: “进产房!” 李晓彤用力地抱着妻子,一步步地走向产房,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两年前陈佳 妮为他怀上的第一个孩子,那流产在刑场上的孩子,他顿感负疚妻子,他抱紧她, 亲吻妻子的面颊,低声地对她说: “佳妮,你要挺住!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一双孩子就要出生,你要做妈妈,我 要做爸爸了。佳妮。” 陈佳妮的手紧紧地握住晓彤的臂,厉声大哭,她也不知道自己流的是什么样的 泪,是甜蜜的泪,还是痛苦的泪? 可她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份量,晓彤一家人关切的目光,未来的梦、金色的 梦,都寄托在这对孩子的身上。她时时都感到孩子的心跳,孩子的呼吸,孩子的叩 问和孩子的顿足,可这一刻,目前的这个关口,却又使她如此痛苦又如此恐惧! 产房的门已拉开,其它人都被挡在了门外,只有晓彤,昂昂地抱了佳妮,大步 走入,产房里一共四张产床,有两个产妇躺在床上,一个已经生过孩子,躺在床上, 让体内的瘀血瘀肉静静地从产道排出,另一个此刻也躺在床上,赤裸着身子等待下 一次的阵痛。现在,两个产妇都在以安祥的目光,注视着这扛抱着妻子进入产房的 男人。 李晓彤轻轻地把妻子放在产床上。郑梅妹说: “你出去吧,在门外等着。” 李晓彤低着头出了产房,他想尽量地不看那两个产妇,因为他的出现而感到难 堪。 他刚走出产房,产房的玻璃门在他身后闪动了几下,才刚关上,他就听到陈佳 妮惊天动地的吼了一声。 那是产妇的惨叫。 他的母亲抓住儿子的手说: “佳妮生了。” “是吗?”儿子惊讶地问,“这么快?” “是不是,妈?”李晓彬也抓住母亲的手向。母亲一边在胸前画着“十”字, 一面说。“不会错的,我有孙子了。” 李晓彬在笑,妈妈真是走火入魔了。哪有这么快,母鸡下个蛋还咯嗒老半天呢。 李晓彤又想折回去,姐姐拉住了弟弟。笑着指指门上的字,说: “这儿是产房,晓彤,别当成你家。你就呆在这儿,有好消息,郑梅妹会来告 诉你的。你安宁会儿吧。” 不想,没过几分钟,产房里真的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晓彤、晓彬,他们的母亲,都惊呆了,静静地听那婴儿的啼哭,那么响亮,那 么欢乐! 晓彤再也忍耐不住,弯起食指在门上邦邦地敲了两声,隔着门问: “梅妹,生了吗?” 随即,她就听到了回答: “生了。儿子!别进来!正忙着呢。母子平安!才娩出一个,还有一个呢。” 门外,李晓彤,李晓彬和妈妈流着眼泪拥抱在一起。自从那场冤狱之后,自从 李晓彬的父亲死后,这是他们家最大的喜事。 李晓彬泪眼模糊,她想起了被以故意杀人罪押赴刑场的弟弟。虽然事情已经过 去了两年,并且大家都在努力地在遗忘那场可怕的恶梦,所有的人都奋力地在用抹 布擦去那刻骨铭心的回忆,可谁又能真正地忘却? 她想起了,她和夏晴、佳妮用一辆卡车,载了准备为晓彤收尸的棺木;她想起 了一身重孝的陈佳妮,悲痛欲绝的佳妮,为晓彬用颤抖的双手捧上送行酒、断肠酒、 断头酒的佳妮;她想起了在刑场上仰天长啸、怒气冲天的弟弟;她想起了在刑场上 挺身而出,凛然抗命的审判长吴越;她想起了七名死刑犯倒下了六名,而她的弟弟 又被从刑场上带回,死里逃生,她和夏晴、佳妮的那场狂喜,那种“老天睁眼”的 无法让人置信的狂喜! 还有,在这一生一死的关口,在这悲喜交加的强烈感撼中倍受折磨的佳妮,终 于在刑场流产的佳妮,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殷红的血,在流淌、流淌…… 她又想起了在李家这场巨大的灾难中,不幸地被扮演了死者、受害者的程鹂 (那时她叫程丽),她自己作梦也没想到,她的出走竟给李家带来了那样一场可怕 的灾难!一具无名女尸被误认成了程鹂,这个可怕的误认,把李晓彤送上了刑场! 李晓彬又想起了程鹂的归来,尽管她和吴越都猜想到了这种可能,并且是她找 回了程鹂,可程鹂的出现仍然叫她魂飞魄散! 她想起了佳妮扑向程鹂,索要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想起了她的母亲扑向程 鹂,向她索要丈夫和儿子…… 一幕幕,恍若隔世,又恍若昨天!朦朦胧胧,又历历在目! 她想起了她和吴越、佳妮去狱中接晓彤,一场巨大的期待,巨大的喜悦,又化 成了一场巨大的恐惧,巨大的悲哀! 她想了形销骨立,完全麻木痴呆,几乎成了植物人,丧失记忆,丧失辩认,思 维能力,连大小便都失禁了的弟弟。这是她的弟弟吗? 她想起了整整半年之久,昏睡,木乃伊一般的弟弟,为了唤醒他,为了恢复他 的知觉和记忆,那些痛苦而难熬的漫长的冬夜。她和佳妮、母亲悉心照料,精心护 理,在无望与沮丧中苦苦期盼的挣扎;她想起了那年的除夕之夜,吴越的警服和程 鹂的呼唤,她的弟弟终于从噩耗中被惊醒,那种似醒未醒,似睡不睡的令人悲哀的 梦游。 天哪,这一切,能遗忘吗?! 她想到这一切,她能不感谢佳妮,这个来自新疆的纯情少女吗? 这几年来,为了晓彬,她经受了世上有几个人承受过的,如此沉重,如此可怕 的悲欢离合,生死折磨? 她给了晓彤那么多玫瑰色的闺梦,她在晓彤被以故意杀人罪,并且背上了那么 多的绯闻、丑闻,而被两审判处死刑之时,她依然痴心不改,不弃不离,为了他, 到处奔走呼号,多方设法营救,这样的情侣,普天之下,又能有几人? 每念及此,晓彬既为弟弟庆幸,又充满了对佳妮的感激之情。 为了佳妮不幸流产的那个孩子,李家流了那么多的泪。 而为了晓彤失去的性别,李家所经受的忧虑,不比他入狱的那半年更少。 几乎有一年时间,晓彤完全丧失了作男人,作丈夫的能力。为了这个,晓彬、 佳妮,甚至程鹂,都付出了那么多的煎熬和努力。 可一切转变又都来得那么快,快得让人甚至担心这一切会稍纵即逝!快得令人 难以置信,就像这天上的流星陨石,在佳妮一声痛彻骨髓的大吼之中,倏然落地, 呱呱大哭! 李家有了第二个男人! 这是真的吗? 这不是梦吗? 李晓彤,李晓彬和他俩的母亲,都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产房里,那越发响亮的啼哭,对这个问题,像是在作出回答。 “好大的嗓门!” 李晓彬的热泪随着这声哽咽的惊叹,夺眶而出! …… 郑梅妹还正在忙碌着。 她比谁都更清楚这孩子对李家的份量。 陈佳妮顿感轻松。她和郑梅妹一样,都没有想到,分娩居然会如此顺利。 现在,她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第二个胎儿的娩出。 她太累了,她想睡。可郑梅妹在身边安慰她说,别睡,还要用力,等胎盘娩出 后,你才能休息,可现在还有一个胎儿在挣扎呢。 郑梅妹在心里祈祷,希望第二个孩子也能像第一个孩子那样顺利。 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她肩上的担子如此沉重,她凝视着陈佳妮那依然鼓鼓的肚皮, 她知道,第二个孩子应当比第一个孩子好生。失去均衡的孩子不会甘于寂寞地在子 宫留守,会奋力泅渡的,会竭尽全力地破壳而出的。 而那个迫不及待地拱出的哥哥,在呱呱落地后响亮地大嚎,似乎在召唤那个有 些胆怯、有些懦弱、有些犹豫的同胞昆仲,到外面的世界来透气。他似乎有些孤单, 或是有些愕然;我已经出来了,你为什么还躲在里面? 这哭声是求助,还是在召唤? 一阵阵痛又在向陈佳妮袭来,第二次官缩又开始了。这次阵痛已经不像第一次 那样让她痛彻骨髓,那样让她恐惧而惊慌。她甚至觉得,她能够承受和迎接这又一 次袭来的剧痛了。 郑梅妹一边在安慰母亲,一边在为那第一个迅猛冲出母腹的勇士清洁,好可爱 的小东西哟! 她用温水冲净他身上的血污,她忽然有一种联想,这可爱的肉团就像那全身泡 得圆鼓鼓、白生生的麦冬。或是人参,她喜悦不已,她真替佳妮,替晓彬高兴。 陈佳妮在呻吟,咬紧牙关在呻吟,宫缩一阵强似一阵,十分钟后,随着一声溅 落,第二个孩子又出世了。 郑梅妹看了一眼,发出一声欢呼: “女儿!” 陈佳妮听到了这声欢呼,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大幸福了。她几乎为自己而自豪。 天遂人愿! 郑梅妹也感到了一阵轻松,仿佛她自己在分娩一般。她见过太多的分娩,亲手 接纳了那么多的孩子出生,可这一切并没有使她拥有一种轻车熟路,或是驾轻就熟 的感觉。相反,每一个产妇的分娩,都让她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这是生与死的关口。 生与死,就像一个生命的圆环,它的终点和起点,常常是焊接在一起的。 男人们不会懂得这一切。 只有她,一个妇产科大夫,体会最深,甚至比亲身经历和跨过这道关隘的产妇, 还更有切肤之痛。 第二个孩子比第一个孩子的个头要略小了一点,也像第一个孩子一样白皙,一 样圆润,两条腿蹬得一样有力。 她用熟练而利索的动作,为新生儿结扎并剪断了脐带,然后,她握着孩子的两 条小腿,把她的身体倒提了起来,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孩子嘴巴一张,吐 出一口羊水,随即也发出了哭声。和她的哥哥一起,唱起了欢乐的二重唱。 郑梅妹把她放进那专为新生儿准备的浅浅的浴盆里,打开温水龙头,细细地为 她洗澡。 她像她的哥哥一样可爱,郑梅妹不由得又看了看那个男孩。 哥哥长着一头茸茸的卷曲的胎毛,小小的胳膊。腿如同有节的莲藕一般让人喜 欢。可爱的小鸡快活地翘着。他的两条腿如同青蛙的腿一样,有力地在空中有节奏 地蹬着,两臂也在不停地挥舞着那双攥紧的小拳头。 郑梅妹小心地把他托着,放进秤盘。台秤的指针晃了晃,停在2.3公斤的地方。 然后,她又让护士压直了孩子的双腿,量了他的身长,她把这两个数字都填在了他 的出生纪念册上。 她很喜欢作这件事,她把孩子的脚在一只蓝色的印台盘上仔细地按了按,让那 小小的脚掌每一个脚趾都均匀的沾上油墨,包括脚掌和脚后跟,然后,小心翼翼地 在出生纪念册上,按上一左一右,两只小脚丫的足印。 人生之路,从此开始。 她觉得既有趣又新鲜,他的人生之路,会怎么样呢? 有一点,大概可以肯定,他不再会经历像父亲辈们所经历的那么多的苦难,就 像他的父亲不会去当一回右派一样。父辈们不会再让儿女们去经历那重万劫不复的 灾祸。 无论如何吧,郑梅妹心想,他已经降临了人世,这人生的路,就要从这双脚开 始行走,在这片故乡的热土上,坚定地,哪怕是步履蹒跚地走下去。 郑梅妹天天都在做这件事,可每做一次,她都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 现在,她又拿起孩子的小手,让它沾上颜料,是一种她配制的雪青色的颜料, 她觉得这种颜色像征着一种纯洁、高雅、超凡脱俗、华贵,如同朝霞,又如同暮霭, 她想,孩子的手,理应如此。 她祝福这双小手堆砌起人生玫瑰色的梦。她希望这双手在钢琴的琴键上跳跃掠 飞。弹奏出一曲曲雪青色的乐曲,她希望这双小手握起画笔,在雪白的宣纸上泼洒 出如烟如云,如雪似雾的紫杜鹃…… 哦,手! 她握着那双可爱的小手,她尽管天天去抚摸初生儿的小手,可她还是感到冲动, 小手那么有力,孩子的全身,最有力的部位是拳头,它攒得那样紧,这不禁让她想 起最早的人类,孩子出生后据说是挂在树上的,以避免受到伤害。她相信这个传说, 这是一种生存本能。 还有一种说法,说孩子出生后是吊在母亲身上的,猴子至今不还是如此?这又 是一种亲情依恋。她觉得这个说法也有道理,是前一种解释的补充。 她把孩子的小手掰开、伸展、铺平,然后在出生纪念册上预留的空白上,再盖 上两只可爱的手印。 然后,她细细地玩味着这充满童贞与雅趣的图画。 哦,太美太美! 她觉得世上有什么图画能跟它相比?无论是构图、意境还是技巧。 这幅图画所包含的韵味,岂是千言万语所能说清? 哦…… 她把孩子抱给他的母亲。问她: “孩子有名字了吗?” 陈佳妮顿时热泪盈眶,她伸手去接,郑梅妹却没有给她。她说: “佳妮,你太虚弱,我替你抱上吧,你看。” 陈佳妮一点也看不清楚,她匆匆地挥去泪水,可那来的不是时候的的泪水却越 挥越多,她索性一哭! 她想起了她第一次怀上李晓彤的孩子时,心中的那种快乐,那种铭心刻骨的快 乐。她想起当李晓彤被一审判处死刑,二审再次被判死刑,都未能使她有任何动摇。 她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甚至不惜作未婚妈妈! 可那个孩子由于那样可怕,那样残酷,那样痛深创巨的精神创伤,她到底没能 留住。为了这,她一生遗恨。 现在,她到底如愿以偿了。她能不泪飞如雨?! 她此刻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从狱中救出的李晓彤,那不是她的李晓彤了,他连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 爱的人,都不认识了。连生他养他的母亲都不认识了。 可她对他没有失望。 她一天又一天的等待,一天又一天的期盼,她用她全部的爱想唤醒他沉睡不醒 的灵性,她绝望过,她沮丧过,她几乎快要疯了。她哭着沉睡过去,可只要一觉醒 来,她就觉得她又有了希望。就是这种绝不放弃的希望支撑着她,熬到了今天。 她的确太爱这个男人,她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是因为他的聪颖, 还是因为他的善良?是因为他那格外慧秀的美男子气质,还是因为他对她的痴迷和 执着?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她自己想想,其实这个答案再简单不过,就是他对她的魅力,只要他在她身边, 她就感到快乐,幸福和安宁。这就够了。一个女人,还祈求些别的什么呢? 她对她的婚姻,幸福而满足。这是爱情的满杯。 她只要想想,当这个男人终于从南柯一梦中醒来,又恢复了他男子汉的灵性和 悟性,他又开始对她如火如炉,他重新成为一个让她快乐,让她羞涩,让她甜蜜, 让她幸福的男人。他的眼里,又重新燃起了依恋、亲情和爱欲,他的身体和器官又 重新恢复了他的性别,他的雄性的本能,她心中那种失而复得的难以诉说、无法形 容的快乐,那过去所经受的磨难,那长久期盼的煎熬,又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她有儿子了,果真是如愿以偿了,儿子,儿子,她还有了女儿! 让她好好看看。好好亲亲她身子掉下来的这块肉哟! 她好不容易才挥去眼里的泪,泪眼朦惺地看她的儿子: 他那么白净,简直是白皙如玉,如脂如膏,藕荷一般的雪白洁净,她轻轻地抚 摸儿子那茸茸的,棕黄色的,微微卷曲的胎发,在他的脸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热吻。 她看着孩子那可爱的娇小玲珑,稚嫩袖珍的身子,甚至忍耐不住地摸了摸那逗人喜 爱的小鸡儿。 儿子像是经历了一场奋力的挣扎和搏斗,他到底累了,便沉沉地睡去,睡得好 香。 母亲把耳朵贴在他的鼻唇之间,想听听他的呼吸,可听不到,太轻太轻。她深 情地嗅闻儿子已经扑上了香粉的身体,那么温暖、柔软、馨香,她太喜欢,太喜欢 了。 郑梅妹在快乐地领悟着这份母子情深,她深深地为李晓彬一家的快乐而快乐。 李晓彬对她恩重如山,她非常希望她能有机会做出补偿。可惜的是,这种机会似乎 始终未能出现。 陈佳妮似乎再也看不够。 尽管儿子的双眼还不肯睁开,尽管那张小脸还不会对母亲的爱作出什么反应, 尽管儿子的眉弓上还没有长出眉毛,眼睑下也未长出美丽的睫毛。儿子的小嘴,她 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碰。他也未能作出什么吮吸的反应。 陈佳妮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乳房,她的乳房依然故我,似乎还没有什么变化, 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为孩子哺乳。儿子似乎也没有进食的愿望和需要,他睡他的。 可她强烈地想领尝一下哺乳的滋味,她把乳罩推了上去,用手扶持着没有奶水 的乳房,用乳头去碰儿子的嘴唇。 郑梅妹拦住了她,说: “不可以,佳妮。乳房没有擦洗。这个时候,孩子几乎是完全无菌的,干净得 像才剥了皮的香蕉。” 陈佳妮笑笑。 她继续低着头看,儿子的屁股上有一大片青搬。那是胎记。她听老人们说过, 那是因为孩子不肯出世,赖在母亲的的子宫里,送子娘娘用脚踢的。这片胎记许多 年后才会消褪。 她觉得人生人世,好有趣呢。 看过了哥哥,她又要郑梅妹把妹妹抱给她。 她细细地看女儿。 从内心深处,她更希望有个女儿。可她才怀上孕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她怀的是 双胞胎的时候,她常问自己: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若是再生个女儿,岂不是掉进女 儿国了么? 于是,她强迫自己去希盼一个儿子。后来她发现,她真盼望生个儿子了。 可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其实她真正期待的,还是个女儿。 女儿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的。 女儿永远都是属于母亲的,在这一点上,女儿确实与儿子不同。儿子大了,翅 膀硬了,会飞走,他会觉得家里这个空间对他太小,他是属于蓝天的。而且,他会 拥有他爱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比她强大得多。尽管这个事实对于母亲是痛苦的,可 母亲又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女儿不是。 女儿常常会一生依恋她的母亲,哪怕她有了丈夫,有了儿女,她依然眷恋她的 母亲。 而且,女儿有许多儿子所没有的可爱之处。 女人的美,女性的美,绝不是男性的美,雄性的美所能比拟,所能替代的。 佳妮知道自己的美。她的美是一笔财富,她应当把这笔财富留给她的女儿。如 果她只有儿子而没有女儿,那真是一种难以弥补,永远让她压抑着的一种缺憾。 现在,她如愿以偿了。 她想,如果她生下一对儿子,或是一对女儿,那将都不美满。一儿一女,活脱 脱的活神仙了。 阿弥陀佛! 她也好笑,她又不信佛,干吗要念阿弥陀佛? 她细细地看她的女儿。 女儿还在啼哭,悻悻地哭,张大了嘴哭,可那嘴就是张大了,哇哇地哭,也还 是那么小巧,尖尖的下巴也像她妈妈,她姑姑一样秀气,皮肤也像她哥哥一样白嫩 如玉。 她简直看不够,越看越喜欢。 郑梅妹笑着说: “好了,佳妮,外边还有人等着瞧呢。早望眼欲穿了,你就别让人家等得太久 了。你休息吧,以后有你抱有你亲的时候呢。” 说罢,她从她手里夺过孩子,用襁褓松松地包了,放在小推车里,向产房门外 推去。 门才一打开,郑梅妹就听到了一声欢呼,首先冲上来的是孩子的父亲,李晓彤, 他呼喊着: “儿子!儿子!女儿!女儿!” 李晓彬的母亲几乎不能自持。她坐在那里站不起来了,于是她虚弱地坐着,让 那不争气的眼泪尽量地流。 这几年里,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 前年,晓彤的那场可怕的冤狱,几乎使她撒手而去。她是挺过来了,可她的丈 夫,却没能熬过这一关。她此时在想他了,她深深地为她的丈夫,一生耿直、一世 清贫的老教授悲哀。他没能活到这一天,他没能见到他的女儿成为一位声名显赫的 大律师,他没能看到他的儿子走出那可怕的阴影,更没有见到他期待已久的孙子、 孙女。 郑梅妹含笑拦住了晓彤: “小心点儿,别毛手毛脚,别碰他,我来抱。” 说着,她从婴儿车里抱起了才出生的新生儿。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并且用一只 手护着,不让李晓彤碰。她知道,像这样年轻的父亲,肯定不会自己带孩子,毛手 毛脚地伤了孩子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晓彤清醒过来,他不再动手,只低下头,凑近了看。看了好一会,他半是喜 悦半是失望地说: “像他妈。” “要像你,可就惨了。”郑梅妹取笑说,“你这模样要是跟佳妮一比,——还 要我往下说吗?” 李晓彬却不回答,只低下头,用手掀开襁褓的一角,朝里面看,看了一会儿, 索性掀开襁褓,大声地叫: “妈呀,真是个儿子呢!” 她妈到底走了过来,快乐地笑,快乐地哭: “真是我的孙子!” 郑梅妹忽然又想了起来,忙问: “晓彤,你儿子叫什么名字?想好了吗?出生证上怎么写?” “李望!李希!” 李晓彤快乐地回答。 希望,多好的名字,郑梅妹想。李家的希望。 谁说又不是呢。 希望之星。 李晓彬看着窗外,秋夜的秋雨,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停歇了,只是当晨风在摇曳 窗外的树叶时,才能听得到一阵沙沙声。 天亮了。 下了多日,时停时歇的雨,此刻像是下累了似的,终于住户沉甸甸的阴云,在 天际上被风撕开了一道口子,于是从那口子里便倾泻出一片嫣红,不大功夫,风把 口子越撕越大,一片灿烂的朝霞,便从那口子里漫涌出了,顿时,染红了天空。 让李家的人看过孩子,郑梅妹把孩子挂上标牌,送进了婴儿室。她心里并不轻 松,因为陈佳妮情况不好。 佳妮产后子宫收缩乏力,并且出血过多,她要迅速地给她注射催产素,输血。 佳妮的凝血机制不好。这一点,是让她最担心的,她想,是不是打个电话,把陈重 叫来? 陈重毕竟是个男人,而且又是她的老师。他一来,他那么自信,那么指挥若定, 这份自信,几乎能感染所有的人。他一来,她便有了依靠,有了寄托。 她拿起了电话。 陈重一听,是陈佳妮生产,又是双胞胎,而且有血流不止的先兆,他回答说, 我马上到,你先给她输血、输液。 打了电话,郑梅妹又回到佳妮身边,她明白陈佳妮的流血过多,是因为子宫的 过度膨胀,怀了两个孩子,一个2.3公斤,一个2.5公斤,加起来已经4.8公斤了。这 个负担对于一个孕妇,已经接近极限、再加上羊水过多,而佳妮的体质并不算太好。 她的胎盘胎膜已经娩出,郑梅妹做了检查,基本上还算完整,但有破损,不排 除残留碎块的可能。可这种残留在一排情况下,产妇都能自然排出。 郑梅妹心想,也许佳妮会平安地度过这一关?吉人自有天相。 她坐在佳妮的身边,问她: “佳妮,你怎么样?” “累,困。想睡。”她说。 郑梅妹看她,她的脸色苍白的厉害,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看了一眼正在输 人她体内的血浆,说: “你睡吧。” 陈佳妮的眼睛闭上了。 郑梅妹心想,陈重怎么还不来?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不觉失笑了。放下电话, 才刚五分钟,他还刚从床上爬起来,正洗漱呢。 她想,还是让他辞职吧。得下这个决心。让他到这儿来工作,这个医院的担子, 对于她太沉重了。她需要有个男人的肩膀来帮她一把。 这些年来,她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她一直非常自信。她也奇怪,为什么 她自己一个人在陕南的丹凤开办私人诊所,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她从来没有丧 失过自信。可现在,又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练,而且这么些年来,她从来没有过什 么失误,反而会感到需要一份依靠? 真的是医生越当越胆小了? 现在的陈芝兰妇产科医院,硬件的建设,几乎可以和省内医疗设施最好的医院 相媲美了,妇产科所需的设备,她们已经应有尽有。不但有了B超机,还建立了血库 和全省屈指可数的精子库,还有了救护车。 现在她们唯一缺少的,是像陈重这样著名的外科大夫,这样能够顶天立地,站 得起、坐得下的大腕大牌的主治大夫。 郑梅妹终于动心了,终于下决心了。陈芝兰早就给她说过,只要陈重肯来,陈 芝兰珍所的牌子可以换成陈重妇产科专科医院。 可陈重坚决不干。若如此,他便不来了。 陈芝兰又说,那就委屈他吧,当个副院长,月薪可以给到一万元基本工资,红 利另加。他现在的月薪只有一千二百元。还包括政府特别贡献津贴在内。 其实这一切对陈重并不重要,只要有郑梅妹一句话就行。可郑梅妹就是不说这 句话。 唉,难哟! 一想到齐良材她就心软。这个男人牺牲的付出的太多。他已经牺牲了一回,为 了他和妻的旧爱,他不但奉献了自己的妻子,还有自己的儿子,难道说这一回他还 得做出牺牲?这对他,公平吗? 想到这儿,她甚至有点恨了,陈重呀陈重,你的身边,美女如云。你的身边, 那么多的医生、护士,医学院里不缺乏崇拜你的女大学生,你为什么偏偏如此执着, 如此痴迷地盯住梅妹?无论她怎么躲都躲不开他,像是苍天早就安排好了她的归宿! 这团麻,她越缠越乱,越解越繁,连她也弄不清,她是在解,还是在缠? 陈佳妮还在输血,刚才那阵极度的兴奋,极度的紧张已经过去,李晓彬在椅子 上坐着,顿时困倦袭来,几乎撑不住了。她的母亲看见,心疼地说: “晓彬,你回去睡一会儿吧。一夜没合眼,够累的了。” 晓彤也说: “姐,你回去睡吧。这儿有我们,别都累坏了。” 晓彬笑笑,说: “也好。我回去睡一觉,晚上再来换你们。” 从医院出来,时停时歇的雨,又下起来了。可这天气真怪,下着雨,又出着太 阳,像是根本就不该落雨的天,却偏偏地落雨。 她喜悦地抬头看天,早上八九点钟,东边,阴了许久的天,到底绽开了云隙。 秋风像一把扫帚,很不负责任的扫了几下,于是,把那一天的阴云书得七零八落。 阳光便从那云隙里漫射出来,一个天都红彤彤、金灿灿的了。 她看那云,好美,五彩缤纷的云哟。 那云里透着金黄,透着嫣红,透着雪青,透着嫩绿,千变万化,真叫人眼花缭 乱了。 可就是这样的天空,却又飘着雨,连这雨也变得五彩缤纷。那细细的雨滴似乎 也有红的、黄的、绿的、青的,明光闪闪、亮晶晶地打在车上,打在挡风的玻璃上。 她太快乐,太欣喜。 她想,一个家庭,最大的危机,莫过于人的危机。财产、事业、成就,都是因 为有人,才有这份辉煌。 李家太需要孩子,需要孩子的啼哭,孩子的嚎淘,孩子的嘻笑,孩子的欢叫。 这种声音,对李家太陌生,太稀罕,太珍奇。 地上,雨水在哗哗地流淌。 只有那雨水流淌的地面才如此生动,如此绚丽。 车轮在水里驰过,激起一串水涟。连这都叫李晓彬欢喜。 到家了。 她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一觉沉沉睡去。一直睡到天黑,她才醒来。 她躺在床上,懒懒地不想起来。她几乎弄不清现在是早上还是晚上。她扭头看 钟,墙上的钟指着七点。 是早上还是晚上? 应该是早上。 她爬起来,走到窗前,窗外,一片嫣红,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使她奇怪的是, 天边的那片晨曦在一点点地熄灭。 哦,对了,是晚上。 夜幕在一点点地垂落。仍然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雨,像是暂歇了,只是风若一摇,窗外的梧桐树上,便会洒落一地雨点。 她喜欢这个季节,她喜欢躺在床上,听那或是静夜,或是凌晨,沙沙飒飒的雨 声,这让她想起广东音乐“雨打芭蕉”或“饿马摇铃”、“梧桐细雨”那如泣如诉 的美妙而悲怆的旋律。在这种旋律中,她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想那些或让她悲伤, 或让她喜悦的往事。而她的记忆里所珍藏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对了,她有件大喜事呢。 我的天,李家添丁了。李家有了第二个男人!真比她自己生了孩子还让她喜欢。 她开了车,在一家超级市场门前停下,进去买了许多婴儿要用的东西,她很喜 欢,现在的孩子真是生到好时候了,超市里有那么多连她都没有见过的好东西,从 那些一次性使用的,整包整包雪白柔软的尿布,到各种各样的奶品、奶具、玩具, 或是进口的,或是独资、合资企业生产的,太让人喜欢。 她又想,给佳妮带点什么呢?她可真是大功臣了。看来看去,却又没有什么好 买的。产妇只能吃点易消化的粥、面条之类,大鱼大肉不好吃的。而且,她又不知 道弟弟和妈妈给她买了些什么,想来想去,她买了一束花,到了医院再说吧。 她驾了她的“桑尼”车,很快便到了医院,她把车一直开了进去,就停在院子 里,然后直奔产房。在产房门口,她问护士: “陈佳妮在哪儿?” 护士告诉她: “在二楼215房,母婴室。” 她一失往常的悠闲和文雅,一步两阶地上楼,到了215房,她推门进去,果然让 她喜欢! 她知道过去的妇产科病房,她在那样的病房里探视过她的一位表姐,那是许多 年以前的事了,那一年,她才十七岁,正上高中三年级。 那是一家市内屈指可数,而且妇产科特别有名的大医院。 一间大病房里紧紧地摆着十八张床,靠墙排着六张,靠墙各有一张床,另外四 张是并在一起的,所以六张床只有三个床头柜,简直不像妇产科的病床,像建筑工 地的工棚里的大通铺。 就这,许多病床上居然还是一张病床上躺两个产妇,打对睡。十八张床上躺了 三十二个产妇,那肮脏,那污浊便可想而知了。 最可怕的是热天,窗户不能开,产妇怕风,一间房子里三十二个产妇,再加上 每个产妇身边都有一到两名陪人,这间病房里经常有七八十个人呆在里面,可房间 的面积不过四十多平方米。而且腥臭难闻。 妇产科的病房里,男人比女人多。妻生孩子,丈夫岂有不陪之理? 产妇们无奈,要小便,要清洁下身,好一点,背转个身子,却又发现,四周全 是男人,便只好连身子也不背了,随他去吧。 女人遭的那个罪哟。 …… 李晓彬跨进这个房间,一切都让她喜欢,她觉得这房间简直像四星级宾馆,屋 里有两张床,两张床当中有两张小床,屋里有沙发,有彩电、有空调,地上铺着豪 华的簇绒地毯。 柔和的灯光洒满了小屋,房间里洒过香水,弥漫着一种如兰似麝的香味。 晓彤守在小床旁边。 窗上挂着美丽的纱帘。 李母半躺半靠在床上,闭目小憩,她太累了。 李晓彬把花插在花瓶里,冲佳妮笑笑,低下头来,俯在小床边,看孩子。 孩子在熟睡,睡得很香,很甜。晓彬越看越喜欢,她细细地看,看那一头黄茸 茸的胎毛,灯光一照,几乎是透明的。孩子白皙的皮肤,每一根毛细血管,动脉静 脉,都清晰可辨。 她转过身去探视佳妮。问她: “你怎么样?” 她疲惫地笑笑,说: “还好,就是小便尿不出来。” “是吗?”晓彬吃惊地问,“这怎么得了,还说好呢。还不快找郑院长来?” 她妈忙拦住她说: “别找,别找,郑医生一夜未眠,今天又忙了一天,才睡下,让她休息吧。” 李晓彬这才想起来,她也一夜未眠了,她问: “那怎么办?佳妮,你现在想尿吗?” 佳妮说: “嗯。” 李母说: “别急,女人生过孩子常会发生这种情况,你别怕。能起来吗?起不来,我给 你拿盆。” “能。”佳妮说,“晓彤,扶我一把。” “我来,”晓彬扶了她起来,走到卫生间,让她坐在坐便器上。 李母跟了来,说: “你别急,佳妮,沉住气,别怕。生孩子常会损伤阴阜部位的肌肉,造成排尿 困难。你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 随即,她拿了一只水壶,又拿了一只痰盂,从水壶里不紧不慢地往痰盂里倒水, 于是,水滴便在搪瓷的痰盂里,滴滴嗒嗒地敲出一串音响来, 佳妮闭着眼,她听着这声音,觉得自己真的尿了,心里顿觉轻松,不知不觉中 真的尿出来了,那种舒畅,那种痛快,那种淋漓,真难以形容。 她长长地嘘了口气,说: “好了,好了。” …… 那天晚上,李晓彬特别快乐,她打了电话给陈佳妮的妹妹陈美妮,向她也报了 喜。她的妹妹在音乐学院学声乐,听到这个消息,她欢喜得直喊“妈呀!”一个电 话没打完,只听见她一连串地喊了十来个“妈呀!”放下电话,便“打”了“的”, 从南郊赶到医院,才花了一二十分钟。赶到病房,正赶上晓彬从“望江楼”订的菜 送到医院。 就在佳妮的病房,一只长茶几上,放了七八个菜,两瓶“XO人头马”,三个女 人,一个男人,快活地吃起来。 小李希只管睡他的,他才不管谁高兴不高兴。李望呢,也在熟睡,像是太累了。 佳妮躺在他身边,她只喝了一杯牛奶,两个鸡蛋,便已经饱了,躺在床上,笑 着,看着这一家人欢乐。 美妮一进屋就扑到小床边,大叫一声: “妈呀,真是个一双儿女!” 转过身对她姐说: “妈呀,你真伟大,姐!” 她亲了她姐,转过身来,细细地审视那在小床上酣睡的小李望,看罢李望,又 看李希。不住口地赞叹: “妈呀,皮肤这么白,这么漂亮,我的妈呀!” 佳妮说: “幸亏咱妈没在这儿,要在,准让你叫烦了。” 晓彬却叫: “哎,这是怎么的,真是乐疯了,也该给你家报个喜呀。”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大哥大”来,给了佳妮,说。 “你自己打吧。” 美妮却一把夺了过来,说: “我来!” 她的手指头好快,弹钢琴似的,两秒钟不到,便按下了十一位数。电话机“嘟! 嘟!”才叫了两声,电话里便传出了她妈的声音,虽说远在乌鲁木齐,却像就在身 边: “谁呀?” “妈呀?”美妮大叫一声。 “美妮?” 她妈听出来了,那声音好激动。 “是我。妈!” “你好久没打电话了,美妮。是功课忙,还是忙着谈恋爱?” 所有的人,目光一下子聚焦在美妮的脸上,她似乎承受不了这种目光,转过脸 去,又撒娇地叫了一声: “妈呀!别胡说。我可没谈恋爱。妈呀,报告你一个好消息。” “嗯?” 她却偏不说话了。 “什么好消息?”她妈问。 “你猜。”她故意吊她妈的胃口。 “你姐生了?”她妈吃惊地问,像是好紧张。 “再往下猜。”美妮仍跟她妈开逗。 “生了吗?” 显然,她妈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好紧张地问。 “你没听见?往下猜。” “生了个儿子?”她妈吃惊地问,像是气也透不过来了。 “哎哟,妈哟,你怎么一猜一个准,一点儿悬念都没了。”她泄气地说:“告 诉你吧,比这还好!” “真的生了个儿子?!”她妈大声地问,似乎喜极而泣。 佳妮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夺过电话,喊: “妈妈,您有外孙子了!还有个外孙女呢。” 她的这一声呼喊,几乎是声泪俱下。喊得所有的人眼眶里都湿湿的。 电话里没有声音,只有唏嘘声的交流声,停了有半分钟,佳妮听到她的妈妈在 喊: “老陈!老陈!佳妮生了,生了一儿一女!” 是佳妮的母亲在喊她的父亲。她听到父亲匆匆地跑过来,大声地问,是不是? 快让我问一声佳妮! 紧接着,电话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佳妮?” “爸爸。” “生了一儿一女?” “嗯。” 她听到了爸爸爽朗的笑声,她爸快活地说: “好了,好了,我退休了,有事干了。哈哈,抱孙子喽!” 她妈妈夺过电话,问: “你身体好吗?佳妮?要不要我去伺候你?” “妈,我挺好。您若是想要看看您的外孙,您就来吧。如果是要来伺候我,那 就不必了。晓彤现在也没去上班,我婆婆也在伺候我,而且,这两天我住在医院里, 身边有医生、护士、出了院,也准备用个护工。您就不必操心了。” “佳妮,我跟你婆婆说几句话。” 李母拿过了电话。 佳妮的妈说: “亲家,谢谢您,让您受累了。大姐。” “这是哪儿的话呀,”李母忙说,“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您家养了这么好 的一个女儿。又嫁到了我们家,是我们李家的福呢。您的女儿,可真是秀外慧中, 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呀。我常问我儿子,你这个儿子,哪辈子修来的这个福?……” 说得李晓彤先笑了,抱住佳妮说。 “佳妮,我嫉妒你了。” 李母接着说: “佳妮还没嫁到我们家,就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大的罪,她都挺过来了, 熬过来了。若是个别人,早飞了,上了别的高枝儿了。她还是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着 我那个不争气、一跤栽进了阴沟里的儿子——” “大姐,这些过去的话,就别说了吧。” “你们可以不说,我们却不能不记。这是晓彤的福,也是我们李家的福。如今, 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真是,让我们说什么好呢?一句话,你们俩口, 若是能退休,就早点儿退了吧。早一天回来,咱们两家人住在一起,两家人变成一 家人,享享天伦之乐吧。” “谢谢你的好意。” “你要是愿意,咱们两家就住在一起。我们家的这栋楼,这个大院儿,太空了。 你们来了,再加上一双小孙子孙女,多好呀。快快乐乐的一家人,你们要觉得不方 便,雅荷小区里还有空着的住宅楼,这两年他俩炒股挣的钱,买栋楼也绰绰有余了。 盼着你们早一天来呢。” 佳妮的妈快快乐乐地笑: “那还不是因为佳妮找了个好婆家。大姐,往后,打扰您的时候,多着呢。” “快别说这个话,亲家。你们不来,打麻将都撑不起桌子来。” 一屋子的笑声。 李望醒了,张嘴便哭。 佳妮说:“妈。您听听,您的外孙女醒了。” 她把电话机放到小望的枕边,她妈惊喜地叫: “我听见了,听见了。不行不行。我要去看你,佳妮。两个孩子呢,说什么也 得分我一个。我要去抱孙子、孙女。” “那好,你就来吧,妈。” “再见,孩子。这是长途电话呀。” “没关系的,妈。要聊天,只管聊,聊上一个小时两小时的,都行。” “是吗?”她妈高兴地说:“那好,让我再听一听孩子的笑声。咱们家里可是 许多年没听到孩子哭了。听听这奶声奶气的哭声,真叫人舒服。” “妈,这回如果你们俩来,一定要坐飞机,千万不要坐火车。太远了,要走几 天几夜呢。你放心,飞机票我给你报销。” “瞧你说的,佳妮。两张飞机票我们还买得起。佳妮,你给妈说实话,你人怎 么样?生了一对双胞胎,不容易呀。生一个孩子也够吓人的,你还生了俩。妈不放 心。你可要实话实说呀。” 所有的人都在目光集中在佳妮那张苍白的、失去血色的脸上。 正在这时候,郑梅妹推门进来了。她看见陈佳妮在打电话,她忙摇摇手,让大 家不要说话。 李晓彬说: “妈,我挺好。真的。” “你发烧吗?” “不,妈,我的体温很正常,36.8摄氏度。别操心。” “血压高吗?” “不,”陈佳妮看了一眼郑梅妹,高压120,低压80毫米汞柱。” “流血多吗?” “有点多。”陈佳妮看了看挂在床边的吊针,说,“输了四回血,好多了。” “血流得多了些,这也正常,生了一对双胞胎,难免。干什么都得付出点代价, 何况生了一儿一女呢。吃饭好吗?” “吃饭——?”佳妮想了想说,“现在还不行。” “嗯,孩子一吃奶,你一顿饭得吃一头羊!”她妈笑,“奶下来了吗?” “现在还没有。” “吃点下奶的营养品。明后天就有奶了。别舍不得让孩子吃奶。金水银水,比 不上妈妈的奶水,一定要让孩子吃母乳。千万别像现在的姑娘们,为了自己的乳房 漂亮、好看,舍不得让孩子吃。” “我知道,妈。” “你可一定要听妈的话,可不能口是心非。” “妈,我知道!” “知道就好,我不啰嗦了。真的是电话费不要钱了,说起来就没个完。好了, 我跟你爸商量一下,说不定呀,咱们娘儿俩过几天就见面啰。” “来的时候打个电话。” “知道了,再见。佳妮。问候你们全家好。” “再见,妈。” 郑梅妹是来给她查血压的,刚把布袋缠在佳妮的臂上,陈重一推门,也进来了。 后边还跟着陈芝兰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