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5 追梦 “我小的时侯,大概很可爱。我不爱穿衣服,我们那里四季如春,我长到二十 岁还没见过雪是什么样子。我记得那些姑娘、媳妇都喜欢抱我、亲我,跟我玩儿, 摸我的小鸡儿。我们那个村子,都成寡妇村了,海上作业,风浪大哟,咳!” “夜空不寂寞”热线,是每周二、四、六晚开通,上次是九月一日晚,是星期 六,这次是九月四日晚,星期二。 夜里十点钟,李晓彬、郑梅妹、程鹂,都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十点整,红灯开始闪灼,程鹂接通了线路。 “姑娘。” 一个干枯、苍凉、沙哑的声音。没错儿,准是个嘴里没几颗牙的老头儿。只凭 这声音,郑梅妹就能判断出他的年龄,耄耋之年了。 可这样老的一个老头儿,怎么会对这样一条专为年轻人所办的热线,有什么兴 趣? “您好。”郑梅妹说。 “您不烦我吧?”老头儿问。 “不。”郑梅妹说,“我们这条热线本来就是为大家服务的。您有什么为难的 事吧?” 他嘿嘿地笑,那笑声很不悦耳,像有人用铁铲在铲粘在锅上的锅巴。 “我没什么事,姑娘。”他说到这儿,却又叹息了一声,“唉,我是太寂寞了。 太寂寞,就想找个人聊天。尤其是像你,像你这样声音悦耳,柔顺好听的姑娘,想 跟你聊聊天,你不会嫌弃我吧?” “不” “人家打电话找你,总有什么为难的事。可我最伤心的是连一件为难的事也找 不到。孤独,孤独哟。”他显然是有些伤心了。“老年孤独症。你们是不会懂得什 么叫老年孤独症的。” “不,我能理解。” “你结婚了吗?”老头忽然问。 郑梅妹原想说“没有”,可不知怎么地,从嘴里却说的是“结了。“ “有孩子吗?” 她只好说: “嗯。” “儿子?”老头儿接着问。 “儿子。”她无可奈何了。 “几岁?” “两岁。”她只好顺着嘴编了。 “两岁。太宝贝了。两岁,这个年龄的孩子,太好玩。”他又笑了两声,却笑 得真像呛吱声。“对吗?” “对。” 他又叹息了两声,说: “唉,我要有个孩子,多好呀。” “您的老伴儿呢?”郑梅妹问。 “早死了。”他说,那声音像是很动情的。“死了二十多年了。去年,我去公 墓找我老伴的骨灰,找不到了。管陵墓的人说,早掩埋了。埋到哪儿了?他说,不 知道。埋到秦岭里了,大山沟里,上哪儿找去?” 说这话时,老头儿好难过。郑梅妹想安慰他,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 “姑娘,你知道我现在凭什么活着?唉。是什么在支撑着我这身高一米八二, 可只有五十二公斤体重的,一把干柴一样的老头儿活着?——” 郑梅妹可以想像,一个身材高大,却又形销骨立,骨骼清奇的老头儿,颤巍巍 地站在那里。也许,背已经有些佝楼?也许,一脸的老人斑?也许,那牙齿脱落的 黑洞洞的嘴里,因为没有镶补假牙,而说话总有些漏气? “对于我,今天和明天没有什么区别,今年和明年没有什么差异。我只知道季 节。一到冬天,我就哮喘,支气管炎,说起话来,没有现在这么清晰。不过现在也 不清晰,是吗?” “还好。” 老头儿说一口南方普通话,郑梅妹想,老头儿嘴里若不是漏气。这口普通话还 是很文气的。而且,老头儿的思路清晰,一点也不糊涂。 “别骗我,我自己心里有数。”老头儿悲伤地说,“唉,我早该死了,可偏偏 阳寿未尽,活得没滋没味儿。我天天躲在我这小阁楼上,尤其是这个雨季。我从不 下楼,躺在这床上听雨,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秋雨?秋雨一来,我又活了。” 梅妹可以想像,那是一座老式的民宅,一座小小的两层或是三层楼的顶楼,老 式的木板楼,糊着防风纸的窗户。花格子窗,也许那花格子的木板上还雕着山水花 卉。一个老头,凭窗而立,呆呆地欣赏窗前的雨帘。也许,这阁楼还临街。他站在 那里,欣赏那如同荷叶,或是百合花一样的一顶顶的雨伞?欣赏那雨伞组成的长河, 彩色的人流,和那一双双躲在雨伞下的情侣? “你知道么?像我住的这样的阁楼,夏天,总是又闷又热,好难熬哟。这秋雨 一来,那蒸热,那烘烤,顿时无影无踪,这秋风秋雨,不但给我送来了凉爽和舒坦, 还扫净了这阁楼里的蚊蝇。唉。姑娘,我干吗和你说这些?你不烦吧?” “哪里。你说吧,老先生。我听得可是津津有味呢。”梅妹诚心诚意地说。 “您接着说吧,我猜呀,你要说的事还没开头呢,对吗?” “对。”老头儿惊讶了,“你可真聪明。的确,您猜对了。” 他又长叹了一声。似乎那么压抑,不吐不快。 “哼,”他笑了一声,这笑声很怪,像是自嘲又像是自慰,“我这一辈子,充 满了浪漫色彩。能写好几部传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我祖上是广东陆丰的船民。 或者说是海鬼水怪吧。从小,我就在海水里泡,我知道海风是什么味儿,我能闻见 海风里的咸味,腥味,一闻这海风,我就知道天是不是要变,我还知道鱼汛在哪儿。” 真是有些浪漫呢。梅妹觉得,他的故事,开头就开得像一席粤菜。 “我从小就跟着我娘在海边儿上织渔网。直到现在,我一作梦就梦见柳树,渔 网、海潮、沙滩,对了,还有仙人掌。就像《澎湖湾》里唱的那样。唉,我真喜欢 那只歌。那歌儿的旋律一响,我就又返老还童了。” 他又笑了一阵,那笑声沙哑、难听,像是哮喘,又像咳嗽。 “我还知道渔民的姑娘有多么漂亮。我小的时候,大概很可爱,我不喜欢穿衣 服。我们那里没有冬天,不会下雪。我长到二十岁还不知道雪是什么样子。我记得 那些姑娘、媳妇都喜欢抱我,跟我玩,摸我的小鸡儿。我们那个村子里男人缺、寡 妇多。海上作业,风浪大哟。咳!” 他忽然不说了。 梅妹听见他把电话筒放在桌上,去找什么,她猜想,他是口渴,去找水喝? 果然,他像是拿了一个瓶子过来,她清楚地听见瓶子的磕碰声,喝水声,甚至 听见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唉,喝口酒。提提神。” 是喝酒。梅妹问: “您喝的是什么酒?” “白酒。我这辈子没别的嗜好,气管炎,烟是不能抽了,可这酒,我可是不可 一日无酒。离不了这玩意儿,离开了它,我老头子可就真地该跳楼了。唉,我简直 弄不懂我自己了,我是死了好呢,还是活着好?” “这也是问题吗?”梅妹说,“当然是活着好。” “可像我这样的行尸走肉,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瞧您说的,”梅妹说:“中国是个有着敬老传统的国家,老人是我们民族的 一笔财富呢。” “姑娘,你真的这么认为?你不觉得像我这样的老棺材瓤子讨厌?”老头说这 话时,竟像真有些惊讶。 “您看我像是为了讨好您而在说假话吗?”梅妹委屈地问。 “您的双亲都还健在吗?”老头儿急切地问。 一句话问得梅妹热泪盈眶,她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下,她调整了一下 自己的心态,才说: “不。他们都走了。” 老头儿吃了一惊,他说: “对不起,姑娘。我惹你伤心了。” 梅妹含着泪说: “我是个不孝顺的女儿。这的确是件让我太伤心、太伤心的事情。我事业有成, 我的父母没法分享我的快乐,我大难当头,没有人来分担我的凄苦。” “别这么说,”他反过来安慰她了,“你身边还有丈夫和孩子。可我什么都没 有。没有妻子、没有儿女,只有我一个孤老头儿。我的眼里没有希望,像这没有星 星也没有月亮的雨季的夜。” 是的,跟这老头相比,她幸福多了。她有她的事业,她拥有青春和美丽,还有 热烈地眷恋着她,追求着她的男人。 “也许,我还拥有一点什么。那就是过去、许多许多,太多的回忆,我天天就 生活在这种回忆之中。这回忆中什么都有,酸的甜的,咸的辣的,苦的涩的。我也 有过辉煌,人生罕见的辉煌,我也爱过,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一点也不比你们年 轻人逊色。而且我还活着,活着。” 她听见他呷了一口酒。她似乎看得见他拿着一只可以装在口袋里的小酒瓶,扁 扁的像一本袖珍的书一样的小酒瓶,那里面盛着像“西风”或“五粮液”、“泸州 窖酒”那样的烈性酒,他时不时地可以从口袋里掏出来,呷上一口。 “能活到我这个岁数,不容易呵,”他叹息一声,“我的亲朋故旧,我的三朋 四友,我的同僚部下,十有八亡,都入土为安了,可我不是还活着吗?不是还有酒 喝,有一间这样小小的阁楼,还能手握着电话话筒,与你这样的姑娘聊天吗?既然 如此,我还抱怨什么?怨恨什么?” 他又笑了,依旧笑得那么嘶哑,那么难听。 梅妹感慨万端。 老头儿是在自慰,在自我心理调适,这对于这种处于极度的寂寞与孤独中的老 人,太重要,也太宝贵了。她想,中国有许多许多这样的老人,就是在这个城市里, 也有至少几十万这样的老人。而且,中国正在步入老龄化的社会,她们又怎么可以 对这拥有一亿老人的国家,在这件事上,掉以轻心呢? 顿时,她觉得这与这老头儿的谈话有了新的意义。 “人生七十古来稀哟,可我已经八十五岁了。我还有什么可以怨天忧人的?” 他又笑了一阵。 “您刚才说——”郑梅妹引导他,“您的同僚部下?” “对。”他深沉地说:“我曾经是一位将军。当然,是败兵之将。” 将军?她大大地吃惊了。难怪他说,他这一生也曾经辉煌过。他又是个广东人, 渔民的儿子? “你说,您是个渔民的儿子?”她很想听他讲下去,讲讲他的传奇。 “我十岁的时候,跟我的父亲到了马来西亚。” “对那个岛国,你还记得些什么?” “我恨那个地方!我父亲感染了热带瘟疫,我到现在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病, 大概是霍乱,一种非常可怕的传染病,死到那里了。我在那个岛国呆了五年,又回 国了。” “对那个岛国,你保留了一点什么记忆?”郑梅妹想听他讲。 “当然,那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忘不了那个地方,尽管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强 迫我忘记它。那里,真是浓浓的热带风情。那里,一年只有两个季节,旱季和雨季。” 难怪,他对雨季那么敏感,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不像这里,一年只有一个月是雨季。于是这雨季就特别可爱,特别宝贵。” 她不由得看看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又下起来了。镶嵌着蓝玻璃的窗上,又 洒满了晶晶闪闪的雨滴,使那玻璃顿时变得珠光宝气,好美! “在马来西亚,你会对几样东西保留下一生永不消褪的记忆,蓝天,蓝得出奇, 蓝得像水晶,像宝石、白云,白得一尘不染。看看那里的蓝天,你就会懂得什么叫 碧空如洗。还有,岛国的椰子树、菠萝、香蕉、荔枝。哎,还有,马来西亚的黑姑 娘。” 他“嘿嘿”地笑,那笑声越发的沙哑,低沉,那是一种会心的笑。 郑梅妹在想,到了这样的风烛残年,再回忆少年韶华的些许浪漫,那该是一种 什么样的滋味? “你说,她,是个黑姑娘?而那时候你才十四五岁?”郑梅妹问。 “对。准确地说,十三四岁,其实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成熟。只是在我们这样 一个民族,这个年龄是严格地禁尝禁果的。我发育成熟得似乎比同年龄的孩子早些, 那时候,我的个子已经长到了一米六五,唇上已经生出了些许汗毛,是个大孩子了。” 郑梅妹似乎看到了这个海边生长的渔民少年,那时候,也许他很英俊,像一株 挺拔的椰子树。 “我记得海边上有一个小饭馆。说它是个饭馆,不全对。它什么都卖。那房子 很别致,是座木头房子,是完全用木头搭成的,修建得相当坚固。那房子很有味, 有尖尖的屋顶,拱形的门,走进那门,有一个长长的通道,三拐两拐,后面还连着 一间大厅。也有阁楼。开店的母女俩,住在那座阁楼上,阁楼顶上,总有一二十只 鸽子在那里栖息。…… 16 孤零零的木屋 热带雨林里出来的女孩,她们的性格也像热带亚热带的气侯那样热情奔放。比 方说,那里的女孩,一年四季可以上身只戴一帽胸罩,我们的女孩,敢吗?那里的 女孩可以一丝不挂地裸奔,跳到海里去游泳,我们的女孩可以吗? 那小店开放在一片椰林里,临着大海,是座孤零零的木屋。这木屋让人想起格 林童话,或是克雷诺夫的寓言。 小店从早到晚都开着门,离小店不远,有座港口,小店旁边却是浅海,海滩上 常泊着三五条渔船。其中有一条便是他和他父亲爷儿俩的渔船。 他第一次看到那个名叫莲达的姑娘,就被她迷住了。他弄不清她是印度人、巴 基斯坦、泰国还是马来西亚本土的姑娘。她有一张棕红色的脸,有点混血儿的味道。 她不是黑人,不是白人,也不是黄种人。 他是被她那永不离去的微笑迷住的。她比他大三岁。 他常跟着他的父亲去那个小店喝茶、吃饭。老板娘做鱼做虾做得真好。而且那 母女俩就像姐俩儿,妈妈比女儿只大十四岁。 他特别喜欢她家门前那片绿地。天热,她家的店堂常常延伸到门前,在草地上 插上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放一张白色的桌子,几张沙滩椅,她便坐在那里卖冷饮。 卖天然椰子汁,甘蔗汁、菠萝汁,还有可可和啤酒。那时候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冰柜, 可有从厂里送来的大块大块的冰块,放在桶里,冰镇了啤酒。 还有唱机,是手摇的那种。那时候这东西非常新潮,只要唱机一响,他一听到 那音乐,便忍不住地朝她那儿跑。他知道,只要音乐一响,准有一大帮姑娘小伙子 在哪儿跳舞。 马来西亚的人,都那么热情奔放,那么能歌善舞。 她的舞跳得出神入化。 “你有没有见到过印度姑娘的歌舞?”老头儿问,似乎那么神往。 “在电影里见过。” 郑梅妹想起了《大蓬车》、《流浪者》,那些眉心里点着美人痣,鼻子上也戴 着鼻环,腕上戴着一串串手镯的姑娘。 “这种本领对于马来西亚的姑娘,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跳起舞来,似乎身上 所有的关节,每一个都会动,指关节、腕关节、肘关节、膝关节、甚至肩关节、踝 关节、连胸腔、腹腔、骨盆,没有一处关节不会动,跳得让人意乱情迷。……” 好新潮的语汇!郑梅妹心想,这老头儿,人老心不老呢。 “可这时候,我发现,我暗暗爱着的女孩,我在心里苦苦恋着,又不敢说出口 的女孩,却在爱着我的父亲。你读没读过屠格涅夫的《初恋》?” “读过。” 那是一部世界名著。她前几年读过。 “对,就像那本书里所描写的那样。我这时才发现,我父亲是那样彪悍而强壮 的一个男人。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小孩子!” 真是一部传奇了,确实也有些浪漫,而他所讲述的,正是《初恋》一书的基本 构思和情节主线。 “有意思。”郑梅妹说。 “她常跟我跳舞,跳那种我们那里的‘伦巴’,我们俩是一对很好的舞伴。我 想告诉你的是,我那时候的确是个孩子。我对她的爱是非常圣洁的,是纯柏拉图式 的。我喜欢她那张油黑发亮的圆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圆圆的口嘴,厚礅 礅的嘴唇。她总喜欢在她的发际插一朵鲜艳的曼陀萝花,是个黑美人呢。” 她能想像来,她有多美,就凭老头儿这深情的描述。 “而且,热带雨林里出来的女孩,她们的性格也像那热带亚热带的气候一样热 烈,一样热情奔放,比方说,那里的女孩,一年四季可以上身只穿一副胸罩,我们 的女孩,敢吗?那里的女孩可以一丝不挂地裸奔,跳到海里去游泳,我们的女孩, 可以吗?” “是吗?”郑梅妹吃惊地叫。 “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文化,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风情习俗。其实你仔细 地想想,女人从来就有一种强烈的自我表现和展示自我的愿望,哪一个民族的女性 都概莫能外。你说,我说的话对不对?” “对。”郑梅妹诚心诚意地说,的确如此。 “这也难怪,女性的身体是非常美丽的。尤其是青春的、健美的、充满情欲、 充满诱惑的女性身体,可又为什么要把这种美丽隐蔽起来,冰封、冷藏起来呢?” 好一番雄辩的哲理。 “姑娘,也许你会奇怪,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怎么会对你大谈女性的身体? ——” “不。”郑梅妹说,“这我倒并不奇怪。我反而觉得这是一种生命机能的阳刚 之气,对于老年人,这一点越发宝贵。” “您真的这样认为?” “我为什么要骗您?有这个必要吗?” “谢谢您,真是个心理医生,谢谢您的理解。其实,到了像我这种年龄,我对 未来,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指望。我几乎天天都在做一件事,就是审读生命。” 好新潮的词汇! 静静地在听着老头儿与郑梅妹的对话的程鹂在想。她也曾写过一篇散文,名字 叫《审读自我》。她屏声静气地在等着老头儿说下去,她心想,太精采了。一个活 了快一个世纪的老军人,在这风烛残年回顾他的一生,审读自我,审读生命,那种 亲身经历的切肤之痛,她能体味得那么真切吗?那么细致入微,丝丝入扣吗? “外边在下着秋雨,风在摇曳着窗前的中槐,中槐的枝条在我的窗前扫拂,像 在抹去我记忆里所蒙上的岁月的尘埃和积垢。我听着沙沙的雨声,看着或急或缓, 或紧或慢。或平或湍的雨丝雨幕,我一页一页地翻阅我那发了黄的相册。其实,我 既没有相册,也没有日记。这些都是惹祸的根苗,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这些都是 口口声声不抓辫子,不打棍子的人所梦寐以求的东西。咳,我干吗要说这些?” “没关系,你说吧。”郑梅妹鼓励他。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远离政治,躲开政治斗争的湍流,可不容易哟。” “我明白。” “我这几年来,每逢这样的雨季,这样的雨夜,我就作梦,这是我多梦的季节。 我躺在床上,或梦或醒,或醒或梦,在回忆我的一生,想着那一个个我爱,或是爱 过我的姑娘。我这时才明白过来,这种爱是照亮人一生的夜明珠呵!” 程鹂几乎是在惊心动魄地听着老头儿的倾诉,老头儿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用词, 都让她心弦颤抖!这是一个戎马半生的老将军的人生真谛? 无论如何,她程鹂能有这样的阅历,这样对人生的体味吗? 不可能。 “人们记得我,因为我是个将军,是个戎马半生,囚禁半生的败兵之将。可这 些对于我的生命,只是一种浮光掠影,一种表面的。外在的东西,而真正让我揪心, 让我悔恨终生,让我痛彻骨髓的,是我一生泅渡爱河的悲惨经历。” “是吗?”郑梅妹微笑着说。 “真感谢你们创办的这个热线,让我有一吐为快的地方。这些话,我一个糟老 头子,去对谁讲呢?有谁有这样的耐心,来听我唠唠叨叨?唉。” “哪里的话,”郑梅妹说,“我可是听得津津有味呢。” 岂止是津津有味!程鹂简直是在捕捉老头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而且在咀 嚼,在体味,在心领神会。她看了一眼在技术室的曹天润,他正在录音。她想,口 头让他给她复制一盘盒带,她带回去,再反复地听,如果老头儿肯接纳她,她想去 拜访他。 一个糟老头子在这个年纪去回忆他少年时代的初恋,你觉得可笑不可笑? 咳,我何必去管人家怎么想,真是! 也许这个时候回忆起来,比什么时候都更甜蜜?也许这甜蜜里还带着一丝果酸? 无论如何吧,我是痴痴地迷上她了,莲达。 这样的女孩,我一生中就碰到过一个。一个马来西亚的女郎,豆蔻年华的女郎。 她那野火一样的性格,让人害怕又让人颠狂的性格。像她的皮肤,像她的笑容,像 她雪白的牙齿,那对燎人心的虎牙,像她那总是裸露的小腹,小腹上撩逗人的肚脐, 还有那颤颤的乳房,浅浅的乳沟。 也许她终于发现了我总是粘在她身上的目光,和那目光里流露出来的爱意。也 许这目光和这爱意居然感动了上苍,苍天为她和我安排了这个机遇? 17 台风 屋外,依然大雨如注。 我没法回去,屋里也没有点灯。她的母亲昏昏睡去。她依偎在我的怀里,黑暗 中,她用那燎人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 “冷!” 有天傍晚,我和往常一样。天一黑,就去她的小店玩耍。我是常客、熟人,去 她那里喝杯柠檬茶,可可,或是菠萝奶茶。然后,和她一起跳舞,还帮她收拾杯盏。 那天,才到她的店里,就变了天。 热带的天不比我们中国的天,那里,天天有毒日头,天天有大暴雨。 原本是红艳艳的日头,海蓝海蓝的天,谁知一阵阴风一吹,霎时间,像是压路 机开了过来,巨大沉重的铁轮压在地面上,压得石头都粉身碎骨,吱呀吱呀地呻吟, 惨叫。 而且,今天的风雨不同往日。 莲达只抬头望了望天,便惊恐地叫: “台风!” 你知道什么叫台风? 生活在内地的人,是不会懂得什么叫台风的,若是多少知道一点,也是从报纸 或新闻媒体里道听途说,不会像我,亲身体验了这些台风的袭击。 连我这见怪不怪的人,见了台风也谈虎色变! 一霎时,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已变得漆黑,小店里的客人逃得精光,我帮 着她们母女俩把露天地里的贵重物品,慌慌张张地搬进屋里,那些阳伞已来不及收 拾,也收不拢了。暴风雨已经来了。 我拚着命,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把大门插上,又赶快把一扇扇的百页窗都关上, 用杠子顶上。 太可怕了,这股台风。 对台风,作为渔民,应当说并不陌生。可从小我就对台风有一种恐惧,到了十 三四岁,对这种台风,这种恐惧并没有减少,只是恐惧的内容多少有些改变。 远远地,如同虎啸,如同群狼的哀嗥,带着一种从山谷的谷底翻涌上来的雄浑 和悲怆,排山倒海一样地扑过来了,顿时,如天崩地裂一般地向着临海的木屋扑来! 我听见这用圆木和花岗岩的地基组成的,在建筑时就考虑过台风和海啸因素的 木屋,到处都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屋外,什么也看不见。电线被刮断了,电灯熄灭了。 那情景太可怕,太可怕! 不知是雨水还是海水,从屋顶上呼呼地往下倾倒,透过百页窗的缝隙,你可以 感到,海水瀑布般地从屋顶上倾泻下来,凡有缝隙的地方,海水都在往屋里渗漏, 仿佛这不是一座屋。而是一只船,一只在风浪里颠簸、呻吟、哀号的小木船。 屋里很黑,几乎一点光线都没有。我们三个人都躲在一间贮藏室里。 小阁楼上不能呆,不知哪一阵风就会把它掀上天去。 又是一声天崩地裂的惊雷!震耳欲聋的炸雷! 莲达大叫一声,扑在我怀里,簌簌发抖! 我顿时忘记了自己的恐惧,我想起了我是这个屋里唯一的男人。我一手搂着莲 达,一手搂着她的母亲,年轻的母亲依丽莎。 是大自然的力量把她推到我的怀里的。 我难以向你诉说那时我心里的那种感受。窗外,一颗巨大的椰子树被风连根拔 起,又推着这棵树在旷野里扫荡,这颗树像一把可怕的大扫帚,在扫除一切它所碰 到的建筑物,船只或是树丛。 我似乎感到这凶猛的风,随时都有可能会把这可怜的小屋连根拔起,刮到天上 去,或是像一脚踩碎一只鹤鹑蛋一样,把小屋踩成齑粉! 这时候,只有一种乞求生存的欲望。她紧紧地抱着我,钻在我的怀里,好可怜 又好可爱哟。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我是一个男人。 突然,凶猛的台风一下子推开了一扇窗户;你可以想像那有多么可怕。飓风之 猛,使粗达十五公分见方的木材“咔嚓”一声拦腰折断,然后,飓风挟裹着弄不清 是咸腥的海水,还是苦涩的雨水,一下从窗外涌了进来,顿时把屋里的东西扫荡一 空! 我们三个人一下从屋子的这头被抛到了那一头。她的母亲被撞得晕了过去,头 上鲜血直流。而莲达也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拚命地想抓住她,抓住她的妈妈,唯恐 被这凶残的台风卷出屋外,如果被抛出去,会被撕成碎片! 莲达拚命地想关上窗户,我对着她吼: “放手!危险!” 我抓住她,一手拖着她,一手拖着她的母亲在地上爬,抓住地上的每一个可以 抓住的棱角,贴着地板,先爬到屋角,再等待下一次与这一次巨风的喘息,逃到另 一间屋去。 我可以想像,屋子外面是个什么样子,海上又是什么样子。难以想像,这次可 怕的台风会死多少人。来不及进入港湾的船,没有几条回得来的。而弄不清经过了 这次台风,港湾里能剩下几条船。 我的父亲现在又在哪里?我顾不得他了,我自己尚在危险之中。 一个小时后,台风那凶猛的势头似乎略有减弱,我们在竭尽全力地打开了通往 另一间屋子已经变形了的门。 阁楼果然被风掀走了,楼顶成了一个可怕的大洞,雨水呼呼地往进灌,从楼梯 上哗哗地朝下涌,像一条湍急的河,通过前厅,又流了出去。 我们逃进了茶座厅,那里地势略高些,还好,只打湿了地面。 我们三个人疲惫不堪地,悲伤地相互凝视着。她的母亲躺在一张竹榻上,满身 的泥水,头上的伤口在渗血。我撕下一块台布,给她作了包扎。她握着我的手哭: “什么都没有了,光了,全光了,墨鱼!” “怎么?那时候你叫‘墨鱼’?”郑梅妹问。 “对。我黑,生下来就黑。我爸我妈给我起名字,起了两三个月还没起好,不 是太俗就是太雅,或是太烂,太烦。我爸一火,说,这孩子黑,黑得像墨,就叫墨 鱼吧。咱们渔民的儿子,能有个什么好名字?当然,这是小名。可我长到了十五岁, 都没有个真名字。唉!我要是一辈子不长大,一辈子都是十五岁,该多好!也用不 着名字了。咳,这都是罪哟!” 娘儿俩都哭。 我明白这哭的份量。 娘儿俩许多年来积累的一点财产,都毁于一旦,户外设施,八九把太阳伞,桌 子、沙滩椅,都尸骨无存,连房子也被破坏得惨不忍睹。能不伤心吗? “别伤心,婶婶。”我说:“咱们不是人还在么?有你,有我,有她。是不是?” 台风像是一股土匪,在肆虐了一阵之后,又继续向前推进,向内地转移了。然 而被土匪蹂躏过的天空,却在极度的痛苦中泪如雨下,大放悲声。 屋外,依然大雨如注。 我没法回去。屋里也没有点灯。她的母亲昏昏睡去。她依偎在我的怀里,她看 了我一眼,说: “冷。” 衣服被褥都在小阁楼上,没法再找,可能早已被风卷走,就是在,也已经被雨 水浸透了,没法再用。 我从窗户上扯下一条大窗帘,裹了我和她,还有她的母亲,睡觉。 大暴雨依然在下,雨声,不是像我们这里这样沙沙飒飒,而是轰隆轰隆,惊心 动魄,像是那齐天扑来的海啸。谁也不敢人梦,唯恐哪一个浪头会卷走了这风雨飘 摇中的木屋。 她钻在我的怀里流泪。 我梦寐以求的幸福,居然是这样来到我身边的! 我作过多少这样的梦呵! 我多少次地梦过她在我的怀里,吻我,拥抱我,对我诉说心中的爱意。可只要 我一见到她,我的勇气就无影无踪,我那么胆怯,那样怯懦,见到她我就心慌,胸 闷气短,心擂如鼓! 可现在,她入我怀,我们睡在一张竹榻之上,盖一条被单,想想都叫人心动过 速。 我一次又一次地问我:我是在作梦吗? 我几乎是颤栗着对她说: “莲达,我要娶你。” 她却似乎没有听到,眼睛似在望着那黑乎乎的,时不时被一道闪电照亮的窗户, 在透过百页窗的缝隙,看那飞流如瀑的大雨。 我明白过来,她没听到。这也难怪。这小木屋里,充满了风声雨声雷声。 我在她的耳边大声地喊: “莲达,我要娶你!” 她吓了一跳,使劲儿地推了我一把,说: “你干什么?吼什么?!” 她一脸的诧异,以为我在和她玩。她仍然没有听到。 我的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勇气,似乎丧失贻尽,我快急哭了,我认真地说: “莲达,我要娶你!”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口白牙,笑笑,唇角的笑涡闪现了一下,清清楚 楚地说了两个字。 “讨厌!” 她还是没有明白! 我如此神圣的表白,她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我的眼里流出泪来。我急哭了。 她看到了我眼里的泪光。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此时的天空,似乎变得有些亮了,再不像台风刚刚 袭来那阵时的伸手不见五指,虽然外边仍然大雨如泼。也许是云层变薄了?也许是 月光被雨水洗白?还是海天的劲光反射? 她也在流泪。 我忽然明白过来,她的泪和我的泪,内涵完全不同。她根本不曾明白,我在对 她说什么,我为什么流泪。而她,还是在为眼前的灾难在流泪。 我伸手替她抹泪。 现在,居然是她,在反过来安慰我了。 “别哭。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从头再来,好吗?你会帮助我的。对吗?还有 你爸。你爸现在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家?也许去了别处喝酒? “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你们爷儿俩,一向是形影不离的,对不对?” “嗯。” “你爸那人不错,侠肝义胆。” 她如此评价我爸,我岂止是受宠若惊,简直有些嫉妒他了。这个评价不错,我 爸一向生性耿直,好打抱不平,一身好中国功夫,一帮子渔民小伙,都跟他习武。 他常来这家寡妇店喝酒。而且保护她们娘儿俩,没有人敢欺负她俩。我爸这人, 还一点都不居功自傲,他每次来了,悄悄地找个角落一坐,喝上几杯啤酒,把酒钱 压在啤酒杯下,悄悄地又走了。 我真为我爸骄傲。 也许,我后来只所以会成为军人,是因为我的身上在流着我爸的血? “姑娘!我没对你说过我妈吧?” 老头儿忽然问,也许,他觉得该说一说,关于他的母亲了。 “没说。”郑梅妹说。 “我的母亲忍受不了这种长久别离的痛苦,失踪了,不知跟谁跑了。这种事, 在我们那样的渔村,并不稀罕。这件事对于我爸,却是一件奇耻大辱。于是他对谁 都说,我妈死了。有一回,她撑着船回娘家,遇到风浪,连人带船,都找不着了。 可我知道,我娘没死。我不恨她。我后来一直还在找她,而且找到过她,是在惠州。 她改嫁了,嫁给了一个盐商。这都是后事了。” 好一部传奇,真的一波三折呢。程鹂心想,可以写一部长篇了。自从《玫园》 问世之后,她一直在寻找一部长篇的构思,可一直也未找到。找不好构思,她是不 敢轻易落墨的。 “我很爱我母亲,她很漂亮,是个潮州女。你知道什么是潮州女吗?” “不,不知道。”郑梅妹说。 “算了,不说她吧。说起她来,我心里就难过,她老人家早就死了。人士为安 吧。再去评论一位已故的老人,而且偏偏她又是我的母亲,去评论她是非功过,未 免有失宽厚。唉,不说了吧。” 程鹂觉得有些失望,她想听下去。可她又不便去打扰老头儿的思路,于是,她 忍住了,没有提问。任凭老头儿按照自己的意愿讲下去。 她说起我爸来有那样一种神采,那样向往,那样崇拜。 我也崇拜我爸。 我爸从小就在陆丰的潮州会馆习武,为什么会在潮州武馆习武?因为我的祖母 也是潮州女。 我那时候小,不知道我爸学的是哪一路功夫,是少林还是武当,是峨嵋还是崆 峒,是南拳还是北腿。总之他会那么几下子,很帅,很棒,很英武。 那一年,我爸也才三十出头。 “你喜欢我爸吗?”我问。 “嗯。”她一点也不回避,目光发亮,很神往的。 我这才又重新审视我爸,我爸个子不算很高,一米七七,偏瘦,浑身的肌肉一 绷,到处都是棱角。 “你不喜欢我吗?”我有些酸溜溜的。 “喜欢。”她说,真心实意的。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我大着胆子问。 “当然可以。”她大大方方地说,把脸伸给我。 我激动地去吻她的嘴。她吃了一惊,慌忙地推开我,叫: “你怎么?——” 她翻身坐了起来,走到窗前,呆呆地看那雨,雨从大暴雨变成了中雨,温顺多 了。 我深悔不已。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低声对她说: “对不起。” 她翻过身来,眼里的目光变得很温和;她伸出手来,抚摸抚摸我的一头短发, 说: “你是个好孩子。” “我走了。” 她惊讶地说: “为什么?别走。雨这么大,而且道路都冲坏了,危险。” 我突然爆发了,大喊: “我不要你管!” 我从屋里冲出,冲进余威未尽的雨中,天还是那么黑,我跌跌撞撞地跑,我在 雨中大哭,反正谁也听不见我哭,谁也看不见我的眼泪! 我听见她在喊: “墨鱼!回来!回来!——” 那声音似有若无,一下子便被风声雨声淹没了。 到处都是雨、泥、水,流动的沙。天和地似乎都成了混沌一片,我冲着天大吼, 冲着海长啸,我在泥水里打滚,我拼命地发泄、发泄!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我家离开那个小店并不算远,也就二三里地 吧,平时我若步行,也就十来分钟。 我爸在家,他起来给我开门。我一身的泥水,他并不奇怪,只提了桶,让我站 在台阶上,给我冲洗。我冲洗净了!换了衣服,躺到床上,他只问了我一句话: “去小店了?” 我“嗯”了一声,睡觉了。 我睡不着,却装作拉鼾,我不想和他说话。 其实,他也没有与我说话的意思。 窗外,依旧大雨如注。我在想,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默默读雨? 也许,这默默读雨的,不只是我和他,还有她,莲达? 第二天,天晴了。 热带的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连雨季也概莫能外。不同于我们这儿的雨季, 可以天天下雨,天,似乎被下漏了,再也收拾不住,一下,居然能下一个月,下得 什么都水淋淋的。 我们父子俩一早上都去了小店,确实够惨的,门前的大树被刮倒,刮折了好几 颗,店外的所有设施无一完好,屋顶被掀去了,可怜地张着大嘴,大水几乎冲走了 屋里一多半生活用品,真是惨不忍睹。 她们娘儿俩坐在那里流泪。 我们爷儿俩二话不说,脱光了膀子开始打扫战场,收拾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我爸去了城里,下午三点,从城里开来了一辆卡车,卡车上装满了已 经锯好的规格木和各种各样的建筑材料。是他自己掏的钱,而且没跟她娘儿俩商量。 莲达欢喜得大叫,她妈出来一看,也愣住了,问我爸: “你花了多少钱?” 我爸却说: “没花钱,朋友送的,快,指挥卸呀。” 我看得出莲达眼里的光芒。从她一看见我爸,这光芒就没有熄灭过。 我嫉妒,嫉妒得想哭。她在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就没有这种光芒,而是,而是 什么呢?而是漫不经心地扫视一眼。 我那么沮丧。 我忿忿不平。她的母亲和我父亲同岁,可我父亲得把她的母亲叫妈,而我还得 把她叫妈! 可最让我难受的是,我无处诉说。 很快,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她可能遇到与我相同的遭遇。这个发现几乎把我乐 疯了! 我爸喜欢的可能是她妈。而且在她妈妈的眼里,也常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我想, 会不会她妈嫁给我爸,而她嫁给我,两家并成一家,岂非双喜临门,皆大欢喜? 立刻,我对我爸的嫉恨变成了五体投地的感激与钦佩,爸爸,我的好爸爸,侠 肝义胆的好爸爸! 我时时刻刻地在观察着这由于自然灾难,而使我们两家人变成一家人的机遇。 她的母亲太年轻了,年轻得几乎是一个少妇。简直就像她的姐姐。如果说她们娘儿 俩有什么区别,那就是莲达一脸的稚气,而她妈妈显得那么成熟,那样深沉,那样 为妻为母的贤惠和温存。 我爸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简直就像一个身先士卒的将军。领着我们开始修 理房子。他干起活来那样用心专注,一丝不苟,他一身的汗水,使他那一身发达的 肌肉变得那样健美,简直就像古希腊的雕塑。 我爸干得很辛苦。一直干到半夜。 她妈不停地在劝我爸爸歇息,我爸说,现在是雨季,难得天晴。台风过后,由 于台风带走了太多的雨水,会出现一两天罕见的晴天,得抓紧这一两天,把屋外被 破坏的部分补好。 说得对。 只花了一天半的功夫,小阁楼已经重新建好,而且比原来更加坚固漂亮。我爸 几乎来不及站在那里伸直腰,多看它两眼,又开始修理楼下,被风打坏的百页窗和 门了。 第二天晚上,几乎干了一个通宵,到第三天凌晨,工程终于告峻。我爸钉牢了 最后一个钉子,雨又来了。 18 白夜 她先是抚摸我的面颊,然后,那手又摸到我的唇,我意识到,她是在抚摸我的 柔软的、茸茸的、才开始变黑的汗毛,还不能称之为胡须的汗毛。接着,她的手又 在抚摸我已经变得毛草的下颏。 我一动不动。 我们四个人坐在屋里,看雨。 窗大开着,冷雨带来的凉风,吹走了一屋子的闷热。那种舒畅,那么快乐,如 梦般的快乐,真是无法诉说! 两天,我们都没作饭,吃的是面包,椰汁、卤肉、香肠、薰鱼。 风,徐徐地吹,雨,滴滴地下。这雨,不再是那乖戾狂暴的雨,雨是那么轻柔, 那么温存,那么甜美的雨哟。 她的妈妈夹了一块卤制的排骨,放在我爸面前的小盘里说: “章哥,这两天,全靠你们爷儿俩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谢什么?不谢。”我爸一边说,一边呷着一种中国酒,在大马可以买到的中 国白酒,“绿豆”。那酒劲儿特别大,他特别喜欢喝酒,可酒量都并不大,一碰酒 瓶就脸红脖子粗,而且动不动就喝醉。一喝多,特兴奋,话多。“一家人么,谢什 么?” 说罢,他朝那母女俩的脸上,扫了一眼。 母女俩的脸上,都一脸的笑容,笑得那么灿烂。 我爸忽然压低了嗓子,说: “莲达,你说是不是,你妈妈嫁给我,你嫁给我儿子,咱们是不是一家人?嗯?” 我吓了一跳,脸上的颜色都变了,我惊恐地去看莲达。 莲达果然勃然色变。她眼里翳满了泪,“啪”地一声放下刀叉,站起身来。她 站起来时,衣裙上的摺子刮带了一下桌子,桌子一震,酒瓶打翻了。我爸慌忙伸手 去扶,她却一手夺过酒瓶,把酒从窗户里扔了出去,酒瓶扔在窗外的一颗树树身上, “哗啦”一声碎了。 她恨恨地叫: “我让你喝,你喝!” 她的妈妈气呆了,也满眼是泪,伸手就给她的女儿一记耳光,喊: “你!” 我爸慌忙抱住她妈,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依丽莎。……我,喝得多了点儿?” 她的妈妈依在我爸怀里流泪。 我忙去安慰莲达,拿上条毛巾给她擦泪,想不到她却夺过毛巾,扔在桌上,瞪 大了那双美得让人眩目的眼睛,冲着我吼: “关你什么事?别像牛皮糖一样,粘着我,讨厌!” 真想不到,她会这样对着我吼! 我像被人左右开弓地抽耳光,抽得我也满眼似泪。 她妈叫: “莲达,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到底忍耐不住了,她冲出门去,朝那下着小雨的椰树林里奔去。 我爸大叫了一声: “莲达!” 她头也不回地跑,我爸跟着追了出去。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俩的身影消失在迷迷朦朦的雨里。 她妈过来搂了我的肩膀,说: “墨鱼,对不起,别放在心上。” 我说: “没关系。” 她牵了我的手,让我坐到桌边。盘着腿,坐在榻榻米上。 我忽然感到她好像我妈。可我妈不要我了,我和我爸都被她抛弃了,泪水一下 又涌入了我的眼里,这回我再也忍耐不住,吧嗒吧嗒的两滴,滴在桌上。 她把我搂在她的怀里,说: “对不起,别生气,孩子。都是我不好,没管教好莲达,我替她向你道歉,还 不行吗?” 我忙说: “不,不关她的事。” 我觉得,她的怀里好温馨。女人的怀里,尤其是母亲的怀里,该有奶香呢。在 母亲的怀里撒娇的记忆,对我,太陌生,太遥远了。那个早已逝去的梦哟。 我想对她说,我真想叫你一声“妈”,可我到底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他俩一直没有回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妈收拾了碗筷,太累了,我们都睡 了。我睡在新盖好的小阁楼上,新搭置的松木,散发着那么好闻的松脂味儿。窗户 比原来还大,开着,凉爽而潮湿的海风穿堂而过,好凉爽,好舒服!居然有点冷了, 我裹了一条被单,人梦了。 可我在心里总牵挂着莲达,她到哪里去了?我爸有没有找到她?一夜,我不停 地作梦,又不断地惊醒,梦里总有他和她。当我在牵挂她的时候,我的眼前又总有 她妈妈那慈祥而信任的目光,于是,我又放心了。 就这样,我半醒半睡地睡着,风声雨声,时时人梦,我也弄不清我是醒着还是 睡着。 我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夜对我意味着什么,莲达的出走对我 意味着什么,我还能平静地睡在这小阁楼上吗? 天快亮的时候,我醒来了,窗上已经透出了朦朦的曙光,我看看墙上的钟,怎 么才两点钟?该不是钟停了? 我披衣起来,走到窗前,这才明白过来,现在还是午夜,雨停了,云散了,一 轮明月从云隙露出,明月浸在海里,于是海也亮了,天也亮了。 我守在窗前眺望相互偎依、柔情万种的明月与大海。 忽然我听到了脚步声,轻轻的脚步声,犹豫的、胆怯的脚步声。不知怎么回事, 这脚步声使我感到不安和惶恐,我忙逃回床上,装作熟睡。 有人上来了,是莲达的妈妈。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睡袍,轻飘飘地,盈盈如风地 从楼下,踏着尚未铺上地毯,有些吱哑作响的木头楼梯,步履轻盈地上来了。 她在楼梯口站住了。 屋子里很亮,天光水色映白了屋里,一袭纱帘在夜风里波浪地动。 我偷偷地看她,不禁吃了一惊! 她那么像她的女儿莲达。我这才意识到,她也还那么年轻,不过刚三卜出头, 一样是青春的花季,只是比她的女儿更成熟、更灿烂、少了些稚气,多了些温存。 她站在那里,像是很迟疑,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静静地、有些不安地等她,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要做什么。我闭着眼睛, 假寐。 她站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像只猫一样走到我身边。 我几乎颤栗起来,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视为母亲、婶婶的人,她……, 如果,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莲达?…… 我这才意识到,是才意识到吗?我也是个雄性的男人,我已经懂得什么是爱, 而且那样渴望爱,燃烧的、火热的爱。 我抖了一下! 我感到一只温热的手,在我的面颊上爱抚。我这才不无沮丧地意识到:我是个 孩子。我几乎控制不住她伸手想要去抓住她的手。 她先是抚摸我的面颊,然后,那手又摸到了我的唇,我意识到,她是在抚摸我 的柔软的茸茸的,才开始变黑的汗毛,还不能称之为胡须的汗毛。接着,她的手又 在抚摸我已经变得毛草的下颏。 我一动不动。 我感到了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唇贴到了我的额上。一瞬间,我嗅到了她 鼻息间扑出的椰汁芳香。 我觉得她像是匍伏在我的身上,她柔软而温馨的身躯,爬在了我的身上,我顿 时冲动起来,伸出手去拥抱她。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像是吓了一大跳,惊慌地推开 我,站了起来。 她到底意识到了,我是个男人! 她站在那里,像是那样不知所措,似乎想逃,又挪不开步。房间里尽管很亮, 可毕竟是夜晚,我看不清她的脸色,是否也有些潮红? 我翻身起来,走到她身边,我不知道我是该像个男人一样地去拥抱她,还是像 个孩子一样地扑在她的怀里。 她惊恐地望着我。 我到底还是伸出双臂,把她揽在我的怀里,我比她高大,高出她一头,宽出她 一膀子呢。 她几乎是本能地倒在我的怀里。我想,她一定想起了她是个女人,而且她还是 个寡妇。她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像是好委屈。一下子,她变得那样软弱,那样无 助。 我顿时明白过来。 她那么失落,那么悲伤,却又无处诉说! 为什么我就如此浑噩,莲达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意味着什么? 天哪! 我恨恨地说: “我去找她回来!” “别,别去。”她哽咽着说,“别去。听天由命吧。墨鱼。” 不行,我不能接受这个如此耻辱,如此不合情理的事实。我不放弃,不,我不 放弃! 我摔开她,向楼下奔去。 她从楼上追下来,在我的身后大叫: “站住,墨鱼!” “我站住了。她从来没有对我这样大喊大叫过,我回过头来,尽管房间里没有 开灯,可我还是能看到她眼里的泪光晶莹。 “别去!”她斩钉截铁地说,“冷静些,墨鱼。” 我冷静下来了。 她走到我身边,一眶的热泪,到底落下来了。她悲伤地说: “她有她的权利。”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却把似乎需要千言万语才能说清的事,一下子说得明明白 白。 她说的对。 “别去。” 她又一次抱住了我。我低头看她,她在求我。 我深深地被打动了,我低头吻她的眼睛,她的眼帘,像惊慌的鸟儿一对乱飞的 翅膀。她伏在我的胸前,把一眶热泪流在我的胸前。 我不自觉地伸手抚摸她光滑的头发,我嗅到了她刚才洗过的发际间的清香。她 的身子,我刚才还觉得温热的身体,这会儿却让我感到冰凉,我抱紧她,似乎想暖 热她。 她先是偎依在我的胸前,可只有那一瞬间,她似乎清醒过来,有些惊慌地推开 我,并且像是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堪,她低下头,匆匆地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她关上房门的声音。我沮丧又懊恼地回到屋里,躺在 床上,听那哗哗的海浪拍击岸边的声音,海风掠过椰林发出的飒飒声。 一夜无眠。 直到天快亮时,我才又迷糊过去,作了几个梦,个个梦里都有莲达。 早上,我起来洗脸,看到她站在窗前,呆呆地望海,眼睛有些肿胀。我知道, 她跟我一样,受了一夜煎熬。 我匆匆地洗了脸,出了门。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语不发,眼神幽幽的。 讲到这儿,电话里没有了声音,只有轻轻的沙沙的交流声。 “为什么不讲了?”程鹂上听得入神,忙问。 “我心境很坏。不想讲了。”老头儿说。那声音依旧干枯、沙哑、涩滞。 “可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李晓彬说:“而且您讲得那么投入,那么深情。” “是吗?”老头儿问,“我讲得太长了吧?再说,我也不能把你们的时间全占 了,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 “可总得告一段落呀,”程鹂说:“不能这样揪人,是不是?” 老头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 “我回到家里,屋里是空的。我的父亲和莲达都不在,可我一看就明白,昨天 夜里,他俩是在我家里度过的。……底下的,我不想说了,是我的父亲带走了莲达, 还是莲达带走了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总之,他俩是走了。离开了海滨的那间木屋, 离开了我的家和她的家,去哪儿了?我不知道,依丽莎也不知道。中午时分,她也 到我家来了,她一看我的脸色,便什么都明白了。我和她,都被遗弃了。……” 老头儿真的很伤感了,那声音居然有些哽咽。他说: “再见,我累了。” 语毕,电话断了。 李晓彬、郑梅妹、程鹂都愣住了。他挂断了电话。电话挂断得如此突然,一个 如此优美而纯情的故事,就这样嘎然而止? “他还会来电话吗?”郑梅妹问。她想,这个故事不会就这样结束,这哪里是 结束,才刚刚铺开,甚至还没来得及展开,仅仅只是个开头而已。 “会的。”程鹂说:“一定还会来电话。” 三个人都默然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结论,她们三个人都愿意相信。 控制板上有红灯在闪灼,有人在请求通话,可谁都不想接。无论如何,老头儿 已经成功地塑造了几个人物:我、父亲、莲达和她的母亲。这是一组很可爱的人物。 而且一点也不留刀斧的痕迹,那么真实,那么淳朴,那么鲜活。 老头儿确实累了,他讲了一个多小时,而且讲得那么深情,那么投入。并且这 里面有许多情感的历程是相当折磨人的,他又那么老,那么孱弱。 他确是累了,这可以理解。让老头儿歇息吧,可惜他没留下地址,要不,她们 会去看看他的。 郑梅妹想起了头天开通热线打来电话的孩子,那个父母离异的女孩。那个聪明、 善察人意、乖巧得让人心疼的女孩。 哦,对了,她叫小黛。她有一个作记者的父亲,一个作医生的妈妈。 “咱们是不是接着跟小黛谈谈?” 她一说这话,她发现程鹂和李晓彬的眼睛一齐亮了,果然,她们俩也希望如此! 李晓彬说: “咱们还答应过小黛,帮助她的父母和好。” “咱们说话得算数。尤其对于小孩,”程鹂说。 “她留下电话号码了吗?”郑梅妹问。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