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9 血缘 梅蕊大哭: “姐!这就是缘份,缘份!我们三个人的不解之缘哟! 陈述呆坐在地上: “莫非这都是天意?天意?!” 现在,无论是郑梅妹,还是程鹂,李晓彬都越来越喜欢这间干净,整洁,明亮 的工作室,喜欢那铺了美丽的簇绒地毯的地板,落地的挂了纱帘的大窗,又厚又重 包了装饰软皮的门。而最喜欢的,当然还是那总是戴在头上的耳机,跳动着红绿灯 的控制台和放在面前的话筒。 每坐到这里,郑梅妹便觉得心旷神怡。 程鹂觉得,这间工作室几乎是她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创作的源泉,无论是写 小说,写散文,还是写诗,甚至写杂文,简直俯拾皆是,美不胜收。 而李晓彬却觉得,有那么多人都需要法律帮助。她坐在这里,像坐在钟楼上鸟 瞰西安的市容,鸟瞰这座千年帝都,文化占城的血脉是否畅通,呼吸是否顺畅,她 关注着人们,她希望这座城市由于有她的存在,而生活得更美好。 她常喜欢和郑梅妹谈,她越来越喜欢梅妹。她俩越谈越投机,她觉得需要法律 帮助的人,常常也是非常需要心理支持的人,她和她的搭挡简直是珠联壁合。 晚上十点,又该是“今夜不寂寞”热线开通的时候了。 还差五分钟,李晓彬说,咱们三个人猜一猜,看谁能猜中第一个打来电话的是 个什么人。如果猜对了,由另外两个猜错的人,明天晚上在“肯德鸡”掏钱请客。 于是,李晓彬猜老头儿,郑梅妹猜小女孩,程鹂猜中年男子。 钟打十点。 郑梅妹接通电话。三个人同时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略带沙哑的声音: “阿姨。” 郑梅妹一阵惊喜,不知为什么这个声音使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是一个熟 人,非常非常熟悉的熟人,一声亲切的呼唤。又仿佛是一根熟悉的手指,在熟练地 拨响了她的心弦。 是谁? “小黛?”她不觉叫出声来。 “是我。阿姨,您好。” 声音那么弱,而且有些气短心慌。 “你怎么了,小黛,病了?”她忙问。 她却避而不答,说: “阿姨,我想你,还有晓彬阿姨,程阿姨。我没……没见过你们。”她笑了一 声,“真想见见你们。” 她听出来了,她几乎可以断定,这孩子的确病了,也许在发烧,也许在咳嗽, 虽然她一声也没听见她咳呛。她声音明显地嘶哑,发音困难,也许她喉头肿着? “告诉阿姨,”郑梅妹坚决地说,“你病了吗?快告诉阿姨。” “嗯。”她到底承认了。 “你有什么感觉?你身边有人吗?” “发烧,好热,口干,还有,头晕。这会儿我很好,我爸爸,妈妈,还有梅姐, 都在我身边。” 三个人面面相觑,陈述,夏雪,梅蕊,小黛都在一起! 发生了什么事情? 忽然电话里传来了夏雪的声音,那声音是那样悲痛欲绝,尽管她几乎什么都没 有说: “梅妹大夫,小黛病了。” 话音未绝,她已泣不成声,呜咽难言。 郑梅妹几乎不敢开口,她有一种预感,一种灾难的预感。 接着,话筒里传出了陈述的声音,也许因为他是丈夫,也许因为他是父亲,那 声音便沉稳了许多,但也那样那样悲痛。 “郑大夫,孩子病了,现在躺在无菌室里,她非常孤独,尽管我们都围在她身 边,当然,是隔着一道玻璃;在另一间屋子里。她仍然觉得孤独,害怕,她想和你 们谈谈。她想你们。” 什么病?会在无菌室里? 三个人交换了一下惊愕的目光,郑梅妹小心翼翼地问: “小黛得的什么病?” “白血病。”她的父亲说。 三个人都呆住了。如雷殛一般,白血病! 李晓彬看程鹂,她脸色惨白,再看郑梅妹,她已经热泪盈眶! 这样可爱的孩子,会得了白血病!她忙问: “怎么发现的?确诊了吗?” “发烧。近来这孩子常常莫明其妙地发烧,”她妈妈悲伤地说,“开始我们总 以为是感冒,咽峡炎,扁桃腺炎,总是当成感冒来治疗的。而且她表现出来的是典 型的上呼道感染症状,比如淋巴结肿大。” “后来呢?” “后来发现孩子牙龈出血,鼻腔粘膜出血,这才怀疑她是否有血液病。查了她 的血,一看化验单,发现她贫血,正细胞正色素性贫血。可仍然没有想到白血病。” 郑梅妹在想,是她,只怕也会忽略。因为白血病在早期是没有特殊症状的。 “白细胞多少?”她问。 “每毫升30万到50万。” “有没有作出处置?” “当时,我们的确当作一般的炎症来处理的——” “嗯?后来?” “后来,那天她从学校回来,说她头晕,眼睛看不见东西,恶心,耳朵里有嗡 嗡声。我一检查,发现她视网膜出血,内耳出血,这才意识到她可能有严重疾病, 认真地又作了一次血液检查,但仍然未查出什么结果,只发现她的血小板轻度减少, 凝血机制不好。” “没有查孩子的骨髓?” “我还是不放心,因为我发现孩子的肝脾肿大,但检查肝功却又正常。” 郑梅妹觉得,夏雪的这番话既是讲给她听的,更重要的是讲给孩子的父亲听的。 “后来,直到发现孩子皮肤有弥漫性斑丘疹,才在血液病科进行了会诊,作了 血象检查,骨髓检查,染色体检查,生化检查,确诊为白血病。” “阿姨。” 话筒里又传出小黛的声音,虽然很微弱,但她一开口,所有的人都屏声静气地 听。 “我并不觉得特别难受。” “是吗?” 郑梅妹想,孩子并不知道这种病有多么可怕。即使你告诉她,这是血癌,她也 不懂。这倒也好。她不会像大人一样,立刻会精神崩溃。这就是孩子的单纯,天真。 “就是有点头晕,恶心,口干。” “可以多喝点水。” “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我不能去上学了。”说这话时,她有些悲伤。“我的头发剃光了,一定很丑。” 说这时,她哭了。 “别发愁,”梅妹安慰她说,“剃光了好。长出来的新头发会更黑更亮,更漂 亮。漂亮的女孩,剃个光头,只会更漂亮,更迷人。别出心裁呢。” “你骗我。” “不,阿姨是从来不骗人的。正是因为这个,阿姨才能到广播电台来当节目主 持人的。” “我信。”她心悦诚服了。节目主持人在她心目中,既高尚,又神圣。 “这才是好孩子。” “我不喜欢这个房间。”小黛说,“太安静。爸爸,妈妈,梅姐姐,都在外面 房间。梅妹阿姨,你猜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嗯?” “我爸我妈不吵架了,真地和好了呢。” “你怎么知道?” 李晓彬、程鹂、郑梅妹三个人都一脸的惊喜。 “这我还看不出来?到底是我妈我爸。” 小黛又是小黛了,那个聪颖,乖巧,早熟的孩子。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病。”她坦然地说,“会好起来的。就像我的头发一 样,要不了多久,又是满头黑发了。其实,我更喜欢剪一个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好 帅气呢!” 真是个孩子!郑梅妹感动地想。这时候,又让人想起了她的年龄:九岁。 “我想,她说的是真的。”话筒里又传来了陈述那厚重的喉音,“可这代价太 昂贵。说真的,孩子的病使我们都已经忘记了自己,和自己的那点个人感情。” “这时候,”是夏雪的声音,“谁还顾得上自己?我一心的歉疚。无论是对小 黛,还是她的爸爸,爷爷奶奶、我不是个好妈妈!我这时候才有一种感觉,一个女 人,什么都是无足轻重的,只有孩子,比一切都珍贵的孩子,那才是真的,真的呀!” 夏雪扑到陈述的怀里痛哭,她无法抑制她的情感,电话的话筒就放在桌上。现 在,他们就用这部电话和孩子,一板之隔的孩子对话。 她今生今世都忘不了她从血液病科拿到小黛的病情报告单时的感觉,她顿时觉 得天眩地转,眼前一片漆黑,她晕过去了。就在血液病科的办公室,她失去了知觉, 好半天才苏醒过来,就在那间办公室里,她放声大哭! 她崩溃了,完全崩溃了。 血液病科的几位主治大夫都守在她身边安慰她:白血病并非不治之症,要有信 心,夏大夫。 她知道,她什么不知道?她用得着谁来给她讲什么是白血病吗? 当她苏醒过来,在血液病科办公室看到的第一个闻讯赶来的人,是医药科主任 李风。 他站她身边那么关切地看着她,对她说,小雪,别愁,血液病科是可以信赖的, 许多白血病人不都是抬着进来,走着出去的吗? 她知道,血液病科有三年存活率百分之四十的骄人成绩。可谁又能保证小黛不 在那个百分之六十里? 李风说,小雪,无论花多少钱,可以都挂在我医药处的账上,您甭操这份儿心。 他又叮咛血液病科的大夫,处方,专拣最好,最贵的进口药物开,需要换血,输血, 透析,只管去作。所需要的费用,我去跟院长商量,请院长特批。 小黛的血型是A型,咱们血库里有几十万毫升,只管用,不够,我去调。一个电 话,冷藏车就来了。其它治白血病的药,比如靛玉红,马利兰,刚进了一批,这是 疗效相当好的。至于什么环磷酰胺,高三尖杉酯硷,左旋门冬酰胺酶,阿霉素,柔 红霉素,强的松,都有的是。 放心吧,夏大夫,咱们医院,上上下下一齐动员,非救活她不可。 他又伏在她耳边说,小夏,我马上去作骨髓穿刺,如果检查结果骨髓白细胞抗 原相符,我第一个为小黛作骨髓移植。 她好感动,好感动。 不过现在还轮不到他,首先轮到的应当是小黛的父亲。 她看他的那张脸,那脸诚恳而真挚,那双眼里只有同情,关切和哀怜。她又流 泪了。她的肩膀太柔弱。 这个时候,她想起了陈述。 陈述,陈述,你在哪儿?在哪儿? 她忽然又意识到,是她,是她赶走了陈述的呀。 小黛的血管里,流的是他的血。不论她如何恨他,她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夫 妻关系可以解除,婚姻关系不过是一纸契约,可血缘关系。解除得了吗? 她这时才发现,她用仇恨建立起来的堤坝,原来那么脆弱!一触即溃! 她再也顾不得她的面子,她的骄傲,她的矜持,她的倔拗,她立刻又是电话, 又是传呼,叫了他来,流着眼泪扑到他的怀里! 陈述也呆了。 这样的灾难,居然真地落在他可爱的女儿身上! 前夫前妻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罢,两个人一起到检验科检 查骨髓,只要骨髓移植能救活他们的女儿。 骨髓移植是最有希望的方法。连陈述都懂,通过骨髓移植,可以恢复白血病患 者的造血功能,同时利用移植物对宿主的排斥反应,消灭残存的白血病细胞(配合 化疗及放射性治疗),以达到治愈的效果。 骨髓,骨髓! 只要能救活女儿,夏雪宁可把自己的骨髓全捐给她。 陈述想起来小黛两岁的时候,他带了夏雪和小黛到兴庆湖去划船,在湖中央, 小夏对他说,陈述,若是船翻了,记着先救孩子。 小雪不会游泳,兴庆湖里的水,有四五米深呢。 这就是母亲。 他记起了一个故事,那故事讲,儿子生了一种怪病,只有母亲的心脏才能救活 他。母亲毫不犹豫地剖开胸膛,扒出心脏,双手捧给儿子,那心脏滚烫滚烫,她一 面捧给儿子,一面叮咛说:慢点儿吃,小心烫! 好残酷的故事! 这就是母亲。 化验单很快便出来了,他俩的骨髓白细胞抗原(HLA)都与小黛不同,不能使用。 双亲与子女的重合率为25-30%。 第一个希望破灭了。 接着小黛的外婆,外公,小姨,奶奶都来医院做了骨髓穿刺,化验的结果居然 都不能用。 夏雪眼前一片黑暗。她不得不向市内所有的大医院查询,一查询这才发现,这 座六百多万人口的城市,参于捐献骨髓的志愿者仅有几十个人。她连忙一家一家医 院奔走,查询这些人的骨髓档案,竟没有一个相同的。 这也很正常,因为在非血缘关系者中,白细胞肮原(HLA)相合的概率只有万分 之一:三。几十个人的基数,实在太小太小。 夏雪这才痛感,整个医学界对这件事,对建立一个庞大的骨髓库,重视不够。 宣传动员工作作得太差。 可这也难怪,骨髓毕竟不是血液,也不是精液或者角膜,提取和捐献骨髓的动 员,不是那么容易,仅仅骨髓穿刺,就会把许多人吓跑。更不用说脊髓损害或传导 束损害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事实上,在正规医院所进行的骨髓移植是安全的,可讲 清楚这件事并不容易,尤其是已经完全商业化的医院。 从省医院回来,夏雪彻底地绝望了。她哭都哭不出来了。守在监护病床旁的陈 述,几乎什么都不敢问,一看她那双红肿的眼睛,还需要再开口吗? 他就在小黛的床头柜上,写了一篇短文:《救救小黛》然后回到报社,找到值 夜班的常务副主编,副主编当即便签发了。可陈述发现发出来的稿件已不是他原来 的稿件,几乎是副主编重新写过的稿子。 救救小黛! 本报讯(记者齐钢强)远东集团子弟小学三年级女生陈小黛,近日经远东医院 血液病科检查,确诊为急性白血病,一个稚嫩的生命处在危急之中! 陈小黛的父亲是本报著名记者,社会部编辑陈述,她的母亲是远东医院外科主 治大夫夏雪,他们恳请本报向社会各界发出呼吁:救救孩子!本报对此深表同情。 陈小黛现年九岁,聪明,乖巧,漂亮,活泼,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拯救这个 可爱的孩子义不容辞。 近日,她的亲属都在医院作了骨髓化验,但皆因白细胞抗原不同而不能使用, 而本市又无大型骨髓库可以提供骨髓,故本报持向社会各界发出呼吁:献出你的一 点骨髓,献出你的一片爱心,救救这个孩子! 对此事本报将密切关注,并跟踪报道。 读罢此稿,夏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跪在陈述面前,哭着喊: “谢谢!谢谢!谢谢!” 陈述觉得,她的精神已不正常了。她神志恍惚,完全崩溃了。 他正要扶起他的前妻,病房的门忽然打开,血液病科主任冲了进来,手里挥舞 着一叠化验单大喊: “小黛有救了,小黛有救了!”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医生,护士,个个喜形于色。 血液病科主任也是热泪盈眶,他抱住陈述和夏雪,喊: “白细胞抗原完全吻合的骨髓找到了,志愿者就在门外!” 夏雪一把夺过化验单,她匆匆地挥去眼里的热泪,那眼泪却越擦越多,就是看 不清楚,血液病科主任说: “夏大夫,我给你念。” 她坚决地说: “不,我自己看!” 她到底挥去了眼泪,看清了化验单,真的出现了奇迹!项项指标重合! “人在哪儿?” 她呆了,哭着问。 “就在门外。”血液病科主任说。 她“扑通”一声跪下,膝行着向门外走去,目睹此情此景,所有的人都泪如雨 下! 陈述也跪在地上,跟在她后面,用膝盖在地上前进! 没有人阻拦或扶起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了这膝行的份量。 那是一个孩子的生命,那是一份沉甸甸的父爱和母爱,一个家庭的命脉所系, 动天地而泣鬼神的爱呵! 短短的几米路上洒满泪水,在场的医师护士,人人泪飞如雨! 走出监护室,血液病科主任说: “就是她。” 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夏雪甚至没有抬头看看是谁,便磕头如捣蒜! 还是陈述先喊了一声:“梅蕊!” 梅蕊大叫一声,“姐!”跪在地上,抱住了夏雪,夏雪这才擦擦泪眼,大吃一 惊:“怎么是你?!” 梅蕊大哭:“姐!这就是缘份,缘份!我们三个人的不解之缘哟!这是血缘哪, 血缘!” 陈述呆坐在地上:“莫非这都是天意?天意?” “阿姨。”是小黛的声音。 “小黛。”郑梅妹挥去自己满眶的泪水,艰难地说。 “我很快乐。” “我能理解。”郑梅妹哽咽地说。现在,她听懂了。 “阿姨。我真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呢?我妈和我爸和好了。他 俩不吵不闹也不呕气,比原来还好。而且,我妈见了梅姐也那么亲,跟见了我小姨 一样。大人们也会像小孩儿一样,说恼就恼,说好就好吗?” “会的。”郑梅妹泪眼模糊地说,“跟小孩儿一样,一样的。” 夏雪清清楚楚地听到,隔离在无菌室里的小黛的每一句话,她好心酸,越来越 衰弱的女儿,居然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危难,却在关心她的父亲和母亲的情感。 也许,她觉得这是她避风和停泊的港湾?也许,她觉得这是她栖息和偎依的羽 翼? 是呵,她比需要什么都更需要一个家,一个不那么大的地方,哪怕是用树枝和 麦草构筑的,却有着家的温暖的窠穴! 好可怜的孩子。 她顿时觉得,她太自私,太自私了。她的心里,为什么只有自己?她究竟给了 女儿多少?如果说,她冷落厌弃她的丈夫,多少她还有一点貌似有理的理由,那么 她又有什么理由冷落女儿? 女儿的脸,那么苍白,才几天功夫,她脸上的红润几乎消褪已尽。只剩下那双 失去了光泽的眼睛,还那么黑,黑得就像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 她剃光了头。 女儿的一头秀发在那可怕的剃刀下,一削而光,她守在她旁边,眼泪就不曾断 过。倒是女儿在安慰她了。 “妈妈,我像个小和尚了。”她对着镜子叫,“不,小尼姑。就差拿只小木鱼 了。” 她用手指敲着桌子,用苏州话唱: “……小呀么小和尚, 亮光光, 去呀么去烧香 泪汪汪!……” 妈妈笑了,笑声和泪珠一起跌落。 现在,妈妈终于可以守在女儿身边了,哪怕是强作欢颜也罢。而且,还有爸爸, 小黛觉得,她应当抓住这个机会。 孩子现在已经绝对卧床了。她再不能蹦蹦跳跳了。她躺在床上。夏雪给她争取 来了一台彩色电视机,每天可以适当地看一会动画片,像《大力水手》,《唐老鸭 与米老鼠》。是录像带,她在隔离室外面给孩子放录像、 小黛的食谱大大不同了。她需要高热量,高蛋白,高维生素,还要易消化的饮 食。李风给她提来了那么多好东西,都是进口的食品。美国的巧克力,小黛从来没 有见过那么大,那么厚,那么重的大块巧克力,那一块就是几十美金,夏雪知道。 还有全脂的牛奶粉,麦片粥,蛋黄粉,都是从超级市场买来的最高档的洋货。是她 从来不敢问津的食品中的极品。连孩子喝的柠檬汁,天然椰子汁,桔子原汁,都是 进口的,那一大袋食品,值好几千块。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述说,记个账,我以后找个机会,还他。 他说这话时在想,如果他进了监狱,他会买同样的东西去看他李风的。 李风天天送鲜花来。都是很名贵的花。有郁金香,紫罗兰,月季,玫瑰,康乃 馨。孩子满眼是美丽的花儿。 夏雪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 女儿现在已经开始化疗。她知道,这对女儿是极其痛苦的,她眼看着她一天天 消瘦,羸弱,苍白,她知道,无论是阿糖胞苷还是柔红霉素,都会损害女儿的肝, 骨髓和心脏。可她有什么办法? 她必须把小黛体内高达10的12次方个的白血病细胞降到10的9次方以下,为此, 必须不惜代价! 还有比这更让她痛心疾首的么? …… 现在,她还能顾得上她的那点个人情感么?只要能救活她的女儿,只要能让女 儿重新鲜活,重新健康,重新像原来一样活蹦乱跳,支付什么样的代价,都不昂贵! “我想通了。”夏雪说,“我再不嫉妒,也再不恨梅蕊了。只要陈述喜欢她, 我祝贺他俩。如果他娶梅蕊,我会去当证婚人,或者当梅蕊的伴娘,而且是满心欢 喜,心甘情愿的。” 郑梅妹又惊又喜地想,如果陈述真地娶了梅蕊,而他的前妻去作她的证婚人或 者伴娘,岂不是又是佳话一件? “至于小黛,也不必过虑。我可以暂时带着,再过几年,她就大了。她想跟她 爸也行,想跟我也行。她会有两个家,两个母亲,一个父亲,不是也很好吗?” “别这样说,夏姐。你再说,我也要哭了。”梅蕊说,“以前我发誓要向你宣 战,一是因为你对我的炉恨,反作用力吧。二是我为了报恩,报答陈哥对我的大恩 大德,也算是涌泉相报吧。现在,我有机会为小黛作一点事,就算是我感恩图报吧。 世上的事,一啄一饮,仿佛都是前生注定似的。怎么这万分之一的概率,偏不偏就 让我给赶上了呢?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都没勇气走进那间监护室了。我真吓坏 了。会不会我真跟小黛有点血缘关系?我们大家都蒙在鼓里?” “你不是我的姐姐吗?梅姐。”小黛问。 多聪明的孩子!郑梅妹在心里叫绝。这孩子的一句问话,能叫一屋子人泪如泉 涌! “对呀。”梅蕊自言自语地说,“从一开始,陈述就不让小黛叫我阿姨,要叫 我姐。我真是你的姐姐呢,小黛。” “作我女儿的姐姐呀,梅蕊。”陈述说,“我们真是有缘呢。是不是?小雪。 不然,我怎么会在羊城遇到她?遇到就遇到吧,我又怎么会下决心把她带到西安来?” “对不起,梅蕊。若是以前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能原谅我吗?我看错你了。 你是个好姑娘呢。” “夏姐,快别这么说。你俩和好吧。我失败了。小黛一生病,我马上就意识到, 在这场角逐中,我彻底地失败了。你瞧瞧,你们是多幸福的一家呀,我干吗要插一 腿?要说时髦,这倒是挺时髦的。是不是?” 笑声。 “夏姐,时髦这号东西,就是流行色,来得快,风糜一时,可去得也快,秋风 扫落叶。夫妻生活,那是要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的,岂是一朝一夕?夏姐,我还有 张化验单,你看不看?” “什么单?” “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是妇产科的检验单。” “你做了妇科检查?”郑梅妹奇怪地问,“什么内容?快告诉我。” 她生怕是张——。 “你干吗把这种单子给我看?你这不是在抽我的脸吗?”夏雪哭,“对不起, 梅蕊。” “什么单子?”陈述也奇怪了。 “对不起,陈述。”夏雪哭,“我冤枉你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郑梅妹焦急地问,她莫名其妙了。 “妇科检查单。”夏雪说,“上面写着‘处女膜完好’五个字。” 说这话时,她好累,又好轻松,如释重负,雨过天晴。 老天! “现在,我把陈哥完璧归赵了,夏姐。你不可以再猜疑陈哥了。他呀,真是个 正人君子呢。” “你受委屈了。”陈述说,他也想哭,原来,洗白这个冤屈这么容易。可他能 要求她这样作吗? “不,梅蕊。我不放你走!”夏雪坚决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多么委屈! 你哭呀,哭出来吧。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憋在心里的滋味,我知道。” 果然,梅蕊放声大哭!悲声一放,不可收拾! 早上五点,李晓彬,郑梅妹,程鹂关了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天色已经朦 朦胧胧地发白了。 下了一夜的夜雨,终于暂歇了。 李晓彬觉得,“夜空不寂寞”热线的开通,似乎与原来开办这条热线的宗旨相 去甚远,因为热线的内容大多涉及他人隐私,不宜为公众所收听。这根热线实际上 是根“悄悄话”热线。她把这个意见已经跟台长谈了。台长再三考虑,认为还是办 下去,留下来好。理由有二,一是加强了电台与听众的联系,情感交流;二是可以 从中选取一些不涉及他人隐私的谈话,以适当的方式播出去,会更受听众欢迎。李 晓彬同意了。 这天晚上,三个人都特别激动,谁都没有想到陈述一家的故事,会出现这样的 转折,简直是戏剧性的。可又都觉得,这并非是故事的结局。结局不该是这个样子。 陈家的冲突,矛盾解决了吗?不,没有解决。 首先是小黛的骨髓移植是否一定能成功,尚且是个未知数。因为小黛在骨髓移 植后仍有两个危险期:一是免疫排斥,二是移植成功后的移植抗宿主病。 这样,就出现两个可能,一是小黛获救,康复,二是小黛仍不幸夭折。 于是,陈家的两个矛盾一个也未解决。如果小黛伤逝,夏雪将失去她最重要的 一个筹码。而梅蕊将会出现公平竞争的局面。如果小黛获得新生,她的情感即可能 依旧依恋她的生母,也可能会转向救她一命的梅姐。 如果说陈述在这一段情感的经历中,一直是一边倒地倒向了前妻,那么在下一 段的人生旅途上又一边倒地倒向梅蕊,这也合情人理。 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家的矛盾不但未能解开,反而越揪越紧,矛盾不但未能缓 冲,反而会愈加尖锐。只是表现出来的方式会大相径庭。戏剧性也越强。 甚至于说,现在仅仅只是开戏锣鼓。 再则,李风的案件又起波澜,并且更加惊心动魄,波澜壮阔。陈述的《蚂蝗》 还有续篇。 在这件事上,李晓彬已有风闻。反贪局长先从自身开刀,李风专案组的几名要 员已被捕入狱。郑院长也感到此案炙手可热。 李风并不感到末日来临。他作了几手准备,如果反贪局感到此案辣手,就此作 罢,那是最好不过。这样的事并非没有先例,如果反贪局竟敢真地对他下手,他非 弄它个大闹天宫不可! 他手里有杀手铜。 如果他李风坐牢,他非让市卫生局,省卫生厅,市公安局,市检察院,法院, 看守所,直到市府,市委,一大批市级大医院,医药公司,药品采供站,呼拉拉倒 下一大片不可。 我看你反贪局的牙口硬,还是我李风的骨头硬! 至于陈述,他非让他闭上嘴不可,他若不肯闭嘴,他就让他永远闭上眼睛。而 且,他会先从夏雪处开刀。 他天天都在那里磨刀,他要困兽犹斗。想要让他一个人坐蜡,作梦! 他知道,他不“翻把”则已,一“翻把”就是掉脑袋的事。所以,他别无选择。 只有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他心里明白,从他出狱,反贪局一天也没消闲过。反贪局时时刻刻都在积蓄力 量,准备决战。 小黛的病,他已经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天天都去血液病科,他嘱咐血液病科, 用最好的药,最昂贵的进口药物,只要孩子需要,只管处方就是。账,可以挂在他 医药处的账上,他有的是作平这个账的办法。这也是他的一把杀手钢,仅异体骨髓 移植一项,手术费便高达十万元! 夏雪觉得,李风真是侠肝义胆,热道衷肠! 可陈述在冷眼盯着李风,他绝不接受这个“蚂蝗”的一分钱恩赐! 郑梅妹走到窗前看看屋外,雨,像是不下了。昏黄的路灯,照着广播电台大院。 照着亭亭如盖的法国梧桐和那高大的挺拔的加拿大白杨。 “走吧。”郑梅妹说。 她又看到了齐良材的那部红色的“夏利”车,她说了许多次,不让他来接她, 他偏来!真没治。 程鹂一手挽了李晓彬,一手挽了郑梅妹,下楼,说着,笑着。三个女人只带了 一把伞。 程鹂先跑出楼,她惊喜地叫:“哦,不下了!” 郑梅妹也伸出手试试,像是真不下雨了。尽管楼边的铁皮雨水管道里还有在淌 水。 “我先走了。”她对李晓彬有些抱歉地说。 李晓彬笑着挤了挤眼,看着她钻进了齐良材的那部“的士”。她牵了程鹂的手, 向她自己的那部红色“尼桑”走去。 车开出省广播电台大院。 雨季该是要结束的时候了。此时已是九月下旬。该是秋高气爽的仲秋时节了。 天边的雨帘已经收了,厚重的云幕终于撕开一道宽宽的口子,风便赶了来,扫 荡那些不肯离去的乌云,那条缝隙越裂越大,红艳艳的朝霞从那缝隙里奔涌而出。 哦,多美的晨曦哟,晨曦! 一九九六年除夕完稿于西安市草阳小区听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