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档案 李宝成踉踉跄跄地从土坡上下来,跪在那里,三名武警在身后押着他。渭水悄 悄地从脚下流过。到底是汛期了,河水涨了许多,浑浊的水面上还漂浮着树枝、野 草。他抬头看看,远处,沿着河堤布防的都是武警。大桥上已戒了严,禁止车辆行 人通过。许多人站在那里,准备看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今天,处决的犯人就他一名。 中级法院执行庭的庭长从河堤上下来了。这人有40来岁,身材高大魁梧,威 风凛凛,嘴唇的右下角有颗明显的痣。他走到李宝成面前,开始最后的讯问:“你 犯了什么法?”“杀人。”“杀了谁?”他没有做声,咬了咬嘴唇。 那是个暮春的夜晚,在村东那片海浪般涌动的麦田边,她狂热的吻雨点似的 落在他不知所措的唇上、脸上、两腮上。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也许这是他 生平第一次体验这种狂热的爱。 他还在懵懂中发愣,她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他惊叫了一声:“你!” 黑暗中,她“哧”地笑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属狗?怎么咬人?” “咬人?我还想吃人呢。属狗?我属狼!” 她又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他快活地尖叫了一声。 “你这么恨我?” “恨!我要是只狼,我就吃了你!” “为什么?”黑暗中,她没有回答,可他能感受到她眼里的泪花和妒火。 “是因为我有老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境一下子变得阴暗起来。他放开她柔软温馨的身躯, 伸长了身子躺在茸茸的麦田里,麦子正在拔节。远处,求偶的青蛙呱呱地在叫。 “你到底准备怎么办?”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她比他的妻子年轻, 漂亮,媚人。他几乎不能忍受他家中那个占据了妻子位置的女人,夫妻生活枯燥, 乏味,令人窒息,可他却又不得不忍受这个早已确立的事实。离婚,谈何容易! “芸,别逼我。我的心里只有你,难道,连这点儿你都看不出来吗?” 她动情了,又一次向他扑过去。 此刻此时,他在想:若是当初她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还会在那样的夜 晚和她幽会、偷情吗? 此时此刻,他被五花大绑着,麻绳勒得他两腕都失去了知觉。执行庭的庭长还 在提问。 “被你杀死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李小芸。” “你为什么要杀她?是仇杀还是情杀?” “……” 她曾经做过许多美丽的人生之梦。考大学,可她一连考了三次,终究榜上无 名。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他闯进了她的生活。 “到我的刺绣厂来吧。”他对她笑得很有魅力。他既有艺术家的精巧、又有 企业家的魄力,他精于构思绚丽灿烂的花样,又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识货的买 主。 她惊讶地感觉到,这个30岁出头的男人身上有那么多新鲜的东西。他常常外 出进料、供货、联系业务,每次从西安回来,省城的喧嚣、热闹,以及每天发生在 商品交换世界里惊心动魄的奇闻趣事,便随着他在山村里传播,搅乱了山里人的宁 静。 “好狗日的,大雁塔的尖尖儿戳到了云里头!” “金花饭店,啧啧,全用玻璃盖成的,像一块大宝石!太阳光一照,耀得人 都睁不开眼!听说,那里头的房间,住一夜1000多块!” “1000多块?里边都有些啥服务?能要这么多钱?” “要啥有啥……” 她不能再往下听,可她已经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是另外一个样子,完全不同于 山里人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虽说已是90年代,可村子里仍然没有一台电视机,没 有一名大学生。他是村子里第一个把山里人的聪明才智辐射到省城的人,她佩服他, 崇拜他。她急切地想去省城,看看城里的女人怎么生活。 “下次去西安,能带上我么?宝成哥。”她问他。 他定睛看着她,她的眼睛,像一潭清澈的湖水。 他果然带她去了。逛过大雁塔、钟楼、古城墙,有着电梯的百货大楼,他们 舒坦地泛舟于兴庆湖上。 她真快活。这一年,小芸已经22岁了。在农村这个年纪,抱上两个孩子是正 常的。她惧怕,她反感,她厌恶。她要挣脱这可怕的命运。她要追求属于她的东西。 现在,这一切都在她面前闪耀。 “你说,”她仰起脸问他,“我能变成城里人么?” “城里人?”他冷笑了一声,“今天晚上,咱们住到金花饭店去,怎么样?” 这话说得她面红心跳。“咱们”是谁?是我和你?住到金花饭店?我的天!她 再不说话了。 这会儿,当他跪在刑场上的时候,他才明白,为了那燃烧的一瞬,自己付出了 生命的代价。 他举目四望,此时,他最怕见到亲属,或是熟人。他的寡母已年迈,他是家中 的独子,姐姐远嫁他乡,也许还不知道他的死讯。临刑前,他给母亲写过一封信, 让她不要太悲伤,也不要来收尸。他忽然想:他的妻子会不会来?自己落到这个下 场,天底下最痛快的人,大概就是老婆了吧?他恨那时没有一刀也捅了她! 他们私情的败露,是在夏收之后。那天天刚亮,妻子专门去刺绣厂堵她,他 们俩人还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妻子一膀子撞开厂长办公室的门,像被剁了尾巴的 母狮,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两个女人撕扯在一起,杀猪一般。他清醒过来,一把 揪起婆娘,一个大耳光,打得她咕噜噜滚出了房门。他“砰”地一声关上门,让小 芸赶快穿上衣服。那婆娘守在门口,在地上打滚撒泼,世上最污浊、最下流的话, 她都骂遍了。那婆娘恨犹未解,叫来了几位彪形大汉似的娘家哥,一齐动手,不但 把他揍了个半死,还把那张脸抓得像刚犁过的地。 “叫你美!”他忽然看到那戒严的桥头上停下了一部卡车,卡车上很显眼地 装着一口未上油漆的白皮棺木。是来收尸的么?他正想着,只见从驾驶室里走出了 一个女人,那女人一身重孝。他吃了一惊,是老婆:正是她,披麻戴孝来收尸了。 他的头“轰”地一下,差点儿晕了过去。 这是他生命的最后几分钟了。他忽然又可怜起这婆娘来,这婆娘是爱他的, 爱得太自私,可谁的爱又不自私呢?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也恨他,唾弃他。 他走到如此地步,不正是她所希望的么?他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会披麻戴孝为 他来收尸。那是因为他一刀捅了小芸,解了她的心头之恨!想到这儿,他甚至觉得 有人在他心上猛刺了一刀! 村子里,他们俩都已经没法再呆下去了。他关了厂子,带上手边的几千元钱,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离开了那个一夜间变得狰狞可怖的村子。 他们先游览了洛阳白马寺、郑州少林寺,然后到南京,游览中山陵、莫愁湖, 再游无锡、太湖、苏州,沿运河南下到杭州,从杭州又到了上海。欢乐的日子总是 短暂的。 在外滩,他们俩望着江心停泊的无数巨轮,心里已没有欢快,口袋里的钱已经 只够买两张回程的车票了。 “回吧,”她说,“回去离婚,咱俩光明正大地结婚,结了婚,再重整旗鼓!” 她说得那么自信,说得他好感动。 他们俩又回到了县城。她却没有了勇气再回他们出生的山村。 “我在这儿等你。” 他回去了,下定决心非离婚不可,既然事已摆明,无需再遮遮掩掩,也好, 一刀两断!她在县城无所事事,便在街上闲逛,不想却遇到了中学的同学石虎。想 不到,当年下河捞鱼、上树掏鸟蛋的淘气包儿成了气候,如今他在县城里办了一个 食品厂,雇着20多名工人,早已腰缠万贯了。 李宝成回到家里,那家像个冰窖。老婆咬牙切齿地说:“离婚?别做那个梦! 除非我死了,别想让我挪窝儿!”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老婆那样摧残他、折磨 他!一个男人最大的悲哀,恐怕莫过于有一个可恶的老婆。可这个悲哀却恰恰落在 了他李宝成的头上。怨谁呢?这切乱麻,李宝成在刑场上已理不清了。 他从村里回来,没能带给她建立新生活的希望。可他却发现她身边多了一个男 人,一个强壮彪悍、 精明得甚至有些狡黠的男人——石虎。他发现,小芸的眼睛在他的面前变得暗 淡,常常蒙着云翳,可一见到石虎,她那双眼睛立刻变得光彩照人。这是他最不能 忍受的。 一天,她突然满面春风地对他说:“我从亲戚处借了5000元钱,咱们可以在 县城重操旧业,开刺绣厂了。”李宝成在几间租来的民房里又办起了刺绣厂,这一 回他要大干一场,他不再刺绣枕头、床罩、被罩,而刺绣戏装,一件蟒袍可以卖到 上千元!还不愁销路。 “突突突……”一阵摩托车轰响,石虎来了,那部深红色的250雅马哈,全县 城独一无二,他把头盔一摘,进了刺绣厂。“小芸妹子!”一进厂,他就大声地喊, 好像小芸真是他妹子一样,“走,晚上跳舞去,东方舞厅,怎么样?大哥有票!” 他拿出一沓票,从窗口扔了进去,正扔在她的台子上。那票四块钱一张,在这小县 城里够气派,他这厂里的工人,一天干十个小时,才挣两三块钱。摩托车又是一阵 轰响,石虎走了。 李宝成走到小芸跟前。拿起票来一数,一共十张。他冷笑了一声,把票全撕了。 小芸惊叫了一声,看着他的脸色,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石虎又来了。跟昨天一样,一进门就吼:“小芸妹子,怎么, 瞧不起咱哥们儿?”想不到,他话音才落,应声而出的是李宝成,他早已忍耐不住 了。“石虎,我告诉你,上班时间,你乱叫个啥?出去!”石虎眯起眼睛,把李宝 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哟啊,没看出来,你小子一阔就变脸!没有我,你拿什 么抖威风?拉根棍儿讨饭去吧,还开厂子,当厂长?”“你说什么,石虎?”“不 是我借给你5000块钱,你办的什么厂?你他妈的神气什么?惹恼了老子,我叫你上 午关门,你拖不到下午……”李宝成懵了,怎么,小芸借的是他的钱?他怎么会对 她如此慷慨?莫非……他的头皮一阵发麻,血直往上涌……一切都在他的眼前变得 模糊起来,他听不见石虎都在喊叫些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晚上,他关上房门,一把抓住了她的领口:“说!你跟石虎是什么关系?!” “你说是什么关系?”她笑着说。男人么,小心眼儿,吃点儿醋,没多大事。“石 虎怎么肯借给你5000块钱?他得了你什么好处?”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身上搜寻, 竭力想证实自己的猜测。她恼了,一把推开他:“我跟他睡了觉!你不就是想听这 句话吗?我告诉你,满足了吧?”“婊子!”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她的脸上。这一 记耳光她确实挨得太冤。石虎这人有嘴无心,豪爽大度,喜欢打情骂俏,可并不胡 来。小芸和李宝成的事,石虎知道,他倒不像别人,他挺同情小芸,是他主动开口, 愿意资助李宝成办厂。这事,小芸倒是想得很多,石虎跟老婆离了婚,眼下是一个 人。“我可告诉你,”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可别打我的主意。别当我是公 共汽车,谁都可以上。”说这话,她有点儿伤心,眼圈儿红了。“放心,小芸妹子。 我要有那心,天打五雷轰。我知道,你不是那号人。”她那在眼圈儿里转悠的泪水, 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他好同情她,从那时候起,她是他的妹妹了。她并不记恨李 宝成那一巴掌。可她无法忍受这个男人精神世界的崩溃。从那时起,他不再是一个 充满自信和创业精神的男子汉。 “我要再看见你单独和石虎在一起,小心我一刀子捅了你们俩!” “你能跟我偷情,也就会跟别人偷情!” 李宝成伤透了她的心。她终于丧失了最后的一点耐性和希望,把铺盖搬到另 一间屋子,同他分居了。 “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你死刑,你服不服?”“服。”他不会忘记。那天黄 昏,残阳如血,一抹马层云长长地拖在天际。他幽灵似的飘进她的屋里,她僵硬地 半坐在床上,对他的出现无动于衷。他是来和她进行最后摊牌的。他腰间插着一把 刀,刃是新开的,寒光闪闪,冰冷冰冷。“你真的不爱我了?”她感到他的声音在 发抖。“你只让我感到恶心!”“你想过没有,我为你失去了一切!”他的声音变 得激愤起来。“可我又得到了什么?”泪水在她的声音里滚动,“我比你失去的更 多!”“你是不是打算跟石虎?”她并没有这种打算。但她能对他这样说吗?“你 管不着!”她怒冲冲地说。“那我们就做最后一夜夫妻吧。”他扑上去,抱住她。 “滚!”她发怒地推开他,一巴掌打在他脑门上,好响亮!这一掌凝聚着她多日来 的积郁和愤懑,恼怒和怨恨!他猛地从腰间拔出那把刚从街上买来的短刀,毫不犹 豫地刺进她的胸部。“到了阴司地狱,”他抱起鲜血喷涌的她,吻着她苍白如纸的 面颊,“咱们俩还是个伴儿。” “你马上就要被处死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杀死她并不是我恨她,而是因为我爱她;我杀死她并不是为了除掉她,而 是为了永远地占有她。请你把这句遗言转告我的妻子。” 这时,执行枪决的时间已到,监斩官退到不远处的一个沙丘上,举起了号令 旗:“各就各位——预备——放——”枪响了,人群开始涌动,都想看清这惊心动 魂的场面。只有李宝成的妻子,用手捂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