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不得不说的内心秘密他被确诊为贲门癌。回到北京,他住进一家大医院, 医生决定对他动手术。手术前,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生命随时可能离他而去。当时 替他检查病情的主治医生陈敏章是一位著名专家,后来出任卫生部部长。他对陈大 夫说,不论我得什么病,希望您如实告诉我,让我思想上有准备。所谓准备,对他 来说非常明确: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哪怕活一年,甚至半年,他心里有太多太多话 要告诉世人。他要拿起笔,将心中珍藏的秘密告诉别人……正如俄国大作家列夫· 托尔斯泰一天在花园里散步时,突然以神秘的口吻对高尔基说:想知道我心中有关 女人的秘密吗?当然想。高尔基两眼盯着对方,非常希望聆听这位师长辈的文学大 师有关这一秘密的阐述。托尔斯泰诡谲地一笑:现在我不会说。但有一天我会说。 那就是当我躺在棺材里,手撑住棺盖,说出这些秘密后,立即去见上帝。老托尔斯 泰心中究竟藏有什么样的秘密,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情况下说出这一秘密,我们永远 无法知道,因为直到死,他也没有说出这一秘密。对于陈祖德,所不同的是他战胜 死神的同时,写了一本闻名遐迩的《超越自我》,将他内心深处有关围棋的秘密告 诉了世人。该书发表后,由中央广播电台向全国播出,并在《光明日报》连载,曾 经轰动一时,牵动了无数读者的心。我正是在这本书里,再一次认识他,和他的灵 魂紧紧贴在一起。在该书的字里行间,我看到了一位对生命和生活充满感激的灵魂。 这种感激,产生一种恭谦的力度。他那种文雅恭谦的气质,是从他血管里流出来的, 彬彬有礼中紧紧裹着一个不屈的灵魂,铮铮铁骨,敲起来有一种金属的声音。这是 他的天性,在生活的磨难中变得更为厚重,正如我在《棋缘》一文中所说,常昊如 何将生活中的恭谦与棋上的野心完美地统一起来,也许《超越自我》提供了一个极 有价值的思考路径。妻子看了《超越自我》这本书,深有感触地写下一段文字: “会玩的人都是聪明人,争强好胜的人一般都有出息,专注的人能出成就,如果再 加上牺牲精神,这种人肯定是生活的强者,命运的大赢家。可惜他生不逢时,他生 活的那个年代,不要说安心下棋,连棋的命运都看不清。要是搁现在,围棋火成这 样,他不知道会玩到什么份上。”这话很中肯。他生活的年代,中国围棋总体水平 起点很低,我国顶尖高手甚至比不上日本业余高手,更不用说与他们职业高段棋手 抗衡。1965年,当他在北京战胜岩田九段时,日方想尽办法想安排他与这位九段再 战一盘。作为一名年轻气盛的棋手,他求之不得,与日方顶尖高手对局对他是一次 难得的学习机会。但我方不肯安排他再次出场,为的是保住这一胜绩,由此可见, 我方对他赢下岩田这盘棋何等看重。不让他再次出战,是为了保住他胜利的战绩, 但他心里却不是滋味。在他看来,这一行为本身就证明了中日间的差距。面前只有 一条路,发奋努力,拼命追赶。老天不负有心人,更不会亏待一位才气横溢的有心 人。1966年,他横扫千军,第二次蝉联全国冠军,并在这一期间相继战胜多位日本 高手,以至日本人将当时他与吴淞笙双雄崛起的我国棋坛,称之为“陈吴年代”。 当时他年仅22岁,比现在的李昌镐小4 岁,比常昊小3 岁,前途难以限量。正当他 棋力迅速上升,以极佳状态步入围棋生涯的巅峰期,继而向世界棋坛发起冲击之际, 一场灾难突然降临。随着那张《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出现,“文化大革命”拉开 了序幕,十年动乱在中国大地越演越烈。他和他的同辈棋手,已经不再是苦心钻研 如何赶超日本这一难题,而是面对围棋本身在我国生死存亡的险恶。提到这段经历, 祖德显得非常痛心。他一向认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应加上围棋,称之为五大 发明更为准确。”的确,古人发明了这种令人难以想像的高智能竞技艺术,拓展了 人类多元思维的触角,完美地将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统一起来,大大提高了人对宇 宙、自然和人本身的审视能力。以棋载道,胜负明理,这就是围棋的道和理。这是 中华文化于精神领域里对人类的一大贡献。围棋和其他中华文化一样,在这场文化 浩劫中大难临头。突然间,能不能下棋居然成了问题,尽管荒唐,却实实在在发生 了。能不能下棋?下棋是政治问题,或者说是一种错误和罪过。今天的人难以想象。 围棋放在这儿,你愿意下就下,不想下就不下,怎么会与所谓“政治错误”这一类 词联系在一起?重温这段历史,的确令人痛心,实在不想提,又不得不提。温故知 新,至少对今天的年轻选手和广大围棋爱好者来说,更好了解那段历史,才能真正 明白张璇对我说的好时代“让我们赶上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学校停课,工厂停 产,政府瘫痪,大字报满天飞。人们纷纷涌上街头,一个个举着小红书,狠斗“走 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似乎 在人们疯狂的破坏和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中,共产主义一夜之间便能在中国大地实现 ……这种情况下,正常的经济社会生活被扭曲,不用说下棋,几乎所有运动项目均 被取消,连素有国球之称的乒乓球也难以幸免。今天的人们每天通过报纸,特别是 电视,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体育比赛,足球、田径、体操等等,无论世锦赛、欧洲 杯、世界杯等等。当时,不用说足球世界杯这类大赛,国人连奥运会也没见识过 (当然,这和当时我国奥运会席位被台湾无理霸占有关)。我第一次观看奥运会记 录片是在省军区大礼堂,放的是1964年东京奥运实况。即便这样,这部记录片仍然 作为内部参考片放映,放映时间是1972年,即东京奥运会8 年后。你能想像吗?其 实何止是体育?文化、科学、教育和其他一切一切都与整个世界隔绝,那就是当时 的现状。象棋因为以帝王将相冠名,列为封资修,当然不能碰。围棋黑白子,套不 上罪名,便以封建士大夫玩物丧志一类风马牛不相及的理由打入冷宫。“文革”中 被耽误7 年,对他意味着什么?尽管生活没有假如,可面对白白耽误的极其宝贵的 7 年,我还是忍不住要设想种种假如:假如不耽误,他将会成为一位什么样的棋手? 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他在世界棋坛上将会留下什么?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