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活没有假如。陈祖德在这种没有假如的生活中,并没有向命运投降。为了围 棋事业的存亡,他与其他选手一起联名给中央写信,反映有关情况,希望中央领导 能给围棋事业予以支持。他们先后给周恩来和邓小平等中央首长写过信。按说,普 通人写信给中央领导,没有什么不可以。可当时不行,越级向中央反映情况,被抓 住可是了不得的罪名。张天明为了《创业》这部电影,曾写信给周总理。江青得知 此事,在大寨一次会议上,指着张天明破口大骂。张天明深知四人帮的淫威,回到 家便与妻子商量,做好下放农村、被批斗甚至做牢的最坏准备。后来,要不是毛泽 东及时肯定了这部影片,张天明的命运可想而知。 陈祖德和几位同辈棋手面临同样情况。尽管周总理在信上做了批示,但在林彪、 四人帮的控制下,国家体委全面改组,围棋项目仍被强行撤销。由于总理有批示, 为了保住中国围棋火种,陈祖德和王汝南、华以刚等人被集中下放到工厂,总算免 遭灭顶之灾。至少他们一边参加工厂劳动,休息时间还能摆弄一下棋子,形式上这 些国家队种子还能聚在一起。 从此,中国再也没有任何围棋比赛,更谈不上与世界棋坛有任何联系,作为一 名棋坛斗士的陈祖德,其内心的悲凉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四处奔走, 多方给有关领导写信,吁请他们的支持。当时的河南省委书记刘建勋伸出援手,将 罗建文等人安排到该省体委工作。这些国家级棋手到河南后,对该省围棋活动产生 了很大影响,培养出刘小光等一批顶尖高手。 在第三通用机械厂下放劳动期间,许多社会上的围棋爱好者经常往他们宿舍跑。 聂卫平就是其中一个。正是在那儿,他与我国当时仅存的“火种”泡在一起,棋力 得以迅速提高,后来脱颖而出。与这些业余棋手交往,令陈祖德和他的同伴们深深 体会到围棋自身的魅力,以及围棋扎根于国人心中不可动摇的地位。他在无望中看 到希望。 同样在这间工厂,陈祖德及同伴与首都许多大学,特别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建立 了密切关系。他接受邀请,到清华大学下指导棋,学生宿舍里挤满了人,可谓盛况 空前。为了推动围棋发展,他们真的像“火种”那样四处点火。我一位好友,深圳 围棋业余高手余昌民便是这些大学生中的一位。他曾与祖德通过信,至今仍保留了 他的回信。昌民说起当年情景,历历在目,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野火烧不尽,春内吹又生,围棋没有因为四人帮的扼杀而死亡,相反于文化大 革命后呈现出一片难得的勃勃生机。这一切一切,就是陈祖德于重病之际,想对世 人述说的有关围棋的秘密。三感激生命 懂得爱才能珍惜,惟有珍惜,才会心生感激。感激是一种境界,感激生命赐于 你的一切,是一种更高的境界。古往今来,我国许多杰出的文人都为自己信念活着, 也愿意为这一信念去死。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这就是。为你内心深处的信念, 为值得牺牲的事业,为事业中的同道人牺牲一切!那些自私自利、沾沾自喜的人, 怨天尤人、自暴自弃、永远将自己的无能归咎于外因的人,心胸狭窄、恃才自负和 傲慢无礼的人,永远不会理解这种牺牲的境界。这种牺牲基于这样一个理念:你为 某个崇高的目标活着。为实现这一人生目标,尽管你付出极大代价,但你仍然认为 与生活的恩赐,以及周围人们对你的帮助和厚爱分不开,并由此产生出一种内心深 处的感激。 祖德当年重病之际,得知自己不得不离开棋坛一线时,曾在心里为自己,同时 也为另一人哭泣。那个人不是别人,是陈毅同志的在天之灵。他从内心深处感激这 位共和国元帅对新中国围棋事业的关怀,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元帅和他的关系,早 已超越中央领导与普通百姓的关系,超越年龄、职业和一切世俗,成为黑白天地间 的忘年交。多年来,陈毅元帅对祖德寄于厚望,希望他这一代人能在棋坛上与日本 人一争高下。 眼看陈老总愿望正在实现,他却不得不离开棋坛!也就在这一时刻,他听说围 棋可能再一次面临取消的命运,他不仅为自己,为陈毅元帅,同时更为新中国围棋 的生死存亡而哭泣! 他不明白,为什么四人帮垮台后,又出现这种声音。他躺在医院里与死神搏斗 之际,却不得不为围棋的生存忧虑。1975年,当四人帮对围棋下手时,陈祖德曾冒 着极大的风险,与华以刚、王汝南和吴淞笙、聂卫平等人联名上书给小平同志。信 写好后,为了保证这封信及时送到中央领导手上,由吴淞笙亲自带到北京,请陈毅 元帅的儿子转交小平同志。生活中,陈祖德一向不是个好斗的人,这种越级反映情 况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心里非常清楚。但想到围棋事业生存受到威胁时,他便不顾 一切。正如他自己说的:“因为顾及自我得失,自我安危而不站出来说话,那还算 是个围棋手吗?” 面对围棋大好形势,今天的人,包括那些年轻棋手很难想象,中国围棋事业曾 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老一辈棋手们为此付出过如此巨大的代价。当然,假如没有 陈祖德,中国围棋也一定会生存下去,或许会有李祖德王祖德出现,但不论怎么说, 他毕竟是中国围棋在困境(特别是文革十年中)中,第一位挺身而出,大声疾呼的 人! “仅仅为了爱我助我的人们,我也得活下去!我知道这种‘存活’绝不会轻松 的。今后我活着就得不断地和癌症作斗争,不断战胜自我。”这段话如其说是他面 对死亡的自白,不如说是中国围棋面对困境的宣言。不论他离开也好,不离开也罢, 无论他生命何时终结,他已经命中注定与围棋融为一体,他的名字与新中国围棋发 展史紧紧联系在一起。 日本和韩国往往称围棋学校和围棋研究机构为道场。 道场一词源于中国古汉语。就其表义,指宗教仪式场地所在。深究一层,所谓 道,乃天地大道;场,指人们精神状态形成的气场。不难看出人们将道场视为一种 神圣,一种精神。以虔敬之心读围棋之道,竞赛固然重要,也许更重要的是对其精 神的领悟。祖德在棋坛走过的岁月,恰恰以他的人格魅力印证了这一古老命题。他 恭谦儒雅的雄心,对生命和棋刻骨铭心的热爱,宁断不屈的斗志,在棋盘上对对手 的尊重,以及他对生命充满的感激之情,无处不渗透出他对围棋深刻的理解。从这 一意义上说,他以自己人生实践,不断地接近围棋精髓的核心。 我认为围棋文化中多少包含了理解、尊重和感激,理解是魂。日本著名棋手小 林光一的女儿小林泉美说过一段相当有意思的话:“围棋是两个人下的,有时要考 虑对手的心情。我觉得不应该憎恨战胜过自己的对手,无论如何也要尊重他们。” 除了尊重,还有感激。感激对手为你赢下这盘棋所表现出的精彩。 1966年全国大赛,他与安徽年轻女将魏昕相遇。按他棋力,可让她两子。一次 打升降,他故意激她,要让她3 子,而且赢了她。由于对手弱,他以为能轻松拿下 这一局,一开始便在棋盘上下了两手华而不实的五五。进入中盘,盘面形势非常不 利,他才感到事态严重。如果这盘棋输了,后果不堪设想,不仅爆出大冷门,失了 面子次要,关系到他是否能卫冕冠军。他盯住棋盘,苦思冥想了一个多小时。按他 自己的话,生平第一次花这么长时间考虑一步棋。 魏昕下得非常出色,非常顽强。最后她虽然输了,但虽败犹荣。他总算赢了, 但赢得很惭愧。这是一盘令他终身难忘的棋。他从心里感激她,在以后任何比赛中, 他再也不敢犯轻敌的毛病。 无论在棋上,在生活中,祖德都是一位心存感激的智者。下放工厂时,他和队 友们在工厂里互助互爱的生活,至今难忘。他对工厂生活和工人们充满感激,感激 他们让他领略了社会生活另一个层面的辛劳,对他们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留下很深 的印象。 因为他的病,惊动了许多人,祖德为此感到不安和惶然。对于妻子更不用说了, 尽管分手多年,她为他所做的一切,特别病中对他的照顾和支持,至今提起,感激 之情仍然如此深切。如果没有她对他的帮助和支持,他也许很难度过这一生命难关。 对病榻上的父亲,对帮他抄写校对书稿的母亲,对疏于照料的儿子秋秋,对姐姐, 对家人和亲戚朋友,祖德无一不心存感激。他永远在心里觉得欠了别人什么,并由 此产生出一种本能的感激之情,化为一种珍惜和尊重,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一位曾在中国棋院呆过的女棋手动情地告诉我:陈院长不但是棋手,更是一位 令人敬仰的师长和朋友。他对别人关心,对自己严格要求,他生活中的恭谦和善不 是装出来的,是他内心流露。不论在什么地方,他都是一副面孔。她说,她从未见 他发过脾气,或大声呵斥谁,哪怕你做错了,他总是和颜悦色地开导你,和你谈心。 有人问,他这样做人是不是太累了?那位女棋手反问:如果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 人,累什么?他根本不用装,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人。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