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闯进公安局 一、拘留所里日月长 1958年的立春晚,不是" 春打五九尾" ,而是" 春打六九头" 。春节一过,大 地回春,天气开始渐渐变暖了。但那料峭的春风却来得特别早,它呼啸着,卷起尘 沙,横扫大地。尘沙和屋顶上被吹落的残雪搅裹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一道迷漫的雾 幕,把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溶在其中。马路两边的墙上,用白灰刷写的" 坚决打退右 派分子对党的猖狂进攻" 大字标语,也显得灰蒙蒙的。墙上贴的一些标语、口号被 这无情的春风扯断,在地上随风翻滚、寻找它们的归宿。 一辆中吉普车,顶着凛洌的寒风,从北京郊区通县往城里方向开去。因为是顶 风,加上空中沙尘和雪粒形成的雾障,车速开得不快。发动机发出震耳的吼叫,在 大风中挣扎着行进。寒风不时掀动车后的帘子,乘机挤进车内,用砭骨的寒气吹拂 着车里的人们。 王振春被这寒风吹得心里一激愣,好像怀里被人塞进一块坚冰,一股透心的寒 意油然而生。他不由得双手把肩头抱得更紧些,脑袋直往衣领里缩。汽车从学校大 门一开出来,他的脑子就变成了一片空白,只有那位年轻小警察的吼声在脑子里萦 回:" 好好儿坐着,不许抬头,不要乱动,不然就铐起你来!" 说着向他亮出了手 铐。吓得王振春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闭着眼睛,脑海里那副锃亮的手铐还在不 断地晃动着。 突然,汽车颠簸晃动得更厉害了。小王意识到这是下了公路。" 这是往哪儿开? " 他心里有些奇怪,好奇心驱使他抬起头,睁开眼从门帘缝儿向外看:外边是一片 庄稼地,而且一股浓浓的人畜粪便味儿扑进车内。他明白,这是往公社去的土路。 他正想再看看,一声断喝在车内响起:" 低头!不许乱看!" 这时小王猛然记起车 内有四位警察在监视着他。他低下了头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自由。一股凄怆 的悲哀袭上了心头,他重又闭上了眼睛。 汽车颠簸了一阵儿,终于停下来。车上两个警察跳下去,另两个盯着小王吼叫 :" 双手抱着脑袋。老老实实蹲着!" 小王不敢反抗,但是嗅觉和听觉还在工作。 一股更浓烈的粪肥气味和车外嘈杂的说话声,让他明白这是到了一个村子里。" 上 这儿干吗来了?" 他心里在纳闷儿。时间不长,车外的人声静了下来,只听见一个 半大的小伙子在抽泣,同时响起一位妇人悲凄的声音:" 儿啊!到局子里跟人家把 事情讲清楚,就没事儿了,别害怕。" 那妇人似乎在安慰自己,又似乎在抚慰儿子。 那小伙子好像被人卡着脖子似地喊叫:" 妈!您别怕!我没做亏心事儿,半夜 敲门心不惊。儿走了,您多保重!" 小伙子的声音离汽车越来越近了。这时候一个 恶狠狠的声音响起:" 喝!好小子!真有你的!铁嘴钢牙死不认罪的反革命羔子! 到局子里啃窝头去吧!" 那小伙子被拉到车旁,怒吼着:" 告诉你,姓余的!我走 了你再敢欺负我妈,等我回来要你的命!" 接着,车帘猛地掀开,那小伙子被扔进 车里来,正砸在小王头上,两个人一下子全倒在车里,随后一个很小的行李卷儿也 丢进车厢里来。那两个警察立即上了车,一个年轻的警察拍拍腰间的枪指着倒在车 里的两个人狂叫:" 起来!坐好了!老实点儿,别找不自在!" 那小伙子爬到车帘 旁边,哭喊着:" 妈,您多保重,儿会回来看您的!" 车下那女人呜咽着叫喊:" 儿啊,儿啊,到那儿要好好儿听政府的话,好好儿活着……" 说到这儿,已经哭得 说不出话来。 车上那个警察一手揪住小伙子的头发,往后一扯甩在长椅上,又上来一个警察 用手按着小伙子的脑袋喊:" 低头!" 小伙子梗着脖子不低头,两只红肿的眼睛怒 视着车里的几个警察。那个按他脑袋的警察,被小伙子反抗的情绪激怒了,立刻从 腰里取出一副手铐来,冲小伙子一比划:" 不老实就铐上你!" 王振春见小伙子要 吃亏,赶忙伸手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别找麻烦。可是那小伙子没理会小王的示意, 仍然圆瞪双目看着拿手铐的警察。车内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站在车帘边的一个警察 指着小伙子吼叫:" 想反抗?动一动我就嘣了你!" 这时候车前边司机旁坐着一个 警察,转过头来说了句:" 好了,只要他不乱动就行了。开车了,坐好!" 汽车在 凛冽的寒风中急剧地行进着。车上的警察是" 张飞拿耗子--大眼儿瞪小眼儿" 地盯 着这两个" 犯人" 。那小伙子可能是过度伤心,他一只手揪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 一下一下地乱扯,小声儿地抽泣着。那拿手铐的警察又喊叫起来:" 不许乱动!" 另一个警察用嘲笑的口吻说:" 后悔了?晚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哇!小白,别 跟他制气,王副科长不是说了吗,只要他老老实实坐着,就是头发都揪光了,还省 得进号子里给他剃头了呢!" 说得车上几个警察都笑了起来。 汽车又上了平坦的马路,似乎还是往回开的。走了一会儿,拐进一个胡同,又 拐进一个大红门里,在院子中间停下来。那个姓白的警察先跳下车,然后冲两个" 犯人" 喊:" 下车!" 这时候在司机旁边坐着的王副科长从前边下了车,吩咐一声 :" 送候审吧!" 说完就往预审科走去。 两个" 犯人" 从车上下来,姓白的警察斜睖了一眼王副科长的背影,没好气儿 地厉声命令:" 提着行李,前边走,听口令拐弯儿!" 公安分局的所在地,原是清 朝的一个小衙门,是大四合院儿里套着小四合院儿的建筑布局。两个" 犯人" 提着 行李在前边走,后边一声" 向左拐!" 拐过之后没走多远,又一声" 向右拐!" 拐 了几个弯儿,面前是一座小套院儿。姓白的警察叫他们两人站在小院儿门口一座小 屋子旁边,独自推门进去。不一会儿,屋里响起一个尖嗓门儿的声音:" 你们两个 进来!" 。 两个人进了屋,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警察坐在一张桌子 后的椅子上,正悠闲地端着茶缸子,眼睛盯在这两个" 犯人" 身上。那个姓白的小 警察一指刚才哭闹的小伙子:" 就是他!" 那老警察冷笑了一声,把茶缸子放下, 阴阳怪气地说:" 好哇,我这儿" 和平衣" 闲了好几天了,这回又有人穿了!" 说 着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你叫什么?!" 站着的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知他在问 谁。王振春往前挪了一步:" 问我?"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雷霆般的吼叫:" 站好! 谁让你动了?你说问你就问你!" 那老警察吼叫过之后,声音低了下来。 " 我叫王振春,是从学校来的……" " 谁问你从哪儿来的?问什么答什么!犯 的什么事儿?" " 我也不知道……" 小王呐呐地说。 那老警察阴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好哇,你们都是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 进来的时候都不认罪,过不了三天我就会让你自己知道你犯的什么罪!你别说了! 站一边儿去!" 小王顺从地提着行李站到那人手指的墙边儿去。那老警察看着小伙 子,口气平和地说:" 你过来。" 那小伙子站着没动,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那老警察从桌边站起来," 动若脱兔" 似的闪电般窜到小伙子身边,一只大手捏住 小伙子的耳朵,使劲儿扭着;手上的小指头却钩着小伙子的下巴颏儿用力往上挑, 同时扯着小伙子耳朵往里拽。小伙子疼得脸都变了色,但他一声不吭,用力向后坐 身子打" 坠坡" 。但是他的耳朵终究被人家拧住了,还是被那中年人扯到了屋子中 间。 " 知道吗?这是见面礼' 猴儿剔牙'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前几天刚打发走 一个老的,现在又送来一个小的。到了我这儿,不怕你骨头再硬,我也能伺候得你 舒舒服服的。别急,爷们儿!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不让你尝够了大爷我的 三十六套招数,我不会放你走的!" 说完他扭转头去对那个警察小声儿说:" 今儿 个你不用等我回去吃饭了。我得耽误一会儿,给他们俩上上课。" 这时候从那条仅 能容一个人走的细长通道上走来一个挑着饭的人。一进这个小院儿,把饭桶往院子 中间一放,喊了声:" 开饭啦!" 只见这位老警察立刻跑到门口喊了声:" 先等一 会儿开饭,全体人员在院儿里集合!" 在院子里站岗的警察,立刻把拘留所的人从 铁栅门里一个个放出来,以住的房号为单位,在院子里列队站齐。每人手里都拿着 碗、筷,等着开钣。 院子里的警察叫一声:" 老白!队站好了!" 那个姓白的老警察答应了一声, 回头对小王说:" 把行李放在这儿,出去站到队前去!" 同时又用手扭着那小伙子 的耳朵,揪着他往外拽。小伙子趁老警察出门口手略一松之机,头一甩手一拨,把 扭着他耳轮的那只手拽开。老警察上前一个" 喜鹊登枝" ,把小伙子踹了一个" 大 马趴" ,然后一手揪住小伙子脖领儿,一手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像押死刑犯一样 把他推搡到队前。小伙子的胳膊被扭住,身子弯得像个大虾米,疼得直咧嘴,额头 上的汗也渗出来了。 " 看见没有?" 姓白的老警察用他那特有的尖嗓门儿开始训话:" 这小子敢跟 公安局叫茬巴儿,问他叫什么,他来个死鱼不张嘴。你们都知道,我是回民,这小 子竟敢吃了一肚子猪肉馅儿的饺子,上这儿来冲我打猪肉味儿的饱嗝儿。这是诚心 找寻我。我白某人治这种小杂种是裤裆里抓鸡巴--手拿把儿攥。还是那句话:到了 我这儿,是龙的给我盘起来,是虎的给我卧下去。这一亩三分地儿,我姓白的说了 算。别给脸不要脸!" 说着手一松,踹了小伙子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那小伙子 的胳膊被扭木了,一下子从地上爬不起来。但他硬撑着坐在地上,嗔目直视地盯着 姓白的。那位姓白的警察只当没看见,甩出一句:" 开饭!" 王振春站在离饭桶不 远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只听那挑饭的人手里挥动着一只铁舀子在喊:" 劳动号! " 那几个排着队的劳动号每人领四个小窝头,一碗清水白菜汤,菜少汤多,是用舀 子搅和着盛的。小王看着那小窝头,比班里同学拿给他看的" 北海仿膳" 栗子面小 窝头大不了多少,心里寻思:" 这窝头,一口一个,我能吃二十个。" 劳动号领完 饭,接着是拘留号。他们每人三个窝头,一碗半干半水的菜汤。这些人都领完饭, 桶里的菜汤就看不见什么菜了。只是清汤上飘着一点儿菜叶。这时候挑饭的人喊: " 候审的!" 只见四个人过来,每人两个小窝头,一碗纯纯粹粹的菜汤,几乎看不 见什么菜叶子。四个人边往回走边吃,那碗汤一扬脖就灌进肚子里,两个小窝头一 口一个也塞进嘴里。 这时候,那四个人里头只有一个人回到候审室里,另外三个人还在门口磨蹭,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果然,那位姓白的警察,走过来看着饭桶,然后把铁舀子丢进 剩余的一点儿菜汤里,喊了声:" 开始!" 只见那三个人转身百米赛跑似的往饭桶 这边儿跑,其中一个中等个子的半大小伙子跑得最快。他长着一个枣核儿形的脑袋, 尖嘴猴儿腮,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眼看这小子再有几步就要够着铁舀子了,这时 候他身后探出一个比他魁梧得多的人来--这人平平的脸形,像是用刀切出来似的, 四四方方的大嘴巴,搧风大耳朵却配了一双小眼睛、塌鼻子--他见前面的小伙子快 够着铁舀子了,心一急,一只手扯着那人的褂子,脚下使个绊儿,只见那尖嘴猴儿 腮的人一下子被摔倒在地上。" 四方脸" 上前去抓铁舀子把儿,却又被第三个赶上 来的中年人一手打掉。这个中年人长一个典型的猪脑袋,两只大耳朵,两片厚嘴唇 翻翻着突出来,形成一个小拱嘴儿,单眼皮却有两个浮肿的眼袋。他身体胖,跑得 慢几步,气喘嘘嘘地正和" 四方脸" 争抓铁舀子," 瘦猴儿" 也爬起来上前抢。三 人正争夺不休,姓白的老警察发了话:" 把舀子放下!" 然后冲候审室喊了声:" 焊洋铁壶的!你出来,舀子归你了!" " 瘦猴儿" 和" 四方脸" 无可奈何地停住争 抢,看着饭桶里那点儿剩菜汤直巴叽嘴。" 猪脑壳" 不死心,手还抓着舀子,目光 瞟了瞟那两个争夺对手,在低声音央求:" 老白,看在咱们过去的交情……" 姓白 的警察脸一绷,马上变了脸申斥:" 你算什么东西!姓白的是你叫的吗?别忘了你 的身份!再这么' 老白老白' 地叫,别说我叫你下不了台!" 他耍弄了这几个人一 场,又训了" 猪脑壳" 一顿,一种踌躇满志的心情从心底里上升,嘴角居然浮起一 丝儿奸诈的微笑。 " 猪脑壳" 心犹不甘地下死眼看了看到嘴边的菜汤,斜瞪了一眼站在桶边的小 王,把舀子甩进桶里,扭身慢悠悠地往回走。这时候从候审室里走出一个人来,是 个壮年汉子,身穿一件黑棉袄,棉袄扣子不知是掉光了还是不想扣,用手掩着怀, 棉袄上一块块油迹在阳光下闪亮。他慢腾腾地走出来,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小伙子 和站在桶边的小王,然后有气无力地冲姓白的老警察点点头:" 谢谢白队长!" 原 来这舀子代表一种权力,一种由白队长赋予的权力。他们这几个人,每顿饭都有一 场百米赛表演,谁抓住舀子,这桶里的剩菜汤就归谁。白队长在一边看乐子。--在 公安局特别是拘留所当警察时间长了的,许多人都患有这种说不清是什么的职业病, 喜欢以各种方式折磨、侮辱犯人为乐事。大概这也是一种变态的迫害狂或虐待狂吧。 " 小炉匠" 从来不参与菜汤争夺战。因为他知道自己跑不过这三个人。今天得 了这意外之喜,他不慌不忙地用舀子把桶底儿的菜滗出干的来盛在碗里,然后用舀 子一下一下盛清汤喝,直到舀子在木桶里刮得" 哗哗" 响,再也盛不出汤来为止。 他端着那碗菜叶子颇多的菜汤,冲白队长鞠个躬往候审室走去。挑饭的人把空桶挑 走了。 白队长一伸手,把小伙子从地上抻起来,连拉带拽地往小屋里走,同时叫着小 王:" 你也过来!" 进了屋,小王乍着胆子试探地问:" 白队长!"-- 小王脑子灵 活,听别人叫他白队长,也就学会了。在北京的公安分局里,犯人对警察有一个传 统的特殊称呼:管拘留所所长叫" 队长" ,对普通警察叫" 班长" ,每人都替他们 升了一级,目的是讨好他们。--" 我还没吃午饭呢,您能不能……" 话没说完,就 被气势汹汹的白队长打断了:" 嚯,能不能上东来顺给你叫几个菜,是吧?吃米饭, 还是馒头?要不来一斤三鲜馅儿饺子?再弄二两酒--?瞧你美的!做你娘的春梦去 吧!这是拘留所,不是疗养院,更不是饭馆儿!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早 知道这样,别犯罪呀!告诉你,再跟我提一个' 饭' 字,晚饭我都给你免了!" 小 王挨了顿训,不敢再吭声。白队长围着小伙子身边转着,用一种十分蔑视的目光打 量着他,冷笑热哈哈地说:" 怎么样?想通了没有?到了这个地界儿,不通也得通。 真正的招儿还没给你使呢!日子还长,咱们小刀子割肉--慢慢儿来。早晚有一天叫 你梦见我都得吓醒了为止。我就不信会治不服你这个小反革命!把兜儿里的东西全 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这是进局子里来的人,都要经过的一道搜身手续。凡是去 外边生活用得着的东西,如钱、粮票等和沾铁的、绳状的鞋带儿、皮带,全不许带 进去,一律要交出来登记贮存。 两个人被搜了身,登完记之后,被送进候审室。白队长临走前还对候审室里的 几个人宣布:" 这小子反动透顶,你们给我盯紧点儿,有情况及时汇报,可以奖一 个窝头!" 他之所以这样咬住小伙子不放,一方面是瞧这小子不服软儿,他心里憋 火儿,更主要的是替儿子出气。他儿子--就是白天在汽车上提手铐的那个小警察-- 对他讲了,在车上他要铐这小子,被王副科长制止了。为这事儿,不单他儿子心里 有气,他心里更有气:" 仗着老爷子是大官儿,欺负我儿子!" 原来他儿子白忠和 王副科长是同一届警校毕业的。可姓王的父亲是市局副局长,而他却当过国民党的 警察,是解放后被留用的" 留用警察" 。姓王的来分局没半年就混上了个副科长, 而自己儿子至今还是个办事员。他当然不敢惹人家姓王的,只有拿小伙子撒火儿。 依他的脾性,早就给这小子铐个" 苏秦背剑"-- 就是把左手从胁下别到背后,把右 手从肩上别到背后,然后上铐子--了。可他知道那位王副科长下午会提审这个小伙 子,弄不好又会让这位盛气凌人的副科长批评几句。所以他耐着性子忍住了这口气 儿,慢慢儿再寻找机会收拾他。 王振春刚才站在饭桶边,看着别人领饭,肚子" 咕咕" 直叫。但他不敢吭声儿, 只好把视线移向他将要生活的地方做一番观察,来抵制食物对他的" 诱惑" 。 这个小院儿不算大,也就三百个平方大小。但四周是比房顶高出近一米的砖墙。 因此这个小院儿除了正午有阳光射进来,其余时间阳光都会被高墙挡在外边。这样 的小院儿,能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正符合拘留所的特性。小院儿的东墙下是 一长溜儿房子,房子西墙是半截儿用砖砌、半截儿是钢筋栅栏。这一长溜房子只有 一个铁栅门出入。进了门,里边是一格一格的牢房,一律是三面墙一面铁栅栏。这 是关拘留号和劳动号的。这一溜儿房的最南边,是这排房唯一有门窗的房子,门框 上挂着一个木牌子:" 候审室" 。这屋里墙壁、地面、屋顶全是水泥抹过的,屋顶 上的一盏电灯,还用铁丝网罩着。 王振春和小伙子此刻就站在屋里。屋里原来的四个人都蔫蔫地靠在墙边上坐着。 " 小炉匠" 手里捧着那装着多半碗青菜的粗瓷碗,抬头看看站在面前的两个小伙子, 轻轻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等着肚子里那充溢菜汤的胃瘪下去,好吃这半碗菜。" 瘦 猴儿" 睁开眼冲两人呲牙一笑,手往旁边一指,示意他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 这小屋如果环墙坐卧,可以容下十几个人。现在只有六个人,所以地方还很宽 裕。王振春扯了一下小伙子,然后自己把行李往" 瘦猴儿" 身边一放,顺势坐下来, 又学着别人的样子半躺半坐地靠在行李卷儿上。那小伙子一声不吭,阴沉着脸挨着 小王旁边坐了下来。 到现在为止,王振春的心彻底凉了。他清楚,自己从一个中专学生落入到社会 的最低层--犯人的地步了。他心里十分委屈,也不服气。可是刚才小院儿里发生的 一切告诉他,不服气只有招来白队长这样的恶警察毒打,别的用处全没有。他心里 叫着自己的名字:" 王振春哪,王振春,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王振春十岁失去了父亲。他父亲是个国民党政府的省税务局局长,所以一解放 就被镇压了。他的生母是局长的如夫人,丈夫一死,她和大太太之间又向来不和, 无法共处,何况自己年纪还轻,只好狠狠心丢弃了他,独身嫁人走了。他被送到大 妈--也就是父亲的大太太家里,边念书边做小佣人。直到两年前他考上了中等专业 学校,学校管吃管住,他才脱离了当小佣人的处境。学校见他无父无母,每月还发 给他三块钱助学金。但这些只能维持他的基本生活。看到有父母的同学在一块儿聊 着进饭馆吃喝的事儿,甚至拿" 北海仿膳" 的栗子面小窝头向他炫耀,他心里十分 羡慕,甚至有一丝儿嫉妒的心态。而他每月的三块钱助学金,大部分要用来买书。 因为他非常爱看书,只有偶尔花上五分、一毛钱买上两块小时候看同学吃而自己没 钱买的烤白薯吃,也算是满足一下自己对饮食上的一种小小的奢望。业余时间他大 都躺在宿舍床上看书或是想心事。他看过马寅初的《新人口论》,书中的观点引起 了他的共鸣,进而引申开来--是啊!中国如果人口少一点儿,国家就可以多拿出些 钱来奖励他这样的贫困学生;就会有多一些人上大学;就不会再有人到公园垃圾箱 捡丢弃的瓜果吃。他越想越觉得《新人口论》讲得好。五七年春天,正赶上学校党 委号召学生们大鸣大放,贴大字报。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连夜写了一张大字报, 把自己节制人口生育的观点淋漓尽致地发表出来,同时还抄了一份儿寄给党中央, 希望中央领导人不要再宣传生孩子多的妇女为" 英雄母亲" ,应该提倡节制生育, 最多只许生两胎。孩子既然不是个人的私有财产,咱们又是个社会主义国家,因此 孩子一生下来,吃、穿、住、上学就应该全部由国家包下来,直到大学毕业分配工 作。他还把自己写的《社会主义人口论》也随信寄给了中央领导。 信被退回学校之日,就是学校开始批判他的" 反动观点" 之时。大辩论中,有 几个本来和他相处甚好的同学揭发他说:" 他小时候家里阔得很,光佣人就有十几 个" ;" 家里有唐宋明清的古画,还有齐白石、张大千的名画,不少金银珠宝,都 在北京他大妈那儿放着……" 这些话,是他和同学聊天的时候乱侃的。有的是实话, 比如他父亲临近解放,把一大批名人字画、金银珠宝让大老婆带到北京,其中张大 千、齐白石的画是有的,但古画没多少,什么唐宋明清,是他乱吹的。 但是这些话一经同学揭发出来,就全是真的了。学校当月就停发那三块钱的助 学金,还赶他出校回家去住。他没地方去,就赖在宿舍不走。今天早上他刚起床不 久,公安局的汽车就开来了。警察不容他向借他书的同学去要书,蛮横地申斥他: " 这些书对你没用了。你今后就是要好好儿劳动,改造你的反动思想,别的什么也 甭想了!" 他有些恼羞成怒,质问在场的校长:" 你不是在大会上宣布言者无罪吗? " 校长理直气壮地驳斥他:" 那要看你' 言' 什么了。你' 言' 的都是反党反社会 主义、攻击党中央领导的言论,能没罪吗?你是一个典型的右派分子,国民党的残 渣余孽,不抓你抓谁?" 他气极了,从床上拿起他保存的刊有马寅初《新人口论》 和《农业发展纲要》文章的报纸,在校长面前挥动着吼叫:" 这是党报,上面刊登 的文章全有' 节制生育、计划生育' 的话,难道也是反党的?" 校长被他问得哑口 无言,气极败坏地连连大叫:" 反动透顶!反动透顶!快带走!别让他在这儿继续 散布反动言论。" 两个警察把他推搡着出了宿舍,推进汽车里拉走了。现在想起这 一切,他是连肠子都悔青了,真像做了一场恶梦一样。只不过他侥幸没有反抗,躲 过了白队长的一顿" 杀威" 拳脚。想到这儿他不由地睁开眼,看看坐在身边的小伙 子。 这小伙子此时仍然沉浸在悲愤之中,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两只眼睛木呆呆地 一动不动直视着地面。 他叫余亮,但这是后爹的姓。他原姓唐,本是通县的一户社员。他从小在村子 里长大,没出过一次村口儿。只记得父亲头几年胸戴大红花,穿着崭新的军装,全 村人欢送着上汽车走了。妈妈说,父亲去朝鲜打美国鬼子去了。但是朝鲜战争结束 了,父亲却没回来。 开头一些日子,村里说他父亲是光荣牺牲在朝鲜,给他家慰问品,又是代耕代 种,还在破旧的门框上钉了一个大红的" 光荣军烈属" 的牌子。但是没有多久,牌 子被摘下来,慰问品被收回去,还把他妈叫去训斥了一顿。妈妈回来后哭了一宿。 因为他还小,家里只有妈妈一个劳力,挣的工分,分的口粮不够娘儿俩过日子的, 妈妈只好又嫁了一个男人,也就是他的后父余吉。--这个人是外来户,自称贫农出 身,能说会道的,见了人点头哈腰,不笑不开口。根据余吉报的原籍,村里请上级 派人去查过,确有其人,也确是贫农出身,只是家里没有亲人了,是个绝户头。 余吉刚进家门的时候,对余亮并不错,还让他上学念书。但是自从妈妈生了个 妹妹,后爹就以家中人口多、生活困难为由,不让小余念书了。不但让他下地干活 儿挣工分,而且常常打骂他。小余是个倔脾气的小伙子,一条道儿走到黑的牛性子, 干什么都认死理儿,所以爷儿俩儿吵闹是家常便饭。随着他年龄渐大,余吉再打他, 有时候他也敢还手推挡。于是他成了后爹的眼中钉、肉中刺。 前几天,村里唯一一台抽水机的电滚子烧了。马上冬小麦要浇水,这等于要了 全村人的命。有人向村里检举电滚子烧坏的时候,余亮正在附近干活儿。而检举人 正是余吉。这一下小余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他向村长讲理,但没人听,都认定 他是破坏生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尤其后爹打了小余妈妈一顿之后,又抄起木棍要 打小余,小余气极了,顺手抄起顶门棍,抡圆了砸在余吉的腰上,把他打趴在地, 于是小余被指斥为" 阶级报复" 。村里立刻向上边报了案,于是最后出现了前文讲 述的情况。 此时他坐在这里,心里充满了恨:他恨余吉、恨村长、恨白队长、恨--恨--恨 ……,他开始对这个不讲理的社会都恨起来。所以白队长扭得他胳膊快折了,疼得 他脸色灰白,额头冒汗,他也咬住牙不吭一声。直到现在他手臂还火烧火燎地疼, 只好来回挥动着、揉着,却仍不出声儿。 " 小兄弟!五百年前咱们是一家人哪!" " 小炉匠" 从自己的位子上走过来, 一屁股坐在小余身边,眼睛望着窗外的警察低声和小余搭话。小余没吭声,甚至连 眼皮儿也没动一下。他明白,小余还在气头儿上,也不跟他计较,伸出手来帮助小 余捏着膀子低声相劝:" 小伙子,不是大……" 他想说大爷,因为他有个儿子比小 余小不了几岁。但他想起白队长宣布过:" 到了这个地界儿,不许称名道姓,不许 叫同志,不许爷们儿、哥们儿地称兄道弟……" 一连串的不许,总而言之凡是外边 人类之间的称呼一律停止使用,只能叫" 同学" 。但" 同学" 两个字他叫不顺口, 所以顺口说了个" 大哥我劝你,到了这个份儿上,什么气儿全得受,这里没有你讲 理的地方。好汉不吃眼前亏,真要给你穿上' 和平衣' ,闹不好会落下残疾。这身 子骨儿可是咱们今后吃饭的本钱哪。" " 和平衣?" 王振春刚才听了白队长讲过这 个词儿,估计可能是什么刑法,但从没听说过。过去看了不少的书,也没见过这个 名词。他当然不敢问白队长。现在听" 小炉匠" 提起来,连忙好奇地问:" 什么叫 和平衣?衣服能把人致残,难道是铁做的?《说岳全传》上写了那么多刑法,还没 听说过有和平衣呢。" " 小炉匠" 叹了口气:" 唉!别说你了,连我过去也没听说 过,更别说见了。" 他用手指指隔壁的房子小声儿说:" 这里的刑具多着呢!那间 屋里有一个木笼子,高有两米,窄得一个人关在里边只能站,不能蹲,叫做' 站笼 ' 。和平衣是用厚帆布做的夹层衣服,袖口和裤管都不开口,手脚都在衣服里面。 本来是疯人院用来对付发疯打人的疯子的。在拘留所里,用来对付不老实的犯人。 可以把袖口和裤管上的皮带反扣在背后,叫人动弹不得。如果还不老实,还可以在 夹层里灌进沙子,把人关进笼子里,站上半天,再硬的汉子腿上也得落残疾。听说 这是明朝东厂传下来的刑具,《说岳全传》里怎么会有?前几天这院子里有一个右 派,岁数跟我差不多,因为背后议论白队长不人道,就被……" 这时候" 瘦猴儿" 手一按地坐起身来,接过话茬儿:" 那个人是个喝墨水的,骨头还真硬,愣站了一 个小时,帆布都被汗淹透了也没说一句求饶服软儿的话,够意思。我要是他,十分 钟就得喊娘叫爸爸。" " 猪脑壳" 闭着眼躺着,听到" 爸爸" 两字,立刻一翻身爬 起来,张嘴就应了个脆:" 哎!儿子叫我干吗?" " 瘦猴儿" 见自己吃了亏,扑过 去就是一拳。两个人滚过来翻过去,嬉闹了一阵儿。" 猪脑壳" 喘着气,用双手抵 挡着" 瘦猴儿" 的拳头,嘴里接着说:" 这知识分子的心就是歹毒,都是一块儿进 来的,都是右派,你说他张礼何苦要去向姓白的汇报,害得人家王汉站了一个小时 站笼儿,这对他有什么好处?真是同类相残哪!" " 就是,这是图个什么呀?""小 炉匠" 也感慨地叹息。 这时候坐在另一头的" 四方脸" 突然开了口:" 你们这些人哪,直是没见识! 人家张礼这是立功的表现,靠拢政府,争取早日回到人民怀抱之中嘛。你们知道张 礼是什么资历吗,别看他也是右派,可人家以前当过新华社的大记者,赴过朝,援 过越,算是个司局级的干部。这么说吧,瞧见这个公安分局了吧,分局长顶了尖儿 是个处级干部,比张礼要小好几级呢。人家从天上一下子掉到地底下,你们说他能 甘心吗?他好好儿表现,摘了帽子,也许还能凭资历混个一官半职的。这也是活该 他王汉倒霉!都混到这里了,还替别人打抱不平,白队长不整他整谁?" " 四方脸 " 这番人生大道理让" 瘦猴儿" 心里气不忿了,因为王汉正是为他的" 发小儿" 兄 弟王五挨白队长毒打的事儿,私下说了几句公道话,得罪了白队长的。 王五和" 瘦猴儿" 是一块儿被公园派出所送到这儿的。王五在外边学过几手拳 击。他看到" 瘦猴儿" 被白队长扭着耳朵揪着走,他年少气盛,上去一个摆拳打在 白队长后背上。白队长不会洋拳,但他会点儿武术,是解放前在侦缉队当便衣儿的 时候学的。再加上他身高马大,一顿拳打脚踢,把王五打得在地上乱滚,裤子都尿 湿了。后来还是王五跪在地上叫爸爸,一个劲儿给白队长磕头求饶,白队长才消了 气儿。 " 表现了半天管什么?还不是同样送了教养?我还以为这份儿功一立,立马从 这儿放出去还当他的官儿去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瘦猴儿" 立 刻反驳" 四方脸" 的谬论。 " 要说一样,也不对!""猪脑壳" 貌似公正地插了话:" 人家张礼是提着行李 走的,你那个兄弟是一瘸一拐走的,姓王的是架出去的,能一样吗?刚才老余说得 对,好汉不吃眼前亏,到哪座山唱哪儿的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 大伙儿你 一句我一句,说得那个小伙子心眼儿有点儿活了。他心里明白,到了这个地步,说 什么全没用了," 认命吧!" 他心里对自己说,不由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真 是冤死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 冤?""猪脑壳" 接过小余的话茬儿反问:" 前一阵子关进来几个右派,说起来哪个不冤?多说了几句话,就把自己给毁了。让 我看,这都是吃饱了撑的。犯什么错误不好?非往政治这堵墙上撞。哪朝哪代逮住 政治犯不是往死里整?偷鸡摸狗,无业游民,关不了几天就放了。这个屋子我出来 进去的跟自己家一样。" 说完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凑近这几个人跟前,大 哈着腰低声说:" 告诉你们吧,姓白的过去跟我都是外二局的便衣儿巡警,解放军 进北平留用旧人员的时候,我嫌小米儿给的少,不自由,又怕调到关外去,才脱了 那身黄衣服摆小摊儿卖糖豆大酸枣去了。要不然,现在我和他还不是平起平坐的同 事?有什么可神气的?" 最后一句话,是为了发泄菜舀子被弄走的怨气而发的。 这位" 猪脑壳" 大号叫刘玉宝,是个久占鼓楼一带的混混儿。解放前确实当过 便衣儿和巡警。一解放他就自谋职业,摆过摊儿,要过饭,还被政府收容到门头沟 去挖过煤。遇上丧事他能给苦主打幡摔盆充孝子,为的是混顿饱饭,外加一块钱零 花儿。赶上喜事他可以到厨房刷家伙洗碗,端菜收拾碗盘儿,也为了混口饱饭,讨 几个喜钱。赶上这几年政府宣传喜事新办,丧事简办,他这号混混儿就失业了。于 是他开始在鼓楼一带饭馆" 强要饭" :别人叫的饭菜,他坐下来伸手就抓,要不然 往碗里吐口唾沫,饭主没法吃了,抬腿就走。饭馆儿掌柜的找人揍他,他不怕,双 手一抱脑袋任人打。打完了他还去捣乱。最后鼓楼一带的饭馆儿老板,轮着班儿上 " 段上" 告他。告一回关进分局候审室几天,又放了回去,一般来讲最多一个星期 就放他走了。这一回不知什么原故,小半个月了还没有放他走的迹象。和他一块儿 进来的,比他晚进来的,都走了几拨儿了,他成了候审室的三朝元老了。 " 四方脸" 听了刘玉宝的话,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心里骂:" 恬不知耻!" 他 认为,像刘玉宝这种人,连叫花子都比不上,简直就是地痞、无赖,北京人叫" 滚 刀肉" 。当然,他讨厌刘玉宝,并不是因为他正是刘玉宝" 踩乎" 的右派分子。这 几句" 踩乎" 话,已经触动不了他那被反右斗争中革命派批判而麻木了的政治神经。 他只是觉得跟这种人生气犯不上。 他到这儿已经五天了。刚进来第一顿饭,喝那碗大伙儿叫它" 青龙过江" 的菜 汤,喝到最后,他发现碗里有一条绿色的肉虫子,恶心得" 哇" 地一声把喝进去的 菜汤全吐出来。那一次刘玉宝就捂着鼻子" 踩乎" 他:" 应当进饭馆儿的人,怎么 走错门坎儿了?真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 气得他直想揍刘玉宝一顿。刘玉宝把 脑袋伸到他跟前让他打,结果被一块儿送进来的余清江拦住了。后来大伙儿混熟了, 刘玉宝告诉他一个心诀:" 你只当虫子是肉就行了,没听过' 苍蝇也是肉' 的话吗? " 其实不用刘玉宝相劝,没过几天,他就被饿得前心贴后心,端起那碗清水菜汤来, 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只不过是闭着眼睛而已。他对候审室的生活除了嫌窝头太小 又太少之外,倒没什么别的意见,因为一想起不久前他回到山东老家务农的情景, 更让他触目惊心。 他叫张奎印,原本是农村人,解放后上了一届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供销社去搞 农业机械方面的工作。他这个人心灵脑子快,最大的特长是能及时领会领导的意图, 还能举一反三。工作做得出色,很得领导赏识。后来从区供销社调进县供销社,升 为副科长。大鸣大放中,领导号召大家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他只热衷于工作, 关于整风运动、向党提意见之类,他根本没想起过。但是处长找他谈话,让他在处 里带个头,许诺他带好了头,可以考虑副科长升为正科长。他思来想去,只提了一 条:" 总社领导应当经常下基层去转转,搞一些调查研究工作,免得犯官僚主义错 误。" 这一条一提出来,打破了会场沉寂的僵局。随后发言的人不少。很多人认为, 像他这种领导面前的红人都敢说话,看来向党提意见真的没事儿。他自己更是得意, 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以为正科长是唾手可得了。但是没料到上头的" 风向" 一转, 处里划出好几个右派来。不少人都提出:像他这样开第一炮的人,更应当划右派。 处长原想把他保下来,但一则提意见的人多,二来分配给处里的右派指标正好还差 一个,也就只好忍痛割爱,把他弄到右派分子一堆儿里去了。宣布处分的时候数他 最轻:" 回原籍自谋生路。" 比起那几个当场手铐一带押走的右派来,他感到十分 庆幸。于是什么手续也没办,拍拍屁股就坐火车回老家去了。 当年他进京的时候,全村人为村里出了一个" 京官" 而高兴过一阵子。现在他 回来了,尽管什么官儿也没有了,罢职还乡,不过也没为难他。因为他在老家没有 亲人了,还给他分了一间房,让他参加社里干活儿。他身体壮实,干活儿并不怕。 但农村一来生活太苦,粮食不够吃,油、肉更少见,还得出工干活儿,他觉得凭自 己上过学,懂技术,又不怵干活儿,在农村窝着太委屈,不如找找处长去,就算给 自己在基层供销社找个装卸工的活儿也比农村强。于是他铺盖一卷,告别呆了半年 的老家,进京找处长去了。 处长见了他二话没说,一个电话把保卫科的人叫来,把他领到保卫科。保卫科 长听了他的要求,一口答应下来,保证给他找个管吃、管住,又有工资的" 工作" 。 于是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送到分局候审室来了。 他是和" 小炉匠" 余清江一起进来的。当时这间屋里已经挤了十几个人,好在 天气冷,人多挤点儿暖和。没想到第三天一大早儿,这屋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了。 前边提到的王汉、王五、张礼等人,全被送到劳动教养收容所去了。 这里虽然吃得少,没油水,比起老家吃得多一点儿但要出工干活儿来讲,还是 不错的。何况听刘玉宝说过,劳动教养收容所和清河农场粮食都不定量,随便吃。 他现在只盼着赶紧送他走,不论劳改还是劳教,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千万别因为 多说几句闲话或是跟刘玉宝争吵几句,闹得老关在这儿受" 饿" 罪。于是他不再参 与那几个人的闲扯,又躺下来闭目养神了。 余清江听了刘玉宝这番话,觉着有几分道理:" 这些人吃着共产党、喝着共产 党,坐在办公楼里,身不动膀不摇,每月几十块钱就进兜儿了。到末了吃孙喝孙不 谢孙,还一个劲儿提意见,胡说八道。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 但是他腻味刘 玉宝这个人,所以不想和他搭话。 余清江还在一家白铁匠铺当学徒的时候,就认识刘玉宝和白振英这两个小巡警 了。在他学徒的铺子周围的买卖家,没有不恨这两个人的。大伙儿给他们俩人送了 十个字:" 奸、懒、馋、滑、坏;坑、蒙、拐、骗、偷" ,简直无恶不作,是两个 典型的" 万人恨" 。尽管如今自己落到与这种恶人为伍了,但他还是不愿意理睬刘 玉宝。他虽然坐在余亮身边,眼睛却一直盯着放在地上的那碗菜。他并不是不想吃, 更不是吃不下,而是看到小余挨了打,还不让吃饭,他心里有些同情他。想着一会 儿小伙子伤心劲儿过去了,一定会饿的。他跟小余根本不认识,纯粹是" 爱屋及乌 " 。他看见小余,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看见小余痛苦的情状,就推想儿子 在孤儿院里是不是会受欺负,挨责罚?想到这些他眼睛湿润起来。 他自从在白铁匠铺学徒期满之后,就一个人挑着担子在胡同里转悠,焊洋铁壶、 锔锅、补锅、打烟筒、做" 拐脖儿" ,一句话,是黑白铁活儿他都干。解放后生活 安定,没过两年,身上有了点儿积蓄,就买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加工黑白铁,还 从农村把老婆和儿子接来,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了几年好日子。 这时候上级要求成立手工业合作社,像他这样的" 个体户" 必须参加。没办法, 他不得不响应" 组织起来" 的号召,捏着鼻子入了社,总算是" 每月都能领上了工 资" 了。但是干了一阵子,他觉着收入比自己单干的时候少多了,不但养活不了一 家四口人,而且还不自由,出去办点儿小事儿都得请假。忍了不到一年,就提出辞 职,想自己单干。可国家同意他辞职,却不允许单干。正好北京市民政局组织无业、 失业人员移民到吉林、内蒙古。他一赌气,要参加内蒙移民,可是老婆又不愿去。 于是两人就离了婚,他带着大儿子去了内蒙。在那里仅仅生活了半年,又受不了那 里的困苦,就收拾一副焊洋铁壶的担子,一头挑儿子,一头挑工具,从内蒙出发, 一路上边干活儿挣钱,边往北京走。就这样走了小半年,才回到了北京。这时候老 婆已经嫁人了。他去找合作社领导,人家以他已经辞职为由拒之门外。他一再吵闹, 合作社领导就以" 无理取闹" 为由把他扭送派出所,又转送到分局候审室来。儿子 在他进分局后立刻被领走了。王副科长曾经告诉他说:他儿子现在孤儿院,不用他 惦记。可他又怎能不想念儿子呢? 他看到" 瘦猴儿" 的眼珠儿尽盯着那碗菜在看,怕这个嘎小子有什么坏主意来 算计他从牙缝儿里省下来的这半碗菜,于是连忙走过去,把菜放在小余面前说:" 小伙子,这会儿你醒过神儿来,一定饿了。这半碗菜本不该我得的,现在送给你们 俩人吃吧。一人一半儿,垫垫肚子也好。" 小余摇摇头, 他心里有一股火在顶着, 根本不觉得饿。小王可是真有点儿饿了,但是小余不吃,他也不好意思伸手。这时 候" 瘦猴儿" 在一边儿搭了腔:" 瞧瞧,热脸贴上个冷屁股,人家不领你那份儿情 呢!干脆拿过来我吃,我叫你一声大爷行不行?不然晚上我给你一个窝头跟你换, 这总可以了吧!" 说着伸过手来就要拿那半碗菜。 余清江没好气儿地冲他嚷一句:" 行啦!歇着你那一套吧,你小子是什么变的 我还不知道?我们的事儿,不用你咸吃罗卜淡(蛋)操心。" 说完把那碗菜递给王 振春:" 小伙子,我瞧出来你是饿了,你跟小余把它分着吃了吧。到开晚饭还有好 几个小时呢!咱们这儿是两顿饭,早上十点开第一顿饭,要到下午五点才开第二顿 饭。" 小王接过那碗菜来说:" 谢谢您,我来劝小余吃点儿东西。" 说完他扯了一 把小余劝他说:" 吃吧,人家的好意你不能不领情,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人家吧。" 到了这个份儿上,小余也不好再推却了,说了声:" 谢谢大爷。" 然后两人伸着手 指你拨一点儿,我拨一点儿,把这半碗菜分着吃下去了。 " 瘦猴儿" 故意把脸扭向一边儿,不去看这两个人吃菜,但是肚子里的" 馋虫 " 搅动了饿劲儿,扯着他的眼角不时向这边扫过来。两人刚把这碗菜打扫干净,只 听房门的锁" 哗啦" 一声被打开,白队长那尖厉的嗓音又响起来:" 好哇!吃饱了 上这儿养神儿来了,全给我坐起来!有吃有喝,俩饱一倒,多美呀--啊?上这儿养 大爷来了。不说好好坐在那儿反省自己的罪行,都他妈消极对抗政府!" 他边说边 挨着个儿用脚上的翻毛皮鞋踢这几个人。轮到小余这儿,他冷笑着盯问:" 怎么样, 歇了这么长时间,缓过劲儿来了吧?不服气,跟我上小屋再去给你亮几招怎么样? " 小余这回没吭声,只是耷拉着脑袋。老余在一边儿赶紧替小余打圆场:" 白队长, 我们刚才劝了他半天儿,这会儿他明白过来了。您放心!他不会再和政府顶撞了。 " 王振春也怯生生地小声说:" 白队长,他知道错了,今后一定听您的话!" 白队 长听了这两人的话,心里高兴了,口气也就缓和下来:" 这就对了,跟政府对抗, 那不是螳臂挡车、白饶一面儿吗?你这个一嘴儿黄土嘎巴两腿泥的乡巴佬儿,比得 过那些大右派吗?那些当过大官儿的右派,到我手里都得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放 聪明点儿算你走运,不然--哼!" 这时候" 瘦猴儿" 突然高举一只手喊了声:" 报 告!我有情况向您汇报!" 白队长瞧了瞧他,疑惑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看得" 瘦 猴儿" 心里发毛。" 说吧!有话说,有屁放,别跟我耍花屁股!" 白队长知道这小 子坏。他就是因为和王五去公园恶作剧,把一对儿谈情说爱的恋人吓得差点儿得了 神精病,被公园派出所把他和王五一起扭送来的。他原想好好儿治治王五,但没想 到才来几天,就被送到劳动教养收容所去了。要想整他,可是这小子贼不溜滑,抓 不着他的茬儿。现在这小子终于自己送上门儿来,如果说得不对付,就可以抓他一 个茬儿,整他一顿。 " 报告队长,刚才这个焊洋铁壶的,把上午您让他盛的一碗菜,送给那两个小 子吃了。您瞧,那碗还在他们那儿搁着呢。这是故意违犯您宣布的纪律,成心跟您 过不去,是对抗政府的行为。请队长处理。" 白振英一听这话,眼睛瞪得比包子还 大。他站在老余面前,面目狰狞地盯着。这时候小王赶紧伸手把菜碗往身后藏,但 已经被白队长看见,他扭转头大骂:" 好你个坏小子,我还真让你给蒙住了。瞧你 表面老实,心里更坏!别着急,我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说吧,余清江!你想干什么? 拢络人心一块儿造反吗?说!"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小王正好和白振 英面对面,方才看清此人的模样:他有一米八的个头,干巴瘦的身子,脑瓜儿并不 大,三角眼,扫帚眉,眉间耸起两个疙瘩,凶相毕现。 到了这个份儿上,老余也豁出去了,他心里说:" 怕也没用,给他来个硬碰硬! " 于是他不卑不亢地回答:" 我不想干什么!只是看他们两个没吃上饭,匀给他们 吃点儿。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我这样做有什么错?你白队长少在这儿耍旧警察 那份儿欺压百姓的作风。我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你的。你敢动手打人,我就敢上前边 告你去!" 老余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还真把白振英镇唬住了。他一下子愣在那里, 但随即怒向胆边生,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 阶下囚" 敢于这样申斥他,立刻伸手去 抓老余的胳膊。老余是打铁的出身,手腕子上有劲儿,他一侧身,伸手就抓住了白 振英的腕子。白振英扯了两下没脱开,他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想抓老余的脖领子。 老余虽然有劲儿,但架不住肚子饿了好几天,渐渐抗不住白队长的双手。这时候余 亮从地上蹦起来,头一低,一个" 牴羊头" 撞在白振英胸口上。王振春也站起身来, 不过他是个学生,不知道怎么帮这个忙。这时候白振英忙叫:" 刘玉宝,尹志奎, 你们在一边儿看热闹吗?惹急了我连你们一块儿收拾!" 他这话说得欠思量:要人 家帮忙,却威胁人家。所以地上坐着的三个人谁也没动。白振英急了,回头冲外边 喊:" 来人哪!" 余清江听到这一声喊,心里一激愣:" 完了!这身和平衣我算穿 上了。" 心一软,手一松,白振英可就来劲儿了。他手上一叫劲儿,把老余的胳膊 反扭过来按在地上,同时一只脚踹在余亮身上,正要发威,只听房门一响,立刻响 起一个语调威严的声音:" 住手!" 白振英虽然没回头,但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 赶忙松开站到一边。余清江、余亮从地上爬起来呆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人。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整齐警服的年轻人。这人也就一米六五的个头,浓黑的 头发梳理得齐刷刷的" 一边倒" 发型,警服穿在身上平展展,风纪扣扣着,显得很 精神。这个人脸上最大的特征是小眯糊眼儿,脸上的五官基本厮衬,只有眼睛像" 细篾" 拉的。老余知道他是预审科副科长王守仁,而且知道他的眼睛睁开的大小表 明他内心的喜怒。此时他两只眼眯成了一条缝儿,正是发怒的表示。 果然,他几乎是闭着的眼睛盯着老余看,同时声色俱厉地说:" 余清江!怎么 回事儿?你想在这儿造反吗?你不想要你的儿子了吗?真是狗胆包天,光天化日之 下敢殴打干警!你不要命了?还有你这浑小子,今天早上捕你,你就想顽抗,年纪 轻轻的知错改过就行了,非要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张奎印!你来主持开会, 余清江、余亮做检查,检查不深刻给你们每人加一条大闹监舍、殴打干警的罪名! " 说完他扭脸往外走,嘴里招呼白振英:" 老白,你出来一下!" 白振英狠狠瞪了 老余和屋里所有人一眼,气哼哼地走出了房门。 王守仁把白振英叫出来,虽然走到离候审室远一点儿的地方才说话,但有些话 还是传过来只字片言:" ……跟你说过几次了……作风要改一改……他们是犯了错 误的人……党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禁止殴打犯人……他们还不是犯人……你今 后要改………" 过了一会儿,只听房门一响,王守仁又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屋 里几个人立刻都挺直身子端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 余清江,你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王守仁看着老余命令着。老余眼皮儿 一抬瞟了王守仁一眼,见他眼睛没有眯着,心里踏实一些,于是把刚才发生的事情 一五一十讲述出来:" 我没别的意见,只是见他们两个没吃上饭,把那半碗菜汤匀 给他们俩垫垫肚子。尹志奎跟我要,我没给他,他就给我汇报了。白队长上来就要 打我……" 王守仁边听着边在屋里踱着步,听老余讲完之后,他停住脚,语气平和, 言词恳切地说:" 这种事事出有因,我可以不追究你的罪责,但是我要明白地告诉 你们,虽然你们的问题还没有落案,政府还没有处理你们,可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自 己有多大罪过。有天大的事儿也不允许顶撞管教人员,有问题可以向上级反映,绝 不容许和干警动手动脚。干警有什么问题,我们自会教育批评,这里没有你们批评 干警的权力!余清江你不要忘了,你的儿子还等着你改造好了接他到你身边呢。这 个检查你还要做,其余人要批判他的错误,绝不容许今后再有大闹监舍、顶撞干警 的事儿发生。到时候可别说我心黑手辣。王振春你出来跟我走!" 说罢他转过身来 往外走,走了几步又站住脚,扭过脸来,两只眼睛眯缝成一条线儿盯着" 瘦猴儿" 尹志奎,冷冷地说:" 你小子别以为没事儿人了!你的问题还没交代清楚。人家受 害人来过几次了,要上法院告你,你给我放老实点儿,别成天惹事生非的。好好儿 反省你的问题吧。要是态度不老实,就送你上' 功德林' 。"-- 功德林在德胜门外, 解放前原是北京市第二监狱,解放后成了北京市公安局拘押犯人的地方。 训斥完尹志奎,他刚要抬脚,刘玉宝举起一只手喊了声:" 报告王科长!我有 事想跟你谈谈。" " 是你的事儿,还是别人的事儿?" 王守仁不动声色,板着脸反 问他。 " 我的事儿。我想问问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以前都是不出一个星期就出去了, 这回都关我半个月了,这屋里都换了几拨儿人了。" 刘玉宝陪着小心把话说出来, 王守仁笑了。他把脸仰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玻璃窗,诙谐地笑着说:" 怎么? 这儿的饭吃腻了,想出去换换口味儿?行了!死了这条心吧!这回你不单出不去, 还得在这屋里住些日子。你的问题交代得差远了。好好儿反省一下,什么时候想清 楚了再找我谈!" 说完跨步往外走。 刘玉宝有点儿发急,蹭地一下子站起来。王守仁立刻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脸 阴沉得可怕,眼睛几乎快闭上了,气势咄咄逼人地直视刘玉宝,嘴里吐出的字像包 着坚冰一样甩了出来:" 干什么?你也想闹一闹吗,嗯?--" 声音拖着尾巴向刘玉 宝示威。 刘玉宝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儿了。他嗫嚅地动弹着厚嘴唇,半天儿才 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话来:" 王科长,我的问题全交代了,不信您去查。如果再查 出新问题,我宁可让您把我这吃饭的家伙摘了去当球踢。" 王守仁听了他这信誓旦 旦的话,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声音从鼻孔里冒出来:" 当球踢我怕脏了我的脚!我 知道你是老油条,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顽固分子。你的材料外边交来了不少,情况我 基本上都掌握,就看你的态度了。我可以给你提两点:在煤矿赌博的事儿;在修建 队当小工那阵儿干过的坏事儿。你好好儿想想,早交代比晚交代好。不然我就给你 来个新账老账一块儿算,判个十年八年不算多。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找我谈。我们 的政策你清楚,也不用我多说了。只要你坦白彻底,可以宽大处理。" 说完他径直 往外走,王振春紧跟其后走出去。 王守仁这番话,如晴天霹雳一般,把刘玉宝一下子打蒙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 上,砸得水泥地面" 砰" 地一声响,他却木呆呆地不知道疼。" 怪不得半个月了还 不放我出去,看来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刘玉宝心里这才明白,政府是对他下了功 夫,要从根儿上查他的老底儿了。 刘玉宝是因为在鼓楼惹了事儿,被强制送到煤矿劳动的。在煤矿他又和别人赌 钱、" 掷骰子" 、" 顶牛" 全来。事发后他连户口都不要了,连夜跑到后海一个朋 友家里躲了些日子。后来赶上雨季,房管所修建队忙不过来,让他去干小工。正巧 碰上以前一个相好的妓女,人家已经从良嫁了人,他非要跟人家重续旧梦,又亲又 抱,让人家男人给打跑了。不用说,这是人家给他写了检举材料递上来了。这些事 儿是" 秃子头上的虱子" 明摆着的。只是他吃不准政府到底掌握他多少事儿。他去 卖报的时候干的事儿,不知政府知道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讲?如果不讲,能不能蒙 混过去?他心里如翻江倒海般地盘算着。对屋里余清江、余亮的检查,根本是视而 不见,听而不闻。 王守仁一出门,冲站在外边的白振英说了句:" 二号!" 然后径自走了。 王振春紧随其后,刚出了房门,就被白队长喝令:" 站住!把手举起来!" 然 后上前在小王全身上下搜索了一遍,最后呵斥说:" 老实点儿!在前边走!不许东 张西望,听我的口令走!" 于是王振春在前边走进那条狭窄的通道,出了通道口随 着" 向左" 、" 向右" 的口令,在高高的瓦房中间绕来转去,一直来到早上下车的 那个大院子。白振英推着小王往北边一排平房走去,只见每间平房都有一个小木牌 挂在门框上,木牌上写着一、二、三、四…… 他被推到二号房门前。白振英上前敲敲门,只听屋里传出一声" 进来!" 的命 令,白振英打开房门,一只手在小王后背用力一推,把小王搡进房子里,随即关上 房门。小王被搡得一个趔趄,身子晃了两晃才站稳了。 这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门。小王刚一进来,从明亮的地方到黑黢黢的屋里, 眼前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回过头来一看,见白队长没在身后,门也关上了。 这时候屋里一盏很亮的灯拉亮了,照得四周雪白墙皮直反光。小王看到在他面前的 白墙正中贴着一幅毛主席像,两边各贴着白纸写的四个大字,左边是" 坦白从宽" , 右边是" 抗拒从严" 。主席像下边有一张黄色办公桌,桌后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刚 才叫他的王副科长,另一个长得特别像白队长,也是瘦高的个头儿,一双大眼睛, 单眼皮儿,两片薄嘴唇,那警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好像一个稻草人儿。这个人 他也认出来了,就是在汽车上拿手铐的小警察。这张桌子的横头还有一张桌子,一 个手持钢笔的警察坐在桌后边。他正张望着,突然一个尖厉的声音如雷灌耳地响起 来:" 站好了!不许到处乱看!认识这八个字吗?" 预审科的办事员白忠吼叫着, 给王振春来了个" 下马威" ,而后指着身后墙上的标语命令:" 念!" 王振春从来 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他脸色灰白,心" 咚咚" 地快速跳动。他战战兢兢,声音有 些发颤地念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话音儿一落,那人接着说:" 知道就好! 到了这儿,要像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地把你的罪行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记 住了没有?" 小王木木地点点头,这时候坐在旁边的王守仁伸手指了指小王身边, 小王这才看见自己面前、办公桌对面,还有一把椅子,于是他顺从地坐下来。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静得可以听到那人的钢笔在纸上写字的" 刷刷" 声。屋里 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小王抬起眼皮睨视了一眼面前的两个警察,只见他们一双大眼、 两只小眼珠儿都逼视着自己,却不发一言,看得小王心里发毛。他不知道这是公安 人员常用的一种" 精神战术" 。小王心里正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个冷峻 的声音响起:" 姓名?" 小王心里奇怪:" 从学校一大早儿把我抓来,都大半天儿 了,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他心里思忖着该怎么回答,白忠有些生气了,他一 拍桌子站起身来吼叫:" 嘿!问你呢?你耳朵聋了吗?" 王守仁伸手拦住白忠,口 气温和地对王振春说:" 我知道你不懂审讯的规矩。记住了,我们问什么,你就答 什么。这是要记录的。你要实话实说,不许隐瞒,也不要胡说。" 说完手指一挥, 示意白忠继续审问。 白忠把" 姓名、年龄、性别、籍贯、文化程度……" 全问完之后,又沉默了一 会儿,见记录员点点头。于是他转入正题,口气凶狠地讯问:" 王振春!你知道你 犯的罪有多严重吗?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不客气地说,枪毙你都有富余!你竟敢 直接写信攻击中央领导人,污蔑党的政策,书写反动文章,隐瞒反动家庭历史,这 些事你要一一交代出来。如果态度好,交代得彻底,认识得深刻,可以考虑让你回 学校继续上学。否则监狱的大门冲你开着呢。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白忠这 番话听得小王一头雾水。他闹不懂自己向中央领导上书言事算犯什么罪。他主张节 制生育对中国的经济发展怎么会有坏处?他贴大字报是响应学校党委的号召,这怎 么也成了犯罪?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做的桩桩件件事儿,哪一件算犯罪!说他隐瞒家 庭历史还算沾点儿边儿,因为自己太穷了,没有学校的宿舍和食堂,他连生命都维 持不下去,况且学校也从没问过他家庭过去的情况,这怎能算隐瞒呢?他思索一阵 儿,心里认定自己没罪,于是他冷静地回答:" 我认为我没犯什么罪。至于您刚才 提到的那些事儿,都是明摆着的,用不着我再交代了。但是我作为国家一名公民, 有权力发表我的观点,也有权力向上级和国家领导人提出我的观点供他们参考。这 怎么能算犯罪?" 王振春这些话惹恼了白忠,只见他又拍着桌子站起来,用严厉的 声音叱责:" 好哇!你竟敢抗拒交代,拒不认罪。看来你是不想活了吗?!" 他的 声音震得小王耳膜" 嗡嗡" 响。他一时不知所措,竟呆住了。 王守仁再一次制止白忠的怒吼。他用商量的口吻对王振春说:" 王振春,你先 不要说你没罪。这样吧,你把你的所有观点全部讲出来,让我们一块儿分析一下是 对还是错,你看怎么样?讲的时候慢一点儿。要记清楚每一句话。" 他这最后一句 话,是对书记员讲的。 白忠对王守仁一再打断他审讯,心里非常不满。他认为审讯就是让被审人认罪, 不在气势上镇唬住他们怎么行?再加上他对王守仁本来就不服气:同是一个警校毕 业的,自己成绩还比他好,可现在他升为副科长了,自己只是个办事员。当然,白 忠清楚王守仁是凭着父亲是市局副局长的后台背景才升上去的;而自己的父亲是国 民党警察留用人员。凭这个出身,没把他父子清除出公安队伍,就已经是他们的运 气了。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给自己订了两条戒律:一是绝不和掌权的领 导发生任何口角和对立情绪;二是业务上宁左勿右。这是他父亲教给他的一条经验。 所以尽管他心里对王守仁十分不满,但表面上绝不露出一点儿不高兴的神态,而是 微笑着静听。 王振春还真有一肚子话要讲。在学校的辩论会上,只许他听别的同学批判他, 他一发言就有人乱喊乱叫地打扰。现在给他这个机会可以详细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 告诉公安局的人自己是冤枉的,是爱国的。 他从马寅初的《新人口论》说起,慢慢讲述他对政府奖励多生孩子的政策的忧 虑,把他的主张,把他写给中央领导的信有哪些内容完完全全讲述了一遍。这时候 他已经沉浸在详述自己观点的快感之中,甚至他忘了是在接受审讯,仿佛觉得是在 学校那个食堂兼礼堂的主席台上,做关于《社会主义人口论》的报告似的。但是他 的" 讲演" 并没有进行多久,就又被气得脸色发青的白忠喝断了:" 住嘴!你简直 是在这儿散毒。你知道不知道毛主席怎么讲的?" 白忠从桌上拿起一个本子翻开后 刚要念,王守仁伸手过去把本子给他合上,向他使了个眼色,低声说了四个字:" 注意保密!" 然后王守仁接过话头说:" 现在学术界批判马尔萨斯反动人口论和马 寅初《新人口论》的文章,已经有不少了。我们这儿不是跟你研究、辩论的地方。 我们只是让你把你的反动思想交代清楚就行了。至于是对是错,如何批判,那是另 外一个部门要做的事儿。你现在把记录看一遍,有记得不对的地方立刻指出来。如 果没有错处,你在每页纸上按手印签名吧。" 王守仁一番话点醒了白忠。他心里酸 溜溜地,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对呀,这小子到底技高一筹。我跟这小子较什么 劲儿?把言论交代清楚,给他定个罪名,不就结了?真糊涂!" 他心里骂着自己, 也就不再开口。 王振春仔细看了记录,然后在上边签上字,按上手印。等这一切手续都办好了, 王守仁慢悠悠地对王振春说:" 你知道' 英雄母亲' 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不等王 振春回答,他语调变得冷峻、深沉:" 是毛主席亲口说的!你反对这句话,就是反 党、反社会主义。说你思想反动,你还不服气?在这儿我奉劝你一句,今后要好好 儿改造你的世界观,重新做人,才有出路,否则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你回去好 好儿反省,如果有什么罪错没交代的,随时可以找我交代。还是这八个字--" 他伸 手指着墙上的标语:" 担白从宽,抗拒从严,何去何从,自己去想吧!" 话音刚落, 有人敲门,白忠立刻发话:" 进来!" 应声而入的是白振英。他站在门口向王守仁 报告:" 候审的刘玉宝要求找您谈话,您看叫不叫他来?" 王守仁指着王振春说: " 正好,你把他带回去,再把刘玉宝带来吧!" 看着王振春被带出去,王守仁推心 置腹地对白忠说:" 小白,往后一定记住,审讯中切忌发脾气拍桌子。咱们的任务 就是把他们的问题全部审清楚记录好,然后研究如何处置。至于这些人认不认罪, 是不是反动,他自己承认不承认,都无关紧要。劳改单位就是专门让他们劳动改造 认罪的地方,咱们犯不上费这份儿口舌。" 白忠是心服口不服,他强辩说:" 我琢 磨这小子的罪状学校上报的材料里全有了,用不着多问了,所以……" 王守仁立刻 打断他的话:" 学校上报的材料只是旁证,还要让他本人亲口说出来再签上名儿, 这就铁板上钉钉子了。不管过多少年之后,他也是翻不了案的。这是我们搞预审工 作必须做到的一点,千万不可以疏忽。" 王振春回到候审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心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原以为在审讯室对公安人员讲清楚自己的本意是爱 国的,主张也是正确的,求得他们的理解,把学校强加给他的罪名洗刷掉,但看来 这一切全落空了。尤其王副科长说的那句话:" 至于是对是错,如何批判,那是另 一个部门要做的事儿……" 让他万分失望。而且从这句话里他嗅出了一个危险的信 号--看来自己真的完了,要去劳改队度过此生了。他心里蒙上了一层痛苦的阴影。 一股悲怆的愁意油然而生。这时余清江凑过来安慰他说:" 小王,别想那么多了, 这是余亮帮你领的饭菜,可能都凉了,你快吃了吧。" 这时候小王才看见自己位置 面前的地上有一碗菜汤,两个小窝头泡在菜汤里。他只是瞟了一眼,心时觉得堵得 慌,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想:还是让小余吃了吧。扭头一看,小余的位置是空的。 " 咦,余亮哪儿去了?" 他惊异地问老余。 " 提审了。跟刘玉宝一块儿去的。" 尹志奎在一边搭了话,随即他往这边挪了 挪身子,凑到小王跟前,眼睛一直盯在那碗菜汤上,低声问:" 怎么样?这一堂过 得心凉了吧?都一样!哪个人过完第一堂全都吃不下饭去。还告诉你--" 他把声音 压得很低,同时回头望了一眼端坐在房门口位置上的张奎印说:" 我跟这帮雷子打 交道多了,坦白越多越从严!要不是瞧你小伙子够义气,我才不敢跟你说这话呢。 怎么样?你实在吃不下去,我来帮你……" 话音还没落,只见余清江走过来,一弯 腰把菜碗端开,厌恶地训诉尹志奎:" 行了,留点儿德性吧,你饿?这屋里谁不饿? 等一会儿小王心火退了,你让他吃什么?真不知道害臊!" 这时候小余和刘玉宝前 后脚回来了。小余大大咧咧坐到自己的行李上,脸上神情挺轻松的,和上午刚进来 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他看了一眼呆坐在旁边的王振春,关心地问:" 我给你领的 饭吃了吗?" 小王摇摇头,唉声叹气地没说话。 老余把菜汤碗又端过来,放在小王面前,眼睛看着余亮轻声问:" 怎么样?他 们跟你瞪眼了吗?" 小余痛快淋漓地答:" 他们说我态度好。我算想通了:身子都 掉到井里了,耳朵还能挂得往?他们问什么,我就认什么,反正这一堆儿这一块儿 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省得在这儿受这份儿窝囊气!" 说完又劝小王:" 别想 那么多了,没用,把窝头吃了,余大哥说得对,到了这个地步,保住身体要紧。" 老余看着这两个小伙子,心里颇有感触地想:" 到底是农村的孩子,直肠儿汉,肚 子里没那么多弯弯儿绕。" 刘玉宝一走进屋,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眼睛扫视 着层里的人。尹志奎凑过去问他:" 怎么样?刘老帽,这回全吐噜了吧!" " 老帽 " ,可不是" 老耄" 的同义语,而是北京下层社会对年纪大的人的蔑称。这里的" 帽" ,其实是" 龟头" 的意思。 刘玉宝毫不在意地随口说:" 人家说了,我的材料早就转过来了,就看我能不 能主动交代。王科长还表扬了我态度有转变,让我回来再好好儿想想。想什么?就 这么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冒了尖儿了打我一个臭流氓,关上二年就又出来了。 要是政治犯,可就说不准了。弄不好关一辈子的可能都有。" 说完话,他瞟了一眼 王振春、余亮,然后身子倒下来靠在行李上,故意说着气人的话:" 这年头哇,小 偷儿流氓没大错,千万别沾上政治,那可是终身监禁的事儿哟!" 尹志奎又往刘玉 宝身边凑近些,趴在他耳边小声儿问他:" 你瞧我的事儿,会不会像姓王的说的那 样,要上功德林?" 刘玉宝扭过脸来,那肉眼泡儿上下翻了几下,用嘲弄的口吻说 :" 像你这样胆大包天,专门胡作非为不干好事儿的嘎小子,别说现在这新社会了, 就是我当巡警那会儿,逮住你这样儿的,有理无理先抽你四十警棍,然后往笼儿里 一扔,关你三五个月再说,哪有闲工夫跟你磨牙?共产党对你够宽大无边的了--" 他拖着长音儿停住嘴,眼睛瞪着尹志奎看着,气得尹志奎嘴噘得老高,嘴里嘟囔着 :" 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儿,你拿人家打镲,站干岸儿看人家的笑话,真不地道!" 刘玉宝见他生气了," 噗哧" 一声,两片厚嘴唇一咧又笑了。他扯住尹志奎不让他 离开自己,而后一本正经绷着脸儿思索了一下,眼球在眼眶中转动着说:" 说正经 的,你这事儿关键在那一对儿男女身上。他们没吓出毛病来,你就没什么大事儿, 也许关两天就放了回去,还继续去当念书郎……" 说到这儿,他又停住话不说了。 尹志奎心里知道,这是老帽成心拿他打哈哈。但他还是急于想听听他的见解,因为 人家到底比自己经得多见得广。于是他显得有些着急地用手推着刘玉宝催促他:" 你别成心抻着我,那姓王的说的会不会是真的?要真是人家上法院告了我,我可就 真的完了。" 话说到这儿,尹志奎觉得心都凉了。刘玉宝见他真过心了,不由得笑 了起来:" 瞧见没有?你小子还真就嫩了点儿。他们那些人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那都是唬人的话,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真)了。告诉你吧,要是人家真有了什么 事儿,你不会闲坐在这儿,王五也走不了。我跟老白打听过,他们都去了劳动教养 收容所了。不过这件事儿你是主犯,王五只是吃你的挂落儿,所以得多让你挨几天 饿,看你往后还敢不敢乱拿别人开心!" 刘玉宝这一番话说得尹志奎心里踏实了一 些。他躺回自己的位置,闭着眼咂摸着刘玉宝的话,觉得有道理:" 对呀!公园的 恶作剧,本来没王五的事儿,他的确吃了我的挂落儿。" 那天在公园里的事,他还 记得清清楚楚:他在家里是个" 老疙瘩" ,所以父母对他有点儿娇惯," 要星星不 给月亮" 。从小儿他就爱恶作剧,坏主意也透着比别的孩子多。春节放鞭炮,他点 着了往别的孩子身上扔。赶巧有一次扔到人家脖子里,把人炸伤了,家里又赔情又 赔钱,才把事儿了了。晚上串胡同,见有卖花盆儿瓦罐儿的,他趁天黑路灯暗,从 暗处出来往花盆挑子一头撞去,然后立刻钻进黑暗的房旮旯里一躲,而后偷偷儿伸 出小脑瓜儿瞧着那卖花盆儿的汉子看着一地的碎瓦片嚎哭,他心里却像吃了蜜一样 舒坦。他的蔫儿坏,在他住家那一带算是出了名儿的,左邻右舍的大人都禁止自己 家的孩子跟他玩儿。只有王五是他忠心的随从。因为王五家里穷,吃的玩儿的都不 如他多,而他还有一样可人疼的地方--不吃独食。只要兜儿里有一块糖,一准儿敲 碎了和王五一人一半儿分着吃。平时出去玩儿、看电影,他都忘不了带上王五。尤 其这二年王五在外边学了几手拳击,他在外边使坏更离不开王五的保护。每次和别 的孩子打完架,王五总能得到一些奖赏--一块烤白薯,两块炸糕,几块点心之类, 两个人乐呵呵地各回各的家。 那一回,他们俩在公园转来转去,总是找不到寻开心的目标。突然尹志奎看到 一片浓荫蔽日的大树下,有一对年轻男女正互相搂抱着说话儿,看样子是谈恋爱的。 尹志奎心里乐了:" 好哇!我让你们乐!呆会儿不吓出屎来算你们走运!" 他从书 包里拿出一个" 麻雷子"-- 是经他改制过的,他把点火捻儿接得一尺多长,然后他 趴在地上一点儿一点儿挪到那对谈情说爱的年轻人坐的长椅下,把" 麻雷子" 轻放 在地上,又退回来把火捻儿点着,自己轻手轻脚提着气跑出老远的大树后,探头看 热闹。 只听" 乒" 地一声巨响,那对儿男女吓得从长椅上滚到地下,那姑娘吓得" 哇 哇" 大哭。这时候旁边有几个游客叫喊着:" 抓坏蛋,就是那个背书包的小子!" 尹志奎正眯着小眼睛笑得开心,听到这一声叫喊,脸上立刻没了笑容。他把书包往 王五身上一套,自己钻了小树林儿,又穿过山洞,没敢停脚地跑回了家。但是跑得 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王五被众人抓到后扭送派出所,那对男女也相扶着来到派出所。 尤其是那姑娘,脸色苍白,精神恍惚,立即被送往医院治疗。王五把事情经过交代 出来,派出所立刻派人去抓尹志奎。结果他跑回家去,气儿还没喘匀,就又被抓到 了派出所,而后就被转送到这里来了。他在这儿呆了那么多天,那些" 雷子" 对他 不理不睬的,让他心里发慌,左思右想心神不定。 他不像王振春、余亮那样一进来就提审,而是过了几天才审的。临出审讯室, 那个姓白的小警察从桌上拿起一沓子纸来冲他比划着说:" 瞧见没有?街道、学校、 公园转来这么多检举材料,你小子事儿不少,就看你态度老实不老实了。记住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交代清楚你的全部事情,你就甭想出这个大门儿!" 现在 回想起来,他真有点儿后怕和后悔。因为他在好几个公园用" 麻雷子" 惊吓过游人, 只是每次他和王五全都安全地脱身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地心里抱怨王五:" 不是 你小子色迷瞪眼地瞧人家亲嘴儿,何至于被别人抓住?就是抓住了,咬牙顶住不就 结了?还把我咬出来!现在你没事儿了,足吃足喝去了,害得我在这儿饿得眼睛冒 金星儿,担惊受怕,真他妈不够朋友!" 他想来想去,总是琢磨王守仁那句话。" 如果人家真上法院告我,法院会不会判我几年刑?" 他脑子里反复思摸着,又爬起 来挪到刘玉宝身边,向他求教:" 唉,你说法院会不会判我劳改?得判几年?" 刘 玉宝正想着自己的心事,被他一再打搅,也烦了,赌着气拽出一句话:" 怎么不会 判?如果那女的被你吓死了,说不准挨上颗枪子儿也不新鲜!" 。 张奎印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余清江坐到王振春、余亮中间,三颗 脑袋凑到一块儿,声音很低连比划带说地聊得挺热闹,身边尹志奎和刘玉宝也挨在 一块小声说话儿,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呆坐着,心里有一丝儿妒忌,但他不愿意和 别人交谈。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祸从口出。可是看着他们聊得这 么热闹,他又有点儿心动。因为聊天儿可以消磨时间,可以转移肚子饿的折磨。他 挪动一下身子,欠欠屁股想凑过去,但终究还是坐下来,只是那丝儿妒意变成了一 团火在心里升腾,最后化成一声吼叫发泄出来:" 你们注意!串通案情,私下交谈, 全是违犯监规的行为。你们立刻各回各位上端坐反省,不然我可要向白队长汇报了, 你们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这一嗓子立刻让小屋里静了下来,每人都端坐在自己的 行李前,闭嘴" 反省" 。张奎印见自己的话发生了作用,心里一阵窃喜,仿佛顷刻 之间自己成了白队长的化身。过了一会儿尹志奎小声儿自言自语说:" 什么时候这 屋里又出了一个队长?真他妈不知道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 刘玉宝也接过话儿来, 发泄心里的不满:"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他妈穷掐恶咬的,真没劲儿,想当牢头? 下辈子吧!" 张奎印听这两个人说" 片儿汤话" ,心里不由得火冒三丈。本想再申 斥他们几句,但他看到余清江和另外两个人都怒目看着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 去。这时候院子里喊了一声:" 熄灯睡觉!"-- 其实这只是习惯性的命令,这里的 灯是不允许熄的。屋里几个人立刻神速地拉开被子蒙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