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战西荒地 一、第二次短途行军 西荒地,顾名思义,就是" 西边的荒地" 。清河农场所在的位置,原来统称" 大荒地" ,潮白河从大荒地中间穿过,所以河东为农场早期开垦出来的居住区,分 设几个劳改分场和一个北京来的由学生组成的青年农场和干部下放劳动的干部农场 ( 实际上只是一个中队) 。这里到处是绿茵茵的农田,红墙的住房,平坦的道路和 成荫的林带,俨然一幅繁茂的农场景象。站在潮白河边往西望去,自西岸边开始, 地上长着参差不齐的苇草,透过稀疏的芦苇杆儿,可以看到地上一块块白色的盐碱 斑块和粉状的碱土覆盖在大地上。地上散铺着腐烂枯败发黑的苇叶,轻风吹过这片 片黄绿相间的荒草地,发出" 呜--呜--" 的悲泣声,仿佛老天也在为这片不毛之地 的命运叹气。 这片荒地,在日本侵华时期,也曾驱使中国劳工和朝鲜劳工在此开垦种粮,以 供侵略者的军需之用。但是这里土地盐碱泛起,什么也不长了,只长苇草。日本人 的开发,实际上并没有成功。站在岸边眺望西荒地,眼中可以隐约望见地里有一条 条微凸的埂埝,那就是当年垦荒的遗迹。也有人说,如果单纯从经济利益着眼,生 长芦苇并不比种植庄稼的收益低。野生的芦苇,本身具有抗盐碱的功能,并不需要 人工去管理,只要到了冬季挥镰收割就可以,是真正的" 铁秆儿庄稼" ;如果要在 这里开荒种粮食,首先要做许多排灌系统,经过一次次拉荒洗碱,直到地里的盐碱 基本上洗干净了,然后才能考虑种抗碱能力比较强的水稻。像麦子、玉米之类,必 须等土地种得半熟之后,才能尝试。因此早期开发,付出的人力物力极大,而收获 却极少。 潮白河两岸有几十米宽,由于干旱,河床已经基本干涸。几天前,总场派人在 干涸的河床上栽两排平行的木柱,每两根木柱的上端交叉着捆扎在一起,在两个交 叉点上横向搭一根粗木棍,再在木棍上铺设五十公分宽的木板,造成一座简易的木 桥,供上千的教养队人员从这上面走过去,向西荒地进发。 行动是在后半夜开始的,明亮的繁星眨着眼睛镶嵌在漆黑的天幕上。大院儿四 角的围墙上,探照灯射出巨大的光柱,集中在各教养队居住的地块儿。哨子声、叫 喊声交织在一起,嘈杂的喧哗声刺破了夜空,在大院儿内冲击扫荡,惊搅得其他劳 改队的犯人都醒来,趴着窗子向外张望。只见暂住在这里的教养队,全都排成一字 长蛇阵,两个人一根扁担,抬着四角用麻绳系着的麻袋,上边装着简单的行李和物 品,依次向大门外走去。大门口警戒森严,各队队长分列站在两边,像欢送似的, 一一认清走出的人员姓名,以防有犯人乘机混入逃跑。 待上千人的几个教养中队全部走完,天上的繁星已经向西隐退,东方天边泛出 鱼肚白的晨曦。几个教养队的人集结在潮白河东岸,呈一字形通过河上临时架的小 桥。轮到四中队通过的时候,小桥因为桥桩松动,已经有些晃荡不稳。于是只好两 个人两个人地过桥。就这样,有些人仍然被晃落水中。好在河水很浅,只是滚了一 身泥而已。等待过河的人们坐在地上,一边吃窝头咸菜一边等待着。一些年纪大点 儿的人不敢从小桥上走过,只好弯下腰,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等到全部人马都过了 河,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李队长、郭指导员两人一前一后,背着行军背包。李队 长还提着一个提包,郭指导员手里提着一根木棍儿,从小桥上最后走过去。过了河, 沿着前几天就过去的打前站人员踩出的小路在苇丛中穿行,四外全是一望无际的盐 碱土地和苇子。这上千人的队伍,硬是在这松软的碱土地上踩出一条坚实的路来。 王振春和副组长胡明言抬一条麻袋。因为两个人的东西都不多,所以走起来挺 轻松的。见到苇丛中被惊扰而乱窜的兔子,这些人就吆五喝六地叫嚷着,看样子有 点儿像踏青漫游的心情。可是走了一个小时之后,麻烦事情就来了:队里规定路上 不许停步,队列的次序不许打乱。要解小便的人还好,匆忙就地尿过之后,可以立 刻赶回队列里;要解大便的人就麻烦了,首先要等到队尾的队长过来了批准,然后 两个人一起抬着东西往前赶,一直要赶到队首,才能在不远的地方蹲下来解大便, 而且要在整个队列走完之前解好,然后回到自己的组里去。如果只是一个人要解手, 另一个人就得陪着。出发之前就宣布了的:如果两个人中有一个人趁机逃跑,另一 个人就要受处分。所以有些人为了不连累别人,就练着一边走路一边小便。这样做, 首先两条腿要走八字步,然后使劲儿往外挤尿,因为不习惯,开头总也尿不出来, 直到憋急了,才开始一点一点尿出来。等到行军结束,不少人都练会了走路尿尿。 刚开始行军,王振春不想说话,只是机械地跟着前边的人走。按队里的要求,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要保持在一米左右。但是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大伙儿都感到腿 肚子发酸。虽然众人都有从车站走到于家岭西村居住点的经历,但那会儿是一个人 背着自己的行李走,而现在是两个人抬着工具、行李走;这就要求前后两人互相呼 应步调一致,所以很快就有人提出想休息一下。这个要求一个人一个人向后传,一 直传到李队长那里。 李队长的答复是:" 不行!" 这句只有两个字的话又变成几百句" 不行" 传到 前边去。大伙儿只好咬着牙往前走。为了转移注意力和疲劳,前后两个人就开始聊 天儿。这本来是队里宣布过被禁止的,但此时此刻,大伙儿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开 始的时候,聊天儿的人还前后看一看身边有没有组长或积极分子,这才低声谈几句, 后来连组长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同抬一条扁担的人聊起天儿来,大家的胆子就逐渐 大起来了。怎么说,组长也是人当的,他们也觉得累呀。 开始的时候,王振春一直在边走边想心事。前天队长在队前不经意地说过:这 次西荒地大战之后,表现好的人,很可能会有人被宣布解除教养。这话虽然是" 很 可能" ,但也刺激得大伙儿十分兴奋。王振春这时候想起分局王副科长对他说的话 来,心想:" 我要是好好儿干,争取这一次就解除了,还可以回学校去念书,大不 了蹲一年班,晚毕业一年嘛。" 他心里越想越美,不由得忘乎所以地哼起《风流寡 妇》的曲子来。虽然他声音很低,但也让扁担后边的副组长胡明言听到了。小胡用 力咳了一声,又低声喊了一声:" 王振春!别唱了!" 这一声,把小王的幻想唤醒 了,立刻闭了嘴。但是他内心的兴奋还是让他闭不上嘴。他扭了一下头看看身后的 胡明言,小声地问:" 胡组长,你看李队长队前说的:这次活儿干完了,会有人解 除教养,是不是真的?" 说完,他睨视着板着脸耸着眉的胡副组长,盼望着他能和 自己聊两句。因为他清楚,之所以让胡副组长和他抬一根扁担,就因为他是组里的 重点监视对象,要防止他逃跑,所以让一位副组长跟他一起,走在他后边。 " 这话是队长说的,还能有假!可是你先别做那份儿美梦,踏踏实实地改造自 己吧!像你我这样的人,恐怕不是一两次表现好就能够解除的。" 胡明言虽然说话 口气很冷淡,但毕竟和小王搭上了话。小王并不计较他的话中带刺儿,接着说:" 我知道我是不行的。可像你是副组长,你还不行吗?你表现不好能当副组长?" " 你是脑子真笨,还是故意犯傻?你把全队所有当组长的人都看一遍就清楚了。亏你 还是个中专生,脑子里进水了!" 胡明言狠狠地训斥他一句,但是王振春的确不懂 他这话的寓意,又不敢再问,只好转个话题:" 胡组长,你家住在哪个城?" 这次 胡组长口气和缓了,轻声回答:" 西城,你呢?" " 我原来也住西城。西单白庙胡 同,你知道吧?那是北京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后来住通县学校了。你在西城什么地 方?" " 百万庄,就是动物园那一带。小时候我常去动物园。从边门进去。看门的 老大爷问我找谁,我就说找我爸爸,他在园里工作。我最喜欢看猴儿山,你去过动 物园没有?……" 两个人边走边聊,聊得还挺投机,这一下的确把累给" 忘" 了。 余清江和余亮一副" 抬儿" 。原来陈成大组长想叫周组长和余亮一副" 抬儿" , 为的是监视小余。但是周组长有点儿害怕余亮,怕他走半路上算计他,所以借口自 己岁数大,和余亮走不到一块儿而拒绝了。最后余清江自觉地和小余一抬儿,两人 东西都不多,余清江一路上总想找话茬儿跟小余聊天儿,但是小余不是不开口,就 是" 嗯啊" 地应付他,弄得老余也没兴趣说话了,就边走边想心事。 昨天郭指导员把他找去谈话,问了他过去的情况,教养的原因和儿子的情况, 然后告诉他,要好好儿干,在这次西荒地大战中做出成绩来。队里鉴于他的情况, 可以考虑让他担任工具保管员的工作兼值白班站岗,还有可能争取解除教养把儿子 接到身边来团聚。这两条消息让他一夜没睡好觉,到现在一点儿困意全没有,心里 像是点燃了一团火,烧得他总想把这好消息告诉小余。但指导员不让他对任何人讲, 他只好采用旁敲侧击的办法,宣泄内心的喜悦:" 小余,你千万别灰心,政府说话 是算数的。前天队长在队前说的,这次大战之后会有表现好的人解除教养,这话是 真的,不信你等着瞧!反正我信。" 小余没吭声儿,这次挨批判和分局那次挨白队 长整,一连两次的教训太深刻,使他本来不爱说话的脾性更加深了。他记住李队长 对他说的六个字:" 少说话,多干活儿!" 所以他只低着头走路,没吱声。但他的 脑子可没闲着,一直在想:" 妈妈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姓余的王八蛋是不是还打她? 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妈妈?" 余亮没应声儿,并没有阻拦住老余的谈兴。他只 好自言自语:" 如果我能解除了,把我那独生儿子从北京接过来一块儿住。这儿有 学校,可以念书,多美呀!听说当职工一个月有三十五块钱工资,我们爷儿俩都花 不完,每个月至少还能存十块钱。一年下来,就有一百多块了……" 老余沉浸在对 美好的未来追求之中,但他的梦呓般的语言被小余打断了:" 余--同学……" 他本 想叫余清江" 老余" ,但想起队里的规定,劳教人员之间不分老幼,一律称" 同学 " ,所以又改了口:" 您刚才说解除以后,可以把亲属接来吗?" " 当然可以!" 老余并没有因为小余打断他的遐想而生气,反倒因为小余终于开口跟他讲话而高兴, 立即肯定地回答。" 我儿子要靠我养活他呀!" " 哪……您说,如果像我这样的解 除了,能不能把我妈接来跟我一块儿过?" 小余迟疑地向老余请教。 " 那怎么行?你妈是大人哪!她自己能工作,能挣钱养活自己,而且你爸爸也 应当养活你妈呀!" 这话问得余亮无话可答,他当然不会把他的家事随便告诉别人, 因此也就不再吭声儿。 这支步履维艰的队伍,行进在荒野苇丛之中。从他们的年龄和身上穿的衣服, 可以区别出每个人原来的境遇。一些人年龄在二十多岁和三十岁之间,他们身穿衣 服都是比较流行的中山服、干部服,有些还穿着呢子大衣,戴着手表,穿着皮鞋。 这些人一般都是家在外省的右派们。他们没有亲人来送应时当令的衣物,只好穿着 原来当干部的衣服。一些年纪在二十岁以下的小伙子,大都穿着学生服或普通的布 褂儿。这些人大部是北京本地人,在收容所接见的时候家里亲人给送来了适合干活 儿穿的衣服。只有个别人还穿着夹衣夹袄。这时候走得热了,只好脱下来搁在" 麻 袋抬儿" 上。 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正午,灼热的阳光照射在大地上。这些行走得腰酸腿疼肩 膀被扁担压木了的人们,个个汗水涔涔,人人的腿都像肿了一样,重得抬不起来, 每向前迈一步似乎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似的。有些人走路脚底下" 拌蒜" ,但是前 边的人在走,后边的人就不能停下。即便脚步迈得慢点儿,立刻会响起组长的吼声 :" 快走!不许拉开距离。" 两个小时过去了,走在后边的王振春开始发现小路旁 边有人丢弃东西了。开始是一些书,他扫了一眼,有《英汉辞典》、《俄汉词典》、 《日汉词典》,还有一些技术专业的书,都是大部头的厚书。走着走着,路边又出 现了丢弃的棉衣、棉裤。这一下王振春动心了,他想:" 反正我们俩东西少,捡条 棉裤冬天穿吧。" 他扭过脸去说了声:" 解手!" 于是小胡和他同时往旁边迈了一 步,小王把扁担放在地上,开始解开裤子尿尿,同时眼睛扫视着地上那条棉裤。胡 明言看着小王目光的方向,明白他的意图,于是轻声甩了一句:" 别捡那些东西, 给自己找麻烦。" 这句话说得小王满头雾水,但因为小胡是副组长,又是监视自己 的人,他不敢不听,就顺势把棉裤旁边丢的两本厚书捡起来,掩饰地说:" 我是瞧 见这本书了。我要棉裤干什么用?" 说着把手上的书冲小胡晃了晃。小胡看到了书 名,见是《京剧剧目大全》和《水稻灌溉》,不以为然地摇着头,看着小王把书丢 在" 麻袋抬儿" 里,没有说话,两人抄起扁担紧走几步向自己组里赶去。 其实不单教养人员已经走不动了,李队长比他们更艰难地挪动着双腿。因为他 的腿在朝鲜战场上受过枪伤和冻伤,天冷一点儿,累了点儿,那条伤腿就像针扎一 样疼痛难忍。走到最后,他只能靠郭子义送给他的木棍儿拄着一步一步向前走,脚 步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样。郭子义抱怨他:" 不听我的话,让你坐汽车绕道儿走嘛, 你偏不听,现在腿伤犯了,瞧你头上那汗珠,叭哒、叭哒一个劲儿掉!算了,你坐 下来歇会儿,有我押队,没事儿!" 李队长伸出手掌从额头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水,手一挥,把汗水甩到地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冲老郭摇摇头:" 不行,总场规 定行军中途不许停脚,我不能带头违反。上次还不是咬咬牙走过来了?没事儿,只 管数着步子走,走一步少一步。" 走着走着,李队长看到路边丢弃的书,他弯腰拾 起一本一看,是一本足有五斤重的精装外文书。他看不懂这洋字码的书,但却会心 地笑了:" 老郭,你看见没有,这就是改造的收获!上这儿劳动改造来了,还带着 这么厚的洋书,这不是三心二意么?现在丢了它,就等于丢了幻想,安心改造了。 这是一桩好事!" 老郭笑着回答:" 老李,你还像过去那样善于做思想工作:从一 件事的表面现象,就看出它的实质来。" 看到路边丢弃的棉衣裤,老李却笑不起来 了。他紧皱双眉:" 这些人真是败家子儿,这么好的棉衣裤都丢了。要查一查,是 谁扔的棉衣,到冬天先不发给他,让他好好儿冻几天!这简直是在犯罪!" 他拾起 一件七成新的棉裤看了看,硬是塞在自己的背包上:" 当初我要是有这么一条棉裤, 何至于今天落下病根儿!" 当年他在朝鲜打仗,就是因为行军,一条棉裤经过不断 撕扯、磨损,变成了一条单裤,受伤后又埋在雪里,把腿冻伤了。不是唐德纯找到 他,他早已经冻死在异国他乡了。 郭子义一把扯下他放在背包上的棉裤,轻轻地放在小路上:" 别在自己身上加 东西了。再说,靠你一个人,也背不完哪!" 说着,他指着小路左右丢弃的东西说 :" 干脆,明后天咱们每个队派两个人回来把东西捡回去,是谁的谁要写出检查来 才能发还。按里程估计,这儿离目的地不会太远了。如果我的估计不错,前边不出 一里地,应当到' 日本河' 了……" 话音未落,从前边传来喊话声:" 到日本桥了, 离目的地还有不到二里地,大伙儿加把劲儿,赶到目的地吃午饭。" 听到这个消息, 李队长精神为之一振。他注视了一下路边的衣物:" 行,就照你说的办,咱们加把 油,催促队伍跟上去。" 果然,没走多远,一座简易的小木桥出现在眼前。这就是 总场开会的时候,林场长指着一张日本军用地图上的一个黑点儿说的" 日本桥" 。 相传当年日本人为了开垦这片不毛之地,抓来劳工开挖了这条小河,并在河上架了 这座可以通过卡车的木桥,所以河和桥都带" 日本" 二字。过桥大约二百米,四个 教养中队就要分手了。有两个教养中队要离开小道儿往北走去。一中队和四中队仍 然笔直向前走。就这样经过六个小时的艰苦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暂定名为" 五八四" 的新开辟居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