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建立分场部 一、小运动向党交心 西荒地的排水总干渠大战整整干了一个多月,这期间没有休息过一天,所以总 排水渠工程完工之后,各教养队休息三天不出工,在住地开展" 向党交心" 运动。 郭子义暂时还兼任着四中队的指导员工作。他在全中队做了动员,要求人人过 关,以大跃进的精神开展这次思想大扫除运动,要求第一天上午每个人要写出" 向 党交心" 的思想汇报材料,下午人人过关。重点是向党交代过去隐瞒了的犯罪事实。 本人的、亲友的全行。并且按钟政委的指示宣布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可以立即宣布解 除教养,给予重奖。 指导员这一宣布,在全队二百多号人中引起了躁动。尤其他要求大伙儿不单要 在劳动中放卫星,在思想改造中也要大放卫星。散会后各组在席棚中开展讨论,大 伙儿的发言中都对指导员最后的宣布感兴趣。但又弄不懂" 重大立功表现" 的衡量 标准。正巧这时候赵队长来到了一号棚,听了大家的疑问,他脑子一转,立刻想了 个主意:" 什么叫重大立功表现?我可以告诉你们:在你们本人或者你们认识的人, 包括亲人和那些狐朋狗友里,有什么大的犯罪事实过去没有向政府交代过,只要你 交代检举出来,都是重大的立功表现。我可以给你们举一个实例:东区有一个叫王 国庆的教养人员,因为检举了他父亲在家里水缸下埋藏有手枪和子弹,经公安局现 场起获了实物。总场认为他这就是重大立功表现,所以立即宣布他解除教养,另行 安置就业。像这样的事例还有好几件。你们大家要仔细想一想,是向政府靠拢还是 与人民为敌顽抗到底。何去何从,现在就是关键时刻了。" 王振春听了赵队长这一 番令人心动的话,不由得心里算计开了:" 爸爸当年有没有藏过武器?自己还有没 有忘了交代的事情?或者给自己编上几条反动言论交代出去,争取个立功表现?" 可是头一条他就自己给否定了。因为他爸爸被共产党镇压的时候他才几岁,而且是 在四川,他不可能知道父亲有没有武器埋起来。他闭目静思了一会儿,把自己在北 京这十几年来整个想了一遍,除了在上初中那会儿,因为肚子饿到饭馆捡过桌上的 剩饭,在夜里偷过蔬菜摊上的烂西红柿充饥之外,他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问题没向 政府交代过。不过也有一件事情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来:临解放之前,他爸爸把家 中的大批金银财宝和名人字画交给大老婆、也就是王振春的大娘携带到北京,作为 一家人赖以为生的来源。这也就是大娘之所以养了他六七年的原因。他在心里盘算 了几次,不由得产生一个担心的念头。他并不担心交代了之后,大娘家会被公安局 抄了。其实这倒正合了他报复的心意。因为他自打从四川来到北京和大娘住在一起, 一直被当成小长工一样,吃的是剩饭菜,穿的都是打补丁的旧衣服,像叫花子一样。 到了初中三年级,因为出身问题,他的助学金被学校取消了。大娘和同父异母的大 哥常常把他轰出家门,他只能到公园去露宿。后海一带就成了他的露天宿舍。直到 考取中专住校之后,他的生活才有了根本的改观。从此一想起大娘和大哥,他就恨 得牙根儿疼。 他担心的是万一交代之后,公安局在大娘家抄不出东西来,他就会适得其反, 落一个欺骗政府的罪责。因为他在大娘家住的时候,就有一些走街串巷" 打鼓儿" 的人常常挟着布包出入大娘家。后来也见过大娘由大哥陪着夹着字画等物件去过寄 卖行,估计这些年来为了养家糊口,不少东西已经被卖了。所以他心里犹疑不定, 就找了个机会和好友余亮聊了聊。余亮坚决反对他这样做:" 小王,我是农民出身, 大道理我讲不出来,不过我认为人活着要讲良心。你大娘待你再不好,她总是你大 娘。做晚辈的怎么能检举长辈呢?" 小余见自己的话并没有说服小王,又拉着小王 去找组长李贵良。李贵良在他们俩人的心目中是个好人,也是个能人。李贵良听了 小余的叙述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拉他们两人到席棚外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 语重心长地对小王说:" 王振春,我不能说你这个想法不对。咱们都是到这儿来教 养的,谁不想早一天解除教养,回北京去呢?我家有老人和兄弟姐妹,我比你们更 想回北京。但是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光想着自己合适就行,不管别人死活。那样 活着,还不如一条狗呢!你们年纪还小,不懂世事,可以原谅。但是人总是会长大 的。要记住我一句话:不论在什么环境中工作、生活,做人一要讲良心,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二是讲义气,遇事要正反两面多想几遍。像小王你这个想法就是一个害 人不利己的想法。可以设想一下,你在这儿一交代,材料立刻会转到你大娘所属的 派出所去。公安局会立刻对你大娘一家采取措施,抄家、抓人是不可免的。如果正 如你检举的那样,抄出不少浮财,你还落个值得;万一如你所担心的,抄不出多少 东西,你就是一个欺骗政府的典型,而你大娘一家人从此会视你如仇敌。再者说, 从枪和财物这两点看,政府更看重枪。因为枪是用来杀人造反的。所以即便你检举 无误,也得不到立即解除教养的待遇。还是那句话,我绝不是反对你们揭发检举, 只不过劝你们要慎重考虑一下,千万别干出遗恨终生的事情来。赵队长说的那个王 国庆,他这一检举,他自己倒是被解除教养了,可他父亲呢?不枪毙就算他命大。 今天咱们说这话可是哪儿说哪儿了,过后我可不认账。我是相信你们两人不会拿我 去立功,才说这些出格的话。不论在什么处境之下,做人都要讲' 诚信' 二字的。 " 听了这话,小余立刻拍拍胸脯:" 李组长,我拿您当长辈看待,绝不会做出那种 没人味儿的事情来。不单我,就是小王也请您放心,我拿脑袋担保!是不是小王? " 小余双目炯炯放光地看着小王。 王振春立刻点头说:" 您放心,我不相信您,也不敢把心里话对您讲出来。您 的话我会好好儿考虑的。" 尹志奎听了赵队长的话,心里也是跃跃欲试。他半躺在 铺位上,脑子里却在" 过电影" 。他把自己这些年的事儿整个儿想了一遍。他爸爸 是个摇煤球的,解放前从山西挑着摇煤球的家什和尹志奎哥儿俩来到北京,租了一 间小房住下来,靠着自己吃苦耐劳积攒了几个钱,又趁着北平要解放、一些店铺倒 闭之机,便宜地盘下一家小煤铺。四九年底政府封闭妓院,老煤黑子趁机娶了一个 有钱的妓女。有了老婆,又给煤铺添了资金,尹志奎的亲娘却被一纸休书留在了山 西农村。 五十年代的北京,家家都用煤球炉子做饭、烧水和冬天取暖。尹家煤铺的生意 越做越旺,到后来老煤黑子忙不过来了,就从老家叫来一个侄儿当伙计。按老尹的 意思,两个儿子也应该都跟他一起摇煤球,可是由于煤铺女掌柜的偏疼偏爱,尹志 奎逃脱了煤黑子的命运。因为自打这位从良妓女进了尹家门儿,尹家大儿子就没拿 正眼儿看过她,更说不上叫她" 娘" 了。可尹志奎看出来这个" 后妈" 兜儿里钱多, 在家里说话硬气,所以出来进去一口一个" 妈" 地叫着,叫得根本不能生儿育女的 后妈心花怒放,真的拿他当自己亲儿子一样看待。他出门上街,打扮得像小少爷似 的。尹志奎身前背后地跟着这个后娘,进戏院、上饭馆、逛商场,全有他的份儿。 可是他哥哥只能在老煤黑子的责骂下和小伙计一起往煤末子里搀黄土、摇煤球,一 天到晚身上、手上、鼻子眼儿、耳朵眼儿里……一句话,除了牙齿是白的,其余全 是黑的。就这样,还常常被弟弟耍笑。尹志奎管哥哥叫" 小煤黑子" 、" 黑屁股猴 儿" 、" 小摇煤球的" ,甚至连吃饭也不乐意跟哥哥在一张桌子上吃,嫌哥哥身上 汗味儿大。他在家里吃了玩儿,玩儿了吃。可是尹志奎还嫌没劲儿,总是想方设法 算计哥哥和小伙计。有一次他和哥哥晚上玩儿官兵捉贼,正巧胡同里来了一位挑担 子卖砂锅的小贩。尹志奎眼珠子一转,就往小贩身边逃,他哥哥正好追到小贩挑子 旁边,他用力一推,把哥哥推倒在砂锅挑子上,十几个砂锅顷刻之间就都变成碎瓦 片儿了。最后当然是爸爸赔了钱,哥哥却结结实实地挨了老煤黑子一顿臭揍。平时 后妈常给小尹几毛钱零花,供他买糖豆儿、大酸枣之类。哥哥看着弟弟在一边儿吃 东西眼馋,常向弟弟讨要一点儿解解馋。有一次小尹买了一毛钱黑枣,站在哥哥面 前吃得津津有味。哥哥向他要,他用手捂着衣兜儿不给,还说:" 你要能追上我, 就让你掏一把儿吃。" 结果哥哥不费吹灰之力追上了弟弟,从他兜儿里抓出一把黑 枣,还分给小伙计几颗。又怕弟弟追过来抢回去,就一把塞进嘴里。上下牙刚一咬 到黑枣,只觉一股冲脑浆子的羊骚味儿充满了嘴里。吐出来一看,全是外形和黑枣 相似的羊粪蛋。--原来小尹在两边兜儿里分别装着黑枣和羊粪蛋,等哥哥追上他以 后,就把装着羊粪蛋的兜儿冲着哥哥。看着哥哥和小伙计一个劲儿用水漱口,他在 一边儿开心得笑弯了腰。 因为他老是想着法子整哥哥和小伙计,影响了他们干活儿,所以老煤黑子忍不 住也搧尹志奎几巴掌。这一下坏了,从此老煤黑子的酒壶里不是成了酸味的酒,就 是酒里有一股尿骚味儿。老头儿平常坐的椅子垫儿上,总是一坐上去就扎屁股,可 站起来用手摩挲,又没什么东西。老头儿的床上还常常有一些黑糊糊的土鳖在蠕动。 后来老头儿出入家门,他那双" 踢死牛" 布鞋的底子上也常常有几枚图钉儿扎上。 他这才猜想到一定是家里那个" 悚蔫奸带糗边儿" 的小儿子干的坏事儿。一顿臭揍 之后,家里才平安下来。 可是尹志奎又把恶作剧的目光盯到社会上的人群中:早晨上班高峰期往马路上 撒图钉;往街上骑车的人身上扔点燃的炮仗,一直发展到在公园里用鞭炮导演一桩 桩恶作剧。 此刻他回忆起这一幕幕的往事,脸上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虽然他没有检举 老煤黑子藏枪的" 资本" ,但不妨把好几次在公园用鞭炮吓唬别人后自己跑得快, 没被抓住的事情交代出来,起码落一个" 向党献真心" 的评语。再加上自己干活儿 还可以,又是带病坚持劳动的典型,几方面联系在一起,也就够得上解除教养的标 准了。 他把自己的打算在心里琢磨了好几遍,还是拿不定主意。他也怕打不着狐狸沾 一身骚,所以去找他唯一可以说得上话的刘玉宝聊聊。刘玉宝听了尹志奎的话,心 里可是一百个不赞成。他是信奉" 坦白从严,抗拒从宽" 信条的,但是他不敢对小 尹讲这些话。因为小尹在他心里是个两面三刀的小狐狸,而且他还可以顺着他说, 再赚他两包烟抽,所以他连笑带点头地说:" 对!你这个主意高!不过你心里明白, 老哥哥我在赵队长那儿说话比你管用,要不要我在赵队长面前给你烧上几把火呀? " " 那当然好了!" 小尹兴奋地抓住刘玉宝的手晃悠着。刘玉宝把手一甩:" 说可 是说,先拿两盒烟卷儿来,咱不能白为你卖力气。" 一提东西,尹志奎不乐意了, 脸也拉长了,眼角斜睨着老刘说:" 得了吧!就凭你,有这份儿好心?你要说得上 话去,还不先把自己捧上去?能有我的份儿?" 刘玉宝的厚嘴唇咧得像八万一样, 一脸的不屑:" 说你狗屁不懂吧,你还装能耐。要是说我不想出这个大门儿,那是 装丫挺的,骗人!可是我能跟你比吗?我是什么罪过?共产党饶了蝎子它妈也饶不 了我!可你就屁大那么点儿事儿。只要队长一点头,你就能出去。可有一样,真出 去了,可甭忘了咱爷们儿!" 老刘吊着个脸,跟真的一样在" 白话" ,还真把尹志 奎说动了心。他跺跺脚说:" 得!我认了。等一宣布我解除,我一准儿给你买两包 好烟抽。" " 什么?等你出了这个大门,我上哪儿找你去?咱是小油盐店--概不赊 欠。见不着两盒烟,我也犯不上去给谁说那份儿好话去!" 说完,他一扭脸,迈步 就要走。 尹志奎急得连忙拉住他的衣裳:" 得,得!算我倒霉,只当这个月评了个三级 吧;一会儿我给你借两盒烟去,等发津贴了再还。" 钟政委在西荒地干部会上宣布 的" 工程结束后,各队选一批表现好,对罪错有认识的劳教分子给予整理材料呈报 总场审核批准解除教养" 的指示,在西荒地各中队由队长们向大伙儿宣布了。这一 来绝大多数的教养人员都处于兴奋状态之中。但是以李贵良为代表的一些年纪略大 的右派们却有另外想法:他们并没有重视钟政委关于解除教养的指示,而是纷纷议 论总场关于劳教人员中开展" 自管" 的消息。因为各中队都要任命一些脱产或半脱 产的小队长、技术员、统计、宣传、卫生等人员,能凭自己的嘴皮子和过去的背景 混上一个什么" 员" 干干,也就知足了。还有一些人对解除教养不太动心。这就是 余清江之类的" 无业游民" 。他们大部分是从农村或外地来北京找工作、挣工资来 的,现在这里不但管吃管住,每月还给点儿零花钱,他们来北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连余亮这个北京郊区有家的人也不愿意离开农场。他说:" 说心里话,这儿比我们 村里好。在哪儿我都是坏人的典型,出来进去都得低着头走路;在这儿大伙儿都一 样,每月还有工资,多美!反正就是解除了,我也不走!" 所以真正动了心,在小 组会上" 痛心疾首" 地臭骂自己的反动思想,诚惶诚恐地检查自己的罪错,甚至连 自己祖宗三代都痛批一顿的人,只是那些北京有家可回、又是流氓小偷之类的人。 此外,还有如王振春之流对自己个人前途仍抱着莫大希望,又认为自己各方面都符 合上边公布的标准,加一把劲儿就兴许能列上解除教养名单的人。 于是,这一场热闹的" 向党交心" 运动,把人们分成了三种形态:有人在" 演 戏" ,有人在" 看戏" ,也有一些人根本置身度外,既不演也不看;吃完饭往铺上 一倒,开会时只是把上身靠在被卷上半躺半坐闭目养神--而这些人,恰恰正是这次 要解除教养的人员。其实,只要不把他们遣送回老家去,依旧留在农场干活儿,解 除不解除都没有多大区别。唯一的一点区别就是余清江听队长跟他讲:解除教养以 后,可以把他留在孤儿院的儿子接来一块儿住。这是老余提起精神参加" 交心" 的 唯一动力。 小组里只有老余和小余文化水平最低,自己写不了" 交心材料" 。老余是组长, 自有人根据他在会上发言加以润色,写出一份像样的材料来;而余亮则没那么幸运, 是老余指定周鼐鼎帮他写的材料。这个周老头儿心里还记恨着小余,小余说着他写 着,结果制作出一份" 申诉材料" 来,递交给组长转呈上去了。 赵队长分工负责一组到五组的所有材料的审核工作。这个工作完全是凭他个人 主观判断来进行的。他把几十份材料经过筛选分为" 优良、一般、恶劣" 三级。前 两级材料就算通过了,而优良的可以作为申报解除教养的材料证据,恶劣的都要从 新再写,对其中最严重的还要交给组里批判帮助。所以在中午饭后大伙儿休息的时 候,队部里四个队长正在紧张地讨论每个人手里掌握的情况,赵队长怒不可遏地把 余亮的材料列为最差的一份提出来要对他的不认罪态度进行批判:" 他在材料里根 本不承认他有罪。好像是政府冤枉了他。这种反改造的情绪极其恶劣!" 他的话引 起了李队长的重视,就从他手里接过余亮的" 交心材料" 来大致地浏览一下。他发 现这份材料完全是按照余亮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写下来的,一点儿修饰也没有。从内 容上看,完全是问答形式写的。问的人就是代笔人。而从全文可以看出:代笔人是 有意往申诉冤情这个方向引导余亮。老李心里想:" 反正各组总要有好和坏的典型, 让大伙磨磨余亮的性子也没有坏处。" 也就没表示反对。他准备下午开会前找余亮 单独谈谈,给他打打" 预防针" ,千万别在会上和大伙儿顶撞闹情绪。 和余亮刚谈了个开头,这小子就蹦了起来大声喊:" 不是说向党交心要说真话 吗?我这材料全是我心里的话,一点儿没错!" 他这话把李队长的嘴一下子堵住了。 李队长也感到左右为难。说他傻吧,等于教他说谎话。这对于一个这么单纯的农村 孩子、自己救命恩人的儿子是灵魂的亵渎;可是眼见他这样" 傻" 下去就要吃亏, 又没法儿说出口。想了想,他只好问:" 这材料,是谁帮你写的?" " 周鼐鼎。" 这一下李队长明白了。准是这个老家伙借机报复余亮,又让余亮说不出口。" 是不 是他问你说这样写的?" 李队长又是一步探问。 " 是啊,他说向党交红心,不能交黑心,对过去的事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 能说假话欺骗党和政府……" 余亮一五一十地把周老头儿的话讲出来。李队长一边 听着一边在心里琢磨怎样劝导面前这个还是个孩子的余亮。余亮用疑惑的目光看着 面前这位队长,不知李队长找他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过了一会儿,李队长终于 理顺了自己的思绪,用手按了按小余的头轻声说:" 是这样的,我承认你在材料里 讲的都是真话。可是这个真话是错误的。你如果对政府给你的处分有意见,可以直 接写申诉书由队里转呈上去,一直转到原送教养的分局进行复查。但是在政府给你 平反之前,你一定要认真对自己所犯错误进行认识和批判,在思想上找出犯错误的 根源。思想改造不光是对你们这些人的专用名词,对我们干部甚至对党内所有人都 适用的。大家都要对自己原有的旧思想、资产阶级思想进行改造。这只是自觉和强 迫两种区别而已。所以这一次你的交心材料被列为' 恶劣' ,队部决定在组里对你 进行帮助。我们觉得你劳动态度还是不错的,只要在思想改造这一关能跟上去,争 取早日解除教养,回北京和家人团聚是不会太远的……" 听李队长说到这儿,小余 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报告队长,就是解除了,我也不回家,如果非让我回去, 我就不解除。" " 为什么?" 李队长大惑不解,急切地问。 " 不瞒您说,我在村里干的活儿比这儿也不轻,而且低人一等,还没有工资发。 这儿比我们村里好。如果政府批准,我愿意把我妈也接来一块儿住。我妈还能干活 儿。" 小余毫不隐瞒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李队长立刻止住了小余的话:" 这些事 情以后再说吧。眼下我希望你能经得住政府对你的一次考验,耐住性子听一听大伙 儿对你的帮助,从中学习和领悟点儿什么东西。记住一点,你现在已经是农场的一 名劳教人员了,要能适应这个环境,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儿,那样对你没什么好处。 记住我的话,回去吧。" 余亮满怀疑虑地回到席棚。他心里还是弄不懂李队长对他 讲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让他嘴不对着心,违心逆意地承认自己本没有干过的 事儿,再臭骂自己一顿,这在他心里是通不过的。可是讲真心话却面临着挨批判的 处境。他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余清江也是刚从赵队长那里回来。他已经奉命组织全组人员对余亮的不认罪态 度进行批判。但他心里明白小余的委屈,怕一开起会来发生" 顶牛" ,那可对谁都 没好处。所以他立刻把余亮从铺上叫起来,领他到草棚外边,蹲在地上对他说:" 小余子,可能你已经知道了,组里要开你的会。这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我也是 奉命行事。不过我比你多活几年,有一句话对你说,听不听在你。俗话说:' 好汉 不吃眼前亏' ,咱们已经来到这个地界了,再甭想什么冤不冤的了。不是有那么句 话吗:' 身子都掉到井里了,耳朵还能挂得住?' 你现在认错也不会再有什么处分, 不认错也不能立马放你回家,还要惹得耳根子不清静,何苦来呢?听我一句劝,一 会儿好好儿认个错,千万别犯倔。还有一样,往后时间长着呢,也学着认点儿字。 这种地方,年年要写总结什么的,不会写求别人,难免会出什么差错。" 余亮在李 队长、余组长的劝导下,终于耐着性子接受了全组人员对他不认罪的批判帮助。 王振春就适得其反了。他万万汉有想到,自己主动向政府汇报思想交心,却落 了个" 抗拒改造" 的罪名。他觉得余亮挨批判是不承认破坏过村里水井的电机而带 来的后果;而自己明明是承认错误的呀,可沈指导员却在小组会上指责他在" 交心 材料" 里大肆宣扬他家庭中过去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为自己的错误百般辩护。 这真让王振春有点儿大惑不解了。他在会上解释说:" 我家里过去生活就是那样, 我之所以讲出来,就是要批判过去,也是说明自己反动世界观的产生原因。对我过 去的错误我承认,只不过我以为其中有的言论是符合党中央的政策的,不应当算我 的错误言行……" 但是组里的人不管他怎样辩解,异口同声地批判他坚持反动立场, 抗拒政府改造。这可真让他沮丧到了极点。尽管他心里一百个不服气,但他是吃过 反抗的亏的人,所以他只好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只在心里反驳着每一个批判者的发 言。 散了会,他把李贵良组长叫出席棚,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倒了出来。李组长 只是笑着听他娓娓而言,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看见小王伤心的双眼泪汪汪的,他才 说:" 小王,不是我说你,你还太嫩。刚刚步入社会,就来到这充满邪恶的坏人堆 儿里。其他话我就不跟你说了,因为你还不理解。我只告诉你一个道理,像你我这 样贴着' 反动' 标签的人,没有三两年,根本就别想那解除教养的事儿。信不信由 你,你等着瞧。这次宣布解除的人里有没有你我这号的人?就是宽大特赦,恐怕也 只能轮到流氓小偷儿之类。只要你能认清这一点,平心静气地对待这里的一切,就 不会有什么想不通的。再有一点:切记咱们现在是在劳改农场服刑,不是在公安局 的候审室里。这里不是对自己过去的问题辩解的地方,所以在这里只能是认罪服管。 这是改善我们处境的唯一出路。要学会一些批判词语,学会写思想检查。这对于我 们政治犯有很大用处。过去在学校你肯定清楚那句话:' 帽子满天飞,帽子下边没 有真东西。' 这是反右期间批判我们的一句很时髦的词儿。我以为在这儿用得上这 句话了。批判的时候可以扣一顶顶大帽子,但要让帽子里头空着。表面看言词激烈, 态度鲜明,没有实际事实,谁也不能处理你。" 小王一边听着这些话,心里觉着很 佩服李组长。也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在李组长面前,简直就是个幼儿园的小孩儿。 于是他心怀感慨地说:" 李组长,您真是一片肺腑之言,太谢谢您了。今后我应当 叫您李老师才对……" " 千万别价," 李贵良立刻打断他的话,同时四下望望,放 低了声音说:" 你又忘了咱们这儿是什么地方了吧。咱们是同学。今天不是这么些 日子我看你还算诚实、幼稚,我也不会对你说这么多出格的话的。今后我也不会再 对你说什么了。这些话希望你能记在心里,别对其他人讲。尤其别说是我说的,否 则我可是绝不认账。" 王振春见李组长那副紧张的样子和口气,没再说什么。回到 席棚里躺在铺上,他脑海里一直琢磨着刚才那些话:" 政府真的不讲信用?""我们 这' 反' 字号的就没一个能解除的?" 果然不出李贵良所料,王振春的思想检查还 没通过,总场钟政委带着人事科、管教科、生产科的人乘一辆中吉普来到五八三村 刚刚盖好的分场场部办公室,下车伊始立刻用汽车把各村的中队队长接到分场部会 议室开会,宣布分场成立和任命分场领导人员并通知第二天召开全分场所有劳教人 员大会。 第二天大会召开了,会议其他程序大伙儿都没注意,只屏住呼吸,静听宋科长 宣布第一批解教人员的名单。散会后众人议论纷纷,其他队的情况不清楚,但从王 振春所在的中队里被解除的都是无业游民这一点看,李贵良的话应验了。余清江也 是第一批被解除的人,而且钟政委在会上讲话中还说到:" 今后解除教养的工作是 不分时间的,只要你表现好,有悔改表现,我们随时可以宣布你们解除教养……" 但是王振春心里对这种承诺已经不太相信了。因为在被解除的人中,有些人不论劳 动还是学习全不如他。甚至连交心材料都拒绝写的人也被解除了。这一点,更让王 振春进一步相信李贵良的话没错。 这次大会是奖惩大会,奖的自然是解除教养的那些人,而惩的除了两个在劳动 中公开顶撞队长拒不出工的人被宣布送劳改队劳改之外,王振春、余亮也被列入" 抗拒改造,本应严惩,但念其表现尚好,宽大处理,以观后效" 的人员之中。 这一来,真让王振春陷入对自己前一段时间的幻想彻底破灭,对今后的前途感 到茫然之中了。就是在队里一再受表扬的尹志奎,这次也是连边儿都没沾上。闹得 他整天垂头丧气,追着刘玉宝讨要烟卷儿。 这次大会的结果虽然令很多人失望,但会后的变动对一些干部和劳教人员还是 带来不小的好处。首先,李树德、郭子义都搬到分场部去居住、办公了。待年底前 家属宿舍盖好,就可以把家人接来。由于几个月来从北京不断有一批批劳动教养人 员送来,使西荒地分场的教养队从四个扩大到十个。 李队长升了官,赵队长被提升为中队长,调来的一批转业军人被任命为各中队 的队长。沈队长则升为指导员。因为分场部教养大院儿先建好了,一部分教养队搬 到大院儿里去住。大院儿里建了一座大食堂,负责院儿内各队近千号人的吃喝。分 场为此成立了一个场部直属队,把炊事员、卫生员、仓库保管员、马车组、瓦工组 等杂役人员全集中到这个队里,由李树德副场长兼队长。他把余亮调到五八三院儿 内大伙房当炊事员,把胡明言调来马车组任副组长。余清江因为已经是职工了,就 把他调来,在大院儿外面建立一个铁工房,负责修理小车、制作建房用的一些材料。 随着赵队长的提升,刘玉宝被任命为接替余清江的组长,尹志奎接替胡明言当了副 组长,而且队里还补充了一些新人。 分场李副场长宣布各中队实行" 自管" 制度,每中队分成几个小队,每个小队 管几个大组,每个大组又分成几个小组。小组长、大组长、小队长都由劳教人员中 选拔。小队长半脱产,协助政府干部对劳教人员的生活、劳动、学习进行管理。同 时公布了分场的通信地址,其实是信箱号码,可以通知家人每月15号、30号为探望 接见日。分场决定把原来每月发的工资扣除饭费给现金,改为全部记账,个人购买 分配的烟卷、糖、点心等物品,均由小队长集中代购,从账上扣款。总场从东区各 分场调来猪肉,分给各队改善生活,庆祝第一批劳教人员解除和分场成立。 李副场长宣布下一阶段进入修筑主用水干渠和按规划开挖各分支排水渠,同时 增加劳力,在10月1 日前要把各处驻扎点的房建任务完成,让全部人员都住进房子 里。预计农场的雨季很快要到了,他要求没有盖好房子的各村各队,要做好席棚防 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