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里海再次苦战 这场雨,没白天没黑夜,不大不小,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清晨停 住了。像农场的人们因为雨天而" 气候停工" 一样,太阳也躲在浓密的云层后边" 停工" 了。它比农场的人们多停了一天。因为雨虽然停了,可浓厚的云层仍然牢牢 地封锁着天空。到了第五天,那厚厚的云浪终于被太阳的金光切开一道缝儿,把万 道光芒抛向大地,而太阳却被地面上折射回来的万刃光剑刺痛了,惊呆了。因为就 在几天前这一带还只是一片被晒蔫儿了的苇子和干裂的湖底,可如今这儿已经是一 望无际、浩渺无边的水面和绿意盎然随风摆动的苇海了。 原来,这里是农场边缘地区的一个低洼地带,俗称" 七里海" 。前一阵子大旱, 旱得这个丰水时节直径有七里宽水面的" 七里海" 只剩下一个不大的水塘,塘周围 都是干旱得苇叶枯卷的芦苇和干硬得裂开大条长缝儿的塘泥。可是这一连几天的滂 沱大雨和上游泄下来的洪水汇集在这里,顿时形成一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大湖。又因 为这" 七里海" 通过一条小河与海河相通,所以当海水涨潮的时候,含有大量盐份 的河水被倒灌上来,沿着河岸向周围的公社和西荒地的边缘地区袭来,使西荒地的 地下水位升高,大量土地被盐碱化。因此农场所在地的宁河县县委向农场党委提出 联合修筑一条防洪堤的设想,要把" 七里海" 的盐化水挡在堤外。于是这修堤的任 务,就通过刚架设的电话传到新成立的西荒地分场。总场命令雨停后分场立即派遣 两个队的劳力步行赶到修堤驻地,从第二天起,十五天内完成任务。 王振春所在的中队,就是其中的一个队。他们接到命令:雨小以后,就收拾简 易行李和工具等待出发。雨刚停住,全队人马就踩着泥泞溜滑的胶泥步行十多公里 赶到五八五西村驻地。到达驻地,天已经快要黑了。这里的席棚下雨之前刚刚搭好 不久,还没有住过人,就已经漏得不像样子了。大家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住处,吃过 晚饭,立刻集合点名。赵队长把抢修防洪堤的任务简单讲了一下,然后宣布:" 这 次任务急,取土难度大,这是政府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你们要发扬大跃进的精神, 鼓足干劲儿,力争上游,争取十天之内完成党委交给你们的任务。哪个胆敢在这次 任务中消极混泡,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在等着你。解散后各组开会,每个人都要写 出保证书和放卫星计划。为了保证在工地的劳动时间,从明天起,每天早上四点钟 起床,两个人一对儿抬工具出工。路上不许大小便,不许擅自离开队伍,否则以逃 跑论处……" 赵队长讲完之后,沈指导员又大讲了一通全国的大好形势,三面红旗 在全国各地高高飘扬,各行各业大放卫星……等到队长们谈兴已尽,各组又开始个 个发言人人过关,写保证,订目标。……总之,这些已经被白天走泥路耗尽精力, 疲惫已极的人们,经过这一番" 学习" 之后,终于可以合上眼睛睡觉了。 " 铛、铛、铛" ,睡梦中王振春仿佛觉得还住在五八四村的席棚中,棚顶漏下 来的雨滴正巧砸在地上的脸盆上,发出" 铛、铛" 的响声。他感到身下已经被雨水 浸泡了,浑身冷飕飕的,而且身体晃悠悠的仿佛在水中飘荡。他立刻想到身边的张 浊臣,于是伸手抓去,却抓了个空,倒感到有人在他身上推搡着。他用力把上下眼 皮强行分开,看到眼前那盏昏暗的马灯亮着,屋里的人都已经起床了。他连忙从通 铺上爬起来,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嘴里不无歉意地说:" 瞧我,睡得真死,连 起床钟都没听见……" 组长打断他的话,气哼哼地说:" 哪有什么起床钟,你到外 边睁开你那' 马眼' 瞧瞧,满天的星星,天还大黑着呢。" " 马眼" 也是北京下层 社会的口语,本意是男子龟头的尿道口,用来指人眼睛,带有蔑意。 " 这不是要命吗?刚睡下才五个钟头。" 不知是谁也搭了句茬儿。接着一个阴 阳怪气的声音随之响起:" 哟!这不是散布对政府不满的言论吗?" 屋里光线暗, 大伙儿不知道说这话的是谁,但小王听声音像是尹志奎说的。大伙儿卷起被子,默 默无声地坐在铺边上闭目养神,等着开早饭。这时候组长喊了一声:" 王振春!今 天从你开始值日,去伙房打饭,还有你……" 他一指身边坐着的张浊臣:" 也一块 儿去打饭!" 走出屋子,小王发现大院儿四周高高的围墙上有好几盏探照灯射出粗 粗的光柱,在院子内交叉地照射着。大伙房前人声鼎沸,都挑着饭桶在排队打饭。 院儿内人声、哨子声此起彼伏,影影绰绰看到有的队列已经集合好出大院儿了。 小王悄声对张浊臣说:" 老张您瞧,这么多人都起这么早,这是干什么呀!八成儿 也是跟咱们一样去抢修防洪堤的。别看他们了,咱们赶快把饭打回去,别误了出工。 " 老张拉着小王,直奔大伙房而去…… 将近一百个小时连绵不断的大雨,把地面上的一切物体--草木、房屋、道路, 都浸得湿透了,连空气里也饱含着水气,让人们从心底感到仿佛浸在水中似的。到 处都是湿漉漉的,虽然已经是初夏的季节,可这里能拧出水来的空气,给深夜行走 在泥泞路上的人们带来一丝儿寒意。天色仍旧是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碗棒子 面粥和几个窝头刚吞进肚子里,还没喘过气儿来,就被队长、小队长一声接一声地 催叫着赶上了路。 按照队里的规定,出工的队列以小队为单位,以小组成纵列,组长手持马灯在 组列之前,副组长提一盏马灯走在组列之后。组员们每俩人成一对儿,抬着扁担、 箩筐和铁锹行走。刚出大院儿门口,队形还能保持,但是没走出一百米,队列就开 始混乱了。尽管队长骑着马在队前队尾斥骂着,几位小队长拿着电筒在本小队的方 阵中吆喝着,叫嚷着:" 注意!保持小组队形!" 但是队列里的人们还是东倒西歪 地扭动着身体无法保持队形。因为他们行走的路面被雨水浸透了泡软了,脚踩在上 边好似踩在一条香蕉皮铺的路上,失去了重心,双脚不敢用力。走出几百米后,队 列里像周鼐鼎这样年纪大的人已经滑倒好几次,浑身全是稀泥。到后来连王振春这 样的年轻人也不时被脚下溜滑的泥浆摔倒。没办法,很多人都把铁锹抓在手上拄着 当拐棍儿用。这样一来,行军的速度就慢下来了。 赵队长骑着马在队列旁边着急地喊叫:" 快点儿走!不许掉队!故意掉队的按 逃跑论处!" 几位小队长和各组组长们也在队列四周和队列中吆五喝六地叫嚷着, 催促大伙儿脚底下加油。但是没走出一里地,队列还是明显分成了两截儿:前半截 儿人虽然脚下溜滑,但手里拄着" 拐棍儿" ,总算没有摔倒;而后半截儿的人们发 现脚底下不止是滑,更令人心烦的是:地面被前半截儿好几百只脚踩揉之后形成塑 胶状的胶泥,牢牢地粘住每人脚上的鞋不放松。待到每只脚左扭右拽,甚至弯腰用 手扯着鞋帮帮助脚一块儿用力,才能扯脱胶泥的羁绊。有的人脚上的鞋本来已经破 烂不堪了,再扯几下,鞋帮就跟鞋底儿" 拜拜" 了。 赵队长发现了这个情况,急忙向队列后边押队的郑队长喊叫:" 郑队长!赶紧 催着他们跟上来!" 郑队长虽然空手跟在队列后边走着,但是他也被这粘脚的胶泥 折腾得呼哧带喘的。好在他穿的是一双军用翻毛皮鞋,特别结实,所以没有鞋帮被 扯掉的顾虑。但是他的两只脚脖子,却因为和胶泥拽扯得太久了,有些酸麻疼痛。 他听到赵队长的吼叫声,不由得在心里骂:" 妈的,你骑着马,说话不腰疼! " 可嘴里仍然喊了几声:" 后边的人,加油赶上去!" 王振春和张浊臣分在一副抬 儿上,这时候也走在队列的后面。他们本来是在队列的前半截儿走的,因为张浊臣 要尿尿,但是赵队长公布过出工路上不许解手,老张年纪大了憋不住尿,几次停下 来要尿尿都被赵队长喝斥住了,实在没办法,小王就给他出主意说:" 老张,你就 站在队列里原地站着尿,只要不出队列,队长看不见就行了。" 结果老张尿完了, 两个人就落到队列的后半截儿了。 听到队长前前后后的喝叫声,老张轻声对小王说:" 咱们脚底下加把劲儿,别 让人家指着咱们鼻子训!" 可是待到两个人要跨大步往向赶,地上的胶泥却毫不留 情地扯住他们的双脚。两个人像扭秧歌一样扭动着,以图摆脱胶泥的黏扯。说来也 怪,两人越着急,脚下粘的胶泥越多,走了没有几百米,两人的脚下好像拖着一对 儿大铁锤,累得头上都渗出汗珠儿来了。 这时候郑队长一肚子火气地从后边赶上来,冲小王的后屁股踹了一脚:" 年纪 轻轻的,像八十岁老太太走道儿一样,你要干什么?想趁天黑逃跑吗?快走!" 这 一脚,踹得小王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他没敢吱声,只好脚底下使劲儿往前赶。 可是胶泥顽固地拽着他的脚不放松。他一着急,脚下那只本已磨薄了的鞋底儿 一下子张开了大嘴。他只好弯下腰用手去拽鞋底儿。郑队长看见他们又停下来,嘴 里边骂着边抬起脚就要踹:" 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可是他的脚刚要踹过来, 就被老张伸手抓住压了下去。 " 嗬!你这老家伙,想干什么?要造反吗?" 郑队长刚调来日子不长,还不知 道张浊臣的背景,可是他看到老张黑沉着脸怒目对视着他,心里有点儿虚,只是嘴 头子不饶人:" 你瞪我干嘛?你敢抗拒改造跟政府对抗?不是看着你岁数大,我先 把你铐上再说。" 说罢从腰上抻出一副镀得锃光瓦亮的铐子来冲老张比划着。老张 丝毫不惧怕,反而放下扁担双手伸过去:" 来吧,我还怕你铐吗?" " 喝!你这个 老反革命还真反动!你当我不敢铐你吗?" 郑队长被老张顶得火冒三丈,伸手就去 抓老张筋鼓皮皱的大手。这时候队列后边的人都停下来看热闹。赵队长发现后边出 了事儿,立刻一提缰绳掉转马头赶过来,见是郑队长要铐张浊臣,吓得心里一激愣, 赶忙喊叫:" 郑队长,住手!" 郑队长听见赵队长的吼声,心里还挺奇怪的:" 这 个赵队长,平时左得出奇,这会儿是哪根筋转差了,连这么个糟老头子也不敢动? " 不过他还是停住了手,一脸怒气茫然地看着赵队长。 赵队长骗腿下了马,对周围停住了脚步的人们骂:" 想干什么?聚众闹事吗? 快往前走!一个钟头之内赶不到工地,我一个一个收拾你们!" 轰走了看热闹 的众人之后,赵队长面部肌肉立刻松弛下来,挤出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孔轻柔地对张 浊臣说:" 瞧瞧,当初队部不让你来,你偏要来。现在走不动了吧?这样吧--" 赵 队长冲郑队长挤挤眼儿:" 今天收工回来,你就不用再出工了,在宿舍区打扫打扫 卫生就行了……" 不等他的话说完,张浊臣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 报告队长,我 不是走不动了,而是泥粘脚太厉害走得慢了点儿。我们能赶得上队伍的,您放心吧。 " 说完不等赵、郑两位队长说话,就扭过脸对王振春说:" 小王,咱们把鞋脱了光 着脚丫子走,就不怕黏泥粘脚了。过去我在陕北行军,遇见过这种情况。只要光脚 丫子走,问题就解决了。" 说完自己先蹲下脱鞋,然后两个人光着脚开始往前边赶 路,把发呆的两位队长甩在一边。 虽说已经是夏季时节,但是夜晚的气温还是比较低,光着脚丫子踩在湿泥上, 一股寒气直冲脚心,像是踩在刀子上,如针扎似的。王振春嘴里发着" 咝--咝--" 的声音,赶紧把脚抬起来。看着王振春的样子,老张安慰他说:" 小王,别怕,脚 底下紧挪几步,走热了就没事儿了。" 看着王振春他们光着脚丫子大步走过去,赵 队长看了一眼一脸怒容的郑队长,轻声说:" 记住,往后别惹那个老不死的。连总 场钟政委都对他另眼看待呢。" 说完骑上马又往前赶去。 队伍就在这队长的吆喝声、人们骂天骂地的怨恨声中行进着。渐渐的,马灯光 影缩小了,变暗了,而东方天空涌起一抹淡淡的青亮的灰白色的光,把沉沉的夜幕 扯裂开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众人对行走这泥泞黏胶的道路不再为难,队列的 前半部分每人手里都拿把铁锹当拐棍儿,后半队人则大部分人脱了鞋光脚丫子行走, 又省鞋又省力。少数年纪大点儿的人则从土筐上扯点儿绳子或铁丝把鞋底和脚面捆 上两道儿,免得时间长了鞋底和鞋帮会分家,又省得冰冷的湿泥刺得脚心生疼。 众人行进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些。随着由浓变淡的夜幕,被鱼肚白色的曙色吞噬 和溶解了。人们走得身上发热,队形也走乱了。虽然有队长和小队长、组长们的管 束,但这二百多号人漫散地在泥路上走着,活像一伙儿散兵游勇,又像是一群叫化 子。因为夜寒防冷,很多人把破烂的棉衣穿了出来,还有人带上了棉帽子,看了简 直令人啼笑皆非。 走着走着,张浊臣发现在他前边走着的王振春似乎有些步履艰难,两条腿拢在 一起扭动着行走,就奇怪地问他:" 小王,你怎么了?" 小王转过那憋胀得通红的 脸说:" 我憋了泡屎,屎到屁股门儿了,迈步大了会拉出来。" 这一路上,尿尿的 人倒是挺多的,因为队长明示过:出工路上不许大小便,擅自出队解手者以逃跑论 处。所以大部分人都是紧走几步,赶到队列前头站在队中尿尿,等尿完了也出不了 队列。少数人不知从哪儿学会的边走边尿,他们先掏出" 老二" 来,然后两条腿叉 开走八字步,尿尿走路两不耽误。 但是要解大便的只是王振春一个人。因为别人都在早饭前去过厕所了,他因为 去打饭,失去了上厕所的时间,等他吃过饭就出工了。何况他患有肠结核,大便老 是不正常,所以这会儿屎憋到屁股门儿了。看着小王这样受罪,老张知道他不敢向 队长提出解手的要求,而此时赵队长在马上也看到了王振春走路的" 怪样子" ,他 立刻驱马过来喝斥:" 王振春!你小子不好好儿走路,做什么怪样?是不是成心捣 乱?" 老张忙接过话儿来:" 报告赵队长,他是要解大便,请准许他在路边解手吧。 " " 早干什么去了?" 赵队长声调抬高了八度吼叫。他用手向路两边长得高高 的芦苇一指:" 什么意思?是不是想钻进苇塘逃跑?!" " 报告赵队长,早晨我们 俩值日,打饭去了,没来得及上厕所。我可以担保他不会逃跑,只是解个手。" 老 张仍有些不死心地为小王讲情。 赵队长拉长了脸儿,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冷笑:" 哼哼,你担保他,谁担保你呀? 少跟我来这一套!看见了吧?" 他用手往路两边草丛中一指:" 这两边都有警 卫,谁敢擅自往草塘里钻,子弹可不长眼睛。"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众人这才看 清路两边真有骑马持枪的警卫和队列并行走着。隔着路两边的密苇杆儿,可以看见 警卫背着的黑黝黝的枪筒在摆动。这时队列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 喝!还是真家伙呢!" 不知哪一个轻声说着。 " 什么真家伙,不过是根烧火棍儿吧?" 也有人接过话茬颇不服气地说。 张浊臣心里有些生气:" 什么人民内部矛盾?出收工用马队押送,跟劳改犯有 什么区别?" 可他毕竟年纪大,见的事儿多。他只想着眼前小王要解大便的事儿, 他还想跟赵队长争论。小王回身扯了一下扁担,小声说:" 算了,老张,我再憋一 会儿没关系,实在不成就往裤子里拉。完了在河里一涮就行了。犯不上为这点儿事 儿找麻烦。" 老张抬头往前方一望,远处可以看到一大片绿意盎然的苇塘,他估计 快到工地了,能忍就忍一下吧。 " 七里海" 如今真是名符其实一个" 海" 了。它不单把本是旱滩的芦苇区全部 淹在水中,而且直接威胁到本属高地的附近几个村庄。县里调来的各公社社员已经 在沿" 海" 边排开,抢修堤坝。留给清河农场的一段,是浸泡在水里的工段,要在 水中运土筑坝。在教养队之前来到工地的劳改队人员已经开始工作。只见人们在水 中淌摸着从百米开外抬着泥条向筑坝的地区倒土。教养队到了之后,立刻由赵队长 会同场部技术员带着各组组长来到分给队里的工段上商量如何操作。 因为劳改队先到的工地,有土可挖的工段全占去了,只剩下一段要在水中取土、 在水中筑堤的工段。这是教养队众人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活儿。虽然大伙儿有了前一 段修防洪堤的经验,但是面对如此艰难的工段,取土区和筑堤区全在水里,大伙儿 都面面相觑,显得有些为难。赵队长面对那位戴眼镜的技术员声色俱厉地问:" 怎 么回事儿?让你早点儿过来,怎么占了这么一段活儿?" 那位技术员立刻挺直身板, 双手下垂立正站好,低头说:" 报告队长,我到了这儿,人家早就派人占好了地段, 只剩下这段活儿留给我们了。" 说完他头稍抬高一点儿,瞟了赵队长一眼,又接着 说:" 不过,他们的活儿段只不过占了一点儿取土方便的条件。同样要趟水抬土和 在水里筑堤。我们的活儿段还是有办法干的……" 赵队长仍然是怒气不息地冲周围 站着的小队长、组长们骂:" 你们这帮浑蛋,让你们快点儿走,你们偏要磨磨蹭蹭 的,这下好了,有你们的苦吃了。告诉你们,活儿一点儿不能比别的队少干,干不 完加班也得干。说吧,怎么干!" 技术员听了这句话,立刻低了一下头,然后指着 那片水汪汪的取土区说:" 我刚才在水里淌了一遍,取土区的水只有二十多公分深。 " 说着他迈开穿着高腰水靴的腿,向取土区走去,同时弯腰用手指在靴子浸水 处比划着。" 一会儿各组人员一字儿排开,用铁锹捞泥,在水里叠一道挡水坝,圈 起一块取土区来,再用水桶把坝里的水掏出去,露出地面,就可以取土了。今天上 午要争取在午饭前在筑坝区堆起一道土坝,把" 海" 里流过来的水道堵住。这样, 取土区的水就会退干净,往后的活儿就好干了。队长,您看这样行吗?" 技术员说 完这句话,又毕恭毕敬地站在队长面前听候指示。 他是日本占领时期就在这块" 大荒地" 呆过的日伪技术人员,劳改释放后留在 场部当技术员的,所以赵队长相信他的办法可行。于是向呆立在一边的众人吼叫: " 还发什么呆?赶快把人带过来,按技术员讲的办法干活儿!" 话说起来容易,活 儿干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众人一字儿排开,用尖锹在水里摸着挖泥。但是挖上来 一锹,捞出来被水一涮,只剩半锹了。有的人干脆下手在水中捞泥往埝儿上堆。折 腾了一上午,刚把挡水坝堆好,赵队长一怒之下命令:" 各组轮流吃饭,不吃饭的 用水桶、铁锹往外淘水!" 同时吩咐中队统计员李贵良:" 你和几个小队长在这儿 看着,不许跑一个人,出了事唯你是问!" 说完就和郑队长一块儿去吃饭了。 赵队长刚一走,那些饿着肚子淘水的人开始发起牢骚来:" 瞧人家劳改队的都 休息吃饭了,咱们还不如劳改的。" " 这真不是人干的话儿,水里泡着,非得病不 可。" …… 不少人边干活儿边向组长唠叨,要求休息一下吃午饭。组长们也是满心的不快, 于是纷纷向小队长诉苦:" 瞧见没有,这么毒的太阳,简直要晒死人。上边晒,下 边蒸,真要命了。" " 你们小队长不干活儿,也得替我们想想。找队长说说情,让 我们歇口气儿吧。" 这些话,逼得小队长们也没办法,只好围着李贵良这个统计员, 撺掇他去向队长讲情。统计员苦着脸说:" 你们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松,我 不是跟你们一样吗?谁敢去找队长,我这份统计不当了,立马让给谁当。" 大伙儿 正在议论着,只见沈指导员从饭车来的方向走过来。于是李贵良心里有了主意,他 伸手制止住几个小队长:" 行了,你们回去盯着点儿,我去找指导员说说试试。" 沈指导员是坐着送饭的马车来的。他把两位队长的午饭递给他们,同时听赵队长简 单讲了一下情况,就赶紧往工地走来。时值盛夏,天上的太阳在向地面喷火,而脚 下的浩淼水面被大毒太阳晒得向上蒸腾着水汽,使人觉得闷热得喘不过气儿来。他 穿着公家配发的水靴,站在工地上四下望望,再看看邻近劳改队的工地,犯人们都 在高地上用割下的苇草搭成的人字形草棚下吃饭休息,而自己队里的人仍然顶着灼 人的日头在水里泡着干活儿,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于是叫过李贵良和技术员来问: " 这段活儿怎么干你们安排好了吗?能不能让大伙儿轮流休息一下?这么大的太阳, 会把身体弱的人晒晕的。" 技术员两手一摊,无奈地说:" 报告指导员,今天这个 活儿明摆着,无论如何必须把水堵住。人家休息,咱们不能休息。因为人家取土方 便。如果等别人把坝堵好,只剩下咱们这一个口子,水会流得更急,就更不好堵了。 所以必须不计一切代价保证今天把口子堵住。明天水一退下去,全是干土,就 好干了。" 沈指导员看了一眼水流得正欢的工段,明白技术员说得有理:" 你说的 虽然有理,可人的体力是有限的。要想个法子,既不影响进度,又能照顾大家的体 力,不要出什么事儿才好。" 说完他又看了李贵良一眼。 老李明白该自己说话了。他知道队部之所以让他当这个脱产的统计员,就是看 中他心眼儿灵活,能给队长出谋划策。所以他先在脸上挤出一丝儿笑意来,轻声说 :" 指导员考虑问题全面,我也赞成指导员的意见。活儿自然应当完成,可人也不 能拖垮了。不然靠谁来干活儿呢?我个人认为:等水淘干了,先从全队各组选出一 些年轻体壮的人来编成几个组,每组干一个小时,歇半个小时。干的时候要求抬土 的来回跑步。余下的人去周围苇地里割一些苇子,明天从场里借点儿木杆在地势高 的地方搭个草棚,供大伙儿吃午饭和休息的时候遮凉。今天不论多晚,就是干一夜, 也得把坝堵上。这一点务必告诉大伙儿。一句话,背水一战,坝堵上,水一退,一 切都可以按部就班地干了。您看这样行吗?" 李贵良说完了,恭恭敬敬地笑脸看着 沈指导员。指导员看看正在淘水的人们,又回头看看正在远处高地吃饭的赵队长, 然后拍板说:"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李统计,你让各组长告诉大家,今天再吃苦也 得把坝堵上。要做好加班加点的思想准备。你去安排吧!" 各组轮流吃过饭,取土 区坝内的水也淘干了。然后按照李贵良的布置,第一小组十五个人先开始取土,六 副土抬儿,三个人装锹。王振春被分派在这个小组抬泥条。他和新调入队里的一个 叫胡万泉的人一副抬儿。那个人五十岁左右,细瘦的高个儿,头上裹着一条白毛巾, 是刚从辛店农场--北京郊区的一个劳改农场调来的。小王拿着扁担,老胡提着麻袋, 站在一边等着装泥条。老胡轻声和小王商议着说:" 小伙子,我个子比你高,咱俩 一副抬儿你吃亏。干脆我抬后杠,行吗?" 小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泥条装好后, 老胡提着麻袋四角儿的绳子,小王把扁担穿好,蹲下来上肩。他侧目一看:" 老胡, 咱不能抬四六杠,您年纪大,我比您年轻。" 小王的手被老胡推开:" 正因为你年 纪小,身板还没长硬实,不是我倚老卖老,你跟我儿子一般大,没事儿,就这么抬 吧。" 可是麻袋一抬起来,小王明显感到扁担在肩膀上来回揉搓了几下。他向后瞟 了一眼,只见老胡双手托着扁担,脚底下直晃。抬后杠的人必须稳得住脚步,不然 很容易把抬前杠的腰给扭了。所以刚走了几步,小王扭头说:" 老胡,要不行,我 抬后杠吧?" " 没事儿,走走就好了。我在辛店农场抬过大铁管子,比这个还重呢。 " 老胡不以为意地说。 话虽然这样说,可这一麻袋淌着水的泥条本来就有近百公斤重,再加上在水中 行走,半条麻袋浸在水里,更加重了泥条的重量。人在水中不但步步打滑,而且裤 脚兜着水走也增大了阻力。所以等泥条抬到百米外的倒土点,把泥条倒了,老胡深 深吐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胸口剧烈地起伏。往回走的时候,小王关切地说:" 老胡,您年岁大,千万别硬撑着。不行,就找组长给调换一下吧。" 老胡摇摇头, 大口喘着气:" 别价,咱这种身份的人,没权力提这个要求,干一会儿习惯了就好 了。" " 要不我抬后杠吧,省得不小心扭了腰。" 停了一会儿,小王见老胡没反应, 又说:" 一会儿咱们把绳子系短点儿,别让麻袋沾上水,再把裤腿儿挽起来,省得 让水把裤子泡糟了。您看行吗?" 麻袋装好了泥条,小王自动站到后杠的位置上, 把扁担的前头递给老胡。老胡没言声,感激的目光瞅了小王一眼。扁担一上肩儿抬 起就走,就在扁担将要吃劲儿的一刹那,小王伸手把绳子往后一拉,成了" 四六杠 " ,两人抬起来就跑。这一次,因为绳子短了,麻袋沾不上水,既减少重量又减少 阻力,加上两人全把鞋脱了,把裤腿儿挽上去,果然步履比刚才轻松一些。不大一 会儿,其他人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抬土,进度明显快了。 可是裤腿一挽上来,却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因为这一带地势低,苇子 密,苇丛中有大量蚊子生存着。--到过清河农场的人都知道:" 清河农场三件宝: 苍蝇蚊子泥粘脚。" 这里不但有极黏的黏胶泥能把人的鞋后跟儿给粘下来,苍蝇也 出奇地多:一碗白米饭放在桌上," 嗡" 地一阵子,立刻叮满了苍蝇,转眼之间满 碗乌黑,再也见不到一点儿白米饭了;这里的花腿蚊子更是大得出奇,一旦被它叮 住,你怎么吹它都不逃,除非用手把它拍死。夜里睡觉,没有蚊帐根本无法入睡。 即便有蚊帐,那蚊子的嗡嗡声也响得有如一支交响乐队在演奏。有一次队部给 喷洒了" 敌敌畏" ,不久之后,每个人的蚊帐顶上铺了密密的一层死蚊子,几乎都 看不见蚊帐本来的颜色了。把这话说给没到过清河农场的人听,都以为说的是" 海 外奇谈" 。此外,还有一种牛虻,当地人叫" 掐虻" ,咬起人来像锥子扎一样疼, 被咬过的地方,不但又痒又疼,还流血不止。--这里本来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蚊子 和牛虻平时根本吸不着人血,如今开来了大队人马,等于给它们送来了美味珍馐。 这一下它们倾巢而出,在众人脸上、腿上……凡是露着肉的地方叮咬吸血。众人一 边干活儿一边还得腾出手来轰赶这令人心悸的牛虻和蚊子。可是这群牛虻、蚊子宁 死不走,咬得不少人身上起了肿包,奇痒难当。没办法,很多人只好把衣裤穿上, 甚至用上衣把头包起来,只露两只眼睛看路。 这一下,劳动进度又下降了,急得赵队长大骂:" 快干活儿!蚊子、掐虻咬几 下怕什么,又死不了人!你们这帮资产阶级反动分子,就欠改造……哟!妈的,咬 了老子一肚儿血!" 他一挥手,把叮在他脸上的一只蚊子拍死,自言自语地说:" 明天说什么也得带蚊子油来。" 他看见王振春一边抬土一边用手轰在脑袋上转的蚊 子,就上前申斥:" 快走!少在这儿消极混泡!" 接着一脚踹在小王屁股上。小王 被踹趴下了,身上脸上沾了不少的泥浆。但他顾不得擦拭,赶紧抄起扁担和老胡抬 起浸在水里的麻袋抬儿走了。 过了一会儿,小王惊奇地发现蚊子不在他头上讨厌地鸣叫了。他立刻明白过来 :" 老胡!赶紧用稀泥把脸上抹了,有一层泥,蚊子就咬不了。" 老胡依言去做, 果然蚊子虽然在他头边转,却再也咬不了他了。很快,工地上的人们都采用这个办 法,有人戏称这是" 王氏避蚊法" 。小王眼睛看着忙不迭地轰打蚊子的赵队长,嘻 嘻地笑着说:" 我可不敢当,这都是赵队长的功劳。" 于是工地上不少人干脆把腿 也抹上泥浆,既省裤子,干活儿又省劲儿,蚊子也叮咬不着,真是一举而三得。只 是三位队长和脱产的宣传员陈成、统计员李贵良,还有几位小队长遭了殃,成团的 蚊子围着他们转。三位队长只好退避得远远的,由李贵良他们几个人在工地指挥监 督。 到了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农场工段两侧的公社工段开始敲锣打鼓,喊着叫着 开展" 百抬儿竞赛" ,妇女的" 穆桂英队" ,男青年的" 罗成队" ,老年男子的" 黄忠队" ……都鼓起最后的劲头,在大战" 收工前的最后一刻" 。农场工段的劳改 队虽然没有锣鼓声,可是宣传员、队长的传声筒不停地喊着。到了社员们收工回家 的时候,劳改队的挡水坝已经基本上合拢,只是继续加固的事儿了。可是教养队的 坝还差一大截儿没堵上。 指挥部的干部来到教养队,把赵队长叫去训斥了一顿,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必 须在明天早上之前把坝堵上。赵队长不敢争辩,可是郑队长心里不服,他把指挥部 的干部带到工地,指着活段儿说:" 您瞧瞧,我们这儿没地方取土,只有屁股大的 一点儿取土坑,容不下这么多人下去,只好轮流干,这能怪我们吗?好活段儿他们 都抢占了。" 李贵良也凑上来补充说:" 现在更麻烦的是:全工地只剩下我们这里 一道口子没堵上,现在比早上水流得更急,一麻袋泥条倒下去,立刻就被水冲没了。 这样下去,只怕干到明天早上坝也堵不上。" 那位干部看了李贵良一眼,看他 的穿着打扮不像是队长,于是口气严厉地反问:"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段坝 不修了吗?!" 李贵良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向郑长队身后退了几步,不言声了。 这时候沈指导员过来为李贵良打圆场,也为赵队长辩护:" 我们强调这段活儿 的困难,只是请指挥部领导能体谅我们。您放心,今天就是把命丢在这儿,也得把 堤堵上。" 那位干部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嘴里" 唔唔" 了几声,转身 走了。 沈指导员把赵、郑两位队长叫到一边说:" 今天咱们是背水一战了。刚才我看 了看堵坝的地方,李贵良讲得对,现在别的地段全堵住了,大水全集中流到了咱们 这一段。刚才陈成提了个建议,趁天黑之前来个大突击,一方面组织人跳到水里搭 一个人体挡水墙,减缓水的冲力,一方面组织身体壮的人拚了命也要把坝堵上。我 立刻赶回去让大伙房烧一锅酸辣汤,大队人马回去每人喝一碗驱驱寒气。你们如果 同意我的意见,就立刻组织实施。天一黑,想干都没法儿干了。" 队长们统一了意 见,又把组长、小队长找来开了个" 战前动员会" ,除了对下一步突击做了部署, 沈指导员强调指出:" 你们下去对组里人讲清形势,任务必须完成。这是考验你们 改造决心的时刻。宣传员、统计员、小队长要做好宣传工作,把现场表扬、批评开 展好,同时切记协助队长把各组的人看好,千万别发生有人趁天黑逃跑的事儿。哪 个小队、小组出了事儿,我拿你们问罪!" 组长把队长的决定传达给组员们。这在 他们心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刚才工地四下的公社男女社员都鸣金收兵了,全工地只 剩下农场的犯人和教养人员--社员叫他们" 二劳改"-- 仍在干活儿。这一点,大伙 儿都理解:" 谁让咱们是社会渣子,是坏人呢,本应当比好人多干活儿的。" 只是 不论好人坏人,干到这个时候肚子都在咕咕叫,大伙儿只有勒紧裤腰带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用最后一缕金光扫了一下工地上还在苦战的人 们,就没入地平线回" 家" 休息了。大伙儿都明白,摆在他们面前的形势是:武大 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得死。陈成喊出一句话来:" 发昏当不了死,今天就是用 咱们的身子去填坝,也得把堤堵上。各组分派下水的人跟我来!" 说完他头一个向 筑坝区走去," 噗通" 一声跳下了水。汹涌的激流把他冲倒了,他扑腾几下又爬了 起来。他身后接着跳下几十个人,大伙儿你扶我拉的,终于在齐腰的水中站住了脚, 形成了一道挡水墙。水流立刻缓了下来。李贵良用传声筒大声叫喊:" 抬土的跑起 来,快!快!快!" 太阳一落," 七里海" 的水面立刻刮起一股小风来。这风捎着 一股刺骨的寒气,吹在水中站立的人们脸上、身上。许多人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 打了个寒噤。渐渐地人们都在往一块儿挤,以保持身体的温度。这风吹在来回跑动 的抬土人身上,却给他们带来了一丝爽意,同时捎走了他们身上那湿淋淋的汗气。 天色渐渐发暗,邻近的劳改队开始集合收工了。这对教养队的众人可是一个刺 激,水里站着的人墙中有人小声嘀咕着:" 瞧见没有?人家都走了,咱们连劳改犯 都不如了。" 跟着就有人叫喊:" 太凉了,受不了了,换我上去吧!" 这时候,抬 土的人中也不断地有人丢下扁担,跑不动了。傍晚时分的蚊子也倾巢出动,向工地 上这唯一一群血食之源拚了命地进攻。赵队长和郑队长双手不停地轰赶着脑袋边围 着飞舞的蚊子,嘴里不住地斥喝着:" 快点儿干!快点儿干!" 李贵良的喊声也不 断在工地响起:" 看哪!一组又跑上来了!三组加油干哪!--二组装锹的手底下麻 利点儿!--" 但是人们在水里泡了一整天,到了这个时候肚子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了。 尽管心里想着快点儿跑,可是两条腿已经发软,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来。 李贵良见工地上这种情况,心里明白,此刻是千钧一发之际了,因为坝只差几 米就要合拢了,但是挡在水里的人们情绪开始低落。一旦他们坚持不住这最后一刻, 可能就会功亏一篑。这时候他再喊得起劲作用也不大了,而赵队长点着名儿斥骂, 倒还能起到一点儿作用。眼下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他和几个脱产小队长带领各组 组长组成突击小组,最后冲这么一下子,大功即会告成。而且他亲自上阵,自然会 叫站在水中鼓动的陈成心领神会,鼓动水中众人咬牙坚持这最后的一刻。想到这儿, 他立刻把几个小队长叫过来,只说了一句话:"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钢要使在 刀刃儿上,这会儿该瞧咱们的了!" " 响鼓不用重捶" ,这些小队长都是" 人尖子 " ,立刻心知肚明。这一下,李贵良加上小队长和组长们,共有十几个人,立马抄 起扁担、尖锹,生龙活虎地干起来。劳累了一天已经疲惫得头重脚轻的人们被换下 来了,他们站在远处的高地上,为这帮猛虎下山般的生力军呐喊助威。全工地顿时 被一股热气沸腾的气氛笼罩着。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郑队长面带喜悦地对赵队长说:" 老赵,关键的时候还是这帮人起了大作用, 咱们得好好表扬表扬他们。" 这一阵子急得眉头紧皱的赵队长,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儿,点点头说:" 这些人是中队的骨干分子,这种紧急关头他们不出力谁出力?李 贵良这小子鬼点子还真不少,是个能办事儿的人。" 天色已经大黑,整个工地全仗 着十几盏马灯照着。到了最后关头,老天爷也怜悯这些苦苦鏖战了一天半夜的人们, 把一轮银亮的明月挂在薄云密布的天空,让一缕银光从云缝中射下来,反射在水面 上,给众人以瞬间的光明。 就在附近的村民、居民们正要铺床入睡的时刻,堤坝终于被堵上了。从队长到 每个干活儿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儿。大家浑身像被抽了筋一样酸软无力。赵队长吹响 了哨子,命令各组点齐组员列队收工。可是这些组长们一个个也都累得筋疲力尽了, 只是向本组组员站着的方向吆喝一声:" 互相看看,到齐了没有?齐了就走!" 各 组叫喊着吵吵嚷嚷,把水边" 呱呱" 叫的蛤蟆吵坑声全压住了。赵队长本想拿出名 册来点个名,可是他也累了,更怕马灯给蚊子指明目标集中来进攻他,所以虚喊了 几声,就命令出发了。 尽管从队长到众人都急切地盼望着赶回住地给饿瘪了的肚子填满菜汤和窝头, 而且经过一天的风吹日晒,回去的路也不再那么滑那么粘了,但是大伙儿都有一种 力不从心的感觉,仿佛双腿增加了几倍的重量。上百人在路上走,没有一个人说话, 全都低着头,好似脖子支撑不住突然增加了份量的脑袋,双脚也灌了铅一样沉重。 等到大伙走进住地大院儿,已经是午夜时分。大院儿内静悄悄儿的,犯人们已 经上床休息,只是在他们进院儿之后,围墙四角的探照灯同时亮起,几支光柱在院 子内来回扫射。光柱中各组的小值日们匆忙地走动着,给本组的人们打来伙房准备 下的酸辣汤和洗脸水,然后才开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