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转移到东区 一、旱直播稻田除草 刚开过午饭,三辆马车就来到教养队院儿内。赵队长不住地吹着哨子,各小队 长、组长也叫着喊着催促大伙儿把行李工具全装上车,然后全队集合,跟在马车后 边出了大院儿直奔东区农场,计划在二分场住下。 据当地史志记载,日本侵略中国,占领了华北平原以后,也曾经在这一带建立 农场种植水稻,以供侵略军生活需要。小日本投降了,抓来的劳工逐渐散去。这一 带因为地势偏僻,土地含盐碱大,现在称为" 西荒地" 的几十万亩土地就荒弃了。 中共宁河县委组织人力物力集中开发已经稍具规模、条件也比较好的东区农场, 在这一带建立了几个国营农场。解放初期,中央有关部门决定把这一带划归北京市 公安局管辖,用来安置逮捕的战犯和判刑的犯人。这里到现在已经开发了一二十年, 尤其是成立劳改农场以后,按苏联专家的意见和设计方案,在这里建成了纵横交错 的排灌网系,居住区和作业区错落有致,道路平整,路边绿树成荫,颇有一番田园 风光。只是这里的农田里到处是身穿白衣黑裤或光着膀子干活儿的犯人,农田四周 地边插着红色三角小旗,骑着高头大马的警卫战士荷枪实弹巡逻着。 太阳偏西的时候,从二分场犯人大院儿里走出长长的一队人来。这些人身上穿 的衣服,黄、白、蓝、黑什么颜色都有。虽然也是列队在路上行走,但是队列周围 没有持枪的警卫,只有三位身穿洗得发白的黄军衣的干部在左右和后边押队。这支 队列在路上行走,惹得路边农田里的犯人们纷纷直起腰来,注视着这些不是一律剃 光头的" 犯人" 。 这队人走到一块水稻田边儿上,在一块用红漆写成的" 大跃进万岁!" 标语牌 前站住。这些人就是下午刚刚搬到东区农场来的教养队。他们把行李从马车上卸下 来,搬进指定的房子,刚铺好铺位,就被紧急集合带到地里来了。全队人员列队站 在路边,面前是一片绿油油的水稻田。只是田里稻苗不像刚才路过的地里那样稻苗 成行,而是高矮粗细不一的杂草和稻苗混杂在一起,遮盖了稻田里的水面。 众人面对着这绿色的稻田,七嘴八舌地交头接耳议论猜测着他们的活儿怎么干。 这时候沈指导员止住了众人的声音:" 大家不要说话。我来讲几件事。七里海 工程完工了,原计划想回五八四村休整几天,对这一段大战七里海的表现做一个总 结。 但是总场要求我们紧急支援这里的除草运肥工作。要求你们以大跃进的精神, 放卫星的方式,保证质量,提前完成任务。争取在这项工作中创造出好的成绩来, 向党和政府献一片红心。这是一件事。还有一件是,昨天二组周鼐鼎在劳动中突然 犯病,现在已经送到总场医院了。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人道主义政策,尽管他对党 和人民犯下严重罪行,在改造期间又不认罪,消极混泡,起哄捣乱,但是政府还是 要以德报怨,给他治病。据反映,有个别人借机制造谣言,攻击政府干部,企图煽 动闹事儿。我在这儿警告你,要老老实实接受政府改造,彻底转变立场,认罪服管, 否则我们将严惩不贷。到时候别说我没有警告过你们。关于稻田除草的工作,由赵 队长给你们做指示……" 赵队长眉头紧皱,脸皮的肌肉紧绷着,面色发青,接着沈 指导员的话说:" 现在有坏人企图煽动造反。我希望你们要擦亮眼睛,不要上当受 骗。 据反映,有的刚解除教养的职工,也在蠢蠢欲动。告诉你,我能把你解除,就 能再把你教养。你要小心了!关于除草的工作,中队是这样安排的:每天五点起床 出工,在工地吃午饭,干到晚上看不见为止。除草的具体干法,现在由技术员给你 们现场讲解。我在这儿郑重宣布:凡是故意把稻苗拔了,每平方米超过三分之一的 要抓起来判刑,超过四分之一的现场批判严管。具体的检查质量工作,由李贵良、 陈成和小队长分头分片检查。" 技术员是劳改队派来的。他一直站在队列旁边,身 穿白衣黑裤,光着脚丫子,手里捧着一撮绿草。见赵队长看了他一眼,忙挺直腰板 冲三位队长一个深鞠躬,向队列前方走了几步,冲众人微一点头说:" 你们大多数 人没有接触过水稻田除草的活儿,所以分场派我来给你们讲一讲稻苗和杂苗的区别, 尤其和稗草的区别。我现在手里拿的就是一株稗草。你们看,它的根部是红色的, 草杆儿是光滑的,叶子有些弯曲。再看这一株,这是一棵稻苗,它的根儿是白色的, 茎和叶都长有细毛,手摸上去比较粗糙,特别是茎与叶片分杈的地方,有一簇非常 明显的绒毛。另外,在阳光照射下低头侧看,稻苗的叶子是黄绿色的。还有一种稗 草,它的根也是白的,也长有叶毛,它和稻苗的区别,只在于它在茎叶分杈处长有 舌头状的叶舌而没有绒毛,而且颜色呈深绿色。这一点,希望你们要仔细分清。要 求每人把拔下来的草挽成一个疙瘩,根儿朝上塞进行垄中间的泥里,一来可以沤肥, 二来以备检查。因为我们这里种的是旱直播水稻,所以要注意拔出行垄来。" 说完, 他把手中的稻草和稗子交给组长,让大家传看一下,以便有个感性认识。然后他又 下到田里亲自示范认草、拔草的方法。众人站在田边看着。在他面前的田里,是一 片高矮粗细不等的满天星似的长着的绿草,稻苗就夹杂在其中。经过他一双手辨认 剔除之后,身后泾渭分明地出现行是行、垄是垄的地貌。 演示结束后,赵队长命令以小队为单位一字儿排开,每人管三行。刚开始下稻 田拔草,要求很简单--熟悉技术员讲的内容,为明天放卫星做准备…… 晚饭以后,各组分发了稻苗和稗草的标本,让大伙儿讨论如何分辨二者的区别, 以避免错拔稻苗的事故发生。众人虽然嘴上谈论拔草的事儿,可是心里却都在想着 沈指导员和赵队长训话中提到的周鼐鼎的事儿。" 到底姓周的怎么了?队长们干嘛 这么重视?" 因为前边" 眼镜儿" 死了以后,队长们没有再提起过那件事儿。不过 众人都是教养分子,也没有自由谈论的机会和自由。 但是在只有几个人的职工小组就不同了。他们没有拔草任务,队长布置他们讨 论的就是周鼐鼎的事情,尤其是送老周去总场医院的两个人。其中就有刘长江。他 虽然在嘴上说得嘎嘣脆:" 我保证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儿!" 可是心里却有点儿 打鼓。因为当天从工地往回拉周鼐鼎的时候,老周躺在车上,曾断断续续上气不接 下气儿地对张浊臣说了被整的经过,央求老张为他申洗冤枉。刘长江当时在车上听 得一清二楚。他心里一股热气上涌,一口答应一定要帮老周申冤。所以从医院回来 以后,他曾把老周的病危情况向老张偷偷儿说过:" 我从医院出来,路过医院办公 室,听见一耳朵,护士正跟大夫讲:周老头儿怕是不行了。这阵儿弄不好已经上西 天了……" 现在队长追究这件事情,他自然有点儿坐不住了。散会后他想去找张浊 臣。他们虽然已经身为职工,但仍然住在大院儿里,也没有出大院儿的自由,只有 在院儿内自由走动的权力。他不敢公开去找老张,怕让别人发现汇报了。只好假装 上厕所,希图在这里遇上老张。可是他连着上了三趟厕所,也没碰上老张,只好躺 在铺上打主意。但是他进出宿舍好几次,引起了同屋人的注意。他的反常举动立刻 汇报到了队部。他刚要铺开被子睡觉,队长传话过来,让他上队部去一下。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队部办公室,只见三位队长都正襟危坐在办公桌旁, 像唱戏的三堂会审似的,六只怒目盯在他身上。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心里紧绷 着的那根弦响了一声,对自己说:" 坏了,要麻烦。" " 刘长江,知道找你来什么 事儿吗?" 沈指导员先发制人,冷不丁冒出一句来。 刘长江心里一紧,脸色一下子变白了,嘴唇也微微抖动起来。他强自镇定,深 吸一口气儿,征询地扫视着三位队长:" 报告队长,我不知道……" 赵队长手往桌 上一拍,站起身来怒目戟指吼叫:" 瞎刘!你少犯傻!" 郑队长也高扬着嗓门儿: " 刘长江!你知道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老实交代,周鼐鼎的事儿你 在下边搞了什么鬼?" 一提到周鼐鼎,刘长江知道这回算是栽了。他强自镇定地反 问:" 报告队长,您知道我跟那个姓周的没在一个组呆过,过去不认识,根本没有 什么关系,对他的事儿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搞什么鬼?" 郑队长张嘴还要问,沈指 导员伸手止住了他,面色和缓,口气也平和了些:" 刘长江,你现在已经是个职工 了,政府正考虑批准你回北京原单位上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别给自个儿找麻 烦。我们政府干部不是坐在这儿白吃饭的。既然把你找来,我们就已经掌握了情况, 而且有人已经写了汇报材料。张浊臣都已经承认,现在你交代不交代无关大局了。 不过我们还是给你一个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不用我们再说了。你 只要交代了,写份检查就算了,还当你的职工。不然你就到组里去干活儿。何去何 从,你算计一下吧。" 刘长江一听见张浊臣的名字,脸色煞白,腿直打软,其实他 万没想到这只是沈指导员的一诈。其实这事儿还是从张浊臣身上引起的。 得知老周病危的消息,老张确实感到气愤难平。他决心要打这个抱不平,为周 鼐鼎申冤。为了慎重起见,他在写检举材料之前要多找几个当事人和现场目击人了 解一下情况,所以他利用上午半天洗衣服的休整之机,假借洗衣服,在水房附近等 待,见有一起被严管的人来打水,就借机向他们询问当时的情况。大伙儿对李洪生、 尹志奎整治老周的事情都非常气愤,但是谁心里都明白:李、尹二人背后有赵队长 撑腰。所以嘴上说对周的悲惨结局表示同情,一说起写材料上告,就异口同声拒绝 了,甚至在老张写的材料上签名也不干。老张想想这事儿也不能怪他们。人在屋檐 下,怎敢不低头,谁愿为别人得罪顶头上司呢?他收拾衣服往回走,半路上碰到王 振春和另外两个人。他认识其中一人是一组副组长张礼。这个人的长相很有特点-- 一米八几的瘦高个儿,脸上瘦得皮包骨,像个骷髅,两只凹陷的大眼睛射出灼灼逼 人的目光。听说这个人是从新华社来的,搞过播音,写过通讯。老张听过他在小组 会上发言,两片薄嘴唇快速地向外喷吐着词句,是个搞宣传的材料。另一个人他却 不认识,这人也有一米八○的个头儿,身材胖瘦适中,椭圆的脸上五官端正,一副 白边儿镜架的眼镜架在略圆的鼻梁上,镜片后面总是一副和善的目光,而且不论见 到谁脸上总是挂着几分笑意。 王振春见到老张,连忙打着招呼:" 老张,您也来洗衣服?" 小王身边的人也 冲老张笑着点点头,柔声说:" 洗完了?" 小王见老张目光疑惑地注视身边的人, 连忙介绍:" 这位是和我邻铺的王汉,本来是农科院的。" 这时候站在稍远一点儿 的张礼说了声:" 你们聊着,我先去打水。" 然后冲老张客气地一点头,就走了。 老张寻思:刚才和他聊过的几个人,全是被严管过的,也应当找这位王汉聊聊。 因为一组的工段和严管组工段相邻,王汉肯定也是现场目击人。于是他开口问 :" 老王,有件事儿我想问问你,耽误你一会儿时间,行吗?" " 没关系,有事儿 您说吧。" 老张把想了解周鼐鼎被整的事儿说了。王汉沉默了一会儿,眼角四下扫 视了一下,然后低声说:" 老张,这事儿我支持您。不过我提醒您,材料里千万别 扯上干部。虽然我知道您上边有人,可咱们到底是个教养人员。这件事儿反映上去, 上边如果要追查,自然会找出干部里应当负责任的人;如果不追查,您写材料告教 养人员里的事儿,也犯不着哪一条,材料写好了我给您签名!……" 王汉一五一十 把当时工地发生的经过向老张叙述了一遍。老张听了之后,说了声" 谢谢" ,同时 表示材料由他一个人负责,不用别人签名。见此情景,王汉对小王说了声:" 你们 聊着,我去打水。" 就走了。 在水房里,蹲在地上用肥皂搓洗衣服的张礼眼睛瞪着外边说话的王振春和张浊 臣,嘴里好似不在意地问王汉:" 那个张老头儿找你们聊什么?" 王汉和张礼是一 辆汽车从各自单位抓到收容所的,又一直在一起生活了近一年,彼此都是右派,有 话还是谈得来的,所以就直说:" 老张找我们问一问周鼐鼎工地被整的事儿。" 张 礼的眼睛顿时瞪圆了,脸上露出惊讶和焦虑的神色,急促却轻声地说:" 王汉,这 事儿你可千万别裹进去。出了事儿,姓张的有背景,队长治不了他,你可就当了替 罪羊了。这事儿今天你跟我说了就到此为止,千万别再向别人讲了。万一有人向队 长一汇报,你就完了。" 可是在中午开饭的时候,张礼趁组里人忙着打背包行李之 机,一个人跑到队部,把张浊臣找人了解周鼐鼎的事儿向三位队长做了汇报,只是 没把王汉说出去。他这个举动得到沈指导员的表扬,赵队长当即答应让他当一组正 组长。张礼满怀喜悦溜回组里,和大伙儿一起做着搬家的准备。 张礼走后,三位队长开始谈论这件事情。沈指导员认为凭他张浊臣一个教养人 员,不可能知道周鼐鼎送医院之后的事态发展,这其中肯定是职工组里有人把消息 告诉了张浊臣。当时送姓周的上医院,是两个职工去的。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呢? 郑队长主张来硬的:" 把张浊臣关禁闭,不就完了!" 沈指导员摇摇头:" 不 行,这个人上边有人,咱们可别惹火烧身。咱们首先要在全队来个敲山震虎,让张 浊臣孤掌难鸣。把他孤立起来,没人给他作证,他只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凭。刚 才张礼提到的王振春,这个人和姓张的比较接近,又是现场当事人,应当先把他稳 住。搬完家之后,马上找他谈话。一方面从他嘴里了解张浊臣写材料的目的,另方 面给他一点儿甜头,不让他跟姓张的联手,还可以让他把姓张的活动随时向队里汇 报,一举而三得!" 赵队长点头表示同意,又补充说:" 张浊臣的消息来源出不了 那两个职工。干脆,咱们把他们两个人分别找来谈话,也许能问出个眉目来。" 正 说着,有职工来汇报刘长江的举动反常,于是三位队长就决定先从刘长江身上下手 …… " 报告队长……" 刘长江脸色苍白,手不住地抖动,说话有些结巴:" 我--我 不是有意的。那天……我从医院回来,张浊臣来问我……" 刘长江把当天马车上老 周说的话以及从医院回来张浊臣找他的情况全抖落出来了。" 我跟张浊臣、周鼐鼎 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我犯不上和他们一块儿跟政府对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 翻来覆去说着" 不是故意的" ,为自己辩白。沈指导员和颜悦色地安抚他:" 好了! 你把事情向政府讲清楚了就行了。回去写一份详细的材料来,没你事儿了!" 刘长江走了之后,沈指导员对赵、郑两位队长布置说:" 你们两人去各组查一下房, 告诉各组组长,不论有什么事情,都不许单独行动。严禁串组。到了这个新地方, 一定要严格执行纪律。小郑,你顺便把王振春叫到队部来,由我跟他谈谈。" 小王 刚刚钻进被窝儿,听到郑队长喊他上队部,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思维 的机器顿时高速运转起来:" 队部这个时候喊我,究竟什么事儿?是吉?是凶?队 长会问什么话?我该怎么应答?……" 一连串的问号在脑海里浮现。他边穿衣服边 想着,这时候副组长张礼从铺上抬起头来喊:" 你快点儿!记住了,谈完话直接回 组里,别满处瞎转!" 怎么走到队部,又怎么进的办公室,小王全没一点儿感觉了。 他两眼发直,浑身肌肉紧绷着,两只手微蜷着,手心儿里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 王振春,过来坐下。" 沈指导员满面微笑着用手一指桌边的一张椅子说。 看到队长的笑脸,小王的心落回到胸膛里。他浑身僵直地半坐在椅子上,双腿 肌肉还是紧绷着,好像随时准备受到申斥好立刻站起来。沈指导员没有看他,而是 拉开抽屉取出一包烟来,点上一支烟自顾自地吸了两口,眼睛看着在空中的烟雾。 小王顿时又有些紧张起来,因为他经历过审讯,知道平静的后边,紧接着往往 会是厉声厉色的讯问。 " 你的档案我看过,记得教养前你是个学生,是吧?" 沈指导员和颜悦色地好 似拉家常一样问。小王点点头,嘴里轻轻" 嗯" 了一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沈指导 员。" 你的错误性质是严重的,不过情节比较轻,只是对党的政策理解错误,个别 的观点基本上正确。所以你和那些右派和历史反革命不一样。你应当认清这一点, 不要自暴自弃,更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被别人利用。这一点,我们希望你能清醒 地认识到。" 小王仍是点点头,但面部的肌肉放松了下来。 " 自从你来到农场,挨过几次批。不过你应当认识到这是政府认为你是可以挽 救的人。对你的改造教育严一些,对你是有好处的。前些日子关了你两天禁闭,又 严管了几天,想必你一定能认识自己的错误。我们认为你这几个月的思想改造还是 有进步的。" 听到这儿,小王浑身有点儿发软,挪动一下身体,让屁股完全坐在椅 子上。 " 不过--" 沈指导员见小王心情完全放松下来,口气突然一转,一下子切入主 题:" 有人反映你最近和张浊臣来往密切,在搞什么不轨活动?为了挽救你,不让 你滑到反党反政府的行列中去,政府决定找你谈话,希望你能主动向政府坦白交代 你们的活动,争取宽大处理。你要是能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地把事情讲清楚,取 得政府的谅解和信任,对你的思想改造和早日解除教养回到人民行列,是有很大好 处的。" 听到这儿,小王惶恐的心情真正放松下来。他大喘了一口气儿,身子向前 探着说:" 报告沈指导员,我和张浊臣只是对李洪生、尹志奎乱整人的事情有些看 法。他们这样做是违反党的改造政策的,也是违反政府干部的教导的。" 说到这儿, 小王脑子里闪出王汉说的话,立刻有了主意:" 李洪生跟好多人说,是赵队长授意 他们这样做的。我和张浊臣都认为这是恶意诽谤,攻击党的改造政策,歪曲政府干 部的形象。所以我们一定要把事实真相查清楚,向政府汇报,把他们这股歪风邪气 打下去,决不能让他们的违法乱纪行为逃避惩罚。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听了王振 春的话,这次轮到沈指导员大松一口气了。他身子往后一仰,长出一口气儿,手指 弹了一下烟灰,悠然地说:" 这就对了。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相信你们不会被谣 言迷惑的。不过对于你们来说,加强个人的思想改造是第一位,周鼐鼎这样的事情, 自有政府来处理,不用你们多管。你今天能如实向政府说清事实,我很高兴。看来, 经过政府对你的教育,你已经有了初步认罪的表现。今后要求你更加努力改造过去 的反动思想,更主动地靠拢政府,大胆揭发各种反改造的言论。你应当明白,主动 向政府经常汇报思想,检举身边的坏人坏事,是争取早日解除教养的重要表现之一。 鉴于你能认识自己过去的错误,能向政府讲真话,经中队研究决定,让你担任 一组副组长兼记工员。希望你好自为之。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来找我,或者写材料 直接交给我。好了,你回去吧。" 小王从队部出来往回走,只觉得身子发软,脚步 轻飘飘的。满以为祸事就要降临,万没想到不单把自己和老张择干净了,还意外地 当了个副组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他心里哼着"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脚步 " 蹬蹬" 地回到组里。在屋里灰暗的灯光照射下,他眼角在屋里扫视了一下,仿佛 觉着有好几双眼睛射过来。见身边的张浊臣翻了个身,他不及多想,就钻进被窝儿 睡下了。 突然,小王仿佛被屋里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吵醒。他用手揉着模糊的眼睛,看到 面前站着三位队长。沈指导员横眉立目地训斥他:" 你现在是组长了,怎么别人起 床了你还不起床?当组长不能光靠打小汇报,什么事儿全得带头!" 他赶快从床铺 上爬起来,却发现昨天晚上自己没脱衣服就睡下了。结果焐得身上、头上都是热汗。 这时他又看见睡在旁边的张浊臣,只穿着一个裤头儿,带着手铐子,被两个公 安人员押着来到他面前。张浊臣双眼死死地瞪了他一眼,嘴里骂他:" 叛徒!" 他 一着急,上前拉住张浊臣辩解说:" 老张,我没有汇报你。你可别冤枉我!" 可是 突然间面前的老张变成了赵队长,只见赵队长甩开他的手狞笑着说:" 你想打退堂 鼓? 晚了!" 同时一只手扯着他的肩膀晃动着。小王伸手推开那只晃动他的手,同 时嘴里大声喊叫:" 不!我没有汇报任何人!" 可他嘴大张着,嘴里却发不出一丝 儿声音。心里一急,眼睛就睁开了。只见身边的老张在摇晃他,轻声说:" 做恶梦 了吧? 起床了!" 小王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做了个恶梦。他移目向窗外看看,只见 屋外的夜色沉沉的。他奇怪地问:" 老张,七里海的活儿完了,怎么还起这么早? " 这时候,已经穿好衣服的组长张礼拦过话头不咸不谈地说:" 现在全国都在大跃 进嘛,咱们更得加把油才好。少说费话,快起床!大院儿里有的队都已经出工了! " 此刻小王的思绪还沉溺在刚才的梦境中,没有再搭话,赶紧穿好衣服,洗脸吃饭。 吃过早饭,大伙儿都坐在铺位上抓紧时间再眯瞪一会儿。小王两眼发直,在想 心事儿。这时候张礼走过来挤在老张和小王中间坐下,趴在小王耳边轻声问:" 昨 天队部叫你什么事儿?" 小王斜睨了老张一眼,见他正闭目养神,根本没注意他们 的谈话,就闪烁其词地小声回答:" 也没什么事儿,只是让我汇报一下思想改造情 况。唉,你说这么黑的天儿,连道儿都看不见,咱们上地里干嘛去?" 小王连忙转 移话题,躲避张礼的追问。张礼没有接这个话茬儿,讪讪地走开了。 集合出工的哨子响了,众人纷纷从铺上跳到地上,往屋外涌去。小王故意磨蹭 着最后走,想趁没人注意偷偷儿跟老张说几句心里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 算了,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吧。" 队列站好,借着房前微弱的电灯光和不时扫 过来扫过去的探照灯光柱,大伙儿发现今天出工点名,三位队长全部板着脸站在队 前,宣传员、统计员和几个小队长在队列四周站定,监视着队列内的动静。更令大 伙儿惊奇的是:从来不参加早点名的职工小组的几个人也全来了。他们在队列的侧 边单列一行。 沈指导员见队列站好了,就向前迈一步,肚子一吸气,用力咳了一声,全队二 百来号人立刻鸦雀无声:" 从今天开始,全队以组为单位开展稻田除草竞赛。你们 要以大跃进的精神大放卫星,争取超额百分之二百完成任务。现在利用出工前的机 会宣布一件事情。自从我昨天在队前讲了有个别反改造分子妄图制造混乱的事情之 后,中队收到了大量的检举揭发材料。政府对个别人的反动言行已经全部掌握。经 过调查对证以及找个别人谈话,证据确凿,当事人也供认不讳了。经中队研究决定, 职工小组的刘长江,开除出职工队伍,执行教养,调一组劳动。一组副组长张礼任 组长,王振春任副组长兼记工员。政府希望你们大家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认罪服 管,加强自身的思想改造,也警告个别人不要再坚持反动立场,要老老实实接受政 府改造,早日成为新人。另外,从今天起,一组张浊臣调到二组劳动。" 沈指导员 讲完话,赵队长冲职工小组那边一挥手,吼叫一声:" 把刘长江押过来!" 刘长江 本来个子瘦小,再有两个人左右挟持着他,扭着胳膊按着脑袋从队列中推出来。他 脑袋挣绷着,嘴里叫着:" 沈指导员,您不是说没事儿了吗?怎么说话不算话?你 骗人!" 沈指导员绷着脸没理他,赵队长吩咐张礼:" 一组长,你要好好儿监督他 干活儿,要对他严加管教!" 说完冲陈成一挥手,甩出一句:" 出工!" 众人默默 无语,在队长手电光下列队向大院儿门口走去…… 赵队长站在大院门口看着宣传员陈成清点人数,沈指导员和郑队长站在队列最 后。郑队长有些不忿地对沈指导员说:" 老沈,刚才应该点张浊臣的名。我就不信, 一个教养分子,咱们还治不了他?" 沈指导员目光盯着往外走的队列,轻声回答说 :" 不要性急,你想过没有?那个姓张的向上边反映的事情是真的,有根有据。咱 们再整他,逼急了麻烦更大。现在只能先造出声势去,等风头过了,冬训一来,给 李洪生他们一点儿处分,这事儿就算平安过去了。今后咱们还是要注意执行政策, 多劝着点儿小赵,再别捅漏子了。" 尹志奎在出工的队列里走着,心里的火儿不打 一处生。他心里抱怨赵队长:" 论功行赏,也应当让我去当副组长嘛!狼叼来喂狗 了--白忙活这么些日子,反倒让姓王的小子得了便宜!" 他越想心里的火儿越往上 拱。一眼瞧见在他旁边低头走着的张浊臣,就把一肚子邪火往老张身上拽:" 你个 老不死的,走路闭眼干什么?想什么坏主意吗?"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尹志奎 鸡蛋里挑骨头--找茬儿。自从" 七里海大战" 以来,每天顶着星星出收工,再除去 学习、点名,给大伙儿留的睡觉时间只有五六个小时了。在全国都在" 大跃进" 的 形势下,大伙儿只有想方设法千方百计挤时间休息。比如劳动中的工间休息,只要 一听到哨子声,不管当时在干什么,立刻找块平地儿躺下闭目养会儿神。时间稍长, 就能" 梦乡一游" 。早上起床钟响了,全组只有打饭的小值日按时起床,去伙房打 饭、分菜。其余众人仍在呼呼大睡。出工哨一响,大伙儿立刻起床,穿好衣服,往 脸上撩把水,用手一抹就算洗过脸了,然后端起菜汤一仰脖儿喝下去,把窝头抓到 手里往屋外集合,边走边吃窝头。等到窝头吃完,出工的路上大伙儿仍然可以创造 出边走路边睡觉的" 奇迹" 来。刚开始的时候,是两人一组抬扁担,前杠儿不能闭 眼,后杠可以闭眼打盹儿,脚底下下意识地跟着走。走一段路前杠换后杠。经过" 七里海" 大战的锻炼,现在除了走在队列最前边的人无法闭眼,其余人都会眯缝着 双眼半睡半醒地跟着跨步。后来有人总结说:这是大跃进在农场中的产物--走路吃 饭,走路小便,走路睡觉…… 所以老张听尹志奎这样说,理都没理他,仍旧低头眯眼走自己的路。这一下尹 志奎大为恼火,他用手指捅了老张脑袋一下,恶声恶气地呵斥:" 嘿!说你呐?装 听不见吗?怎么样,让人家出卖了,心里不是滋味儿吧?这怪不着别人,活这么大 岁数了,还分不出好赖人,活该!" 老张连正眼儿都没瞧他一下,只管走自己的路。 " 嗬!茬儿还真硬啊……" 尹志奎还想在老张身上继续发泄心里的火气,旁边 有人发话了:" 嘿!走你自己的路吧!你他妈香山的警察--代管八大处哇。看见悚 人搂不住火儿的东西,少在这儿絮话。有能耐一会儿跟着大爷我走。怎么样?" 尹 志奎转身一看,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中等个头儿,走路腆着胸脯晃着膀子, 两眼斜瞧着他。他脑子里猛然出现在防洪堤工地上把刘玉宝摔得四平撂地的情景, 心里暗叫一声:" 蔡老头儿!" 立刻弯腰低头,脸上的肌肉顿时松弛下来,挤出一 副笑脸,陪着小心说:" 瞧您说的,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替张老头儿抱不平,让那 个姓王的小子卖了还帮他点钱哪。您说这世上哪儿找这样的冤大头去?" " 人家的 事儿你少管,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儿,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少他妈仗势欺人。往后 再瞧见你吃柿子拣软的捏,别说我认识你,大爷的拳头不认识你!老张,往后这小 子再找你麻烦,你只管对我说,我来替他家的大人管教管教他。" 蔡老头儿满脸陪 笑讨好地对张浊臣说。可老张只当没听见,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还是眯着眼走自己 的路。蔡老头儿无奈地摇摇头,给自己解嘲地说:" 这个倔老头儿--" 老张虽然不 说话,可对身边的事儿全看在眼里。他不愿意和姓蔡的打交道。他听说姓蔡的当过 日伪军,入过国民党军统。尽管此时此刻他一个老八路和这个老兵痞、老特务身份 相同了,可是他从心底里仍然对姓蔡的有一种与生共来的厌恶感。对于尹志奎提到 的被人出卖的话,他也不愿多想。他心里很坦然,因为他反映的是绝对违反共产党 基本政策的事儿,而且他从王振春的眼神儿里,看到的是一种单纯的无愧的目光。 他也不相信这个学生出身的纯真年轻人会沾染上尔虞我诈的恶习。所以他只管 静静地眯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