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队长指导员斗法 稻田离住地并不远,所以众人来到地边儿,天上还挂着星星。夜色中趴在田埂 上享受凉爽夜风的青蛙们停止了鸣唱,纷纷跳入水中惊慌逃窜。赵队长命令各小队 长带领属下各组人员进入事先划分好的地块儿,坐在田埂上等待天亮之后开始劳动。 宣传员陈成手持传声筒反复宣读着稻田除草的注意事项。众人大都坐在田埂上 闭目睡上一会儿" 回笼觉" ,只有几个队长和小队长在地边巡逻,防止有人趁夜色 逃跑。 天蒙蒙亮的时候,队长一声哨响,各组长们吆喝着催赶组员准备干活儿。一块 田有多少行稻苗,除以组员人数,就是每人划分的行数。然后按顺序一字儿排开, 开始除草挠秧。干了一阵子之后,组长发现这样干不成。因为按行划分,有的人分 的正巧是" 光头地" ,草苗皆无,只要直着腰走过去就行了;可有的人赶巧遇上重 草区,各种野草密布在行垄之间。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除草了,因为劳力紧张,前 两次除草不净,留下的稗草根粗叶壮,行垄交错,反而欺得稻苗黄绿矮细,有时候 要双手抠住稗草根部用力去拔,弄不好会一个屁股墩儿坐进水里,闹得浑身湿漉漉 的,好半天儿往前挪不了一步。以张礼为首的七八个人就遇到了这种情况。他们占 了一块地的二分之一,大都是苗草混杂丛生,草比苗更旺盛。副组长王振春和其他 几个人早就进入第三块稻田了,可张礼这伙儿人还在第一块稻田里苦战。于是张礼 向小队长提出:应该以苗草蔬密来划分各人所占的行数。小队长去向郑队长请示, 郑队长不同意:" 草多草少凭运气,这块地草多,到下一块也许草就少了。根据草 多草少,怎么划分?再说怎么明确质量责任?赶上草多的地方组长可以调人过来一 块儿突击嘛!" 张礼得了令,立刻把王振春带着的组员全叫回来,一起突击这块草 密苗稀的地块儿。这块稻田的稗子确实长得粗壮,双手拽住了拔都挺费劲儿的,而 且每每草根儿会带起一大块泥来,一不小心泥中会混有黄绿色的弱苗。所以每遇粗 大稗草,都要大弯着腰,双掌的手指围着草根插入泥中,先分离草根和泥土,然后 把草叶卷成一团儿,根须冲上倒插进泥里。这样,可以把稗草沤烂了做肥料。草密 的地方,稻垄之间塞不下那么多草,只好把草卷成一团儿丢在田埂上,让阳光把它 晒干。 全组的人集中在一起干得正起劲儿,统计员李贵良过来喊张礼去开会。临走前 看了一眼田埂上丢弃的一团团稗草,对王振春说:" 小王,小心一点儿。你先别参 加拔草,专门在埂埝上检查一下草团里有没有拔错的稻苗。你们大伙儿小心点儿, 那边已经查出两个人错把稻苗当草拔了不老少,赵队长发了火儿,叫人把他们捆起 来,要关禁闭呢。" 说完领着张礼匆匆走了。 小王听了这话心里着了慌,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埂埝,抓起草团挨着检查。 看了几个之后,他脑子" 嗡" 地一下涨大了:每一团草中,或多或少几乎都带 着几棵细弱的、不起眼儿的稻苗。有些草苗他也分不太清楚,于是点着王汉的名儿 叫过来和他一块儿检查,并把稻苗剔出来,再插回稻田里。 干了一会儿,王汉凑近小王低声说:" 看见没有?队长带着组长们挨组查过来 了。照这样干下去,咱们组里保不齐就得捆走两个。依我看,赶紧由我给大伙儿做 个示范,从现在开始杜绝拔苗的事儿出现。前边夹带稻苗的草团由咱们两个赶紧处 理一下。你看行吗?" " 行、行、行--" 小王一迭连声说了几个" 行" 字,然后让 全组人停住手,往中间靠拢一下。王汉首先把草、苗的区别再讲一遍:" 因为这是 旱直播水稻,所以都是单株苗,根儿浅,拔除稻苗四周的草,一定要先双手拢住草 的根部往泥里摁下去,这样一部分根儿就断了,拔起了既省劲儿,又不会把旁边的 稻苗带出来。每棵草拔上来以后,要掰开根茎看看有没有黄绿色的稻苗。如果有, 要赶快分出来插回泥里……" 王汉连比划带讲,大伙儿全看明白了,于是分头去干 活儿。小王和王汉赶紧回到硬埝上去检查草团,把夹带的稻苗分出来插进田里。对 王汉讲解之后抛上来的草团,小王抽查了一下,果然很少有稻苗在其中了。但他发 现刘长江抛上来的几个草团中仍然夹着有黄绿色稻苗。他本想训斥他一顿,又怕给 他惹来更大的麻烦。于是他下水田走到刘长江身边,小声儿关照他要注意点儿。 刘长江本来就一肚子气儿没地方撒,这一下可算逮住撒气儿的对象了,他三角 眼一瞪,脸上皮笑肉不笑的一副哭丧相,语调阴阳怪气儿地说:" 哟嗬!怎么着? 副组长当着不过瘾了?想踩着大爷我的肩膀爬上去?也不买二两棉花纺(访) 一纺( 访) ,大爷我不是吃素的。你说夹苗的草捆儿是我扔的,有什么证据?谁看 见我扔的了?" 旁边一位戴着眼镜儿、学生模样的人劝他说:" 老刘,吵什么?小 王也是好意,人家提出来,你注意点儿不就结了?" 刘长江大嘴一撇,不服气地反 诘:" 干什么呀?傍狗吃屎怎么着?注意点儿?怎么注意?吃饭还备不住掉个饭米 粒儿呢?这么密的草,带上几根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爷我眼神儿不好,连李场长 都叫我' 瞎刘' 。您就包涵点儿吧!" 那位" 眼镜儿" 还想说他几句,被小王拦住 了:" 小邓,算了吧,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他乐意往身上惹麻烦,咱也犯不 上多管这份闲事儿……" 瞎刘一听这话,歪着脑袋斜着眼,气急败坏地说:" 你王 振春少来这一套!我看你是成心找茬儿。兴许是旁边那个组扔过来的草捆儿呢,你 硬赖在我头上,诬陷我。真是'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 瞎刘兀自唠叨着, 隔着一条排水沟那边田里的尹志奎不乐意了:" 说什么呢?你他妈眼瞎心也瞎吗? 哪一捆是我们扔过去的?你别他妈拉不出屎来赖茅房,胡造谣言的事儿还没完呢, 又在这儿胡说八道!" 这后一句算是说到了刘长江的痛处,惹得他三两步跳到埂埝 上对着尹志奎吼骂:" 我造什么谣了?还不是你这个王八羔子昧良心乱整治人?小 心缺德招报应,天打五雷轰--" 这时候王汉上前扯住他厉声说:" 老刘!队长过来 了,你还不快干活儿去。这么大岁数了,一点儿眼力劲儿也没有?" 刘长江侧目一 看,果然赵队长、郑队长领着一大帮小队长、组长已经来到不远的地边上。于是他 慌忙跳下水田里,回到自己的位置低头弯腰干活儿。 可是刚才这一幕吵嘴的情景早被赵队长瞧在眼里。他一看见刘长江那矮小的个 子在埂埝上指手划脚,心里就冒火儿。于是加紧脚步往这边走。一走上堆满草捆儿 的埂埝上,他就觉得有点儿站不稳。因为他穿着一双塑料凉鞋,走在满是水淋淋的 埂埝上,脚底下直打滑。三扭两闪身,他一下子摔倒在埂埝上,裤子上,衣服上都 沾了不少泥浆。身后的小队长连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赵队长顾不得身上的泥浆,厉 声问:" 刘长江!你刚才不干活儿,站在埂埝上干什么呢?" 刘长江吓得一声不敢 吭,只是低头干活儿。尹志奎不放过表现自己的机会,忙说:" 报告队长,瞎刘拔 草把稻苗也拔出来了,别人批评他,他不服,反赖是给他栽赃,不依不饶地在这儿 骂街呢!" 一听这话,赵队长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怒气冲冲地斥问:" 刘长江!你 老实交代拔了多少苗?" " 报告队长,他这是给我造谣,我根本就没拔一根苗。" 刘长江不敢怠慢,立即给以反驳。 赵队长把目光移到站在地里的王振春身上,从鼻腔中挤出一声质询的声音:" 嗯?--" 小王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他语气平和地应声说:" 报告队长,刘长江没有 拔苗,我只是提醒大家小心一点儿,不信您可以检查。" 看着王振春镇静的神态, 赵队长迟疑了一下,扫了一眼满埂埝的草团,心说:" 我就不信查不出稻苗来!" 于是他向周围站着的组长们发令:" 一个组长一米,检查埂埝儿上的草里有多少苗。 " 组长们紧张地拿起埂埝儿上的草捆翻看。赵、郑两位队长站在地头上弯腰顺 着稻苗行垄瞄着,看看有没有漏拔的稗草。经过检查,赵队长心里不得不承认一组 除草的话儿干得不错。首先田里细弱的稻苗可以看到清楚的行列,而没除过草的地 方则是一片丛生的野草,根本看不到稻苗。埂埝儿上的草团查出少量的细如春韭的 弱苗,经过李贵良当场计算,拔苗率只占百分之三。这让赵队长心里有一丝儿隐隐 的失望,可他目光向旁边扫过去,看到尹志奎献媚的笑脸和张浊臣弯腰干活儿的背 景,心中一动,立刻命令:" 到二组查一查!" 二组和一组隔着一条小排水沟,也 是一片密草区。尹志奎占着埂埝儿旁边的几行,张浊臣就紧挨着他。地边的埂埝儿 上同样横七竖八堆着大大小小的草团。赵队长小心翼翼走到尹志奎面前,伸手从脚 下的埂埝儿上捡起一团草翻看着。突然他面色一变,板着脸问:" 这是谁拔的草? " 尹志奎心里咯噔一声,绷紧了弦儿,神色不自然地回答:" 报告队长,我拔的草 全塞进泥里了……" " 我问你这是谁拔的草!" 赵队长声色俱厉地打断了尹志奎的 话,大声追问。尹志奎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光点闪了一下,从赵队长的目光里意会了 一点儿东西,就手指着弯腰干活儿的张浊臣一字一板地说:" 这些草,是他扔过来 的!" " 张浊臣!你这是在犯罪!" 赵队长骤然抬高嗓门儿吼着,同时把手里的那 捆草递给身边的李贵良:" 你给他查一查,这里有多少棵苗!" 老张是听见赵队长 的一声怒吼才直起身子的,手里还抓着刚拔起的一大把稗草,愕然地望着赵队长。 当他明白赵队长发怒的原因后立即分辩:" 赵队长,您拿的草捆儿不是我拔的。我 拔的稗草根都是在水里涮得干干净净的。而您手里的草根带着一团泥巴哪!" 赵队 长反问:" 那你说这捆草是谁拔的?" " 不知道!" 老张很干脆地回答,说完又弯 下腰去干活儿。赵德喜只觉得一团怒火从丹田处升起,直冲头顶,咆哮如雷似地吼 叫:" 就是你拔的!你还不老实承认,你这是明目张胆破坏生产,李贵良!你把这 捆草数一数,看看有多少苗,合百分之几!" 活该张浊臣有此一难。他拔草的方式 是先合力把脚下的大棵稗草拔下来,然后在水中把草根儿上的泥涮净,再分开草茎 查看有没有夹带的稻苗,如果有,立刻择出来插回泥里,再把草叶卷成一团甩到埝 上。现在他手上正有一把刚拔上来的草,还没涮呢,尹志奎看见老张手里的草眼睛 一亮,立刻窜过去从他手中把草夺过来,转身往埂埝上跑,边举着草边说:" 报告 队长,他想抵赖--没门儿,现在就有证据在这儿。" 尹志奎拔了这么长时间的草, 心里清楚,凡是苗行间的大草一定会夹裹着弱细的稻苗。赵队长接过尹志奎递过来 的草,分开一看,差点儿笑出声儿来,脸色阴森森地露出一丝儿得意的阴笑:" 好 哇!这回你们都看见了,这可是从他手上拿过来的草。尹志奎,你就给他数一数吧。 "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老张惊呆了,心里叫一声:" 坏了!"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 苦说不出。 但是他到底经得多见识广,不大一会儿,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儿就松了下来。他 决定和赵队长讲道理,听不听在他。自己要摘清破坏生产的罪名,所以他也跟着向 埂埝儿走过来。这时候李贵良已经把" 任务" 完成了:" 报告队长,这团草里有三 十根苗儿,占百分之四十。" 说完走到尹志奎跟前,伸手从他正在数着的手里抓过 那把草来笑着说:" 瞧你那双手,笨得跟脚丫子一样,狗熊掰棒子--数也数不清, 还是我来吧。" 他这话逗得众人哈哈一笑。 李贵良弯下腰把草根浸入水里来回涮着说:" 先把根儿涮干净,不是就一目了 然了吗?带着一大坨子泥,多费劲儿!" 说着话他手急眼快,趁草根在水中涮洗, 把草中夹着的细苗顺势塞进泥里。大伙儿光顾笑了,谁也没注意李贵良手上的动作。 只有张礼两眼盯着老李的手,同时两人目光相对,张礼嘴角挂着一丝儿淡淡的 好似无心的微笑。 李贵良把涮干净的稗草举在赵队长面前,一根一根数着……最后报了个数:" 一共五根苗,占百分之十左右。" 赵队长有点儿不信,亲手抓过草团数了数顺手甩 在埂埝上。这时候张浊臣过来连说带比划地解释:" 这块地草太多又密,根子粗粗 的,把苗全裹在根儿里了。要拔草,只有先拔出来,再把苗剔出来插进泥里。这是 那位技术员讲过允许的方法。这捆草我还要涮洗干净之后把苗剔出来才扔的。您没 等我择苗就算苗数,这不合理--" 赵队长闻言眼珠子一瞪,咧着嘴角嘲笑着说:" 照你的意思,是要等你把苗都挑干净再让我们查。那我们还查什么?今天你说出天 花乱坠来,我只问你这拔苗率将近百分之五十,应当给你定什么罪?!其他的废话 少说,我不听!" 张浊臣心里明白,今天就是说出大天儿来,也不会有好结果了。 " 干脆,看他能把我怎么着吧。" 想定了主意,老张不再讲理,冷冷地从牙缝 蹦出几个字儿来:" 你说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吧。" 赵队长好似早就有所准备似的, 伸手从后腰抻出一副手铐来,嘴里冷笑热哈哈地说:" 行!你有种!我在这儿代表 政府宣布:给予破坏生产的现行犯张浊臣关禁闭处分,中队上报总场给予劳改判刑 处理。" 说完一手扯住老张的手腕,麻利地给他戴上手铐子,命令郑队长把他和另 两个人押着去禁闭室。 已经是末伏时节了,可天气似乎比前两伏还要燥热。突击稻田除草的活儿马上 就要结束了,按照总场的安排,教养中队立即转入麦田抢运肥料的工作。目送着全 队人员出工之后,沈指导员没有跟着去地里。这几天他心里不知什么原因总有点儿 烦躁。前几天从稻田除草地里抓起来三个人,送了禁闭室。中队也上报了材料。昨 天下午总场管教科和公安局来了人,在全队点名的时候当场宣布:以现行反革命、 破坏生产罪把其中的两个人铐走了。可是对张浊臣的事儿只留下一句话:" 钟政委 看了你们的材料,认为理由不充分,要你们重写一份儿,过一两天他亲自下来解决。 " 就是这一句话,让沈指导员心里烦透了。 张浊臣的事儿,郑队长对他详细讲了。他内心认为这是赵队长有意要整张浊臣。 但是小沈也是大小政治运动历练过来的人,尤其在公安军里为一个出身不好的 老婆就把前程弄丢了。这不能不在他心里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这一年多,凭他脑 瓜子灵,嘴能说,好不容易混到中队政治指导员的位子,在总场开干部会,钟政委 强调干部要站稳立场,要不折不扣执行党的政策,对坏人坏事决不能心慈手软。尤 其传达" 北戴河会议" 的中央文件中,特别提到" 树红旗、拔白旗" 的口号,要在 干部中落实下去。去厕所的时候遇到刚升为人事科科长的宋科长,几句寒暄话过后, 宋科长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小沈啊,你是组织培养的苗子,可 要注意吸取过去的教训,千万不能敌我不分哪。" 这句话要是出自别人的嘴,也可 以分辩几句,出自管干部升迁的人事科长口里,他不能不认为是在旁敲侧击地警告 他。 由此他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三个字:" 赵德喜" 。一定是他到总场告了自己的状。 过去李队长、郭指导员在四中队的时候,他就没少往上面打小报告,还联络自己去 告。 " 看来,有这种人在身边儿,就别想清静了。 小沈独自躺在床铺上闭目冥思着。" 得想个主意把这小子整下去。" 他知道, 利用" 眼镜儿" 和周鼐鼎的死告赵德喜是没用的。上次总场开会,通报过教养人员 自杀的、逃跑的有好几起,有关干部最多写份检查就完了。关键是要利用张浊臣被 关禁闭的事儿做文章。他清楚张浊臣在钟政委心中的地位。只要" 放虎出笼" ,由 姓张的出面告状,结果自然会如愿。但是给张浊臣解除禁闭的事儿他不能干。绝不 能落下个" 政治立场不稳" 的评语。这件事儿在他心里翻腾着,一直想不出一个两 全的主意来,所以惹得他心烦意乱。赵队长几次催促他把上报张浊臣判刑的材料写 出来,他也一直没动笔。 躺在床上不舒服,他一翻身坐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来,一眼看到桌上堆着 一大叠没封口的信件。按规定要由队长看过内容之后决定发或退。他顺手拿过一封 信,打开封口,用手指伸进信封内去夹信纸。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际:" 何不让姓 张的给他在北京的关系发封求救信?" 他把手里的信丢下,后背仰靠在椅背上,双 手抱在脑后,心里盘算着主意…… 过了一会儿,他设计好了办事程序:" 先去禁闭室找张浊臣谈话,把自己的意 思暗示给他,让他当场写信,由我裹在这堆信里发出去,再让他准备一份周鼐鼎事 件的调查材料,以交代问题的形式写。同时把上报材料写出来,要写得雷声大雨点 小。帽子一大堆,具体数字照实写,凭姓赵的肚子里那点儿墨水儿,他一定瞧不出 来材料里真正的含意。这样既把事情办了,又给自己留条退路。" 想到这儿,他不 由得脸上露出笑容,心里很得意自己的设计。他起身出门奔干部伙房去,掏自己的 白面粮票买两个馒头揣进兜儿里,直奔禁闭室而去。 从禁闭室出来,老沈心里虽然有一丝儿气恼,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气 恼的是张浊臣竟然对他表示关心而送去的馒头毫不领情地拒绝了。关禁闭的人,每 天只吃两顿饭,每顿两个小窝头一碗菜汤,有时候把伙房的剩棒子面粥赏他们一碗。 这对于本来可以敞开肚皮吃饭的人来讲,的确会饿得眼睛发蓝。可是张浊臣连 正眼儿都不看那放在禁闭室审讯屋桌上的两个白馒头一眼。这令小沈不免有点儿沮 丧。 但是他终于答应了写信和写材料的事儿,而且当着老沈的面提笔一挥而就地写 出来了。老沈看了一遍,觉得还可以,遂安慰他几句,起身出门奔办公室而去。一 个小时之后,老沈把赵队长交办的上报材料写好揣进兜儿里,把张浊臣的信封好夹 进那摞信里,把关于周鼐鼎之死的材料锁进自己抽屉,然后直奔稻田地而去。 赵队长看了沈指导员递给他的上报材料,觉得写得不错,心里想着:" 到底是 部队文书出身,耍笔杆儿还是比不上他。" 他想:这份材料报上去,即便钟政委想 开脱他姓张的,怕也不容易了。人证、物证俱在,在这大跃进的时期," 破坏生产 " 的罪名不判个十年八年,也得三年五年。再说了," 反右运动" 刚过去,凡是经 历过运动的人,哪个敢替右派分子讲话?他把材料还给小沈说:" 写得挺全面,就 这样报上去吧。" " 小赵,干脆你找辆自行车把材料送到总场管教科,把办公室桌 上那沓子信审看一遍也带去发了,顺便可以回家看看,明天早上再回来。" 小沈和 小赵的家都还在干部农场。要是平时,他巴不得弄这份儿差使,公私兼顾一下。自 从去七里海修堤,他快一个月没和老婆见面了。可他转念一想,小沈能顺着他的意 思迅速把上报材料写好,应当乘此机会拢拢他的心,给他点儿甜头。" 不了!这儿 稻田拔草还要两三天,我得盯着一块块验收质量。干脆,一事儿不烦二主,这事儿 还是由你去办吧。" 可是小沈心里更明白:" 这事儿我绝不能去,省得以后落嫌疑。 " 他看见旁边站着的郑队长,心里有了主意:" 要不让小郑跑一趟吧。他也跟 着累了一个月了,上总场会会战友,开开斋,明天早上回来就行了。" 小郑乐得差 点儿蹦起来。他这一个月起早贪黑的,累得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正想找个机会出 去逛一逛,松泛松泛。他怕赵队长不同意,连忙一口答应下来:" 行!你们放心, 保证完成任务!" 说着迈步就走。 小沈看了小赵一眼,见他点了头,赶忙叫住小郑:" 唉!你可别贪玩儿,忘了 正事儿。材料一定要交到管教科。桌上的信,我只是大概翻了一下,你好好儿审查 之后带到总场邮局去发了,可别忘了!" 小郑急得一迭连声地应着:" 您放心,错 不了。信您既然翻过了,我就不用看了吧--" 说着话,甩开脚步兴冲冲地走了。 小沈摇摇头叮嘱着:" 信还是要审查的,这是规矩……" 小赵伸手拦住老沈: " 好了,让他去吧。信看不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这些人知道信是要审查的,他 们不敢乱写。" 第四天的早上,赵队长得到通知,今天总场生产科来人验收拔草的 质量,明天全队要转入麦田运肥工作。出工前点名,赵队长队前训示:" 今天是水 稻拔草的最后一天,你们各组组长少干点儿活儿,盯住了质量。哪个组查出质量问 题唯组长是问!" 因为今天上边要来人验收,所以三位队长不敢懈怠,天一亮也跟 着大伙儿下地,在各组之间抽查检验,等候总场的干事一到立刻验收。 时候不大,只见总场生产科的干事骑着自行车来到教养队地里,一下车就把三 位队长喊了过来。小赵心里有点儿奇怪:" 验收应当有劳改队的干部参加呀?怎么 只有生产干事一个人来?" 那干事气喘吁吁地说明了原由:" 我是从总场直接来的。 劳改队的干部一会儿就到。现在我奉钟政委的命令,来向你们传达他的指示… …" 小沈一听,心里一阵窃喜,知道自己的" 计划" 就要实现了。但是脸上和小赵 一样,眉头紧皱,挂着疑问。那干事面色凝重,正言正色地宣布:" 钟政委说,上 报的材料收到了,马上会派人下来核实。如果属实,一定严肃处理。但是命令你们 立刻解除张浊臣禁闭,回队参加劳动。并且命令我亲自监督执行,不得有误!" 小 赵迫不急待地反问:" 我们的材料报得挺详实的。这个人应当马上抓起来,怎么倒 放了他? " 干事面带不悦之色,口气很硬地反驳:" 这话你问不着我。有胆子你去问钟 政委去!这不是我一个小干事应当知道的事儿!我这是执行上级的命令。走吧,哪 位队长跟我去放人?!" 赵队长让这位小干事给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圆瞪着眼 睛满脸怒气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小郑队长一来年轻,二来级别低,对这类事情从来 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一边瞧热闹。小沈这时候不能不说话了,否则小干事回 去向钟政委一汇报,就得捎上他一个" 抗旨不遵" 。所以他接过话头来说:" 既然 总场党委有指示,我们坚决执行。小赵,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你先和干事一块儿 回去放人!" 小沈口气很硬,毫无商量的余地,让小赵心生不满。可他也明白,跟 钟政委顶牛,他根本没资格。人家吹一口气儿,他就得滚蛋。闹不好找他个茬儿, 兴许过几天教养队里就多了他这么一个教养人员了。所以他立刻脸上堆起笑容来, 连说:" 那是,那是--我刚才没别的意思。上级的指示坚决执行,我马上跟您去。 " 小干事有点儿得理不饶人:" 这就对了--看刚才那意思,你还有点儿想不通吧? 同志啊,对党委的指示有疑问,可是危险哪!" 听了这话,小赵恨不得抽自己俩嘴 巴。 他斜睨了身旁的沈指导员一眼,见小沈两眼笑眯眯地透出一丝儿笑意,心里又 妒又恨:" 这个关键时候让这个白面书生抢了一功,往后真得小心哪!" 张浊臣被 放出来之后来到地里,沈指导员把统计员李贵良叫来,让张浊臣跟着他在地里转, 统计各组的工效,同时授意李贵良暗示张浊臣明天早上递个病假条,直接交给他来 批,准许休息一天。沈指导员还通知大伙房给老张做了一顿香喷喷的病号面条。 可是老张却并没有休息安生,第二天全队转入麦田运肥。白天四挂马车从营区 大院儿外边的积肥场往即将播种冬小麦的地里运" 粪土肥" 。所谓" 粪土肥" ,是 大跃进时期的产物,当时《人民日报》刊登了河北省某地小麦亩产五千斤的消息, 所介绍的经验中就有" 大施粪土肥" 这一条。具体操作方法是:原地铲一层地表草 皮土,堆成长条形,然后把人粪尿倒进一口大锅里,加上水架火煮沸,把这种粪水 浇到长条形土堆上,再盖上干土沤几天,就成了粪土肥了。 按照节令的要求,九月底要把冬小麦播种下去,所以总场提出" 大干十天,拚 命也要把肥运进田" ," 向国庆节献厚礼,放高产卫星" 的口号。一进九月份,虽 说白天还有点儿三伏天的味道,可是太阳一落山,暑气就消尽了,夜晚还真有点儿 寒意。教养队接了任务之后,按四辆马车的运力计算一下,十天只能完成一半儿任 务。于是赵队长提出:" 歇马不歇车" 的办法,白天由马拉车,晚上马休息由人代 替马运肥,而且要求人拉车要比马拉车多拉几趟。三位队长研究决定:挑选年轻体 壮的人夜里拉车。年老体弱的人装车、卸车撒肥。 但是到了中午的时候,总场来电话通知小沈去开会。所以晚饭后点名,赵队长 念夜班人员名单,想起了张浊臣:" 张浊臣!你去拉车!记住了,由你来驾辕。听 见没有?你在家歇足了劲儿,正好用在献礼上。" 张浊臣应了一声:" 是!" 散了 会,李贵良去找赵队长:" 报告赵队长,张浊臣岁数大,又有病,沈指导员交代过 让他干轻工作……" 李贵良小心翼翼地向赵队长请求着,可赵队长眼一瞪,眉毛立 刻竖起来:" 什么?轻工作?他想得美。这事儿你少管,我说了算,晚上由你带队 干活儿,可得给我盯好了。" 队长规定一辆大车九个人,一人驾辕,两人左右抱着 车把,车身左右各三个人推车。这其中驾辕是最难干的活儿,驾辕的人首先两膀要 有千钧之力,能左右车辆的方向;掌握车把不至于落地摔断或抬高了" 打天秤" 。 一个组出九个人包一辆车,组长张礼有些为难。他心里明白,凭张浊臣的岁数, 根本干不了这份儿活儿,更何况他在禁闭室里饿了好几天了。可赵队长的指示谁敢 违抗?他偷偷儿去找李贵良商量。老李也不敢作主换人,思谋了一下说:" 这个事 儿只有等沈队长回来才能换人。这一晚上,说下大天儿来也得干。两个抱辕的你挑 最棒的,半道儿上实在不成换着干一会儿,眼睛活着点儿,盯着点儿队长就齐了。 " 这一夜算是熬过来了,张浊臣累得浑身是汗,尤其他的胳膊是受过伤的,至今还 留有日本鬼子的子弹头。夏末秋初的夜晚,小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别人都穿着衣 服,老张却穿着背心儿,汗水顺脸颊流下来,背心儿都湿得像水泡过一样。张礼心 里掂量着不能再让这个老头儿干这活儿了。不说那些有关老张资历的传闻,只看这 次拔草,关了三个人,那两人没费事儿就判刑了,可老张不单没判,还赶紧给放出 来。 这说明这个老家伙是个有背景的人。张礼害怕在自己手里万一出点儿事儿,他 就得去当那个替罪羊,所以他没顾上睡觉去找李贵良,催促老李去找沈指导员。 沈指导员此时正骑着自行车,从干部农场的家里出来,往几里地之外的教养队 暂住地赶路。他要在大队人马出工之前赶回去,所以脚底下使劲儿飞速地蹬着,嘴 里儿没闲着,哼着正流行的《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歌曲。此刻他心里特别高兴。昨 天下午赶到总场,钟政委立刻召见了他,在了解了张浊臣拔草事件经过之后,他立 即表了态:" 这件事情总场党委研究过了,事情还要进一步落实。如果真是故意破 坏生产,不管什么人都要严惩;如果事情并不严重,就不一定非要判刑了,给予批 评教育也行嘛。不是已经禁闭几天了吗,那也是一种处分。今天我找你来,主要不 是这件事儿。据反映,你们教养队有虐待教养人员致死的事件发生。现在党委奉上 级指示要调查事件真相。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你要如实向党委汇报,把事件的前因 后果讲清楚。" 政委的话正中小沈的下怀,其实政委不问,小沈也准备寻机汇报, 再呈上张浊臣写的材料。所以他把周鼐鼎之死的经过原原本本述叙一遍之后,捎带 着把七里海" 眼镜儿" 之死也讲出来。最后他表态:" 这些事的发生,作为中队指 导员,我是有责任的。尽管事情发生的时候我都不在现场,但起码对干部的工作作 风缺乏批评帮助,对教养人员管教不严,才使得坏中之坏的人在队里飞扬跋扈,为 所欲为。所以我请求组织上对我处分。我们回去之后,要加强学习党的政策,坚决 执行好总场党委和您的指示,把党委交给我们的改造工作做好。" 钟政委对沈指导 员的表态比较满意。他拿起暖瓶给小沈倒了一杯水,端在他面前说:" 来!先喝口 水,坐下谈。" 看着政委满脸堆着笑意,小沈心上的石头落了地。 " 这件事我们初步调查了一下,责任不在你身上,主要是赵德喜同志工作作风 存在问题。不过这个同志的阶级立场还是比较坚定的。你的责任是没有及时把情况 向党委反映。这是你今后工作中要注意的问题。以后不论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我, 也可以写成材料直接交给我的秘书。" 小沈趁机把张浊臣写成的材料面呈钟政委。 钟政委立刻展开阅看。小沈心上那渐渐松弛的弦又绷紧了。他神色紧张地盯着 钟政委的脸,看他对这份材料有什么反应,以便心里设计应对的方案。 老钟很快把材料翻阅一遍,尤其郑重地看了一眼最后一页下边的签名,然后面 色凝重地说:" 这份材料写得好,看来问题出乎我的意料,有点儿严重了。这样吧, 你回队之后,要对其他干部进行初步教育,要学习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 矛盾》的文章,加强对教养人员的管教同时要注意政策,掌握分寸。其他的事等党 委研究一下会派人下去找当事人核实,然后对有关人员进行处理。" " 有关人员是 谁?自然跑不了他赵德喜。" 小沈心里乐滋滋的。" 让你小子打我的小报告!看谁 把谁整倒!" 他心里想着,嘴里哼着,脚下紧蹬着车往队里赶。 刚进大院儿,就碰见专门在队部房山前面等着他的李贵良。听了李贵良的话, 他没有急于表态,只说:" 好了!这事儿你不用管了,休息去吧!" 他推开办公室 的门,赵队长正好拉门要出来集合点名出工。小沈一把拉住他,冲他身后的郑队长 说:" 小郑,你去点名,我和小赵说点儿事儿。" 小郑答应着走出门去,小沈又叫 住他:" 哎!张浊臣昨天休病号,今天叫他出工去装车!" " 张浊臣昨天晚上上了 一宿夜班,现在正在休息。" 小郑停住脚回答。 小沈假装不知地说:" 昨天的假条不是我批了吗?带病坚持工作是好的,不过 我们对他们还是要讲政策的。他年纪大,身体不好,让他干点儿轻工作吧。" 说罢 冲小郑一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小赵听了这话,也不好再争辩,于是补充一句:" 叫他起来去煮大粪!" " 人 家干了一宿活儿了,怎么也得让人家睡半天觉吧。" 小郑对老赵的命令提出了异议。 小赵把眼一瞪,吼叫着:" 现在是大跃进时期,全民动员,连好人都二十四时 连轴儿转,何况……" 小沈伸手拦住了小赵,又冲小郑挥挥手说:" 好了!别争了, 让他下午出工就行了。来,小赵,我把钟政委的指示向你传达一下。" 说着把小赵 推回屋里,反手把屋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