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艰难的粮食定量 车道儿的两边,收过庄稼的地里有一伙儿人,各人分散着蹲在地边儿、田埂上 挖着什么。老王解释说:" 瞧见了吧,这些人是各队抽出来挖野菜的人。那个高个 子,就是尹志奎他们队里的统计员。" 说着他冲那人喊了一声:" 李头儿,您过来 一下。" 然后停住车,跳下去向那个人走去。 李贵良正领着各组派出来的人一块儿寻找能吃的野菜。本来新调来的李中队长 让他组织冬训的批判会,经过去年的冬训,他知道冬训不是整人就是挨整。挨整自 然轮不上他,可整人他也不想干。白得罪人的事儿不划算。进教养队两年多,他算 是明白这里面的" 猫儿腻" 了。什么" 表现好可以早解除" ," 立大功可以早解除 " ……这些都是骗人的话。像他这一类政治犯--右派,没有上边的话,根本别想解 除教养。这二年来陆续解除了少数人,仔细分析,这其中基本是一些盲目流入北京 的外地人,少量的是根本没什么大事儿,在街道上打几回架呀,跟居委会的老大娘 吵两回呀……总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进来的,解除了也不许回去。不过听王汉 透露,最近上头有文件,一些病重体弱,错误不重,表现不错的人,可以申请" 保 外就医" 回家养病去。他算计着这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因此也不过心。倒是李队 长让他主持批判会让他有点儿心焦。沈指导员已经调到分场部管教股任副股长,却 还兼着这个队的政治指导员。估计是因为这个队大部分人是右派或思想反动、历史 反革命的缘故。李贵良去找沈指导员左说右讲,总算把这份儿差使弄到陈成头上, 自己捡了个带人外出挖野菜的活儿。 干这份儿活儿还有一层好处:自从去年国庆节后定量之后,粮食供应一天紧似 一天。刚开始是棒子面儿掺点儿豆面儿,干活儿好或者在队长面前是红人儿的,可 以额外赏个窝头--当然不是队长的口粮,而是从干活儿不好或者表现不好的人嘴里 抠出来的。后来成了豆面儿里掺点儿棒子面儿。再后来棒子面儿也不见了,变成黑 糊糊的白薯面儿--因为清河农场出产的朝鲜种" 银仿" 大米调到北京供应高级干部 了,清河农场的口粮改为由河北省宁河县供应。宁河县自己的老百姓还饿着肚子呢, 哪儿有那余力管这虽然是在" 县境" 之内却又不归自己管辖的北京市劳改农场犯人 们的死活?能给点儿喂牲口的发霉白薯干,就算不错的了。现在算是不错,改成了 清一色儿的高粱面儿掺野菜。这还要念叨王汉的好处--去年排灌渠挖好,地也平整 出来了,原计划种一茬儿绿豆当绿肥压进地里,明年好种水稻。王汉提出荒地碱大, 不如种一茬儿耐碱的高粱,明年开春大水压碱以后再种水稻,两不耽误。这一来歪 打正着,高粱收下来,原计划调到酒厂去,结果农场闹开了饥荒,分场请示总场以 后,留下一部分磨成高粱面儿,以补口粮之不足。可是自粮食定量之后,原来干活 儿棒的人,全靠肚子撑起来才能干得动,现在肚子一下子空了一多半儿,人们感到 受不了了。尤其是参加过千人土方大比武的棒劳动力,他们体力强,干得多也吃得 多,如今肚子空空,特别觉得粮食亏,浑身乏力,整天脑子里只有一个字:" 吃" 。 只要一有机会,什么野菜、烂菜头,甚至伙房垃圾堆里扒出来的烂菜叶,一句 话,只要自己脑子里认为是能吃的东西,全往嘴里塞。至于能逮到的" 活物儿" , 那就更不会放过:长虫、青蛙吃尽了,人们甚至连啦啦蛄、屎壳郎都燎熟了吃。 可是这些人毕竟是教养人员,出收工全是集体行动,没有个人自由,所以即便 碰上可以吃的东西,谁先下手就归谁。李贵良就想把一些人组织起来为集体挖野菜, 把一些参加过" 千人大比武" 的强劳动力吸收进来。因为这些人都是原来中队干活 儿的骨干分子,为中队完成各项任务卖过力气的人。而如今偏偏是这些人饿得比那 些平时" 消极混泡" 的人更厉害。他们面对每天这几个野菜窝头显得十分无奈,只 好大量喝水,以图撑起空了多半截儿的肚子,在劳改农场称之为" 水饱" 。有钱的 人就买牙膏吃;没钱的人出工到地里,就四处找野菜,挖鼠洞,捕青蛙、抓水蛇… …反正想尽办法要往空空的肚子里填东西。可是冬训一开始,这些人没机会出 工了,坐在炕坑头上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渐渐地不少人腿肿得发亮,严重得走路 上厕所都要扶着墙。李贵良认为不抓住挖野菜这个机会让这些人中还能走路的人到 地里找点儿" 食物" ,恐怕他们就难逃" 浮肿--消瘦--死亡" 的厄运了。 自从粮食定量之后,新来的王场长宣布各中队成立自管组织--生活管理委员会。 由大伙儿推选,队长委任,选了劳动、学习、伙食委员各一名,配合队长搞好 中队的管理工作。 李贵良荣任伙食委员。他的任务是每天三顿饭由他按每个人的粮食定量等级, 在伙房窗口发饭--这工作伸缩性很大:他想照顾的人,窝头尽量挑大的,菜也捞稠 些的,粥从桶底往上盛,可以多盛些米粒儿。他照顾的目标很明显:那些经常有家 人来接见送食品的;隔三差五邮来点儿食物的;干活儿不出力饭量不大的……都不 在他的照顾之中。所以他这个" 伙委" ,在中队二百多号人心目中比队长的实权都 大。谁见着他都会点头哈腰的。 当然,他不是神仙,这点儿定量他也不够吃,只是他和其他几个中队伙委共同 练就一种" 本领" :发完饭,端着自己" 应得的" 那份儿定量口粮和菜走出伙房后 门,在这十米左右的距离之内,即便走得慢点儿,也必须在一分多钟时间内连吞带 咽地把两三个窝头塞进嘴里,把嘴抹干净了,然后回到宿舍安安稳稳坐下来,享用 组内分给自己的那一份儿口粮。换言之,他一个人可以吃到两个人的定量。--这是 当时与伙房有直接关系的" 教养干部" 们都知道的公开秘密。 现在李贵良带着一伙儿各组选出来的人,到地里寻找野菜。不过他只是站在一 边儿,对往嘴里塞东西的人假装看不见。 李贵良听到王进财叫他,赶忙走过来问:" 什么事儿?有什么外快吗?" 老王 凑近他低声说:" 今儿个送重病号上总场,没外快。只是我车上坐着的那个男人, 是尹志奎他爸爸。我估摸着队长不会让他接见的。他大老远的来了,您在队长那儿 给他美言几句,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这不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吗?" 说完冲老 李一挤眼儿。 老李伸手轻拍了一下老王的后脑勺,笑着骂:" 就凭你,还说什么积德行善? 少吃点儿料豆吧,不然下辈子你就得变牛做马了。你瞧这几匹马,都快变成走 马灯了。" 说完斜眼看了一下车上的人:" 行了,这事儿你别管了,我自有主意。 " 王进财把大车赶到马号,对迎出来的大车组副组长胡明言说:" 小胡,你把牲口 卸了套,我去找余亮。他妈坐我的车到了这儿,我得赶紧给他送个信儿去。" 小胡 听了这话,一口应下来:" 行了,交给我,你快去吧。" 余亮现在是伙房组的副组 长,这会儿正站在伙房后门指挥各队送野菜的人往一间小屋里堆野菜。听说他妈来 了,急忙扯住王进财:" 你别走,看着他们把野菜堆放好。我去找李队长。" 说完 一溜烟儿往队部跑。 李队长是分场副场长兼直属队队长,直接负责全分场的生产和后勤供应等事情。 眼下是农闲,场部的事儿有新来的王守仁场长管着,他就经常坐镇直属队。这 一阵子他心里也烦,去年国庆节口粮定量之后,修筑总用水干渠的进度明显降了下 来。 但是这活儿又必须在年底上冻之前完成,不然会影响明年水稻田灌水压碱。为 了抢进度,他和几位干部商议了一下,搞了个" 土方大比武" ,由各队选派能干的 人,搭席棚住在工地,分段开工,拉线瞧活儿。优待条件之一是干活儿吃饭不定量。 这是他让管理员瞒报一部分库存粮食解决的。可是工程结束后,不知是谁给捅到总 场去了。总场派人来调查,他把责任全担下来。检查写了好几篇,处分还没下来。 郭教导员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告诉他是小沈打的小报告,他也只是苦笑几声:" 反正我就是个控制使用的人,不行就卷铺盖回老家种地去。" 今天他正在队部办公 室和其他两位队长商量春节的伙食供应问题。整个教养大院儿一共有六七个中队, 一千多号人。他们的吃、穿、住、治病全归直属队管理。现在因为浮肿、消瘦的人 太多,场部决定成立一个病号队,把各队那些连走路都困难的人集中在一起。这些 人冬天取暖的柴禾也归直属队供应,因为直属队平日劳动强度不大,都是干" 死角 " 的轻活儿,不少人像伙房、马号、物资装运等等人员都比别的队自由度多一点儿, 往嘴里划拉的东西也多一点儿。 得到允许,余亮进了屋。见到李队长,竟高兴得忘了规矩,径直走过去扯了一 下李队长衣袖,急促地说:" 我妈看我来了……" 说完见旁边两位队长紧绷着脸儿 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违规了,连忙往后退几步,立正站好喊了声:" 报告--! " 李队长听见这话,心里一悸愣,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可是一 见余亮往后退,心里立刻意识到自己也有点儿冲动了,马上坐下来,深吸一口气定 住神儿问:" 什么事儿这么急呀?" " 报告队长,听说我妈来接见,我想请求队长 批准去见我妈。" 小余一字一板按规矩提出自己要求。 一位队长板着脸质问:" 你在伙房里,怎么知道你妈来了?难道……" 李队长 伸手止住那位队长的质问,接过话茬儿替小余打圆场:" 不用说,一定是王进财那 小子嘴快告诉你的。好了,什么时候接见有规定,你先回去干活儿吧!" 小余满以 为李队长听见这话,一定马上会带自己出大门见妈去的,没想到碰个软钉子,有点 儿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一声" 是……" 然后连鞠躬的动作也没做,转身就往外走。 " 站住!" 李队长口气温和地叫住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来递给小余:" 这是 王汉写的一份无毒野菜的清单,还有鉴别有毒、无毒的简单办法。你收野菜的时候 一定要仔细验看,千万别把有毒的野菜混进去。王汉是个植物专家,碰上弄不懂的 野菜,你可以直接找他问。我也让他常到伙房去看看。人命关天,可不能大意。" 小余无精打采地应了声" 是" 。李队长没有理会他,接着问:" 今天哪个队交的野 菜多?哪种野菜多?" 小余没有心情回答这些问题,可这是李队长常问的话,他又 不能不说。其实他一点儿不知道,李队长家里孩子多,两个丫头一个儿子,全家的 口粮如果放开肚皮吃,连十天都吃不到头。他老伴儿每天带着孩子们出去挖野菜、 掏耗子洞,家里吃得比大院儿里教养人员的伙食也强不了多少。每月领到工资,还 要拿出一半儿让老伴儿到附近公社社员家买点儿高价棒子面、稗子面掺着野菜吃一 个月。 小余回答完问题正要走,李队长又叫住他:" 余亮!你急什么!还有事儿问你 呢?" 小余见李队长面色严肃,不敢使性子,忙立正站直身子听着。" 有人反映, 说你们伙房的人偷吃病号的净面窝头。这可是严重的问题。你是副组长,政府信任 你,你要对得起政府才对……" 这时候另一位队长拦过话来:" 老李,正好总场刚 下来一份文件,要求严格控制供应重病号的黄豆面儿和净棒子面儿窝头。发放标准 规定:消瘦病号不能看脸上有没有肉,而是脱了裤衩看屁股。如果屁股上没有肉, 只是两根大腿骨包着皮,才能算是消瘦病号。" 李队长听了轻轻叹一口气:" 没法 子,现在农场粮食太紧张了,但分有办法,也不会控制得这么严。这个文件,你口 头告诉医务室大夫就行了。让他们开消瘦证明控制得严点儿。听见了吧,余亮,你 回去,不!干脆晚上我去参加你们组的会,我亲自讲。还有,叫马号的人也一块儿 来听听。有人反映赶大车的偷吃料豆。我们还要查一查,查出来决不客气。全分场 的物资运输都靠这几匹马,如果赶大车的偷吃了料豆,就要按破坏生产论处。偷吃 多少,还要从口粮里扣回来!好!你去吧!" 余亮从队部出来,边走边拿着李队长 给他的那份儿清单看,只见上边工工整整地列出一行行字,有的字他还认不全。不 过他认出了马齿菜、曲苜菜、麻仁菜、黄须菜、笤帚菜、苦麻菜、白根这些野菜的 土名儿。他从心眼儿里佩服王汉王老师,文化水平高,心眼儿好。这些日子就听说 王老师成天在外边地里溜达,夹着本儿厚书,每挖一棵野菜都要翻半天书本儿,谁 也不知他在干什么--原来他是在" 尝百草" ,为避免大家食物中毒而奔波。这也是 帮了小余一个大忙,不然真要发生野菜中毒事件,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这个" 伙夫 头子" 。他真从心眼儿里感激王老师。 回到伙房后门,看见王进财还在那儿指挥堆野菜。他脑海里突然闪出刚才在队 部听到的关于偷吃料豆的话,于是他把王进财叫到一边没人的地方,低声警告他: " 老王,我可告诉你,偷吃料豆的事儿再别干了,不然会大祸临头的。肚子空,往 后我想法子帮你一把。" 他这话吓得王进财三魂儿跑了一魂,脸色顿时煞白,神情 紧张地说:" 小余,我可待你不错,你别听他们瞎咧咧,我赶了这么多年大车,一 直拿牲口当爹一样伺候着,怎么会爹口夺食呢。" 小余对他那种油腔滑调有点儿反 感:" 行了,我可是真心待你。你要知道我刚从哪儿来的。再说,前些日子我就听 人说过这事儿。原想劝你几句,这么好的差使可是金不换哪!" 王进财从小余的话 里听出点儿味儿来,追问说:" 是不是姓胡的那个小丫挺的给我造的谣?他老想拿 这根鞭杆儿,嫌我挡他的道儿了……" 小余厌恶地打断他:" 小胡可是我的好哥们 儿,你别狗戴嚼子--胡勒。你要是把我这好心当驴肝肺,我也没辙。谢谢你给我送 信儿,啊。" 晚饭刚开完,队部的何队长就来到大伙房。他是每天这个时候照例要 到伙房的。这时候各队的伙委发完饭全走了,伙房的人正坐在一块儿吃饭。他来伙 房,名义是检查伙食卫生,有时候趁人不注意,也会顺手从笼屉上抄起一个窝头来, 一面用手掰着往嘴里扔,一面评论着味道。一两个窝头,就这样顺进肚子里去了。 伙房组长会" 做人" ,每逢这个时候,都让小余去陪着,自己躲一边儿歇着去。 何队长一进门就冲屋里喊了一嗓子:" 余亮!马上去队部接见!" 小余这半天 儿净等这一嗓子呢。他抓起两个窝头," 撒丫子" 就往外跑。何队长正好开始他的 " 检查" 工作。 小余跑到队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两个字:" 妈妈 " 。到门口伸手要推门,手像是被门把手烫着一样,缩了回来。他耳朵里传进一个 想了几百天,在几十次梦中听到过的声音。这声音隔着门似乎那么远,但心里明白 这声音只和他隔着一道门。他大喘了一口气,从丹田升起一股气冲向嗓子:" 报告! " 这声音既洪大又响亮,但从发颤的声调中可以让人体味到,这是一种既紧张 又兴奋的声音。 随着门里一声" 进来!" 小余几乎是冲进了办公室。但一脚进了门就愣在了原 地,嘴张着,眼瞪着。因为映入他眼帘的妈妈完全变了模样。最后一次在收容所见 到她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可现在妈妈似乎成了一个老太婆。只见她原来漆黑的头发 变成了花白色,脸颊上星星点点的小细皱纹成了一条条深沟,黑红的面庞如今不见 了,满面焦黄中隐现着菜绿色。明亮有神儿的眼睛已经灰暗无光。尤其她说话的声 音显得十分软弱而没底气。 " 这难道就是我分别一年多的妈妈吗?" 小余真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 伸手在眼眶处用力揉了几下,眼睛睁开的同时,一个梦魂萦绕的声音传了过来:" 亮子--可想死妈了--" 那声音把几百天的苦思梦想,压在心底不敢表达的情感,一 下子全从心里喷出来。 " 妈--" 随着一声凄惨的,撕肝裂肺的叫声,小余一下子往妈妈伸过来的双臂 中扑过去。这双胳膊他太熟悉了,它替他抵挡了多少次继父狠心抽打的木棍,它又 多少次把余亮护在肘弯里,抚慰他的幼小受伤害的心灵和肉体。他依稀记得很小的 时候,是这双胳膊抱着他送戴着大红花的爸爸上大汽车去打仗的。他爸爸的模样他 记不清了,可当时那么大的汽车,那么响的锣鼓,让他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深刻地记 在脑海里。也是这双胳膊,在接到" 光荣烈属" 的牌子之后,它紧紧把余亮搂在腿 间,挡住串珠似落下的眼泪。 见余亮母子相见的情景,李队长双眼的泪囊一个劲儿地收缩,他绷住脸让眼皮 儿兜住泪水,然后冲另外一位队长招招手,示意他出来。只在门口丢下一句:" 抓 紧时间哪,只有一小时!" 李队长出了门,一扭脸,用袖子把已经从眼皮的包围圈 中冲出来的泪水抹去。这时那位队长站住脚问:" 李队长,那老太太的包袱还没检 查呢。" 李队长语气生硬地回答:" 查什么?你瞧瞧那老太太,脸儿都绿了。从农 村来的,还能有什么可带的东西?算了吧!跟我到队里巡查一下去。" 李队长带着 这位队长一块儿在直属队各组转悠了半个多小时,然后支使他去马号参加开会:" 给他们讲讲爱护国家财产的道理,我去病号队看看烧炕的柴禾够不够。" 病号队设 在大院儿的东北角,那里挨着医务室和太平间。这时候天色已经昏黑了,其他队都 吹过学习哨了,病号队没有学习,白天还会有一些虽然浮肿但还能走动的人,扶墙 挪步来到向阳的山墙下,扎堆儿坐在一块儿,听几个年纪大、在旧社会吃过见过的 病友,大侃" 东来顺" 的涮羊肉," 全聚德" 的烤鸭," 都一处" 的烧麦," 砂锅 居" 的白肉……。有时候几个人还会争论起来:" 你吃过见过,那你说说全聚德和 便宜坊烤鸭的方式有什么区别?" " 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焖炉、挂炉的区别。" " 行! 算你蒙对了。再问你南烤、北烤都是什么字号?" " 哟?瞧不出来,你一个跑 大棚的,还真知道那么一星半点儿。南烤是宛家哥俩,北烤是季家开的。今儿个让 你长了见识了……" 别瞧他们再争再吵,绝对打不起架来。因为这些人想从地上站 起来,没有十分钟根本不行,个打个头重脚轻腿发软。 这个时候,大部分病号已经挪着脚步蹭回宿舍,然后先把上身趴在土炕上,用 手提着一条腿往炕沿上拽,同时下半身随着往上滚,带着另一条腿滚上炕去,再滚 到自己的铺位上,不管睡着睡不着,要熬到明天太阳升到半腰才爬下炕来,追着" 老爷儿"-- 老北京土语,指太阳--坐在墙角,给发凉的身子补充一点儿不定量的温 暖,或者说热量。 病号队几幢房子平时都是静悄悄儿的,可今天正有人在争吵。李队长心里纳闷 儿:" 有劲儿吵架的人,不应该住病号队呀?" 他急步走过去一看,只见两个人抓 住一小捆苇子在拉扯,其中一个他认识,于是申斥说:" 刘玉宝!干什么哪?" 刘 玉宝一看是李队长,立马脸上挤出一副笑容来,只是因为他的脸浮肿得发亮,怎么 挤也看不出笑意:" 李队长,您来得正好,我搬来的一捆柴禾,他上来就抢……" 李队长定睛一看另外那个人,脸没有刘玉宝肿得厉害,可脸色已经发青,看样子是 从浮肿期刚转入消瘦期的病号。单凭这脸色,李队长就可以认定是刘玉宝在撒谎。 他扭头看了看那人,那人说话声音发飘,时续时断地说:" 报--告队--长,这 是我抱的,路过--他门口--他上来就--抢……" 最后一个" 抢" 字刚说完,那人一 下子倒在那捆苇子上,软瘫着起不来了。 李队声色俱厉地问刘玉宝:" 你来病号队几天了?是轮流抱苇子吗?" 刘玉宝 点点头,又哈了一下腰:" 我刚来三天。我专管这三间屋抱烧炕的苇子。" " 嗬, 你思想改造有进步哇!义务给他们抱苇子?" 李队长明摆着不信刘玉宝会有这么高 的风格,故意反话正说。 不等刘玉宝答话,门口出现一个手扶门框的人,吃力地说:" 他没那份儿孝心。 他身子骨儿比我们强,硬叫我们这三间屋的人每顿饭掰给他姆指甲大的一块窝 头。 虽说不大,可三间屋的人凑起来顶好几个窝头哪。" 刘玉宝见被人戳穿了真相, 气急败坏,也不管李队长在面前了,回身一把揪住那人要往外拽。李队长厉声吼叫 :" 干什么!你想行凶?" 刘玉宝到底是作贼心虚,立刻松了手。李队长板着脸问 :" 不用说你小子肯定是往肚子里猛灌水,制造浮肿,故意泡病号,污蔑政府的粮 食政策。明天给我回队里去学习。我就不信改造不了你这地痞混混儿的旧习气!" 说完扶起倒在地上的人,让他把苇子拖走,狠瞪了木瞪口呆的刘玉宝一眼,转身往 队部走去,边走边想:" 从明天起,让伙房和马号的人每天晚饭后给病号队每间屋 抱几捆苇子。" 来到队部,他没推门儿,只是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屋里的 谈话:" 妈,您把这些吃食都带回去。您看儿子像挨饿的样儿吗?实话告诉您,我 在伙房随便吃,没限制。您瞧我身子骨儿比过去壮多了吧?" " 是啊,妈瞧得出来, 政府对你真不赖。你拿来的窝头比俺们家的吃食都强。你身子骨儿壮实多了,也会 说话了。在这儿比在家里强多了。每月还给你们零花儿钱。你可要安份守己,报答 政府的大恩哪!" " 妈,这都是刚才那位高个子的队长对我好。儿子心里记住人家 的恩情。这辈子没法儿报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 " 哎哟!那么好的干 部让咱们遇上了。一会儿妈见了人家当面谢谢他……" " 别价!这事儿咱们心里明 白就行了。您别忘了,这儿是劳改农场。我们是被改造的人。人家是政府派来管教 我们的。这里边有个政治立场问题。上边要是知道他对我们好,他就完了。听说上 回为了让大伙儿多吃点儿口粮,他动用了仓库里的储备粮,为这事儿上边还要处分 他呢!您可别给人家再找麻烦了。儿子记在心里就行了。" " 唉!这世道好人难做 呀!妈回去给人家多烧几炷高香,求老天爷让他多福多寿吧!" " 妈,瞧您脸色这 么难看,是不是家里那个人还是老欺负您?" 李队长听出来,这是小余在有意转移 话题。 " 不提他也罢。妈也习惯了。只是他老是抢我们母女俩的口粮。妈又不能看着 你妹妹喊饿,只好多吃点儿野菜吧。实话告诉你,村里人连棒子核儿、棒子秸全粉 碎了搀到粮食里吃。照这样下去,吃树皮、观音土的日子不远了,唉--!" 听得出 老太太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了。余亮声音放低了:" 妈,这话可不敢在外边说。听 说女教养队像您这么大岁数的人也有。您要是再出了事儿,让儿子和妹妹怎么活呀。 " 听到这儿,李队长轻轻抬脚后退了几步,站在原地重踏几下脚,咳了一声, 然后推门进办公室。 母子们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忙停止了谈话。见李队长进屋,余亮妈站起身冲他 笑笑,却不知说什么好。李队长见她腮边的泪珠儿在电灯光下闪动着,只装没看见, 忙伸手说:" 坐、坐!" 然后自己坐下来,不无歉疚地说:" 按说你这么老远来一 趟不容易,应当让你们母子多聊一会儿,不过上边有规定,接见最多一个小时。再 说,马上我们几位队长要来开会,在这儿说话就不方便了。你准备在这儿住几天哪? " 见队长问,余亮妈忙又站起身来:" 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知道政府的规矩, 您别怪我。我打算明天就走,社里开展大跃进、开门红,冬天要往地里运肥,活计 忙,我只请了三天假。" 余亮接上话茬儿说:" 您来一趟不易,就多住几天嘛。我 们这儿有招待室,有食堂,您也消消停停吃两天饱饭。" 李队长思忖了一下,说: " 明天走--这样吧,明天要派大车去造纸厂拉东西,就派余亮这份儿差使,顺便可 以送送您。吃、住我全安排好了。如果今天晚上有机会,还可以安排你们母子见一 面,你就在招待室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