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几乎撑死的饿鬼 第二天一大早儿,刚开完早饭,余亮往怀里揣了几个净面窝头,直奔马号催着 套车。这时候马号组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何队长正在马号组宿舍坐镇开会,派了另 一个车把式出来套车。小余见王进财没来,以为是他偷吃料豆出了事儿,也没在意。 帮助套好牲口,赶车直奔大院儿外的招待室,接上妈妈和那个男人往造纸厂奔。 路上娘儿俩聊着家里的事,小余劝妈妈忍着点儿:" 等过一阵子我解除了,一 个月有三十六块钱进项,我把您接来,咱娘儿俩在这里过两天舒心的日子。" 说得 余亮妈开心地笑了。 老尹听见了,有点儿凄凉地说:" 老嫂子,瞧您有多好的福气,儿子多孝顺, 让您少操不少心哪--瞧我那人嫌狗不待见的马蜂儿子,今儿早上我连饭都没吃,跑 去找队长,央告了半天就是不让见。我这心里没着没落儿的,也不知提包交到儿子 手上没有?害得我一宿没睡好觉。" 小余听他这话,觉得蹊跷,就问:" 提包交给 谁了?我们这儿发生过职工骗家属东西的事儿,说是转交院儿里的人,转过脸儿就 归了自己了。" 老尹一听这话,心里那根弦" 嘣" 地响了一声,脸色顿时刹白,忙 把事情经过告诉小余。小余眯缝着眼睛想了想,说:" 这事儿难说。按说小尹跟刘 玉宝关系不错,东西到了姓刘的手里,应当不会有错。可是万一您托的人正饿得眼 睛发蓝呢,这不是想睡觉您马上递个枕头过去了吗?再者说句不中听的话,您别怪 我不会说话,您儿子和姓刘的我们在一块儿呆过,他们两个人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用那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的话说,叫' 狼狈为奸' 。这种关系保不齐什么事儿都会 发生。要知道,刘玉宝是孤坟野鬼一个人,无亲无故,饿得猛了就往肚子里灌水。 前几天刚调到病号队吃净面窝头去了。听我一句话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 过;反正您疼儿子的心尽到了。天地良心,一闭眼就结了。噢--对了,妈,我还给 您拿了几个净面窝头,算是儿子孝敬您的吧。您当着儿子的面把它吃下去,我就放 心了。 " 老尹让小余这一顿儿侃给说闷了,不再说话,低头合眼想自己的心事。小余 一边看着妈妈吃窝头,一边和车把式搭话儿:" 伙计,刚才套车,听见你们组里嚷 嚷,是王进财出事儿了?" 车把式回头惊讶地问:" 哟?你怎么知道的?" " 这你 别问了,是不是偷料豆的事儿现了?" " 嗬!余副组长,你还真神了。要不是我跟 你一起套车,我还真以为你参加会了呢!" 小余听了这话,睨视妈一眼,心里别提 多舒坦了。在大院儿里,凭着他这个伙房组副组长、李副场长的红人,哪个人见了 他不客客气气,点头哈腰的? " 事情您猜的对,可人您猜错了。" 车把式冷不丁地补充一句。 " 怎么错了?" " 是胡明言偷料豆现了。" 车把式知道小余和小胡是好朋友, 所以一字一板,慢条厮理儿地说。 " 小胡?不可能!" 小余口气肯定地说。他心里认定,凭小胡的人品,不会干 这事儿。再说,他给小胡盛菜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常在菜汤下边搁一两个窝头。他 的活儿又不累,不会饿得干这种事儿。 车把式见小余不吭气儿,有点儿得意地说:" 你不信?今天一大早还没起床, 王进财把何队长请来了,在小胡放东西那个提包里翻出有小二斤的料豆。小胡不认 账,可东西摆在那儿。你去的时候组里不是正开小胡的会吗?听说李队长气得直拍 桌子。小胡这回不关禁闭算他走运--" 车把式拖着长腔结束了他的话。小余脑子里 立刻闪现出昨天下午在伙房后门收野菜的地方和王进财说话的情景,心里叫唤一声 :" 坏了!这小子先下手为强了。回去得赶紧找李队长把事情说清楚。" 想到这儿, 他不再说这件事情,就转了个话题:" 伙计,今天上造纸厂拉什么去?" " 哟?连 你这个伙房副组长都不知道?我只听说是拉纸浆去,大木桶人家厂里都备好了,去 了就装车。说是往粮食里掺和着吃。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尝过纸浆是什么味儿。这 回算是开了眼了--" 小胡没有被关禁闭。本来何队长是主张送禁闭的,李队长气儿 消下去之后,静心一想,不由得心生疑虑:胡明言在他手底下干了一年多小二年的, 对他的品行算是有些了解,不然也不会把他调来当这个马号的副组长。旧社会有句 话:"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 ,就是说的车把式。这种人大都 其坏无比。在他们中间掺一个学生出身的人当副组长,完全是自己的主意,而且效 果不错。检举王进财偷吃料豆的就是胡明言。可偏偏是在小胡那儿查出料豆来的, 检举人又恰恰是王进财。老李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告诫自己:" 慎重一点儿好,把 胡明言关了禁闭,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所以他交代何队长:" 先让他在组里写检 查,看他的态度再处理--" 他的话没说完,外边有人在喊:" 李副场长,病号队出 事儿了,王场长让你马上去处理一下!" 病号队出事儿的人正是刘玉宝。这事儿要 从接老尹提包的人说起。这人正是因为周鼐鼎的事儿被赵队长宣布教养的刘长江。 随着赵队长被下放,李洪生被判刑,他自然又被解除了教养。国庆节前又宣布 了一批人员解除教养,留场就业。这些人和以前各队的职工小组人员调到一块儿成 立一个职工队,办了个食堂,大伙儿叫" 二伙房" 。刘长江因为受了冤屈,再加上 个子矮,眼神儿不好,所以就让他在二伙房打杂儿,每天负责赶牛车给二伙房和干 部小伙房从院儿里大伙房的水井往外拉两趟水。二伙房烧开水加上饭菜两个灶烧火 全归他干。因为每天赶牛车进出大院儿拉水,一来二去,他就利用这个方便,给那 些来接见带的食物过多、队长不让收的人偷偷儿瞒天过海往里带,图的是几块点心、 几盒烟。 老尹交给他的提包,当天最后一趟拉水,他就给带进去了。找着刘玉宝一说, 刘玉宝真是喜出望外,比捡了个金元宝还高兴。满口应得脆:" 大哥,您把心搁到 肚子里,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 刘' 字来。再说,我跟小尹就差磕头拜把子了,保 证毫厘不少转交给他。赶明天我叫他找机会跟您当面锣对面鼓说一声收到了,您瞧 行吗?" 刘长江虽然心里有点儿不踏实,可也没有胆子直接把提包交给小尹,只好 无奈地走了。 看着" 瞎刘" 的背影,刘玉宝心里那份儿乐啊!" 这孙子眼瞎心也瞎,该着大 爷我走这步好运。想媳妇婆娘就送来了。没别的,我先来个近水楼台,吃他三分之 一,给他留个一多半儿就算对得起他小子了!" 他提着包儿进了屋,这屋子进门就 是长条形的土炕,炕上可以睡十来个人。住在这屋里的除了刘玉宝之外,都是已经 进入" 消瘦期" 的病人。这些人除了已经没力气下炕活动,整天躺在炕上只能滚动 一下" 皮包骨" 身子的人之外,能挪动着下炕的人,也是太阳正当头才出屋" 吸收 热量" ,太阳一偏西马上回屋爬上炕去躺着。晚饭那两个净面窝头也是手捧着,掰 成小块儿往嘴里填。饥饿到极点的人,吃什么都是甜丝丝的,连喝白开水也觉得像 喝糖水一样。所以长期饥饿的人,都特别想吃咸东西,而消瘦的人,又最最忌讳多 吃盐,所以尽管当时的中国什么都缺,咸盐其实并不缺,但是供应站里就是不卖盐 给教养的,连酱油也不卖。 这时候,只有刚浮肿的刘玉宝在炕下活动。他提着包一进屋,炕上濒危的人们 立刻嗅到一股久违了的香气,而且脑子里马上反映出" 点心" 两个字来。十来颗" 头盖骨" 和二十几只无神的眼睛全都盯在提包上。刘玉宝有气无力地哼着小调,走 到最边上他的铺位,然后吃力地爬上炕沿儿,坐好了,把提包拉锁扯开一条缝儿, 往里一瞧:" 嗬!还真不少干货!" 他心里美滋滋的,一只手在包里扯开一个纸包, 掏出一块点心。" 自来白--" 他有几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可还能认出来。他双手捧 着往嘴里塞,一股油香、糖香、面香杂在一起的香气冲脑门儿,一种本能的饥饿性 冲动,让他来不及细品点心的香气,牙齿动了几下,一块点心就咽下去了。旁边有 的人有气无力地问他:" 家里人来接见了?您还真有口头福哇,能不能赏我点渣儿, 让我也捡条命?" 刘玉宝嘴里含糊不清地" 唔唔" 几声,扭脸儿没理他。而且这时 候他嘴里全塞满了点心,也说不出话来了。吃完这包,接着" 自来红" 、" 提浆月 饼" 、" 糖枣" ……吃得他感到从肚脐眼儿往上、直到嗓子眼儿全有一种胀乎乎的 感觉,连腰动一下都觉着有点儿费劲儿了。他还有点儿不甘心,从一个没扯开的包 儿里又掏出一块来,拿在手心儿上看了看:" 烧饼--还有不少芝麻呢?" 这也是他 最爱吃的东西。他后悔没把提包里的包儿全扯开,能挑着吃就好了。他闭上眼睛屏 住气儿,下炕来活动一下身子,让肚子里的东西往下走一走,腾出一点儿地方来, 把烧饼吃了下去。 这块烧饼他嚼得特慢,几乎用了半个小时,才算让它过了嗓子眼儿。他心满意 足地打了个饱嗝儿,最后两手无意识地撑开提包口往里瞧了一眼。" 哟--只剩三分 之一了。" 他有点儿吃惊,也有点儿发愁:" 这怎么跟那小子交代?" 他闭着眼想 了想,然后三角眼一瞪:" 无毒不丈夫!干脆我全留下吧!反正那小子正走背运, 一时半会儿跟瞎刘碰不上面儿。过了这一阵子,我来个翻脸不认账,他还能怎么着 我?" 主意拿定,他费力地把提包儿的拉锁拉上,又费力地把包儿掖到墙角儿的褥 子下边--他现在的费力,不是没劲儿,而是肚子撑得滚圆活动不方便造成的。他拉 开被子躺下来,看到身边这一溜儿炕上的人全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这时候他才猛然 想到:" 坏了!这些人全看见我吃点心了。我要是不认账,他们恨我,一块儿作证, 我不就完了?" 可他转念一想:" 这帮孙子恐怕都活不到春节,到时候全他妈上' 五八六' 去听蛐蛐儿叫了,上哪作证去?"-- 西荒地一共五个居住点。因为都是五 八年建立的,所以从东往西分别叫做五八幺、五八二、五八三、五八四、五八五, 所谓" 五八六" ,是最最西边的一块边角空地,用来做农场的坟地。六○年以来, 死的人越来越多,坟头一个挨着一个,也像是一个" 居住点" ,于是人们戏称那里 是" 五八六" 。 到了后半夜,刘玉宝被肚子里的" 一团火" 烧醒了。他只觉得整个胸脯里被一 股无名火烧干了,嗓子眼儿烧得简直要冒烟儿,脑子里只有一个字不断闪现:" 水 --" 他忍着肚子里的各种点心" 合力" 在冲击他那已经缩小的胃引起的胀疼,爬起 身,出溜下炕来,抄起饭盆儿儿,在一只水桶里舀水喝。一口气儿喝了三大盆,突 然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 哟!这一肚子干货,再碰上三盆水,还不得胀死我? " 他立刻停住手,可心里那股" 火" 还在" 烧" 。生理的本能,支配他的手又 去盛水,又灌下了两盆。这才觉得嗓子凉润些了。他咬咬牙,抑止还想喝水的念头, 丢下饭盆,爬回炕上又睡了。 天快亮的时候,屋里的人被一种忽轻忽重的哼哼声惊醒。大伙儿都静静地躺在 炕上听着,仿佛在听一曲" 美妙" 的音乐。只有一位还能走动的" 好事者" 出溜下 炕来,扶着炕沿儿挪到哼哼声的发源处,这才看清是刘玉宝仰面躺在炕上,像死人 一样一动不动,肚子鼓起一个圆鼓包。" 好事者" 听不到刘玉宝的喘气声,以为他 已经死了,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只觉得有一丝儿气流拂在手背上--气流很轻,很 慢。刘玉宝睁开眼皮看看" 好事者" ,然后带着哭腔一个字一停地说:" 求您去找 大夫,我的肚子要裂开了,出气大一点儿肚子就要炸了。等我好了,送您一包点心 ……" 大夫被惊吵起床,来到屋里一看,就知道是吃点心撑着了。因为前边已经有 几个撑死的事例发生过。因为东西吃多了,把胃撑起来,无法蠕动,也就无法消化, 无法往肠子里走了。健康的人吃多了东西,可以服用催吐剂,让他把胃里的东西吐 出来;但是据说长期饥饿的人,胃壁变得很薄,无法呕吐,一呕吐,胃准破裂。上 两次的事例,就是胃破裂而死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做手术把胃切开,把吃下去的 东西都折出来。他表示这种" 病" 在小小的医务室根本没办法治疗。他对赶来的李 队长汇报说:" 只有送总场医院做手术了。" 李队长知道刘玉宝根本没有任何亲人 来接见过,忙问:" 他哪儿来的点心?" 一问同屋的人,才知道是拉水的刘长江交 给他的一个提包。李队长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派人把刘长江叫来一问,立刻真相 大白了。李队长心中不由得怒火中烧。" 这种人太无耻,太卑鄙了,不值得救!" 可又一想:" 自己职责所在,不能不管,好歹是一条命啊!" 于是立即吩咐派大车 送走。 刘玉宝一听着了急,他瞪大了眼睛,居然落了几滴泪,断断续续地说:" 李队 长,往医院送,我一准活不了。干脆您送我上' 五八五' 吧!活了活不了我认命了。 就是死了,我也落个饱死鬼。" " 五八五" 是病号集中的" 休养队" ,实际上 就是不再医治、也无药可治的" 等死队" 。李队长有点儿犹疑。大夫进言说:" 李 副场长,您就按他说的办吧。送医院路太远,只能用大车送,他的胃已经禁不起颠 簸,不出十里地他准死。如果用小车慢慢儿拉到五八五,也许还有活的希望。" 李 队长这才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