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明言受了冤屈 余亮坐的马车,将近中午才来到总场的工业区。这里原来也是一片农田,在五 八年 "大跃进" 、" 大干快上" 、" 超英赶美" 的空前大好形势下,上级决定利用 劳改单位" 人才济济" 的有利条件,在农场的东区建立几个工业单位,除了原有的 碾米厂、机械厂(打造农田劳作中的一些小农具)之外,又组建了耐火材料厂、铁 锅厂、造纸厂,而且正在组建氮肥厂,还有阀门厂、铸造厂……等好几个工业项目 陆续上马。 西区离造纸厂很远,所以马车进了造纸厂大院儿,前边各分场的马车早排队等 待装车了。车把式上前一问,发货队长要到说下午才能轮得上装车,所以车把式把 车支好,给牲口松了套,自己坐在一边儿休息。余亮趁这个机会,就带着妈妈去找 王振春。 王振春是去年国庆节后,东区工业上马,从西区挑选有技术的人才,被刚上任 的王守仁场长点名调到工业区的。王场长和他谈话,告诫他:" 你是学水电的,这 一次去了东区,要好好儿发挥你所学的知识,在大跃进运动中好好儿表现,争取早 日解除教养,回北京继续你的学业。" 本来经过这两年的磨难,对前途已经失去了 信心的他,又让王场长这番话激热了心。在短短的两个月里,他在" 超声波利用" 上,在" 电路短路超负荷安全保护" 和" 电机过载安全保护" 等方面搞了好几项" 技术革新" 。队长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让他当专职电工。组建氮肥厂,又把他调去 参加电机的安装调试。 余亮去找他,他因为上夜班,正在宿舍休息,这时候刚起床,准备吃午饭,就 躺在床上看刚借来的《电世界》杂志,打算从上边学一些技术革新的技术。看到老 朋友来了,小王非常高兴。他和余亮有半年多没见面了,见到小余的妈妈也来了, 小王更兴奋。陪着小王母子聊了一会儿。开饭铃响之后,小王去找队长,队长还破 例给他批了两份儿" 客饭" :每份儿三个红白相间的馒头,一碗飘着油珠儿的熬白 菜。小余看着这份儿饭菜,挺惊奇地问:" 你们平时也吃这个?" 小王点点头。小 余拿起一个馒头掰开看看,又闻了闻,见馒头里有少量的白色像锯末似的东西,就 问:" 这是什么面儿做的?" " 馒头是白面儿做的。只是因为一箩到底不出糠,所 以发红。那白色的是秫秸杆儿粉碎了掺的。队长说,现时农业队都吃野菜、纸浆、 秫秸粉了,我们也得吃一点儿。我觉着在这儿虽说吃不饱,可也不太饿。据说这是 工业上马,照顾我们的。" 老太太边吃边说:" 政府对你们太好了。我有大半年没 吃过这么好的馒头了。这样饥荒的年月,你们能够不挨饿,真是你们哪辈子修来的 福喔!" 说得两个孩子没法接话,只好相视笑笑罢了。 吃过饭,小余跟小王聊起来,提到小胡出了事儿。小王想了想说:" 听你这话, 小胡是被算计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你回去找一找李贵良。这个人心眼儿不坏, 让他给拿个好主意吧。咱们俩现在混得不错,得想法儿帮小胡一把,别让他栽了跟 头。" 余亮他们的马车只装了一车秫秸粉。总场有令:春节前西区分场暂时不吃纸 浆。车把式路上自作聪明地猜测:" 这一准儿是照顾咱们西区。别忘了,如今咱们 西区分场可是一水儿的都是教养人员了。" 小余坐在车上正想心事,有点儿不耐烦 地驳斥他:" 东区也有教养队呀,净他妈往脸上贴金!" 车把式笑了笑没言声儿, 只是心里骂:" 不是瞧你小子是伙房掌勺的,大爷我尿你这一壶?" 送走了小余的 母亲,马车回到五八三大院儿里。小余没参加卸车,连饭也没顾上吃,就直奔教养 队去找李贵良。听了小余的话,李贵良没出声儿,琢磨了一会儿,这才说:" 我也 愿意帮小胡一把,可是我是铁路警察--管不着人家马号这一段儿。你虽然是归直属 队的,可就凭这张嘴,怕是说不到点子上反倒帮了倒忙。这样吧,我给你指一个人, 你去找他。他也是你们直属队的人。他去说,李队长会考虑的。" " 您说应该找谁? " 小余心里纳闷儿,直属队里还能有比他在李队长那儿吃香的人? " 王汉!" 李贵良肯定地说。 王汉眼下在直属队挂名,差使是分场农业技术员。可他大部分时间在中队给他 的一个单间房里" 办公" 。除了队长喊他去场部之外,他从不去场部走动。李副场 长看重他,是因为王汉给分场生产上出过不少好主意。尤其是抢种了一茬儿高粱。 为此李副场长得到总场党委的表扬。但老李并不在意这些,关键是给分场解决 了一部分口粮。现时大伙房做的高粱面野菜窝头里的高粱面,用的就是这一茬儿高 粱。 这些事余亮一直在伙房干活儿,自然不知道。就是王汉这个人,也只是在他端 着饭盆儿打饭的时候才见过面儿--是一位个子不算矮,但有些微微驼背的中年人。 一副只有一条" 腿儿" 、另一边用线绳作一个圈儿套着耳朵的眼镜,架在不高 的鼻梁上,面部木然。但和人对面,却会自然地丢给对方一个微笑的脸。每次他来 打饭,只有模式化的动作:伸盆儿,接盆儿,转身走,没有一句话留下。" 这个' 吃屎分子' ,能行吗?" 小余带着这个疑问,跟在李贵良身后去找王汉。 王汉对来访的两个人说的这件事却抱着一种漠然的态度。他只是微笑着听两人 说话,嘴里不时发出几个轻轻的单词:" 噢?""是吗?""嗯。" 直到送两人出门, 他总算说了一句话:" 你们放心,这事儿我会尽力的。" 出了门儿,小余有些失望 地瞧着老李,沮丧地说:" 您瞧,咱们是不是买单褂给夹袄--白饶一面儿了?" 老 李反而乐呵呵地说:" 这你就别管了。你就等着李副场长叫你吧。" 第二天开过早 饭,小余正在择野菜,李队长派人把他叫去,一进办公室劈头就问他:" 是不是你 请王汉来找我的?" 小余在李队长面前从不说谎,只是抿嘴一笑。李队长却板着脸 :" 跟你说过几遍了,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来找我,跟我兜什么圈子?" 这一下小 余不知所措了,脸上露出紧张的面色。李队长口气骤然转缓,平和地说:" 记住了! 往后别费那份劲儿,有什么事儿只管对我说。胡明言这事儿我心里有底。你也 不用多说了。不过你有一万张嘴也抵不过现场翻出赃物来,所以处分还得给。冤就 冤点儿吧。你放心,做坏事儿的人早晚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胡明言 还回教养队去。我已经对沈指导员说了。春节前这一段时间伙房要抓一抓,起码要 保证病号队别再增加人……" 胡明言揣着一肚子委屈,扛着铺盖卷儿来到教养四中 队,也就是刚到西区参加" 防洪堤大战" 的那个中队。他想不通的是:每天上马号, 除了铡草和夜里起来给马添一次料之外,他从没离开过自己的铺位,料豆怎么会从 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进挂在墙上的书包里呢?他当然想不到,就是夜里出门添料的时 候,他前脚出门,挨着他睡的王进财麻利地把事先准备好的料豆塞进他书包里的。 这事儿其实组长全看在眼里,但他巴不得立刻把这双李队长搁在马号里的眼睛清除 出去,所以自然不会吭声了。他还想不到,为了他这点儿事儿,包括李队长在内, 几个人费尽脑汁儿,他才得以平安无事。否则禁闭几天是轻的,扣上个" 破坏生产 " 的帽子,判上几年刑一点儿不新鲜。 四队的李中队长让小胡去尹志奎所在的三班。那个班正在开尹志奎的批判会, 让他也去受受教育。但是李贵良事先对沈指导员说了:" 我这儿正缺个记工员,您 瞧能不能让胡明言过来?" 有人说,人是高级动物,更是感情动物。在教养队这样 的单位,政府干部和被教养人员本来应当是界限分明的管教和被管教的关系。这在 强调阶级斗争的年月,更是如此。可是随着时间的累积,接触的繁密,这两种人的 关系有时候也会发生变化,相互信任的增加,言听计从就自然而然多起来。这也许 就是人性的一种表现吧。结果沈指导员拍板,胡明言去了挖野菜小分队,当了记工 员,每天交野菜给伙房也归他经手。这样,小余又可以偷偷儿接济他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