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坟地上一场恶战 今年立春早,春节却比去年晚了半个多月,春节还没到,天气却有些转暖了。 中午的阳光照在向阳的地方,会出现一片化了冻的地皮儿。 春回大地的迹象出现了,可是死人的现象并没有刹住车。尤其是五八五休养队, 几乎一多半儿人入了土。这一天是星期日,但是院儿内的人已经没有这个概念了。 王振春带着几个人,也因为死人等着入土,只好取消星期天休息,一大早就来 到" 五八六" 坟地。他选择了排水干渠边儿上,这里挨着排水渠,地下水位低,冻 层薄,而且向阳。于是一个人一个坑开始挖刨。干到快中午了,每个人都刨了两个 坑了,这时候小王提出休息一会儿,每人再刨一个坑就收工。 他心里有个小九九,今天星期天,正是杜老三来和刘玉宝见面交易的日子。他 想去敲两人几块饼子吃。自从调到西区来,他肚子里那点儿油水早没了。余亮也出 了伙房,两人一点儿外援也没有,只有硬扛。小王在东区的时候交了一个朋友叫郑 天雄,是个四川人,外号" 小炮弹" 、" 小辣椒儿" 。这家伙是个" 佛爷" ,手底 下" 活儿" 特别利索,在北京曾有过坐五站车、下十个钱包的高记录。小郑见他们 挨饿,就独自一人出去奔吃食,常常揣着七八个干部伙房的净面窝头给他们送来。 时间长了,小王才知道这小子从伙房天窗系绳子下去,在伙房吃够了再给他俩 捎点儿,从原路回来。小王坚决不让他再干,一则万一失手有损他们的名声,二来 怕给李队长、王场长找来麻烦。 在休养队转了一圈儿没找到刘玉宝,他以为准在桥下和杜老三在一起。赶过去 一看,杜老三正推着车上路要走。他上前拉住杜老三一问,才知道刘玉宝今天有事 儿,让他明天中午来,还在这儿见面。小王心想:" 贼不走空,逮着你也得扒层皮。 " 于是向杜老三赊两块饼子吃:" 明天我叫老刘给你带一张烟票来顶账。" 杜 老三定的是:一张燕票换两张杂合面儿饼子。他犹疑再三,还是赊给了他,只是甩 了一句:" 咱们君子交易,可别不讲信用噢!" 小王边吃饼子边往坟地走。刚吃完 饼子,就瞧见" 小炮弹" 郑天雄手捂着脑袋往这边跑,看见小王就喊:" 王大哥, 不得了了,咱们的人让人给打了!" 小王有点儿奇怪:" 这坟地里除了我们几个挖 坑儿的,还有谁上这儿来?" 他紧跑几步,抄了个近道儿,越过一条用水渠,就看 见挖坑的地方停着一辆牛车,还有三个人呈三角形站在那里围着小王手下的两个人, 那两人手拿铁锹冲围上来的三个人比划着,不让他们近身。两人身后的地上躺着一 个人,看样子像余亮。小王一个" 燕子三抄水" ,蹭--蹭--蹭,甩大步跑过去。拿 铁锹的两个人看见小王忙喊:" 王大哥快来,这孙子把小余打伤了。" 围攻的三个 人闻言立刻转过脸儿来,小王一看,怒从心头起,原来是刘玉宝带着两个人在围攻。 刘玉宝本来算计着今天没什么事儿,中午跟杜老三会面,把他急着要的烟票给 他。因为春节马上到了,节根儿黑市烟特别走俏。可是昨天夜里又有五个病号归了 西,天气慢慢儿热了,尸首搁不住,赵队长让他带着东区刚调来的两个轻病号去埋 人。刘玉宝不敢不听,但心里有气:" 连坑儿都没挖,怎么埋?" 自从那次赵队长 找他谈话之后,他感到杜老三跟他来往少了,而且" 抠门儿" 得多了。后来拉着杜 老三喝了一顿酒,才从他嘴里掏出了真情:原来赵队长闪过他,自己和杜老三接上 关系了,每月供杜老三几十张烟票。他心里纳闷儿:" 这烟票是按册子发的,他狗 日的哪儿来那么多票?" 他心里暗恨赵队长,只是不敢表露而已。 他让杜老三明天再来,自己带着那两个人赶着牛车从农道往坟地走。小王是抄 小路去的五八五休养队,所以没有碰上。到了坟地,在给休养队划定的地方找了个 位置,三个人开始用镐刨。但他选的地方是洼地,冻得结实,一镐下去只能刨一小 块儿土。刘玉宝光动嘴,不想动手,那两个人也干不动,就出歪点子:" 刘大哥, 您去瞧瞧五八三那帮孙子刨的现成坑儿还有没有?要有的话,趁他们没来,咱们把 人愣埋进去,不信他还能给刨出来不成?" 刘玉宝一听,这主意不错,反正王振春 那小子老来" 卡哧"-- 老北京方言,本指从某一物体上面往下刮碎末,转指占便宜 的意思--我,占他俩坑儿,他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余亮和另三个人正在离坟地有段距离的地方躺着晒太阳。郑天雄爬起来 尿尿,一眼看见有人在他们挖的坑儿边上往坑里扬土,他喊了一声:" 龟孙子!干 啥子呢?" 跑过去一看,眼珠子直冒火儿:费那么大劲儿刨出来的坟坑,让刘玉宝 给占了两个。晚一步他们拿铁锹盖上土就走了。郑天雄一股愣劲儿,上前一步去揪 刘玉宝脖领儿。刘玉宝往后撤,一走一闪身,手里的铁锹把儿就敲在小郑的脑勺上, 打得小郑脑袋" 嗡--" 地一下坐在地上。余亮赶过来,抓住刘玉宝的铁锹不松手。 三扯两拽,被刘玉宝用一招" 借力打力" 的招法,趁小余用力扯,他一松手, 小余虽然把铁锹抢到手,人却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了。刘玉宝赶上去,骑在小余身上 挥拳乱打。小余到底没学了几招,打不过姓刘的,让他打得眼眶肿起老高,鼻子流 血,嘴唇也肿了,嘴角还挂着血,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余下的两个人抄起铁锹横抡 着,把刘玉宝赶开,救下余亮来。 刘玉宝一看王振春来了,知道今天不可能善罢甘休了,咬住牙也得跟他干,所 以心里做好准备,想瞧机会下阴手。他假装着吃惊:" 哟?兄弟!这几个人是你罩 着吗?瞧我眼拙,没认出来。得!明儿个我请客,上我那儿' 啜' 一顿,烙饼卷鸡 蛋--" 这" 蛋" 字刚出口,他手里的铁锹立着刃冲小王肩头劈下来。 小王在东区打过几场架,熟知农场这帮人打架讲究的是心黑手辣,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三句话说得不对付,板儿砖、木棍、铁锹……反正是手里有什么家伙 就用什么家伙,兜头就打。这是死活听天由命的亡命徒打法。 郑天雄看见小余被打躺下了,尽管自己头上起了一个大青包,还流着血,但他 认定今天善罢不了,必须玩儿真的,不把这孙子打得喊爹叫妈,满地找牙,他在农 场今后就站不住脚,拉不了硬屎。反正自个儿是个没爹没妈的苦命人,今天豁出去 了,打死一个够本儿,打死两个赚一个。" 拚了!" 他心里叫唤一声,两眼直盯着 刘玉宝,根本没听他那套瞎白话,见铁锹劈过来,他反倒迎上去,一招" 空手入白 刃" ,脑袋一闪,伸手攥住砸下来的锹把儿,右手握成拳头,就一个冲拳打过去。 刘玉宝使出全身劲儿劈下来,身子向前倾,一个侧脸儿,正好撞上打来的拳头, 只觉得太阳穴上一阵发木,脑瓜子里" 嗡嗡" 直响,两眼冒金花儿。 他使劲儿眨巴眨巴眼,喊着他带来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孙子还愣着干嘛,抄 家伙砍他呀!打死了就手埋了,有人命我顶着。大爷我孤坟野鬼一根苔,没有我害 怕的事儿!" 那两个人是东区过来的,王振春的大名早有耳闻。他们哪儿敢往里掺 和?只是" 瘸子打围"-- 坐着喊" ,嘴上用劲儿,脚却往后退。这工夫小王的铁拳 左右开弓,拿刘玉宝的脑袋当沙袋了。打得刘玉宝晕头转向,用胳膊肘儿左右挡着, 毫无还手之力。情急之下,他直着脖子叫喊:" 你们快跑回去叫人哪!" 那两个人 一前一后撒丫子抄小路跑了。刘玉宝左闪右躲,围着坟包儿转,居然和小王周旋了 多半个多小时。小王一看这样不行,再瞎转一会儿自己力气耗尽了,要吃亏。他眼 珠子一转,见对手和自己隔着一个坟包转磨,他提起丹田之气,双脚猛一蹬地,大 吼一声" 啊--!" 竟从坟包上窜了过去。一低头,使了一招" 山羊牴头" ,脑袋正 顶在对手的胸口上。刘玉宝被他撞了个措手不及,仰身倒在地上。小王就势骑在他 身上,一边骂,一边抡起拳头像捣蒜一样往下锤。直打得对手" 妈呀,妈呀--" 地 叫唤,声音也越来越低,脸上找不出一块不带血的地方,嘴角冒着血沫子。 小王正打得起劲儿,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吼叫:" 住手--!" 小王大吃一惊,怕 有人暗算,立刻从刘玉宝身上跳起来,闪过一边儿。一瞧,原来是赵队长叉着腰站 在面前,怒目戟指地看着他。小王在他手下呆过几个月,还挨过他的打,知道赵队 长不好惹,于是笔直站在原地装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叫一声:" 赵队长!" 赵德 喜把声带抻宽,配合鼻腔共鸣,发出一种威严的声音:" 怎么回事?嗯--大白天行 凶打人?你是不想活了吗?!" 一连几问,燎得小王胸中火起,但他强忍住气,耐 心地解释:" 赵队长,刘玉宝先是抢占我们挖好的坟坑,后来又把小余、小郑打伤, 还用铁锹行凶劈我。我这是不得不还手的……" " 胡说!" 赵队长一声怒吼。" 明 明是刘玉宝他们挖的坑儿,你在这儿胡搅蛮缠……" 说着话,赵德喜往前迈一步逼 近小王。一来谅小王不敢跟他动手,二来政府干部在气势上要压住教养分子一头, 他估计小王一定会后退躲闪。这样,在心理上就镇住了他,然后呵斥他几句,让他 带人滚蛋就行了。虽然刘玉宝被打,但也打了余亮,算是打个平手。 可是赵德喜没想到王振春居然纹丝儿未动地看着他。他心中怒火腾起,就势抬 胳膊抡圆了搧小王一个大嘴巴,打得小王上身一偏,脚下却仍未动。赵德喜又是一 个大嘴巴,对方脸一偏,只让手指带起的风抚摸一下脸颊。赵队长怒不可遏,气归 丹田,劲儿聚到右脚,抬腿踢去,脚尖直奔王振春下阴。这一下,小王不动不行了。 他右腿后撤一步,身体闪开,双脚站稳,双手抓着踢过来的腿往上一举,再往 前一送。赵队长顿时失去重心,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勺砸在硬地上" 嘭" 地一声响, 眼前一片空白。 小王这个动作是有点儿下意识地做出的,见赵队长仰面躺在地上,着实吃了一 惊,脑子里立刻反应出两个字来:" 坏了!" 打队长,这可是自有教养以来从没有 过的事儿。他赶紧上前,把赵队长扶起来。赵德喜睁开眼,只见他眉棱颤动,双颊 抽搐,怒火冲天,伸手入腰间,抽出一把" 五四式" 手枪,打开保险对着小王就勾 了扳机。" 砰!" 地一声子弹射了出去。 小王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但他本能地知道躲闪。好在人贴人,距离近,他抓 住赵队长持枪的胳膊往上一举,总算子弹飞上了云天,没有伤着人。 " 这是要我的命啊!" 小王一咬牙,心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赔他 一条命呗!" 他手顺着赵队长胳膊往下一捋,抓住枪用力一扭,同时用力攥住赵队 长的手腕子,心里一叫劲儿,把他胳膊扭到了背后,枪也掉在地上,然后一抬脚踹 在赵德喜屁股上,把他踹了一个" 大马趴" 。 这时候只听旁边一声大喊:" 王振春!住手--!你要造反吗?!" 这吼声似霹 雷震得小王心里一悸愣。侧目一看,不由得一惊:" 哟?场长来了!" 今年的春节 比往年晚半个节气,已经是" 七九" 进" 八九" 了。俗话说:" 七九河开,八九雁 来。" 大地已经进入" 苏醒" 期了。去年冬天没下一场大雪,李树德为今年的种植 计划好生发愁。幸亏当地政府算是正式下文件批准西区分场设扬水站,抽用河里的 水浇地。中午的时候,老李去找王场长说起自己的想法:" 根据农场现在的财力、 人力情况,扬水站暂时还不能修建正式的。今年只能再加几台泵,把引水渠扩修一 下。不妨在五八四村试种一点儿水稻。为了抵御旱灾,高粱、白薯也要种一些。反 正做两手准备,东区能供水就多种点儿水稻,不供水靠西边这个扬水站尽量多种点 儿旱作物。春播一开始,口粮问题应当请求总场能不能解决一些。分场的库底子已 经干了。我算计着如果总场调点儿粮食来,北京再来些新教养人员补充失去的劳力, 争取今年自给自足,问题还不太大。不然,地里再长不出东西,今年死的人还会增 加。" 王守仁完全同意老李的意见:" 等分场党委凑齐了人,开会商量一下,给总 场打个报告。干脆咱们俩开车去扬水站水渠看看,计划一下用工的数量,开会的时 候心里好有谱儿。" 两人上车直奔五八四。到了边界地区的水渠边,两人站在渠上 正商量着,王守仁突然看见坟地打斗的情景,气得大骂:" 这些人真是无可救药了, 怎么跑到死人地界打架来了?" 老李眯着眼仔细看一下说:" 看样子像是王振春和 刘玉宝干起来了。余亮呢?" 他看到小王身后一个人躺在地上,瞧身形儿像余亮, 心里一惊:" 哟?余亮像是被人打躺下了,我过去瞧瞧! "于公,小王和小余都是 直属队的人,他是中队长;于私,他和余亮有特殊关系,老李责无旁贷应当去制止。 王守仁说:" 干脆,咱们一块儿过去,看看王振春这小子领人干了多少活儿? " 两人顺着排水干渠往西走。百十米远的地方有一道坝可以过去。等他们绕过坝快 步走到坟地,就听见一声枪响。小王是警校出身,枪声就是命令,刹那间他只愣了 一下,就拔脚往前跑,边跑边对身后老李说:" 有情况!咱们过去要小心点儿!" 两人跑到跟前,看到赵德喜掏枪,王守仁吼了一声:" 不能开枪--!" 但赵队长眼 珠子冒血,非要置小王于死地不可,而小王则全神贯注应付这生死一劫,所以全都 没听见王场长的喊声。等到王振春把赵队长摔倒,他才看见场长和李队长。 " 你们两个过来,把他捆起来!" 王场长大声命令刘玉宝带来的两个人。这两 人应声围上来动手,小王当然不敢反抗,但他看到赵队长正爬起来,伸手要去抓地 上那把枪。他脑袋" 嗡" 地一下大了,心里叫喊一声:" 拚了吧!--" 于是他双臂 向外一振,把围上来的两人推开,大步上前伸脚踩住手枪,瓮声瓮气地吼一声:" 姓赵的!今天鱼死网破,咱俩谁也别想活--!" 赵德喜被这一声吼叫吓得缩回手去, 身子坐在地上往后蹭,脸上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 王守仁在警校练过" 擒拿术" ,只见他闪电般扑上去,右拳击王振春的头,左 拳击王振春的肋骨,同时提腿踹王振春的屁股,使出一招" 击肋侧踹" 的招数。王 振春被踹出四五米远倒在地上。" 捆起来--!" 王守仁重复命令着,同时弯腰把枪 捡起来,抽出弹夹瞄了一眼,迅速推上去,拇指把枪保险关上,用枪指着王振春。 赵德喜脸色煞白,从地上爬起来喊:" 嘣了他--!" 见王场长没开枪,又喊: " 这个臭教养的,敢抢枪打队长、场长!应当把他送公安局去!" 王守仁看着被五 花大绑的王振春,冷冷地对赵德喜说:" 怎么处理,先押回去关起来再说。把刘玉 宝、余亮全押回场部关禁闭!" 看着牛车拉着这三个人走远了,赵德喜伸手向王守 仁要枪。王守仁板着面孔说:" 你违反了使用枪械的纪律,枪暂时由我保管,李队 长作证。等党委研究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