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艰难的岁月 一、春节回家看妻女 五十年代中期之前的北京,一进入腊月,胡同里的孩子们,不论家境穷富,都 要添置几件新衣服。孩子们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和各种布料的新衣服,在街上 跑着跳着,数唱着老辈儿传下来的童谣。记性好的,能从腊月初一数到三十儿,记 性再不好的,也不会忘了:"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 因为二十 三这天,总会有那种乳白色、圆柱形的关东糖和球形中充满蜂窝状的糖瓜儿吃。而 二十四扫过房之后,各家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购买年货,准备过春节。所以童谣中 还说:" 糖瓜祭灶,新年来到;丫头戴花儿,秃小子放炮……" 但是,六十年代第 一年的北京城,都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街上并没有过节的喜庆情景,行人们都是 匆匆而过。只是众人身上都流传着一种" 毛病" ,那就是一边走着,一边目光不停 地做着一百八十度的搜寻,一旦发现哪个地方有人在排队,立刻会飞步前往,先站 好队,然后再打听卖什么的。当时北京流传过一个笑话:有两个人站在街边一个商 店门前看报,待他俩看完报抬头一看,身后已经排了一条长龙,人们纷纷交头接耳 议论着,两人忙问这些人在干什么,那些人反而问他俩在排队买什么?结果说明真 相,众人一哄而散。 " 走后门买东西" 之风,在北京已经悄然兴起。当然,有资格干这种事儿的, 只是那些手中有权、有货的干部们。所以当时中央提出的" 反干部特殊风" ,就是 针对这种现象来的。而平民百姓,就只能量体裁衣,量入为出了。更有甚者,既要 顾大人,又要管小孩儿,一分钱掰成几瓣儿用的人家,不在少数。 刘淑英就处于这种令人心焦的处境之中。虽说是腊月二十三了,可头好几年就 见不着关东糖和糖瓜儿了。她和女儿小慧早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 糖果" 这样东西 存在,也根本不在她日常生活开支计划之内了。她正坐在潮湿阴冷的房子里,就着 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给女儿缝一件花格子布的" 罩衫" ,让女儿罩在补了补丁的棉 衣外面,就算是过年穿上新衣裳了。她坐在木板支架的床边,两只手不停地在穿针 引线,嘴里下意识地哼着儿时的童谣:"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 " 脑子里却闪现出她小时候,当时还是" 大户人家" 的家里,关东糖码得像小 塔。 家里人来客往,热闹非凡。糖瓜儿会不会把灶王爷的嘴粘住她不知道,只知道 自己的手上、嘴边全是粘乎乎的关东糖。现在,连关东糖是什么味儿,她都有点儿 模模糊糊说不清了。只记得前几天单位里为了贯彻党中央、国务院保证学生教师身 体健康的紧急通知中说,要给每个职工供应半斤黑色的糖块儿。她想想兜儿里的钱 和春节的开支计划,咬咬牙把糖让给别人了。现在想想,心里有点儿发酸。自从三 年前丈夫被划成右派分子,并且因为他拒不认罪,处理的时候因为" 情节严重、态 度恶劣" ,给了一类处分--送劳动教养。从此之后,刘淑英就预感到家里没好日子 过了。 首先,她一个月三十多块钱工资,娘儿俩过日子,吃喝穿戴全要从这里面出, 买任何东西,都要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她不愿意看到女儿瞧别人家孩子穿新衣服 的那种羡慕的眼神儿,所以用买糖块儿的钱给女儿扯了几尺布做件罩衫。她还要积 攒一点儿钱,因为丈夫一去三年了,她想丈夫哇!几次梦中看到丈夫瘦弱的身躯, 摇摇晃晃向她走来的身影,醒来总是两行苦涩的泪水直流到耳边。 两个月前,单位里另一个被劳动教养的右派家里,突然接到一张" 死亡通知书 " 。那家人从农场回来,偷偷儿把农场饥饿的惨状告诉她,让她的梦境中又多了一 幕丈夫脸盖白布倒在地上的惨景。她爱她丈夫。他们是" 指腹为婚" 又加青梅竹马 的夫妻。丈夫老实、忠厚,见人总是笑,从不发脾气。在单位里,业务上是数一数 二的好手。研究水稻丰产的项目,多次获得上级的表彰。丈夫和政治天生" 绝缘" , 从不对任何事情发表看法的他,却在" 大鸣大放" 之后的" 反右" 运动中,被人揭 发是" 隐藏得很深的阶级异己分子" ,和党有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妄图反攻倒算 的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揭发的人,是丈夫的同乡、老同学,当时的科研部副主 任,现在的副院长。丈夫被揭发批判之后,整天沉入极度苦闷之中,嘴里反复念叨 着八个字:" 人心不古,阴险小人" 。在她的逼问下,丈夫才说了一句话:" 是非 只从口中走,烦恼皆因话语多。祸事都是那天和老同学闲聊引起的。" 丈夫痛心疾 首的样子,让她想起了那天的事情。那是在院领导和丈夫谈话,告诉他准备提升他 为科研部主任的第二天,现在的副院长、那时的副主任,以老乡、老同学的名义, 提着一瓶" 二锅头" 来到家里,给丈夫贺喜。丈夫滴酒不沾,但在客人言辞逼迫之 下,勉强饮了两盅。烈酒下肚,搅昏了丈夫清醒的头脑,两人越聊越深,说起儿时 家事,不知怎么提起了母亲去世的情况。丈夫只说那时候自己还小,记不太清,只 记得父亲在北京做生意,他和母亲在家里,因为出身不好,母亲被村里人称为" 地 主小婆儿" 。有一次,因为当地边区政府县长的孩子爬到他家墙外的枣树上摘枣儿 吃,被母亲训斥了几句,那孩子从树上掉下来,脸摔破了,结果母亲被那位盛怒之 下的县长一枪打死了。他依稀记得母亲被放在一张硬板床上,脸上盖着一块白手帕。 后来他就到北京投靠父亲去了。这事儿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反右" 一开始, 丈夫还是被党委定为" 团结对象" 的。但是到了后期,突然一张大字报上了墙:《 揭穿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真面目!》丈夫的厄运从此开始了。她和女儿一夜之间成 了" 五类分子亲属" 、" 五类分子子女" 。这个" 身份" ,怕是刻在她们肉里,要 跟随她们终身了。因为单位里那位死右派的家属,至今仍被称为" 五类分了亲属" , 理由是" 阶级的烙印永远抹不掉" !这事儿让她一想起来就心惊胆寒。 单位里另一位右派亲属劝她和右派丈夫离婚。她不干,这不单是她爱自己的丈 夫,更因为她清醒地认识到,任何形式的分离还有比肉体的灭失更彻底吗?而这种 肉体灭失都改变不了亲人的" 政治身份" ,离婚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还是在单位里当" 实验田" 的保管员。听说这是那位副院长为她说了几句好 话,才保留了她的职务。但她心里并不领情,只认定是那人心灵的熬煎和道义的逼 迫,让他不得不装出一副" 救世主" 的姿态来,以解脱良心的谴责。 女儿小慧很懂事儿,这么小的年纪,似乎就懂得:因为父亲的原因,她和这个 世界已经隔绝了。每天放学回来,总是默默地坐在妈妈身边,两只清澈明亮的眼睛, 过早地留下了悲哀的影子。刘淑英感到既欣慰又难过:女儿懂事儿,使她减少了不 少的麻烦,但她终归还是一个孩子呀! 春节临近了,她不忍心看着女儿闷坐在身边。她毕竟正处于无拘无束欢声笑语 的年龄。所以她让小慧出去和街坊的孩子们玩儿去。小慧点点头,轻轻地走出屋去, 站在院门里面,只把眼睛向外张望着。因为自打从宿舍楼搬到这里,她从没和邻居 的孩子们讲过话。即使在放学回来的路上,受了别的孩子欺负,她也只是牙齿深深 咬住嘴唇,把恨印在心上,回到家里一个字儿也不向妈妈提起。做母亲的深知女儿 的倔脾气,所以让女儿出去玩儿,她的心不由得悬起来,耳朵静听着屋外边的每个 声音,手指竟让针尖扎了好几下…… 突然,她听到女儿的喊声:" 爸爸--"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轻轻放下手中的 衣服,从床边站起身来,静静地倾听着外边的声音。 " 爸爸--" 是小慧的声音。刘淑英感到一阵心悸,紧张地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 是他回来了?" 她心里问自己,随即轻轻地摇摇头:" 不可能!" 她认为这 是" 每逢佳节倍思亲" 的一种幻听效应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她为自己的幻觉感到可 笑,刚要重新坐下来缝衣服,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映入她眼帘的正是她梦魂牵挂的丈夫--王汉。 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大睁着眼盯住丈夫的身影,下意识地用手指掐了自己 的大腿一下,一股疼感传上来:" 啊--不是梦!我的汉哥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她心里想着,泪水左突右撞想越过眼皮往外流,但她看到丈夫身后的女儿,不管这 泪水是辛酸的,还是高兴的,都不想让女儿看见。于是她转身去开灯,因为屋里太 暗了,丈夫刚回来一定不习惯,借机用手把泪水抹了去…… 王汉是西区分场教养人员里第一个批准回家探亲的。在教养队的右派中,他属 于少数心如止水、冷静面对社会的人之一。利益对人的诱惑力是最强的。尤其在饥 饿的年代,社会的底层,面对生与死的挑战,人们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甚至不惜把 别人踩入死的深渊,让自己踏上生的阶梯。一些右派们,殚精竭虑地开动脑筋,去 争取当组长,目的是可以少干点儿活儿,可以任意申斥组员,借此释放自己受压抑 的心理压力。如果能当上小队长,更可以进而不干体力活儿,连组长们也在他的训 斥之列。要是能当上统计、宣传员之类,那可就是几人之下、百人之上,可以有对 上百人生活、劳动、学习的建议权,对病假条的初审权,可以影响队长的视听,使 一些人无功受宠,另一些人无端受屈……。如果坐上伙委的位子,当然会更上一层 楼,不单在饥饿可以夺取生命时期保住自己的命,还可以有选择地保住一些对他有 用之人的生命,进而在这社会底层人群中形成一股势力。他们相互勾结,上下呼应, 攻击或吹捧可以心照不宣地集中在某个人或某件事上。小可以操纵每个人的口粮定 量等级的评定,大可以左右队长的视听,使其做出有利于他们的判断和决定…… 王汉可不是这样的人。在" 土方大战" 中,他从不对组里的事指手划脚,也不 对组里的人品头评足。比别人多干了,他不会指责别人说三道四;比别人干少了, 他会默默无言手勤脚快,面对别人的指责,他从不反驳,只是不吭一声地干活儿。 所以在别人的眼里,他是劳动态度端正、力尽所能的人。饥饿威胁生命的时期, 他不会低声下气地取悦伙委,争取定量之外的窝头;也不会利用自己独立工作的自 由,到处寻摸野菜野物,胡吃海塞以满足身体对营养的渴求。尽管他脸色苍白,但 没有病容;身体消瘦,但没有浮肿的前期症状。没有人从他嘴里听到过" 饿" 字。 仿佛伙房供应的食物结构,正符合他身体对能量的需求。能量收支在他身上表现为 基本平衡似的。 王振春曾问过他:" 吃这些东西,你真的不饿吗?" 他只是笑笑,耐心解释: " 这只是身体的一种本能的自我调整。摄入能量少了,身体各部位自动调整对能量 的需求和消耗。" 其实,他完全清楚心理调整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他从不和别人闲 聊。一有时间就坐下来翻阅自己带来的专业书籍。一有机会就努力收集农场的土质、 气候、水质的各种信息。努力寻找一种适宜农场种植的水稻品种,为条件成熟后培 育适合农场种植的高产品系做前期准备。他走路步子轻,说话速度慢,以求减少能 量的消耗。但是他的脑子从不闲着,即便偶尔有发愣的时候--想家、想妻女……但 从不深想,因为他知道这不现实。他深知" 闲饥难忍" 的道理,把有限的精力投入 自己钟爱的事业中去,让生命超脱于政治之外,以发挥它的潜能。他唯一的" 业余 " 爱好是唱京剧。看书累了,心里有点儿烦,总会关上门在屋里大声哼唱几句。他 最喜欢《四郎探母》中《坐宫》一折。杨四郎的大段" 引子" 和唱腔是他消愁解闷 的" 口头腔" 。 在京剧上和他有交往的邓玉亭,常来他的小房里,和他一起小声儿哼几段过过 瘾。邓玉亭也是个右派,五七年是北京大学文学系的应届毕业生,文学功底甚厚, 京剧中专学" 言" 派。小邓问过老王:" 您大声唱不觉得饿吗?" 老王笑着解嘲: " 你忘了' 饱吹饿唱' 的老话儿了?" 王汉怎么也想不到会让他回北京过春节。就 在李树德找王守仁谈今年种植计划的当天晚上,老李去找王汉,和他聊起试种水稻 的想法。王汉对这种话题既感兴趣又很慎重:" 种水稻一定要结合本地的土壤、水 质、气候选择品种。记得我手头原来有一份儿国外重盐碱土种水稻的试验报告和论 文,可惜没带来。要不我赶紧给家里写封信,让我爱人找一找寄过来。参考别人的 经验可以让我们少走弯路。" 老李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干脆批他几天假, 让他回家过节,顺便把材料带来,一举两得。" 但是老李当时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 说出来。因为分场建立两年多了,还没放过哪个人回家探亲。自己现在只是一个中 队长,连向总场建议的权力都没有。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对王守仁讲了。王守仁立刻抄起电话机,摇通钟政委 办公室,放下话筒对老李说:" 政委同意了,干脆放他半个月假,节后回来。手续 到总场管教科去办。你看他缺不缺钱?先到管理员那儿给他借上二三十块钱带上吧。 " 王汉当然缺钱。因为当时他每月只有十五块钱工资。劳教人员有工资,这是 中央关于劳动教养的决定中明文规定的,但是有的教养单位不执行,有的单位给得 很少。 像清河农场西区分场这种" 颗粒无收" 的农业单位,能发十五元,就算不容易 了。 要知道,当时的小干部,像郑队长这样的,一个月也只有四十三元工资呀! 王汉的十五元工资,每月要给家里邮五块钱,扣了饭费余下两三块钱买些日用 品。现在突然宣布让他回北京,他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分别三年的妻女可以相聚了, 忧的是囊中羞涩,无法面对盼他回去的妻女。老李为他谋划:" 公家借你二十块钱, 找你平时关系不错的人再借点儿。这一两年没什么东西可买,哪个人账上没有几十 块钱?连路费带过节有五十块钱满够了。" 王汉摇摇头:" 跟政府借钱的事儿我不 能干。政府让我回家过年,已经是宽上加宽了,不能再伸这个手。私人是可以借点 儿……" 但是他立刻想到:回来以后拿什么还?总不能每月一块两块地还吧? 老李沉默了。王汉说得有理。即便是向公家借钱,不是也得还吗?他想了想说 :" 依我看,走一步算一步吧,别想那么远了。这次机会难得,你是唯一破例的一 个。等水稻种成功了,我给上级打报告,给你涨点儿工资,不就解决了吗?" 王汉 左思右想,于公于私这趟家是一定要回的。有什么困难和妻女一块儿克服吧。--其 实他是打上了每月给家里汇那五块钱的主意。有这五块钱垫底儿,他同意了向私人 借点儿钱的建议。 向谁开这个口呢?王汉又犯了愁。这二年跟他有来往、他能看得上眼的没几个 人。一个队的右派里,是有几个账上存钱的人。伙委李贵良抓进来的时候身上就有 二百块钱,这二年又存了近一百块。陈成、张礼的账上都有一二百块。只要他王汉 一张嘴,百儿八十块钱立刻会递到他手上。但他没去想这几个人。他想的是王振春、 余亮、胡明言。连邓玉亭他都没算进去。" 小余家有老母,小胡也一样,不能跟他 们张嘴。只有小王是一个人,不过撑死了也只有四五十块钱。行了,先走吧……! " 没想到不单王振春一口答应把账上的五十块钱全借给他,余亮也找上门来: " 王老师,我只有十块钱,麻烦您节前去我家看看我妈,给她送五块钱去,剩下这 五块钱给您当车费吧。" 老王当然不接受,胡明言也赶来:" 王老师,我常给我妈 寄钱,账上钱不多,只有十块钱。可我爸爸账上结存了二十多块钱,所以一共有三 十块钱。 给您用十五,也麻烦您一趟,节前去看看我妈,给她十五块钱过节。" 老王一 个劲儿摇头,只同意送钱,不同意借钱。不一会儿邓玉亭也赶来了,一进屋张嘴就 埋怨开了:" 老王,您可拿我当外人了。咱们都是右字号的难友,这个忙儿我帮定 了。 我账上有几十块钱,另外我给您写封信,您拿着信到我家找我爷爷,三百五百 都不费劲儿。" 但是老王全都拒绝了:"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要给家里捎钱的赶 紧给队长打报告。要我上你们家也赶快把地址写来。最好是给家里写封信,说明我 是谁,别让人家拿我当逃跑犯抓起来。" 回到直属队房建组宿舍,王振春赶紧帮余 亮写支钱的报告和家信。余亮在一边看着嘴里叨唠:" 王老师真怪!你的钱他借, 我的钱就不行。也怪我账上钱太少了。要是像四中队那些右派一样,账上有个三五 百的,何至于让王老师为难?我倒想跟组里人借点儿垫上用,可咱们组都是他妈的 穷光蛋,连张组长这样的右派,也混得吊蛋精光,真没劲儿--" 小余说的张组长, 就是" 七里海大战" 之后从四中队调到直属队的张奎印。王振春从禁闭室出来,和 余亮、邓天雄三人就留在直属队房建组了。 一直在铺上躺着的郑天雄,这时候从炕上坐起来问:" 小王,你们俩这是为谁 张罗钱哪?" 小王正在写字,有点儿不耐烦地回答:" 行啦,别多问了,知道多了 心里是块病。就凭你小子这份德行,穷得叮铛乱响,打听这事儿干吗?" 郑天雄一 听这话,眼珠子瞪得滴溜儿圆,嘴咧得像个瓢似的:" 怎么着?瞧不起我这没屁眼 儿臭虫?要别的老子没有,要说钱吗--还有几十块。我告诉你,不用打报告到账上 支,新崭崭的票子老子身上就掏得出来!" 小王一听,立刻扔下手中的笔,惊喜又 带着一丝儿怀疑地问:" 你有现钱?说瞎话是小狗儿!" 郑天雄故意卖着关子,又 躺下来,拖着长腔说:" 算了--王大哥说我没有,我就没有吧。犯不着上赶着给人 送钱花--" 余亮也被吸引过来,他一本正经地冲郑天雄说:" 小炮弹,别逗了,你 要真能弄上几十块钱现钱,可算帮了我们哥儿俩大忙了。" 小王也哄着他说:" 得 了,就算小弟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就别再拿糖了。" 郑天雄噗嗤一声笑了,从床 上坐起来说:" 我跟你们开玩笑呢,咱们谁跟谁呀!我的就是你们的,有福同享有 难同当嘛!" 说完他斜睨了屋里其他几个人一眼,见他们根本没注意这边的交谈。 也难怪,王振春现在是有名的" 捣蛋鬼" 、" 惹祸大王" ,谁乐意跟他" 打连 累" 呢? 郑天雄一翻身,趴在炕上,用掀起半拉的铺盖卷儿挡住那边人的视线,迅速打 开当枕头的布包儿,翻开包儿里的一套新衣裤,从中取出一个报纸包儿,立刻闪电 般塞进怀里。招呼小余、小王一块儿走出屋去,来到厕所。正巧厕所没人,他叫小 余在门口看着点儿,有人来了吹声口哨,然后从兜儿里拿出一把铅笔刀,打开怀里 那个报纸包儿。只见包儿里是一条肥皂,小王惊异又有点儿生气地责问他:" 让你 拿钱,你拿肥皂干吗?要肥皂我哪儿有两条呢--" 郑天雄摇摇手,嘴里" 嘘--" 了 一声,示意小王别说话。只见他用小刀从肥皂一端插入,轻轻一撬,从肥皂一端上 拨出一小块肥皂下来,然后用刀柄伸进肥皂中间拨出两个纸卷儿。小王一下明白了 :他是把肥皂中间掏空,把东西放进去,再把事先划下来的肥皂" 塞儿" 塞上,用 手指一抹,就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小郑展开纸卷儿,一卷儿是全国粮票,一卷儿 是钱。" 这是我准备下逃跑用的,五十斤粮票,五十块钱,你拿去用吧。" 小王立 刻表示异议:" 别价!万一你以后跑出去,没钱没粮票怎么过?" 郑天雄想了想, 从中抽出一点儿粮票和钱:" 这样吧,我留五斤粮票五块钱就够了……" 小王着急 地打断他:" 那点儿钱够干嘛的?要留至少留一半儿!" 郑天雄笑了:" 王大哥你 真笨!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说着他的食指和中指比成夹子状动了两下:" 只要 出了这一亩三分地,我这手指头就是钱,就是粮票,吃香的喝辣的全靠它--" 走出 厕所没几步,小王站住了:" 不行!" 他声调中显出几分焦急,让小余和小郑一愣。 " 我说这些钱和粮票是郑天雄的,王老师能要吗?连小余的他都不收!" 小余 透着几分聪明,埋怨说:" 真是的,活人让尿憋死!你就说是你的,不就结了?你 的钱他不是收了吗?" " 糊涂!我成天跟你们在一块儿,上哪儿弄来的现钱、粮票? 王老师能跟你一样笨吗?" 还是小郑鬼主意多:" 这还不简单!晚上你去王老师屋 里,帮他收拾东西,那个包儿里还塞不下这点儿东西?" 小王点点头:" 对!这个 主意高!不过得附个字条儿,说明是我塞的,别让王老师给交了公……" " 进来呀!到家了还站在门口干嘛?" 拉开电灯,淑英心疼地埋怨丈夫,然后 接过王汉手里的提包,放在床上,手抻了一下破旧的床单让丈夫坐下:" 什么时候 下的车?冷不冷?领导批了你几天假?……" 妻子一连串地问了一大堆话,让王汉 不知回答哪一条。他只是凄苦地笑了笑,用手按了按摇晃的床板,坐下来把女儿搂 在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孩子的头发和清瘦的脸颊。淑英背过脸儿去,用手背擦 着眼角泉涌的泪水。王汉借着微弱的灯光,四下看了看问:" 什么时候搬到这儿的? " " 你走后不到半年。上边有话,让单位里的右派家属全搬到职工平房宿舍住, 说是集中管理,楼房腾出来给别人住。我懒得住在一块儿听那些鸡猫子狗叫的风言 风语,正好我还当着农具保管,就手把这间闲屋收拾出来住下了。上边说这间屋子 破,不收房电费,我也能省个块儿八角的。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了。" 可是在王汉 看来,这小屋还不如教养大院里他住的那间屋子。这房子是单位刚组建的时候,为 存放实验田农具盖的土坯房。因为是仓库,所以只有一扇门和一扇小窗户,潮湿的 地气儿把距地面一米之内的泥墙皮全潮掉了。屋里只有这张用长短木板架在两张条 凳上组成的床铺,靠床边用土坯架着那只棕色的皮箱。这箱子是他和淑英结婚的时 候置的,上边的皮面儿已经裂了无数道细缝儿。淑英说:" 这是小慧做功课的桌子。 " 王汉没言声,目光顺着" 桌子" 往旁边看。同样是土坯架着的一块裂了缝儿的案 板,靠着" 桌子" 和墙。" 不用说这是做饭和吃饭的地方了。" 老王心里对自己说。 再往外,是那个让他记忆犹新的钢筋焊的脸盆架。上边的白漆已经全掉光了, 露出锈迹斑斑的本来面目。那是刚结婚那年,他想买一架漆得很漂亮的木质脸盆架, 妻子嫌贵,硬作主买了这架乳白色铁棍儿焊的脸盆架儿。王汉心中暗自思忖:" 多 亏是铁的,木头的在这屋还不早就散架了?" 从脸盆架儿看过去,空荡荡什么也没 有了,只有顽强地从土坯缝儿里伸出头来的苇子,探头探脑地看着这屋里的一切。 打量完了屋里的情况,王汉转过脸看着发呆的妻子。妻子那红润的脸色已经消 退了,岁月的艰辛使她面无血色,腊黄中透着一丝儿菜色。原来镶嵌在两道深眉下 的一双清亮明澈的眼睛,让生活的泪水洗刷得干涩无神,充满了无助和失望。 王汉鼻子发酸,深吸了一口气,阻止泪囊往眼角处" 洒泪" ,只说了一句:" 床边该安个灯,小慧看书写作业不至于把眼睛看坏。" " 是啊,我原想再安一个床 头灯的,可领导说了不收咱家电费,这灯我就不能再安了,省得人家说咱们逮住不 花钱的电玩儿命用。再说又得花钱……" 王汉听了这话,猛地想起了什么。他把女 儿轻轻推开,把手伸进内里衬衣的兜儿里说:" 我这回带了六十块钱回来,你给我 留下三块钱买回去的火车票,余下的交给你过年用吧。领导批了我十五天假,刚才 我去保卫科报了临时户口,计划过了年就回去。" 说着把钱递给妻子。 淑英并没有接钱,只是疑惑地问:" 你每月寄来五块钱,这六十块钱是哪儿来 的?咱家的日子是可丁可卯的,可不能拉下饥荒。" 王汉安慰妻子说:" 这钱里有 一部分是借的,不过队长说了,等水稻种出来要给我涨工资,不就把债还了?" 说 完见妻子迟疑地接过钱去,又从怀里掏出一小沓钱递过去:" 这是同事托我给他们 家里捎的过年钱,过两天我出去给人家送去。顺便转一趟旧书店,掏换两本业务书, 回去争取把水稻种成功,答谢政府对我的关心和照顾。" 淑英接过去数了一遍,小 心地掖在褥子上的一块破补丁下,又从身上掏出一张钞票来,在床下拿出一张纸片 儿对女儿说:" 小慧,去油盐店买一张肉票的肉,一会儿咱给爸爸包饺子吃……" 见小慧出了门,夫妻二人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淑英的眼眶充盈着泪水,顺着她那憔 悴的脸颊流下来。她那削瘦的双肩一耸一耸的,向丈夫倾泄着内心的悲愤,却竭力 控制着声带不发出声音来。最后她一头扑进丈夫怀里,用丈夫的胸膛掩住自己的嘴, 无声地哭泣着。王汉把妻子紧紧地抱着,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妻子那瘦弱的肩背,头 垂下来挨着妻子的头发,任妻子依偎在怀里,尽情释放积压心底三年之久的痛苦、 思念和悲哀。 过了一会儿,他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悲愤,用发自内心的声音轻轻地说:" 淑英, 有些话我本来想过几天再跟你说,但在我心里憋了三年了,我还是想现在就说。" 老王的手感到妻子的肩头不再耸动,知道她在听着。" 我本来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 家庭,但由于我的不慎把它毁了。老天爷应当把一切不幸全降在我身上,你和小慧 不该承受这无妄之灾。这几年我想了很多,一言难尽。我还是希望……咱们分手吧 ……" 淑英听到这儿,声嘶力竭地轻喊了一声" 不--!这几年带着小慧这么难,从 没想过要分手,你难道这么忍心抛弃我们母女吗?咱们从认识的那一天起,命运就 把咱们俩牢牢地系在一起,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到这儿,淑英倒真地轻声 哭了起来。老王劝她,她抽泣地说:" 你让我在你面前哭一哭,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 王汉到家的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四。传统的" 扫房日" 对于芸芸众生来说 已经不再重要。众人都在为家里年三十的晚餐更丰富一点儿而各显神通。而王汉倒 真的把这间破旧不堪的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这一共花去他三天的时间。第一天他 借来木工工具,把摇来晃去的木床连钉带捆地修好了,又找了些木棍、木板,连锯 带钉地做了一张简易的桌子,让女儿吃饭、看书有了专用的桌子。第二天他去找了 几位还叫他为" 王老师" 的实验田农工,和了点滑秸泥把屋里墙皮掉了的地方补了 起来,把小窗户拆掉,改装一个大窗户,又买了玻璃装上去。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第三天请了一位农工当大工,他当小工,拉了些废弃的砖头在屋里搭了一个三孔的 火墙,砌了一个灶。这样,在屋里烧水做饭,屋里也就暖和了。 淑英看着丈夫忙里忙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民,心里既高兴又有一丝儿不安。 高兴的是将来有一天丈夫被放回来,可以安安份份地当个工人或农民,一家团 圆安度余生。但她深知丈夫一直把他的事业当作第二生命,从他说的在农场试种水 稻,淑英隐约感觉到丈夫对他的北方地区水稻研究还不死心,在那种地方还要继续 搞下去。她更担心丈夫的处境,万一出点儿差错可怎么办?所以她又有一丝儿不安。 果然,从第四天起王汉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把他原来的业务书籍全翻出来,仔 仔细细地翻阅,还不时记着笔记,一直到过春节之前,除了拿出一天时间去给同事 家送钱和逛了一趟中国书店,全都坐在家里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