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养定期的消息 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绕了个弯儿,到琉璃厂的中国书店转了转,挑了两三本有 用的旧书交了钱走出门去。 刚出门儿,他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张浊臣!" 他知道这位同是" 右字号 " 的老兄是个有背景的人。尽管他很尊重老张的人品,但一想到" 权贵" 二字,从 内心里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所以他赶紧扭过脸儿来,装作没看见,拔脚要走。可张 浊臣也看见他了,两人虽然只在一个队呆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王汉的为人举止让 他看在眼里,他佩服老王的正直无欲。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碰见老王,让他感到 意外的惊喜,所以他上前一把扯住老王的衣袖小声说:" 王汉!不认识我了?我是 张浊臣哪!分手小二年了,我还记得你呢。" 老王此刻不能再装不认识了,只好搭 讪着说:" 怪我眼拙,没认出您来。您是回家过节,还是调回来了?" 老张没正面 回答他,而是拉住他说:" 在这儿人多眼杂说话不方便。我家离这儿不远,干脆上 我家坐会儿,咱哥儿俩聊聊。" 老王推辞说:" 您瞧,我出来大半天儿了,回去晚 了家里人该着急了。我住西直门外,离这儿挺远的呢。" " 再急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再说,从我家出来,不远儿就有到西直门外的公共汽车。老朋友相见,走吧。 一会儿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最后一句话,让老王动了心。他知道这位 老兄神通广大,跟上边的人连着线儿,要真有什么好消息,回家可以跟淑英同享了 …… 张浊臣家在宣武门门脸儿,是一座独门独院儿。黑漆大门紧闭,上着锁。老张 边掏钥匙开门边解释:" 老伴儿出门买菜刚走,没半天儿甭想买齐一顿饭的菜。儿 子闺女上他姚叔那儿去了,晚上才回来。家里就咱们俩人,多方便!" 一进门,老 王眼光一扫,这院子挺豁亮的,一侧是三间砖房,迎面两间,另一侧又是三间房, 房子都是木门大玻璃窗。虽说是老式的砖木结构,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装修过的。 老王被领进中间的一间房。进门一看,屋里摆的是沙发、茶几,房角儿还有一 台用红绒布罩着的12英寸黑白电视机。当时全北京,家里能趁一台电视机的的确不 多。 " 可见老张是虎倒雄威在呀!" 老王心里暗想着。 坐下来, 老张给老王倒了一杯香气四溢的香茶,两人就聊起分别之后的事。王 汉这才知道,老张是保留公职按二类处理的右派,清河农场政委奉上级指示,点名 调他到总场部新建的花圃种花儿。吃的是干部食堂,住在花圃内单盖的带暖气的小 房子里,管吃管住,每月发二十块钱零花钱。家里每月在老张原单位照领那份儿工 资。如今大冬天的花圃里没活儿,是政委批准他回家来" 养病" ,其实是照顾他回 家过年的。老张不无愧疚地说:" 我这是卖这张老脸呢,原来延安时期的那些下属 帮忙,吃老本儿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一拍大腿:" 嘿!老朋友相见,怎么能没 酒呢?你等着,我这儿有杏花村,咱俩边喝边聊!" 王汉一听" 酒" 字,吓得心都 快蹦出来了。他慌乱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脸色苍白:" 不行!我一滴酒不沾!" 老 张一连问了几句,王汉还是一个劲儿摇头:" 都不是。提起酒字会惹起我的伤心事 儿来。我的大脑对这个字过敏!" 这话逗得老张笑了起来。他重新坐下来说:" 能 不能把你的伤心事儿对我说说?咱们俩都是头上有帽子的,谁也不会笑话谁。我这 个人吃亏在嘴上。在农场你也看到了,爱打抱不平。你的事儿让我听听,也许会有 用。等你说完了,回头我再告诉你那个好消息,行不?" 还是那个好消息拨动了王 汉的心弦。因为三年了,他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张浊臣也是这里边的人,他认为 是好消息就一定不会错。再加上他是有背景的人,这消息就不会有谎!老王喘了口 粗气儿,开始对老张讲起他那段伤心的往事…… 当讲到王汉被那位副主任逼着喝了两盅酒后说的那段陈年旧事,王汉看见老张 脸色阴沉得可怕,憋得发青。说到那个县长杀了他母亲的时候,老张的双目似乎燃 烧着愤怒的火焰,吼叫了一声:" 浑蛋!" 说到副主任给他贴了大字报,老张咬住 牙,从牙缝儿中挤出两个字儿来:" 卑鄙!" 听完了王汉的叙述,老张默默无言地 站起来,进里屋拿出一瓶酒来,撬开盖儿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自顾自地一仰脖儿 灌进嘴里,似乎想让这烈酒平息心里的愤怒和自责。好半天儿,他才开口说:" 这 位县长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老王摇了摇头。 " 我在边区呆过。如果打听出那位县长的名字,我可以帮你找到他!" 老王还 是摇摇头,很冷静地说:" 找他有什么意义?他能给我的帽子去掉?你老张有那么 多当大官儿的朋友,哪个出头给你平反了?老哥哥,要现实一点儿。一个共产党的 县长,打死一个地主婆,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地主阶级就是要被消灭的。" 老张 被王汉说得闭口无言。他闭着眼睛,泪水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来。他似乎在 想着什么,突然睁开满是泪光的眼睛问:" 老王,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县长的孩子叫 什么名字么?" 老王略一思索:" 记不大清了,好像别的孩子都叫他铁柱。我是地 主家的孩子,别的孩子都不跟我来往的。" 说着话,他突然发现坐在对面的老张嘴 角抽搐了一下。他觉得这种旧事重提的话题没意思,徒自伤悲,所以立刻直冲他感 兴趣的话题而去:" 老张,该你说说好消息了吧。" 老张端起酒杯又一仰脖儿,然 后大手从头顶抹到下巴颏儿,把眼角的泪水和嘴角的酒滴全抹去了,朗声地说:" 好!该我说了。你知道,我上边有熟人。司局长满手划拉,部长、副部长也有好几 个。消息来路我就不说了,反正我信!公安局过了节就要着手干了,给我们所有教 养人员定刑期:最短半年,最长三年。咱们是政治犯,就按最长的算吧,六五年之 前咱们就全回北京了。到时候你这个农业专家可别忘了我这个土八路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