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高人出的高招儿 李贵良这次百里奔波回北京,是去办一件大事儿。这件事情在他心里已经谋划 了将近一年了。农场里除了张浊臣,他跟谁也没透过一丝儿口风。因为这件事情关 系到他后半辈子的前途。 他是毕业于东北大学经济管理系的学生。在东北一个大企业干了两年之后,调 到北京市人民政府第三工业局工作。 在单位里他一向少言寡语,见人只是点头笑笑,不多说一个字。所以虽然经历 了几次政治运动,他的出身又是大资本家,但他均能平安过关。这一点,恐怕是他 父亲的基因在他身上发挥的作用。 他父亲在东北有不少产业,四十年代末期,东北是国共两党相争的拉锯地区。 他父亲居然能在针锋相对的两党中间游刃有余地周旋。解放前的当局称他为" 对党国忠贞不二的忠臣" ,解放后的政府也封他为" 为解放全东北出过力" 的开明 绅士。 五六年,为了提高大学教学质量,把李贵良从局机关调到大学去教书。不久赶 上了" 大鸣大放" 运动,他虽然得了个" 参加运动积极性不高" 的评语,但总算平 安过关了。 " 反右" 运动一开始,他还是党外积极分子、依靠团结的对象。眼看着运动就 要胜利结束了,他被组织上点了名:反右办公室的干部宣称收到了检举信,责令他 坦白交代。他再三声明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之后,经组织同意,反右办公室的干部向 与会者宣读了那封检举信。老李一听,肺都要气炸了。 原来,写这封信的人是一位副局长。那是在老李调去教书之前,因为他是学经 济管理的,所以组织上经常安排他给一些高级干部讲课,以提高他们的管理水平。 一次课间休息,一位操东北口音的副局长正巧和他坐在一块儿喝水,两人攀起 老乡来。那人小声儿问老李:" 老毛子在东北干了不少坏事,惹得乡亲们都恨得咬 牙,这事儿你知道不?" 老李只是勉强笑了一下,反问:" 凡在东北呆过的人,哪 个不知道?" 说完了两人就分手了。可现在那位副局长用那个真实的时间、地点、 人物、编造了一幕虚假的活报剧,硬说老李散布反苏言论。还罗列了一大串言论: " 老毛子兵在东北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 老毛子用他们落后的、卖 不出去的机器,换走咱们大批的食品、物资,强买强卖……" 老李当时大脑一热, 忘记了老父亲对他一再重申的" 冷静处世" 、" 沉默再沉默" 、" 祸从口出" 的处 世哲学,立刻站出来宣布:" 第一,信上所列言论均非本人所言,纯属嫁祸于人。 第二,即便是我说的,这些都是事实,真理是不灭的!" 于是会场主持人宣布进行 " 大辩论" :老李企图用大量事实来证明他的言论的真实性。本来,说实话的人应 当是无罪的,但他说的越多,罪过越大。最后以学校最后一位右派名列右派分子黑 榜,以反苏言论恶毒、态度顽固的罪名,被送劳动教养了。 自从《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评苏共中央的公开信》登出来,老李心里就咯 噔一下。学完了《九评》,他真正的动心了。因为他那些" 反苏" 言论,如今在《 九评》中,都能找到痕迹。他只是比《九评》早说了五年而已。其实像" 老毛子用 次品机器换中国上等大米白面" 之类的言论,让老李说,他还真说不出来。因为他 一个教员,不可能知道这些属于国家机密的事情。凭这一点,老李还真得感谢那位 副局长,让他的言论" 准确无误" 。所以老李想到了" 平反" 二字。 为此他去找过张浊臣。老张听了还是摇头:" 老弟,不行啊!" 老张先下了结 论,老李圆瞪着双眼不解地问:" 现在历史已经证明我是对的,为什么不能平反? 共产党不是一再申明有错必纠吗?" 老张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唉!你是有头 脑的人,响鼓不用重捶,有句话你回去好好儿琢磨琢磨:' 成者王侯败者贼' 呀! " 在老张眼里,李贵良和王汉不同。前者更多一些商贾的习气。所以他只想点到为 止:" 前几年关于右派甄别的传闻,确实让不少人喜不自禁,右派调到北京去的车 上一路唱着歌。可现在怎么样?他们还在劳改农场劳动,只是换了个地方。其实, 这个传闻是真的。不过只是代表中央一部分领导的意见而已。最后还是谁的官大听 谁的。 这件事儿也就胎死腹中了。" 说完这句话,老张觉得话说得有点儿多了,也就 不再言声儿。 从老张那儿回来,李贵良反复思忖再三考虑,决定还是找机会亲自去北京一趟, 和几个调到北京郊区农场的" 难兄难弟" 聊一聊,商议一个妥善的办法。他深知" 捷足者先登" 的道理。这件事儿他对任何人都不讲。因为右派中有不少人就是因为 有" 反苏" 言论被戴上帽子的。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一哄而起,这事儿就麻烦了。 所以他必须悄悄儿去,悄悄儿回。 车骑到李队长跟前下了车,累得他腿一软,差点儿跪下。 " 李队长,您怎么在这儿?" 老李先开了口。 " 我在这儿等着你那个主意呀!" 李幼善急咻咻地说。 李贵良用袖子抹了一把汗,喘着粗气说:" 您放一百个心,我这个人您还不知 道?什么时候说了话不算?给您--!" 他从衣服的内兜儿里掏出折叠着的几张纸, 递给李队长。" 这是我想好的办法,您拿回去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您来问我。 可有一样,这东西上我没签名,咱们有言在先,您得替我保密。干脆签上您的 名儿算了。我不要名儿,不要钱,就算帮您一把。以后遇上身为为难事儿,您也得 帮我的忙。" 当天晚上李队长就摇通了姚场长家里的电话。第二天分场主要领导召 开紧急会议,讨论了李幼善的建议,决定立刻由姚场长带着李队长一块儿去总场汇 报。 临行前,李队长偷偷儿把情况通报给李贵良。李贵良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李队长 :" 您到总场把信亲手交给管教科白科长。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儿事情,您可别忘了! " 一个星期之后,一个由总场党委通过的" 按劳计酬" 新办法,在全农场各分场紧 急下达了。新办法规定:每个职工出全勤应得的三十五元工资中拿出30% ,也就是 十块五毛钱,作为" 工分工资" 。然后每天出工的人按劳动量评分儿,月终以小队 为核算单位,从扣除下来的30% 工资的总额中算出每一个工分儿的分儿值,乘以个 人的每月总工分儿数,就是除70% 基本工资之外的" 机动工资" 。也就是说:从每 个人的工资中抽出30% 来,作为" 机动工资" ,由全小队的人去" 抢" ,谁干的多, 工分儿高,从30% 中拿去的就多。而全中队的工资总额,却连一分钱也不增加。 这一决定在各中队一公布,一下子就炸了窝儿。一句话,有哭的,有笑的,有 骂的。哭的自然是那些体弱的,不想干活儿的和队里干轻活儿的人;笑的是体力壮 干活儿棒的;骂的是家庭负担重,为了多挣钱,不得不玩儿命干活儿的人。 笑的人中也有人喊叫着:"30%太少了,应当拿出一半儿来抢!" 而哭的人则在 屋里、院儿里骂大街:" 肏他妈的!谁出的这个馊主意,养活孩子没屁眼儿--!" 几个脑瓜儿灵的右派们,凑到一块儿一合计,得了个结论:" 这个办法坑人!水涨 船高,你干的多,人家比你还多。这一招儿太损了。工资总额不增加,工效可就成 倍往上长了!" 邓玉亭因为身体瘦弱,一直在队里干轻工作,扫院子、清厕所、积 肥、看场院……。新办法规定干轻活儿每天最高得八分儿,而干重活儿按定额计算, 一天可以拿二三十分儿。小邓心里算计一下,这样干下去,一个月三十五块钱工资, 有理无情地减到三十块了,气得他跑到统计室找李贵良诉苦。李贵良看着正弯腰洗 盆准备去买饭的陈成,嘴里悠悠然地说:" 你着的哪门子急呀,你独身一人,吃饱 了冲电话杆子一打嗝,全世界人都饱了。新办法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天塌了有 高个子顶着,犯不上出那个头……" 看着陈成出门了,李贵良压低嗓门儿小声儿说 :" 别瞎着急,你们这号人,让你们当右派真是冤屈了!一点儿脑子也不动!新办 法里不是有一条:规定以小队为核算单位吗,全小队人如果都拿一样的工分儿,工 资不是全一样了吗?" 新办法一实行,立刻出了效果。扬水站工地上,往日说笑着 干活儿的现象没有了。大冷的天儿,居然有人穿着背心儿在三米深的渠底往上甩泥 条儿。当月工资表上就见了分晓,有少数人月工资拿到了近五十块钱,也有些人只 拿了不到三十块钱。 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有些明眼人发现,在家里干轻活儿的老、弱、病,也就 是众人称为" 病号小队" 的人们,每月齐崭崭地还是各拿各人的三十五块钱。人们 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于是在后来冬天的平地工序中,有的小队为了" 抢钱" ,两三 个人一组玩儿命干,有的小队以组为单位集体干。到月底一算账,玩儿命干的小队, 最低工效也比集体干的小队最高工效要高一倍,可工资还是拿不到三十五块,而集 体干的人基本都拿到三十四块左右。 西洋镜终于被拆穿,于是,新办法开始失灵了。 但是,从团河农场传过来的消息:这个在清河农场已经不灵了的" 高招儿" , 在团河却作为" 先进经验" 开始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