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撑死胆大的 一、海阔天空任鸟飞 童玛丽到了西区分场,真好似" 龙入大海虎归山" ,甭提心里有多舒坦了。 她在园艺队,别说外边那些个臭流氓隔三差五地要上门来纠缠胡闹,出了大门, 他们甚至敢动手动脚,特别烦心。就是在队里,那些女人也是鸡蛋里挑骨头,千方 百计找茬儿欺负她。长得丑点儿的女人,骂她成天擦胭脂抹粉,勾引男人找棍儿捅。 一些女右派则骂她是" 洋鸡" ,不跟她来往,就连女小偷儿们也看不起她,觉 得小偷儿要比" 洋鸡" 高好几个档次,踩乎她是" 卖肉的" ,说些" 两腿一翘,洋 钱就到……" 之类的顺口溜。甚至连队长也瞧她不顺眼,嫌她总招来一帮流氓争风 吃醋,打架闹事,好像她长得漂亮就是一种罪过一样。 如今到了西区分场,不论男女,见着她都一口一个" 童姐" 地叫。京剧班排戏, 只要她一张嘴,拍巴掌叫好的声音不断。姚场长专门安排一间招待室让她住。职工 灶的炊事员每天三顿轮着班儿地给她送饭。她成了众人的" 眼靶子" 。不论在哪儿 出现,都会有无数双眼睛死盯着她。连干部的老婆们都私下议论:" 这娘们儿怎么 长的?女人身上那些美的地方全长到她身上了,真跟画儿上画的一样。" 对于那些 男人射过来的目光,她都能读懂:有欣赏的,有仰慕的,有过眼儿色的,有淫欲的 ……不论哪种内涵的目光,她全都坦然接受,而且愿意永远接受。所以她决定打结 婚报告,和邓玉亭结婚,把自己留在这众目关注的优美氛围之中。 但是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位众人瞩目的美女,竟会有不少难言的痛苦隐在心中。 每当夜深人去之后,想到这些苦处,她会无声地落着泪,甚至用拳头砸自己的 脑袋,心里似有万把钢刀在割,无数虫子在咬…… 她出生于一个小业主的家庭里。父亲是一个小电料行的老板兼工人--反正电料 行里就他一个人,老板伙计都是他。母亲是在父亲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从交际场上 退下来嫁给父亲的。父亲趁北平被围,房价猛跌的时候买下了一所小宅院,一家三 口倒也过得挺舒心的。母亲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平时出入戏院、 票社总带着她,所以她从小耳濡目染地学了不少京剧唱段。她相貌长得特喜人,不 少票友主张送她去戏校学戏,将来一定会唱红半个中国。但父母怕她受不了那份儿 苦,所以没往" 科班" 里送。 无奈好景不长,解放后,先是" 三反" 、" 五反" 、" 合作社" ,最后来一个 " 公私合营" ,从此父亲的电料行就姓了共,合并到五金交电公司,当一名站柜台 的售货员。没两年,父亲年老体衰,告了个病退,家里生活从此一落千丈,每月只 靠父亲几十块钱和出租一部分房子的租金过日子。 小童念到了初中毕业,再也无法念下去了。就到酒仙桥北京电子管厂当学徒工。 工友中有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姑娘和她认识了,从此经常带她去舞厅跳舞,又 认识了一个某国代办处的外国人。那个大鼻子豪爽得很,陪他喝一杯甜酒,跳一支 舞,三五十块钱就到手了。她当学徒,一个月只有十八块钱,这可等于她一个月工 资的好几倍呀!但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一次大鼻子往甜酒中搀威士忌,把她灌醉, 塞到汽车里拉到公寓把她奸污了。从此她就破罐子破摔,成天不上班,在一堆外国 人中混。后来认识了一位苏联工程师,那人常把她塞到汽车后备箱里,带进公寓一 住就是好几天。最后被公安局截获,那位苏联大鼻子是专家,自然" 无罪" 放人, 她可就以" 洋鸡" 的身份进了劳改农场了。 想起这些往事,她真恨爹妈当初没把她送去学戏。就凭她的嗓子、扮相,一定 能唱红了。那时候吃香的喝辣的,有多滋润?就算进了劳改农场,科班出身的演员 也不用干活儿,像赵慧娟那样,该有多美?她虽然也能够唱几句,但不过是" 业余 " 的水平,搞搞" 文娱活动" 倒是挺" 拔尖儿" 的,进剧班却又不够格。这就叫" 高不成低不就" 。在园艺队教养、当职工受那些苦、那些气,她不愿多想了。反正 自己从此要留在西区,永远和园艺队的那些人" 拜拜" 了。 但是在分场的这些日子,她心里却产生了比以前所受的苦更深重的痛楚。 邓玉亭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是身体单薄得像根秫秸杆儿一样。当初一见面, 她就担心跟这个人结婚,床上的事儿怕是不尽人意。到了西区分场,有心嫁给他之 后,她就要亲自试一试小邓的本事到底行不行。结果令她大失所望。第一次上床, 小邓光是看见她那耸动的乳房和雪白的大腿,竟连裤子都没来得及脱就" 给" 了, 恨得她真想咬他一口。她想:也许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女人的缘故吧。后来几次,也 只是插进阴道抽拉几下就" 给" 。看着他那床上败将的狠狈相,她真想一脚把他踹 下床去。她心里奇怪:"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是最棒的时候,怎么会是个悚蛋包! " 看着他那又短又细的家伙,她不由得想起那几个大鼻子来:" 那才真叫男人 嘛! " 这使她不由得想起了王振春。自从跟小王第一天排《芦荡火种》,他的嗓子 清亮,扮相英俊,跟自己唱一个调门儿一点儿不吃劲儿。从此她心里就有了王振春。 她也曾起过一个歪念:如果王振春愿意娶她,她就豁出去落个" 水性杨花" 的骂名, 跟着他算了。反正她那段" 洋鸡" 的历史,已经告诉人们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只 要自己下半辈子过得舒心,对她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先用介绍对象为名试探小王:" 小王,像你这样文武双全的小伙子,在我们 园艺队还不是横划拉?告诉姐姐,看上哪个妞儿了?姐姐一准给你奔过来!" 这话 说得太直了,小王真有点儿不好意思搭话。小童接着说:" 想找什么样儿的?像姐 姐我这样儿的行吗?" 小童再三地逼问,让小王不得不答话了:" 像姐姐您这样的 美貌天仙,我可配不上。您跟邓大哥是金童玉女下凡,天生一对儿,地造一双。您 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父母双亡,无亲无故的一个人。每月三百五十大毛还不够我一 个人糊嘴的,再说我还小呢。过两年,少不了要麻烦童姐姐帮忙给寻摸一个。" " 你还小?不小了哟--" 说着话,她那带钩儿的目光瞟了小王一眼,又顺势扫了一下 他的下身。在她眼里,王振春文能说善侃,中专生,坐一块儿聊大天儿,侃一个小 时不带重样儿的。论武的,摔跤打拳样样会,在农场也算赫赫有名的人物,还唱得 一嗓子好老生。这样的筋骨,这样的底气,下边那个东西一准儿棒,跟他上床保准 " 一杆儿亮" 。但是对她的眉目传情和言语勾引,小王竟无动于衷。这让小童心里 恨得直叫" 冤家" 。万般无奈,她只好求其次:先嫁给那个" 窝囊废" ,以求能有 机会跟王振春在一起,等以后到了夏天,男女都穿得最少最薄的时候,找个机会, 把这身白肉往他眼前一亮,不信他就是柳下惠再世! 打定了这个主意,童玛丽立刻写了结婚报告,很快获得批准。到了腊月二十三 祭灶的日子,分场给了他们三天假,邓玉亭和童玛丽一块儿回北京,拜见了双方长 辈,购买一些衣物,准备春节办喜事儿。小邓向姚场长提出节后还回五八四村二中 队,姚场长看他瘦得净剩骨头了,不是个好劳力,也就同意了。 小邓立刻请一帮右派朋友帮忙粉刷洞房,搭炉砌灶。他之所以要调回二中队, 也是因为看见小童和王振春热乎得有点儿过头,自己各方面都比不上小王,小童又 是那么个底子。干脆远离是非之地,大家还是好朋友。再说小邓是个舞文弄墨的才 子,二中队右派朋友多,文化氛围浓,婚礼一定会办得有声有色,往后跟着这些有 文化修养的人交往多了,小童也许会熏陶成一个守妇道的女人…… 五六十年代到过北京的外地人,对北京印象最深的应该是北京那经过元、明、 清、民国几个朝代繁衍发展而成的胡同。外地人只要离开那宽敞笔直的马路," 误 入" 胡同,他就会被这曲折蜿蜒,长短套接,宽窄交错的胡同给转迷糊了。少不了 不停地向胡同里的居民打听道儿。常常转一上午没离开数百平方米的一堆儿胡同, 仿佛走进了神奇的迷宫似的。即便进入九十年代,北京已经陆续拆除了不少危陋的 民房和狭窄的胡同,但余留的胡同群,仍是外地人望而却步的地方。即使是北京人, 南城的到北城办事,也免不了四处打听,弄不好也得晕头转向。所以一些精明的号 称" 胡同串子" 的北京人,就拾掇出一辆仿古的三轮车来,打着" 胡同旅游" 的招 牌,拉着外地乃至外国人大小胡同乱转,吃起" 胡同文化" 的饭来。 不说幽燕辽金这些太古老的年代了,自元朝开始,北京就做了好几个朝代的首 都,早已经是一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了。这就造成了五城九门儿胡同里居民的身份和 居住条件的大相径庭,形成了东城多官宦,西城尽商贾,南城北城皆贫民的居住格 局。进而出现东、西城多为大、中、小四合院儿,南、北城大小杂居院落的建筑风 格,也就创造了闻名中外的" 四合院儿" 文化。 这里是东城一所典型的" 中等四合院儿" 。这家住宅的主人,就是邓玉亭的爷 爷邓绍亭。四合院儿分前后院儿,前院儿是爷爷开的" 福春堂" 中医诊所,坐北朝 南的五间房;中间三间正房中,两间是" 候诊室" ,一间是爷爷的诊疗室。靠门道 和最东头的两间耳房,分别是" 针炙室" 和堆放杂物的" 储藏室" 。院子里一色儿 的青砖墁地,是典型的" 雨过天晴院地干" 的建筑风格。东西两边是带廊子的厢房, 各有三间,东房是厨房和饭堂,西边三间是爷爷居住的卧室和书房。南房和院墙之 间有个过道通往后院儿,南房是冲后院儿开门的,住着爷爷的女儿、女婿。西房、 东房是爷爷的外孙子、外孙女住的。这套四合院儿的所有建筑结构都是磨砖对缝的。 所有屋内也是灰色的方砖墁地。所有住人的房子都是一水儿的" 上支下摘" 的 窗户。 如今作为" 诊疗" 用的房子,已经换上明亮的大玻璃窗了。这个四合院儿,是 爷爷唯一的儿子邓玉亭的爸爸邓贤用十五条金子购买的。那是在锦州大战之后,邓 贤在国民党军队中任军需处长的时候,随军调动路过北京购买的。房契上写的是邓 绍亭的名字,随后邓贤夫妇随军南下,就一去无踪影了。爷爷说:曾有人捎信儿来, 说邓贤夫妇已经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了。 邓绍亭看见孙子带来一位眉眼俊俏的姑娘,乐得他不住地捋着如霜似雪的胡子, 两只略显混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孙媳妇儿登门,乐得不知让年过七旬的老人 说什么好了。女儿在身边把一个红纸包在桌下偷偷儿递给老爷子,冲童玛丽一努嘴 儿,小声儿说:" 爸,见面礼!" 老爷子这才收起笑脸,轻声问:" 多少?" " 五 百。" 老爷子眼睛立刻睁大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再加五百!" 女儿手捏着 红包儿,略迟疑一下,扫了一眼父亲那坚毅的面容,没再说什么,就转身出屋去取 钱。 爷爷跟小邓解释说:" 我老了,已经是棺材瓤子了。这个家如今由你姑姑掌管。 不过按咱们邓家祖辈儿的规矩,这个家早晚是你的。你是邓家四代单传的子孙, 这房产也是你爸爸生前购买的。现在爷爷只对你们一个要求,尽快让爷爷看见第五 代的邓家传人。爷爷就可以闭眼去阴间见你父母了。" 前面说过,北京的南城,多 为大杂院儿的居住格局,即便有一些四合院儿,也早就因为房主人生活拮据,或零 星出售,或按屋出租,演变成杂居的四合院儿了。 童玛丽的家就是这样。她家住在樱桃斜街的中部,街门在整个建筑群的东南角, 两扇对开的黑漆木门。进门之后是一条五米长的" 过道儿" ,出了过道儿就是一个 长条形的小四合院儿,正房三间,一明两暗,是童玛丽父母居住,东西厢房和南房 各两间,分别租给三家人居住,正房旁边有一狭长过道儿,通往后院儿。这里同前 院儿的建筑格局相同,分别租给三户人家居住。院子里都是青砖墁的" 十字甬道" , 砖下有泄水暗沟,每间房门前都是条石铺的台阶儿。房屋建筑结构都是卧砖到顶, 起脊铺瓦的瓦房。 新女婿登门拜见岳父岳母,老两口儿当然高兴。父亲心里想:" 女儿如今有了 丈夫,以后再有了孩子,就不会再胡来了。" 丈母娘接过女婿递过来的三百块钱, 乐得眼角的皱纹儿更深了。但是她打量了女婿一眼,把女儿拉过一边儿小声问:" 玛丽,你们农场是不是生活太苦,活儿又累?看小邓瘦得像皮影人儿一样。" 小童 笑着说:" 瞧您说的,现在农场吃的大米,北京市面上根本见不着,生活蛮好的。 小邓这是胎里带的干巴瘦儿。您就是把他泡在油缸里,成天往他嘴里塞肉,他 也胖不了。" " 那--他是不是有什么病?妈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可别弄个病秧子 一块儿过日子。将来让妈老了靠谁呀?" 老太太既为女儿担心,更为自己的老境发 愁。 小童噘起嘴来,手扯着妈妈的衣袖拽了两下,不高兴地说:" 妈,瞧您!尽说 这不吉利的话!人家不呆不傻的,能给您挑一个病秧子吗?您别瞧他身体单薄,肚 子里文化水儿多着呢!他是个大学生右派,那一口言派的《白帝城,真让他唱绝了。 " 老太太点着头,眼睛看着邓玉亭说:" 就他这身子骨儿,倒是个唱言派的料儿。 言派唱腔就得唱出那种快接不上气儿的惨劲儿来才成。" 小童这回真不高兴了,嘴 噘得能挂油瓶儿,板着脸嗔怪说:" 妈,您今天怎么了?满嘴的丧气话!您要是真 不乐意就直说,把人家三百块钱还给人家,我们立马儿吹灯拔蜡--!" 说着就伸手 去夺老太太手里的那沓儿钱。 老太太一听慌了神儿,先把手藏在背后。满脸堆笑地哄着闺女:" 瞧你,这么 不经逗。妈跟你逗着玩儿呢!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呀,妈是一百个 赞成--!" 小童知道三百块钱在妈心里的份量,一丝儿悲怆掠过心头。她似乎安慰 妈妈,又像宽慰自己地找补一句:" 玉亭的爷爷是全北京有名的老中医,任他有什 么病不能治好?您就别操那份儿心了。明天我们就得回去了,还得出去买点儿东西, 就不再来了。往后您二老有个头疼脑热的,找玉亭他爷爷就行了。咱们是亲家,他 会尽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