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河长湖深任鱼游 今年是西区分场建场七年以来最喜庆的一个春节。分场被正式命名为" 金钟河 农场"-- 虽然还是少不了一个" 河" 字。据说北京市的劳改农场大都带" 河" 、" 湖" 两字,像团河、清河、碱河、天堂河、兴凯湖、白湖……。意思大概是可以在 这些河、湖里洗去污垢,从此干干净净地从新做人。 春节前夕,总场领导层发生了变动。王守仁在一个多月前就传闻要调任刑侦处 副处长,如今终于传闻成真,调走了。紧接着钟政委和处里的梁副处长对调,去北 京公安局五处当副处长了。干部们之间流传着小道儿消息:" 梁副处长只是对王守 仁越级升迁说了几句牢骚话,就让局长大人给刷下来了。不过让他政委、场长一身 兼,也算是一种补偿。" 最令干部们眼热的是白忠。这位管教科长,因为在就业职 工政治思想教育方面有建树,破格提拔为总场副政委兼管教科长。同时处领导决定 在全部处属农场中,开展" 学毛主席著作,学用结合" ," 学雷锋大做好事" 的运 动。这个决定是在白忠的一份" 就业职工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试论" 的总结材料基础 上做出的。白忠在几个分场搞了" 学毛主席著作" 、" 学雷锋" 的试点,亲自下去 抓典型。五八四村二队的丁义,就是他抓的典型人物之一。 丁义是教养人员中比较幸运的一个。公安局套用劳改管理办法,管教劳教人员 的时期,他还在一个北京的工厂上班。大炼钢铁中他当了一年电工,后来又学过钳 工、锻工。他的劳动教养纯粹是自己送上门儿的。在厂里,他和一位师哥同时爱上 了一位天津农村招来的女徒工。其实他在那个年纪根本谈不上爱,也许是性早熟, 或是他喜爱唱歌、唱京剧,在厂里业余京剧团学演老生,还凑巧给京剧大师马连良 " 站过堂" ,闹得那位天津味儿特浓的女徒工总愿意跟他在一起,爱听他唱,唱什 么全行。而那位" 豁漏风" 的师哥,因为上嘴唇多一道口子,虽然动手术缝上了, 可是说话都还费劲儿,但又非常喜欢这位女徒工。所以师哥设了条毒计,借上班没 空,请丁义帮助上银行取点儿钱,同时把一块手表拿去修一下。丁义前脚刚出厂门, 师哥立刻往保卫科报案,声称他抽屉里的存折、手表都丢了。宿舍里只有丁义和师 哥两人住,丁义自然是铁定的嫌疑人。师哥当然矢口否认请他取钱的事情,更何况 从银行取款单上,得到了丁义的笔迹。各方面证据均对丁义不利,唯有手表方面, 丁义提出修表师傅看了表芯之后,把他骂了出去,因为手表芯已经生了锈。可是这 又不是他没偷表的证据。保卫科采取折中的方法,既没全信师哥的话,也认定丁义 确从银行存折上取了钱,据此给丁义一个留厂察看的处分。丁义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在厂里像瘟疫一样,谁看见他都扭脸躲着走,连那位女徒工也不再理他,并且在青 年工人会上发言声称和丁义断绝来往,因此被批准入团了。 丁义心里的火没处撒,正巧看到一张《人民日报》,上边刊登着《中国、印尼 关于双重国籍的协定》。他太幼稚了,误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可以随便流动的,心 想:" 中国的工厂不讲理,我上外国工厂干去。凭我的电、钳、锻工技术,还愁没 饭吃么?" 一个星期日,他一辈子都记住了这个日子--五月十五日,厂里有点活儿, 加了半天班,下午休息,他连电工工具都没摘下来,按事先打听的地址,直奔朝阳 门外中华路使馆区。他的思维方式很幼稚,领导喊的口号是" 超英赶美" ,他心里 认为这两个国家一定比中国强,不强还用超赶?美国在北京没有使馆,但他听说英 国有个代办处在北京。所以一下公共汽车,就四下打听英国代办处的地址。有人对 他说:" 今天星期日,哪个单位不休息?有事情明个儿再说吧!" 也有人直接告诉 他:" 英国代办处不在这儿,在正义路!" 可他命中注定有此一难!不听别人劝告, 径直往使馆区走去。遇见的第一个挂外国旗的使馆,他至今也不知道当年那个使馆 是哪一国的。--几年之后有人跟他开玩笑说:" 那兴许是社会主义国家使馆呢,你 应该查查去,真是那样,你可以申诉平反嘛!" ,但他已经得了" 使馆恐惧症" , 再也不敢往那个方向看一眼了。 他向守卫使馆的警卫战士提出要求见大使,问一问出国手续怎么办。那个警卫 战士其实是公安局的" 外使队" 成员,立刻答应给他联系,并马上去岗亭内按领导 制定的方法,给公安局去了电话,出来后又和丁义闲聊几句,目的是拖住他别跑了。 但是听丁义说了此行的目的和原因之后,也许是看他还不到十八岁年纪,生了 恻隐之心,改口劝他:"立刻离开, 回家去吧!人的命天注定。" 丁义还在这儿问东 问西,结果被抓到派出所转送分局候审室。两天后,他被提出去审讯,审讯员指着 公安局院子里站着的厂保卫科长和设备科长对他说:" 你的问题不大,年纪又小, 看见了吧,厂里来人保你了,你只要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承认错误,就可以跟他 们回去! " 丁义望着审讯室白墙上的八个大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心里相信了 审讯员的话。审讯开始,按惯例先问了姓名、籍贯、年龄、单位之后,问他:" 知 道英国代办处在哪儿吗?" " 不知道!" " 你既然想出国,肯定是对中国社会现状 有不满的地方。你一一交代出来,就可以走了!" 丁义还是个孩子,一天只知道干 活儿、唱戏,根本不关心政治。他只好把在厂里受冤屈的事儿讲了,但审讯员认为 他态度不老实,具体地" 指点" 他的思路:" 你在工厂干过,大炼钢铁也赶上了, 你说说对三面红旗、大练钢铁、人民公社的看法!" 丁义没去过农村,但他师父老 家是农村的。他曾经在值夜班的时候听师父和几位老工人偷偷儿聊过这方面的一些 事情。 为了表示自己态度老实,争取晚上回家去吃饭,他把听师父们议论的话当作自 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诸如" 大炼钢铁是得不偿失,是毛主席在世界上夸口造成的; 人民公社不好,农民吃不饱;大跃进造成很大浪费……" 等等。 审讯员从桌上拿起那本他从新华书店取来的赠送小册子《超声波应用实例》问 他:" 这本书你是不是准备送给英国代办处?" 他争取心切,也糊里糊涂地点了头。 审讯结束了,他并没有跟厂里来的人回去,而是又进了四面是水泥墙的候讯室。 为此他大吵大闹,险些儿被白队长罚穿" 和平衣" 。后来又提审一次,只问他 那些言论是不是听别人说的?让他把名单列出来。他觉得师父待自己不错,怎能做 此忘恩负义的事情?所以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想法。从此他实实在在地体验了十几天 公安局的" 饥饿审案法" ,再不相信什么" 从宽从严" 了,只要让他吃一顿饱饭, 判他枪毙他也认了。 就这样,丁义的档案里打上了" 思想反动,投敌叛国" 的烙印,进了劳动教养 收容所,又转到辛店铸管厂,最后到了清河农场。他是政治犯,定了两年半的教养 期,但也许是共产党干部里的好人,察觉到他案情中的荒谬之处,所以只过了一年, 就把他提前解除了。 他到了职工二队,也就是摘帽右派队,和王振春因为京剧上的爱好相识了。但 他不想学小王,因为他不单北京有家,有父母、兄弟、姐妹,还认为自己有手艺-- 电、钳、锻工全会点儿,不论在辛店还是清河农场,他都几次提出过自己会干电工。 但是没人理睬他。失望之余,有一次他回京探亲,因为母亲有病,自己也得了 肺炎,就去处里要求延长假期,正好遇见在处里开会的白忠科长。也许那天白忠高 兴,竟意外地批准他续假七天,还和他长谈了一阵儿。丁义把心中的苦闷都对白忠 说了。 白忠立刻在心中把丁义定为自己的" 政治思想教育试论" 的试验品。他很和气 地对丁义讲了一大套国内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形势,以及如何在农场开展学习毛主席 著作和思想改造、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具体办法。又建议丁义去" 雷锋展览会" 看看。 要求他回农场以后,能经常写出学习心得和思想汇报交给他。最后还答应丁义,如 果这一切都做得很好,他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解决丁义回北京另行就业的问题。 丁义回到农场,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了表示自己重新做人的" 决心" ,他 用钢笔写了八个大字:" 坚决不和右派来往!" 贴在床边显眼的位置。为此闹得职 工二中队像炸了窝儿一样,不少人好奇地跑去看那张" 标语" 。一块儿唱戏的右派 们,看见他扭脸就跑。 李贵良因为陈成提出了" 工资计算改进方案" ,把30% 的提留工资改为全中队 统一核算,使得中队统计工作不单受累,而且成了众矢之的。为此老李辞去了统计 员职务,改任丁义那个小队的小队长。李贵良看着丁义的做法心里急得很。他清楚 丁义这种" 孤注一掷" 的做法,是为了达到证明自己已经改造成新人了,想得到放 回北京的机会。但他既无法劝,又无法讲,更不能表示支持。因为丁义不单在小队 里,就是在全中队也成了大伙儿议论攻击的" 孤家寡人" 。他不能为了丁义一个人 和大伙儿作对。尤其他向北京提出的申诉,被有关部门以" 不能用现在政策去翻过 去的案,反苏只是表面现象,反党才是真正的内因" 的批语驳回来了。这让他真的 想不通扥了。" 真理还有时效性?""毛主席不是在书里写着:共产党最讲' 认真' 二字吗?当年他就曾经对苏联不满,这证明他是先知先觉的圣人。现在反苏斗士遍 地皆是,也是一种光荣称号,唯有我们这些倒霉鬼,在不许说实话的时候说了实话, 就成为右派了。" 当然,这只是他心里想的话,要是说出来,就成反革命了。 但是他的这种思想情绪,必然会反映在他的生活中去。比如说,丁义提出" 学 雷锋,为农场大办好事" 的口号,下地劳动放弃工间休息;节假日休息,义务为马 号割青饲草运回来;在稻田里捕鱼捉蟹,义务为全队改善伙食;收工后义务往场院 拉运稻子,义务打扫卫生掏厕所,等等。义务--义务--,总之干了不少不计报酬的 活儿。众人在背后说:" 丁义疯了!" 李贵良为了表示和丁义之间的" 界限" ,也 在众人面前骂丁义:" 学雷锋?学他妈个屄!" 和丁义关系不错的李囤儿,用他那 京郊农民朴实幽默的语言一语道破:" 学雷锋?那不过是政府拿丁义当个药引子, 让我们都跟他学,无非是不要工钱白干活儿罢了。雷锋是什么人?人家是光荣的解 放军,咱们是黑五类二劳改,跟人家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丁义这是痰迷心窍, 早晚有一天撞了南墙,他才知道黑的永远变不了白的!" 分场沈副政委奉白科长指 示,常到职工二中队来具体指导丁义的学习毛主席著作活动,给他带来不少报纸上 刊登的文章,还不时给丁义指点迷津:" 写心得要按报上登的文章调子写,讲收获 要用具体事例往上套。毛主席著作涉及面很广,哪条合适用哪条!再不然,围绕主 席著作编点儿事例也行!" 丁义这番功夫没有白下。他被树为分场学习毛主席著作 先进职工,学雷锋先进个人。中队指定过去当过新华社记者的张礼,给丁义撰写了 一份洋洋洒洒上万言的学习心得体会发言稿,在欢庆春节的大会上做了典型发言, 还奖给一本值一块八毛钱的笔记本。 在那次大会之后,丁义发现自己还真有讲演的口才。不像在他之前那位曾经当 过日本劳工、在大会上做忆苦思甜发言的人,在控诉日本鬼子给劳工吃混合面儿、 橡子面儿,饿死不少劳工的罪恶,突然现场发挥,说了句:" 就跟前几年咱们农场 挨饿、死人的情况一样的……" 这一句话,吓得在主席台上坐着的沈副政委灵机一 动,顺手把扩音机关了,然后借口要修扩音机,把那位忆苦思甜的老兄轰下了台。 这次学雷锋、学毛著的活动,真正受益者当然是白忠。他从多人办公的科室, 搬进专用的办公室;从正科级升为副处级;那辆嘎斯69的吉普车,就归他专用了。 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副处级跟王守仁的副处长,还差着一大截子。就是处里 那一堆副处长中,他也是地位最低的。原因只有一个,是他那个当过伪警察的爸爸, 永远扯着他升迁的后腿。所以当丁义捧着奖给他的那个红笔记本来找白忠的时候, 白忠除了鼓励他一番之外,再次重申:只要有调北京的机会,头一个就会想着丁义, 还希望丁义再接再厉,在检举揭发坏人坏事上做出点儿成绩来。又给丁义出了个题 目:" 密切注意右派里有没有继续散布反动反党言论的?历史反革命那伙儿人里, 有没有隐瞒重大历史问题的?那帮亡命徒里,有没有聚众闹事的?……" 丁义回到 队里,心烦意乱。自从贴出" 不和右派来往" 的标语之后,他的处境相当艰难:公 开" 肏妈日奶奶" 地骂他的人不少,背后议论他" 气迷心" 的人也不少,一些他印 象中是好人的人也闪烁其词地说他" 动机不良" ,"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干 活儿质量差点儿,马上会有人指责他:" 学雷锋是假的!" 平时总是有人盯着他的 一言一行,挑出毛病来从正面攻击他。让人伤心的是:队长只知道让他带头儿干活, 病了也得坚持,还批评他不注意团结群众……让他有些心灰意冷。有些平时来往不 多,他认为思想落后的人,反倒挺同情他的:" 知道了吧?这叫过河拆桥!哪个人 没点儿小毛病?吃饭还会掉饭米粒儿呢?队长这是卸磨杀驴,专挑你的毛病。闹得 你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儿!" 这话他听了挺舒服,从此学习的劲儿就松懈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