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垃圾场上故事多 垃圾队住在天津市郊一个关闭下马的钢铁厂小院儿里。让王振春感到意外的是 :胡明言也在这个队里,而且和他住隔壁。他去的那个班的班长是尹志奎。王五也 在这个班。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赵德喜竟然当这个队的队长兼调度员。他心里纳闷 儿:" 怎么咱们屁大点儿事就得教养,他姓赵的七里海出事儿下去又上来,五八五 出事儿又下去,现在又上来了。难道他命中注定应当做队长?" 他当然想不透其中 的缘故。 这一回赵德喜在干部农场干的时间长了点儿,他去了几次白忠家。白忠只劝他 耐心等待,在农场好好儿劳动,闹个好评语,一有机会他也好往上说话。得知白忠 升为副政委,赵德喜狠了狠心,凑足了二十张工业券,掏了二百块钱,买了一辆" 飞鸽" 女式自行车,推到白忠家里。没几天,垃圾队增加劳力,原任调度员调回另 有任用,白忠把赵德喜弄到天津垃圾队当了队长,主要负责调度劳力的工作。垃圾 队的中队长是修路队队长,总场梁政委的侄子梁队长。 第一天干活儿,副组长兼记工员王五,发给小王一身工作服,一件蓝大衣,一 顶风帽,一副风镜,还有口罩、护袜以及一把大板锹,一把三齿抓勾。小王穿戴齐 整上了送他们去货场的汽车,看见不少人手里比他多一个大口袋,大部分是用布缝 的,还有一个用钢筋做的小钩子。他奇怪地问王五:" 怎么没发给我布口袋和小钩 儿?" 尹志奎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那是各人自己做的,你少见多怪!" 到了一个 新单位,又碰上老对头,人家还是班长,小王不想再惹事儿,就不再问了。 汽车出了小院儿在街上行驶,小王发现路边的行人和骑车的人,看见他们的汽 车过来,纷纷往路边躲闪。有的人还高喊着:" 老黑来了--!" 车上的尹志奎、王 五和一帮人哄笑着,像有什么喜事儿似的。汽车左拐右弯开进火车站货场,这是一 个离货场挺远的角落,一条铁轨从密布的轨道中拐出来,直通这一片荒僻的平地。 铁轨上停着五六节空车皮,一群有老有少的妇女们,头上用围巾包裹得密不透 风,只露着一双眼睛,身上背筐的,挎篮儿的,提口袋的全有,手里都拿着一把粗 铁丝做的小三齿儿,正坐在车皮边儿上休息。乍暖还寒的春风呼啸而来,钻过车皮 之间的空隙,卷着地面上的灰土、烂纸向妇女们扑来。那些妇女却若无其事地三五 成堆坐着说话儿。只是见到拉人的汽车来了,才立刻散开。因为她们知道,装卸队 一到,马上运垃圾的汽车就要来了。 这时候,从妇女群中走过一位,听声音,看走路,大约三十多岁,隔着围巾冲 尹志奎说:" 尹班长,今天您上这个班哪?" 小尹绷着脸,自顾自地戴风镜、口罩, 从鼻孔中" 嗯" 了一声。又一位走路轻快,说话声音脆亮的女人,也走过来细声细 气地说:" 小尹哪,昨天我那口子说了,哪天请您到我家做客,羊肉馅儿饺子,二 锅头,到时候您可得赏脸哪!" 尹志奎正往耳朵上挂口罩,停住手笑嘻嘻地说:" 净跟我弄这三秃子的事儿?到底哪天,你现在说准了。咱们别来这用人朝前,不用 人朝的的爆氽事儿!说别的是瞎话,什么时候你妹妹来了,可别忘了叫我去相相啊 --" 那女人挥手打小尹,小尹边笑边歪头躲闪着。" 死嘎蹦儿的,净想算计我妹妹, 一肚子坏水!" 那女人笑骂几句,走近小尹身边扭扭身子小声儿说:" 尹班长,一 会儿得给我闪块地界儿,让我检点儿毛儿烂回去,别老让我们空手白跑。你们是到 月头关钱的大老爷们儿,别老跟我们娘们儿嘴里抢食儿!" 这时候王五也过来凑趣 儿:" 小兰,别净说便宜话,哪天你不从我们手底下抢铜丝铝线?上回那块铜,小 二斤重呢,我说摸一下' 咂儿' 你都不干就抢走了。再不给我们来点儿真的,就甭 想在这儿捡了……" 正说笑着,只见老远几辆汽车,卷尘扬土地开过来。每辆车皮 旁边停一辆汽车,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尹志奎就开始分配工作:" 王振春、王五、 张文景第一辆,邢三、刘志、齐强第二辆……" 被点了名的人立刻分别登上满载垃 圾的车厢,开始往下卸垃圾。小王往车上一站,立刻有一股霉臭咸酸的气味,冲过 厚厚的口罩钻进鼻孔里,顿时感到一阵恶心,脑袋和王脏六腑里都被这酸臭气味灌 满了。他手扶着车厢板,干哕(yu ē曰) 了几声。王五在车上冷笑热哈哈地讥讽: " 嗬,小姐身子丫环的命!坐办公室倒是不臭,可你祖坟上长那棵蒿子了吗?干吧, 孙子--!就这份儿苦命,别捂着半拉充整个的了!上这儿混泡?没门儿!" 这时候 个子不高的张文景凑近小王耳边劝他说:" 忍着点儿,就这活儿!慢慢儿习惯了就 好了。先少吸气,脑子里别想它。" 几辆车一块儿往下卸垃圾,顿时这一块场地暴 土扬烟儿,空中灰尘蔽日,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臭气。可是那帮女人却毫无感觉似的, 纷纷抢上前来,钩子扒,手指捡,在刚卸下的垃圾上挑拣东西。尹志奎立刻跳下车 来,用平锹把儿轰赶着这些女人。车站货运员站在老远的上风头儿喊:" 往后站--! 小心砸着人!" 小王心里有点儿气不忿儿:" 连破烂儿都不让捡,姓尹的孙子 也太多事儿了。这帮娘们儿也真是的,车卸完了,尘灰没了再捡不好吗?" 他这个 想法,在脑子里没停多久,立刻就明白了:垃圾卸完,汽车开走了,他们这帮人还 是三个一组,围着刚卸的垃圾,用平锹撮成堆儿,一边儿撮着,王五、张文景一边 从垃圾里捡一些东西出来,像破布头儿,稍大点儿的布片儿,两人捡了丢在旁边。 碰上尼龙袜子、牙刷把儿、塑料瓶,还有一截一截儿的电线,这两人就分别塞进自 己带来的口袋里。见小王光用锹撮垃圾,不捡东西,王五气哼哼地训斥说:" 王振 春!学着我们的样儿,把毛儿烂和碎纸捡出来,堆到这儿,不然,分钱可没你的份 儿!" 小王没理他,心说:" 干这活儿,熏得我都快晕了,还让我捡那烂东西,没 门儿! 把我当捡破烂儿的了。" 中间等汽车休息的时候,张文景坐在小王身边小声儿 对他说:" 小王,你可能不认识我了。咱们五八年在一个队呆过。我还记得,你为 了调剂轻工作,挨过赵队长的批评。一晃几年过去了,你也长壮实了。" 小王歪着 头在脑子里搜索,突然一个景象映现在脑海里:"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河南人。 记得那年我每天出工收工的路上,你跟另一个人边走边嘟囔着。有人说你们是在下 盲棋,我当时心里纳闷儿,下象棋,那么多棋子儿摆在棋盘上,我还认不大清呢, 你们怎么能把棋子儿、棋盘摆在心里,还得记住每一步棋在哪个位置,简直神了。 这几年你上哪儿了?" 小王一下子记起了当时教养队里的这位" 怪人" 。为在这个 陌生的人群儿里,碰上一个熟人而感到高兴。张文景却一下子转了话题:" 这话儿 咱们以后再聊。我告诉你,咱们队里有个规矩,装卸垃圾,要把碎布头儿、破纸片 儿顺手捡出来。这东西能卖钱。虽说不值钱,但是积少成多,每月一个人也能分个 十块八块的。你瞧我捡的那些塞进口袋里的东西,就稍为值点儿钱了。咱们住的地 方附近有个废品收购站,什么全要,一样东西一个价儿,弄好了一个月有二三十块 钱收入,比工资不低多少。我买书全靠这笔钱。你刚来,不知道情况,往后你会明 白的。要不然,这帮娘们儿能跟疯了一样,冒着浓灰臭气抢着在垃圾上扒拉?" 这 一番话,让小王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又不傻不呆的,虽然垃圾臭气冲天,但钱更吸 引人。有了钱,干什么不行?买几身好衣服,吃点儿喝点儿再攒点儿。往后娶媳妇 儿、置家具哪样不要钱?谁也不会嫌钱扎手的。 于是,他也开始像别人那样捡起破烂儿来。他学着别人把不值钱的毛儿烂、纸 片儿往旁边堆儿上扔,电线一类东西堆在脚下。但是稍一不注意,那些在周围转悠 的女人,不时像偷东西一样,飞速用小三齿儿抓一钩子就跑,还会顺手牵羊把小王 的东西抄走。张文景只好把口袋递过来说:" 你回去赶紧买块布缝个口袋,现在先 搁我这口袋里,今天咱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儿钱,行吧?" 小王头一天上班, 他的运气太好了,一抓钩儿下去,只见一只暗黄色的圆环正巧套在抓钩儿上。他弯 腰取下来,用手捏着在工作服上蹭了蹭,顿时发出明黄的颜色。他拿着让老张看。 老张捏在手上转着看看,猜测说:" 会不会是金戒指?" 小王没见过金戒指, 但他听说过金子是软的,正要拿牙咬一下,可又有点儿嫌脏。这时候旁边那个年轻 女人李小兰眼尖手快,一把从小王手中抓过去,立刻塞进嘴里上下牙一合,小声惊 叫一声:" 金的!" 同时往小王身上靠紧些,用她那高耸的乳房在小王身上蹭着, 嘴里央求说:" 大兄弟,送给我吧。一会儿下班,上我家去,干什么全行!我家住 在南市仁安巷,离这儿不远。我还有一个妹妹没结婚呢……" 她使劲儿地说着让男 人动心的话,但小王趁她光顾着撒娇,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劲儿掰开她攥紧的拳头, 把金戒指抢了回来。 张文景走过来,一本正经地跟小王说:" 这东西太贵重了,还是交给队长处理 吧!" 小王正犹豫着,另一位女人凑过来,把李小兰拱开,压低嗓门儿对小王说: " 大兄弟,别上这小娘们儿的当。她是我同院儿的邻居。我可清楚她身上的每一根 毛。听嫂子的,收好了,我给你找地方卖去。一二百块没问题。你是新来的吧?不 认识我?这一带的人都叫我二嫂。" 装卸垃圾的地方,灰土迷漫,众人都在聚精会 神盯着眼前的垃圾,盼着能扒出大锭的金元宝、整沓的人民币来,所以没人注意到 小王的意外收获。下了班,小王跟着别人一块儿上澡堂子,花五毛钱冲了个澡。刚 走出澡堂子,就看见二嫂站在外边等着他。只见这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件 小碎花夹袄,头上一条花格围巾,两只杏仁眼上边有两条浓眉和两道双眼皮儿。略 高的鼻梁下,红润的嘴唇上下包着两排瓷白色的小细牙,红扑扑的脸蛋儿透着一股 精明的秀气。她笑容满面地对小王说:" 大兄弟,嫂子等你半天儿了,东西带着吧? 嫂子带你去,包你卖个好价儿!" 六十年代初,黄金白银是国有的,不准公开 买卖。 商店里根本就没有金银首饰。但是民间又有送银元和金戒子定亲的习惯。因此 解放前留下来的银元和金戒子,就成了可居的奇货。当时的黑市价格,一块银元可 以换到一百元人民币,而一个一钱多重的金戒子,就值四五百元。--当然,这是" 求索" 的价钱。如果上赶着叫人家买,价钱肯定要大大地降低。二嫂不是这方面的 行家,一个大约有一钱五的金戒子,因为急于出手又不了解行情,只拿到一百五十 块钱,金戒子就给了人家了。 一百五十块钱在兜儿里还没捂热,小王就被梁队长找了去,劈头就问:" 王振 春,你刚来这儿,不知道咱们队上的纪律,小小不言的东西就算了,贵重东西一律 要交公,听懂了吧?" 小王听队长这话,心里一惊,暗想:" 谁这么快的耳报神? 这事儿除了老张没人知道哇?" 但他心里下意识地觉得老张不是那种" 气人有, 笑人无" 的小人!他心里正琢磨着,赵德喜从外边进来,冲小王咧着大嘴说:" 嗬, 几年不见了,听说你走鸿运了。金戒指,交出来吧!" 这一下小王更奇怪了:" 姓 赵的没在货场,他怎么知道的?" 好在赵德喜为了击跨他,一下子把消息来源说了 出来:" 想赖账?做梦去吧!人家李小兰亲眼看见的,还拿牙咬过。她告诉我了, 千真万确是金的。痛快点儿交出来!" 梁队长也展开心理攻势:" 告诉你吧,上回 有人扒出一个钱包,里边有几十块钱;还有人捡了手表,一找他们,全不认账,最 后还是纸里包不住火,乖乖儿交出来了。两个人一人给了一个警告处分,罚五块钱。 你现在交出来,还算你主动坦白的。怎么样?想好了吗?" 王振春不是刚到农 场那会儿那么幼稚单纯了。他的胆子也练出来了,一口咬定:" 我是捡了个戒指, 不过不是金的,刚卖给马路上收破烂儿的了,一块钱!我洗澡用了,要不发工资扣 我一块钱就行了。" 赵德喜一听,眼珠子瞪起来,一着急把四川话也带了出来:"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知道你一贯的铁嘴钢牙,今天碰上我算你倒霉!" 说着对 梁队长建议:" 李小兰说,当时那个小个子河南人也在他身边儿。我知道她说的是 张文景。把他找来对质,谅他一个戴帽子的右派,不敢包庇他!" 张文景正躺在床 上看一本刚买来的《数学专论》。他原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上大学一年级, 数学论文就发表在苏联的刊物上。华罗庚都赞过他是个人才。五七年反右运动,把 他定为反动学生组织" 百花学社" 的核心骨干分子,扣了个极右帽子,送劳动教养。 现在虽然解除教养几年了,可那顶铁制" 极右" 帽子,还像" 紧箍咒" 一样扣 在他头上。但他就是怪,一有闲空,立刻抱着一本厚厚的" 大砖头" 啃着。别人笑 他" 痴" 他只是笑笑,继续看书。连一些右派也觉得他怪,摘了帽子的右派,都窝 在农场当农工,他连帽子还系着带儿,看那些书管什么用?好在他人缘儿极好,平 时从不多说多道,也不招猫儿惹狗儿的,没人会找他的茬儿整他。连酷爱恶作剧的 尹志奎都说了:" 人家苦哈哈的,连帽子都没摘,干活儿也不悚头缩脑的,咱哪能 看见悚人压不住火儿呢!" 张文景前脚进了办公室,尹志奎后脚就跟了进来。听完 梁队长问话,张文景瞧了小王一眼,这一眼让小王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攥紧了 拳头,准备姓张的只要指认他捡了个金戒指,这一拳就得打他个满地找牙。可是张 文景不慌不忙,一本正经地答复队长:" 货场那地方您也去过,干起活儿来昏天黑 地的,又戴着风镜,王振春是捡了个戒指,也让我看了,隔着暴土扬烟儿的灰和风 镜,我只瞧了一眼,灰不拉叽的像个铜戒指,也许是金的,反正我认不准,估计是 铜的。 这事儿您问他自个儿不就清楚了?" 老张来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给自己留了 条后路。 赵德喜两眼直盯着张文景,突然发问:" 当时李小兰在旁边不是看过戒指么? 她还搁在嘴里咬过,说是真的,有没有这回事儿?!" 张文景还是一副认真的 模样回答说:" 我刚才说过,货场那么大风,又是灰又是土的,我又戴着风镜,确 实没看见什么李小兰。当时周围都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即使真有个李小兰在旁 边,我也认不出来!" 梁队长听了张文景这番话,觉得有道理。这时尹志奎迫不及 待地插了话:" 梁队长,您瞧这小子一嘴的蚂蚱屎,一脸的倒霉相,他能捡着金戒 指? 做梦去吧!我们干那么多日子也没见过一点儿黄色的东西,他第一天干这活儿, 能有这份儿运气?" 赵德喜还是不死心,他瞧着梁队长想就此结案,眼珠儿一转, 又有了主意:" 老梁,这小子是吊死鬼耍赖--死不认账。咱们不能听他们的话,干 脆让他找一个不是队里的人作证,或者把戒指赎回来才行!" 梁队长一听有道理, 就开口问小王:" 你卖戒指有没有旁人看见?要不你去找那个买的人把戒指拿来我 瞧瞧,这事儿不就说清楚了吗?" 小王心里恨得咬牙:" 姓赵的王八蛋,诚心跟我 作对。这可怎么办?" 他想了想,突然想起二嫂,凭那女人的机灵劲儿,一准能保 他过关。他心里打定主意,胸有成竹地回答:" 您这话倒给我提了个醒儿。卖戒指 的时候,一个叫二嫂的女人在旁边。可我上哪儿找她去呀?" 赵队长一听笑了,透 着得意地说:" 别怕,我知道她家在哪儿。李小兰家我去过,二嫂家就挨着她住。 老梁,我带你们去!" 六十年代天津的胡同,比北京胡同还密还窄。尤其南市那一 带,过去是穷人住的地方,大胡同套着小胡同,宽胡同连着窄胡同。最窄的胡同就 数" 仁安巷" 了:人站在巷道中,两个肩膀几乎蹭着两边的墙;抬头往上看,蓝天 被胡同的两把" 刀" 切成细长的一绺儿。二嫂就住在这条小胡同的一个大杂院儿里。 一进街门要下台阶,然后是一条直筒式的院子,像北京四合院儿的廊子一样。只是 蓝天当了顶子,进门靠右边一间挨着一间像军棋子一样的住房,所有房都似一个钢 模子扣出来似的。房屋大小,门窗位置全一样,只是房与房之间约定的界线,用一 块破纸板或烂铁皮表示。李小兰住第五间,也就是最里边一间,二嫂住第二间。 二嫂在屋里听见街门响,连忙站在玻璃窗前往外看,只见几个人相跟着走进门 来:前边走的是赵队长,她认识,因为这人来过李小兰家几趟了。街道的老娘们儿 闲得没事儿,喜欢探听别人家的事情,谁家捻死个臭虫,也能传出二里地去。赵队 长身后是王振春。看见小王,二嫂立刻拉门迎出来:" 哟,大兄弟,你怎么找到这 儿来了?快进屋里坐!" 那年头的人还有点儿迷信,瞧小王刚上班,一钩子就拣个 金镏子,这人财运旺,跟他来往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小王一见二嫂,灵机一动计 上心来,脸上装出受了委屈的样子说:" 二嫂,您瞧我多倒霉,捡了个铜戒指卖了, 您不是还在旁边吗?那个叫李小兰的,硬说我捡了个金戒指。麻子不叫麻子,这不 是' 坑人' 吗。这不,队长带我找您对证来了!" 二嫂是个外场人,眼观六路耳听 八方,听到小王" 递" 过来的话茬儿,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一只手在大腿上一 拍,叫着板儿说:" 哟,这是谁那么缺德呀?八成儿是整天想发财,满地捡元宝想 疯了!金镏子那么好捡,谁还去上班呢?他捡的是个铜镏子。当时我还往手上戴了 一下,跟大兄弟说,这要是金的该多哏儿。可惜大兄弟没那份儿财运哪!" " 那铜 镏子卖了多少钱?" 赵队长穷追不舍地问。 " 哟,这不是常来小兰家串门儿的赵队长吗?" 二嫂故意打着岔,目光盯了小 王一眼。小王假装用食指在脸颊上搔痒痒。" 您这是考我吗?这破烂儿带捡不捡的, 也有两三年了。一个破铜镏子,撑死了块儿八毛钱的事儿。您要是想要,我家还有 两个,不多算,一块钱一个,行不?" 二嫂这话儿,一下子把" 门儿" 堵死了。这 时候" 筒子院儿" 最里头那间屋门响了一下,李小兰半截身子露在门外甩了一句: " 傍狗吃屎,有你什么好处?" 二嫂的话儿更不饶人:" 总比那白日做梦,胡说八 道坑害人强多了--" 梁队长在后边一直没说话,这时候见两个娘们儿吵起来,心里 先慌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吗?"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 ,天津卫的人 嘴皮儿薄,说起话儿来像吃崩豆一样--嘎嘣脆。天津娘们儿更胜一筹,挖苦人不带 脏字儿,骂起人来,一个小时之内不带重样儿的。所以梁队长立马儿抬脚往后撤, 带着几个人走了…… 过了两天,小王又去了一趟二嫂家,掏出五十块钱来丢在桌上:" 那天多亏您 给我兜着。还有张文景也帮了我一把。一百五十块钱,咱们三一三十一,每人五十 块。这钱您收下!" 二嫂假意推却几次,才把钱收起来。她真认为结交了小王,给 自己带来了财运,乐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劲儿叮嘱小王:" 大兄弟,你先坐会儿, 我出去买点儿肉馅儿,咱们包铰子吃。一会儿你大哥下班,你们哥儿俩饺子就酒儿, 多哏儿!……" 从此小王就常到二嫂家玩儿,每次来绝不空手,不是弄二斤水果, 就是一包点心。二嫂也真拿他当亲兄弟看待。言语之间还说要帮小王张罗一个媳妇 儿,小王连忙摆手敷衍说:" 我有对象,谢谢您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