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就业人员分四类 光阴荏苒,转瞬间又要过春节了。但是这个春节,已经引不起农场职工们的兴 趣了。刚刚过了元旦,总场下达了一个文件,共有两个内容:第一,因为职工有选 举权,所以公布了四个候选人--无非是正副场长和正副政委--的名字,布置选举工 作。大伙儿知道这是走过场的事儿,选谁跟自己都没关系,所以根本不放在心上。 但是第二个内容却关系到每一个就业职工的命运:文件宣布在就业职工中进行 大分类,共分四种类型,第一类解教后确实改造好了,各方面表现均被" 群众" 、 干部认可,此为正式农场职工,享受职工--包括探亲假、福利、节假日等等一切待 遇。 第二类各方面表现尚佳,没有政治问题,没犯过纪律,劳动过关,但靠拢政府, 向坏人作斗争方面欠佳,此等人为准备职工,探亲假还有,但两年一次,其他不变。 第三类人员,表现一般,无大错但小错不断,如迟到早退,学习不积极,干活 儿占中流儿,有不满言论,如对伙房不满,对干部不满……甚至有小偷小摸行为, 此等人员原地踏步不动,仍为就业职工,探亲假只报工资,不报路费,福利减半享 受。 最后一类人为解教后不思悔改,重新犯罪但不够判刑的,反动言论不断口是心 非的,劳动消极混泡每月拿不够自己工资数儿的……反正除了那三类人之外的,全 是第四类人员,这类人总场给他们每人白送一顶" 帽子" ,因原案性质又分为" 地、 富、反、坏" 四类分子。一切福利待遇取消,监督劳动,工资一律三十元。…… 文件传达完了,会场上一片寂静,近两千人坐在地上,鸦雀无声。人们似乎被 这突如其来的政策震昏了。众人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想着一句话:" 二次教养了!" 郭政委讲话中强调要大力开展学《毛选》运动,人手一本《毛泽东著作选读本》, 每三五人组织一个学习小组,几个小组选一人任学习辅导员,要求不单天天学,田 间地头休息也要学,要把毛主席的话当作一切行动的最高指示,绝对服从,坚决照 办。下一步在职工中开展评比运动,规定人人过三关,认罪关、思想改造关、劳动 关。郭政委最后代表政府,警告那些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不许他们继续散布反 动言论。他指出:有人散布《毛选》是万金油,包治百病!说到这儿郭政委嗓门儿 突然提高八度,近乎嘶喊地说:" 《毛选》包治百病没错儿!包治的是你们脑子里 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百病!但是把《毛选》比作万金油,是恶毒的污蔑。职工二 中队要查出这个人来!只要事实俱在,立刻严惩不贷!" 最后宣布分场成立一个严 管小队,把分场各队揪出来的坏人,有重大反动言论的人集中管理,落实罪行,严 加惩处。 会散了,大多数人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坠了一个铁秤铊。王振春倒没怎么过心, 从垃圾队回来,在二中队只呆了一个多月。他就去找姚场长,要求调到直属队,理 由正合姚场长的心意,马上就到春节,又要唱戏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童玛丽总是 隔三差五地把他找到家里去,吃啊、玩儿啊、唱啊,但是小王察言观色,总感觉每 次他进邓玉亭家门,小邓的脸儿就" 晴转多云,接着转阴" 了。小童对他过份热情 和有机会就拉他" 上床" ,真叫他有点儿担心,万一事情败露,后果无法设想。他 真闹不明白,童玛丽哪儿来的那么大" 骚劲儿" ,怀孕都好几个月了,还不知道保 养身体。小童已经告诉他,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种上的。这使他心里不由得蒙上一层 阴影,每次面对邓玉亭,都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为此他才下决心调开。 他被调到分场开的小饭馆儿里,给掌勺的师傅赵力宏打下手,在窗口卖饭菜。 因为自从小饭馆儿开张以来,常有一些" 人物头" 晃着膀子,拍着胸脯,吃了 饭不给钱。好一点儿的叫记上账,月底发工资扣,卖饭的人稍一迟疑,就得挨骂, 弄不好还让人搧嘴巴臭揍一顿,所以换了几个卖饭的人,都借口不干了--犯不上为 公家的事儿挨揍得罪人! 王振春头一天上任,他听从李贵良的主意,由李贵良出钱,在饭馆儿里摆了两 桌,请各队的" 人物头" 赴宴白吃白喝一顿,小王当场拍了胸脯:" 各位哥们儿多 包涵,从今天起我王振春在这儿卖饭。哪位饿了赏脸来找我,白吃白喝,由我付账! 可有一样,本人每月只有三百六十大毛,众位悠着点儿,别让我倒欠账就行了。 各位大哥回去跟手底下的小兄弟们替我打声招呼。店小本钱少,有什么事儿别在店 里闹,私下里找我全有了!……" 小王这顿饭没白请,果然白吃白喝的没有了。当 然,小王会适当地免收、减收那些" 人物头" 的饭钱。对个别的小混混儿,不给面 子硬来闹,小王的拳脚会把他们打得没吃一口饭,反而乖乖儿地在账本上签字,认 下十块八块钱的饭钱,用来补补" 人物头" 白吃的亏空。 头一个月算下来,小饭馆儿净赚五百块钱。小饭馆儿的正主人赵力宏不念旧恶, 一个劲儿捧着小王。小王来了不但饭馆儿开始有钱赚,而且从此他可以搬回家里去 住,把 "大伊犁马" 娘们儿看紧点儿。他耳朵眼儿里已经灌进了不少闲话:他在店 里住,媳妇儿在家里给他染了一顶" 绿上加绿" 的帽子戴。 小王在店里住,不单吃喝免费,还从卖饭的钱里" 抽签儿" ,把李贵良垫付的 饭钱还了。他这活儿算" 死角" 工作,没人叫他参加学习,学《毛选》根本没他事 儿,反而有几个擦胭脂抹粉的娘们儿,常来常往跟他飞眼儿吊膀的。刚开始童玛丽 也来过,但是饭馆儿人多眼杂,撑死了躲进小王的小屋亲个嘴儿,抠抠摸摸,来不 了真的。后来肚子逐渐鼓起来,行动不便,也就不来了。 胡明言来看过他一次,吃饭之间告诉他,自己在职工二中队新成立的女工小队 当学习辅导员兼记工员,还跟一个叫李连锁的姑娘暗暗好上了。这消息让小王关上 门儿躺在床上,想了好一阵子:" 连小胡都开始奔妞儿了,自己是不是也往这上边 使点儿劲儿?" 但他不想找李连锁那样的" 柴禾妞儿" ,他理想中的媳妇儿,得长 得像小童一样," 盘儿亮" ,有身段,能侃会唱,还得是头一水儿的处女大姑娘。 他知道这个条件不好满足,但他不急,反正只要他愿意,少不了有娘们儿送上 门儿来给他玩儿。 丁义也来过一次,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总场白副政委已经给他办了回北京的手 续,估计很快就可以回家了。这个消息对他振动不大,因为他北京没家。" 要是能 调回北京的哪个工厂,那就萝卜不叫萝卜--心里美了。" 他心里想着近似幻想的事 儿,不过很快就丢在脑后了。 开展评比,分四类人的运动,在他心里没当回事儿。因为这些年,他不再关心 政治,也不再想什么前途," 得过且过,乐一天算一天" 的处世态度,让他忘了过 去的专业和曾经坚持过的" 反动观点" 。他生活过得这么舒心,没有什么不满的念 头产生。虽然有几个右派朋友,但从不谈京剧之外的话题。在职工二中队,他觉察 到邓玉亭常跟一些" 知心朋友" 在家里关上门议论政治上的事儿。但他从不参与, 而且小邓一看见他,话就少了,所以他绝不担心自己会因为什么政治问题而被归入 二三类人中去。 唯一让他心有余悸的,是他参与了" 换老婆" 的事情。这两年东区园艺队有不 少女就业人员相继嫁到了西区,连赵淑珍也终于找到一个满脸是小坑儿的男人结了 婚。这些女人干活儿经常跟男人在一块儿,住房也相距不太远,这就免不了男女之 间有时候言语挑逗,动手动脚。有一个姓赵的小子,媳妇儿外号" 小花猫" ,跟别 的男人勾搭上,让姓赵的知道了。但他没吵没闹,因为他清楚,这些园艺队出来的 娘们儿,大都是" 洪湖的水--浪打浪" 。他想出一个新招儿:" 别偷偷摸摸的,玩 儿着不痛快,干脆咱们一对一换着睡,谁也不吃亏!" 王振春没媳妇儿,按说这种 " 活动" 他没参加的资格。但是在这些" 狗男女" 中,有爷们儿正巧出门在外没回 来的,有" 悚头日脑" 长得对不起观众的,有下身的" 枪" 软又有严重的" 气(妻) 管炎(严)" 的,这些男人的交换对象,就点着小王的名儿让他来顶替。小王 当然乐意承担这份" 义务和重任" 。但是时间久了,还是生出事儿来,有的男人嫌 自己的女人让别人睡的时间长了,自己" 枪软" 体弱,睡的时间短,吃了亏,要求 对方拿点儿钱物出来补偿补偿。结果露了" 风儿" 。小王听说已经有参与" 换媳妇 儿" 活动的人,被队长找去谈话了。他赶紧四下活动,做善后工作,全身而退。那 些人看在平时常来饭馆吃点儿喝点儿的份儿上,答应不会把他咬出来。但他还是有 点儿坐卧不安,担心一旦把他揪出来,四类分子中" 坏分子" 的帽子,可就戴定了。 分类的运动一开始,五八四村职工二中队的干部就集中摘帽右派中表现积极、 能说会道的人,开批判邓玉亭的会。 二中队的队长全换了。李幼善因职工检举他贪占职工食堂的东西,把他削职为 民,回北京当工人去了。当然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实际上分场领导对他管教右派不 力,造成二队有些右派散布反动言论,攻击学《毛选》的人,对开展学《毛选》运 动不积极,本人也有不少对农场工作条件不满的言论,还煽动年轻的干部不安心在 农场工作。诸如此类等问题,早就有所觉察了。 二中队郭指导员是奉调回北京的。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身为分场副政委的 沈宝珍,居然到二中队当政治指导员来了。当然,时间不长,小道儿消息就传过来 :姓沈的" 饱暖思淫欲" ,把分场部一位当文书的姑娘肚子搞大了。小郑队长终于 因表现积极,能及时向党委汇报情况,奉调去了北京郊区的劳改农场当队长去了。 新任二队中队长的是一位转业军人,姓齐,是个山西人,说话有点儿咬舌。二 队的捣蛋鬼立刻给他起了个外号:" 齐醋坛子" ,简称" 醋坛儿" 。 原来教养五中队的老孙队长,马上快退休了,调他来职工二中队管后勤和伙房。 因为孙队长家有四个闺女,因此得了个外号叫" 老岳父" 。沈队长的外号是右 派们给精心设计的,因为他每次队前训话,不论谈什么话题,即便是批评随地大小 便的事儿,也得说出个一二三来,于是就送给他一个" 沈三弦儿" 的美名。 因为是冬季农闲时期,农场职工习惯地称为" 磨嘴皮子" 时期。会议一开始, 先由沈指导员开讲:他从世界革命形势讲到国内革命形势,中心意思就是" 一片大 好,不是小好,今年比去年好,明年比今年更好" ,从学《毛选》到学用结合,东 拉西扯聊了两个小时,最后归入正题:" 邓玉亭的反动思想是有背景的。他是和社 会上阶级斗争的反映紧密相连的。据揭发材料反映,他的言论极其反动。要是在社 会上,一颗枪子儿就解决问题了。但是在农场这儿,我们政府为了挽救他,教育其 他人,不枪毙他,也不抓起来,而是放在你们中间当反面教员。他的反动言论,恶 毒之极,有些我都不敢重复!他竟敢说中国不适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而是应当 用反动的儒家学说、孔孟之道来管理国家。他闭着两只瞎窟窿胡说什么中国共产党 好战,美帝国主义反而爱好和平。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他狗胆包天,攻击京剧革 命,妄言新戏公式化,不如老戏好。他的反动言论还很多,希望经常去他那个反动 黑窝儿、大谈反动言论的人,能够猛醒过来,反戈一击,彻底揭露邓玉亭的反动嘴 脸。政府不但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相反你们会看到对大胆揭发检举的人,政府会 给予宽大和奖励。不单能划入职工队伍,甚至可以给予放回北京,重新进入社会的 待遇……" 对邓玉亭的批判会,整整开了一个星期。与会者都是五七年参加过" 大 辩论" 的人。按照当时《人民日报》刊登的关于开展大辩论的精神,众人都翻文件, 找资料,以《九评》中一些观点,纯学术性地批判邓玉亭的反动言论。邓玉亭胆子 还真不小,竟敢也引经据典地和众人争辩理论。齐" 醋坛儿" 是个大老粗,坐在会 场上听得直打呼噜。 " 病号" 小队长,也就是邓玉亭的直接领导张礼看出了问题,他直截了当、义 愤填膺地对齐队长建议:" 这样开批判会不行!毛主席指示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 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 张礼一连气儿地给齐 队长背诵了好几段毛主席关于" 阶级斗争" 的语录,让大老粗的齐队长惊奇得直眨 巴眼儿。张礼接着说:" 我觉得跟邓玉亭之间不是讲道理的问题,而是你死我活的 斗争!应该换个方式对他进行批判和斗争,我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