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新战士告别亲人 北京永定门货站是北京几个物资运轨吞吐量比较大的货场之一。平日里货场一 片繁忙景象,但今天在第一分货场,看不到平日交叉奔驶的叉车、铲车,也看不到 频繁推进、拉出的铁皮闷罐子车厢,进出货场的运货汽车和分布在货场各库忙碌的 装卸工人也没了踪影。沿分货场主要进出轨道干线两侧,不时有身穿铁路工人制服 的" 工作人员" 空着手在轨道两侧的站台上,无目的地转悠。待听到一声尖厉的哨 子声,这些人全按照事先选好的位置,消失在站台两侧的房屋周围。 不一会儿,一列长长的客车车厢,似一条肮脏的绿龙,从站外推进来,停靠在 第一分货场的主站台处。车门拉开,有次序地走下来一行行排着队下车的人们,在 " 铁路工人" 的引领下,奔指定的地点走去。 队伍中说话的人不多,但也有个别的" 话痨" 管不住自己的嘴:" 哟,这不是 货站吗?咱们成了' 货' 了!" 答话的人不多,文树仁两只眼睛四下巡睃一番,接 上了话儿:" 还是危险的' 货' 呢!没瞧见四下埋伏着雷子吗?" 他的后半句话引 起了众人的注意,无数颗脑袋方向各异地转动着。果然看到房角暗处,门窗玻璃后 有人影晃动。但是大伙儿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上刺刀的步枪对着自己举着的场面 都经历过了,这样的阵势,不算什么。只是李贵良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 这也是 ' 参军' 的前奏曲吧!" 众人的下车次序这么好,要归功于昨天在农场专门受了两 个小时 "立正" 、" 稍息" 、" 齐步走" 、" 跑步" 的训练。不少人认为:到了军 队里,这是每天必练的功课,所以都挺认真地学着操练。再说大伙儿都是马上要穿 军装的人了,不能像几年前那次专车回北京,给车站带来一片混乱。那是农场第一 次职工走探亲假。为了体现政府对当了" 职工" 的人的关怀,从茶淀那一站挂了一 节专门车厢。到了永定门车站,这些人好似" 饿狼下山" ,连喊带叫,一窝儿蜂似 的往出站口跑。吓得上下车的旅客和候车厅以及车站广场走动的人们惊惶失措,四 下逃窜。还有人叫着:" 清河农场的人来了--!" 这些人出了车站,往广场上停着 的几辆红色" 司各达" 大轿车门前乱挤,就像六○年市民抢购食品一样,造成了极 坏的影响。为此,当时负责此事的梁副处长还做了检查。 可能是接受上回的教训,这一回" 司各达" 大轿车分四个犄角儿停在空旷的货 场上,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喊着:" 汽车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人按自己住家在哪 一城区上车!" 童玛丽和邓玉亭在火车上就为先上谁家争吵了几句。小童要先去她 家,看看父母,帮他们想个办法摆脱因境。小邓要先去看爷爷。他讲了两个理由: " 第一爷爷是年过七十古来稀的人了,要早一点儿让他圆了四世同堂的梦,早一点 儿看见邓家后继有人了。第二爷爷病了,小军这一去,兴许是治好他老人家宿病的 一剂良药。爷爷瞧见重孙子,一高兴,病就兴许好了。你父母那儿,咱们去了也误 不了他们还得挨批斗。这事儿咱们能说得上话吗?" 小童觉着他说得也在理儿,可 心里还是惦念着爸妈,所以当时没再争辩,但一出了车站,她心里拿定了主意:" 你先带小军去看爷爷,我说什么也得先回一趟家,不然心里不踏实。" 于是两人分 手,分别上了不同方向的汽车。 小童急火火地往家奔。快到家门口,老远地看见居委会门口,有七八个人站成 一排,面向大街,低头站着。她估计这就是挨批斗的人吧。到跟前目光一扫,没看 见爸妈的身影,她立刻有点儿紧张,心里纳闷儿:" 爸妈出什么事儿了?" 这么多 年来,劳改农场的人养成一个思维习惯,遇事儿先往坏处想。这时只听一个唐山味 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哟,这不是童家的大闺女吗?我代表居委会欢迎你呀。 " 这话把小童说愣了," 欢迎?欢迎我一个三类人员干嘛?" 可没等她想出答 案,唐山味儿的居委会主任接着说:" 找你老家儿吧?打昨个儿起,就解除批斗了。 你现在上兵团,是光荣的解放军了。他们沾你的光,算是军属了。快回去吧,有什 么困难找大妈我就行了--" 小童只听见一句:爸妈回去了,其他话她也不想听,就 一阵风儿似的直奔家里。进了院儿,三步两步迈到北屋,伸手正要拉门儿,她愣住 了:门上挂着锁!这时不知从哪间屋里甩出一句话来:" 嘿!嘿!别乱拉门儿!你 们家搬后院儿东屋去了!" " 后院儿东屋?她小时候,那间屋是堆杂物的呀?后来 租给一个摇煤球的了。那东屋怎么住人?老人不是说过: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 夏不凉么?" 她心里这么想着,两脚不停步直奔后院儿。 屋里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床上躺着。看见闺女回来了,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 可是不敢哭,泪水裹着声音对女儿说:" 你可回来了,再晚了可就看不见妈了…… " 小童没看见爸爸,着急地问:"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您别哭了,让人心里怪 难受的。我爸上哪儿了?" 老太太止住了泪水,用手背抹把脸,小童赶紧四下望着 找毛巾。这小屋年久失修,房角裂了一个口子,幸亏有这道口子,屋里才透进一点 儿光亮来。窗户早被砖块砌死了,快散架了的门,用铁丝绑着。旧报纸把大小裂缝 糊得严严实实,比冲相片的暗室还黑!找了半天儿,也没看见毛巾在哪儿挂着。老 太太叹口气儿,拦住女儿:" 算了!别找了,不定你爸塞哪儿了。打从昨天中午起, 主任让你爸去办事处开了个什么' 动员支边' 会,主任说你已经被批准参军,让我 们老两口回家休息,不再批斗我们了。起初我还不信,哪一年参军不是挑出身好的 人? 凭你这出身加上农场那点儿底子,能让你参军?可你爸回来说,千真万确是参 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了,只是这一绷子绷太远,有一万多里地呢!这往后妈要想你, 可怎么见面哪?你爸劝我想开一点儿,兴许政府对你们网开一面,苦尽甘来了。想 不开又怎么样?起码先沾你的光,不用去站街了。会上说了,你们今天要回家省亲, 你爸一早奔副食店买点儿肉、菜,再顺便买点儿药。这一阵子我总是咳嗽不停。咱 娘儿俩怕是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呜--" 说着,老太太又伤心地小声哭起来,小童 劝了半天,才算止住了哭…… 邓玉亭抱着儿子一进门,姑姑和孩子们就迎出来,不懂事的孩子们围着小邓喊 着:" 大哥哥当解放军了--!" 小邓被他们簇拥着进了北屋,躺在床上的老人,一 看孙子和他手里抱着的孩子,眼睛立刻一亮,跟着手哆嗦着抓住床头栏杆要往起坐。 姑姑立刻过去把老人扶起来,把枕头斜立在床头,让老人靠着坐起来。老人双 手伸过去,把孩子从小邓手里接过来,盯着孩子的小脸儿看着,两行混浊的泪水, 顺着脸颊的横竖皱纹流着,好半天儿说了一句:" 好哇!老天有眼,我邓家有后了。 祖宗积德,让我看见重孙子了,我可以闭眼了--" 从没见过爷爷哭的孩子们吓呆了, 木木地站在床边不敢出大气儿。姑姑有点儿不高兴,埋怨老父亲:" 瞧您说的,这 几个孩子不全是您孙子吗?" 老人目光没离开双手抱着的重孙子,口气坚决地反驳 女儿:" 不一样,他姓邓!是我们邓家的传辈儿人哪!" 小邓怕爷爷累着,赶紧把 孩子接过来。爷爷眼睛在屋里扫视一下问:" 孙子媳妇儿没回来?" " 她先回趟家, 一会儿就来看您!" 小邓连忙回答。 老人点点头,闭了会儿眼,对女儿说:" 你先把孩子们带出去,让我静一静。 留玉亭一人陪我说说话儿。" 姑姑答应着,领孩子们往外走。老人又把女儿叫 住:" 家里还有多少钱?" 姑姑明白老父亲的意思,稍迟疑一下说:" 还有两千来 块钱。 " " 那就给玉亭一千块吧。去那么远的地方,咱们爷孙是生离死别了。往后再 想花爷爷钱也办不到了--" 姑姑脸上露出难色,小邓忙说:" 我们有钱。到兵团也 有工资,不需要钱。" 姑姑也顺口搭言说:" 老爷子身体不好,得留点儿钱用,往 后这诊所开不成了,一家人生活只出不进,手头儿没钱可不行啊!老爷子站了好几 天街了,这么大岁数,路上来往的人都觉着可怜。不是玉亭上兵团,老爷子还回不 来呢? 玉亭啊--别怪姑姑抠门儿,老爷子万一--哪儿不要钱呢?" 老爷子叹了口气, 做出决定:" 你姑姑说得也在理儿。干脆给玉亭五百块钱。那么远的路程,穷家富 路嘛。 手里有点儿钱,遇事不心慌。就这样吧,你带孩子们出去吧。把门带好!玉亭, 你把这窗帘拉上,这太阳光照在床上,怪热的。" 看着女儿出门,玉亭把窗帘拉好, 老人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自己从床上下来,颤颤悠悠扶着桌子,走到那架书柜 前,手抖动着拉开柜门儿,拿出一本厚厚的中医书来,搁在桌上,又睁大昏花的老 眼向门窗望去,确认没人偷听之后,小心地把厚书的封皮儿拆开,从封皮儿夹缝儿 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小邓面前,然后紧挨着孙子坐下,嘴巴凑近孙子耳边 轻声说:"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瞒着所有人。你父母还活着呢,在台湾当了商人了。 这里有他托人带过来的一封信。现在你要离开我了,我也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信交给你收藏好,连你姑姑、你媳妇儿也不许说。这个利害关系你心里应该明白。 这里还有一张房契,红卫兵逼我交出来,我只说早没有了。房契上写着我的名字, 实际上是你爸爸置办的家业。我也写了一份遗嘱,把情况说明白了,你全保存好。 如果到你死的时候还没用,你就把他烧了或者传给你儿子。" 老爷子说了这么多话, 有点儿喘不上气儿来。小邓立刻扶着老人躺下。他打开牛皮纸信封儿,把信和房契、 遗嘱全看了一遍,泪水沾湿了怀里抱着的孩子的小被子。他知道这些东西的份量。 把信封儿收在怀里。但想想又取出来,仍旧放进厚书的夹缝儿中,对爷爷说: " 这些东西是孙子的命,它丢了孙子的命就没了。先放回原处,等我走的时候,从 您这儿拿几本中医书,闲了可以看看,顺便把夹着信的书也带上。您放心,我一定 照您的话办!" 三伏天儿虽然在日历上翻过去了,可北京城依然是那么燥热,即便太阳落了山, 月亮升上天,地面上返蒸上来的热气儿,还是让人们坐不安,睡不稳。往年这种时 候,男人们会穿着背心儿大裤衩子,手拿一把芭蕉扇,夹一张凉席儿出来,铺在街 道两边,几个人坐在凉席儿上,山南海北一通侃,直侃到身上汗毛孔有点儿发紧, 这才互相打着招呼,定着不见不散的约会,回家睡个凉快觉去了。 今年不同了,天儿再闷热,一擦黑儿街头上的行人就很少了。路边看不见乘凉 的人。闹革命就得有闹革命的样儿,连西单这样繁华热闹的商业街,也显得冷冷清 清的。路上不论骑车还是步行的人,都是行色匆匆,两眼发直,脑子里满满当当装 着事儿。反正不是革命的,就是被革命的。王振春是这条街上唯一一个闲逛的人。 他是跟着那些提前解除教养的人,一块儿回到北京的。 本来王守仁不让他回北京。因为档案上标明他是父母双亡,孤儿一个。但他提 出有个表哥在北京,想去看看,王守仁也就同意了。其实他是有一个同父异母的亲 哥哥在北京工作。但是从五八年到现在有八九年没见过面了。小王心里有个想法, 他知道当年父亲的大老婆,也就是他的大娘,从四川携带了不少古玩儿字画,带着 儿子和小老婆生养的小王来到北京定居。十来年过去了,他不知大娘还活着没有? 如果活着,他要找大娘算一笔账:他父亲留下的财产,他应当分一份儿。即便 在大娘家生活了几年,扣去相应的生活费--不跟她算在她家当小长工的账--多多少 少也得分给他一些东西,最好是现钱。为了不在大哥家人面前丢人现眼,他一下火 车,奔商场买了一身蓝布制服穿上,还买了一包点心提着,这才去了西单白庙胡同 大哥的家。 一敲门,出来一个姑娘。那姑娘问明他找谁之后,立刻板着脸甩出话来:" 我 爸妈不在,上班去了,有事儿下班来吧!" 说完话,顺手把小王递过来的那包点心 接过去,闪进门里把门关上了。小王心里运气,他知道这是大哥的小女儿。心里骂 :" 还那么刁!点心让进人不让进!势利小人--!" 但他不跟她生气,转身走了。 他在天安门广场转了一圈儿,看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立块牌子,写着教唱革 命京剧《红灯记》唱段,于是买张票进去学了一段《浑身是胆雄赳赳》。从教室出 来,看到不远处围着一大群人,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喊着,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内容。 小王不想凑这个热闹,在北京满打满算还有三天时间,别出什么事儿。但是听 人群里走出来的人边走边说,他仿佛听见" 张学津" 三个字。他知道张学津是马派 老生,四小名旦张君秋的儿子,《箭杆河边》唱得不错,京剧大会演上还代表京剧 界年轻一代讲过话。" 他怎么会挨整?" 他定目望去,好像真看见人群中有一个被 吊着的人。想来想去,他还是没往那边走。他用步量着从天安门走到王府井,奔沙 滩到西四,一通海溜儿。直到太阳把一抹余光射在电报大楼的钟面儿上,他才拐进 白庙胡同。 敲了门,只听门里有人说:" 准是那个小要饭的又来了!" 小王听出是那个姑 娘说的话,他心里一股无名火往上窜,但随即又把这股火儿压下去:" 好男不跟女 斗,我只要把事儿办了,他们爱怎么说都行。" 开门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这几 年不见,大哥也显得苍老一些了。刚进门儿,就听屋子里有人冲外边喊:" 别让他 进屋!咱家没这门子亲戚。要是没吃饭,甩给他俩馒头让他走!这两天学校学生闹 得凶,要是让学生知道你有个劳改的弟弟,你还有个好儿吗?" 小王听出这是大哥 的媳妇儿说话,心里立刻有了个主意。这时候大哥的两个儿子和姑娘,都站在屋门 前台阶儿上,虎视眈眈的样子,想阻拦住小王不让进屋。大哥战战缩缩,满脸尴尬 地站在小王面前,拦也不是,放又不行。小王大大咧咧地说:" 既然有人发话了, 我不进屋,馒头你留着喂狗吧。我问你大娘在不在屋里?请她出来说话!" 大哥是 教语文的,听了小王的刺儿话,心里有气,嘴里的话就横着甩出来:" 找我妈?行! 什么时候你挨了枪子儿,立马能见着她了!" 小王也不示弱:" 噢?听蛐蛐儿 叫去了?好!早就该陪老爷子去了。她们在你在,今天我敞开窗户说亮话,当初从 四川带了那么多古玩儿字画儿,你总不能独吞吧?得把我应得的那份儿给我!" 他 的话音儿刚落,只听一声嚎叫从屋里直到小王跟前:" 好哇--!你敢上我们这儿胡 说八道!把他轰出去。" 小王的大嫂披头散发,头上还插着把梳子,从屋里冲出来, 给两个儿子下了命令。小王嘴角挂着笑,心说:" 你们两个小嫩秧子,还经得往我 这一双拳头?" 果然,两个大小伙子,怎么扑上来的,又怎么倒下了。大嫂冲进屋, 抄起一把菜刀,高举着要砍小王,让大哥给拉住了。小王索性把头伸过去说:" 来 吧!我正想有人把我砍了,省得上新疆受罪去。你不砍我我砍你,完了上派出所, 把过去的事儿一块儿抖落出来,让人家评评理!" 小王这一句话算是打在兄嫂的" 七寸" 上了。大哥埋怨媳妇儿:" 你招惹这个浑蛋干吗?这要是让官面儿上知道那 些事儿,咱们还能有安生的日子过吗?" 大嫂的脸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像刷了一 层白漆一样,往后退了几步,把菜刀扔在地上,嘴里强词夺理地小声嘟囔:" 怕他? 咱是好人!他是劳改犯!上派出所也得先把他押起来!" 大哥是个明白人,他 清楚这个霸王弟弟的话,要是让学校那帮学生知道了,他就彻底完蛋了,命都不一 定保得住。因为他一直隐瞒着父亲的历史和被政府镇压的实情,只说解放前经商, 早死了。他近乎央求地对小王说:" 小爷爷,我们惹不起你,实话告诉你,古玩儿 字画儿这些年早倒腾光了。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小王用气势和拳头压住了这一 家人,看着这帮小人,他心里有气,想赶快离开这儿,于是直截了当地提出:" 行! 我相信你一回,拿钱来!" 小王把手掌一伸,大哥一咬牙,从牙缝儿里挤出一个字 来:" 行--!当家的,取一百块钱来,算咱们碰上打闷棍的了。" 到了这个时候, 大哥还没忘了挖苦人。 " 什么?一百块?你当是打发要饭的呢?今儿个没两千块,咱们是学校、派出 所、居委会,上哪儿都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儿个就今儿个了。" 小王做出一 副" 抡了" 的架式。大嫂气急败坏地吼叫:" 干嘛?杀人哪?狮子大开口,两千? 二百都没有!" 小王挺干脆,他转身往外走,边走边说:" 好!我站在门口喊 去,看看谁害怕--!" 大哥吓得一把拉住小王,差点儿给他跪下,一边骂着媳妇儿 :"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非要了我的命你才罢手?" 然后口气柔顺地跟小王说好话 :" 兄弟!好歹咱们都姓王,是同一个父亲的亲兄弟呀!大哥这一家子人要吃要喝 的,哪儿找那么多钱去?谁让咱们是兄弟呢,出远门穷家富路,大哥也帮不了你大 忙,把这个月我俩的工资加上屋里所有的钱全给你!不行我给你写个欠条,以后你 能活着回来,大哥给你补上!" 小王听出他的话中之话,上那么远去,等于发配边 关了,还能活着回来?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会有好话给他听的。最后大哥给了 他五百块现金,又写了一张一千块的欠条,才把小王打发走了。 出了白庙胡同,王振春边走边想:" 上哪儿去过夜呢?" 农场回北京的人都有 家奔,少数想逛逛北京的人,也事先开了" 通行证" ,凭这个证可以住旅馆。小王 现在没家可奔,也没开" 通行证" 。他顺着西单大街,无目的地一直往南走,到了 宣武门,他想起童玛丽说过,她家离和平门不远,他也还记得小童家的地址。一路 上打听着找到樱桃斜街小童的家。看着小童父母住的那间小破房,他的心一下子就 凉了。他有点儿奇怪:" 小童不是说过,家里有不少房子,靠吃租金过日子么。怎 么住这间破房?" 小童她妈告诉小王:" 玛丽刚走,上婆家去了。您有什么事儿, 我转告她。" 看着这间破房,小王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他只留下一句话:" 您告诉 她,我叫王振春,也上兵团了。" 说完就走了。 转了好久,他实在没地方可去,就想起火车站候车厅来了。他听一些小偷儿说 过,他们常在那儿" 刷夜"-- 也就是和女流氓一起鬼混。于是他照方抓药,一路打 听着到了火车站,找了一张空椅子,横身一躺,准备就在这里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觉得一只手在他身上的兜儿上轻轻地摸着,一下子把他 吓醒了。兜儿里有五六百块钱呢。他轻启眼皮儿,眼光在眯开的一条缝儿里,从左 到右扫视着,果然看见一个瘦猴儿似的小子,用一张报纸挡着,正冲他那鼓鼓囊囊 的兜儿下了手。他闪电般地坐起来,手指像钢钳一样夹住那两只手指头,疼得手指 头的主人直喊" 哎哟" 。小王捏着他的手指头骂:" 瞎了你的狗眼,吃到佛祖的头 上来了。走!跟我到外边去,大爷我要洗洗你!" 那小子一听这话傻了眼,心说: " 碰上行家了?" 他想着跟小王到外边,说两句好话,不行把身上的十几块刚偷来 的钱送给他,也就行了。不想两人刚走到候车厅外边的拐角,在一个暗处蹲下来, 还没过话,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公安便衣儿,不由分说把两人都押到派出所后 边的小屋里关了起来。 进了小黑屋,两人蹲在一块儿,小王立着手掌,在那小子脖梗子上切了一下, 打得那小子直咧嘴,一个劲儿央告:" 大哥饶了我吧,我今儿个眼瞎了,小蛤蟆骨 朵儿遇见您这条大鱼了。您放我一马,明儿个早晨我请您啜一顿儿。" 小王反问: " 明儿个能放咱们?" 那小子卖弄着说:" 那要看您怎么编了。您别说我偷您包儿, 明儿早上我准能出去。我叫王小明,这一块儿的人都叫我小七子。往后有什么过不 去的坎儿,只要是车站这一块儿的,您找我就齐了。大哥您是清河的吧?这两天几 条' 河' 儿里的哥们儿下来不少。我认识好几个人哪!' 一站七' 、' 快刀刘' , 我全熟!" 小王不想听他瞎摆话儿。躺在一边儿睡了。 第二天一上班,果然那小子提出去问了几句话,就给放了。轮到小王,他一说 是清河农场的,那个警察眼睛就瞪圆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哈哈--!我一瞧 你这模样就不是好人!上北京干嘛来了?做了几起案子?老实交代!" 小王现在老 练多了,他不慌不忙地答应说:" 我是被批准上新疆的人,到北京办点儿私事儿。 通行证丢了,没办法,想在候车厅忍一宿,却让你们抓来了。" 那警察一听是 上兵团的,立刻停止了审讯,问明小王姓名、单位之后,把他又押回小黑屋。一个 多小时之后,就把他放出来,对他说:" 事儿办完了就回去吧,北京市面上形势紧 张,万一碰上红卫兵,谁也保不了你!" 小王来了个得寸进尺:" 不成!我事儿还 没办完呢。要不您这儿给我找个旅馆,只住一晚上,后天准走。不然我晚上还得上 这儿来,住这不花钱的小店也行--!" 警察一听,心说:" 嗬,这小子赖上这儿了! " 没办法,因为打电话问过了,此人确是上新疆的人。只好帮他联系一个小旅店, 派出所担保,只住一晚上。 小王大摇大摆出了派出所,没走多远,真瞧见小七子在路边冲他招手。两人下 饭馆吃了一顿。分手前,王小明把他家的住址告诉了小王,让小王有空上他家玩儿 去。 小王在街上转了一上午,中午在饭馆儿吃了饭,然后坐公共汽车奔了定福庄。 他想看看自己上过学的水电学校,现在什么样儿了。下了汽车,老远地看见学 校又建了几座楼房。他沿着学校的围墙转一圈儿,然后捡了一个高一点儿的土包儿, 坐在上边直眉瞪眼地往校园里看,脑子里回忆着当初上学时的情景,心里无限怅然。 直坐到太阳落山,薄薄的夜幕垂下来,青灰色天空中,疏疏寥寥的星星,探头 探脑地窥探着大地上忙碌奔走的人们,小王这才依依不舍地从土包上站起来,面对 着曾给他幸福和希望,也曾亲手把他打入社会底层的学校,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 再见了--我的学业,我的梦想,全都再见了!" 天快黑了,郊区公共汽车少得很。 小王等得不耐烦,反正也没急事儿,于是甩开步子往城里走。到达建国门,天已经 大黑了。他正走着,突然听到前边路边有打斗声。他弯腰轻举步,小心翼翼地往前 走了几步,只见路边丛生的苇草中,隐约看见六七个人站成圆形,围着中间的一个 人在打,直打得那人抱着头倒在地上,嘴里的" 哎哟" 声越来越低。最后躺在地上 不动了。那几个人又轮流踢了几脚,其中一个人骂:" 瞧你往后还敢跟我们战斗队 对抗不!走--!" 其余人跟着那人扬长而去。小王待他们走远了,走到躺在地上的 人身边,只见那人的脑袋被打破了,殷红的血顺着抱住头的手指缝儿往外流。小王 用手指在那人鼻孔下试试,还有气儿,但显然已经昏过去了。他立刻把胳膊伸进那 人腋下,把他扶起来,背在背上,往城里走,找到一家医院,把那人送进急诊室, 替他交了钱,就坐在医院急诊室外边等着。 自从" 革命运动" 兴起,每天都有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送进医院,大夫已经见 怪不怪了。一个小时后,那人苏醒过来。大夫给开了点儿药,就让他出院了。小王 又半背半扶地把他送回家。这人的住处也在西城。他父母正为儿子这么晚没回来着 急,见儿子被一个陌生人背扶回来,赶忙把儿子接过来,放在床上躺着。儿子让父 亲把药钱还给小王,小王死活不要。那是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感动得直流泪说: " 多谢您了,不是您救我,弄不好我会死在那块没人去的野地里。" 这时候有几个 学生来到那人家里。那人把被打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对众人说:" 是这个人救了 我,还背我上医院,替我交钱。这可是位讲义气的革命战友。" 接着向小王介绍: " 这几位是我们战斗团的战友,他叫钱卫东,他叫王明一,是我的两个知心朋友加 亲密战友。我叫张明,是我们中学战斗团的头头儿。同志,您是那个战斗队的?" 小王灵机一动,告诉他们:" 我叫王振春,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来北京办事儿, 明天就要回去了。这次在北京学到不少革命小将的英雄事迹,回去以后,要把革命 火种带回去。向你们学习,把文化大革命搞起来!" 他沉吟一下,觉得现学的革命 词语用得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怕露馅儿,所以没说几句就赶紧告辞了。临别,张明 对他说:" 王大哥,往后到北京来,一定来找我。我们就缺像您这样有勇有谋、有 胆有智又讲义气的人……" 第二天小王起床后往外走,旅店服务员让他交店钱,他 连头也没回说:" 上派出所要去,所长是我大舅子!" 服务员不知真假,只好看着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