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南疆沿途见闻 大河沿火车站通往新疆南部地区的公路,是一条千万只车轮碾压出来的戈壁滩 石子路。从车站一出来,公路就是一个大下坡。汽车风驰电掣般飞驰在碎石路上。 车轮碾起的戈壁石,打得车厢底板" 啪啪" 地响。车轮卷起的灰尘,挤在盖得 严严实实的蓬布周围,寻找缝隙拼命往车内钻。不大一会儿,这一车人头上、身上 全都蒙上了一层灰土,呛得众人不得不把头低下来,用双手捂着脸,企图挡住无孔 不入的飞尘往嘴、鼻、眼里钻。车厢里灰蒙蒙的,不知是谁在发牢骚:" 这叫什么 事儿? 连辆大客车都不给坐,还不如在收容所呢!那会儿,一出门儿就是大斯柯达汽 车。 一个人一个座位,多舒坦!兵团太抠门儿了。" 车上的人都只顾捂着脸,没人 搭这个茬儿。张礼不愿意失去这个炫耀自己革命资历的机会,用手掌搧着眼前的灰 尘搭了茬儿:" 这算什么苦?当年我当记者,在朝鲜战场采访,天上美国飞机在扫 射,地上还有特务在打冷枪。路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炸弹坑,坐在车上都得趴着,还 不是照样打败了美国兵?要我说:我宁愿坐兵团这个大卡车,也不愿坐公安局的斯 柯达。 " 张礼身边一位跟着大伙儿在大河沿兵站上车、身穿一身黄衣服、一顶黄布帽 压在眉梢上的人开了腔:" 这位同志说得好,不用说在朝鲜,就是当年解放新疆, 大部队还不是一边跟国民党马家军打仗,一边用两只脚从陕西走进新疆来的?艰苦 创业是咱们兵团的老传统了,这可是不能丢的哟!" 这个人从上车开始就没说过一 句话。 现在露出一口河南腔来,车上的人都扭过脸儿去看他。他也转着头冲大伙儿笑 笑。 这时候,因为汽车颠簸得太厉害,李连锁一阵恶心,用手捂着嘴,趴在车厢边 儿上往外吐。那位河南腔的人一直盯着小李看。李连锁吐完了,趴在胡明言腿上休 息。 那人问胡明言:" 这位女同志病了?" 胡明言在陌生人面前不好意思说怀孕, 只淡淡地说了句:" 她是晕车,从北京一上车就吐。" 那人应声说:" 一会儿就到 托克逊兵站了。那里有医生,给她看看,县里也有医院。明天再上车,让她坐在驾 驶室里。" 他的前半句话,让胡明言听着挺舒心的,后半句话就让胡明言心里长了 气:" 口气还不小!连自己都坐不上驾驶室,还满应满许给别人张罗座儿?" 但他 没说什么,只是不高兴地低下头来闭上眼不再说话。 不大一会儿,汽车司机猛按喇叭,车里灰尘也少了。大家用手掀开布篷,只见 外边路旁有一排排高大的树木遮挡着火焰般的阳光,把成片的阴影撒在路上。路边 有一些零散的土房子,在金光照耀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汽车不时超过一辆辆毛驴 车驰入一条土道,灰尘又随即卷扬起来。因为车走得慢,车厢里的人好像陷入浓雾 之中。但时间不长,只听汽车" 吱--" 地一声停住了。大伙儿都听到车外在喊:" 下车了!以班为单位集中!" 车上的人开始忙乱地提着东西往下跳。不少人下了车, 忙不迭地扫视着窗外的世界:这是一座和大河沿兵站一样大的院子。让大伙儿惊奇 的是:院内的房子不是用砖砌的,而是一排排连成一体,好像电影里看到的延安窑 洞。圆圆的屋顶下面是泥抹的墙皮。好奇心驱动着众人的腿,他们顾不得拿东西, 直奔" 窑洞" 而去。想先睹为快地看看这种房子是怎么盖的?里边怎么住人? 这时候,从一辆汽车驾驶室跳下一个中等个头的人。他一身黄衣服同样蒙上不 少灰尘,站在原地掸着。头上一顶黄军帽歪扣在脑门儿上,帽檐下露出几缕蓬乱的 黑发。脸型因消瘦而显得长了一点儿,耸起的眉弓上两道浓黑的攒眉把他内心的焦 躁表露无遗。眉下高挺的鼻梁和肥大的鼻翼,把两边的眼睛挤得只剩下两条缝儿。 只见他眯着眼往这边看着,嘴里喊:" 王排长!告诉何排长、言排长,把队伍 集合起来,不许乱跑!一会儿以班为单位进窑洞休息!" 。 刚刚跳下车的那个河南人立刻应了声:" 知道了!" 接着喊:" 老何、老言, 抓紧时间集合队伍!" 这时候,周围的人才知道这个河南人是他们的排长。张礼不 失时机地恭维一句:" 瞧瞧兵团的干部,跟咱们一块儿吃土。这才是共产党的干部! " 王金昌没搭理他,而是转过身站在车厢板下伸手帮胡明言接李连锁下车。这 时候童玛丽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也跑过来扶着李连锁。王排长告诉胡明言:" 一会 儿告诉你们班长,上伙房给她端碗病号面来。再找大夫来看看。我姓王,三横一竖 的王,是你们排长。再上车直接来找我,让她坐到驾驶室去。" 说完转身就走。 童玛丽马上接过话来:" 王排长,她是怀孕反应,能不能到医院给她看看?" 王金昌停住脚,毫不犹豫地回答:" 中!我马上向指导员汇报一下,你们先去休息 吧!" 经过随队的马营长同意,全连集合,由文化教员张之强给大家讲了民族政策 和外出应该注意的事项以后,戎指导员宣布给大家两个小时逛街的时间,最后又下 了一道死命令:" 必须在开晚饭前归队!" 王振春陪着胡明言夫妇去县医院看病。 从兵站一出来,街上都是五六米宽的土路。因为干燥缺水,路面浮着一层没脚 面的尘土。即便是毛驴车走过,也会荡起一团灰烟。天上毒日头洒下来的金光和地 面浮起白雾似的灰团合在一起,弥漫在街上,让人感到燥热难忍,心里似有一团火 在烧。 可是王振春惊奇地发现,坐在毛驴车上的维吾尔族老乡,却个个头戴毡帽,身 穿皮大衣,悠闲地坐在车上,嘴里还哼唱着。他们仿佛感受不到炽烈的酷热和令人 窒息的尘烟,自得其乐地行走着。 医院离兵站不太远,那是一座用一米五高的土坯围墙围着的院落。大门没有了, 只剩两座门垛儿呆立着。门垛儿上的拱形铁横梁上光秃秃的,一层暗红色的铁锈把 上面的字吞掉了。门垛儿下面摆着两张桌子,有四五个胳膊上戴红袖箍的年轻人或 坐或站地守在桌边。桌前有七八个维族人和头戴白帽的回族人排着队。一个戴红箍 儿的人手上拿着一个小本子让排队的人看和念。王振春三个人站在这些身穿破衣烂 衫和皮大衣的老乡后边。立刻引起了桌边守着的几个年轻人注意。因为王振春穿着 一件斜条纹的衬衫和一条蓝色" 的确良" 裤子,胡明言穿的是一件短袖背心和一条 米黄色西服短裤,李连锁身上一件小碎花儿白色连衣裙。三个人的打扮和周围这些 人的穿着,形成很大的视觉反差。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小伙子冲过来,用半生不熟的 " 打嘟噜" 话问:" 喂!亚尔达西,干什么的?" 胡明言听懂了后半句话,连忙答 应:" 看病的。" 这时候桌边坐着的一个汉族模样的人,用维族话对那个" 鸭舌帽 " 说了一串话。只见那人走到桌前伸手把小本子拿过来递给胡明言,同时生硬地说 了一个字:" 念--!" 胡明言翻开一看,本子上全是钢笔写的" 外国" 字。但从书 皮上的毛主席像看来,这一定是毛主席语录。他顿时明白了,因为北京早就出现了 看电影、买东西必须背一段毛主席语录的事。这难不倒他,张嘴背了一句:" 领导 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鸭舌帽" 翻翻本子点点头,同时放胡明言 过去。桌边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把一张盖了五角星的纸条递过来。胡明言拿在手上 回头看,只见李连锁被挡住了,胡明言忙向那人解释:" 她是我老婆,就是给她看 病。" 那人摇摇头:" 不卖道!老婆也要背。" 李连锁在农场也是学习毛主席著作 积极分子,她略一思索,脱口而出:"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不等" 鸭舌帽" 说话,桌边坐着的小伙子伸了伸大拇指称赞说:" 好!你的思想进步,北京来的吧? " 李连锁点点头,向前走去。轮到王振春了,他虽然不爱学习,但背几句语录 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故意卖弄自己的口才:" 一个人做点儿好事并不难,难的 是一辈子……" 他背得非常流利,但那个" 鸭舌帽" 连连摆手喊着:" 不卖道!" 王振春听不懂他的话,愣住了。那人晃着手上的本子,嘴里像北京的外国人说汉话 一样:" 这个的,本本上的念!本本上腰克的,不卖道!" 王振春还没明白他的意 思,胡明言可是懂了,他从兜儿里掏出那本临别时妹妹送他的《毛主席语录》。翻 找出王振春背的那一段递给王振春:" 小王,你让他们看看你背的是哪一段。他们 要求按本子上的背。" 小王接过红皮儿的语录,正要向他们解释。只见那个坐着的 汉族人看见小红本,眼睛一亮,立刻飞身过来,从王振春手里抢过小红本,嘴里用 汉话连说:" 行了!不用背了,过去吧!" 说着用维吾尔族话讲了一通,那几个维 族人全伸过头来争着看这个小红本。--后来王振春才知道,那时候这么一个小红本 儿,在新疆能换五只肥羊;一枚像章能换两只羊! 这时候胡明言急了:" 把语录还给我!" 那位手持语录的汉人指派一个维吾尔 族人说:" 你!带他们进去,让大夫先给他们看!" 胡明言不想走,还要拿回那本 《语录》。王振春一咬牙,把心定下来:" 小胡,你先和小李去看病,这本语录我 来要!" 从门诊室看病回来,胡明言发现王振春不见了。门口六七个维吾尔族人, 也只剩下两个人了。他问发纸条的维吾尔族人,那人根本不听他的话,只吼着:" 忙!忙!黑大爷忙!" 胡明言不懂他的话,还想问,一位头戴白纱巾的回族妇女轻 轻扯了一下胡明言的衣服,小声说:" 快走吧,小伙子!" 胡明言夫妇跟在妇女身 后走出十几米远。那女人四下张望一下,小声说:" 别招惹那些人,他们凶得很。 那个汉族人的哥哥是公安局的干部。跟你们一块儿来的那个人,为要那个小红 本儿和他们打了起来,现在押到公安局去了。快走吧!这年月不知怎么了?胡大保 佑你们!" 说完匆匆走了。 胡明言急着要去公安局,让李连锁拦住了:" 你真糊涂!凭你一个人救得了小 王?还是赶快回去向领导汇报,由公家出面去要人才行。" 两人走到半路,正好遇 上沈玉亭、童玛丽和" 老浑蛋" 一帮人在逛街。得知王振春被抓," 老浑蛋" 在街 上就吼起来:" 肏他妈的!敢抓咱们北京支边青年!把咱们人全叫来,冲进公安局 去救人!" 几个浑小子也跟着起哄喊叫,惹得路上行人全都看着他们。 邓玉亭看着童玛丽着急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他立刻表示反对:" 你们真是 吃了豹子胆了!刚才领导还讲过不要惹事生非,公安局是那么好进的?你们这几个 人还不是羊入虎口?王振春救不出来,连你们也得关进去。还是李连锁的主意好, 让领导出面解决问题是上策!" 最后议定由邓玉亭陪李连锁回兵站向领导汇报,胡 明言陪着童玛丽和其余几个人一块儿去公安局。李连锁一个劲儿叮嘱丈夫:" 去了 好好儿跟人家说,千万别吵。胳膊拧不过大腿去。" 胡明言连连答应着,和童玛丽 几个人奔公安局去了。 到了公安局没说几句话," 老浑蛋" 张口就骂起来:" 我们是北京来的!凭什 么把我们的人关起来?你们他妈的胆子太大了,惹恼了我们北京大爷,把这儿砸烂 了!" 公安局的人没跟他费唾沫,上来一拳把他打倒,铐子一扣,就把他两条胳膊 铐在背后,疼得" 老浑蛋" 直" 哎哟" ,不敢再骂了。一个警察干脆把话挑明:" 什么北京支边青年?扯淡!我们接到上级指示了,你们是一帮牛鬼蛇神。从北京赶 出来送到兵团改造的社会渣滓!吊死鬼抹粉--死不要脸。快滚!不然我这儿铐子多 着呢。" 说着话,用手一搡胡明言,把他推出屋门去。 童玛丽也跟在几个人后边走了出来,她愁眉不展地对胡明言说:" 怎么办?人 没见着,还饶进一个老浑蛋去。" 胡明言转着脑筋想了想,低声问:" 童姐,办法 倒是有一个。只是我手上没有了,您身上有语录本没有?" 不少进新疆的北京人和 家人分手的时候,都会得到一本被人们视为珍贵礼物的《毛主席语录》。童玛丽也 有一本,是邓玉亭姑姑给的。她连忙掏出来,疑惑地问:" 这个小红本儿有什么用? " " 童姐,您忘了王振春还不是从这小红本儿上引起的?您把刚才推我的那个 警察叫出来,把书送给他,人就放出来了。" 果然,那位警察一看到这本红皮儿语 录,满脸的怒容立刻消散了。他满脸堆笑,连忙把语录塞进怀里,态度十分和蔼地 说:" 看在你的面子上,刚才冲击办公室的人可以放了,不予追究。至于说到前面 抓来的人,因为他打了我们副局长的弟弟,这事儿不太好办。不过你放心,我会关 照他少受点儿罪。待上五六天才能放他出去。" 童玛丽一看,救人没希望了,就退 一步提出:" 那人是我的弟弟,能不能让我见一面?" 警察痛快地答应了。他领着 童玛丽往后院儿走。老远看见院子角落搁着一个笼子似的东西。这笼子大约一米五 高,长宽各五十公分。笼子是用粗钢筋焊成的。钢筋之间胡乱缠着带刺儿的铁蒺藜。 王振春已经被关在里边有一个多小时了。站在里边不能动,稍一动身上就会被铁刺 儿扎出血来。王振春人胖个子高,是硬塞进去的。脑袋缩在胸前,双膝弯着还是让 铁刺扎得衬衫上全是血迹。一个多小时下来,他实在支持不住,一咬牙索性把后背 肉厚的地方斜靠在刺儿网上,让身板能直立一会儿。反正扎出血的地方一会儿就麻 木了。看见童玛丽走过来,他一肚子委屈往上涌,直催得泪水盈眶。但他看见童玛 丽身后的警察,立刻收缩脸颊的肌肉把泪水压回去。假作轻松地说:" 童姐,你来 了。 " 童玛丽眼含着泪走近" 站笼" ,看到王振春满身的血痕辛酸难忍,不由得落 下几滴泪来。更让她吃惊的是:王振春双手的大拇指,被一个圆形的钢筋制成的小 铐子,在指关节后被硬铐在一起。此时王振春的双手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童玛丽感 到心都碎了。她回头一看那个警察,正喜滋滋地翻看那本语录,于是就趁热打铁去 央求:" 同志,把我弟弟放了吧,不然他会站死在里边的!" 警察闻言忙把语录本 小心地收起来,目光又盯在童玛丽胸前别着的一枚毛主席像章上。嘴里故作为难地 说:" 放了他,得罪副局长和造反派,可不划算!不过……" 童玛丽立刻读懂了那 个人的目光,她毅然从胸前取下那枚像章,递给警察。那个警察接过像章正反两面 看了看,嘴咧得像个瓢,笑得抬头纹都皱在一起:"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豁出 去犯错误得罪人了。反正副局长也打倒了,可以放他出笼。不过得在拘留室里呆几 天,不然我没法儿向造反派交待。" 童玛丽无奈,只好点头同意了。 警察打开" 站笼" 的门,童玛丽过去扶着王振春出来。王振春咬着嘴唇忍住身 上钻心的疼痛走出来。警察把" 指铐" 给他打开,连推带搡地把王振春推进一间没 有窗户的小黑屋里。把门顺手锁上,说了声:" 给你十分钟,到时候马上出来!" 童玛丽隔着门上的钢筋棍儿,看到王振春双手拇指血肉翻飞,立刻心疼地掏出手绢 撕成两条替他包扎,同时声调发颤地问:" 你这是怎么惹着他们啦,这么狠心地整 你?" 王振春被手帕碰着伤口引起的疼痛,直吸凉气,待童玛丽包扎完,他才咬着 牙说:" 这帮孙子!他们抢了小胡那本语录,而且是从我手上抢去的。我跟他们要, 惹恼了那个汉人。他骂我是北京小流氓、黑五类、牛鬼蛇神。我一怒之下打掉他一 颗牙,那帮人全拥上来把我弄到这儿。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只要放我出去,两座山 碰不上,两个人没有见不到的。我非要报这个仇不可!" 童玛丽忍住心里的泪水, 劝着王振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咽下这口气儿,外 边他们还等着我哪。我先回去,请兵团的干部来把你保出去。你千万小心啊!" 王 振春见童玛丽要走,急问:" 童姐,小胡他们没事儿吧?" 童玛丽没好气儿地抱怨 说:"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惦记着别人?他们没事儿!" 说完,赌气走了。 兵站开过晚饭以后,戎昊臣命令全连集合,他要训话。因为他刚端起饭碗,马 营长就把他叫去没头没脸地训斥一顿:" 调皮捣蛋不安份的人,怎么能让他们出去 逛街?我跟站长在公安局让人家训了一通。原定以扰乱社会治安、破坏' 文化大革 命' 运动的罪名,移交上级惩办,看在兵团、地方关系的份儿上,决定拘留五天。 你下去要好好儿管教这些人,再出事儿我处分你!" 挨了批戎昊臣心里不服: " 刚接触半天工夫,我知道哪个人不安份?干脆停止自由行动得了!" 刚刚上任半 天儿,就出了这个事儿,让他觉得不是好兆头。这一肚子委屈和怒火,就往面前这 二百多人身上发泄出来:" 到了兵团,就要遵守兵团的军纪!过去在北京胡作非为、 违法乱纪的行为全要彻底丢掉。你们要知道:执法无情!王振春犯法,被关进去了, 回来之后连里还要军法论处,决不姑息。我宣布党支部的决定:从现在起,停止一 切外出活动!大家散会后以班为单位讨论王振春的行为给兵团造成多大影响。每个 人都要发言,还要作出保证,班长作记录!"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有露面,汽车 排成长蛇阵一辆接一辆开出兵站,十几分钟后离开了绿色的土地,开始加大油门往 山上冲。李连锁果然被王排长安排坐进了驾驶室,丈夫胡明言也沾光一起坐进去。 汽车" 哼哼" 地叫着,以比人步行速度稍快一点儿的速度,费力地往上爬行。因为 太阳还没有升起,车外的空气冷飕飕的。但驾驶室里却充斥着一股熏鼻子、呛眼睛 的油烟热气,熏得人脑浆子痛。胡明言坐在靠车门的座位上,他把头和肩膀伸出车 窗外,紧靠在车窗框边,用以挡住一股股鲜冷的空气刮进驾驶室内。他左手把李连 锁的头搂过来贴近车窗,让她呼吸车外灌进来的新鲜空气。汽车发动机震耳欲聋地 吼叫着,把一阵阵灼热的气流推进驾驶室。司机穿着小背心儿,头上已经挂着细密 的热汗。李连锁只觉得内衣、内裤都被汗水洇透贴在身上,车窗的冷风吹在前胸冷 冰冰的,可是后背却像有一只火炉在烤着。她只好闭上眼睛半躺在丈夫肩上,任冷、 热风在她身上肆意揉搓。大约爬行了一个多小时,汽车终于爬到了山顶。胡明言从 车门边的后视镜里看到,山下县城兀立着的钻天杨树,此刻就像一株株幼小的树苗 散栽在脚下。从镜子里他看见自己脸上" 敷" 着一层细细的白霜,用手一摸,指头 上沾满了晶亮的细盐粒儿。他回头一看李连锁,满脸的灰土被汗水冲出一条条" 灰 沟" 。他掏出毛巾让李连锁擦擦脸,李连锁却显露出不安的神情,一个劲儿往丈夫 身边挤挪。 翻过这座山之后,汽车按先后顺序,一辆辆排着停在山谷中一块平坦的戈壁滩 上。司机拽过肩上披着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 霜" ,对胡明言说:" 下车透透风, 汽车马上要下大坡,要检查检查刹车。" 李连锁拉住丈夫的手,走到离汽车十几步 远的地方,眼睛盯着趴在车头检查的司机对丈夫说:" 明言,一会儿我还是上车厢 里去吧。驾驶室里比车厢里还受罪。那个司机也怪,他那只总扶着换档杆的手,就 在我大腿上蹭来蹭去,让人没处躲没处挡的。干脆回车厢里去,还可以躺着。" 胡 明言望着山谷四周一座接一座灰暗色、光秃秃的山峦,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凄冷 的感觉。他觉得让娇小的妻子跟自己受这份儿罪,不单老天挤兑人,还受司机的凌 辱,心里十分内疚,立刻依从地说:" 行!一会儿上车厢里把大衣铺好,你躺下睡 会儿觉,醒了没准儿就到了。" 可是胡明言估计错了,汽车发动机轻轻地哼唱着, 沿着坡陡路弯的山路溜行下去。司机不停地踩刹车,把滑行速度越来越快的汽车刹 慢下来,以免来不及打方向盘撞在山体上。汽车轮胎碾在碎石子儿路上,发出时快 时慢的" 刷刷" 声。碎石子儿敲着车厢板,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 啪啪" 声。呛人 的灰尘被车轮卷起,夹在汽车飞速滑行激起的气流中,窜进车厢内,向车上的人扑 来。车上的人都用衣服把头蒙住,七倒八歪地躺在车厢里。李连锁躺在大衣上,头 上盖着胡明言的上衣,在车体的颠簸抖动之中睡了又被颠醒、醒了再被晃抖着进入 昏睡。不知过了多久,她不想睡了,于是爬起来掀开车蓬布一角向外看。只见火辣 辣的阳光照着车两边的石山,反射着刺目的金光。汽车仍然在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 烟中滑行着。山路十分陡峭,汽车在近四十度坡道滑行还要连续拐一百多度的死弯 儿。李连锁看到有几次车厢几乎擦着光滑的山体而过,吓得她直眨眼。向上望去, 路边的山直直地耸立着,似乎随时有倒塌的危险。她不敢再看下去,用手梳理一下 有些凌乱的头发,看着歪靠在车厢板上熟睡的丈夫,一股悲喜交加的心潮顿时涌上 心头。 自从随丈夫上了火车之后,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的她,已经没有了" 终于离开劳 改农场去参军" 的那种莫名的兴奋。火车上赵队长谩骂的那些话,谁都不乐意听。 但一路上诸多事实,渐渐在证实着赵队长的话。如果离家万里之外仍然得不到 梦寐以求的、和普通人过同样生活、享受同样政治待遇的境遇,那他们就太冤了。 喜的是丈夫对自己很疼爱,百般呵护,让她那郁结心底的忧郁得到了一丝儿慰籍和 化解。 她望着车上东倒西歪昏睡着的、被政治和命运戏耍得精疲力尽的人们,不由得 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敢再往下想了。她把刚才盖在自己头上的衣服拿起来, 轻轻靠在丈夫身边,把衣服覆盖在两人的头上,让它给这两个苦命人遮挡一点儿无 情的烟尘。 新疆的天气,也不甘落后地在这些远行的人们身上肆虐地施展着淫威,清晨那 凉爽新鲜的空气,被正午火一般的太阳烤熟了。盖着蓬布的车厢被火烧火燎的金光 烤着,撩人的气浪蒸着,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烤箱。车上的人们被蒸烤得喘不过气儿 来,恨不得把胸膛扒开一道缝儿,把五脏六腑也掏出来过过风! 但是到了下午,汽车把七弯八拐的山路甩在身后,进入了一马平川的大戈壁滩。 汽车匀速地飞驶着,逞威显强了一天的太阳也累得向西边落下去休息。大地上 的酷热被无情的戈壁滩吸去了。炙热的空气也被滤去了热量,变得那样凉爽沁心。 车上的人们刚感到一丝儿舒适,却又变得冷飕飕的了。渐渐有些刺心入骨的冷意袭 上了心头。大伙儿纷纷把蒙在头上挡灰的衣服穿上。靠着车厢板坐着,浑身关节被 颠得酸痛,谁也不想说话。这时汽车突然慢了下来," 嘟嘟--" 的喇叭声和" 嗤嗤 --" 的刹车声不时响起。车篷外面传来吆喝毛驴的声音,不时有一两声""哞--" 咩 --" 的牛羊叫声响起。这声音告诉车上的人们,已经进入有人迹的地方了。但是没 人向外张望,因为大伙儿心境不佳。从天一亮上汽车,到现在开了十几个小时,还 没有停车的迹象。让大伙儿心里灰溜溜的,提不起精神来。 李连锁觉得身上冷了,她把铺在车上的大衣拿起来,也不敢掸灰就披在身上。 她推了一下丈夫低声问:" 怎么还没到地方?到底还有多远?" 一直坐在车厢 中间没动的王排长听到李连锁的话,好似回答她又像对大伙儿宣布:" 早上马营长 讲过,到了有人的地方,再翻过一座山,就到了今天晚上的宿营地--库尔勒县了。 " 李连锁一听,心先凉了半截儿:" 汽车走一整天,才到今晚住宿的地方,看样子 明天还得坐车走。到底还有多远哪?" 她心里想着,不由得有点儿紧张起来,手轻 微地抖动着,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最后她看了看车上无动于衷的人们,又 瞟了一眼身边闭目不语的丈夫,鼓了鼓劲儿对王排长说:" 队--队长--" 王排长大 手一挥,止住李连锁的话。吓得李连锁缩身往丈夫身边靠。" 我不是队长,是你们 排长,我叫王金昌。三横一竖的王、金子的金、昌--" 他偏着头想了想,大大咧咧 地说:" 反正是个昌字,怎么写全中!有什么事儿你说吧!" 李连锁脸羞得通红, 她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只是低着头不言声。王排长还是微笑着盯问:" 有什么事 儿尽管说,我是个痛快人。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你不好说,让他来说!" 胡明 言不知道李连锁要问什么话,不过他对这位排长印象不错,所以鼓励妻子:" 有什 么事儿说嘛? 没关系的。" 李连锁两手攥着大衣扣子摆弄着,以解除心理的紧张,同时低声 问:" 排长,我想问问还有多远到我们要去的地方?" 王排长一听,笑了:" 哈哈 --,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城市来的人,长这么大头一回坐这么长时间的汽车。不过实 话告诉你们,我也是长这么大头一次坐这么久汽车。刚才有人的地方,估计是马营 长说的焉耆县。前面翻过山就到库尔勒兵站。听说咱们的驻地离库尔勒不太远,我 也没去过。反正不用咱们走路,四个轱辘驮着跑,只要坐着就行了。" 果然,不大 一会儿,汽车发动机又大声吼叫起来。只是这座山不高,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翻过 去了。 接着汽车又开始发出" 吱吱--" 的刹车声和" 嘟嘟" 的喇叭声,大伙儿紧揪着 的心立刻松了下来。 终于到了可以吃饭、休息的兵站。大家越是焦急地盼着下车休息,汽车偏偏走 得像人步行。车周围一股冲鼻子的尿臊味儿熏得大家直捂鼻子。" 咩咩--" 的羊叫 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因为车走得极慢,众人索性掀开车篷布一角向外望去。只 见公路上成群的白黑杂色的羊拥挤着、追逐着在行走,根本不理睬庞大的绿色" 怪 物" 鸣叫着在它们当中通过。牧羊人不时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块,准确地打在不听指 挥的羊身上。同时嘴里呼叫着轰赶羊群给汽车让路。路边散布着一些土坯房,一些 光着屁股的小孩儿站在路边,冲汽车挥手叫嚷着。李连锁颇有感触地对丈夫说:" 这些孩子多可怜,这么冷连衣服也不穿,不怕蚊子咬吗?" 汽车虽然鸣着喇叭,响 着引擎,但是简陋的公路上一群群羊、一群群牛和路边拉车的毛驴儿高声合唱一曲 《塞外秋牧交响曲》,让车厢里的人既感到新奇和神秘,更生出一种原始社会的遐 想。张礼仿佛自语似的轻声地说:" 难道我们今后就生活在这个原始环境中吗?" 汽车在兵站刚停稳,一道命令传下来:" 个人行李不用卸了,屋里有被褥。以班为 单位,四个人一间房。" 李连锁下了车,四下扫视,不见童玛丽的踪影。可是早上 她明明看见童玛丽坐的车,就在她的汽车前面。她一下子着了急,带着哭腔说:" 难道就这么分手了?明言,你帮我去打听打听!" 胡明言也发现停车场上的汽车似 乎比昨天少了几辆。他回身问正在擦车的司机:" 司机同志,半路上是不是有的车 往别处去啦?" 司机抖了一下手里的擦车布,看也没看小胡,直愣愣地甩下一句: " 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 胡明言气得在心里骂:" 开这个破车,有什么了不起! " 他正要转身拉李连锁走,只听一位年纪大些的司机手提着一只水桶,走在他 身边说了一句:" 有几辆车住农二师招待所了。这个兵站小,住不下那么多人。" 听到" 农二师" 三个字,胡明言愣住了。军队里有军、师、团的番号,可从没听说 过师之前还要加个" 农" 字的。他对李连锁笑着说:" 这事儿新鲜!师前面还要加 个农字。咱们是什么师呢?" 这时候王排长正好走过来,顺口搭话:" 咱们的番号 是工二师工程支队;农二师是种地的。你们别磨蹭了,快去集合开饭!" 。 吃饭还是以班为单位,围坐成圆圈儿,馒头,猪肉炖粉条,鸡蛋汤。胡明言递 给李连锁一个馒头,李连锁只留下半个。她看着肥肥的肉片儿心里腻味,只盛了碗 汤喝。胡明言哄着她说:" 没办法!就是这老三样,凑和吃吧。" " 老浑蛋" 接过 话茬儿,卖弄着说:" 兵站的大师傅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只会做这两样菜。" 王排长也蹲在这个班里吃饭,他听了这话心里冒火儿,本想训斥他几句,但是话到 嘴边又咽回去,气哼哼地端着饭碗,捏着馒头走了。 开过饭,戎昊臣立刻宣布各班的班长到会议室集合开会。分派赵副连长给大伙 儿分配住房。胡明言想让妻子先去分配给她的房里休息一会儿。李连锁不同意:" 先别急着休息,王大哥的行李还在咱们车上呢。不如去找王排长问问怎么处理,别 给他弄丢了,往后见面怎么说呀?" 两人相跟着去找王排长,在大院儿里转了半天 没见到王排长的身影。问到管分房的赵副连长,他用手一指会议室:" 在那儿开会 呢!" 会议室里,干部和班长一共几十号人坐着。戎昊臣站在自己连的班长面前, 用目光清点着班长的人数。同时测试一下这一天半时间,自己认识了几个班长。他 给干部们下了一道命令:" 到各班去,尽量多地和他们认识,联络感情。要求一个 星期内认识一个排的人。叫得出一个班人员的名字!" 他自己也主动找各班班长说 话。现在连里十五个班长他认识了十个。熟得可以随便说话的也有三五个。这时候,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 红雪莲" ,叫着:" 张奎印班长,把这盒烟给大伙儿分分。 这是新疆最好的烟了。" 只见戎昊臣跟前一个矮胖子,个子虽然不高,横着却 长得挺宽,身板儿魁梧,长得很像北京十三陵神路两侧的武将翁仲。方方正正的国 字脸上,浓眉大眼,蒜头鼻子,外加一张大嘴,构成一个典型山东大汉的脸型。只 见他应声站起来,麻利地扯开封口,先弹出一支烟,夹在耳朵上。又捏出一支叼到 嘴里,这才向周围伸过来的手散烟。不是这个连的班长,也连喊带叫地向他要烟。 会议室里顿时乱哄哄的,像麻雀闹林。戎昊臣一见事情不妙,自己好心好意舍一包 高级烟和班长们联络感情,却不想把会场搅乱了。马营长气愤地瞪了戎昊臣一眼, 急中生智地喊:" 大家不要乱!我已经派人去取烟了。每个班长一盒!现在静一静, 我有事宣布!" 张奎印手里一共才十八支烟,三下两下就分完了。听马营长说每人 一盒,大家才悻悻地坐下来听马营长讲话。 马营长是东北人,说话有点儿咬舌儿、" 人""银" 不分。所以他不想多讲,开 门见山地说:"大家从首都北京不远万里来到边疆,参加新疆建设。我代表营党委一 班银(人),欢迎大家。兵团就是这个条件,大家要有艰苦奋斗的精神准备。其他 我不多说了,详细情况自有你们的连长给你们讲。我只讲一件事,昨天和你们刚见 面,就有好几个银(人)问我,兵团是不是解放军?发枪、发军衣吗?" 营长从内 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硬皮本儿,举过头顶让大伙儿看:" 你们可以看看,这是我的工 作证。封皮儿上的金字你们一准印(认)识,' 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 !" 马营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这十七个字,接着说:" 这不会假吧?以后给你 们发的工作证,同样是这十七个字,一个不少!我这个人爱讲直话,你们过去虽然 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可是你们经过党和政府多年的教育改造,已经脱胎换骨成为 新人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解放军是战斗队,又是工作队、生产队。现在没有仗可 打,你们就是生产队。具体任务是修筑" 六五四" 国防公路。你们不是唱过《毛主 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这首歌吗?不单要唱,还要在行动中体现。那就是党和上级 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要干好。现在我宣布一个命令:全体起立!" 说着他从 兜儿里拿出一张纸来,扯着嗓门喊:" 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工程 建筑第二师工程支队司令部命令:支司字第三号,兹任命马大龙同志……" 念到这 儿,他用手一指自己说:" 就是我。" 然后接着念:" 马大龙同志为工程支队二大 队大队长。崔健同志为二大队教导员,二大队下辖五、六、七、八四个连,五连连 长是……" 这时候,胡明言拉着李连锁来到会议室外,听里边在宣读命令,胡明言 有些迟疑,不敢往前走,怕让人发现落个偷听的罪名。李连锁见他站在那里犹疑不 前,心里也有些忐忑:" 明言,我看还是别去搅乱人家开会吧。明天早晨开车前问 问也行。" 两人相跟着往指定李连锁住的房间走去,按房门上写的号码找到那间屋。 只见屋里黑着灯,胡明言心想:" 肯定是大伙儿坐了一天汽车,都累了,早早 就睡了。" 于是他停住脚步,对妻子说:" 屋里的人都睡了,我进去不方便。干脆 你进去也休息吧,我也回去休息。在车上颠了一天,骨头都快散了。" " 行!明天 早上起床就来找我,啊!" 李连锁答应着,又叮嘱着丈夫。然后一推房门就往屋里 走。 刚迈进一只脚,只听屋里有个男人的尖细嗓门儿喊:" 谁?" 女人住的屋里出 现男人的声音,而且屋里关着灯,吓得李连锁从门里抽出脚来。胡明言刚转身,就 听到屋里传出男人的喝问声,而且这声音有点儿耳熟。他立刻往门前凑近些,看看 房间号码,没错呀!他心里正纳闷儿,只听一个尖细的女人嗓门儿响起来:" 麻壳 儿--! 你小子怎么没把门关好?"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答应:" 关什么门嘛?谁敢上女 人屋里耍流氓来?" 这句话让胡明言更加迷惑了:" 既然是女人屋,怎么出来男人 声音? 而且黑着灯……" 没等他想明白,门口出现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只见他光着 膀子,下身只穿一条裤衩。借着清辉的月光,胡明言看到那人脸上密布着" 麻坑儿 " ,干巴瘦的身板儿,胸脯上肋条骨一根根凸现着,脸上挂着一股凶相,吓得李连 锁直往丈夫身后躲。那人厉声骂:" 你他妈的不想活了?瞪着眼往女人屋里闯,想 耍流氓还轮不上你呢!"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那个细弱的女人声音又响了:" 先别 乱骂,这屋里还有一个人没来呢。" 这一下胡明言心里明白了:" 连锁住这屋没错! 那么这个男的关灯在屋里干吗?" 那个" 麻壳儿" 见胡明言身后有一个女人,口气 变软了:" 噢--你们也是住这屋的?进来吧!" 说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胡明言质 问他:" 这是女人房子,你们黑着灯干吗?""麻壳儿" 发出几声淫笑:" 嘿、嘿、 嘿--这你都不知道?白在农场呆了。我们干四大累呢!你们也进来凑一份儿吧!" 胡明言听了心里直恶心,没好气儿地答复他:" 我们先不进去了,你们把灯拉亮了 我们再进去!" 说完拉着李连锁往院中间的空场走去。 李连锁跟在丈夫身后,不时转过头看看那间神秘的屋子,轻声问丈夫:" 他们 在屋里干什么?什么叫四大累呀?" 胡明言站住脚低头把嘴凑近妻子耳边,轻声说 了一句话。李连锁立刻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如果是白天,一定可以看到她羞红的脸 :" 这些人真不要脸!一群下三烂儿!" 说完她挨近丈夫身边,若有所思地说:" 明言,有时候我想:要是能和这些不知羞耻的人分开有多好?只跟童姐在一起。" 胡明言望着会议室亮灯的方向,从心底发出感慨:" 但愿他们开会,就是研究把我 们分开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喇叭中响起起床号的声音:" 的的的、哒的的的 哒……" 多年劳改农场的生活,养成了众人懒散的习惯。大部分人还在熟睡着。胡 明言心里有事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被褥收拾好,就一溜烟儿跑到妻子住的 房前轻轻敲了两下门。只听妻子问:" 明言吗?进来吧,她们还在睡呢。" 胡明言 蹑手蹑脚轻推门走进屋,只见李连锁和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儿坐在床边说话。 那女孩儿正用手帕擦着眼睛,见胡明言进来,忙欠起身来往自己的床位挪坐过 去。 胡明言客气地说:" 没事儿,你们坐着说话儿,我去打洗脸水。" 李连锁也站 起身来说:" 没关系,这是我丈夫胡明言。要不咱们以后再聊,我跟他一块儿去打 水洗脸。你叫她们快起床吧,一会儿开了饭又得上路。" 说罢提起暖瓶和胡明言出 去了。 打水的路上,她告诉丈夫:" 这个女孩儿,是我在农场中学念初中的同学,叫 刘君英。说起来也够惨的,她让爸爸包办婚姻,嫁给了一个叫尹志奎的男人……" 胡明言立刻想起昨晚那个尖细的嗓音儿。" 怪不得耳熟?原来又是尹志奎那小子! " 他心里想着,听妻子接着说:" 那个姓尹的,是她爸爸的班长,经常拉她爸 爸喝酒耍钱。害得她爸爸欠了小二百块钱的赌债。姓尹的又补了三百块现钱,算是 把小刘娶过来了。小刘说姓尹的简直不是人,昨天她来了例假,他硬要跟她干那事 儿,害得小刘肚子疼了一夜。大早上我劝了她半天儿。实在不行,叫她就跟姓尹的 离婚! " 打热水回来,胡明言就着妻子的脸盆也擦了把脸。这时候喇叭里响起了开饭 的号声。胡言明连忙对两位没起床的女人叫:" 开饭了,还不快起来?" 这时候其 中一个女人睁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看看胡明言,又瞧瞧李连锁, 张嘴就是一句:" 喝--,你这个老牛还真有福气,捡了棵嫩草儿吃。花了多少钱哪? " 胡明言一下子认出她就是农场出名的妓女--赵破烂儿赵淑珍。听她那嗲声嗲气的 话,心里犯恶心。刘君英一听怒火中烧,立刻从床上站起来,手指着赵淑珍骂:" 闭上你那张臭屄嘴!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肏的破烂货,也敢在这儿撒野?姑奶奶碎 了你! " 说完顺手抄起床上的枕头砸过去。赵淑珍吓得" 嗷嗷" 叫着,用被子把头蒙 上。 李连锁过来把刘君英拦住说:" 算啦,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太丢自己的身份了。 " 刘君英气哼哼地坐在床边生气,赵破烂儿从被子里伸出头来,披头散发扯着嗓门 儿叫:" 嗨!嗨!我说那个大老爷们儿,你还不出去?让我们怎么穿裤子?老娘我 还光着屁股呢,想不想过来闻闻臊味儿?" 这时候另一张床上,一个瓜子儿脸型的 女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两片薄嘴唇张开打了个哈欠。她那似睁似闭的眼睛好 似铅笔涂过,上下眼皮涂成黑色的" 眼圈儿" 。她嗲声嗲气地说:" 真没劲儿,昨 晚上一惊一乍地搅了咱们的好事。今儿个大早上又不让做个春梦,真他妈的倒楣! " 胡明言一下就认出,这女人是清河农场园艺女队有名的洋鸡(妓)" 大黑眼圈儿 " 。 他心里顿生一股悲凉的感触:" 这样的下三烂儿,也顶个支边青年的名儿混到 兵团来。真是有辱解放军的名声!是得想办法离开这些人才好!" 。 胡明言拉着李连锁往外走,李连锁叫着刘君英一块儿去吃饭。胡明言就松开手 先往外走。刚一出门,迎面碰上一个人,这个人他认识。在天津垃圾队一块儿呆过。 只是分别一年多,模样变了不少。原来头上锃亮的大背头现在成了小平头。略 尖的鼻子下,一撮浓密的小胡子,遮住了他那两片没有血色的薄嘴唇儿。稀疏的眉 毛下,还是两只绿豆般大的小眼睛。胡明言就是根据这双发出狡黠的、幽幽目光的 眼睛,认出此人正是刘君英的丈夫尹志奎。只是他那目光中透出一股呆滞、疲乏和 惺忪。 这人没理会胡明言,径直推开房门往里走。只听赵破烂儿那个嘶哑的破嗓子喊 起来:" 唉哟--!你个不要脸的臭奎子,进女人屋咋不敲门?老娘这点儿西洋景儿 全让你小子白䁖了去了。" 那个细弱的声音也附和着说:" 大清早上这儿找便宜来 了? 什么人性!连畜生都不如!老婆见了红还要肏!快滚出去!" 只听" 啪" 地一 声,一只皮鞋掉在地上。尹志奎手捂着脑袋退到门口,嬉皮笑脸地耍着贫嘴说:" 干什么呀?捂着半拉充整个儿的?都他妈的能开进火车去了,还充什么大姑娘?论 那一点也比不上我那个小媳妇儿呀。好男不跟女斗,君英--!快跟我去吃饭!" 说 着退出门外来。 尹志奎一回头看见胡明言,这才搭了话:" 这不是胡明言吗?一年多不见,长 能耐了?奔了个小黑丫头,花了多少大洋?" 胡明言没给他好脸,一扭头往集合开 饭的地方走。李连锁拉着满脸怒气的刘君英,从尹志奎身边过去。刘君英没答理瞪 眼瞧着她的丈夫,径自跟在胡明言夫妇身后走了…… 这么一闹混,直到开过饭,一辆接一辆汽车开出兵站,胡明言才想起还没向领 导请示如何处理王振春的行李,而李连锁眼看其他女人都坐车走了,童玛丽仍然没 出现,这一下她可真着急了,两眼含泪对丈夫说:" 怎么办?童姐不知上哪儿去啦? 往后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胡明言本来为王振春的事儿着急,听妻子 一个劲儿唠叨,心里有点儿烦,不免口气有些生硬:" 大早上就童姐、童姐地叫个 没完! 难道她跟你过一辈子?她上哪儿跟你什么关系?" 说着话,见李连锁眼泪" 吧 嗒、嗒嗒" 往下掉,胡明言心又软了,转而哄着说:" 好了,今后是咱们两口子过 日子。 只要我疼你就什么全有了。既来者则安之,真要在这儿分了手,咱有什么办法? " 正说着,只见几辆汽车相继开进大院儿,直接停在胡明言身边的汽车旁。童玛丽 在车厢里使劲儿挥着手跟李连锁打招呼,李连锁也飞跑过去站在车下和童玛丽说话 儿。 这时候从远处走来马大队长,可是其他的干部全不见了。胡明言赶紧过去问马 大队长:" 王振春的行李全在这辆车上,您看怎么办?" 马大队长略一思忖,回答 说:" 还由你保管,到了支队部,你交给保卫股的人就行啦。" 这时候有人着急地 问:" 大队长,怎么走了这么多车,我们还不走哇?" 大队长那敦厚的东北腔响了 起来:" 同志们别着急,经大队党委研究决定,你们这几辆车上的同志分到其他连 去。 一会儿到达驻地叫到谁的名字,谁就下车!" 说罢喊了一声:" 快上车!马上 出发了!"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接着这几辆汽车相继开出兵站,往南驰去…… 李连锁见着了童玛丽,情绪稳定下来。她靠在车厢板上向车外望去,只见公路 北侧是光秃秃的黑色山峦,而南面则是这座县城破旧的土坯建筑群。因为县城是建 在从北向南倾斜的山坡上,坐在汽车上可以一览无遗地把全县风貌尽收眼底。除了 城区中心地带有几座砖建的房子外,全县城都是土黄色的矮房。显然是一个非常破 落的小县城,还比不上北京郊区的小镇子大。不大工夫,汽车又驰进一望无边的大 戈壁滩。刚刚露出圆脸的太阳把万道金光斜射在广袤的大地上。贪婪的戈壁荒漠把 光和热尽量收进地里去。大伙儿又开始听着汽车发动机沉闷的" 哼叫" 声,嗅着那 汽油、机油、灰尘混合的空气,忍受着车体抖动、颠簸的折磨。大家都闭着眼闷坐 着,等待着长达数天、行程万里的旅途结束…… 一个多小时之后,汽车又从沉闷中" 醒" 过来。开始爬行和鸣喇叭,同时车厢 外传来粗、细、高、低声音组合的维族语音流。但一路上的恶劣环境和贫瘠的社会 状况,使大家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苦闷中。就连一路上最乐观的张礼,此时也满面 愁容,闭目不语了。 不大一会儿,车轮下传来一阵" 隆隆" 声,汽车好像驶过一座木桥。木桥振动 声停止后,汽车也" 吱--" 地一声停住了。只听马大队长那咬舌儿的东北腔响起来 :" 保管王振春行李的那个银(人),下车把行李糗(取)下来!" 胡明言连忙答 应着跳下车。大伙儿从掀开的车蓬布望出去,目光被车外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汽 车外侧十米远的路边立着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 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生产建设兵 团工二师工程支队" ,从木牌再往外十几米远处,方圆几百米的地面上,凸现着一 个个坟包似的圆土包,土包间有人在走动。但奇怪的是:有的人是突然从地下冒出 来的,而有的人却突然进入地下消失了。车上的人们脑海里浮现出" 鬼" 的形象。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范畴中,只有" 鬼" 才能够自由出入于地下。但那些" 出入 " 地下的明明都是衣着整齐的人。这时候马大队长指着" 坟包" 群中间的一排砖房 告诉胡明言:" 你把行李提到那间房子右边的保卫股去。喊一声' 赵参谋' ,自有 人出来接收。" 胡明言提着王振春的行李,直到走近" 坟包" ,他才发现这些" 坟 包" 原来全是房子的屋顶。每间房都坐落在地下,由一条挖出的斜坡走下去。来到 砖房旁边他高喊一声:" 赵参谋!" 果然从砖房旁边第一个" 坟包" 下传出一声" 到--" 的声音。同时" 坟包" 下的木门" 吱" 地一声拉开。一位身穿绿军服、英俊 的高个子年轻人应声出来。一见胡明言,站住了,脸颊紧绷着问:" 什么事儿?" 听胡明言讲完了来意,他说了声:" 拿过来吧!" 然后一转身往" 坟包" 下的房子 走去。 胡明言边走边看,只见" 坟包" 下木头门框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写着" 政法 股" 。推门进去,屋里还挺宽绰,房中间用苇捆儿隔成里外间。赵参谋一指里间的 一张木板床说:" 搁床上,解开绳子!" 胡明言依言把行李丢在床上,却没动手解 开绳子。他不解地望着赵参谋,赵参谋善解人意地解释:" 当面锣,对面鼓,当着 你的面清点行李里的东西,一一登记,免得以后说丢了东西咱说不清。" …… 回到汽车上,车队又马上出发。胡明言对大伙儿讲起刚才见到的" 地下室" 。 有人认定:" 那不就是北京的地窨子吗?难道这些人成天跟耗子一样住在地下? " 这个话题引起了大伙儿的兴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地下室" 的事儿。这时 候刚才停车后上来的两个小伙子插了话:" 那是地窝子,是兵团那帮老军垦发明的。 住在里边又潮又闷,简直像住到坟坑里一样。" 大家一听这个不认识的人,也 是一口北京话,都觉得奇怪,大眼儿蹬小眼儿地盯着他俩看。其中一个长得四棱子 形脑袋的小伙子张嘴甩出" 三青子" 话来:" 瞧什么?瞧到眼里拔不出来了!大爷 比你们早到了几天,也是让兵团骗来的。瞧你们这些人的岁数,不用说准是农场那 帮劳改犯……" 他这话没说完," 老浑蛋" 立刻从位子上窜起来,戟指怒目地骂: " 别肏你妈了!你才是劳改犯呢!" 那小子伸手要抓" 老浑蛋" ,被同伙儿拦住: " 行了!疤拉眼儿!少在外边惹事儿。这都是患难的兄弟,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先 掐起来了。告诉你们吧:咱们全让公安局和兵团给蒙了!什么支边?什么参军?全 是假的!到这儿修公路、住帐篷。昨天我们四连成立了' 八·八' 战斗团,派我们 俩出来和大伙儿联络。我们准备造支队司令部的反,杀回北京去!希望你们和我们 联合行动。有这个意思的,可以到四连找我。我外号叫' 瘦猴儿' !"-- 的确,说 话的人真的瘦得皮包骨头一样,可双目炯炯有神,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要在往常,张礼会头一个站出来,和这个" 现行反革命分子" 斗争。但今天他 不想说话,只是眨巴着眼睛听着。只有" 老浑蛋" 爱搭这个茬儿。只见他捋胳膊挽 袖子,叉着腰说:" 你们要干什么?想煽动大家闹事儿吗!" 疤拉眼儿一听,眼珠 儿一下子瞪圆了,脸拉得长长的,破口大骂:" 不知好歹的畜生!老浑蛋!跟大爷 我来这一套,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你这模样的,敢跟' 镇天桥一条龙' 叫横(hèng) 儿?打你丫挺的跟捻死个臭虫一样容易。大爷今天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满地找牙! " 说着上手就抓,还是让" 瘦猴儿" 给拦住了。 " 老浑蛋" 是个" 真悚假鲁" 的人,一见有人 "挡横(hèng) 儿" ,就" 人前 疯" 得更来劲了。他岔开腿站稳了,两眼瞪得像灯泡,头上的帽子也甩了,摆出一 副打架动手的架式。不想汽车突然" 吱--" 地一声刹住了车," 老浑蛋" 失去重心, 一下子栽倒在车上,摔得鼻子流血,嘴里还乱骂着。 这时候汽车下面有不少人叫着嚷着:" 农场的老帽儿们,你们上当受骗了!"" 一大队、二大队的哥们儿团结起来,杀回北京老家去!" …… " 瘦猴儿" 等二人在这一片乱叫声中跳下了车," 疤拉眼儿" 站在车下冲车上 放份儿:" 老浑蛋!下车来跟大爷我练练!不下来不是人揍的!" 他正叫得凶,被 一个戴眼镜的人扯住了训斥:" 你又出去惹事儿了吧?不让你去非要去,想到工农 兵食堂吃羊骨头你只管去,别再打着' 八·八' 战斗团的名义出去了!" 接着过来 两个人把" 疤拉眼儿" 架走了。 张礼见车下这个人文质彬彬的,算是个说话有份量的人,就轻声问:" 兄弟, 你们成立战斗团上头批准了吗?" 那人看了一眼张礼,见他三十多岁年纪,像个有 文化的人,就同样客气地回答:" 支队党委还没表态,但同意我们批斗连长、指导 员。我们已经给支队长下了通牒,准备十月份组织人马回北京,造修正主义公安局 的反。这位老大哥看来是个有头脑的人,回去您可以联络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商议一 下。我叫刘胜,是' 八·八' 战斗团的头头儿。有事儿可以来找我……" 张礼问话 的本意,并不是关心造反、批斗、回北京这些事儿。他是用" 反证法" 来求证这些 北京来的人在这儿的政治地位究竟怎么样。因为他知道,在农场,就业人员是不允 许成立什么造反组织的。如果领导人允许他们成立" 八·八" 战斗团,就说明兵团 没把这些北京人当黑五类对待。反之,就不敢设想了。所以得到刘胜的答复后,张 礼马上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驳斥:" 我们不同意你们的观点!我们是自愿来兵团支 边的,不会回北京造反。也劝你们不要意气用事!要踏踏实实在新疆工作、生活。 不管怎么苦,还能苦过五八年、六○年?只要政治上不再叫我们五类分子,再 苦再累我们认了!" 他这话一出口,立刻招来车下的一片骂声。连刘胜也忍不住骂 了一句:" 老右派!装什么丫挺的!你能代表二大队所有的人吗?我也是右派,可 没见过像你这样善于伪装进步、会拍领导马屁的人!快滚吧!" 车下疤拉眼儿嚎叫 着:" 把车拦住!让他们全下来,咱们一个一个地收拾他们!" 但是喊归喊,汽车 还是在一片谩骂声中缓缓地起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