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劳改农场后遗症 汽车沿着多年来经无数车轮碾压出来的崎岖道路往南行驶。路边都是一望无际 光秃秃、黑压压的戈壁滩。汽车匀速行进着,大伙儿在车上都闭目静坐,谁也不想 讲话。 不一会儿,一股沁人心脾的花草清香味儿从车外飘进来。这是自从上火车到现 在,第一次闻到花香的气味。大伙儿忙不迭地掀开车篷布一道缝儿,只见车外同样 是望不到尽头的一马平川,但是地面长着各种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有殷红的枝干 长着翠绿如松枝的灌木,也有匍匐在戈壁滩上开着黄花的蔓草,更有枯白色带刺儿 枝丫上挂着鲜红似血珠儿的枸杞。汽车在这五颜六色花草丛生的平滩上蜿蜒而行, 不时从草丛中窜出四五只棕黄色的野兔来,在车上人的" 呜哇" 叫喊声中四散逃命。 汽车过了一座木桥之后,路右方突然一条几十米宽的大河呈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河里淌着浑浊的黄水,河对岸一片绿茵茵的树林耸立在岸边。从它那交叉错落 的树枝空隙间,可以隐约看到橙黄色的沙丘,在窥视着眼前这条大河和活力盎然的 绿地。 汽车开始沿着大河岸边行驶。余亮坐在第一辆车上,手拿着一个小本儿,不时 用一支铅笔在本子上画着。他从一上火车就一直沉默寡言,不论谁和他说话,他只 是用点头或摇头表示。每天阴沉着脸不说不笑。在他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的是他 母亲那悲切的愁容。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和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为 自己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而苦闷,也为大妞儿能替自己在老母身边照顾略感一丝儿 欣慰。一路上发生那么多事情,对他都没什么影响。他对前途的理解只是:第一, 能活着;第二,能每月发工资,有钱给妈寄去过日子,让妈也能活着。所以他并不 盼着参军、当兵,因为当兵是供给制,没有工资可发。为这个问题,他在火车上想 了很久,最后他心里决定:如果兵团真的不发工资,他要想办法跑回北京,还上农 场挣那三十六块钱去。为此,他从坐上汽车开始,就一直在小本子上记着沿途的地 名和行走的方向。他是凭肉眼观看太阳来定方向的,可是路上汽车在大山里忽而东、 忽而西地行走,让他大惑不解。他从小长在北京,那里的街巷,绝大部分是正东正 西的。他必须弄清这个道理,免得以后往家跑迷失了方向。于是他轻声地向身边的 王汉请教。 王汉对于调到兵团来这件事儿,头脑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全国都是共产党 领导的,不会有第二套政策。只是在北京落个" 参军" 的虚名,给妻女减轻一点儿 政治压力而已。所以一上了火车,他既不受张礼的鼓动而盲目乐观,也不会受别人 的言语影响而悲观失望,只是平静地在位子上不说不笑地坐着。从上了汽车一路看 到的荒凉景象,他心中打消了来兵团搞水稻研究的念头。认定从此之后自己只能踏 踏实实低头干活儿,活一天算一天了。余亮一路上在小本儿写写画画,王汉都看在 眼里,也明白他的心意。所以当余亮向他求教的时候,他简单地告诉他说:" 汽车 要挑山里的平路走,所以只好围着山头绕来绕去,但是总方向是向南走的。昨天我 听司机说:他们白天一直在一条山沟里转悠,那叫" 干沟" 。汽车走一天,既看不 到一个人影儿,也见不到一滴水,连鸟儿也飞不过去。如果没有汽车,仅凭两条腿 走,渴也得把人渴死在干沟里。" 王汉这话是暗示余亮不要冒险。余亮听着, 连连 眨巴着眼睛没说什么,只在又小本子上记了几笔字。 一、到达帐篷营地 戎昊臣蹲在河边,黄帽子歪扣在头顶上,黄上衣披在身上。 看着河边地上卸得满地的行李和站在河边观看河里游泳的人们,心里的火气腾 腾地往上升:" 明明讲好的,驻地的一切全准备好了,人一到就能够住、能开饭。 可现在这个样子,晚上这顿饭怎么打发?" 也不怪戎昊臣生气,两个小时之前他带 着二百来号人来到连队驻地, 只见十几顶帐篷刚刚架起来,既没有打桩加固,也没 有把帐篷内的野草铲掉。更让他生气的是伙房。俗话说:" 人马未动,粮草先行" 嘛! 在大河沿兵站开会的时候,讲的是伙房和粮食库房全部建好了,人到了马上可 以支灶开饭。可是眼前用苇草扎捆儿当墙的伙房,居然还没有盖好房顶的草,更别 提支灶做饭了。几个从劳改队临时调来的老头儿,正慢悠悠地往房上甩草。房屋建 好了,还要砌灶支案子,河滩上也要砌一个烧开水和洗脸水的炉灶。要靠这几个老 头儿,一个礼拜也干不完! 戎昊臣蹲在河边,听着河水" 哗哗" 地响着,脑子里盘算着主意。不一会儿, 他对下一步工作已经成竹在胸了。他先把干部和班长们叫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宣布 :从现在起,任何人不许单独到河里游泳。理由是河水由雪山上流下来,水寒刺骨。 不小心腿一抽筋,容易淹死人。而且立刻命令文化教员张之强到河边传达连党 支部一号命令。然后戎昊臣让各班班长把班里会做饭的、会瓦工的、会木工的…… 总之在北京农场干过" 死角" 活儿的人,马上把姓名报到连部。 一个小时后,一部分人在赵副连长带领下开始和泥抹草房、上房泥、砌灶、支 案子。其余各班人员在班长带领下打木桩加固帐篷,铲草皮清理睡觉的铺位。排长 们在本排内巡察指导。业务干部清理、修整干部住的帐篷。二百多人让戎昊臣指挥 得井然有序,等到马大队长带着后到的汽车来到这里,不少班已经开始往住人的帐 篷里搬行李了。 马大队长下了车,满意地看着营地上忙碌的情景口头表扬说:" 戎副指导员, 你还真有两下子。刚才在路上我还在担心部队到了营房没地方住、开不出饭来。我 已经命令大队司务长在县城买了两千多个' 馕' ,给大伙儿烧点儿开水对付一两天。 看来不用我担这份儿心了。" 戎昊臣本来想诉诉苦,可话到嘴边儿,改成:" 我戎昊臣不是说大话,几百号人在我手里闭住眼也能玩儿转了。您放心吧!不会出 错的! " 马大队长赞许地点着头,把一张纸交给戎昊臣:" 这是分到你们连的人员名 单,念一个下车一个。下完了我还得上别的连去。" 戎昊臣把名单交给何排长,由 他来念:" 王汉、余亮、邓玉亭、童玛丽……" 等念到名字的人扔下行李全下了车, 马大队长立刻一挥手:" 我先走了!" 边说边往驾驶室走。这时候李连锁见名单念 完没有自己,一下子就急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车厢上跳下来伸手挡住马大队 长:" 大队长,我要和童姐分在一起,不能分开!" 马大队长一下子被她说愣了, 反问她:" 谁叫童姐?在哪个连里?你叫什么?为什么不服从组织分配?" 马大队 长一口气儿问了她好几个问题,闹得李连锁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带着哭腔唠叨着: " 我不管那么多,反正我要和童姐在一起!" 胡明言赶紧从车上跳下来,他对于分 到哪个连本无所谓,反正这帮人还都在一块儿混。所以他本想劝劝妻子上车。可不 等他走过来,童玛丽已经走到大队长面前,一手搂着李连锁对大队长说:" 我叫童 玛丽,就是她说的' 童姐' 。临来的时候,她爸爸嘱咐我照顾她。您瞧,她才多大 年纪?说不好比您闺女还小。您就高高手让她留下吧。" 童玛丽这话有情却没理, 所以大队长满脸怒气地申斥说:" 她小,你可不小了。如果全大队人人都像她这样 不服从分配,部队不就乱了?小,不是理由,如果是我闺女,我也同样要求她服从 分配。" 胡明言站在妻子身后,听大队长说的话心里有气:" 我不信把我们分到这 儿,部队就乱了?" 他顺口搭音说着气话:" 大队长,您这话没有道理!我们那么 老远来到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难道连这么点儿照顾都不行吗?在哪个连不是一样 干活儿?我今天非要在这个连啦!" 胡明言越说越气,干脆跳上车去把自己行李全 部扔下来,然后坐在行李上不吭声了。 戎昊臣见事情僵住了,连忙过来打圆场:" 你这个小同志说话嘴里没有把门儿 的。虽说在哪个连干活儿都一样,总得有个纪律吧?再说,各连人数都是计划好的, 你不去,人家那个连就少一个劳动力,活茬儿没法儿安排。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 马大队长是个老实人,心里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他见李连锁紧抱着童玛丽, 满脸的泪水一对对往下掉,自己心先软了。于是口气缓和下来,就着戎昊臣的话茬 儿说:" 也罢!特殊情况就照顾一下。不过必须有人愿意上车去别的连才行!不然 别怪我这个大队长不讲情面!" 这句话说完,大队长板着脸上了车,这事儿就定死 了。 刚下车的人全站在周围,谁也不吭声。戎昊臣四下看了一眼,双手一摊:" 小 同志,大队长已经让步了。可没人愿意替你们,你看怎么办?" 他话音未落,只见 余亮低着头把行李一提,往汽车旁边走过去,甩手要往上扔行李。王汉也跟着过来 抓住余亮的手说:" 让我去吧!你留下好一些!" 余亮倔头倔脑噘着嘴说:" 还是 我去! 我就不信咱们一趟车走了一万多里地,连这点儿义气都没有?" 这话说得戎昊 臣心里直冒火儿,气得脸发白。两只像细篾儿拉的小眼瞪得溜圆,凶巴巴的目光盯 在余亮身上。王汉心说:" 还是让小余去吧,留下来怕对他不利了。" 于是不再阻 拦,余亮把行李甩上车,手一扒车厢板人也窜了上去。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车下的王 汉和胡明言,立即把脸扭过去。汽车鸣着喇叭,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