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明言心烦意乱 胡明言心烦意乱地和李连锁一块儿把晚饭的烤饼和菜汤吞下去,然后拉着李连 锁出了帐蓬在营房边的公路上溜达。他做梦也想不到万里迢迢来到这里,夫妻居然 硬被分开来居住。李连锁怀着孕,胡明言原想会给他们分一间小屋,好让他能够给 妻子做些可口的饭菜,生活起居上照顾她好一些。人家一个大姑娘抛家舍父,跟自 己到这亘古荒原来,从良心上说也不能亏了她。可是下了车他去找王排长问分房的 事,王排长告诉他暂时只能分居。找到女工班的帐篷,童玛丽为帐篷里的铺位正跟 赵淑珍在争吵。因为童玛丽和李连锁来得晚一步,帐篷里中间的铺位都让赵淑珍和 " 洋鸡" 这些园艺队来的女人占上了,只剩下门口一个铺位,因为怕刮风吃灰,没 人敢住,最后还是那位女出纳员住了。帐篷最里边又闷又热,也没人住。童玛丽要 求抓阄儿定铺位,赵破烂儿她们占了好铺位的人不干,所以吵了起来。最后戎昊臣 过来把她们批评了一顿:" 都在一个帐篷里住,冷热能差多大?有什么好吵的?最 多一个月,搬到了下一个工地营区,每家就可以分一间房子了。这点儿苦都吃不了, 还算兵团战士吗?" 邓玉亭也劝着童玛丽:" 玛丽,算了吧。跟她们有什么好争的? 反正是临时的事儿,忍一忍算了。" 最后童玛丽、李连锁和刘君英一块儿住在 最里边一排。胡明言借了把镰刀到河边割了一大抱苇草给三个女人铺在地上,铺得 厚厚的,省得地不平硌腰。刚把行李铺好,就开饭了。胡明言赶紧回到自己班里把 一大抱苇草放到自己铺上--也就是铺在地上。这才跑回妻子那里去吃饭。吃饭的时 候听女出纳员宣布每人粮食定量和粗细粮比例。胡明言心里一算计,又犯开愁了。 在公路上散步,李连锁见丈夫愁眉不展的样子,连忙问他为什么事犯愁?胡明 言把粮食定量的粗细粮比例讲给她听:" 按这个比例算下来,咱们两人每月只有二 十五斤白面。这不够你吃的呀!" 李连锁却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她不以为然地说: " 这点儿小事儿也值得你着急?我又不是千金小姐,干吗非得吃细粮?人家农村三 百六十五天顿顿吃粗粮,还不活了?真是没事儿找事儿!" 话是这样说,不过她心 里知道是丈夫疼她,所以她抓住胡明言的手轻轻摩挲着,表示对丈夫疼爱的回报。 但是胡明言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件事儿。他把妻子送回帐篷,一再叮嘱她要挂好 蚊帐。回到自己帐篷里,他拉开行李把褥子铺好。正巧挨着他的丁义刚刚躺下,见 胡明言钻进被窝儿叹了口气,轻声问他:" 小胡,累了吧。赶紧休息吧,明天上午 准备工具,下午就要出工干活儿了。" 胡明言把头重重搁在枕头上,好半天儿才说 :" 该干活儿就干活儿吧。我倒不是累,而是心里有点儿烦。" 处在兴奋之中的丁 义,不知胡明言心里竟会有烦心的事儿,他把头往胡明言这边挪了一下,问:" 你 有什么可烦恼的?没小房子住?" 胡明言头在枕头上轻轻摆动两下:" 没房子,反 正有帐篷也行啦。关键是每月只给百分之三十白面。小李怀孕了,她在农场吃的都 是大米白面。这一下我们两人的白面也不够她一个人吃的。我能忍心让她吃窝窝头? 你说这事儿我能不愁吗?" 丁义听胡明言说起这件事儿,的确令人头疼。大伙 儿这几年吃着全国有名的大米--小站稻,都觉不出香来。猛一下子上这儿啃棒子面 窝头,都有点儿不适应。管理员采购的十几箱月饼,一会儿工夫就被抢购一空,这 就是证明。他觉得身上的被子盖住有点儿热,就伸腿把被子踹开一道缝儿。眼睛借 着挂在梁柱上的马灯映射的昏暗光线,望着散发着牛羊臊味儿的毡房顶,颇有感触 地说:" 是啊!棒子面划嗓子,是有点儿难咽。可是兵团就这个条件,又有什么办 法?咱们不错的哥儿几个大伙儿给你凑一凑,一人二斤,五个人不就是十斤了?不 过你也得告诉小李,要适当地吃点儿粗粮。就这么个环境,总得适应吧?" 两人正 说着悄悄话儿,帐篷里的人大部分都钻了被窝儿,只有副班长张文景正拿着一本厚 书坐在昏黄的马灯下入神地看着。这时候,只见一束光从掀开的门口射进来,跟着 一位一米八几个头却骨瘦如柴的人闯进来。他站在门口用手电光从门口到里面依次 照过去,然后用他那好听的胸腔共鸣喊着:" 诸位同仁们,都从被窝儿里起来!连 党支部要求我们一切行动要听从指挥,要军事化。开会得有开会的样子,横躺竖卧 的不行! 都穿上衣服坐好了!" 这时候班里有人跟他讲条件:" 张班长,我们已经躺下, 就甭起来了!只要能听到你的话不就行了吗?" " 不行!" 刚从连部开会回来的班 长张礼,一口回绝了那人的条件。然后走到马灯前伸手把马灯捻亮一些,又走回门 口自己的铺位前,端正地坐下来。左脚盘压在右臀下,右脚盘压在左臀下,上身挺 得直直的--这是农场劳改队开会时犯人的标准坐姿。坐正之后,张礼提起丹田之气 用力干咳一声:" 哼--!" 这是他在农场养成的开会讲话前的习惯。他那双炯炯有 神的眼睛,射出威严的目光。扫视一圈儿已经坐好的班员们,开始讲话:" 啊,刚 才连首长召开了班长会,首先对咱们不远万里来支边表示欢迎。今后咱们连的任务 是修公路。据技术员讲,这是一条国防公路,直通中苏边境。所以咱们要注意保密, 给北京写信不要提修公路的事儿。公路是一段一段地修,每一段四公里。咱们的驻 地,对外叫' 十四点' ,就是第十四段路。往后还要经常搬家,直到修完这条'654' 线。因为是野外作业,所以生活上不能和农场比,要做好艰苦的思想准备。指导员 说,这次连里卖的月饼,就是师首长为了让咱们过好中秋节,特意派几辆汽车从乌 鲁木齐日夜兼程运来的。咱们应该从这个小小的月饼上,看到党和政府对咱们的关 怀。用十倍、百倍的工作成绩报答兵团领导对咱们的关心。指导员最后说,大家一 路上旅途劳累,今天就不讨论了。明天开始各班展开讨论,题目是对支边的认识…" 他的话音儿刚落,只听帐篷里边马灯光照不到的死角处,不知是谁喊了一 声:" 嗷--!睡觉了……" 张礼立刻眉头紧皱,声音提高八度申斥:" 这是谁?这 样无组织无纪律!啊--?指导员刚才特别提出来,大家到了兵团,要改变过去在农 场的坏毛病。一切行动军事化、听指挥。从明天早上开始,部队要出早操。各班要 比赛一下,看哪个班最早站齐队列。所以我决定从我开始按铺位往下排,每人一天 早上比别人早起十分钟,全班比连里起床哨早五分钟穿好衣服,哨子一响,立刻跑 出帐篷站队,争取全连第一名。今后不论是谁,上连部找领导,要在门口喊' 报告 ' ,得到允许才能进去。这个规矩大伙儿全熟,就跟教养队一样。平时不许乱串帐 篷,有事情要向班长请假。尤其晚上熄灯哨一响,必须立刻睡觉。夜里帐篷外有值 班站岗的人……" 说到这儿,还是从那个" 马灯死角" 传来一句话:" 站岗的有枪 吗? " 张礼一听心里冒火," 呼" 一下站起来,手指着发声的方向厉声呵斥:" 是 谁在哪儿乱说话?!" 平时张礼最恨有人在他讲话的时候乱插嘴,这是向他的权力、 地位挑衅!停了一会儿没人应声,他心里才平静下来,口气放缓,接着说:" 仨鼻 子眼儿,多出一口气儿。连里规定的事儿,你只要遵守就行了。管他有枪没有?只 当有枪不就行了!其它事明天再说,睡觉吧!" 他准备了半天的发言,让别人打搅 了两次,也就没心气儿继续讲了。到他躺下之后,还没忘记发布最后一个命令:" 谁最后一个躺下,别忘了把灯捻儿捻小了。连里规定不许灭灯!" 好像专门和张礼 作对似的,刚才插两句嘴的声音又嘟囔了一句:" 劳改队!" 胡明言听出来,说话 的人是李囤。这个人在农场和他一个队呆过。脾气古怪,平日寡言少语,一般人别 想跟他搭话。他是北京郊区农村的农民,所以平时打扮土里土气的,活脱脱一个乡 下佬。平时虽然话不多,但每说一句话可以让别人琢磨好久,才能体味话中的含义。 大伙儿都说他的话有" 嚼头儿" 。 胡明言躺下后,心里一直想着粗细粮的事儿。大伙儿都一样的定量,从别人嘴 里夺食,他心里不落忍。可自己的确又没有办法,想来想去,困意袭上来,朦胧之 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胡明言猛听有人喊他:" 快起床!集合了!" 吓 得他浑身一激愣,心里埋怨自己:" 怎么睡得这么死?" 他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 提着裤子,趿拉着鞋往外跑。只见全连人都站好了队,几百只眼睛盯着他看。他赶 紧低着头站到队里去。只听指导员那山西腔响着:" 兵团和师首长考虑到你们是从 首都北京来的,在农场吃惯了白面、大米,所以特殊照顾你们,每月百分之七十白 面、百分之三十大米;每人每月五斤肉、五斤油,还有点心、白糖。怀孕的妇女供 应鸡蛋……" 这时候张礼从队列中站出来,情绪激昂地高喊:" 我们坚决要求领导 取消给我们的照顾。我们吃百分之百的粗粮!" 不少人也跟着张礼喊叫着。胡明言 一听,心里急了:" 有白面不吃偏要吃棒子面,天生的窝头脑袋!" 他一着急,跑 到队前向指导员举手高喊:" 指导员!我们两口子要吃白面!" 奇怪的是居然没有 人响应他的号召,而且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反对我们的革命行动,你是反革 命!" 张礼冲他破口大骂:" 你满脑子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反动思想。我们要求党 支部把他抓起来劳改!" 连丁义也过来冲他喊:" 我早就看出你是上兵团政治投机 来了。你是彻头彻尾的投机分子。李连锁本来是我老婆,你还给我!" 胡明言一生 气,冲张礼头上打了一拳,丁义上来拦腰抱住他。急得他拳头乱挥,--只听有人在 他耳边吼叫:" 小胡!你快醒醒,撒癔症了?" 胡明言被人摇醒,一睁眼,见是丁 义在一旁摇晃他,忙问:" 出什么事儿了?集合了?" 丁义抚摸着脸颊,没好气儿 地说:" 你还有撒癔症的毛病?一拳打在我腮帮子上,把我打醒了。还来问我什么 事?" 胡明言这才明白自己刚才是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