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修筑公路路基 工程支队担负这条公路的路基修筑任务,对外简称"654" 线--也就是现在的"218" 国道。自古这里曾是闻名中外的" 丝绸之路" 。公路沿着中国最长的一条内陆河-- 塔里木河蜿蜒行进,与世界著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隔河并存。河水滋润了岸边的 沃土,长满了各种令人目不暇接的野花野草和连绵成片的沙漠神树--胡杨树。更有 生命力极强的沙漠特有植物--红柳,顽强地生长在大漠边,为人类抵御着肆虐的黄 沙,保护着塔里木河两岸脆弱的生态环境。河岸边形色各异的花草,编制成一幅奇 美图案的" 地毯" ,覆盖着河边日渐狭小的土地。公路就穿行在美丽的" 地毯" 之 中。路基大致沿着河边前进,与旧有的车辆自行碾压而成的便道或同行,或并行。 下午出工,其实只是为了给各排分工段。按连部的要求,全连要排成三路纵队, 扛着工具唱着语录歌齐头并进。但这些人在农场散漫惯了,队列离开营区不远队形 就乱了。熟人招呼,朋友就伴,聊着说着,像一群羊一样散漫地在路上走着。赵副 连长奉戎昊臣之命带队出工,看到这种情况,也是干着急没辙。三位排长全都抛下 队伍只管往前大步走着,王金昌步子最快,走在最前边。按连部的安排,离家最近 的几个桩号留给女工班。然后按桩号顺序,一、二、三排,依次排下去。但是王金 昌是个修路基的老手,他眼里有活儿。紧挨着女工班预留桩号的那一段路基,正好 处于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王金昌用脚尖踢了一下地表土,发现这块地至少有十几 厘米厚的腐殖土。按技术要求,不论取土区还是路基,全要把这层腐土铲掉。王金 昌心里粗估一下,全排几十号人干一天也未必能清完。而任务书中每一个桩号只给 了三个清腐土的标工指标。他认定不能接这段活儿,灵机一动,转身高喊:" 张班 长!把队伍往前带。一排的同志们每天辛苦点儿,多走几百米路,把方便让给兄弟 排!" 。 王金昌这么一喊,让负责分工段的技术员为难了。他和何排长、言排长全停住 脚步。身后的工人除了张奎印招呼着一排人往前走,二、三排人全部站住了。工人 们不知道施工中的这些名堂,言排长对此可是心知肚明。他从一个工人手里抓过一 把砍土镘在脚下刨了一下,然后用手指量了一下腐殖土的厚度。抬起头和技术员对 视了一下目光,又冲在前面甩开大步走的王排长轻轻摇摇头。何排长是个刚刚转业 的军人,他不懂这里的窍门儿,但他明白一个理儿:" 不管你们哪个排在哪头,我 们二排反正在中间。" 他为自己的大实话笑了。技术员把赵副连长叫来,对他讲了 一排擅自向前去了的事儿。赵副连长也只是向前瞧瞧无可奈何地劝言排长:" 老言 哪!那儿干不是干?不用计较了吧。" 言排长面部毫无表情,只是低声木纳地说: " 不管怎么分段,这活儿总得有人干。" 然后对大眼瞪小眼的五位班长说:" 好了, 你们自己商量着分吧。反正一个班一个桩号,该怎么干多问问技术员。" 说完他找 了一个高一些的红柳丛下,坐在背阴处休息了。 张奎印手里拄着一把砍土镘,站在分给一班的工段上。望着全段地表情况,心 中不由得叫了一声:" 天助我也!" 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干这段活儿,在工效上压住 全连其他班、尤其是张礼的十班。他斜瞟一眼站着东张西望的刘副班长,知道这小 子眼里没活儿,就冲蹲在地上的李贵良招招手。李贵良到工段目光一扫,就看出这 段活儿的油水大。他清楚:每一段路基的土方量,是根据木桩号的高程计算的。而 一班的工段,木桩正巧打在全段的最低处。这意味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从 这上面得到起码三分之一的便宜。所以李贵良来到张班长身边,不等他说话,先把 这些便宜给点出来,让张奎印明白自己是老土方了。为了显示他不是等闲之辈,更 进一步建议:" 派几个人把路基高处的草皮铲了,抛洒在低处,这样全段活儿都见 了新土茬儿。取土的地方不用专门铲草皮,边从草皮下掏土装筐,边把掉下来的草 皮甩掉就行了。" 李贵良的建议正合张奎印的心意。只是张班长修改了一下他的建 议,让李贵良带几个人把工段高处的草皮铲了,全堆在路基边儿上,表示路基清过 草皮了。他带着其他人立即投入挑土垫路基的工作。把新土向低处铺垫,这样高、 低处全见了新土茬儿,草皮也堆在边儿上。工效又高,还挑不出质量上的毛病。 活儿一干起来,毛病就出来了:大伙儿怎么都用不好砍土镘这种工具。尤其是 草皮厚的地方,砍在上面像砍在棉花上一样。张奎印一看火儿了,他知道此时是自 己拿出真本事来的时候。要使出浑身解数露一两手活儿,把全班人镇住,也让干部 瞧瞧自己不是吹牛皮的人。他干脆脱了上衣,只穿着背心儿,往手心儿里吐口唾沫, 抓起一把砍土镘来,先把取土处的草皮刮掉一道缝儿,然后从这里下刨,猛往下挖。 大伙儿都学着他的样子干,不一会儿一米多深的取土坑出现了。土筐放在坑里, 砍土镘刨的土直接向下丢进筐里。干了一会儿,他又发现土筐缝隙太大,装进筐里 的土都是沙性土,虽然装满了筐,但是走到路基上,筐里的沙土却漏得只剩半筐了。 他又丢下砍土镘,抄起一根扁担,叫装土的人只装半筐土,然后在这半筐土上 再加一个筐装满土。这样,他等于挑四个筐、三筐土。渐渐下边的筐也装满土,可 以提高一倍工效。但是,其他人不可能全学他的样。刘永生挑两筐土身子还直打晃 呢,一个劲儿叫不要装得太满了。张奎印只装没看见。他心里当然不希望全班人都 和他一样干活儿,那不就显不出他的能耐了吗?干到两个多小时以后,一班的工段 居然有了十来米的路基雏形了。 十班的工段紧挨着一排,和一班只隔四个桩号。见一班路基上的土蹭蹭地往上 堆,班内一些人看得有点着急也不服气。有人向张礼提出:" 瞧他们一班那份儿干 法,一准儿是没有铲草皮,上层的新土把草皮盖上了。咱们何苦认死理儿,非要一 寸一寸地铲呢?" 胡明言不单是工具员,还兼任记工员。他心里盘算一遭儿,也跟 张礼提出:" 要这样干下去,咱们今天可就是有工无效了。得想个法子吧?" 张礼 对这些耳边风根本没反应,只是铁青着脸,闷头机械地一下一下抡着手中的砍土镘, 铲砍着工段的草皮。胡明言没办法,只好凑到副班长张文景身边,想让这个小个子 副班长出个主意。张文景微笑着听胡明言说话,手上的工具不停地动着。他是" 哑 巴吃扁食--心中有数" 。过去从没跟张礼在一起干过活儿,但只是这两天工夫,他 瞧出张礼是个好大喜功、争强好胜之徒。班里出头露脸的事儿,他全都大包大揽了。 去沙包打柴禾、打苇子、打扫卫生,却全让张文景带人去干。好在张文景从不 跟张礼争竞计较,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他从指导员、文化教员的言行中看出来, 自己不能再当这个副班长了。因为自己不单是右派,还是个至今没摘帽子的极右分 子。 所以他对胡明言的话只是笑笑,根本不置可否,只管低头干活儿。 连里规定:上下午都有十五分钟的中间小休息。张礼利用小休息,把全班人叫 到一块儿,只说了一句话:" 废话少说!手底下麻利点儿,铲干净点儿,其他事儿 不是你们管的!" 他说话口气强硬,毫无商量的余地,气得胡明言离班里人远远地 坐在地边生气。 王汉瞧在眼里,走过来挨着胡明言坐下,劝解说:" 生气啦?其实是你不对! 想问题太简单了。" 胡明言被这话说愣了,他脸上满含疑惑,两眼瞪得圆圆地 看着王汉。王汉知道不给他掰开揉碎讲透了,他心里不会服气的。于是他伸手拍了 拍胡明言的肩膀,抚定他心里的燥气,说:" 你听我给你解释:自古成事,不外乎 天时、地利、人和。咱们班和一班虽然天时上一样,可人家的地利占了大便宜。赶 上桩号打在低处,这个优势咱们没有。一班的班长带头挑四个筐来回小跑,咱们班 谁能比? 所以咱们就是拼死了也赶不上人家的工效高……" 听到这儿,胡明言焦急地插 了一句嘴:" 可咱们是在干有工无效的活儿啊!" 王汉手掌抚摸着他的头,耐心地 说:" 这一点你就不懂了。咱们班长是在用智和他们争高低。" 胡明言给这话闹糊 涂了:" 用智?" 王汉压低声音凑近胡明言耳边说:" 他要博个质量第一的彩儿。 这话可别往外说,不然班长会生气的,你也犯不上操那份儿心。今天下午出工前那 个动员,指导员没有讲话,只念了施工技术要求。从这一点看,连领导对质量要求 抓得会紧一些的。所以张班长才从这方面入手。" 胡明言似乎从这些话里悟到了点 儿东西,轻轻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二排长何福成可不知道这些名堂。他看到一排各班干得那么起劲儿,连王排长 也加入一班中去装土。工人们大呼小叫地干得热火朝天,再一看自己排里五个班只 有三个班在往路基上挑土。尤其是十班,在张礼带领下慢悠悠地分片铲草皮,根本 没有要往路基上挑土的迹象,这让他心里火烧火燎的。公路施工他是个门外汉,当 了几年大头兵,只在转业前在部队升了个正班长。转业到化工厂,因为他出身好又 是党员,才升为副排长。正赶上往这里调干部,就一路绿灯升为排长了。现在看到 自己排工效上不去,有心召集班长们开个会催促他们向一班学习,可是让他们违反 《施工技术要求》的话又说不出口。急得他在原地转悠,心里搜寻办法,把自己的 意思暗示给班长们。他把目光盯在悠闲地坐着休息的张礼身上,打算把他招来面授 机宜让他带个头打破这个僵局。可是没等他张嘴,一个山西味儿的声音突然从他身 后响起:" 何排长!一个人在这儿琢磨什么道道儿呢?" 何排长回头一看,只见指 导员微笑着看着自己。他本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 化工厂虽然时间不长,对戎昊臣整死人的事情和其他人对戎昊臣的议论他可听了不 少。这半个月来和戎昊臣在一起,给他的印象是:此人城府很深," 阴晴" 难定。 让他心里对戎昊臣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所以他只淡淡地应了一句:" 没想什 么" 。 戎昊臣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脚色,能看不出何排长的心事?他拉着何排长在路 边坐下来,语调柔和好似推心置腹地说:" 小何啊,你刚从部队转业步入社会,思 想还处在部队生活里的单纯幼稚中。这些人可是从复杂的社会中清理出来的渣滓、 劳改油子。和他们打交道,你要学会动脑子、耍心眼儿。不然你这个排长让人家卖 了,还得帮人家数钱呢。那不就坏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着要让全排向一班学习,往 路基上挑土的事儿。你肯定对十班张礼的做法不满意。可是你不明白,这个张礼可 不是个等闲之辈,他是个看咱们眼色行事的人。今天的开工动员会我所以没有大张 旗鼓地宣传鼓动,就是要有意识地让他们树立重视质量的观念。避免造成返工事件 发生。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一排老王,一贯是个猛冲猛打的人,想争个开门红并 没有错。但忽视质量是绝对不行的。十班张班长脑瓜子好用,他看出了领导要抓的 苗头。宁可有工无效,也在那儿铲草皮。这个人以后可要小心对付,弄好了为我所 用,弄不好会让他耍了。这只是眼前的一个例证。我提醒你要多动脑筋。管这帮人, 比管犯人还要费十倍的脑子才行。你还年轻,要多学着点儿。有想不通的事儿,尽 管来找我。" 何排长被戎昊臣这一番话感动了,觉得句句说到了他心里。自己是应 当多向这些老干部学习,也佩服戎昊臣肚子里花花肠子多。就凭这个,准能制服这 帮人。他暗自认定,往后要听戎昊臣的话,坚决照办就行了。戎昊臣从何排长面色 的变化,知道这番话没白说。他站起身举起手掌给眼睛遮个阳,往一排方向望望。 然后命令何排长:" 你去传我的话,让老王、老言和所有正班长还有赵副连长、 技术员在这儿集合。一个班一个班地检查质量,最后在十班开现场会。" 张奎印气 呼呼地来到十班工地开现场会。他坐在一排的班长们一堆儿,心里的火儿一股一股 往上撞。他们全班人在王排长亲自参加劳动的鼓动下,正热火朝天地来回小跑着挑 土。 自从他们到了劳改农场,就没见过有干部和他们一块儿干活儿的事儿。可是技 术员一到工地,立刻抄起砍土镘把他们班往路基上倒的土刨开,露出下边没铲的草 皮来,然后下令停工,要求把路基上倒的土全部清出去,再铲掉草皮。这一来不单 这两个多小时白干了,还要多费力气返工。他上前和技术员争辩几句,让技术员骂 了一顿。 其中最让他接受不了的话是:" 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争吵?狗仗人势!" 王 排长气得甩掉砍土镘和技术员争吵起来,技术员指着老王的鼻子喊:" 你有什么了 不起的?不过一个小排长罢了。你敢说这么干合乎质量要求吗?你要敢负责,就在 工程验收单上签个字。我算你有本事!" 王金昌气得干瞪眼说不出话儿来。他嘴唇 哆嗦着看着戎昊臣,指望戎昊臣帮他说句话。可是戎昊臣一扭脸儿装作没看见。气 得王金昌额头上青筋直蹦,一不小心,那只" 义眼" 从眼眶中掉了出来,不知内情 的班长们吓得惊叫。原来王金昌当年为救华团长瞎了一只眼,华团长特批他在郑州 一所大医院配了一只足以乱真的" 义眼" 。所以这么多天大伙儿都没发现王排长有 一只假眼。 戎昊臣看王排长真地动了气,上前一步从地上捡起那只" 义眼" 来,又端来一 杯清水冲洗干净,递给老王。王排长气冲冲接过来走到一边,背过身把眼装上,然 后不住脚地在原地踱步。戎昊臣知道他心里还在生气,也知道技术员明着用质量来 卡一排一班,暗含着是冲他来的。只为下午出工前,在全连工人面前,自己让技术 员下不了台的那点儿事。但技术员的理由充足,忠于职守。他这个一连之主也无法 反驳人家的意见,更何况他是赞成技术员的意见的。所以他瞟了王金昌一眼,埋怨 他不识大体,不能体谅自己的难处。决定暂时不理他,等下班回去再和他论理。 于是他重重地干咳一声,加重了语气说:" 刚才各班都检查了施工质量,我代 表连党支部宣布:技术人员的意见就是命令,各班必须无条件服从,该返工的坚决 返工。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们要知道,这条公路是兵团王司令员亲自拍板, 张政委亲自勘测定线的。这是一条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国防公路。它不单在开发塔里 木上有重要作用,尤其在反修防修方面更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一旦苏修发动侵华战 争,我军大批人马物资都要从这条路往前线运输。如果今天因为你们忽视质量造成 路基下沉,进而贻误战机,连我带你们这几百颗脑袋都不够砍的。道理我就不多讲 了。讲歪理,你们哪个人肚子里不是一套一套的?重要的是要讲正理、讲真理!真 理就是毛主席语录……" 说到这儿,他从兜儿里掏出那本一班副班长刘永生送他的 语录本,翻开折好的一页念:"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个人做点儿好事并不 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不断地有益于革命……" 念完之后,他合上 小红本,接着说下去:" 你们过去对人民做了一些坏事,得到人民的惩罚。现在来 到边疆,就要大做好事。多快好省地把公路修通,就是为人民做一件大好事。其他 话我不多讲了。一会儿各排分开讨论施工质量问题,每个班长全得表态。晚上各班 展开讨论,也是这个题目。" 说完话他看了看一直在旁边低头卷" 莫合烟" 的赵副 连长,又补充一句:" 老连长,回去你通知统计员,就说是我的话,今天下午全部 报杂工、开会,不计工效!" 王金昌把手下的五个班带到一班工地,让张奎印主持 讨论会。他自己指挥一班所有人员,在路基上用砍土镘把刚垫的土扒开两米左右的 路面,露出下面的原始草皮,让大伙儿用砍土镘刨开草皮甩到路基两边。他心里不 但想通了,而且为指导员最后那句" 下午全报开会、杂工" 而暗自高兴。" 再怎么 说,这么多土挑到路面上了,土方量放在那儿,什么时候也跑不了。" 张奎印对王 排长的举动自然心领神会。他先来了个开场白,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了:" 我坚决 拥护指导员的英明指示,坚决服从技术员的命令,听从王排长的指挥,纠正施工中 不足的地方。过去常说' 百年大计、质量第一' ,没有质量的数量是沙土上盖房, 效率再高也是白搭。不过话又说回来,在重视质量的基础上,也要大干快上超额完 成任务。说一千、道一万,土方上不去也不行,二者不可偏废……" 他还想继续卖 弄他的口才,王金昌不高兴地冲几位班长挥了一下大手,吼叫着:" 咋整咧?凭嘴 巴能把土方整上去?闲话不要谝了,就照我这样干!晚上回去谝闲传!" 何排长和 王排长不一样,他不会干土方活儿,也不想干。这时候他坐在五位班长旁边,让刚 得了指导员表扬的张礼主持这个小型讨论会,自己坐在一边儿,也不听他们的发言, 自顾自地想心事:" 看来今后对这几十个人的管理工作,还真有点儿伤脑筋。论文 化、动心眼儿,自己全不是他们的对手。指导员那一套治人策略,自己更是学不到 手。只有靠着排长这点儿权力,在这伙儿人里树立自己的权威。这些人最大的弱点 是政治问题,我多在这方面下点儿功夫。生产的事儿让他们自己去干吧。" 他看到 一排的讨论会已经结束了,回头一看张礼还在唠叨,他看了一眼半个月前刚买的手 表,心里不悦地想:" 这家伙说了十几分钟了,真能谝!" 他本想打断张礼的发言, 可这时候张礼正翻着语录本儿给其他四位班长念毛主席语录。他只好低下头忍住性 子,再等一会儿。张礼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得了四次露脸的机会:出早操第二名、 下午出工前念文件、刚才工地现场会受表扬,现在又代替排长主持会并发言。他的 神经正处于亢奋状态。尤其在几个同一地位的班长面前,让他信马由缰地海侃,对 他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能获得身心俱泰的快感。但他也是个能克制自己欲望 的人。当他目光斜睨到何排长第三次抬手腕看手表,立刻把话头刹住:" 行了,今 天咱们就讨论到这里吧。其他的话晚上再说。" 三排的讨论会也相继结束了,言排 长根本没管这事儿。他坐在一边儿专心地用细铁丝" 缝" 那只开了绽的鞋帮儿。十 五班班长在各位班长轮流发言之后,请他做指示。他用手扯一扯铁丝" 缝" 好的鞋 帮,满意地砸砸嘴。两片厚嘴唇张合着吐出一句话来:" 行啦,该说的你们全说了, 我没什么可讲的。一切按指导员说的办就中了。干活儿去吧!" 十五班班长王书文, 慢悠悠地往本班工地走去。刚才和全连班长一块儿检查质量的时候,他看出了一排 整个工段都占了桩号打在洼地的便宜。尤其一班占的便宜最大。而自己班的情况正 相反,桩号正打在一个高土包上。为这事儿班里的几个" 人物头儿" 吵成了一片。 尤其那个" 人尖子" 尹志奎,闹着非要让他去找连长讨公道。他这个班人员组 成比较复杂,是农场各个" 死角" 单位来的人凑在一起的。有电影队的放映员、汽 车队的司机、交通队开压路机的,他自己是铸管厂化铁炉小队的小队长。再有就是 工业区附近农场编班剩余的人:像尹志奎、王吾,刘玉宝还有修鞋匠、站岗的值班 员… …。总之都是些五花八门的人,全集中在他这个班里了。能够在劳改农场" 死 角" 干活儿,本身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它意味着这个人不是" 罪错轻微" ,就是 " 身怀绝技" ,抑或" 身后背景硬" 。所以这些人凑到一起,根本尿不到一壶里去。 王书文是个" 老好人" ,善于" 和稀泥" ,嘻嘻哈哈地和这帮人周旋着。给他配的 副班长,人送外号叫" 海绵" ,大号叫张志忠。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见人不笑不张嘴, 跟什么人全能聊得来。他和王书文一块儿配合得挺默契,愣把这帮乌合之众捏到一 块儿干活儿了。 他俩最头疼的是尹志奎、王吾、刘玉宝这三个人。不管什么事儿,这三个人都 能一唱一和地起哄架秧子。现在尹志奎提出来让班长去找连领导,王吾、刘玉宝就 在一边紧着帮腔:" 咱不能吃这个哑巴亏!一锹没动,人家就占了几十方土的便宜, 公家也不吃亏。可这几十方亏落在咱们爷们儿头上了。" 刘玉宝看到王书文开会回 来,立刻冲他甩开了闲话。王吾也不甘落后:" 咱们这帮老家雀儿,不能让他们小 家雀儿给蒙了。王班长,你可不能怵人家一头,吃这窝心亏,咱们不干!" 班里其 他人士趁这个乱劲儿,拄着工具站着不干活儿也跟着瞎叫唤。王班长听他们乱吵吵, 心里有气,因为刚才检查质量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件事向赵副连长反映了。结果挨 了副连长一顿训:" 你是个班长,觉悟应当比工人高。能跟他们一块儿起哄吗?吃 亏占便宜、挑肥拣瘦的,像个革命同志说的话吗?" 平白无故挨了尅(kēi),现在 又听这些人埋怨,真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于是他面色沉静地放出话来:" 你 们不是说我是个[ 上尸下从] 蛋包吗?我就是[ 上尸下从] !这是胎里带来的,没 办法。谁不怵当官的谁去说,怎么样?谁有这份儿胆儿?别他妈说大话使小钱儿! " 他的话,真还把尹志奎给拱动了,只见尹志奎把手里的工具一甩,咧着嘴说 :" 我不信当官的能把我活吃了!有理走遍天下,怕个毬!" 说着气哼哼地去找赵 副连长,结果让副连长臭骂一顿:" 你算什么?一点儿组织纪律全不懂!有事儿按 组织一级一级反映,用得着你伸这个头儿吗?回去干活儿去!" 他本来准备好的一 肚子话,让这位花白头发的老头儿迎头一棒给噎回去了。气得他两只小眼儿直眨巴, 还想争辩几句。可是看到老头儿身后指导员那阴沉的脸和含怒的目光,吓得他扭脸 就跑了。 说来也怪,他在劳改农场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个队长让他一看就心惊肉跳 的,惟有这位歪带帽子的" 老西儿" 指导员,不知怎么搞的,从一下火车看见他, 就心跳加快,浑身不自在起来。现在看见这位" 克星" 指导员正怒视着他,一肚子 的火儿早就从头顶上飞跑了。可是回到班里,却只能听着刘玉宝这老小子成心挖苦 他:" 喝!大英雄回来了。怎么样?连里给咱们班加多少方?我看少加不了!你比 班长脸儿白嘛。" 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尹志奎气儿不打一处来,他一咬牙,向王班长提出:" 不行!我不能跟你们这 帮假斯文的孙子们一起吃挂落!咱们分小组干。" 王班长好说话儿,立刻答应了: " 成!你说怎么办吧" 这话却又问住了尹志奎。他眼珠儿一转,在全班十几个人身 上一扫,心里就有了主意:" 咱们分两个组,这段活儿从当中分成两段,一组一段! " 说完他一一点着名,把班里身体棒的几个人全划到他的旗下,惟独没点刘玉 宝的名。还踩乎他干活儿" 肉" :" 挑个土篮儿怕踩死蚂蚁" 、" 装土净给锹把儿 号脉" 。气得刘玉宝脸涨得通红乱骂:" 孙子!瞧你那份瘦杆狼的德性!风大点儿 能把你小子吹出二里地去。还敢跟大爷我这儿人模狗样地瞎白话!大爷我是背着手 撒尿--不服(扶)你。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来--谁把你当个仁(人)儿啊?搁着你 的,瞧着我的,咱们走着瞧!" 结果十五班分成了两个小组,尹志奎自封小组长, 带了几个人成一小组。正、副班长带着其余人为一小组。尹志奎提出抓阄儿定活段, 王班长没意见。可是没有纸笔做不了阄儿。刘玉宝跑下路基,掐了一节芨芨草棍儿, 然后把草棍儿掐成一长一短两根,握在手掌里说:" 这么办,这段活儿,木桩打在 高包上了。长棍儿代表高包儿,短棍儿代表洼坑。你可看好了。" 说着把手上的草 棍儿亮给尹志奎看,尹志奎怕他先抽,把长棍儿抽走,伸过手去要先抽。刘玉宝虽 然答应了,但他提出要在身后把草棍儿倒几下:" 反正你先抽,要是不倒几下,你 小子那双贼眼盯准了长棍儿,便宜又让你占了。" 尹志奎也说不出反对的意见,等 刘玉宝把握草棍儿的手伸到他面前,他两眼端详了半天儿,手指在两根草棍儿上晃 来晃去,最后一闭眼抽了一根。就在他一闭眼抽棍儿的工夫,刘玉宝飞速地把剩下 的一根短棍儿甩掉,另一只手捏着早就折好的长棍儿晃着说:" 孙子!瞧你那一脸 的晦气,谁跟你一组谁倒楣!" 尹志奎瞧着手里的短草棍儿发愣,嘴里叨念着:" 不对!你这老家伙肯定捣鬼了。" 但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王吾知道刘玉宝这老 东西又在玩儿" 二仙传道" 的把戏。他让尹志奎抽的全是短草棍儿,可是这老家伙 手快,把另一根短棍儿扔了。他不想白费唾沫跟别人争吵,心里只怪尹志奎不该甩 开刘玉宝不要,害得他也跟着一块儿倒楣。 刚分好活段儿,收工哨就响了。回到营房,只见女工班的人正从保管员那儿领 了几把桃形锹往帐蓬走。不少人以为要发桃锹,全跑到保管员那里去领。结果被告 知只有这几把锹,是大队部保管员刚送来的。 铁锹扛到门口,赵淑珍抢先挑了一把锹把儿光滑直溜的。她用手指一摸锹板儿, 就喊上了:" 这锹怎么干活儿?锹刃儿有一厘米厚,这不是坑人吗!" 说着提起铁 锹来去找领导。戎昊臣叫她到木工房用砂轮磨一下,她回到班里假传圣旨:" 指导 员说了,让班里派人统一到木工房开刃儿。" 女工们一共七个人,正班长由出纳员 兼任,副班长指定童玛丽担任。除了学习之外,这七个人的生产、生活、记工、领 工具大小事儿全归童玛丽负责。赵淑珍传完话,立刻躺在铺上休息。" 大黑眼圈儿 " 借" 屎遁" 出去了。另两位女人一位是伙房班长赵丽宏的老婆,外号" 大伊犁骒 马" ,另一位是十二班班长进疆前从老家现接来的媳妇儿,只为到了兵团能安排工 作。这两人平时和赵淑珍比较接近,看到赵淑珍躺在铺上,也借口洗衣服端着脸盆 走了。童玛丽心里气得不行,可又拿她们没办法。只好拉着李连锁、刘君英一块儿 到木工房磨锹。 所谓的木工房,实际就是营房角落单立了一顶帐篷。原来解除教养留在金河分 厂当铁匠、后来又带着儿子于木银调到东区工厂的于清江,昨天早上被连部指定为 木工,和儿子一起住进这顶帐篷里。这时候他正在刚搭好的案子上刨木把子、安砍 土镘。这三个女人扛着他上午刚安的铁锹进来,知道她们准是来磨铁锹的,没等她 们开口,用手一指地上一个小木箱说:" 把它打开,砂轮就在里边。" 三个女人手 里没有任何工具,真不知道怎么撬这个木箱子。这时候正巧胡明言来找李连锁,让 童玛丽抓了个" 官差" 。撬开了木箱,里边有两个手摇砂轮。胡明言在于清江的指 导下装上了砂轮,接着干了半个小时,手掌心磨得发红,手指肚儿还磨出一个血泡, 总算把几把桃锹都磨得似刀刃一样锋利了。胡明言从中给妻子挑了一把,用木锉把 锹把锉得溜圆。又拣了一块碎玻璃片儿,把锹把儿上的木棱细心刮掉。再用砂纸到 河边沾着水把锹把磨得光滑泛光。 回到女工帐篷,大伙儿看着这光溜的锹把赞不绝口。赵淑珍叫她丈夫董连生也 去帮她打磨锹把,董麻子一摔手骂开了咧子:" 去你妈的吧!大爷的锹把都懒得弄, 谁管你这闲事儿!" 尹志奎冲胡明言摔了句" 片儿汤" 话:" 喝,胡兄可真有这份 儿孝心,二十四孝又添了一孝。把媳妇儿伺候舒坦了,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多美呀! " 说完把媳妇儿刘君英交给他的铁锹往地上一扔,转身走了。气得刘君英眼泪 不住往下流。童玛丽看着李连锁那把铁锹,眼窝儿不由得有些发酸。自从上了火车 到现在,邓玉亭脸上一直阴沉着,很少和她讲话。每天除了三顿饭在一块儿吃,外 人看着还算是夫妻,其余时间总是躺在他自己的铺上看那本《唐宋名家词选》,和 谁都不来往。童玛丽知道他变得沉闷的原因,但也无法劝导,只好装作不知道算了。 虽然刚住下没两天,可童玛丽心里的烦恼却与日俱增。头一样,没料到兵团会 这样对待她们,住在这荒郊野地里,连房子都没有。生活上一点儿不尽人意,干的 活儿,是农场最累的土方活儿。一丝儿悔意,不由得从心底生出。王振春被关进去, 至今没有音信;儿子留在北京,不知会不会受气。自己舍亲人、行万里,所追求的 东西全成了泡影。和赵淑珍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天天有气生。这且不论,让她心生 惧意的是那位指导员。每次和这位" 老西儿" 走对面,总有一双带钩儿的目光,从 歪戴的帽子下边射过来,在她身上不住地打量。昨天晚上指导员来到女工帐篷,坐 在刘君英身边问大伙儿:" 生活习惯不习惯?""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 听起来似 乎很关心的话。然后拉过刘君英的手不住地看着,说:" 看你这双手,就是没干过 活儿的,今后得好好儿锻炼哪。" 说着话仿佛不经意地把刘君英的手放在他的腿上, 不住地揉搓着,两只眼在这些女人脸上不停地扫瞄。童玛丽是风月场上混过的女人, 她能读懂那两只小眼睛射出来的目光后边深藏的含义。这不能不让她心底起了戒意。 她一再嘱咐李连锁和刘君英,晚上不要单独出去,解手最好叫上她。现在看到 胡明言这样体贴李连锁,心里为李连锁高兴也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心酸。 李连锁看出童姐和刘君英的尴尬,对丈夫的关怀暗存感激之心。她抓住丈夫的 手轻轻抚摩着手上那个血泡,心疼地问胡明言:" 疼吗?" 胡明言笑笑不以为然地 说:" 没事儿!快半个月没干活儿了,手都变娇嫩了。过两天就下去了。" 李连锁 看看丈夫的脸,试探着和他商量:" 明言,能不能帮童姐和小刘磨磨锹把?" 胡明 言干脆地回答:" 那怎么不行?交给我吧!" 说完拿起铁锹往外走。童玛丽感激的 目光望了李连锁一眼,对小胡说:" 你的手都起了血泡了,怎好再麻烦你?这样吧, 你上木工房帮我们把锹把锉圆,我们自己到河边去磨。" 看到李连锁的丈夫对她那 么好,刘君英心里酸涩难禁,眼泪涟涟。自从嫁给了尹志奎,她就没过上一天舒心 的日子。姓尹的根本没把她当人看,只拿她当作泄欲的工具。在农场分给她的那间 房子里,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干那个事儿,不管刘君英同意不同意,按在床上 就干。干完之后就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喝酒取乐。前几天下了火车,住在兵站旅社 里,他竟不顾自己身上来了" 例假" ,硬要干那个事儿。刘君英百般央求也不顶用, 害得她肚子疼了好几天。幸亏到了这里和他分开居住,才免去遭他凌辱之苦。现在 她只要一看见尹志奎,心里就不免要骂他一声" 畜生" 。可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 她只有怨自己命苦。现在看到人家夫妇这么和美,不免心生怨恨,独自一人跑到河 边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让心里的怨气随着眼泪流出来。直到童玛丽拿着挫好的 铁锹来找她,才算止住泪。 女工班七个人里,只有童玛丽、赵淑珍和" 大黑眼圈儿" 干过土方活儿。工段 的草皮铲了一半儿的时候,童玛丽开始给大家分派工作。李连锁是有身孕的人,可 是连里没有轻工作可以调剂,只好让她在班里参加劳动,尽量照顾她。这就让童玛 丽为难了。修路基,不是挑土就是装土,都是累活儿,怎么照顾?没办法,她只好 指派李连锁继续铲草皮。她和另两个园艺队出身的女人,加上身高体壮的张宝芬四 个人挑土,让刘君英和年纪大点儿的张姐装土。刚开始干活儿,挑土距离远,装土 的人稍微轻松一些。赵淑珍懂得" 远装锹、近抬土" 的窍门儿,本不想挑土。但是 童玛丽带头挑土,她找不出茬儿来。尽管嘴里骂骂咧咧,也咬着牙跟着干了。后来 倒土距离近了,两个人装土就忙得手脚不停。童玛丽看见装土的人忙得满头是汗, 赵淑珍却坐在一边儿等着。于是她把李连锁叫来帮助装土,自己挑土回来也放下扁 担抄起铁锹帮助装土。这一来装土速度又上来了,赵淑珍一看闲不住了,丢下扁担 坐在地上不干了:" 童玛丽!你是不是想累死我们?这不行!干脆咱们自己装、自 己挑,一个人一趟,谁也甭想占便宜!" 其他两个挑土的女人也跟着叫嚷吃亏了, 支持赵淑珍的意见。童玛丽原想用刘君英她们没干过土方活儿的理由驳斥赵淑珍, 可是又一想,既然来到这工程单位,今后就得适应这个工作。哪个人也不是天生会 干土方的。自己当年一进劳改农场,冬天抬土方,肩膀磨得红肿疼得钻心,在地上 撒泼打滚儿又哭又闹的。最后还不是咬住牙硬挺过来了?她看看年纪比较小的刘君 英,又瞧瞧从没干过这么重活儿的张姐,一咬牙做出决定:" 行!发昏当不了死。 早早晚晚都得过这一关,就按赵淑珍说的办。不过李连锁怀着孩子,应当照顾, 连里也说了话。她还是去铲草皮。" 赵淑珍为童玛丽听从她的摆布而高兴。她双手 拄着扁担,脸望着天,撇着厚嘴唇说:" 不行!要照顾让连里去照顾,凭什么混在 我们这些人里。让我们给她背工效?" 赵淑珍这一副以风撒邪的样子让童玛丽恨得 牙根儿疼,却想不出办法来驳她。李连锁看出童玛丽的难处,毫不犹豫地捡起一根 扁担大大方方地说:" 童姐,没事儿!人家农村妇女哪个不是怀着几个月的孩子还 在地里干活儿?偏偏咱就那么娇气了?我能挑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童玛丽也 没办法,只好指着阴笑的赵淑珍骂:" 你这个臭娘们儿早晚也有怀崽子的时候,到 时候别说我不讲情面。……" 大伙儿正干得起劲儿,突然听到" 哇" 地一声惨叫。 正在装土的赵淑珍扔下铁锹跌跌撞撞跑上了路基,手指头哆哆嗦嗦指着一个芨芨草 丛叫着:" 蛇!蛇--" 吓得其他女人全扔下手中的工具,一齐跑上路面惊慌失措地 看着那个草丛。正巧和女工班工段相邻的十五班尹志奎上这儿借桃锹,因为班长坚 决要求他们,要把草皮清干净再挑土。可是手里的砍土镘实在使不了,抡圆了砍在 草皮上被弹起来,震得手腕子发麻。尹志奎也是怕蛇的人,可是在这帮女人面前还 要硬充着装大胆。他假装满不在乎地说:" 大白天的哪儿来的蛇?瞧你那份儿德行, 几条四脚蛇也至于吓得尿裤子?" 说着从地上抄起一把铁锹,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 接近草丛。两手直直地伸着,攥着锹把儿往草丛中戳了几下。几条十几厘米长的四 脚蛇,从草丛中四散而逃,吓得这几个女人直往后退。尹志奎得意地说:" 瞧见了 吧?这么几条小玩意儿,至于吓成这样?你们什么大家伙没见过?捏着半拉充整个 儿的,纯粹装丫挺的!" 赵淑珍刚缓过一口气儿来,听尹志奎的话明摆着是冲自己 骂的,立刻装作没事人一样还嘴骂他:" 仨鼻子眼儿,你多出一口气儿。这会儿又 不怕四脚蛇了?那天晚上是哪个孙子让四脚蛇吓得差点儿拉一裤兜子屎?刚才老娘 明明看见是条蛇,这会儿一闹腾,早就跑了,还等你来轰?真是河边娶媳妇儿,把 王八逗乐了!不好好在班里干活儿,上我们老娘们儿群儿里闻臊儿来了?" 尹志奎 别瞧干活儿、打架不和别人争高低,只有斗嘴,可是他的一大特长。只见他脸耷拉 下来,嘴咧得像个瓢,两只小眯缝眼瞪得溜圆,从牙缝儿里往外挤声音:" 一根鸡 巴剁三节,哪节比你呀?就你那份儿烂肉,谁敢闻?逆风臭出三百里。全农场谁不 知道您的美名:人民公社(射)大家乐,公共汽车大家上,就你这样的烂货,还敢 在这儿白话?一边儿趴着去吧!" 尹志奎踩乎人是一套一套的,一张嘴巴尖酸刻薄。 碰上个对手赵淑珍,又是个" 吊死鬼卖屄--死不要脸" 的女人。她刚要还嘴, 让童玛丽拦住了,因为看见远处赵副连长正往这边儿走。这两人一斗嘴,全班人都 站在那儿不干活儿了。再说,劳改农场互相踩乎那一套,乱骂的脏话,让连里干部 听见了算什么事儿?童玛丽板着脸,喊着尹志奎在农场的绰号:" 臭嘴巴!上班时 间别瞎转悠。有事儿找你媳妇儿,下班再说!" 说着伸手推尹志奎走。尹志奎躲闪 着说:" 我找她借把桃锹,铲草皮用砍土镘不行!" 赵淑珍终于找到挖苦尹志奎的 机会了,随即开口骂:" 好小子!真有你的!半夜里借鸡巴,你舒坦了,别人…… " 这时候赵副连长已经走过来,童玛丽立刻推了赵淑珍一把,又拿起刘君英的铁锹 递给尹志奎,催着他走。赵副连长走近了问:" 怎么回事儿?怎么都不干活儿?" 童玛丽遮掩着说:" 刚才从草里窜出一条蛇,吓得我们全跑上来。尹志奎来帮我们 把蛇赶跑了,马上就干活儿!" 接着她把话题一转:" 老连长,李连锁怀孕的事儿 跟您反映过了。现在班里干活儿要讲工效,人家怀孕,明文规定应当照顾。您看这 事儿怎么办?" 赵副连长拿了把铁锹,来到取土坑附近的草丛前,抡着锹轰赶草丛 中的四脚蛇。同时叫大伙儿干活儿:" 往后干活儿之前先拿铁锹在草棵儿里拨一拨, 蛇这个东西怕人。再说河边都是水蛇,不咬人的。李连锁的事儿我和指导员商量过, 让她先在班里干着,能干多少干多少,不计工效。以后搬到下一个工地再给她调剂 工作。" 有老连长这句话,童玛丽还叫李连锁去铲草皮。赵淑珍也不敢再奓翅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