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终于离开了兵团 一、戎昊臣的烦心事 张礼最近心里烦透了。到新疆已经两个多月,他原来" 人挪活" 的梦想全打破 了。不用说没给自己分配一个坐办公室动动嘴的工作,就连一个只管十几个人的小 班长也给撸了。这不能不让他心生悔意,以至于常常发呆,脑海里冥想着自己如果 不来兵团、还在农场当病号小队长的美景。退一万步说,自己跟着老母亲回老家, 还能落一个孝子的名份。而如今是鸡飞蛋打,什么全没捞上。更让他悲愤的是,自 己的心烦还不能在言行上表露出来。因为他要和命运抗争。他和张文景不一样,后 者虽然各方面表现不错,而且发明了" 自动翻板倒土车" ,对提高工效起了不小的 作用。但张文景至今还戴着右派帽子没摘,表现再好也不管用。按党的阶级斗争的 政策,他的副班长被撤是天经地义、板上钉钉的。而自己和他不一样,只要咬住牙 挺过这一关,千方百计和指导员搞好关系,学习班长的位子早晚还得由他来当。他 对刚调来当学习班长的刘永生一百个看不上眼:学习会上讲个话结结巴巴半天说不 到点子上,干活儿更是一窍不通。惟一的特点是能跟大伙儿嘻嘻哈哈,装娘娘腔和 别人开玩笑,没有一点儿班长的威严。" 典型的一个别棍儿爷。" 张礼心里给这位 班长下了定义。 一天,张礼到伙房买饭,偶然听到伙房班长赵丽宏说王振春马上要搬过来回班 干活儿。他端着棒子面粥和窝头边走边想:" 这可是个好机会,上连部找指导员把 王振春要回来!" 他手转着粥盆吸溜着把热粥吞下去,直奔连部而来。 戎昊臣听了他的话心里挺奇怪:" 王振春可是个刺儿头,你要他干什么?" 张 礼满脸堆着笑,柔声解释说:" 指导员,王振春进疆的时候就是我们班的人,不是 我要他,而是应当回十班哪。您知道,我们班壮劳力少,他回来可以提高我们班的 工效。" 见戎昊臣疑惑的目光仍然瞟着自己,张礼只好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 当然,抓革命是第一位的。我认为,王振春虽然向领导交代了一部分问题,但远远 不够。他和我们班的王汉、胡明言、丁义、邓玉亭好得就差穿一条腿裤子了。他们 之间来往密切,肯定会散布不少对兵团不满的言论,甚至还会有什么行动计划。我 以为让王振春到十班来给他个内紧外松,让他们相互来往,有什么问题就会露出苗 头来。到时候来个一网打尽,对连里整顿纪律、打击坏人不是大有好处吗?" 戎昊 臣在张礼侃侃而谈的时候一直没有插话,只是两眼死盯着眼前这位瘦得像秫秸杆儿 一样的人,心里琢磨着:" 这个家伙的脑瓜儿是怎么长的?看着他身体挺虚弱的, 怎么脑子这么好用?" 原来戎昊臣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昨天大队部召集各连领导开 会,通报了一大队工人的" 八·八战斗团" 正酝酿一次行动:数百人到支队部示威 游行,支队部" 红一司" 造反派则决定予以镇压。他们以党委名义给二大队和其他 单位下达命令:要求即日起对本单位人员严加管束,严防一大队的" 八·八战斗团 " 派人到各连串联" 造反" ,唆使大批北京青年参加" 动乱" 。大队党委还要求各 连领导尽快摸清本连内" 捣乱分子" 的情况,以备下一步开展" 整肃" 运动," 稳、 准、狠" 地打击阶级敌人。大队长尤其点出王振春的名字。要求" 严加看管" ,这 事儿好办。但是戎昊臣想到的是要从王振春身上挖出连内" 隐藏" 的敌人,解决连 内动乱的" 隐患" ,为连队管理工作上一个新台阶打下基础。没想到眼前这个" 尖 嘴猴儿腮" 右派出身的人,居然和自己想到一块儿了。他本想把王振春交给张礼去 控制,可又一想,这位张班长的尖酸刻薄在连里是出了名的,别人对他会有戒心。 靠他怎能挖出" 暗藏的敌人" ?所以戎昊臣脸上挤出一副笑容来,伸手一指张 礼身旁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 你能靠拢组织,主动请战,是积极的表现。这次 调整,把你从学习班长调为生产班长,相信这其中的道理你能想得通。我相信你能 够一如既往地靠拢组织,积极完成党支部交给你的各项任务。不过--" 戎昊臣见张 礼听了他这一番表扬话居然不动声色,心想:" 这家伙城府够深的,和这种人来往 还是要加点小心!" 接着说:" 党支部已经研究过了,王振春到十五班由尹志奎负 责监管。 你这种精神是好的,就是要在脑子里时常有敌情观念。你要时刻注意和王振春 来往的人,时间、地点记清楚及时汇报上来。" 张礼点头答应着,站起身正要往外 走,戎昊臣又开口说:" 二排长转业时间不长,对施工技术上不太懂,今后你要多 在全排生产上动动脑筋。有问题及时向排长反映,党支部会给你记功的。" 张礼听 了这话,心里美得差点儿乐出声儿来,全排的生产让他" 操点儿心" ,不就等于是 个副排长了吗?这一下他眼角皱起道道褶子,露出笑意来,点头哈腰地走出连部帐 篷去。 看着张礼的背影,戎昊臣长出一口气儿,心里叨念:" 像这号人要是能再多几 个,我就不用愁了。" 想到这儿,他坐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抽着,继续想着被张礼 打断的心事。其实王振春在他心里已经有点儿淡了。知道支队领导决定" 镇压" 一 大队的" 闹事者" ,他心里就认定姓王的早晚跑不了这顿批斗。他现在心里烦的是 :驻地附近的上海女支边青年对连队的" 骚扰" 。 这事儿要从一个月前说起。当时二大队各连工段都接近尾声了,大队长召集各 连领导来到下一工段选择各连营房驻地。进疆后的第一工段,正处于维吾尔族居住 区和兵团垦荒农场之间的结合部,所以人烟稀少,遍地荒野。而下一工段是在塔里 木众多垦荒农场之中,有这个便利,起码过冬可以借用农场空闲房屋住一住了。 "654" 公路之所以能在全国" 文化大革命" 运动蓬勃兴起、各地纷纷停课停工 闹革命之际上马,有着它特殊的意义。这在大河沿兵站等待接人的时候,兵团干部 就给大家讲得很清楚了。"654" 线起于少数民族聚居的库尔勒,往南途经维吾尔族 人民聚居的、面积比浙江省还大的尉犁县,直达若羌县。从若羌县向东可达青海、 甘肃,与内地连通;向西可直通南疆重镇--喀什,将整个新疆联成一个网,对控制 全疆有着重要的作用。眼下中苏关系正处于最紧张阶段,中印关系也常起摩擦。这 条公路的修通,可以南北呼应。如果苏联从新疆北部侵略,大批物资、人员可以从 这条路往北输送后备力量;如果苏联发动侵略战争,把新疆与内地相通的铁路切断, 这条公路又起到连接内地的作用。而且公路沿线大都处于兵团农场控制之中和渺无 人烟的真空地带,少数亲苏的民族分裂分子也等闲不好下手捣乱。从眼前利益来看, 公路建成,一则可以加速少数民族地区的建设和繁荣;二来兵团五八年大跃进开荒 建立的农场可以借此得到发展。而且公路修通,路边有大量可开垦的土地,可以容 留中央调来的移民开荒种地。总之,此路修通有百利而无一弊,所以才得以急促上 马。基于这个原因,兵团除了给工程支队各连调来上百吨冻猪肉和成桶的猪油之外, 还专门下文件命令公路沿线各农业团场尽最大力量在生活上帮助修路部队。 在大队长率众连长前往农场勘" 点儿" 之前,工程支队已经派余副政委率政法 股保卫人员前往各团场打了招呼。此次大队长又令各连从刚刚运来的冻肉中拿出一 扇肉来集中给农场领导送去当见面礼,所以农场领导二话没费一纸公文下达团属各 连:凡符合修路部队居住的连队,必须腾出好的房子供他们居住过冬。勘查定点儿 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戎昊臣在农场二连" 号" 了几幢房子,满意地笑着对自己说 :" 挤一挤,够住了!" 临分别之前,正赶上农业连队开中午饭,看着大伙房兼礼 堂进出的人们手上端的饭菜,戎昊臣一下子惊呆了。因为进出伙房的人中绝大部分 都讲一口上海话。尤其是这些人中,年轻姑娘要占三分之二还多。而她们的手上端 着的一碗清得见底的熬白菜,连一点儿油星都见不到。碗上的碟子里,搁几个黑乎 乎的玉米面窝头。看着这些面色苍白的年轻姑娘们,戎昊臣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个 可怕的镜头--连队伙房一开饭,这些上海姑娘必会粘着这帮正当年的北京光混儿混 吃混喝。又都住在同一个营区里,这里房屋杂乱,人员复杂。不用多久,就会有不 少上海" 伢子" 让北京人弄到手。肚子大了结婚、成家、生孩子……戎昊臣一下子 不敢往下再想了。他立刻向大队长斩钉截铁地提出:农业连队号的房子不要了,另 在远离农业连队的地方选址定居。 他这个反常的举动令众人惊奇,等他把刚才看到的情景和由此引发的联想一说, 众人恍然大悟。因为哪个连长也不希望自己手下是一大堆拖儿带女的工人。现在一 汽车就可以把一个班十五个人的家搬走,如果引出那样的后果,一汽车撑死了搬两 家人。更何况烦心的事儿会增加不少,所以众人对戎昊臣的话心领神会,一致同意。 只是大队长抱怨说:" 你这个老西儿,这些话早点儿说不是省下几扇肉了吗? " 戎昊臣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露出谦逊的样子:" 大队长,您别生气。我这不是 看到这帮学生才想起来的么?不过没关系,今后还要靠农场的民兵协助我们加强保 卫工作,以防不测呀。" 他这话又切中了众人的心扉。因为一个连二三百号工人, 只有十几个干部管理。万一工人" 造反" ,只有向周围农场的民兵求援。 众人的意见统一之后,戎昊臣在远离农场连队的一条二十多米宽的大水渠对面 选了一块平坦的荒地。又派打前站的人在水渠上架起一座可以走汽车的木桥,就成 了连队现在居住的营区。为这事儿戎昊臣还和王排长闹了点儿小矛盾。当戎昊臣回 连传达关于下一工段驻地情况的时候,王排长立刻拍案而起,大发雷霆:" 指导员! 你这个想法不中!这么冷的天气,有房子不住,图个什么?想得可真多!这些 北京来的人都是犯过错误的,人家哪个大姑娘愿意嫁给他们?" 戎昊臣开始还给大 伙儿解释:" 据农场干部讲,分到塔里木农场来的上海支边青年,绝大部分都是出 身不好的。这些人对前途不抱什么希望,再加上生活上差距那么大,到咱们连来找 对象的可能性很大。这就叫干柴烈火,咱们不得不防!" 到后来老戎烦了,就拿" 大队长有令" 来镇唬王排长和其它有反对意见的干部。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戎昊 臣的预料:连队刚搬来两个班打前站,就有一些上海女青年到连里和他们搭讪。半 个月后,已经是每天中午必有上海男青年带几个上海女知青来连里" 蹭饭" 。尽管 这些上海姑娘个个脸蛋儿黝黑,身穿肥大而极不合身的黄衣服,但那充满青春气息 的江南软语在这些从未和女人交往过的北京小伙子们中间啭响,撩拨得众人眼珠子 定在这些异性身上,都不知碗里的红烧肉是怎么吞下肚子的了。这些海派姑娘,可 是人手一碗红烧肉,狼吞虎咽地咀嚼着,恨不得把肉碗翻过来再舔舔。能摊上给这 些异性买肉吃,都兴奋得忘了自己姓什么了;让摊不上献殷勤的人嫉妒和懊恼不已。 等大部分工人搬过来之后,这些京、沪两地的支边男女青年的来往,已经由聊天、 吃饭进而演变为饭前在帐篷前操场上习练摔跤、拳击,有表演也有比赛。让那些只 为混顿猪肉米饭的上海伢子肉足饭饱之后,增添了一点儿文体娱乐活动。整个操场 站脚助威的、喝彩捧场的、吆三喝四的……闹得好不热闹。 这场景令戎昊臣心中十分不安。这帮从北京来的二百多" 混世魔王" ,两个多 月来被他连拉带打使尽手段好不容易压住了阵脚。两个月来,在全连近三百口人当 中,他发展了几拨工人,组成了自上而下紧密的、立体的监督管理网。最核心的是 排长王金昌,这是他过命的朋友。还有必须依靠的文化教员张之强。其次是全连干 部、各班班长们、公开的骨干积极分子、暗中的告密监视人……。有这个立体督察 网,全连几百口人的一举一动全汇入他的脑海中。由着他的性子,还要组织起一拨 骨干分子组成纠察,禁止外单位人员、尤其那些饿狼似的上海青年来营区乱串。以 防京、沪两方人员互相纠结把他的管理体系打乱、冲散。 但是他的想法遭到了王排长、张文教的坚决反对。" 咋?老人们说过' 无后为 大' ,让他们找个对象成个家,心不就定下来了?只是眼下不能批准结婚,等一两 年有了后方基地再批!" 王排长顺应天意,不同意切断上海姑娘和北京人的来往。 张文教虽然也不同意,但理由不同。他也是个未婚的男人,也想找个年轻漂亮 的上海姑娘结婚。" 指导员的决定是对的!不过我个人意见不如先放开手,让这些 牛鬼蛇神跳出来表演,等时机成熟了,咱们好下手收拾他们。" 并且提出由他混入 上海人群儿里打探动静。 戎昊臣一向不喜欢自己的意见被别人否决,尤其是被下级人员所否定。但他知 道老王这些天心情不顺:老婆来信说小儿子病了,希望他能回去一下。但支队党委 刚下达一个命令,所有干部在这非常时期一律不许请假外出,全力以赴跟着支队党 委对付一大队正闹事儿的" 八·八战斗团" 和二大队暗中煽动闹事儿的北京人。道 理老王都懂,可自己心爱的小儿子病了,把他的心也扯碎了,两眼熬红了,嘴唇起 了几个大燎泡,整天" 妈啦巴子" 地骂海街,闹得连戎昊臣也不敢惹他。张文教的 意见倒值得考虑,所以戎昊臣思索片刻,点头同意了他们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