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反反复复小人心 一、施工连干部内讧 一进入七月份,整个新疆南部地区就像是老天爷放在那里烧烤的一只" 火炉" 。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就是那熊熊燃烧的火炉中的" 炭" ,而沿沙漠四周边缘地带就是 火炉的" 炉壁" 。只要太阳从东方一升起,沙漠里就会形成一股股炙热的风,向炉 壁内的" 居民"-- 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物扑过来。那带着" 火气" 的热风抚摸着地 面的一切物体,大地被" 烫" 得一个劲儿向空中" 嘘气" ;荒野上的野兔赶忙把它 的洞穴向深里挖,借以伏在地下躲避那能烤焦皮毛的阳光和烫熟内脏的热气。鱼儿 也凭借它那优越的生存环境潜入深水中,静静地享受深水的低温赐给它们的凉气。 可是生长在地面上的植物,却没有这些优越的" 避暑" 条件。连河边的野草,也被 火辣辣的阳光和滚烫滚烫的热风连晒带蒸,棵棵低垂着枝头、叶子打着卷儿, 一动 不动地忍受着难耐的煎熬。 施工连后勤基地--卡拉,独留的两顶帐篷。被天上直射的火炎炎的太阳晒得表 面帆布发烫,手摸上去像挨上冬天的火炉壁一样。人们为了抵御骄横阳光的折磨, 从地里割来大捆的野草,甩在帐篷顶上,以牺牲这些植物的生命为代价,推却阳光 对帐篷顶的抚摸。人们发现这时候的帐篷好似一只" 蒸笼" ,四面压头盖顶扑来的 热风一个劲儿向这四方的蒸笼挤压,使这个" 四方小匣子" 里的人们,热得喘不过 气儿来。于是人们又纷纷把四边的帐篷片一起向外支起来,使帐篷成了一把大伞一 样的顶棚。但这并没有减少住在下边的人们遭受热风的摧残,因为四边刮过来的全 是吹得人们眼发红、身上挂满盐霜的热风。可是凶狠的太阳一休息,住在" 大伞" 下边的人们还得盖上棉被睡觉,不然会冻醒的。这就是暴虐的" 沙漠气候" 给这些 修路工人带来的苦难。后来有人从地窝子的凉爽现象受到启发,在自己床板下挖一 个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坑。人们纷纷和暴虐的太阳打起地道战来…… 这天正午,天还在下着" 火" ,一辆汽车卷着地上被烤干了的灰尘,拖着一团 呛人的白烟,从库尔勒方向来到水管所路边停下。胡明言从驾驶室里开车门跳下来, 回过头喊了声:" 谢谢师傅!" 然后立刻用手上的一张白纸挡在头上。因为他一跳 出来就好像头上落下一块火红的" 炭" 一样,晒得头皮生疼。他一手扶着被热风吹 动的报纸,快步向自己的家走去。 打开门锁,他先趴在水桶沿儿上喝了一气儿凉水,然后把自己" 扔" 在空荡荡 的床上,大喘着气儿闭着眼睛享受这" 地窝子" 给他带来的凉爽和舒适。他是支队 工作组进驻施工连以后,被连部点名从修桥工地调来后勤基地的,算来也有二十多 天了。他这次能从前边回来,完全是王守仁使的劲儿,也是为李连锁回北京设计的 一个方案。 李连锁自从搬家受伤流产以后,至今又怀过两次孕。但是每次怀孕后不久,就 都流产了。到后来她不用说上班,甚至连下床走路也会流产。胡明言带她到地区所 有的大小医院去看过,都说是习惯性流产。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发现怀孕后 立刻住进医院,像重症病人一样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直到孩子生下来为 止。论医院条件,这在新疆不是办不到,但是李连锁是北京牛鬼蛇神的老婆,没有 一家医院愿意收留她,也没有一个护士愿意服侍她。万般无奈,小胡把李连锁的情 况写信告诉北京的妹妹,妹妹正在一家大医院妇产科当护士。家里来信让他们两口 子一块儿回去,等李连锁怀了孕胡明言再回来。但是戎昊臣一口拒绝了胡明言的请 假报告,张之强还幸灾乐祸地说:" 生孩子干什么?一生下来就是黑五类崽子,有 他的苦吃。不如不要孩子,大人也不受罪。" 胡明言真想骂他一顿,但他还是忍了。 春节前为王振春的事儿,胡明言去了一趟支队部。顺便把李连锁回北京的事儿 对王守仁说了。王守仁想了想对他说:" 现在一般是不批假,但你的情况特殊。李 连锁是因为工伤引起的流产后遗症,可以作为一条理由。但我只能保证她的假可以 批,你可不行!能让她回去已经不容易了!" " 那怎么能保证她怀了孕准能走?而 且必须在怀孕后一个月内到北京才行!" 胡明言弄不明白这件事儿,王守仁掐着指 头算了算,说:" 这样吧,今年六月支队往各连派工作组,到时候我会要求到你们 连来的。同时你把弟妹当年受伤的情况,还有弟妹请事假回北京生孩子的报告写好 了。我一到施工连,你就赶紧把报告交给指导员。我和他关系不错,他会收的。然 后我让指导员把你从前面调回来,当你发现弟妹第一个月没来例假,就赶紧去医院 确诊。真是怀孕的话,我立刻带着请假报告和你们两个人去支队部找军代表。弟妹 的假是一年,你只能送她到大河沿火车站立刻返回连里。不然会连累我的!" 就在 这一切计划顺利进行的时候,连里突然发生一起逃跑的事件。 逃跑的人是余亮。他接到家里几次来信催他回北京结婚。王振春劝他逃跑,他 认为不行。因为回去是为了结婚,没有支队部开的证明办不了结婚手续。而且跑回 去让家人担惊受怕的婚也结不踏实。可找了指导员好几次,全白费唾沫了。可巧李 连锁的请假报告批了,王振春把这事儿告诉余亮:" 小胡老婆的假批了,你还不赶 紧去找领导!" 结果王守仁看到余亮的请假报告心里非常生气,他来到小胡家里训 斥了胡明言一顿:" 谁要你到处乱说的?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儿吗?"胡明言把余亮 回家结婚,而且女方是农场张场长的女儿都对王守仁讲了。王守仁一听是张连生的 女儿,就不再训斥小胡。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最后对小胡说:" 这事儿我的确没 法儿办。但是我有一句话只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如果把我的名字说出去,咱们就断 绝关系。" 胡明言这是第一次见王守仁这么严肃地对自己说这种话。他也神情庄重 地说:" 我发誓决不提您一个字,不然让我不得好死!" 王守仁这才点点头放下心 来。他伸手指着房门示意李连锁去守住,然后拉着小胡坐在床边低声说:" 你告诉 他自己跑吧!我可以做到连里不会派人追,三天之内也不会向上报告。他要是在外 边让人抓住了,算他命苦。" 结果余亮真的跑了,而王守仁硬是把这事儿压了三天。 第四天带着小胡夫妻,拿着连里批准的" 请假报告" 直奔支队部而去。 但是就在胡明言凭着支队部政法股开的" 通行证" ,在库尔勒汽车站买车票的 时候,看见小余被五花大绑着押了过来。这件事儿真算小余命苦,因为支队一大队 的北京人不断有人逃跑,所以民兵连派几个民兵,每天在库尔勒客运站转悠。余亮 在民兵连待过,民兵认识他。他一出现在运输公司停车场,就被民兵认出并且捆了 起来。胡明言走过去拦住那两个民兵:" 两位队长!我能不能跟他说两句话?" 并 把自己的" 通行证" 递给民兵们看。余亮只说了句:" 胡兄,算我命苦!一切都不 用说了。你告诉嫂子,回去以后想办法去我家一趟,转告我娘和二妞。就说我回不 去了,让她嫁人吧!我不会怪她。" 胡明言躺在床上,身上凉快多了,李连锁再有 两天就到北京了。他已经发了电报回去,这个心他不用操了。但是还有一件事让他 心烦:他是工作组指定的职工代表,调他回来是协助干部查管理员的账。职工代表 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一排的学习班长周铁龙。提起周铁龙来,小胡并不陌生。当 初和李连锁谈对象的时候,场部刘场长就曾出面找李连锁爸爸给周铁龙求过婚。那 时候周铁龙正是农场红得发紫的一位小队长。他出身不错,只是因为到北京闲逛, 被当作" 盲流" 给收容教养了。他这个人正气十足,对工作极端认真负责。而且干 起活儿来生龙活虎,人长得也比胡明言帅气。胡明言相信不是自己先入为主的话, 就凭周铁龙各方面条件和场长的大媒,李连锁一定会成为周铁龙老婆的。正因为大 家对周铁龙有一个众口一词的评价,所以很受连长器重。因此他自然成了职工代表, 也来参加连里的查账工作。 查账组里除了两位职工代表,还有外连借调来的会计和本连的会计、出纳、统 计等人。王守仁和支队部后勤处一位干事,以及老戎、老苟、赵副连长组成领导小 组。让胡明言心烦的是,这十来个人里按照每个人对查账的态度可以分为三派:第 一派是坚决要一查到底的--从六六年建连开始,每张票据都要核查清楚。他们中的 戎昊臣夫妇是冲着管理员来的,非要查出点儿毛病分出个子丑寅卯来!周铁龙也是 这一派的人,但他不是针对管理员来的。他主张" 既然要干就干到底!不能半途而 废,让我和小胡挨全连哥们儿的骂!" 第二派是外连借调来的那个会计、本连的会 计和后勤处那位干事。本连的会计不愿意得罪人,而另两位和管理员都是河南老乡, 而且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所以他们想敷衍了事,大面儿上查查就行了。苟连长因为 和老戎赌气、叫劲儿,也在里边" 和稀泥" 。 第三派是赵副连长、王守仁和胡明言。赵副连长不愿意多管闲事,对查不查? 怎么查?一点儿不表态。只是坐在那里抽莫合烟,不然就呼呼睡大觉。王守仁是最 高领导,他不向东、不向西,居中稳坐,具体事儿不管。胡明言更是听他姐夫的话, 来个" 徐庶进曹营--一语不发" 。开会时往会场上搁个耳朵,而且是这耳朵进、那 耳朵出。 查来查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本连统计身上。因为按会计制度规定,所有 的食堂出入账目在审结之后都由出纳保管着。施工连出纳原来是个上海伢子,后来 随丈夫调走了。走前奉连部指示把所有账本都交给了统计,因为现在出纳、统计是 一个人兼管的。这时候查账组内已经到了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时候,两派的人都 知道关键人物是统计。所以这一边老戎出面找他谈话,那一边由那位会计老乡出面 和他套近乎。统计居中有些作难:把账本全交出来吧,肯定得罪" 和稀泥" 这边的 人。如果再查不出问题来,又白白得罪了管理员。况且他对戎昊臣平时的作风也不 满意,用流行的话说是没有" 群众基础" 。戎昊臣平时对干部的态度,比对那些北 京人好不了多少。这就让这些身份不同的干部心里不平衡了,只因为老戎是副指导 员、支部书记,没人敢对他说个" 不" 字。如果不交吧,老戎以党支部的名义来谈 话,这其中的份量他可有点儿经受不起。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他想起了他的恩人-- 苟富贵。当初苟富贵当营长的时候,他在营部酒厂当工人。苟营长爱喝两口,他常 给苟营长送些" 静流" 之类的好酒。慢慢儿两人关系近了,他由工人一步步升为干 部。所以一遇到难事,他就会找苟富贵请教去。 老苟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花怒放。他高兴的是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使老 戎的话在干部中不太管用了。他笑呵呵地拍着统计的肩膀说:" 我算没看错你!这 事儿我不给你拿主意,我只告诉你一句话:'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树一个敌人立 一堵墙。' 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相信你会处理好这件事儿的!" 结果不论老戎、周 铁龙以查账组的身份,怎么找统计谈话、要账本,他都是咬住一句话:" 现有的我 全拿出来了,过去的账本原来出纳走的时候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后来又搬了几次家, 更没有踪影了。你们别急,等我好好儿找找,找出来马上送给你们。" 他这理由听 起来挺充分,老戎也不好再说什么。可是等了快一个月,硬是不见他交账。后来干 脆连人影儿也见不到了。老戎一问,才知道苟连长派他上乌鲁木齐了。后来支队部 下了通知,让各工作组尽快结束工作返回支队。所以在王守仁主持下,对管理员的 事就不了了之了。只是批评他对菜地现金收入管理不严,而菜地邱班长被揪出来当 了替罪羊。因为查出菜地收支有一百多元的差额对不上账,邱班长又说不清楚。最 后的结论是" 贪污公款" 。给一个北京人定罪,干部们谁也没意见,可是管理员坐 不住了,因为他怕对这位班长处理重了,惹急了这位班长对自己不利。所以他一方 面稳住班长,让他沉住气儿,又提了几瓶" 汾酒" 上老苟家去,把酒往桌上一搁, 苟连长就全答应了。老苟去找王守仁说:" 这事儿没有确实证据证明,不能定为贪 污。这个菜地班长,用他们北京人的话说,他是' 大鸡巴喝面茶--糊里糊涂' ,整 天跟没睡醒一样。依我看,干脆把他的菜地班长撤了,回原来的班当副班长去。菜 地班长让胡明言当,一来他可以照看一下家里,二来我看这个人各方面表现不错, 可以信任!" 不用说,这份建议,王守仁自然会同意的。老戎见查账的事儿已经草 率收兵,王守仁的面子总是要给。好在自己也没损失什么,就劝着齐桂英:" 你就 在家呆着吧,菜地那儿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没人敢叫你,多好!非上前边受那份晒 烤蒸闷干什么?" 折腾了两个月,惟一受损失的是周铁龙。他把管理员得罪苦了。 后来他的一班人在外边单独工作,再也没有见过连里给他们送肉送菜。每月的面粉、 清油,还要班里派人用双轮车走几十公里去领。而惟一得利最大的是胡明言。他不 仅完成使老婆怀孕送上火车的任务,还得以在家里坐着拿钱,把全年最热的两个月 躲过去了。更想不到的是他还得了份儿美差--菜地班长,再不用到前边推钻杆、挖 土方地受那份儿洋罪了。只是大伙儿戏称他为" 一个光屁眼儿带两个寡妇" 的班长 …… 管理员心里不忿,他发誓要整倒戎昊臣。于是他联合卫生员李建义、姚排长, 一纸告状信递到军代表处。信中说这次工作组下连没起到整顿领导班子的作用,要 求再派工作组来进驻。同时列举了戎昊臣在施工连横行跋扈,用北京来的男人演《 红灯记》的李铁梅,公然对抗中央首长江青的指示……。 告状信最厉害的一招,是检举戎昊臣" 强奸" 北京人家属。这是姚排长提供的 材料。他原来在民兵连当过班长。赵淑珍从施工连到严管队去找她的丈夫董连生。 这时候严管队因为民兵们学习了支队的文件,又有一个判了十年徒刑的实例,对这 些北京人管得松多了,星期日甚至可以准许他们上库尔勒和县城去逛逛。赵淑珍来 了,严管队就收拾一间地窝子,让她和丈夫住进去。赵淑珍脸皮厚,对丈夫诉苦的 时候,不经意地把戎昊臣" 强奸" 她的事儿说了出来。董连生知道自己的娘们儿是 个浪货,离开鸡巴一天都过不了。他也不拿这个当回事儿,反而没心没肺地跟几个 哥们儿聊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就由民兵连传到了姚排长耳朵里。于是管理员 如获至宝,他提着一条烟、两斤点心,把董连生两口子说服了。一份检举戎昊臣" 强奸罪" 的材料随着告状信一起放在军代表桌上。 军代表把王守仁找来,让他看了告状信和检举材料。王守仁心中十分不悦:" 这小子,我放过他一码,他反倒咬我一口!" 他说:" 军代表,这个赵淑珍的情况 您不知道。她在北京农场就有一个外号叫' 赵破烂儿' 。她一晚上能卖淫十多人次, 是个道德极端败坏的女流氓。所以她检举的强奸,以我看要打个问号。她这件事儿, 我认为不妨暂时放一放,由我暗中调查一下真有实据再解决不迟。这一阵施工连正 忙,干部们也十分紧张。现在把干部集中起来开会,会影响修桥的任务。干脆放到 冬天再说吧。" 王守仁这是缓兵之计,他把事情揽下来放凉了,自然也就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了。军代表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修桥工地他亲自视察过两次。这个月份正 是最紧张的时候,也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