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山风欲来虫乱爬 军代表想得对,这个月份施工连不单修桥工作紧张、政治工作更紧张。老戎憋 着一肚子火气,来到修桥工地。下车伊始就训斥了工地主持政治思想工作的张之强 :" 怎么搞的?驻地营区语录牌那么少!工地上一块也没有!连夜做!像过去一样, 每个帐篷前面立一块!工地两侧不妨碍干活儿的地方多立几块!" 训完张之强,又 埋怨王排长:" 老王,你是咋搞的?帐篷周围那么脏,苍蝇满天飞!今天中午不许 午睡了,各班把自己帐篷周围打扫干净。我要检查验收!" 进了连部帐篷,立刻把 各班班长找来。当场让他们每人必须背出五条毛主席语录,老三篇里选背一篇。结 果十来个班长中只五个人能背完五条语录,只有张礼能背出一篇《为人民服务》。 这一下老戎发怒了:" 我要你们当这个毬班长干什么用的?毛主席语录连五条 都背不全!给你们三天时间,第四天主动上我这儿来背。二十条语录、两篇文章, 少一条就别当这个班长。我在全连里选!谁背的多谁来当这个班长!你们回去在班 里展开背诵毛主席语录的竞赛,每个班全要选拔出前三名在全连进行比赛。" 这一 声令下,全工地除了睡觉(个别人梦中都在背" 白求恩……同志……是加……" ), 不论在帐篷里休息还是在工地干活儿,只要有一点儿空闲时间,每个人就会拿出小 红语录本来,嘴里念念有词,呜噜呜噜地背着。有的人在干活儿的时候,两手、两 脚不闲着,嘴里还在背着语录。 各班开展的背主席语录、著作活动,结果还真出了几份惊人的成绩。全连背的 最多的人是张文景,他能背全本的《毛主席语录》。而且你可以随便点出一个页数, 他就背得出那一页所有的语录。老三篇不用说,连《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 问题》、《矛盾论》、《实践论》这些长篇著作他全能背。但是因为他是右派,而 且还没有摘帽子,所以戎昊臣根本不相信有这种能人,亲自率全工地的干部到班里 测试张文景的本事。通过测试,他们虽然都信服了,可是谁也不敢说张文景是全连 第一。张之强不无惋惜地说:" 要是干部里有这样的人,可以参加全兵团的竞赛。 保证能拿个第一名!" 但张文景连班里第一名都不算,只当没他这个人,给省 略了。 这样第一名就落在一位副班长身上,张礼得了个第二名。丁义本来应该是第三 名,但他不单没得上第三名,反而因为背语录活动,被撤掉了副班长的职务。 这事儿说来可笑。十五班的张麻子,平时和人吵架,那两片嘴儿跟吃炒豆一样, " 邦邦" 的。可是一背起语录,他就傻了眼儿。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反正发音器 官就像打了" 摆子" 一样不正常。他背诵《纪念白求恩》,一张嘴舌头就不利索了。 心里又紧张:" 白……白……求恩……恩大……大夫……是加……加人……" 全班人一听立刻哄堂大笑,尹志奎也笑得前俯后仰。这时丁义小声儿说了一句:" 佳(加)人?还他妈美人呢!" 尹志奎看了一眼丁义,同时趴在身边的刘玉宝、王 吾耳边嘀咕了几句。这时候张麻子接着往下背,他伸手抹了一把满是麻坑的脸上流 着的汗水:" ……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后来……" 他闭住眼歪着脖子 使劲儿去想下边的词儿,猛然地他想起来了:" 后来他上了五台山……" 大伙儿又 是一阵哄笑,丁义又甩出一句俏皮话:" 上五台山?还他妈少林寺呢!" 这句话一 出口,算他倒了邪楣。尹志奎立刻中止了张麻子的背诵。张麻子大喘了一口气,真 想给班长磕个头。 " 丁副班长,刚才我们注意你半天儿了。你在背诵主席著作的严肃会场上,散 布反动言论,是什么居心?" 尹志奎那本来就显长的驴形脸,一拉下来就显得更长 了。他脸色阴沉得像是大雨前天上的阴云。他之所以要整丁义,一来是见丁义跟邓 玉亭过去有来往,他把对邓玉亭的气往丁义身上撒。二来他发现丁义常有小汇报的 行为,这对他的班长地位是个潜在的威胁。三则丁义自持是副班长,在班里" 不顺 把" 。有时候还敢在众人面前顶他几句,让他心里不痛快。他早就想整丁义了,但 不论生活上、干活儿上丁义都没什么毛病。" 今天这小子得意忘形啦!常在河边站 没有不湿鞋的。小子!我非给你弄顶帽子戴戴不可!" 尹志奎看着有点儿惊慌失措 的丁义,心里想着。丁义听了尹志奎的质问,立刻意识到自己失口了。这事儿搁在 小流氓、小偷身上,可以一笑置之;但他有思想反动的底案,就不行了。他眼珠子 一转,立刻决定否认:" 给他个不认账!反正他也没有文字书证!" 他立刻深吸一 口气儿,把慌乱的心绪稳下来,然后故作惊讶地反问:" 尹班长,你这话是什么意 思?我没说什么话呀!" " 你没说?你好好想想,凭你这个人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 尹志奎紧逼不放。 " 我不记得说过什么,不然你给我指出来呀!" 丁义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脸 朝帐篷顶上看。眼角斜眯着尹志奎。尹志奎差点儿让丁义的话和藐视他的神情气晕 了:" 好小子!这真是气死人不偿命。跟我来这份' 悚蔫奸带糗边' ?我给你来个 先学不生气,后学气死人!" 他脑子一转,心里有了主意,扭转头对身边的刘玉宝 说:" 老刘,你刚才也听见他的反动言论了,你给他来个当面揭发!" 刘玉宝应声 把丁义那两句俏皮话说了一遍。话音刚落,丁义立刻从床边站起来,手指着脸上挂 着阴笑的刘玉宝,冲全班人说:" 大伙儿可是听得明明白白,这话可是从刘玉宝嘴 里说出来的。他和背后指使他的尹志奎才是真正的反革命!" 丁义带着胜利的笑容, 看着目瞪口呆的刘玉宝。这时只见王吾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拳把丁义打倒在床上, 嘴里骂:" 打死你这个反革命,你敢倒打一耙!" 尹志奎在十五班,能从一个班员 当上生产班长,又把原来的学习班长挤出十五班,由他取而代之,成了学习、生产 一把抓的班长,全靠两个手段:一个是让刘玉宝当帮手,二人一唱一和的。在班里 不是拿这个人开心,就是找那个人取乐。只要尹志奎对准哪个人发起语言攻击,尽 情" 踩乎" ,刘玉宝立刻就会紧跟后边发话挖苦、谩骂,甚至祖宗三代一块儿" 卷 " 。刘玉宝本来就是一个要饭的出身,解放前后就在北京南城一带地面上混饭吃。 哪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都蹭上去收拾家伙带洗碗。末了混顿饱饭,外带一两块 喜钱。 尤其赶上白事,他能身穿孝服、打幡儿摔盆儿充个孝子;或者在灵堂跪在侧幕 边儿上嚎啕大哭,卖一份哭声。" 挖绝户坟、踹寡妇门" 的事儿,他全都敢干。他 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我怕什么?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了。我他妈孤独 一支,光棍儿一根苔。上没老的养,下没小的喂。多省心!天天儿俩饱一倒,最后 成了" 倒卧" ,往火葬场一拉。齐活儿了!" 随着几个运动一过,他的饭辙就越来 越少了。 有时候只能一天一顿饭,还不能吃饱。一个" 倒" 也不能安稳,常常在公园椅 子上睡得正香,被巡逻的人轰起来,卷着破褥子再去找地方。他在教养前就认识尹 志奎,知道他是个嘎小子,尽拿别人开涮,也整过他。那一次刘玉宝在公园树荫下 的一张长椅上呼呼大睡,以补偿他夜里被轰几次搅扰了的觉。突然身下一声巨响, 刘玉宝被吓蒙了。一个驴打滚儿从椅子上翻到地上,然后爬起来要跑。他以为有人 冲他开枪,谁知树干后传来一阵笑声。他仔细一瞧,原来有人在椅子下燃放了一枚 " 麻雷子" 炮仗,气得他追上去揪住尹志奎要打,却被站在旁边的王吾一拳把他打 倒。这样三个人就认识了,没多久,三个人在" 劳动教养收容所" 会师了。 除了" 口诛" 之外,尹志奎还有一手,就是王吾的拳头。王吾小时候在街面上 学过几天拳击,在施工连他的拳击是头一份儿。班里有对尹志奎不服气的," 口诛 " 制服不了就来武的。前任学习班长就是连骂带打被挤走的,当然尹志奎不是对全 班十几个人全来这套" 文武全才" 的手段,对一些干活儿棒的、能说会讲的,他就 拉拢、套" 磁" 。有家那会儿,平时包顿饺子、擀点儿面条,反正全是刘君英一个 人干,他就轮番把那些用得着的人请来" 撮" 一顿。 所以王吾把丁义一拳放倒,班里十几个人不是不想管的、就是不敢管的。丁义 被王吾反扭着胳膊,脸趴在床头憋得脸发青。最后全班人" 一致" 在检举材料上签 了名,送到老戎手中。戎昊臣看了材料,心里清楚丁义这是两句俏皮话,也明白这 是尹志奎要清除异己。但是在这种大抓阶级斗争的时候,这事儿说大就大可以上纲 上线判几年徒刑不新鲜;说小嘛,调个班就行了。老戎选了后一项,因为丁义还是 有功的。这个人能为自己所用,所以略施小惩撤了副班长调到其它班去干活儿。 全连搞了这样一场大演习,对这个结果老戎非常满意。也就冲淡了这次查账带 来的不快。因为他看着自己的话在连里还算是" 圣旨" ,一声令下,人马齐动。这 样一搞,每个人的精力,除了干活儿就全放在背书上了。打架、骂人的事儿再也看 不到,真可以说" 连队面貌一新" 了。 老戎心满意足地站在连部帐篷门口,看着这个干干净净的营区、林立的大语录 牌和三三两两在院内走动的人们。他看着这些人手里拿着毛选,嘴里念念有词在背 书。心里深有感触地想:" 毛主席说的'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太正确了!" 所以 他交代给张之强:" 你准备一份连党支部抓政治工作的总结材料,搁在连队工作动 态材料一块儿呈送支队部军代表。" 但是一直到这座桥修完,并按照老戎的计划准 备往过冬的驻地搬家的时候,也没见支队部有表彰施工连政治工作的消息。就是王 守仁路过这里,也只呆了十分钟,而且在公路边儿上偷偷儿把告状信的事儿告诉了 老戎:" 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可能要不了多久工作组就派下来了。这回是从民兵连 抽调的人,我根本插不进话去。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汽车屁股一冒烟儿走了。 老戎看着远去的汽车,心里暗自埋怨:" 再多说点儿情况嘛!真是世态炎凉! 看我要倒楣了,连话都不想多说。" 其实他真冤枉了王守仁。王守仁这时候也 是一肚子心事。前不久他的父亲来信说,市局革委会三结合没有他的份儿。他还得 在家里闲呆着。这样,调他回京的计划就成了泡影。妻子慧英要来这里,他回信同 意了。 慧英来了起码他不再孤单了,儿子在父母身边他也放心。再怎么说,老头子工 资还是恢复了嘛!所以这些烦心事儿让他没心思多管老戎的闲事,他也没能耐管了。 这个消息,让老戎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他把手头的文字东西全看了一遍,认为 有不妥词句的东西立刻烧掉。他把调施工连之后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电影" 。 设想着工作组的人会问什么话?他该怎样回答。这些事儿他想完了,又想起那 令他头疼的" 强奸" 检举材料。他脑海里把过去玩儿过的女人都一一显现出来。调 工程支队之前玩儿过的女人,尽管不少但可以放心。这些女人决不会傻到往自己身 上扣屎盆子,也不会像赵淑珍那个北京骚娘们儿,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硬腆着脸 说强奸她!他心里数着在施工连玩儿过的女人" 刘君英不会说的,因为没有证据, 我可以告她诬陷……" 他心里数了一遍,都可以放心。唯有赵淑珍这件事让他心烦。 因为如果只是赵淑珍一个人说了这件事,他完全可以不认账。她是什么人?我是什 么身份?这么一句话就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但是偏偏赵淑珍的检举材料中举了一 个旁证,那就是任宝珠。当然这只是赵淑珍一个人写的,还没见着任宝珠的旁证材 料。 他奇怪赵淑珍怎么会知道那天晚上,任宝珠看见了他。他应该赶快去找任宝珠, 把他的嘴堵住。只要姓任的一摇头,他就立刻反告她一个诬陷革命干部罪。 可是没等他布置完连队过冬的事儿,工作组已经来了两个人,把戎昊臣和赵副 连长、苟连长一齐押上了汽车。同时也给施工连送来一位第一副连长--余向东。他 原来是民兵连的一个排长。余副连长是个苏北人,江苏支边进疆的,是支队余副政 委的远亲。他一口纯正的苏北腔让全连人无所适从,基本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尤 其他那尖利的嗓音,听起来就像有人用小刀在玻璃上刮削一样令人心燥、烦乱。他 中等个子,留个小平头。可能文化程度不高,每次讲话总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照稿纸 念。拉戎昊臣他们的汽车走了以后,他开始第一次在二百多人的面前讲话。对这第 一次在全连亮相他比较重视,特意让张之强写了一份讲话稿。他开始念:"张……一 定能够……" 他看了看手中的稿纸,然后扭头对张之强说:"看你这粗心大意的,人 家姓张还有名字嘛?怎么只写一个张字就完了?姓张的多了,这是哪一个人呢?" 这一下引起了全连人的哄堂大笑。他被这笑声弄迷糊了。张之强趴在他耳边轻声讲 :"张一定是一个人名。" 他这才恍然大悟。好在他是久经历练的人,脸不红,心不 慌。干脆把稿子交给张之强让他念:" 王永福在水坑里挖土……" 这时他挥手示意 张之强停止念下去,然后背着手对大家说:"这个人能坚持在水坑里挖土,不怕水冷, 这种精神应当发扬。不过站在水坑里就行了,不用福(伏)在水里。那样全身弄湿 了会感冒的!" 全连人又是一阵哄笑。这一下他可有点儿大惑不解了:" 刚才自己 念出了错,这回是张之强念自己写的稿子还会错?" 他决定不再念了,由自己来讲。 于是他从国内形势开始讲起,讲到兵团、支队、施工连。总之形势一片大好, 阶级敌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最后讲到国际形势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这件 事儿说出来一定可以镇唬住这帮北京人:" 你们知道么?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坐飞机 到莫斯科去,当面批判苏修的丑恶嘴脸。可是他刚下了飞机,没多大工夫就又坐飞 机回来了。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吗?" 这个问题的确难住了在场的每一 个人,尤其这些北京人。几年来他们一直被封闭在方圆几百米的一个个营区和工地 里,对外边发生的事情全不知道,更不用说是中央领导人的事情了。就在众人面面 相觑的时候,余副连长高兴了。脸上挂着骄矜狂傲的笑意说:" 你们不知道了吧? 别以为你们北京人什么都懂。你们谁能说上来?" 说罢他眼睛四下扫视一下,场上 没人应声。他扬头挺胸慢条斯理地说:" 告诉你们吧,周总理下了飞机,刚要进莫 斯科的国际食堂。一掏兜儿才发现忘了带国际粮票。没国际粮票人家苏修不管饭。 只好又坐飞机回北京去取国际粮票。你们知道了吧?" 听了他的话,连他身后的干 部,全都捂着嘴笑起来。队列里有人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笑得止不住,像发了" 羊 角疯" 一样。 余副连长调来之后不久,连里除了他之外的所有干部都不见了。全连工人已经 全部搬进过冬的驻地,并且进入冬季修路基的工作。一来干部们都走了,没人督催, 二来施工连是修桥连,修路基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打补丁活儿。所以大伙儿都稀松二 五眼地混日子,余副连长也不过问。时间一长,大伙儿发现这位副连长有两个最大 的好处。虽然他每次讲话总是一口一个阶级敌人、牛鬼刹(蛇)神,可是对连队的 管理却根本不过问。他的个人愿望非常简单,只要求伙房每天三顿给他做碗面条吃 就行了。他吃着面条对炊事员们说:" 我们老家每年只有过年才有面条吃,现在我 翻身了,可以天天、顿顿有面条吃了!" 这话传出去,大伙儿偷偷地给他起了个外 号--" 面条连长" 。余副连长还有一个好处,得到大家的拥护。施工连过冬驻地离 农场场部非常近,原来老戎下过死命令坚决不许外出。余副连长不管这一套,星期 天谁要逛场部只要班长批准就行了。这一下大伙儿可高兴了,一到休息日,这些小 伙子们赶紧吃完饭,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奔场部去逛。借机会结交上海人,企图 给自己奔一个上海老婆。这一段时间是这些北京人进疆之后最轻松的日子,也是他 们多少年之后值得回味的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