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坏小子拆散姻缘 余副连长当政的这段时间,不单小伙子们春心涌动,一些年纪大的人也动了凡 心,只是他们中大多数人抱着" 过眼儿色" 的态度,对娶媳妇根本不抱希望。不过 也有例外,施工连的老铁匠就走了" 桃花运" 。他现在正乐得心花怒放,在农场商 店买了两筒" 扣肉" 罐头,打了一瓶散酒,一个人小声儿哼着《小寡妇上坟》,吱 溜一口酒,叭哒一块肉,心里美滋滋地喝上了。 在劳改农场," 劳动教养" 处分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来说都认为这是一种惩 罚,等于关进了" 笼子" 里。但是也有百分之一的人对" 劳动教养" 不是这样认为, 老铁匠就认为这是政府救了他。他原来是一个挑着担子" 焊洋铁壶" 的" 胡同串子 " ,北京解放后成立了" 手工业合作社",他也加入了。但很快他发现给的工资太低, 不够养活他老婆和两个儿子的。而且一点自由也没有,要看着钟表过日子。他坚决 退出" 合作社" ,但政府不允许他私人挑担子串胡同。他是个犟脾气的人" 不让我 在这儿干,我上外边干去!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他立刻报了名去宁夏移民。 这一下惹恼了老婆:" 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土生土长在北京,不跟你去受那份 儿洋罪!""在这儿我没地方挣钱去,你们喝西北风啊!" 老铁匠理直气壮地吼了起 来,拍桌子、瞪眼睛。" 好!咱们离婚!你别管我喝什么风,饿死我也不离开北京 城! " 老婆比他还横,干脆提出分手。这样一气之下老铁匠离了婚,两个儿子一人 一个。 他挑了那副" 焊洋铁壶" 的担子,带着不满六岁的大儿子去了宁夏。到了那地 方,他一看就傻了眼:" 焊洋铁壶" 、" 补锅" 、" 打烟筒" 这些活儿,越是人群 集聚的地方活儿多也好挣钱。可是这里是一马平川的大荒原,十里、八里出去见不 到一个人影儿。当地领导安排他在当地农村当一名铁匠,给农户打个锄头、做个犁 的混了一年。他的确受不了了,儿子没地方读书,而且爷儿俩连肚子都混不饱。一 年干下来" 镚子儿" 见不着,他后悔了。于是一天夜晚他把" 家" 扔了,只挑着他 那副" 焊洋铁壶" 的担子,而且是一头坐着儿子、一头挑着挣钱的家伙离开了宁夏 大荒原。顺着来路日行夜宿,边走边干活儿挣钱糊口。爷儿俩儿走了近一年,才走 回北京城。他看着那依然屹立的城门楼子,流出了伤心的泪水。叹了口气又把担子 换了肩,心里叫一声:" 我终于活着回来了!" 他找到老婆住的地方,才知道老婆 已经嫁人。老婆看着他们爷儿俩的狼狈相,尤其孩子一身破烂的衣服心疼得很。偷 偷从钱盒里拿出下月的粮食钱,塞进孩子口袋里,含着泪说:" 孩子他爹,现在说 什么也没用了。这十块钱拿去救个急,过一天算一天吧。多了我也没有,这还是下 个月的粮食钱。" 依着老铁匠的犟脾气应当把钱扔回去,但是他没这样做。因为没 这十块钱,他们爷儿俩眼下就要" 断顿儿" 了。他忍着心里的悲痛,领着儿子走了。 可是十块钱就算住城外的小店,一天三顿稀的也最多混一个月。眼下北京不让 私人串胡同挣钱,也早就没了" 人市" 。老铁匠实在没有办法,又厚着脸皮去找" 合作社" 领导。惹得领导一个劲儿说挖苦话:" 瞧瞧!早不听劝,非要走私人单干 的死路。完了吧?又来这儿找我们了吧?" 又用他的事例做典型,教育那些不安心 在社里干活儿的人:" 看看吧!活生生的例子摆在你们面前,两条道路任你们挑。 想想他走的时候多胖?现在要是晚上胡同灯暗点儿,猛一碰面,能拿他当个吊 死鬼儿。" 挖苦也挖苦了,耍笑也耍笑了,老铁匠为了儿子全忍了。可临了领导手 一摊冷笑着说:" 嘿嘿、嘿--我真想收下你,你的手艺在社里还算过得去。可是现 如今你户口不在北京,已经不是北京人了。我们是北京市的合作社,怎么能收外省 人? 这样吧,你先回去把户口办回来。到时候拿着户口本来找我,就齐了!" 领导 " 苦口婆心" 地表了态,还捎带提了个建议。老铁匠几天的怒气变成一句话:" 我 别肏你妈了!跟我来这套' 悚蔫奸带糗边' ,你还嫩点儿!" 他这一骂,那位领导 反倒笑了,但是老铁匠没看出那是阴冷的笑。" 好!好!你先别生气!这样吧,你 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请示一下上面。总不能看着你没饭辙吧?毛主席说了,社会 主义国家不兴饿死人!" 老铁匠气儿消了一些,拉着儿子坐在椅子上等着。不大一 会儿领导回来了,后边跟着的正是在派出所当民警的文树仁。老铁匠一看心里不由 大怒:" 好哇!弄个警察来吓唬我!" 不等他发火,领导先发了话:" 老伙计,还 是刚才那句话,上面说没北京户口的人不收。这不,我把派出所的同志找来了,他 带你去办户口。办完了你再来,立刻上班,怎么样?" 领导脸上笑眯眯的,文树仁 也作出同情的神态:" 是嘛!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谁没个难处?外边不好混, 回来就行了。我就是专门给你们解决生活出路的,你跟我去,准保一天三顿饭,月 头领现钱。" 老铁匠半信半疑,心说:" 有这么好的人?挨了顿骂还给我找人帮忙 解决工作的事儿?" 到了派出所,文树仁一变脸,爷儿俩就被关进后院儿的小黑屋 里去了。没一个小时就坐上小汽车,转送到公安分局看守所。就是本书第一卷说的 白振中、白队长管辖的看守所。老铁匠进了看守所,儿子却被留在外面,后来才知 道被送进了孤儿院。老铁匠后来还是被文树仁叫到审讯室:" 行啦,你算赶上好年 头了。 共产党不许饿死人!上面决定给你找一份儿工作。去了好好儿干!仨月半年的 把儿子接了去,有吃有喝,多美?爷儿俩乐去吧!" 就这样,老铁匠在一张什么通 知书上按了手印儿,被文树仁带着和十几个人一块儿去了" 劳动教养收容所" 。只 是他没想到文树仁也排在他的后边,成了他的" 同学" 。而且住在一个铺上。 文树仁搭讪地对老铁匠说:" 得了,爷们儿,没法子。我是上命差遣,身不由 己,您别记恨我。" 说完骂了一句:" 肏他妈的!把老子也骗进来。真他妈的不够 揍!" 到了这个时候,老铁匠像做了一场恶梦一样醒了过来。他久经风霜的脸上挂 着两行泪珠。他是个要强的汉子,再苦再累没掉过眼泪。在流浪似的往北京走的时 候,有时候实在没钱住旅馆,他就找一个避风的角落,把儿子搂在怀里,忍着刺骨 的寒风" 趴拍子" ,也没掉过眼泪。现在他无声地哭了,这泪水中含着悔意更含着 对儿子的思念。好在老铁匠这个人身子骨壮,到了农场能干活儿,不叫苦,从不说 怪话,不发牢骚。因为这里虽然没了自由,但毕竟一伸饭碗就会有吃的东西搁进去。 到月头虽然拿不到现钱,可总会在他的名下记上一笔小小的钱数。这总比那种 吃上顿现挣下顿的日子要好些。他平时不爱多说话,闲了就坐在一边儿发愣想儿子。 不招灾,不惹祸,队长、" 同学" 对他都没什么意见。尤其他有一手铁匠好手艺, 在凡是人类居住的地方全需要。谁家水壶漏了、锅裂了个口子,他全能用一双巧手 三下五下修好了。农场种地打个铁锨,盖房做点儿" 蚂蟥钉" ,打把斧子,弄把菜 刀他样样行。于是他被派去当铁匠,领导信任,生活稳定。后来儿子也从孤儿院接 过来,在农场小学上学。 所以别的" 劳教人员" 对" 教养" 这两个字记恨如仇,他没有这个感觉。何况 他早早就因为表现好,被解除了" 教养" 成了一名每月拿现钱的就业职工,工资比 " 合作社" 不少。到了新疆后,他还是当铁匠。只是多了一个头衔" 铁木工班" 班 长,儿子现在也进了木工班学木工,日子过得挺不错的。连里搞什么运动没他的事 儿,他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儿,真可谓自得其乐。惟一让他苦恼的有两件事,一件是 他在" 流浪" 中不知得上什么病,发作起来皮肤奇痒。在农场有人说他是" 梅毒" 他不信,因为他自从离婚后再没沾过女人。医院检查也排除了" 性病" 的可能,只 说是一种难治的" 皮肤瘙痒症" 。治了十来年,吞了多少药。工资的一小半儿送给 了药铺,可仍然医治无效。就是现在他心里乐滋滋地喝着酒,一只手也不由自主地 在小腿上抓挠着。还有一件心事:他毕竟年纪还不老,很想给儿子找个后妈,让他 也享受一点儿家庭的温暖。自从调到这个修桥工地,常有附近农场连队的人求他帮 忙。修个工具、打把斧头,他从来都是笑着答应下来。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还不 图什么回报。于是就有好心人见他孤身一人还带个孩子,身边需要个女人。好心人 帮他在一个连队介绍了一个小寡妇。--这个事儿,就发生在连里众小伙子们春心萌 动、穿戴整齐地在团场各连队乱串的时候。 这个小寡妇姓王,今年三十多岁。丈夫去年上库尔勒办事,被武斗中的流弹打 死。身边有个小女儿,才十二岁。娘儿俩日子过得挺艰难,想在团里找一个丈夫。 但是农业工人工资都不高,她又带个" 犊儿" 。而且三十多岁了,有点儿难找。 况且连里平日和她有意见的人散出风去:" 那个娘们儿,长一脸尅夫相。谁娶她出 不去二年就得送命!" 经介绍人一讲老铁匠的情况,爷儿俩一个月有八十多块钱收 入,这可顶得上一个团长的工资了。见了两面,她对老铁匠印象不错。对介绍人说 :" 人长相挺善的,一张嘴就笑。岁数大一点儿也问题不大。" 介绍人赶紧凑着趣 儿说合着:" 岁数大点儿知道心疼人。" 小寡妇想了想说:" 这样吧,您给他捎个 话儿去:再处处。反正这一冬天他们也搬不走,让我再想想。你让他常来玩儿吧。 " 介绍人一听这话,知道这事有七八成了,高高兴兴地给老铁匠捎过话儿去。所以 老铁匠心里像三伏天儿吞了一块冰一样痛快。瞧,这不是一个人又喝上了吗? 谁承想,老铁匠搞了个小寡妇的事儿,不知是他喝多了酒说走了嘴,还是儿子 不小心露出风去,反正让尹志奎的" 包打听" 刘玉宝知道了。老刘听了,心里比死 了爹还难受:" 嘿!听说了吗?铁木工房那个老帮子找了个媳妇儿。肏他妈的,咱 爷们儿还他妈的抱着' 枪' 睡呢,娶媳妇儿轮也得先让咱们爷们儿啊!" 老刘哭丧 着脸儿对尹志奎诉说着。 " 啊!有这事儿?" 尹志奎那枣核儿脸立刻拉长了,有点儿气不忿的样子:" 那老丫挺的,我怎么瞧他怎么不顺眼。在清河农场,咱们累死累活在外边玩儿命, 他坐在铁工房大腿压二腿享清福。到他妈兵团了,咱们还是受累的命。老丫挺的又 是风刮不着、雨打不着地在家里" 呀儿悠" 。怎么他妈的好事儿全让他一个人摊上 了?不成!不让他当铁匠我没辙,这个娘们儿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搂上。这个星期天 我们去一趟小寡妇那个连。就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要把他这个美梦吹灭。你去打听 一下小寡妇在哪个连?" 老刘答应着,厚着脸皮跟尹志奎说:" 你瞧,给我说说怎 么样?让我也混个娘们儿,你他妈见过荤腥儿了。我还不知道女人那玩意儿横着长 的、还是竖着长的。" 这事儿也怪,张奎印也听到老铁匠找了个媳妇儿的事儿。他 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冒火。他这个人可能是娘胎里带来的本性,不能见到别人比自己 强,是一个出了名的" 气人有、笑人无" 的人。过去在教养队分菜的时候,勺里沾 着一片菜叶掉进别人的碗里,他都会瞪大了眼睛看着分菜的人。然后又盯着得到那 片菜叶的人,恨不得目光中带个钩子,上那碗里把那片菜叶钩出来,甩到地上。谁 也别吃进嘴里去,他肚子里的火儿才能灭了。尤其是在和他同类的北京人群儿里, 只能是他比所有北京人在连里的地位都高、在领导面前说话都灵,他才能安安稳稳 睡个觉。不然就是做梦都会骂大街的。 过去在农场的事儿不提了,一进新疆,他立刻展开行动。上赶着巴结戎昊臣, 出主意、递点子。不论整人、干活儿……总之连里一切事儿他全有自己的高见,所 以得到了老戎的青睐。施工连改为修桥以后,他又主动跟苟连长套近乎。他脑子的 确聪明,看出老苟喜欢吹牛:" 我过去当骑兵,他妈的一刀劈死过五个日本鬼子" , " 打兰州,我他妈的带一连的骑兵跟马步芳的骑兵拚马刀。我一口气儿砍死十几个 马步芳的骑兵,我身上一点儿血迹都没沾上。""攻城那会儿,敌人在城楼上架着几 十挺机关枪。那子弹跟下大雨一样泼下来,我一个人骑着马冲上城去,连马毛也没 掉一根儿。" 尹志奎爱找苟连长的" 语病" :" 得了吧!苟连长又吹大牛了。城楼 那么高,马怎么上去的?" 问得老苟红着脸直憋气。张奎印见苟连长下不了台,就 上来冲尹志奎说:" 行了吧!闭上你那张臭嘴巴!井里的蛤蟆你见过多大的天儿? 马怎么上不去城楼?解放军一人粗的大炮把城墙轰倒了一大片,马就可以从塌 了的城墙缺口上去!" 。这一下苟连长乐了:" 就是嘛!还是张班长懂得多。你他 妈尹志奎见过什么?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 张奎印干活儿也棒,指 挥干活儿也行。什么难干的活儿连里交给他,一准能吆喝着他那伙儿心腹兄弟把活 儿干利索。只是他事后会向连里给这伙儿人讨个轻松活儿," 暇逸" 几天。而他更 会给自己找舒坦。平时再紧张的活儿,只要领导不在跟前,他总是干上半天,然后 在工地上" 狗肏猪" 地瞎转悠半天儿。苟连长半开玩笑封他个" 闲半天儿" ,他自 己也认为在施工连他是" 一人之下、百人之上" 的头号人物。连一些业务干部甚至 王排长,有时候他也敢顶几句。 所以他认为,凡是对北京人来讲的好事儿,他理应头一个得到。但是在各农业 连队转悠了几次,除了得到一些农业连队人的" 白眼" 之外,他没有任何收获。连 借李贵良的那件大衣,都丢了一枚扣子。现在听说老铁匠居然会身不动、膀不摇, 一个小娘们儿就送上门来了。他这气儿自然会不打一处来:" 肏他妈的,咱们这些 小哥们儿还没奔上一个带' 哨儿' 的,那个老丫挺的倒来个捷足先登。不成!要打 光棍儿咱们一块儿打,不能让他床边先睡个小娘儿们!" 张奎印火冒三丈地嚷起来, 他手下的几个心腹人也跟着乱叫:" 给他蹬了!""找媳妇儿怎么也轮不上他呀!"" 那个老梅毒,娶了人家不是把那娘儿们祸害了?""老浑蛋" 一副抱打不平的样子吼 叫着。 " 行了!你们这些人别那么小家子气。谁有本事谁去搞,犯不上嫉妒别人!" 说这话的是一位河南人,叫王继军,是一班的副班长。他是在卡拉的时候和李贵良 对换的。他戴着一副花边近视眼镜,一副老学究的模样,为人随和,在班里人缘挺 好,大家都叫他" 老王" 。他是唯一能以半开玩笑的方式,说上几句批评张奎印一 伙儿人的人。因为他年纪大一些,原来是个老师,脑子好。平时张奎印有疏漏的地 方,他能及时提醒一下。对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好的建议,他先对张奎印讲,让 张奎印去立功。所以张奎印对他十分器重,自然会允许他说一点儿不太尖锐的批评 意见。 张奎印虽然没有反驳王继军的话,但是根本没听。到了星期天休息,他叫上几 个心腹人吃过饭就往小寡妇住的那个连赶去。半路上跟尹志奎这一帮" 拆台" 的人 不期而遇,这两个人在连里也是" 针尖对麦芒" 的对手。但走在路上聊起老铁匠搞 对象的事儿,两人总算从认识以来第一次意见一致了。这就叫做" 臭味相投" 吧。 农业团场没有什么固定的假日,农忙的时候什么节也不休息。冬天了,虽然每 天仍要出工平整土地、积肥……,但是每个星期日是一定会休息的。张奎印一行十 来个人,用他们自己的话说," 像打狼的来了" 一样,直奔目标而去。到了连队路 口,见一堆人散站在路边,双手袖在棉衣袖口里,脸冲着太阳,从暖烘烘的阳光里 吸取点儿热量,以补充营养不良造成的身体供热不足来抵御那刺骨的寒气。张奎印 先走过去,他在班里养成了习惯,他不发话别人不许开言。" 老同志," 他冲一个 棉帽子捂得严实的人打个招呼,那" 老同志" 一回头他立刻住了口。原来对方是位 女同志,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那人一听是北京口音,撒腿就往连里跑去,就像兔 子看见猎人一样。旁边一位真是" 老同志" 的老头儿,操着一口四川腔:" 你找哪 一个?" 张奎印脸上忙堆着笑,说:" 我们找一个姓王的女的,她是个寡妇。" 那 老头儿瞪大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皮,看了看眼前这十来个雄赳赳的小伙子,疑惑不解 地说:" 那么多后生娃儿寻一个寡妇揍啥子?""老大爷!" 这回张奎印把称呼叫准 了:" 我们受人之托,给她捎个话儿来的。她住哪儿?您能告诉我吗?" 老头听了 张奎印的解释,还是想不通:" 捎句话儿,来恁么多娃儿做啥子?一个人就够了嘛! " 旁边一位中年人走过来接过话茬说:" 我是那个姓王的女人的班长,有话告 诉我也行!" 张奎印此行的目的就是传谣拆台,见不见小寡妇无所谓。所以他一口 答应了:" 行!人家让我告诉姓王的女人,她找的那个老铁匠身上有梅毒病。这种 病根本治不好,传染还特快,人站在对面说话就传染。" 这句话吓的那中年人直往 后退步,好像张奎印也有这种病,会传染似的。中年人想了想,心里说:" 这话怎 么传给王寡妇?还是告诉他们地方,让他们自己说去。" 于是他往旁边站了站,手 指着迎面的一排土坯房说:" 这话还是你们当面去说吧。就是那排房,从东数第三 间。 " 说完转身赶紧走了。 张奎印见谣言已经说出去,目的就算达到了。因为历来是" 好事不出门,坏事 传千里" ,用不了一个小时,这个连差不多的人都会知道王寡妇找了一个" 梅毒" 对象。这就行了。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尤其是女人,一听见北京口音吓 得转身就跑。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戎昊臣一直采用的维持" 光棍儿连" 的手段。刚定下过冬 驻地,戎昊臣就带着张之强等几个干部,上团场司令部拜访了团保卫处,希望他们 能给团下属各农业连队发一份文件,内容是告诉职工们尤其是未婚女青年:" 狼来 了!" 戎昊臣告诉保卫组长:" 这帮北京人犯流氓错误的特别多,有的连小姑娘都 干。让广大革命职工,尤其女青年千万小心!" 老戎的话再经过保卫组的人一加工, 传到各连职工、老少爷们的耳朵里,北京人就变成青面獠牙、十恶不赦的魔鬼了。 张奎印摇着脑袋,迷惑不解地带着他手下几个心腹人走了。尹志奎可没走,他 是结过婚的人,见女人不怵阵。他更喜欢对别人恶作剧,然后看到受害人痛苦万分 的样子,从中感受一种快感。他要亲自去见见那个女人,通过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 看到那女人心里难受、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心里会舒服一阵子,起码乐上三天。何 况今天还能看见老铁匠的气愤模样,又能乐上几天。他拉了王吾一下,往连里走去, 刘玉宝紧跟在后边。尹志奎一下站住了,伸着手背往外摆:" 去!去!去!你干嘛 跟着我们?""让我也开开眼去!" 老刘几乎是央求尹志奎。" 去!去!去!……" 尹志奎极不耐烦地轰刘玉宝走。" 你去?瞧你那小模样,吓着人家孩子谁负责?也 不撒泡尿照照,青面判官一样。回头把人家小寡妇吓昏过去,让我怎么交待?" 刘 玉宝气得摸着自己胖得像浮肿一样的黑脸,冲那两个转过身去偷偷乐的坏小子骂: " 瞧你们俩一对儿尖嘴猴腮的肏相!我吓着人家?瞧吧!我在这儿瞧着,看一会儿 让人家娘们儿拿笤帚疙瘩打出来的是谁?" 尹志奎胆子就是大,他嘴里数着门:" 一、二、三," 然后就敲第三家的房门。不一会儿一个女人声音在屋里响起来:" 谁呀?""我!" 尹志奎答应着。" 咦?" 那女人听清楚了北京人的口音,发出一声 惊骇的疑问。然后门开了一条小缝儿,一只充满着警惕的眼睛出现在门缝儿里:" 你们找谁?" 那声音有些发颤,充斥着恐惧和疑惑。尹志奎很有礼貌地往后退了几 步,身子站得笔直,声音异常柔和,像唱歌一样说:" 您认识施工连的老铁匠吧? 他让我给您捎句话来!" 那女人见来人毕恭毕敬,而且是老铁匠派来的,她对 老铁匠印象不错,所以惊恐的心放松下来。她打开门见是两个人,就客气地往屋里 让:" 请屋里坐吧!" 进了屋,尹志奎定神一看,这小寡妇长得虽然不是十分美, 但八分还是有的。" 这娘们要是让老铁匠搂上,老丫挺的不得美死!" 他心里恨恨 地想着。这时候那女人问:" 老铁匠有什么话?他怎么没来?" 尹志奎赶紧收回心 思来回答:" 他最近又犯病了,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那女人听见" 病" 字,心里 有点儿发慌。一来老铁匠在她心里有了根儿,人家病了自己该不该去看看?还是托 介绍人去看看?再者老铁匠很可能是要当自己丈夫的人,他还有什么病?而且这人 说是" 又犯了" ,那一定是老病根儿。要紧不要紧?所以尹志奎这一句瞎话,害得 那女人脑子里运转了八百多圈。 尹志奎善于察言观色,他两眼死盯住那女人的脸。从脸色到表情、眉眼的动作, 以便从中得出结论设计下一步的应对方案。他看出那女人对" 病" 字动心了,于是 进一步似劝慰、实则往那女人心里扎一刀:" 你也不必着急,他的病也不是一天半 天儿了。说实在的,我们俩跟老铁匠解放前就认识。那时候老铁匠比现在有钱,家 里有老婆孩子,还常上' 窑子'-- 就是妓院去逛。可能从那儿得了一种病。这种病 我们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反正不太好治。老铁匠这几十年挣的钱,一大半儿送给 医院了。现在还没治好,这两天又犯了,正在家治呢,所以来不了。让我们告诉您 一声,省得您惦记着。" 尹志奎会顺口搭音,听见那女人问" 他怎么没来?" 就猜 出两人约会过。他这一番瞎话其实有一个大漏洞,事后他自己也想到了。出了门就 连说:" 好险!" 他刚才说解放前就认识了老铁匠,解放那年他才五六岁,怎么跟 一个二十来岁的大人认识?但那女人此刻只关心他说的老铁匠的" 病" ,根本没细 琢磨他的话。" 老铁匠到底得的什么病?不行上我们团医院看看?" 那女人关心老 铁匠、也是关心自己地追问。尹志奎假装支支吾吾的样子:" 大姐,什么病我们说 不上来。是吧!" 他冲身后的王吾挤挤眼儿问。" 就是!我们年轻,不懂这个病! " 王吾也随声附和说。这一下更把那女人弄糊涂了" 什么病?跟年轻、年老有 什么关系?" 那女人心里思摸着进一步问:" 他这病什么症候?" 尹志奎见火候到 了,那女人被他的话引上了正题。就接上话茬儿说:" 反正一犯病身上到处痒痒, 手指甲把身上、腿上、胳膊上全抓得一道道血痕。指甲缝儿里都是血!" 尹志奎会 使用巧妙的语言,让人听了瘆得慌。王吾也跟着讲:" 反正每次听到他手指甲在身 上咔哧咔哧地抓挠,我心里都吓得直哆嗦。" 这两个人言来语去,让姓王的女人起 了疑心。她自语着:" 这能是什么病呢?" 这时候尹志奎见目的达到了,他知道用 不了多大工夫,自会有人把" 梅毒" 这两个字传到那女人耳朵里。所以见好就收, 起身告辞:" 大姐,您忙着吧。我们还有事儿要办。您有什么话捎给老铁匠吗?" 尹志奎的戏算演绝了,他假惺惺地问着。" 也没什么话,告诉他赶紧治病要紧。" 那女人客气地把他俩送出去。 从那女人屋里出来,刚走到连队门口,刘玉宝就迎上来猴急地问:" 怎么样? 那女人跟我有戏没有?" 尹志奎撇着大嘴用耍笑的口吻说:" 得了吧!你这个 老杂毛,别做你娘的春梦了。就你这副尊容,那娘儿们在施工连挨着个儿扒拉三遍, 也轮不上你。还他妈有戏!有戏就筛锣了!赶紧滚蛋吧!走晚了,人家那娘儿们跳 着脚骂出来就晚了!" 。 今天,老铁匠原准备吃了早饭,就到小寡妇家赴约的。可就那么巧,余副连长 找到班上来,对正往嘴里胡撸饭的老铁匠说:" 一会儿你加个班,打两把牛耳尖刀。 过几天连里派汽车去拉一车牛杂碎来,伙房说要有尖刀剥牛头的皮。" 没办法, 老铁匠现生铁匠炉的火,现找材料。等两把尖刀打出来,在砂轮上磨好,就将近中 午了。他三把两把换上出门的衣服,紧走慢赶地到了小寡妇家。一敲门,那女人一 看是他,立刻向后退了一大步,脸上显出惊恐的神色。老铁匠没想那么多,他以为 那女人向后退步是让他进去,所以就进了屋。因为来过两回,一回生、二回熟嘛。 他脱了棉衣、挽挽袖子,在门口脸盆里用手掌捧点儿水湿湿脸,然后伸手取下毛巾 擦脸。这不是老铁匠" 假熟" ,而是上次来的时候那女人主动给他倒了一盆水请他 擦脸。可是今天,那女人一看见老铁匠胳膊上有一道道抓痕,立刻轻轻" 啊" 了一 声。 然后转身眼睛看着老铁匠,侧着脚步出门了。老铁匠也没在意--熟了嘛,而且 昨天介绍人还拍着胸脯打包票:" 成喽!我可净等着喝喜酒了。" 可是不大一会儿 工夫,从房门外闯进一伙儿横眉立目的人。这些人个个站得离老铁匠一米多远的距 离,谁也不往前靠。其中一个愣小伙子,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老铁匠:" 滚出去! 在连里再让我们看见你,就乱棍打死!" 老铁匠惊呆了,他正要问为什么。可他目 光看见这些人的身后,那个女人俊俏的脸上挂着泪珠儿,而且眼睛中射出一种看见 了鬼似的目光。老铁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心里似乎预感着有人在背 后捣了鬼。这样的场合,什么话也不用说了,说了也没用。老铁匠默默地夹紧棉衣, 低头走出房门。这些人都惊慌地扭转身体,让自己和老铁匠保持一定的距离。老铁 匠刚走出不远,听见背后" 咣啷" 一声,一个脸盆被砸扁的声音传了过来。老铁匠 的心仿佛跟那脸盆一块儿被砸碎了。 回到连队,老铁匠几天没睡好觉。他心里总是琢磨着:"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我过去的底牌,现在的情况没瞒着她呀!" 过了几天,他去找介绍人。那介绍 人虽然对他印象不坏,但也没让他进屋。只在外边还隔了一定距离,把发生的事一 五一十告诉了他。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个矮胖子一定是张奎印!那两个瘦猴儿 准是尹志奎和王吾。得--!" 他心里叫唤一声:" 认命了!" 随后客气地谢谢介绍 人,回到了连队。 第二天,老铁匠喝了一瓶子酒,眼睛红红的,额头上的青筋耸动着,牙齿咬得 咯咯响,站在木工班门口,冲着张奎印、尹志奎两个班的帐篷高声叫骂:" 王八蛋 肏的!有人下没人教的东西。一个一个小王八羔子给老子造谣!告诉你们!老子就 是肏了你们祖宗才得的这个病!老子怕什么?老子眼前有这么个大儿子,死了有上 坟烧纸的。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子要看着你们一个一个' 孤身野鬼一辈子人 ' ,绝户去吧!就是娶了娘儿们,养活孩子也都没屁眼儿!……" 老铁匠在门口臭 骂一顿,被班里人和儿子劝回屋里去。尹志奎和王吾在帐篷里扒着窗户缝儿往外看。 尹志奎乐得合不拢嘴,王吾也是嬉笑着把他们俩干的事,跟班里人表了一遍功。 张奎印躺在床上闭着眼儿,听着外边的骂声,心里却在得意地笑。那几个心腹人交 头接耳嘻嘻地笑,王继军给了他们一句:" 你们这帮人,缺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