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革命派遭到批判 但是这些北京人没有舒心几天,支队部进驻施工连的工作组到过冬的驻地来了。 施工连消失了的干部王排长、何排长也跟过来。工作组长这次派的是严管队的 副队长--孙林。他原是民兵连的班长,成立严管队他就升为排长,后来白忠的副队 长职务被撤了,他又提升为副队长。他是上午到的连队驻地,这时候工人都在工地 干活儿。他一声令下:" 余副连长!立刻把工人全部带回来!" 大约半个多小时之 后,各班的人们像羊拉屎一样,沥沥拉拉、三五成群, 说笑着、嬉闹着走进营区大 院儿。 自从搬到这里,大伙儿一直是这样出收工。孙林一看火儿往上撞,圆瞪双目手 插在腰上吼了一声:" 都给老子站住!龟儿子们格老子涮坛子!你们这是压马路吗? " 这一声吼,震得众人不知所措,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儿。王排长一下 子明白了工作组长发脾气的缘故,立刻跑到众人面前喊了一声:" 各班列队集合, 带入会场!" 这是" 二月运动" 中每天都能听到的命令,众人立刻醒悟了。空场上 响起各班班长们一片叫喊声:" 一班……""二班……" 不大一会儿,全连人员按班 列队,成纵列队形集合在孙林面前。 " 龟儿子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孙林这是四川话加上严管队学来的北京 话一块儿说。要是前些日子,保证队列里会哄堂大笑。但是今天队列里连咳嗽的声 音都没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孙林在队前来回走了几步,脸上虽然还是很 严肃,但嘴角已经挂上了一丝儿笑意:" 今天我代表支队部驻施工连工作组到这里 讲几件事。你们要支起耳朵听着,回去讨论!"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清清嗓子 又说下去:" 头一件事,你们不是奇怪连里的干部怎么一下子全没了吗?告诉你们, 我们这次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和施工连的革命干部一块儿,把走资派打倒!不 获全胜,决不收兵。你们虽然没有资格参加这场斗争,但是如果你们中有谁知道戎 昊臣、苟富贵、赵振堂的反动言行,可以向工作组揭发。但有一条:要有时间、地 点、证明人。不要像严管队那些人一样,胡掐乱咬折腾一阵全落实不下来。更要警 告你们中间那些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不许你们乱说乱动!不许你们趁这个机 会搞阶级报复、公报私仇!如果发现了这个情况,立即予以严惩!听到了吗?" 这 时全连百多号人齐吼一声:" 听到了--!" 孙林满意地点点头,干咳了一声:" 第 二件事,因为支队领导决定解散严管队,过几天有一些没有改造好的坏人要分到你 们连。希望你们当中大多数愿意听党的话、跟党走的人员,对他们监督,必要的时 候可以批斗。促使他们继续加强思想改造,严防他们继续犯罪。" 。 这时候队列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原因是十五班的张麻子引起的。张麻子 听到第二条消息,心里乐不叽儿地想:" 最好给我们班分两个来,省得这帮孙子老 拿我磨牙!" 张麻子在十五班里,是尹志奎一伙儿人寻开心的目标。半个月前他病 了,因为卫生员不在,他请假去农场医院看病。回来的时候交给尹志奎一张疾病诊 断书:" 尹班长,大夫批我休息三天。" 尹志奎一看诊断书上确实写着" 批休三天 " 。他知道张麻子不认识字,所以脑子一转:" 对呀!是批修三天。就这么办!今 天晚上你先在班里批,不成就请示连长在排里连里批。" 就这样,明明医生批准休 息三天,愣让尹志奎说成批判修正主义三天。班里开了张麻子三天批判会。 " 二月运动" 中,班里批判王吾。开会中间王吾要求出去解小便,当时学习班 长还是王书文。张麻子因为平时总受尹志奎、王吾一帮人的气,这回可有出气的机 会了。他立刻要求由他押着王吾出去。王吾走过尹志奎身边,尹志奎用手偷偷扯了 王吾裤子一下,然后手一捂脸。王吾会意,走了出去,张麻子紧跟后边,刚要说" 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突然眼前一股掌风袭来,脸上结结实实挨了王吾一个大 嘴巴,连脸上大小麻坑都发紫了。他捂着发烫的脸刚要叫喊,只见王吾闪过他身子 跑回帐篷里,手捂着腮帮子叫:" 报告班长!张麻子一出门就搧我一个大嘴巴。他 这是公报私仇!" 把张麻子气得眼冒金星儿,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挨了王书文一顿 训斥。 连里排演《红灯记》的时候,张麻子央求尹志奎:" 尹班长,我打小就会唱京 剧。在韩家潭那会儿,净跟窑姐儿一块儿唱。您上连里替我说说,让我也来一个角 儿演。" 刘玉宝一听取笑他:" 孙子!你在韩家潭当大茶壶,那是吃屄食的。这是 革命样板戏!别净往脸上拽小鸡巴了。" 尹志奎一本正经板着脸问他:" 你说能唱, 先给我们唱一段儿,连里真的还正找能唱的呢。你只要唱得够味儿,我就去给你说 说!" 张麻子一听心里高兴,还真的张嘴唱起《甘露寺》来:" 劝千岁杀字……" 王吾立刻上来踹了张麻子一脚,骂:" 孙子!你这够什么味儿?牛鬼蛇神、帝王将 相味儿!你小子狗胆包天!敢公开唱旧戏!" 尹志奎一把拉住王吾对张麻子说:" 别听他们的,新戏也是那些老腔。行!我马上上连部替你说去,成了你别高兴,不 成也别埋怨我。" 他出去不大工夫回来了,张麻子眼睛盯着他看。尹志奎假装叹口 气儿:" 唉!千不该万不怪谁让你长了一脸' 雨打沙滩' 呢?人家需要的是演李玉 和的人。你瞧瞧,有没有一脸大麻子的李玉和?" 张麻子一听心都凉了,仰身躺在 床上。" 不过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才说服了连长。让你去演唱班报到,演一个 日本宪兵。" 张麻子一听眼睛发亮,手一按床板从床上跳下来,刚要往外走,尹志 奎把他拉住瞪着本来不大的眼睛说:" 怎么喳?过河拆桥? 我他妈白替你说了半天 儿,不行!掏五块钱出来买几合烟大伙儿抽抽!嗷!你过戏瘾去了,我们连支烟都 抽不上?" 张麻子平时惜钱如命,想花他一分钱比登天还难。" 五块钱?干吗?杀 人啦!要就只有三块,不要拉倒!" 张麻子真是咬牙、跺脚、吧唧嘴,一狠心抛出 三张一块钱扔在地上。 他去了大礼堂,见演唱班的人正在排戏。他自忖" 一个小宪兵就是个龙套吧, 没什么戏。给后台伸把手帮帮忙,将来再有演戏的事儿一定还会找我。" 于是他就 在后边忙乎开了,又扫地,又倒水,帮助抬道具、布景片子。忙乎半天,人家戏排 完了。石俊玉过来冲他一笑:" 谢谢你张麻子!给我们帮了不少忙。" 张麻子也笑 着回答:" 别谢,咱们现在是一码子事儿。你是班长,我还没向你报到呢。" 这话 说得石俊玉一愣,冲口而出:" 报到!报到什么?""尹班长通知我上您这儿排戏, 说让我演一个日本宪兵。" 张麻子理直气壮地说。石俊玉一听笑了,他知道尹志奎 那个坏小子又拿张麻子开心了。于是拍着张麻子肩膀说:" 人,我们全够了。这次 不行了,下次吧。下次排《智取威虎山》,你来个大麻子参谋长。你演国民党的参 谋长不正合适吗!" 张麻子气得脸发胀,脸上的麻坑都快胀平了。他一回到班里, 所有人都捧腹大笑。惟有尹志奎还一本正经地问他:" 哦!咱们的大演员回来了。 演得怎么样?" 张麻子气急败坏地骂:" 姓尹的你就坏吧!把三块钱还给我! " 所以孙林一说有严管队的人分下来,张麻子心里如释重负。一高兴,身子往后退 了一步,正巧踩着王吾的脚。王吾就势往前推了他一下,这就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 动,但还是让孙林看见了。他停止了讲话,眼睛看着张麻子那边,拖长了声音问: " 谁在那儿捣乱!干什么?不想听无产阶级专政的声音吗?拉出来!" 亏得孙林没 喊" 拉出去!" ,不然张麻子真得吓尿了裤子。他身后的王吾、刘玉宝在尹班长的 示意下,一边一个反扭着张麻子的胳膊推搡着站到队前。孙林看了看张麻子一撇嘴 :" 瞧你这德性!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还在捣乱。站那边儿去--!" 张麻子本来 要申辩,但是被王吾的大手掐着脖子说不出话来,只好被拉到一边儿站好。" 手放 下,立正站好!" 孙林像带部队喊操一样命令着。张麻子赶紧笔杆条直站好,头低 垂下来。孙林这一下满意了:" 嗯!就这样站着听,你们两个回去!" " 第三件事, " 孙林又开始转入正题:" 施工连的走资派戎昊臣,一个劲儿吹嘘施工连政治工作 搞得好。什么叫政治工作好?听毛主席、林副主席的话,就是政治工作好。现在全 国早就开始了' 早请示、晚汇报' 的献忠心活动,可是施工连在戎昊臣控制下只是 做了表面文章,背了一阵子语录、老三篇。这是直接违抗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命令, 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从今天起,全连以班为单位,不折不扣执行' 早请示、晚汇报 ' 制度。具体做法一会儿班长们到连部帐篷开会,由排长教给你们。但是我要告诉 你们,干这个事儿要忠心。别以为面前挂的只是一张纸,一张领袖画像。你心里想 着什么小九九,毛主席全看着哪。绝瞒不过他老人家的眼睛。" 说完之后,孙林脸 色沉了下来,眼睛射出一股凶狠的目光:" 第四件事," 他声调一下子高了八度, 而且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施工连挖出了一个隐藏得最深的反革命分子。一颗埋在 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 这种词句让全连人听了,心里全都一哆嗦。仿佛一股寒气 袭进心里,连老是嬉笑着的尹志奎也绷起脸来,大气儿不敢出。" 你们知道是哪一 个吗?" 这话问得全连一百多号人鸦雀无声。平时在班里总挨整的人此刻心都提到 嗓子眼儿了。" 告诉你们吧!是张礼--!" 孙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吼出来的。 这话说完了,全连一下子更静了,没有一点儿反应。因为这话太突然了,施工 连的人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张礼是连里的大红人,和张奎印、尹志奎、周铁龙并驾齐 驱的大红人儿。所以大家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的人还伸手揪揪耳垂。 张礼自然更是大出意料的了,他是最善于动脑筋的人。他有一种天生的本能, 从几个人闲聊天儿、家长里短的话里,至少能挑出三两条政治上的错误言论。而且 循章引据分析得头头是道,令被批判人折服。自打工作组长孙林讲话开始,他脑子 就没停止活动。脑细胞不断地制造出一个一个的问题供他思索和选择:" 戎昊臣倒 了,要好好儿回忆一下他这几年来的言论。整出个戎昊臣反动言论集来交上去,争 取立个头功。苟富贵也不能放过,上次当着那么多人他说我' 狗带嚼子胡勒' ,也 得给他凑几条!赵副连长是个老国民党,得好好儿想想。他说过' 国民党好' 的话 没有?嗷!对了!那次他说过一枪打死两个人的事,肯定打的是共产党人。这事可 以报上去!" 他有这种本事,耳朵听着,脑子想着,两不误。听到严管队要下来人, 他又打开了主意:" 对,弄两个到班里练练嘴皮子。也和张奎印他们比比,看看谁 先把这些人制服了。早请示晚汇报早就该执行,可惜我怎么没早点儿先提出来,这 一功没立上。" 他有点儿惋惜地想,同时也没误了心里挑孙林的政治毛病:" 这家 伙把毛主席像叫一张纸,这可是严重政治问题。一会儿得赶紧记在小本儿上,万一 以后这小子倒了,可以当检举材料递上去。又是一件功劳!" 他脑子里净转这些念 头,没想到自己的大名被点出来。他倒有点儿反应迟钝了,因为太出乎意料了。 " 张礼!哪个叫张礼?张礼站出来--!" 孙林极不耐烦地一连吼了几声。这一 下张礼听明白了,是在叫自己。他脸上挂着惊愕的神气,嘴微张着,目光呆呆地看 着孙林,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这时候都站在队列首位的张奎印、刘永生两位班长 反应迅速,立刻跑到张礼身边。摩肩头,拢二臂,把高个子的张礼从队首班长的位 子拽出来。不等孙林吩咐,就把他拉到张麻子旁边站好。 这时候队列里的革命派弄清楚孙林没喊错,那" 革命性" 就上来了。几个人一 块儿异口同声喊着:" 低头!" 张礼个头比张奎印、刘永生都高,两个人伸手够不 到他的脑袋。张奎印一踮脚跟,手指头抓住张礼的头发往下一扯。刘永生在脑后顺 势一按,张礼就成了一个大虾米。 这时候孙林正式宣布:" 张礼!就是你们面前的这个人。他一贯伪装进步,给 施工连走资派戎昊臣出过不少反动的点子。最后他自己也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进行 反革命活动。他的罪过是直接攻击我们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导师、伟大统帅 毛主席,这是罪不容诛、性质极为恶劣的反革命行为。" 听了孙林宣布的罪状,虽 然还不知道具体犯罪事实,张礼就已经是嗦嗦发抖、神色惶恐,后背直冒凉气儿。 他是老整别人的人,深知此刻他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过孙林,况且也不会允 许他说了。他此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两个字:" 完了!" " 大家看一看!" 孙 林从身边一位工作组成员手里接过一张报纸,展开来让大伙儿看:" 这是张礼在批 斗邓玉亭的时候画的毛驴头像!" 张礼眼角扫过去,见确是自己画的,而且主意也 是他出的:" 这小子肏毛驴!让他下辈子去当毛驴!画个驴头挂在他头上。" 本来 按尹志奎的主意,要做个毛驴头的模型,套在邓玉亭脑袋上。可时间不够用,张礼 说最快也得三天才行。" 你们看出这张画儿的严重政治问题吗?" 孙林双手展开用 这张报纸画的画儿,在队前来回走了一下。别说一般人,就是政治嗅觉最灵的张礼 本人也没看出问题来。" 看见了吗!" 孙林把报纸翻了个面儿,众人还是没看出什 么问题。这一下孙林急了:" 怪不得说你们是牛鬼蛇神,一点儿不冤枉你们!连这 么严重的政治问题都看不出来!" 他用手指头指着报纸背面的一张毛主席像上的眼 睛让大伙儿看:" 看见了吧!" 然后把报纸正面翻过来让大伙儿看,这一下大家都 明白了。报纸正面画的毛驴头像的眼睛,正好画在对面毛主席像的眼睛上。这一下 大伙儿愤怒了,有人带头高喊:" 打倒反革命分子张礼!张礼不认罪就让他灭亡! " 口号声此起彼伏,声声尖厉。张礼脸色苍白、头低垂着,他心里一个劲儿埋怨尹 志奎:" 当时我应当坚持让他去找白纸!" 原来那天批斗邓玉亭,他提出画个驴头 像给邓玉亭戴上,尹志奎立刻同意了。但是找报纸那么大的白纸一下子找不到,所 以尹志奎就随手抓来一张报纸让张礼在上面画。因为外边批斗,正急等着用,张礼 也没注意,挥笔几下画好了就拿走了,没想到给自己画出这样一个大祸。也许世上 真有报应这一说,发现这个政治事件的是童玛丽。邓玉亭失踪以后,他的所有东西 被连部收了去。而画着这个毛驴头像的报纸,当时正用图钉钉在一块木枷上,扔在 小邓失踪前的帐篷里。童玛丽去收拾邓玉亭的东西,看见了这块木枷,就顺手拿回 房间。 后来知道邓玉亭自杀了,这块木枷就成了小邓生前最后" 用" 过的东西。小童 和小刘看着木枷直落泪。后来小胡来了,他伸手把毛驴头像取下来,折起来准备做 个" 念想" 。这时候他突然看到毛驴眼和背面主席像的眼睛重合了。他立刻对小童 说:" 看见了吗?就凭这张画,就能打他张礼一个现行反革命!" 小童经小胡指点, 一下子看出了问题,她气愤地说:" 这要搁在别人身上,咱管不着这闲事儿。张礼 也太可恨了,一趟火车来的右派,在一块儿呆了那么多年,他也下得去手!不成, 这个仇得替玉亭报,我去出面检举揭发!" 张礼此时心里又悔又气,他借着身子晃 动之际抬眼看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尹志奎。只见尹志奎也伸着细脖子、鼓着脖筋高 举着手在喊口号。张礼差点儿背过气儿去。但此时他只有咬牙忍耐,不能再徒劳地 多得罪一个人、多树一个敌了。此刻他只有装老实,隐忍不发,以待时机。他脸皮 一皱,上下眼皮暗中用劲儿,硬是从眼眶中挤出一滴滴眼泪来。孙林看见张礼那模 样,口气才缓和下来:" 对嘛!知道有罪就是认罪的开始。听施工连的干部讲,你 张礼一直表现还可以,现在能知道悔过,我代表工作组宣布暂时不把你抓起来,放 在连里由愿意听党的话的人来批判、管制。加强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他的话讲 完了,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场厄运过去了。 但是孙林在队前来回走了两步,并没有宣布散会的样子。这时候大伙儿的心不 由得又紧张起来,不知道又有谁会走" 背字儿" 。果然,孙林走到中间站住,脸冲 着侧面,眼睛看着张礼,嘴里说:" 谁叫丁义--?" 他声调不高,还拖着尾巴,丁 义立刻在队列里站出来,喊一声" 到!" " 过来!" 孙林声音比刚才严厉了。丁义 不知叫自己干什么,一边尽量放慢脚步向队前挪步,一面脑壳里急速思索:" 难道 尹志奎那个王八蛋把' 佳人' 、' 少林寺' 的话拿到工作组告状了?还是别的什么 事儿呢?" 他走到队前,已经认定除了在十五班那件事儿,没别的事儿。那件事也 算不了什么大事儿,顶多写个检查就行啦。所以他的心镇定下来,站在孙林面前看 着他。 孙林脸上还挂着笑,看了丁义一眼,看得丁义心里发毛:" 怎么啦?他看着我 笑,也许不是坏事儿!" 丁义眼珠子转着,心里在瞎琢磨。突然孙林脸色一变,手 巴掌抡圆了了搧了丁义一个大嘴巴。搧得丁义一个趔趄,一手捂着腮帮子,血从嘴 角流出,顺着手臂滴下来。孙林大步窜过来,一只手扭着丁义的耳朵用力一转。扭 得丁义的嘴快咧到耳根旁了,疼得丁义直学猴叫:" 呦!呦!" 孙林把丁义的脸扭 向大伙儿,然后另一只手指着丁义被连打带扭变了形的脸说:" 看见了吧!就是这 个反革命。他竟敢公开诬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的语言太恶毒了!我不想在 这儿对你们说。这样吧,我这儿有一份检举材料。丁义!你自己大声念一遍,让大 伙儿听听!" 丁义接过那张检举材料,胆战心惊地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 "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敬爱的支队工作组首长们:我们施工连三排十五班的 全体革命群众,怀着无比愤慨的心情,向您检举原任我班副班长、后因反动言论、 歪曲主席语录被撤职调一班监督劳动的丁义。极其恶毒地污蔑我们的伟大领袖、伟 大舵手、伟大导师、伟大统帅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在水管所,他指着厕所门上的毛 主席像说:" 把毛主席画在这儿,成了看厕所的人了。" 当时我们听了十分气愤, 曾向戎昊臣汇报过。但没有见领导对他采取什么革命行动。故此向工作组首长们揭 发检举这件恶攻事件。 地点:农二师卡拉水管所厕所前时间:一九六八年五月六日中午。 见证人和揭发人:尹志奎、王吾、刘玉宝……。 丁义念到最后一个人名,竟是张麻子,他心里此时的滋味真是酸、涩,苦、麻、 咸五味齐全,脑瓜子就像被一股无名火烧得发胀。这时候孙林又是一个大嘴巴搧过 来,打得丁义一个劲儿喊:" 我冤枉!" 孙林扭着丁义的耳朵扯过来问:" 你说! 怎么冤枉你了?" 丁义此时顾不得两边儿腮帮子又肿又疼,他怒目戟指点着站 在最前边的尹志奎。这时候尹志奎的脸绷得像个泥塑的" 小鬼儿" ,脸上一丝儿表 情也没有。丁义几乎是喊叫着说:" 这事儿是他陷害我!那一天,我们几个人一块 儿路过水管所厕所,见厕所门上贴了张毛主席像,是他跟刘玉宝说:' 把毛主席像 贴在这儿,成了看厕所的了。' 我当时只说了一句:' 厕所门上只能写语录,不应 当贴主席像。' 当时班里不少人都听到了。但是现在他反过来诬陷我,而且勾结他 的那群狐朋狗友。我要求工作组调查一下。不能冤枉好人,更不能放过坏人!" 他 话音未落,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孙林大骂:" 踢死你这龟儿子!刚才你也念了,有 四五个人的签名。人家都是坏人?就你一个人是好人?你他妈的屄是坏中之坏!你 跟张礼一样,都是反革命!历史上也都是反党反人民的。是个屡教不改的现行反革 命! 现在工作组任务繁重,目前正批斗走资派。今天只是对你们初步的批判,丁义 交班里继续批斗。从今天开始,凡是带着地、富、反、坏、右帽子的,张礼、丁义 还有班里屡教不改问题严重的人,经领导批准后,一块儿在主席像前请罪。每天三 顿饭前都要请罪。由何排长指定一个班长负责监督。其他班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候, 他们就集中到院子里。王排长负责在伙房旁边那块大木牌上,贴一张毛主席像。上 面贴一幅横幅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两边各贴五个大字:敌人不投降,就让 他灭亡!解散!" 这场会开得不少人手心儿里全是汗水,后背也出了不少冷汗。从 这一天开始,早上吹起床哨过不了五分钟,各个帐篷就会响起参差不齐的语录歌声, 歌声之后又是高低音混合的诵读毛主席语录声。然后是全班人起立,手举红宝书, 齐声高喊:"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 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永远健康!" 接下来,就是班长向毛主席请示工作--其实 就是布置当天全班生产、生活、学习各方面的任务。晚上睡觉前,熄灯哨一响。各 班又循环一遍:歌声、诵读声,然后班长把班里一天各方面情况对着毛主席像讲述 一遍--实际上是讲给全班人听的。这种当时全国上下流行的向毛主席献忠心活动, 除了毛主席和林彪等少数中央一级人物之外,连省一级的领导都要参加。其实这种 活动只是借用了西方的宗教形式,改头换面儿形成的。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说得好 :" 当统治者对自己的臣民失去了控制力,这时候宗教就会主动上来帮助统治者恢 复对臣民的控制……" 而那些请罪者们,每天都要在吹起床哨之前起床。小心翼翼 地下床,轻手轻脚走出帐篷。然后抄起扫把,把分给每个人的打扫范围打扫干净。 等起床哨一响,他们这些人就已经成一字儿形列队站在主席像前低着头,像默 哀一样,然后挨着个儿把自己过去、现在所犯的罪行讲述一遍,诸如:" 毛主席, 我是罪大恶极的坏蛋。现在我向您老人家请罪!请革命群众对我监督、对我专政。 使我早日改造自己,成为新人!" 等等。他们的" 请罪" 活动,因为一共有十来个 人,每人都要讲一遍,所以时间很长。他们还在请罪,伙房已经在卖早饭。等全连 早饭开过,刘永生也吃过了早饭,他才走过来喊一声:" 吃早饭去吧!" 这些" 罪 人" 才赶紧跑回帐篷抓起饭盆再跑到伙房窗口,买了早饭一边往回走一边吃。反正 他们的早饭都是一碗玉米面粥、两个窝头(他们因为是" 罪人" ,所以细粮被工作 组取消了),走在路上" 呼噜" 一口粥,吧唧一口窝头,走到了帐蓬里,饭也差不 多吃完了。没等出工哨子吹响,他们又得赶紧赶在班里革命群众之前,把全班的工 具装在一辆小车上。等出工哨一响,他们这些" 罪人" 还要负责推工具车。到了工 地,抡大镐、搬冻土块儿这些重活儿全是他们的事儿。这些" 罪人" 从" 请罪" 那 天开始,除了" 请罪" 的套话和一些不讲不成的生活用语。如:买饭、解大小便请 假… …其余时间他们都成了" 哑巴" 。他们不但不能跟革命群众讲话,连他们这些 " 罪人" 之间也不敢说话。因为他们害怕不一定哪句话被张礼听见,分析出反动因 素,就会成了他赎罪的垫脚石。 这时候,连里的气氛异常紧张,人与人之间话都不敢多说。平时爱在一块儿聊 闲天儿的朋友、同事,见了面最多问一句:" 吃了吗?" 甚至只是互相点点头就完 了。就连平时最爱拿别人开涮、取乐儿的尹志奎,也成了哑巴。他除了当班长该说 的话之外,就是一个人闷头干活儿,回来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刘玉宝几次逗他开口 :" 孙子!干嘛呢?成天躺在床上想小媳妇儿管什么用?瞧你那蔫头搭脑的[ 上尸 下从] 样,肯定' 枪' 不管用,没进' 门儿' 就给肚皮上,让人家踹了。想也没用! 给我打二两酒喝,我传给你一个' 金枪不倒' 的秘方。下回再划拉个带' 哨儿 ' 的,省得又让人踹了。" 要搁往常,尹志奎能听他" 踩乎" 那么多话?早就" 噘 嘴儿驴" 、" 黑雀子" 一顿臭骂开了。可现在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他心里烦。他对 自己在大家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是非常清楚的。他爱开玩笑、爱" 挖苦" 人。甚 至对张麻子之类," 人嫌狗不待见" 的人使点儿恶作剧,以博一笑。这些都没多大 关系,顶多了别人说他一个" 损" 字。" 奸、懒、馋、滑、坏,坑、蒙、拐、骗、 偷" ,这些都是世人对道德品行低下的人的一个总结,这十个字里,表面上他一个 都不沾。 " 嘴损" 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可是他把暗中打小报告,合伙儿整人的事儿包藏 得严严实实。而且用" 嘻嘻哈哈" 的外貌,遮掩了他背后的" 奸、滑、坏" 。一般 时候他有了坏主意,大多是指使刘玉宝、王吾去干。他在一边儿看着,有时候还充 个" 红脸儿" 。这一次,本来他把丁义整倒了,副班长也撤了,调一班去干活儿, 也就完了。但他心里对邓玉亭的恨消不下去。他认准了,非要给丁义扣上一顶" 反 革命份子" 的帽子,才能出了这口恶气。所以他倒打一耙,唆使他的手下人一块儿 写了那封检举信。暗中托人带到工作组去。但他万万没想到,工作组长会把这封信 当众念了。他当时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却如热锅蚂蚁一样急得火烧火燎 的。 因为这一下好像他被人脱光了衣服、又扒了一层皮。他假损真坏的面目让全连 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检举的这件事,当场还有别人如王树疆等和自己并不一条 心的人听见了。如果丁义鼓动这些人出来作证,他就会落一个" 玩儿火自焚" 的下 场。 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玩儿" 阴" 的,他玩儿了那么多年,没有这一次这 样失败的。所以一连几天,他沉默寡言,完全变了一个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一连几天不拿别人开涮,他还能活过来,简直可以算是他生命中的奇迹。当然,这 几天的沉默没有白过,他终于为自己摆脱目前的困境选定了方向,设计了方案。首 先他一定要选择时机,为张礼从" 请罪" 中解脱出来作出努力。但要做到这一点, 必须拉住一个干部来帮自己说话。 张礼和尹志奎一样,都是脑子好用、" 满腹经纶" 的人物。但尹志奎认为张礼 和张奎印、周铁龙之流的红人不同。他有天生的劣势,那就是他的致命弱点--右派。 地富反坏右嘛,他是最后一位的。所以在施工连的班长们勾心斗角中,张礼应 当不是他的竞争对手。相反,如果自己处理好了,张礼可以成为自己的同盟者和帮 手。 但是自己这次因为疏忽,给他带来了灾难。更不该的是自己一时糊涂,还跟着 喊" 打倒" 的口号。尹志奎真是追悔莫及,他心里骂着自己:" 真他妈白活了,揣 着明白装糊涂,白白得罪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尽管这些 日子只要跟张礼碰上,尹志奎准会遭到张礼几个白眼。而肏妈日奶奶的话虽然没从 张礼嘴里说出来,但尹志奎能凭直觉听得到。他现在只有忍着,决不做出任何不悦 的表示,等待时机来到。其次还要在干部中寻找一个能对自己有帮助、在连里说话 算数的人。来实现他重塑形象的方案。目前连里只有" 面条" 连长一个人说话可以 算数,但此人他觉得没有" 后劲儿" 。撑死了可以利用这位连长的" 愚笨" ,帮自 己一两次忙。要放长线、钓大鱼。这位连长不是" 大鱼" ,只能算个" 鲫瓜子" 。 他仍然只有耐心等待。所以他心绪烦闷,自然没有兴趣跟刘玉宝" 斗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