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苦斗小脚侦缉队 王汉在支队部政法股换了回北京的通行证,立刻搭便车去了库尔勒。在客运站 碰到早一天来到这儿的李贵良,支队部只批了他们两人三十天探亲假。李贵良是昨 天和王守仁一起到的库尔勒,李贵良是连里批的探亲假,王守仁是接到北京来的电 报" 家有急事速归" 。他不知家里出了什么" 急事" ,本想带着胡慧英一块儿回去, 但她已经有几个月身孕,怕在路上颠簸出了麻烦不好收拾,所以让妻子去了她弟弟 家暂住,他收拾一下立刻和李贵良赶到库尔勒。因为通往大河沿火车站的" 干沟" 公路一段,被大雨后的洪水冲断,所以客运站贴出了告示,五天内不通车。王守仁 看了告示心里着了慌。于是他叫李贵良在客运站守着,自己去找个熟识司机找便车。 俩人约定:如果中午他不回来,李贵良就自己走。可是到了下午也没见王守仁 踪影,李贵良心想:" 这小子肯定搭上便车走了。" 可他两眼一抹黑,在这儿谁也 不认识,只有在客运站死等。 其实那时候所谓的客运班车,只不过是解放牌大卡车搭一个蓬布顶子。旅客或 站、或坐没人管,也没有座位,只有两条长板凳。王汉来到客运站,李贵良已经在 那儿排了一天的队。他正在左右为难,走吧,又有点儿舍不得,也许一会儿就卖车 票了;不走吧,在这又臭又脏的售票屋里熏得脑浆子疼,却不见一点儿要卖票的样 子。他看见老王,连忙把情况告诉他。老王扒着售票窗口的破木窗子往里看,里面 空无一人。他跑到客运站后边的停车场去打听,没有一个人告诉他通车的准信儿。 这一下他心里着急了:" 一共三十天假期,除去来往半个月路程。在这儿再误 上三五天,这趟家算是白回了。" 于是他找到了修桥时认识的一位汽车司机,给他 们找了一辆到大河沿火车站拉货的汽车,让他们直接到了火车站。 结果老王和老李赶到大河沿火车站,还不到第二天中午。而王守仁比他们才早 到了两个小时,正排在售票窗口等着买去北京的车票。王守仁看见他们两人也到了, 尤其看到李贵良,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解释说:" 我找了辆便车,只有一个位子, 所以没去接你。这样吧,你们两人把通行证和钱交给我。我替你们买票,咱们一起 走。" 当天下午他们就上了火车,王守仁坐了硬座,有些懊悔地说:" 不是急着上 车,应该到乌鲁木齐去买票。在那儿可以买到硬卧票。这里一共只有几张卧铺票, 早就从后门买走了。这几夜可怎么熬哇?我还是第一次坐硬座走这么远的路。" 王 汉没有搭话,他心里清楚,就算能买到卧铺票,他也没那份闲钱去买。李贵良却不 然,他把提包往行李架上放好,然后对王守仁说:" 您别急,据我了解,车上可以 补买卧铺票的。你们先坐着,我去列车长那里看看。" 王守仁和李贵良不太熟,可 是跟王汉比较熟悉。他看看座位四边的旅客,声音压得很低地说:" 王汉,我告诉 你一个消息。可能过不了多久,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你们这些人全要调到农业团 场去。到时候你的专业特长可就有了用武之地了。" 王守仁以为他说的这个消息一 定会让王汉高兴,可是没想到老王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应付着说:" 唉! 干什么都一样。像我们这类人,除了卖苦力还能干什么?" 王守仁扫了一眼旁 边的旅客,见别人没注意他们的讲话,于是有些神秘地悄声说:" 这个你就不明白 了,这两年我在支队部工作,才知道兵团说是解放军,实际上大部分是原来国民党 起义的士兵。兵团原来的司令员陶峙岳还不就是国民党的将军?除了起义的之外, 还有一大部分是从四川等地押来服刑的犯人。这几年才添了一小部分上海、天津、 武汉的支边青年。你们连里那个姓金的老头儿,他原来不单是国民党军队里的工程 师,还是解放后的一个劳改过的就业人员。这样的人,文革前还不是一样任命他当 了师里的总工程师?依我看,新疆这个地方,正经八百地从口里调技术人员,谁愿 意来呀?只有从现有人员里,挑选有技术的人任用。现在全国形势比头几年稳定多 了,这次区分运动不就是改善你们的政治待遇的一步棋吗?我劝你别太悲观,有时 间把你的专长捡起来。思想上有个准备,我想会有一天启用你这个农业专家的。" 王守仁说得很自信,彷佛他就是制定党的政策的人。这些话说得王汉心里活动起来, 但他脸上还是木木然,平淡无奇地说:" 走着瞧吧,上面要真的用我,我会拼了老 命地做出成绩来。不用我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干活儿吃饭,凑合着活吧。" 李贵良 回来了,他可能是走得急了点儿,气喘嘘嘘地说:" 卧铺票还有,王场长你去买吧。 要带上硬座票和进京证明,不然不卖。" 王守仁一听,心里高兴了。他一边往 外掏车票一边问老李:" 你没买?" 老李这时候定下神儿来,笑着摇摇头说:" 卧 铺票我要买,但现在不买。" 说着他故意停下来不说下去,卖个小关子。王守仁奇 怪地问:" 现在不买什么时候买?万一没有了怎么办?" 李贵良胸有成竹地笑着说 :" 我向列车员了解了一下,这趟车卧铺票一向不紧张,随时可以买。我看一下列 车运行表,今天晚上我陪老王聊一晚上。明天天黑到哈密,我从哈密买票,只买到 明天天亮到达的车站。白天我还能上这儿坐,这样可以省一些钱。又不耽误睡觉, 岂不是两全其美?" 王汉听了笑起来:" 老李,你真不愧是教数学的老师,真会算 账。 " 他本来想和老李开玩笑,说" 你不愧是大资本家出身" ,可这话到了嘴边又 咽了回去。在这种场合说话不慎,会惹来麻烦。王守仁拿着车票和进京通行证,拿 着提包对两人说:" 那我可不客气了,我去买卧铺票。王汉,你要是白天想睡一会 儿,就上卧铺车厢去找我。我过去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 正是三伏天的中伏,天蓝得好像在下火。赤炎炎的太阳真是疯了,它好像和这 列火车有仇似的,用它那炽热的金光,追射着在两条钢轨上爬行的列车。车厢的玻 璃窗全打开了,但撞进车厢里来的空气都是干热的。而且有时候还夹带着大量前面 蒸汽机车喷出来的小米粒状的烟尘,呛得人喘不过气儿来。硬座车厢上早就没有洗 脸水供应了,王汉只觉得身上的汗,变成一层层白色的盐粒。无法洗换的背心,早 已经被汗碱染得发黄,发出一股馊哄哄的味道。尽管车厢的玻璃窗全打开了,可车 厢内仍然充斥着脚臭、汗臭、体臭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的臭气。只有火球似的太阳 累了、休息了,车厢里才变得凉爽一些,甚至后半夜还有些冷。 车厢里旅客并不太多,王汉占了一个两人的硬座,身体蜷缩着,迷迷糊糊地睡 了一会儿。他不敢大松心地睡,因为李贵良的提包和他的一个旧提包全放在头顶的 架子上。他生怕睡得太死,把人家东西丢了无法交待。所以除了用小绳把提包捆在 架子上之外,每到一个大站,列车" 咣当" 一下刹住车,这个惯性就会把他摇醒, 他会睁大眼睛看着架子上的东西。 就这样,几天几夜地熬煎,王汉的眼睛熬红了。身上用手一划拉能掉一层盐粒 儿,屁股怎么坐着都疼,只好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好不容易熬到石家庄,前面就 是北京了。王汉让李贵良看着提包,自己走过几个车厢。总算在一个厕所的洗手池 往毛巾上滴了一点水,用这半湿的毛巾把小鬼儿似的脏脸擦了擦,让自己的脸尽量 恢复本来的模样。 蒸汽机头终于喘着粗气在上午太阳刚露头的时候,停在了北京车站站台边上。 旅客们纷纷提着行李,下了这车身挂着一层黑灰的车厢,排着队往出站口挪动。 出站的队伍走得非常慢,虽然从这趟进京列车上下来的旅客并不多,但足足挪了有 半个多小时,王守仁三人才挪到出站口。只见一个穿黄色衣服、带一个红袖箍的人, 用一个铁皮做的传声筒喊着:" 拿出进京证明来!快点儿!" 王守仁赶紧把手里的 通行证和车票,递给一个专门检查的人。那人接过来只瞟一眼,就把通行证和车票 回手递给身后的一个军人。那军人冲王守仁吼叫:" 过来!" 结果他们三个人全被 带进检票口旁边的一间屋子里。那军人一指墙边,命令:" 站在那里!" 这时候坐 在一张办公桌后边的一个人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朝王守仁奔过来,嘴里喊着 :" 王处长!你可回来了。好几年不见,大伙儿挺想你的!" 王守仁一看,见是自 己在二处当副处长的时候手下的一个干部。俩人握握手,王守仁看看军人奇怪地问 :" 怎么不让我们出站?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那人从军人手中接过通行证 一看,就笑了,小声儿说:" 也不怪他们,像你们这种油印的通行证,这些人能看 上眼?他们每天成千上万的进京证明从眼前过,大部分是铅印的。像你们这么寒酸 的油印证明,他们怎能放你们出站?现在北京治安紧,上面有话,五种人不许进京。 你们那儿怎么不知道?当然,你就是没证明也没关系。知道吗?你爸爸恢复了 职务--市局革委会副主任,还是副局长。这回你回来就不会回去了……" 两人正聊 得起劲,那军人走到王汉、李贵良面前训斥:" 你们是怎么回事儿?你们单位不知 道中央' 723' 命令吗?现在不许回京探亲。你们立刻买车票回去,不许出站! " 王守仁见军人训斥王汉、李贵良,心里不忿。他连忙对自己原来的下属说:" 这 两个人是我带来的,有什么事我可以担保。你对那个当兵的说一声,让他们出站回 家! " 那人听了王守仁的话,有些犹豫, 小声地对王守仁说:" 王处长,您离开北 京几年了,不知道北京现在的情况。这两年到北京上访的人多了去了,永定门的河 边上住满了各省上访的人。闹得北京治安形势很不好。这不是, 马上到国庆节了。 局里下通知往外轰五种人,其中就有回京探亲这一种。就是让他们出站回到家里, 恐怕也住不了几天的。" 王守仁此时又端起市局副局长公子的架子来,用不容置疑 的口气说:" 先不管那么多,我说了,他们有我担保,还不成吗?你要不放他们出 站,我和他们一块儿走!" 那人听了无可奈何地命令军人:" 放他们出站!" 但是 他们一回到家里,那位公安人员的话,就得到了证实。王汉一进家门儿,首先让刘 淑英大吃一惊。因为事先没有告诉家里他回京探亲的消息。刘淑英见王汉浑身臭气 熏人,头发都要粘在一起了,赶紧烧了热水,让老王简单洗了洗身上的汗渍污垢。 洗了两盆黑水,老王才觉着像身上脱去一层硬壳一样,舒服多了。这时他的困劲儿 上来了,一个劲儿打哈欠。他不好意思地对妻子解释说:" 熬了几天几夜没怎么睡 觉,一回到家里,浑身轻松了,困劲儿又上来了。" 刘淑英连忙把床铺开,嘴里埋 怨他:" 当年不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你非要去,还说什么那是' 用武之地' 。别 的不说,这来回一趟就得掉几斤肉、脱一层皮。你说得受多大的罪?唉!对了" 这 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 你回来有证明没有?现在比不得前几年了,派出所、 居委会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门坎都快踩平了,好像咱们家里窝着一伙儿贼似 的,真叫人受不了!" 王汉往床上一躺,眼皮儿就往一块儿合,扯都扯不开。他迷 迷糊糊下意识地说:" 有支队部发的进京通行证,在提包里……" 话没说完,声音 越说越小。刘淑英刚从提包中找出通行证,老王已经在床上打起呼噜来了。 刘淑英忧戚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感到阵阵隐痛。她轻轻地把门带上,直奔派出 所,去给王汉报临时户口。 那儿的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合在一块儿办公,刘淑英拉开户籍室的门走进去, 只见两个袖戴红箍的" 小脚侦缉队" 老太太,坐在椅子上说闲话儿。见刘淑英进来, 那" 阶级斗争脸儿" 马上绷起来,眼睛呈三角形,腮帮子也耸起两块" 疙瘩肉" , 用盯贼的目光看着刘淑英,嘴里的话横着甩出来:" 干什么来了?不好好在家呆着, 瞎串悠什么?" 刘淑英对这种粗鲁的语言习惯了,她站在原地眼睛看着自己的脚, 低声下气地说:" 我丈夫从新疆回家探亲来了,我是来给他报临时户口的。" " 啊?! " 这两个老太太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叫,好像听说蒋介石又回北京了一样, 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随后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坐下来。一个老太婆拖着长音,声音 从鼻子眼里溜出来:" 是他报户口,那你干吗来了?" " 他刚下火车,已经几天几 夜没睡觉,进了屋就躺下睡着了。我知道派出所的规定,所以赶快来给他报户口。 " 刘淑英有些低声下气地做着解释。 那老太婆的声音却突然高了起来,声调中含着申饬的劲儿:" 多亏你知道上头 的规定,他不知道吗?他们那儿的领导没告诉他们?下了火车不许回家先要来报户 口。他这是斗胆包天!下了火车不单先回了家,还让你来报户口。不行!马上叫他 上这儿报到,今天不来,明天一早准派人把他抓来!回去吧!" 刘淑英还想解释几 句,可那两个老太太不理她了。刘淑英原本也是一个风风火火泼辣的女人,心头容 不得一丁点儿灰垢。但这十几年把她磨得变成了一个活着的" 植物人" ,她对这种 污辱性的语言和举止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转身走了。回到家里,见王汉 仍在呼呼大睡,就打开抽屉翻出副食供应本,看了看本子上面还有两个月的供应食 品没买,有麻酱、粉丝、黄花菜。本子里还夹着三个月存下来的肉票,数了数一共 可以买二斤猪肉。她把抽屉里放钱的小纸盒打开,点点里面剩下的钱,心里盘算一 下,还够买这些东西的。她不知道丈夫回来带钱没有?坐在破椅子上心里算计一下, 如果丈夫没有带钱回来,自己向谁去借?借多少才够丈夫回去的花销。就这样琢磨 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把钱和副食供应本、其他食物供应票全带在身上,提着一个 塑料带编的提篮,上街去买食物。等王汉醒来,好好儿给他做一顿美味佳肴,让他 享受一下全家团聚的乐趣。 刘淑英在外边转了足有三个小时,她顺便去了胡明言母亲那里,把王汉回家探 亲的事儿告诉她,同时安慰说:" 有了这个开头,小胡也可以回来看你了。等老王 回去叫他催小胡全家回来一趟,省得您老惦记他们。" 从小胡家出来,刘淑英顺便 又转了几个蔬菜商店。平时她只买店里卖剩下的一毛钱一大堆的烂菜,回来摘捡一 下可以吃好几天。今天她破例买了些整齐一些的西红柿、茄子……好几种王汉爱吃 的菜。两手提着一大堆菜和供应食品,走走歇歇地回到家里。一进门,只见老王正 在屋里转着到处翻找。她累得浑身无力,把食物往桌上一搁,长出了一口气。扯过 毛巾擦着额头的汗水说:" 你不好好睡觉?乱翻什么?" 王汉满脸焦急头也没回, 仍在翻找着,回答说:"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那些书和实验记录一本一本地 飞走了。我一着急,就醒了,找了半天儿,还真的找不到那些书了。你把它放到哪 儿去了?" 刘淑英听了这话,一只手在背上捶着那酸疼的腰,辛酸地说:" 唉!别 提你那些书了。那年你刚走,学院的造反派红卫兵,就来咱家抄家。可是屋里就是 这一堆东西,卖破烂人家都不要。到最后只翻出你留在家里那几十部书和你以前写 的笔记,他们说这些书是资产阶级学术论著,都是反动的,要没收。小慧只说了句 ' 这是我爸爸心爱的东西,你们不能动' ,就挨了一个嘴巴。我赶紧拉住小慧,让 她别说话。那些红卫兵还要拉我去顶替你挨批斗,多亏造反派里有人为我说了句话, 才免了一场批斗。书让他们上交街道了,你现在又想起找书干什么?这年头谁爱看 那些书?" 王汉听了这话,放弃了翻找,坐在妻子身边解释说:" 你知道那些书是 我的命根子,尤其那些实验笔记,更是我多年的心血。我一直梦想把试验搞成功, 按照我的计算,如果试验成功了,中国的粮食产量至少可以增加三成,那样的话老 百姓再也不用数着米粒过日子了。可现在毁于一旦了!" 说这话,王汉语调中都带 着哭音儿了。那些令人难堪的污辱性语言没有让刘淑英过心,王汉这一番话,却让 她干涩的眼眶中滴下了眼泪。她几乎是央求着说:" 老王,你能不能把那些书从你 脑瓜里彻底忘掉?当年不是为了你那个实验,能带上右派帽子吗?受了这么多年苦, 你还是痴心不改。你是不是神经不正常?现在谁还管什么增产不增产?再说你来信 不是讲你们一直在修公路吗?找那些书干什么用?" 说着她用手摩挲一把眼泪。 王汉知道妻子说得对,现在中国的情况就是这样。但他内心藏得很深的那颗" 贼心" 还没死,他耐心地对妻子掏心摘肺地说着肺腑之言:" 淑英,你说的话全对。 我知道你的心,可我到现在不管是痴心也好、贼心也罢。我对那个粮食增产的 试验没有搞下去,一直不死心。之所以我把自己发配到新疆,也是因为兵团干部说 去了可以发挥我的专长。这几年我们是在修公路,不过小胡的姐夫,他是我们大队 的干部,他向我透露说,可能不久我们就要调到农业团场去。我想这一下机会来了, 所以我准备把以前的书和资料全带去。可现在全完了,一切要从头开始。但是我这 颗' 贼心' 什么都不为,只为了我当年的理想。如果能够成功,我死也瞑目了。我 知道你能谅解我的,这些年你跟我吃了那么多苦。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下辈子 还吧!" 刘淑英听着丈夫说的心里话,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流出来。她也不去管它, 只是深深地叹息一声:" 唉--!我真盼望你能让我们母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党的 政策一时一变,这你是清楚的。要是再给你戴上一顶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可让我 们怎么活呀?我知道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债,什么时候我闭眼了,这笔债就算还完 了。 就凭你这个身份,兵团领导能让你搞什么试验?你真是糊涂油蒙了心。" " 这 你就不知道了。" 王汉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妻子。" 兵团对外说是解放军,除了 上海、天津的支边青年之外,实际上大部分人是原来起义的国民党官兵。还有各省 押去服刑的犯人。兵团缺的就是技术人员。不少高级技术干部,都是从劳改犯里选 出来任用的。当然,我也不是十分有把握,只是做个准备。万一人家真要用我,我 两手空空,措手不及,就麻烦了。" 淑英见他还是当年那个老毛病," 一条道儿走 到黑" 的脾气,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也就不再劝他。只是瞟了一眼桌上的闹钟, 急切地说:" 光顾了跟你斗嘴,差点儿误了大事。你马上去派出所报户口,刚才我 替你去了,人家说要让你自己去。记住,千万别跟人家发脾气,咱们这种人家,只 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王汉来到派出所,那两个" 马列主义" 老太太本来就认识他。 " 喝? 还真难请啊!再不来,我们就八抬大轿抬你去了。干脆通知你,报户口没门儿! 明天一早儿买车票回去。走吧!" 王汉手里捏着通行证,陪着小心地低声说:" 我 这是领导批准回家探亲的,刨去来回路程,只在家里住十五天。您看看证明上盖着 公章哪!能不能费心给报上十五天临时户口?" " 十五天?你口气不小哇!你们领 导批的?你们领导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吗?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儿是首都!是中 央所在地,毛主席怹老人家居住的地方!上头有话,像你们这号儿人,根本不许沾 北京的边儿。还想报十五天的户口?痴心妄想!快回去吧!少在这儿费话,惹恼了 老太太立刻叫人把你抓走,连一晚上也住不成!" 两个老太婆蛮不讲理的态度,让 王汉心里冒火。但他想起临出门妻子的嘱咐,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还是和颜悦色地 解说:" 您二位看看,我这可是领导批准的,不是自己跑回来的。这儿是我的家, 我怎么不能报户口?" 说到最后,王汉还是有点儿压不住火,口气硬了一点儿。这 一下可不得了了,两个老太婆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王汉的鼻子骂:" 好 你个臭右派!你想干什么?知道吗?这儿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地方,专门治你们这号 儿人的。看我治不服你!" 说完立刻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 来人哪!抓坏人哪! " 这一嗓子不要紧,派出所院子里各办公室立刻涌出十几个人来。冲到户籍室,把 王汉团团围住就要动手。这时一位头戴红五星和红条形领章的军人,拨开围着的人 走过来,厉声问:" 怎么回事儿?你要干什么?" 那两个老太婆立刻变成了笑脸婆 婆,指着王汉说:" 王代表,他是属于上头交待的五种人。我们通知他明天离京他 不走,还在这儿大吵大闹。" 那位王代表转向王汉问:" 你是哪儿来的?上北京干 什么? 中央' 七·二三' 命令你不知道吗?" 王汉立刻把手里的通行证递过去说:" 我是从新疆回来的,领导批准我回家探亲。我来报户口,她们不但不给报,反而要 我立刻离开北京。我跟她们讲道理她们不听,反而叫人来抓我。" 那军人打开通行 证仔细看了看,又翻过来调过去地看通行证的红印章,然后对两个得意洋洋的老太 婆说:" 给他报户口!他是解放军新疆兵团的人。不在五种人之内。" 这一句话有 如晴天霹雳,把两个老太婆震昏了。俩人木呆呆地愣了一下,而后冲军代表喊:" 王代表!您不认识他,我们可认识他!他是农学院的臭右派,劳改农场改造过。怎 么一眨眼他反倒成了解放军?您再仔细瞧瞧,别放过这个坏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 从围观的人中走过去,接过王代表手里的证明看了看,手指着证明上的红印章让两 个老太婆看:" 看见没有?证明上的红印章上有' 八一' 两个字,这就是解放军。 我们不管他过去是什么,这叫认章不认人!" 然后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 硬皮儿本子,抓起一支钢笔问军代表:" 给他报多少天?" 王代表想了想,又抓起 通行证看了看,然后把证明丢在那女人面前:" 按证明上的日子报!" 随后口气平 和地对王汉说:" 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因为临近国庆节了。可能你待不了这么多 天,就得离开北京。" 说完径直往外走。王汉赶上一步对王代表说:" 王代表,我 爱人说我有一些农业种植方面的书和笔记本让街道给拿走了。我这次回来领导让我 带一些这方面的书回去,对兵团的农业生产有帮助。您看能不能让街道上把书还给 我。 " 王代表到底是军人,他一听是领导的指示,立刻扭过脸问一位中年男人:" 老郑,他说的事儿有没有?书还在吗?如果在就全部还给他!" 那中年男子立刻摊 开双手,脸上挂着无奈的神气回答:" 这事儿倒是有,但是前些日子让这两位老大 妈叫来废品收购站的人,把那一屋子书全拉走了。兴许这会儿全成纸浆了。" 王代 表对王汉面色木然地摇摇头,而后径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