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浑蛋险出人命 北京人进新疆已经四年了,但今年在罗布庄地段施工是他们最受煎熬的一年。 这个地方四下望去没有树木, 连苇草也不长,一马平川都是黑色的碱壳地。白 天在火一般的阳光煎烤下干活儿,没有一点儿遮荫的地方。热得人们头发昏,光着 膀子还是热,恨不得从身上扒下一层皮来,让心里的闷火散发出去。但是到了晚上, 这里必然会刮风,温度急剧下降,盖着被子睡觉还要在被子上压衣服。环境的恶劣, 生活的困苦,这且不说,任务还催得非常紧。上级要求施工连国庆节前把三座桥和 几千米的一段路基全部修好,然后撤回阿拉干去烧砖铺路。由于任务紧迫,连领导 决定暂停星期日休息,待工程完工后再补休。这对大多数人来讲是想得通的,反正 休息天在帐篷里呆着也是闷热的,更让人心烦。因为这时候连里考虑修公路路基的 方便,全体工人已经从" 罗布庄" 搬到路基地段,仍然恢复地面帐篷的居住方式。 但是暂停星期日休息对少数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北京人来说,麻烦就来了。这几 个人好不容易在县城的" 工农兵食堂" 认识了几个维族女人。这些女人有的是在食 堂" 要饭" 的,也有的是" 要饭" 的转介绍的。总之他们之间经过几个星期天的聚 会,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们的会面只有星期天这一个机会。现在取消了休 息,等于宣判他们搞对象的结束。于是这几个人虽然人数不多,吵得却很凶,闹得 人心不安。" 这是诚心不让我们讨老婆!""想叫我们断子绝孙么?没门儿!惹急了 我宰了他们一家人,让他们也来个断子绝孙!" 天气的闷热,伙食的单调,再加上 这些人整天骂骂咧咧,闹得大伙儿心里都像装上了一肚子火药。眼珠子红红的像冒 着火,看什么都不顺眼。一句话说不对付就能骂起来,甚至动手打架。在这种气氛 下工作,还能不出事儿? 终于在最后一座小桥、最后一口井的浇铸工作中,发生了差点儿出了人命的事 件。 那一天天气同样的炎热,最后一口井马上要钻够深度了。张奎印带领全班人马 赶到工地,立刻投入搭建往井里倾倒混凝土的脚手架。这脚手架呈三十度角度,从 地面直搭到井口上方。装满混凝土的双轮车由五个人推拉着,顺这条车道一直推到 距井口三米高能装三立方混凝土的一个大罐子前面,把混凝土倒进大罐内。大罐下 方连接着一根直径三十厘米的管道,直达井底。大罐装满混凝土后,一声令下,大 罐下部的一个闸门被打开,三立方混凝土顺着管道直冲到井底。随着井里混凝土的 不断升高,铁管被一节节卸掉、缩短。直到混凝土露出井口为止,一口井就算浇灌 成功了。 前两年搭这条车道架子,全是刘长江带着" 老浑蛋" ,用松木的" 杉篙" 和八 号铅丝绑扎好架子,上面铺上木板就行了。今年区分运动中,尽管刘长江原来的教 养理由不重,本人表现也没什么大毛病,但是全体干部对他的区分硬是不举手,把 他从全是职工的浇灌班轰到考察班去了。这一下浇灌班搭架子的活儿,全落在" 老 浑蛋" 身上。这且不说,自从工程支队划归农二师后,不知是经费原因,还是发扬 革命传统、节约闹革命的原因,原来捆扎架子的铅丝不供应了,改用稻草绳。这种 草绳使用前用水泡湿浸透了,也还是可以用的。这三座桥十二口井中,十一口井的 浇灌架子全用的是草绳,也没出事儿。但今天不同,因为工期短,任务紧,张奎印 在副班长的建议下,找苟连长把考察班的刘长江、继续改造组的张文景借调过来, 参加浇灌工作。区分运动以后,张文景因为还带着右派帽子,所以被调到三排继续 改造组去了。三排今年的任务是" 打砖坯" ,定额高,生活苦。张文景个子小力气 不大,干这种活儿真是苦不堪言。没办法,他只有比别人早出晚归,最少也得完成 定额任务。王汉知道这个情况,同情张文景的境遇,于是趁张奎印借调刘长江的机 会,请他把张文景也借调过来。 " 老浑蛋" 就是那几个和维族女人搞对象的人之一。他在工地一边干活儿一边 骂。刘长江对没把他划为职工也是一肚子火儿,两人一唱一和:" 肏他妈!想让老 子绝后?没门儿!""坟圈子狗,有人用没人喂!"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骂着,但是 手没停活儿还在干着,所以也没人理他们。按规定,草绳要在水槽中泡三个小时才 能用,但一来两人心里有火儿没处撒,二来井马上钻好,那边一个劲儿催着搭架子, 所以这两个人只把草绳在水里沾了一下,就拿出来捆扎架子。草绳没浸透水,发硬 扎手,刘长江、" 老浑蛋" 两人就又抓住岔儿骂开了:" 穷得连他妈手套都不发, 干他妈什么活儿!""让我们拿手跟草绳磨,看见没有?打了三个血泡。我们现在是 革命职工!拿我当劳改犯了!" 骂归骂,架子还是很快搭好了。两人坐在架子下边 躲荫凉儿。只湿了一点儿皮的草绳,在似火烧的阳光烤射下,立刻全成了干草绳。 干草绳是松散的,根本吃不上力量。运混凝土的小车刚开始上车道的时候,并 没有出问题。三立方的大罐装满了,还有一小车混凝土由五个人扶着,站在井口上 方等着大罐混凝土打开闸门后冲下去,立刻倒进空罐里。这时候的下一道工序,是 张奎印走到井口处,拉开大罐闸门,同时冲远处扶着" 绞盘" 的王振春喊一嗓子: " 松! " 王振春闻声立刻前腿弓,后腿蹦,用力顺时针方向绞紧钢丝绳,用手拨开" 绞盘" 卡住钢丝绳筒不能转动的" 卡牙" ,然后逆时针放松钢丝绳,让大罐一下子 放下来。这是正常的操作过程。 这一天巧了," 绞盘" 上的卡牙轴可能" 岁数" 太大了,已经磨得成了" 杨柳 细腰" ,就在张奎印刚抬起脚要往井口走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卡牙轴断了。 三立方混凝土的重量压着大罐一下子砸下来。" 绞盘" 这边王振春见一股巨大 无比的力量把他往后推,心知不妙,只好松开手身子立刻蹲下来躲在" 绞盘" 上几 根加力杆的下面。如果稍慢一点儿,加力杆的铁棒抽在小王头上、腰上,他就没命 了。 而此时只听" 咔嚓" 一声,车道架子" 哗啦" 响着,从井口上方站着五个人的 地方先塌了下来。两个手扶着架子的人被甩下来,脸朝上摔在架子边的石子堆上。 可能腰被扭了,手捂着腰直叫:" 妈呀!" 扶着车把的人被车把抽在腮帮子上,整 个人被甩出去掉进井架旁边的泥水里。手捂着流着血的腮帮子,在泥水里直打滚儿。 两个扶着小车厢板的人见势不妙,两手按着车厢板双双跳进小车里的混凝土中,两 脚陷进水泥浆里,但也没躲过厄运,两块从中间折断的木板竖起来,正好打在这两 个人的脑袋上,把两个人拍昏了倒在车上。 刘长江、" 老浑蛋" 真是运气好,正坐在车道下边靠地面这边。见那一头架子 塌了,两人来个" 驴打滚儿" ,从架子下滚出来。刘长江脑袋被倒了的一根木棍打 了一个肿包," 老浑蛋" 脸上被地上一块木板上的钉子把脸蛋划了一个大口子,疼 得他捂住脸" 哎哟、哎哟" 地学驴叫。 张奎印被眼前突然塌下来的几吨重的大罐,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脑子里 立刻闪过一个念头:" 是王振春这小子想砸死我报仇雪恨!" 等他反应过来,一见 工地上乱成一锅粥了。他认为肯定是大罐砸下来,把架子也带塌了。他咬着后槽牙, 腮帮子的肌肉耸动着,心里恨恨地说:" 好小子!王振春,这回不枪毙你就算你命 大!" 他顺手抄起一根钢钎,从井边向绞盘走去。只要发现确实是王振春捣的鬼, 他就一钢钎打下去,不死也得让他躺一个月。这时工地的苟连长、排长、技术员, 全部跑到" 绞盘" 跟前。苟连长怒目戟指地吼叫:" 王振春!这是怎么回事?你是 不是要破坏生产!" 王振春还蹲在绞盘下边呆愣着,连长冲他发火,他不知道怎么 回答。还是技术员心细,他一眼看到卡牙轴连着卡牙掉在脚下,弯腰捡起来看了看, 递给苟连长,小声说:" 这不怪他,是卡牙轴断了造成的。" 王振春这才明白过来, 他用手胡撸一下脑袋,吐着舌头说:" 妈呀!幸亏我蹲得快,不然吃饭的家伙就碎 了!" 张奎印走过来,气势汹汹地正要发作,苟连长把卡牙断轴递给他,训斥说: " 你当班长的干什么吃的?这些重要的地方不勤检查,出了人命你陪着我蹲大狱去! " 说罢气哼哼地带着干部们去查看架子倒塌的现场。张奎印又把卡牙轴断了的 那一半捡起来,仔细地对着断茬儿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狠狠瞪了王振春一眼,追着 干部们去了。 王排长别看只有一只眼睛,他可看得很仔细。他挨着架子木杆每道草绳都看了 一遍,又把技术员叫过来,两人拿着草绳低声嘀咕一会儿,然后技术员把断了的草 绳交给苟连长,分析说:" 这草绳根本没用水泡过,架子倒塌的原因,就是干草绳 造成的!" 苟连长把刘长江和" 老浑蛋" 叫过来,刘长江手捂着脑袋上的肿包分辩 :" 草绳泡过的,只是时间短点儿。" 技术员把断了的草绳拆开让他看:" 你睁开 眼看看,草绳中间是干的。如果泡上半个小时,尽管草绳外表会被晒干,中间部位 应当是湿的!" 这一下俩人哑口无言了,愣了一会儿," 老浑蛋" 指着刘长江说: " 这是他干的!他这是对区分运动不满,故意制造事故。他是' 钱守维' !" 刘长 江一听,肺都快气炸了,眼珠瞪得跟包子一样,也顾不得脑袋疼了,用手指着比他 个头高的" 老浑蛋" 跳着脚骂:" 我他妈钱守维?你刚才骂了一上午大街!什么' 绝后' 了,' 玩儿命' 了!你那股浑蛋劲儿上哪儿去了?想拿我垫背?没门儿!你 是职工,我是考察。我是磨房的磨,听驴的!你说了' 绳子不用泡就这么用,摔死 一个少一个' !这是你的原话。你敢不认账?" 这后一句话是刘长江瞎编的。可在 这个火候上出来这么一句话,落实了就能判几年刑。 " 老浑蛋" 是什么人?从他这外号就可以知道他的脾性。在北京家里,他敢拿 暖瓶砸他亲妈,踹他爸爸的摇煤球筐,搧他弟弟大嘴巴,家里实在管不了他,才送 他劳动教养的。在农场的一次冬训运动中,他硬是检举他爸爸在煤堆里埋着枪。结 果公安局把他家翻了个底儿掉,连个枪毛儿也没见到。联系到他的浑蛋劲儿,才算 放过他爸爸去。从此家里宣布和他断绝关系,只当没生这个儿子。 这时候,他听了刘长江编的瞎话,眼珠儿都快努出眼眶子来了。他不由分说, 上去就搧了刘长江一个大嘴巴,嘴里还骂着:" 你欺负王明亮可以!跟我来这一套, 没门儿!老子把你青屎打出来!" 说着还要打刘长江。刘长江抱着脑袋往苟连长身 后躲。" 老浑蛋" 追着打,一不留神一拳打在苟连长身上。苟连长气得脸都青了, 大喝一声:" 绑起来!" 立刻有五六个平时跟" 老浑蛋" 有茬儿的人,用草绳子把 " 老浑蛋" 像园林工人秋天捆树一样,从脚到脖子捆成一根" 树桩子" 放倒在地上。 " 老浑蛋" 嘴里乱骂着:" 什么他妈狗屁连长!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 ""瞎王八蛋!你诬告老子,不得好死!" 骂了一会儿,又咧开大嘴哭了……。 这边张奎印赶紧让电焊工把断了的" 卡牙轴" 焊好安装上,又安排人把大罐里 的几方混凝土用铁锹挖出来,这边组织人重新搭架子,折腾了三个小时。本来上午 十点前就可以完的活儿,一直干到中午两点这口井才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