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刘长江迷失沙漠 就在干部们忙着" 搬家致富" ,部分工人忙着找老婆" 成家立业" 的时候,连 里发生了一件震惊全连上下的事情--刘长江在沙包里丢失了。 春节前,三个考察班有两个班的人划为职工,三个班剩下的考察人员归到一个 班里,刘长江就在这个班。这个时候,连里铺路的任务经过两个月的努力,已经接 近尾声。连领导把只要会一点儿木工的人全部集中起来,几盘大平锯每天都在锯着 风干木开" 方子" 、" 板子" 。为了供应原料的需求,连里把考察班抽出来,专门 往小河对岸的沙丘里去寻找直径在四十厘米以上的" 风干木" 。据说小河对岸也有 一片胡杨林,既有活树,也有被沙子埋着的" 风干木" 。一连几天,考察班在小河 对岸那一片光秃秃只剩下一个白色树干呆立的沙丘上的枯木地带搜寻。连队规定全 班必须集体行动,最少五个人在一起,而且不能分开太远。班长张燕用斧子把沿途 路上的秃树干砍了个记号,以防走失。这几天,木头倒是找了一些,全用扁担抬回 来了。但是苟连长嫌树干太细:" 再往深处走走,有五十厘米以上就往回弄!" 这 一天吃过早饭,大伙儿纷纷把水壶装满水背在身上,拿着斧子、截锯、扁担、绳子, 排着队过了已经没多少水的小河,沿着走了几天已经踩出路的小道儿往沙丘深处走, 终于来到一片从未走过脚印的地带。这里沙丘一座接着一座,沙丘上三三两两地立 着一些枯干成树筒子的胡杨树干。张燕对大伙儿说:" 这里我们从来没来过,一定 有大木头。大伙儿仔细找一找!" 这时候刘长江提出来要解个手,班长张奎印以为 他要尿尿,所以只叫他快点儿。大家都以为只有一两分钟的事儿,还有人骂他:" 懒驴上磨屎尿多,不干活儿不解手,一说干活儿屎尿就来了,纯粹磨洋工!" 刘长 江不管那一套,摘下背着的水壶,解开裤子蹲下来解大便。这时候张班长没有停下 脚来,仍然带着大伙儿往里走。刘长江蹲在地上心里急,因为班里人没等他。可偏 偏大便有些干燥,他使劲儿憋气,憋得眼冒金花,好不容易解完了大便,提起裤子 抓起斧子就往前追。追了一会儿他发现水壶忘了背,又返回来拿水壶。可是不知是 心急如焚,还是眼神儿不好,怎么也找不到解大便的地方了。他心想:" 水壶丢了 就丢了,还是赶上班里人,别迷了路。" 可是他心里越是这样想,就越是着急。忙 中有错,他一直走了几个小时,四下都没有任何脚印。他爬上高沙丘四下喊了几声, 也没有人应答。他想把沙丘上的干枯树筒点燃了做记号,一翻身上没有火柴,这一 下他有点儿慌了。再加上心里如同有一团火在烧,所以很快他觉得口渴得厉害,舌 头都快粘到上膛了。他坐在沙丘上,把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盖在头上,遮掩一下似火 的阳光。顿时感觉到一种死亡的恐惧袭上心头,心里无声地叫着:" 妈呀,救救我! 老天爷,救救我!我再也不敢干坏事儿了!" 因为他猛然想到王明亮的事儿, 一种" 因果报应" 的观念占据了他的脑海。休息了一会儿,他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没 有用了,只有靠自己,靠运气来求生。于是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想一想以前听别 人讲过的自救事例。" 看太阳、认方向!" 这是他首先想到的办法,但他不知道连 队驻地在哪个方向。而且此时太阳正挂在他那光秃秃的脑袋上方,用金色的目光嘲 笑地看着他的" 笑话" 。他生气地冲天上的太阳挥挥拳头,然后又把思路拉回到自 己身上。他现在是既无水又无粮,身边只有一把钢板打制的斧子。他拿起斧子翻过 来调过去地看了看,心想:" 这玩意儿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要是变成月亮里吴刚的 斧子,我这一下往地上一劈就能劈出一条道儿来!"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拿着斧子比 划了几下,除了发觉空耗自己的力气以外,没有任何用处。一生气他把斧子摔到沙 丘下边,可是立刻想到:" 如果碰见狼怎么办?" 于是他又站起身往沙丘下走,一 不小心身体失了重心,从沙丘上滚了下去。这意外的一滚让他脑子开了窍:" 对呀! 再翻沙包子往下走我就滚,这不是省好多劲儿吗?" 他连滚带爬,不知翻了多少个 沙丘,直到天黑得看不见路。他爬上一个最高的沙丘,仰面躺在上面看着天上的星 星。他听说有看星星认方向的办法,但他不会。心里长叹一声:" 这可真是命啊--! " 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看到眼前有无数的火光照 着他,成千上万人的声音在吼着:" 瞎刘!瞎刘!" 他一下子惊醒了。" 原来是个 梦!" 于是心里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 其实他的梦是真实的,因为张班长发现刘长江没有跟上来,就让大伙儿停住脚 原地休息等他一会儿。可是等了近一个小时不见踪影,他这时才有些着慌。他知道 刘长江眼神儿不好,所以大伙儿叫他" 瞎刘" 。也有人说他" 眼瞎心也瞎!" 张班 长叫大伙儿不要乱走,排着队沿原路往回找。直找到脚印边上有一滩新拉的屎,旁 边还立着刘长江的水壶,他这才知道刘长江是解大便,心里是又悔又怕。悔的是当 初没问清楚没等他,怕的是人丢了、死了,这个责任怎么负?自己头上考察的帽子 怕是摘不下来了。严重一点儿,再蹲几年大狱就全完了。他让大伙儿原地不动,自 己爬上一座高沙丘,手遮在眉毛上挡住刺眼的的阳光四下望望。突然他心里一阵狂 跳:" 那边有脚印!" 站在原地想了想,他叫上来两个人站在他的位置上。交代他 们:" 眼睛看着我,我下去顺脚印找一找。如果看不见我了要高声喊我,脱下褂子 挥动几下!" 他认准了方向,找到了脚印,仔细看看脚印的大小,认为真是刘长江 的脚印:因为他个子矮、脚小。顺着脚印走了一会儿,立刻身后有了喊声。他知道 这是自己快走出他们的视线了,所以不敢再往前走。怕的是人没找到,自己再走丢 了,就白搭一条命进去。于是他就近爬上一座沙丘极目望去,只见那脚印往沙包深 处去了。这一下他更不敢去追了。只在原地声嘶力竭地吼了几声,不见什么动静和 回应,只好在沙丘上找了一棵枯空了的树筒子,掏出火柴和纸把树筒子点燃。这种 树筒子不知干了多少年,见火立刻着起来。然后他站在" 火柱" 旁边不远的一座沙 包上,往远处眺望。盼望着刘长江奇迹般从哪座沙丘后边跳出来。" 非狠狠揍他一 顿不可!" 他心里发狠地想着。但过了一个小时,仍没有人影儿出现。他开始有些 绝望,心里思忖着:" 赶快把人带回去报信儿!看领导有什么办法。" 听到刘长江 丢失的消息,苟连长正往汽车上迈腿。这是支队派来的汽车,接各连连长到支队部 开紧急会议。老苟让司机等他一会儿,他详细问了人丢失的经过。没有批评张班长, 只是狠劲儿瞪了他一眼。因为现在不是训人的时候,如果人真的丢了、死了,他这 份报告没法写。要是写上为找木料才派人进沙丘的,这份处分轻不了。弄不好真像 " 老浑蛋" 骂的那样:" 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 了。连长再当不成,自己还能 干什么? 他正盘算着如何布置去寻找,站在旁边刚把家搬来的李副连长心里有气:" 这 么忙的时候,不是添麻烦吗?" 他想都没多想张嘴就说:" 老苟,这--这小子肯-- 肯定是逃--逃跑了,上哪儿找--找去!" 孙指导员也有同感:" 这话不假!他对划 进考察班早就不满。这次他没划出来,一肚子气。有人反映他背后骂过几次。肯定 是逃跑了!" 苟连长皱皱眉头,看着两个" 火箭" 干部一唱一和,心里不高兴:" 好哇!你们这是看我老苟的笑话。没门儿!" 于是他果断地说:" 结论先不要下得 太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怎么向上级交待?明天加派一个班去找,要注意 集体行动。别再出现走丢了的事!我去开会,老孙把这事儿抓紧一点儿办!" 说完 上汽车走了。 苟连长到了支队部,晚上在招待所休息,心里不踏实,又不敢对任何人讲。想 来想去,他立刻去找支队长,编了个瞎话,说家里有急事儿,明天一大早必须赶回 去,后天再来开会。 第二天早上他顾不上吃早饭,立刻找来一辆汽车奔波三百公里直奔连里赶去。 路上老苟心如火燎,他心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老孙会不会我行我素,不加 派人去找?" 因为他清楚,这些靠" 文革" 造反起家的干部,根本不把北京人当人 看待,只是他们眼中的生产工具而已。到了家,他首先看见老徐在院子门口转悠, 立刻抓住老徐的衣服问:" 加派人找了没有?" 老徐也为这事着急生气。昨天晚上 他去找老孙商议找人的事儿,老孙还是一口咬定人一定是逃跑了:" 这帮北京人哪 个不想回北京去!" 老徐耐着性子对他说:" 死马当作活马治,还是应当按苟连长 的意见加派人去找。万一不是逃跑,人死在沙漠里,怎么向人家亲属交代?" 但是 老孙认死了刘长江是逃跑,坚决不同意加派人去寻找。只答应还让考察班去找:" 这就白搭了几十个工了,影响了找木料,干部们有意见你负责?" 老徐没办法," 官大一级压死人" 嘛。人家是正指导员,自己是副指导员,只有服从。 苟连长一听没加派人寻找,立刻火冒三丈,正巧孙指导员、李副连长看见老苟 回来了,心里挺奇怪:"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因为即使开一天会,也得明天才 能回来。他们赶紧向这边走来,急着打听一下支队部开的什么紧急会议。 " 老孙!你搞的什么毬事?" 老苟看见老孙走到跟前,立刻发了脾气:" 我昨 天怎么交待的?你为什么按兵不动!告诉你,如果人死了支队追查下来,你要负主 要责任!这儿有那么多人可以证明,我给你布置了找人!" 当着那么多人冲他发火, 老孙自然不服气,他的造反派脾气也不小:" 你有什么资格冲我指手画脚?你不就 是一个刚解放的走资派吗?刘长江明明逃跑了,你这是庇护他、掩护他逃跑。你不 到支队政法股报告,反而派几十个工去瞎跑。这笔账要算在你头上!" 两个人越吵 越凶,李副连长也帮老孙和连长吵闹。老徐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盘算:" 得想个办法 帮助老苟压住他们,不然连里这个班子就让他们占上风了。" 他眼珠一转,心里有 了主意。于是他用手分开两位吵得一塌糊涂的领导,调解地说:" 你们二位不要吵 了!现在不是分责任的时候,再吵也无济于事!老孙不是咬定是逃跑了吗?我有一 个主意。谁都知道,一个人如果想逃跑,必然事先有准备,要把他所有贵重一点儿 的东西和钱全带上。咱们现在到刘长江铺位去,开开他的箱子看看里边的东西。如 果好衣服、贵重东西、钱全在,就可以证明他没跑。如果相反,也可以认定他跑了, 明天上支队报告也来得及。" 老苟和老孙正吵得不可开交,听了老徐这话都认为有 道理。于是全体连领导相跟着来到刘长江铺位前,当着大伙儿的面撬开箱子。发现 箱子里衣服全在,还有一架" 凤凰" 牌照相机,一个纸包里有一百多块钱。经班里 人认定,刘长江好一点儿的衣物全在箱子里。这一下老孙这一边的几个人哑口无言 了,只得同意增派人上沙包子寻找刘长江。 刘长江仿佛觉得天上在下大雨,豆大的雨点落在他嘴里。他张开大嘴向着天, 让尽量多解渴的水掉进嘴里。可是他突然觉得嘴里一阵灼热感,仿佛是太阳一下子 从天上掉下来,正掉到了他嘴里,烧得他嘴里干涩,胸膛里好似被点燃了一样,火 烧火燎的。张开双眼,他才发现太阳已经从东方升起来了,此刻它正用那微热的金 手抚摸着他全身。他一骨碌从沙丘上爬起来,只觉得脚底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 弯腰搬起脚来看,只见那双黄胶鞋底儿上都是被一路上的" 骆驼刺儿" 扎的小口子, 不用看,脚板心也一定扎伤了不少处。再看看身上的白衬衣,已经被" 骆驼刺儿" 扯烂成一条一条的" 挂帘儿" 了。裤子也是一个口子挨一个口子,到处露着肉。他 这一觉睡了不知多少小时,此时他的第一感觉是渴和饿。他坐在沙丘上,闭眼想了 一会儿每天早上喝棒子面粥、吃馒头的滋味儿。那干涩的舌头伸出来在已经干裂的 嘴唇上滑了一圈。因为舌头上已经没有津液,所以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湿润的 感觉,只是下意识地动作而已。他从沙丘上爬起来,四下望了一眼。在他那无神的 眼中,四外都是张着黄盆大口要把他吞吃下去的死寂的沙包子。他用力闭了一下眼 睛,心里祷念着:" 老天爷!帮兄弟一把吧!我这儿给您作揖了!" 说着真的双手 合十向着空中躬身弯腰作了几个揖。然后定定神儿,心里认定一个方向。抄起那把 唯一没有任何损坏的斧子,一哈腰从沙丘上滚下来,跌跌撞撞,认准一个方向走着、 滚着。 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反正风干林木被他甩在身后,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 地。地面上纵横交错裂着长长的、深深的大口子。每一个口子仿佛都张着大嘴在等 着自己走上去,一下子把他那矮小的身体吞进裂口里。他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路,尽 量避开裂口,慢慢地走着。此时的太阳,又开始从他身上那已经干皱的皮肤上烤吸 维系他生命的最后一丝儿水气。他只觉得头因为干渴而发晕,眼睛在往外射金花。 上下眼皮儿一个劲儿往一块儿搂抱,一股睡意袭上心头。但人类求生的本能, 唤醒他心头还仅存的一点清醒的意识。他明白,只要一躺下就永远睡去了。也许百 年之后人们会把他这具干尸运到北京去研究,让他的灵魂随着肉身回到自己的故乡。 突然,他在原地停住了,眼前大地上被暴烈的日光烤晒而生成的微光和他眼里 不断冒出的金光合在一起,在他眼前形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象。眼前不知从哪儿钻出 一条黑幽幽的柏油马路,恍恍惚惚耳朵里还听到汽车驶动的声音。他顿时心里一惊 :" 坏啦!这是走到原子弹爆炸区的国防公路上了。不能往前走了,万一让解放军 抓住,打我一个特务刺探军情,我真活不了啦!" 其实他自己不知道,这是因为极 度干渴脑子里形成的幻视、幻听。他站的地方离试验场公路,少说也有三百公里的 距离。但这个幻觉如果换在平常人身上,就会要了他的命。因为他会不顾一切往公 路上奔,好挡住汽车救他一命。自然是直到他走得心脏停止跳动,也走不上" 公路 " 。可是这个幻觉出现在刘长江身上就不一样了,他是什么人?北京人!牛鬼蛇神、 黑五类!况且他还是被考察人员。他不敢往前走上" 公路" ,只有向后转远离" 公 路" ,而且越快越好。于是他一溜歪斜,高一脚低一脚地开始往回走。这时候他的 肚子已经不再" 咕咕" 叫了,浑身发软。不是那一点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早就倒 下了。他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东倒西歪地有点儿无目的地乱走。当他走进一块沙 丘之间低洼的地方,这里长了不少" 骆驼刺儿" 。他在这些刺儿草中间磕磕绊绊、 扯扯挂挂。突然一棵刺儿草把他挂倒在地上,他心里叨念着:" 爬起来!快爬起来! " 可是身子就像面条一样,软得不能动弹。他是脸朝下被挂倒的,这时候他仿 佛觉得肚皮上有一丝儿凉意。这凉意让他身上不知从哪儿挤出一点儿力气,手支着 地爬起来。目光直盯着刚才肚皮挨着的地面,在他眼里好像透过地表的沙子看见下 边有水。于是求生的本能让他双手有了劲儿。他双手持着斧子在地上刨出一个坑来, 然后把肚子贴上去。果然有丝丝凉气向肚皮里袭过来,他就这样在坑里趴了很久。 直到太阳无奈地看着眼下这个" 小东西" 居然没有被它炽烈的金光烤死,这才渐渐 收起金光向西边的地平线滑下去。 刘长江只觉得心头火燎的滋味儿减轻了,好像这坑里有什么东西渗进他的肚子 里。他觉得有点儿饿,于是从坑里爬起来摇摇晃晃向他认定的方向走着。往沙丘上 走,他是一只脚、一只脚地往上提、挪,一只手拉着腿帮助往上提脚。挪到沙丘顶 上喘一会儿气,四下无目的地望望,然后身体向下一倒,从沙丘上滚下去。 就这样,他不知又翻滚过多少座沙丘,眼睛里还看不到任何他希翼出现的景象。 渐渐一丝绝望的念头从心头升起:" 完了!我算活到头了。瞎刘啊瞎刘!" 他 心里无力地叫着自己的外号:" 难道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报应?" 想到这儿,他双 膝一软,跪倒在地面的沙子上,双手合十,眼睛无神地望着蓝色的天空,心里祷告 着:" 老天爷呀,老天爷!您给我一条生路吧。我瞎刘从此真的洗心革面,改过自 新,重新做人……" 他把在北京劳改农场冬训运动中学会的专政词汇全用上了。" 我从此再不做坏事!您饶了我吧!王明亮,您饶了我吧!我认罪了!我悔过了!我 全错了!……" 他心里祈祷了不知多久,只见远方一缕金光一闪,劳累了一天的太 阳释放出最后一丝威力,回家休息了。天空开始变成灰蓝色,这最后一缕金光在他 眼前一闪,他顿时认定:" 老天爷答应了我的央求,我有救了!" 心中的惊喜给他 身上带来了一股劲儿。他双手扶地,向虚无缥缈的空中并不存在、却在他心里实实 在在、有模有样的老天爷深深磕了一个头,然后提起斧子向那金光一闪的方向走去。 他认定那金光就是老天爷给他指明的方向。 果然,走了没多远,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木头架子。这架子挺大的,木头也很粗, 架子有两三米高。架子顶上有一个十字形的东西立在上面。他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国 家地质局设立的" 测绘标志点" ,但他脑子里朦胧地觉得自己的祷告有了效果,这 木架子肯定是人设立的。这里一定离公路不会太远。于是不知身上哪儿来的一股劲 儿,他蹬着木架的横木条直爬到木架顶上,手抓住顶上的十字形标志物往四下眺望。 不知是他眼神儿不好还是什么缘故,他目光中没有找到公路和连队的房屋帐篷。 其实他不知道,施工连营地设在公路下边的低洼处,四周都有沙丘挡着,根本看不 见。 但是他心里的希望不但存在而且很强烈。因为他深信老天爷答应救他了,这就 是他心里有了精神支柱。他把身上已经扯挂得不成衣服样子的衬衣脱下来,把钢板 斧包上,然后稳稳地立在三角形木架的中心点上。他认为这样可以起两个作用:一 是如果有人找到这里看到这衣服、斧子,一定会在周围寻找他,就可以得救。二是 万一他没活成死在这里,变成一具干尸,总有一天这木架子会有人来,同样可以把 他的尸首找到掩埋了" 入土为安" 。他从架子上出溜下来,身子靠在架子上,脑袋 一歪又进入梦乡。因为他已经处于极度疲乏的状态。 这一天,连里派了两个班三十多人,进入沙包中寻找刘长江。大伙儿集体行动, 不敢单独出击。一路上点燃了许多呆立在沙丘上的、枯朽了的胡杨树空树筒子。顿 时沙丘中像是老天爷在庆祝自己的什么节日,在大地上点燃了十几支" 蜡烛" 似的。 十几株" 火把" 升腾起巨大的烟柱,又在空中聚成一团黑云遮天蔽日。 几十个人奔波了一天,没有任何结果,只好草草收兵。太阳像惦记着昨天眼皮 底下那个" 小东西" 的死活似的,早早就慌慌张张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用它那万道 金光在浩瀚的沙丘中,搜索着那个" 小东西" 。当它终于在一个小木架下面发现了 " 小东西" ,就开玩笑地用金光扫着他的干枯黑瘦的脸蛋儿。 刘长江这一夜做的全是恶梦。他梦见自己被牛头马面用一根细麻绳牵着往鬼门 关走。他双手扯着勒在脖子上的麻绳,回过头来看。只见身后连里的北京哥们儿, 一齐用手指头指着他哈哈大笑……。他梦见自己瘦小枯干的身体,被小鬼丢进一只 巨大的油锅里,沸烫的油把他周身炸得起了一个挨一个血泡,像一只癞蛤蟆一样… … 突然,他眼前金光一闪,眼前这些让他魂飞魄散的景象不见了。他揉揉眼睛, 无力地分开眼皮儿,只见湛蓝的天上一轮发着明黄色光芒的太阳已经升在空中。一 股求生的强烈欲望,支撑着他扶着木架爬起来。他开始向前走,但没走多远只觉得 自己的上半身一个劲儿往前跌。两只膝盖好像不存在了,两条腿上的肌肉像是凝固 了一样,僵硬地停止了工作。他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心里叫着:" 老天爷呀!您怎么不管我了?您不是答应救我出去吗?" 他不甘心就这样倒在这儿 死去,于是开始往前爬行。不知爬了多久,爬过两座沙丘之间的一块平地,他突然 听见空中有鸽子的" 咕咕" 叫声。" 有鸽子一定有水!" 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希望的 光芒,于是向前奋力爬去。 果然,在他面前出现一个大坑,坑边有一些稀疏发黄的苇子。" 水!" 他脑海 里立刻闪现出这个字,再向前爬,眼前真的看到了水影。他顺着坑边小心地倒换双 手揪着苇草溜到坑底。一看这水,令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因为这水是深绿色的, 水中还有一只大牛和大牛身下的一只小牛,但已经是两副骨架立在那里。" 这牛肯 定是喝了这绿水毒死在这儿的!" 他心里判定着。看到了水却不能喝,他心里一阵 发酸。" 老天爷!您还在折磨我呀!" 无奈之下,他喘息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地挪 动身体,双手揪着苇草的根部向上爬。可是快要爬到坑边上,却又滑下来。他爬上、 滑下地折腾了两三次,使尽了全身最后的一点劲儿,终于爬上坑边就地一滚出了坑 沿儿。 这时候他耳边听到有人喊的声音:" 瞎刘!" 他浑身一震,以为又是幻觉。他 屏住呼吸,把全身仅剩的一点儿精力集中在耳朵上。" 瞎刘--!" 这次他听清了, 真是有人在喊他。他兴奋地答应着,但只是在心里喊着,因为干渴已经使他发不出 声音了,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地作出说话的口形而已。但他自己认为自己答应了,那 些人一定能听到。于是他憋足一口气,奋力向外爬和滚。就是他这一爬一滚,让找 了他几天的人看见了。其实刘长江猜得不错,三脚架离公路的确不远。但这条路过 往车辆很少,所以他没听见汽车声音。而沙丘又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如果能站起来 走路,找他的人也早就发现他了。 当天早晨连部开了紧急会议,决定最后再找一天。找不到就只好收兵,上报支 队一个失踪报告也就完了。也许过几天,刘长江会从哪个地方冒出来。别的连有个 人在沙包中丢了,连里要报失踪,几天后那个人却从沙漠中自己走出来了。施工连 前几年失踪过一个人,这个人是个理发员。那一次让他带了二百多块钱去买鱼,结 果一去无踪影。不少干部认为他是携款逃跑,但戎昊臣认为是失踪,至今这个人还 是下落不明。 刘长江还是被考察班的人发现的,首先是张燕班长看到远处水坑边上仿佛有什 么东西在动。本来他已经决定喊几声之后没动静就往回走,那样刘长江就算死定了。 但张燕无意中目光一扫发现动静,于是找来几个人拿着斧子防备着,如果是野 兽可以防身。当走到跟前,才发现真是刘长江。张燕见他两腮塌陷,二目无神,嘴 巴张合着却连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不知是内疚还是心酸,张燕不由得抱着刘长 江大哭。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扶起刘长江,张燕趴下身子把他背起来,几个人轮换着 把他背回家去。 到了家,苟连长让老伴儿赶紧熬了一大碗大米粥,卫生员又拿来两瓶葡萄糖盐 水让他喝下去。这样过了一个礼拜,刘长江才算好了起来。用他的话说,他已经死 过一回,简直是捡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