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禁闭室里乾坤大 胜利农场地处焉耆盆地,是一个东西走向长条形的地理环境。因为它西接天山 余脉,东入焉耆平原,形成一个西高东低的地形,像一个" 鞋底子" ,场部就设在 " 鞋底子" 中央。在场部办公区的周围,散布着土坯建筑群。其中最显眼的,是一 排苏式别墅型的建筑,这是农场领导们居住的地区。其余都是土坯建筑的营房式住 宅,是机关干部们居住的地区。 在农场领导住的别墅区前边,有一个土坯墙围起来的小院儿,这就是农场警卫 班居住的地方,也是农场禁闭室所在地。农场警卫班的编制沿袭了军队的编制制度, 不同的是农场警卫班不单负责场部办公区、领导生活区的安全保卫工作,还负责通 讯总机、全厂通信线路维修以及场部生产区--农机修理厂和场部生活区的发电、供 电工作。 禁闭室在警卫班小院儿的角落上,它的建筑格局和兵团所有农场的禁闭室是同 一个图纸建成的。房屋的墙体比一般土坯房加厚一半,房屋除了门之外,靠近房顶 只有一个小窗户,而且为了御寒用土坯临时砌死了。因为其他农场的禁闭室发生过 被羁押人挖洞逃跑的事,所以胜利农场的领导特批准动用不多的水泥和青砖,把禁 闭室四周内墙砌了一米高的护墙,屋内打成水泥地面,以防止盗洞逃跑事件发生。 王振春和丁义来到禁闭室,近三十平方米的屋内已经关了三四个人了。因为屋 里昏暗,两人被警卫推进屋里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情况。只见屋内一 面墙下有三个蓬头垢面的人靠墙坐着,六只眼直盯着他们两个人,另一边靠墙坐着 一个身穿黄衣服的人,一床黄布被子盖着下半身,半坐半躺眯缝眼睛斜睨着王振春 和丁义。小王见这人比那边的三个人干净点儿,就走过去坐在那人身边。" 黄衣服 " 立刻瞪圆了眼睛,手一挥叫了起来:" 肏呐,坐得离我远一点!不要把小虫虫爬 到我身上来。" 王振春听他说话是上海人,眼斜睨着嘴一撇,鄙视地望了他一眼, 然后起身站起来往旁边挪挪。" 小王,这屋里地方那么大,离这孙子远点儿,还不 定谁身上有臭虫呢!" 丁义拉着王振春坐在另一面墙边。" 黄衣服" 一听是北京人, 脸上立刻有了笑容:" 侬是北京人吗?阿拉是上海人!" 随后眼睛看了那三个人一 眼,小声说:" 他们是四川人,阿拉和他们不搭腔的。" 王振春没有搭理他,丁义 抢白了他一句:" 上海人怎么了?四川人有什么不好的?都进了这屋里了,没什么 不一样的!""黄衣服" 见他们不高兴,嘴里连说:" 是、是。" 又闭上眼睛养他的 神儿了。这时候丁义看见那边的三个人穿得破破烂烂,地上铺了一层稻草,他们躺 在上边,身上共同盖着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子。丁义发愁地问王振春:" 小王,咱 们连行李都没带,晚上那么冷,咱们怎么熬哇?" 小王肩膀的弹伤疼,不想说话, 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句:" 忍着吧,到了这个地步,想那么多没用!" 到了晚上, 一个戴白布帽子的炊事员提着一个小桶站在门口喊:" 开饭了!" 那三个四川人立 刻从稻草铺上窜起来,直往门口奔去。一位背枪的警卫走过来,指着那三个人中的 两个人说:" 你们两个先到办公室来一下!" 剩下的一个人用一个破碗领了一碗菜 汤和两个黑黄色的窝头,回到草铺上大口大口狼吞虎咽地把晚饭消灭了,然后又躺 回铺上休息。" 黄衣服" 冲小王说:" 开饭了,侬没有饭碗,用我的好[ 口伐] 啦。 " 王振春摆摆手:" 谢谢,我心里堵得慌,不想吃东西。" 那四川人听这话立 刻从铺上跳起来:" 北京老哥们儿,你们不吃拿过来给我吃行吗?龟儿子!一天这 点子饭不够吃,肚子里空空的。""黄衣服" 听了立刻把眼一瞪:" 侬不要钻空子好 [ 口伐] 啦?老哥儿们不吃还有阿拉呢,分不到侬手里的!" 说完冲王振春一笑: " 对[ 口伐] 啦?阿拉和依同是大城市来的,我们要团结呀!" 王振春闭着眼睛没 说话,丁义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算了,算了,为这点儿吃食吵什么!这会儿我胸 口疼得慌,也不想吃东西,干脆你们两人一人一份儿把我们的饭领来吃了吧。" 开 过饭,屋里又恢复了寂静。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四川人从铺上爬起来,走近王振春 面前先开了口:" 老哥们儿,早就听说北京哥们儿讲义气,今天一看果然不假。你 们刚来不知道吧,一会儿那些警卫龟孙子们会来提审你们,其实就是暴打一顿。说 是五百杀威棒呢,你们要小心一点儿!" 可是等到天大黑了也没见警卫来叫,反而 是童玛丽和王汉、余亮一块儿来看他们了。王汉和余亮把两人的行李送了来,同时 嘱咐他们在这里老老实实呆着,千万别再惹事儿。童玛丽一个劲儿埋怨王振春:" ……现在到了农场,你的脾气得改改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嘛?跟你一点儿关系没有 的事儿,闹得你差点儿吃了枪子儿,还弄到这种地方来受罪,多不划算。瞧瞧那些 上海人多精,事儿是他们挑起来的,一闹起来他们全他妈跑了。这么多年了,你吃 的亏还少吗?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说着,说着小童也骂上了。 调来农场没一个月,童玛丽家里来信说她父亲病重,她立刻请假回北京探亲。 在北京一呆就是几个月,上个月才回来。谁承想会出这种事情,她能不着急吗? 尤其听说小王得罪的是农场造反派的谢副主任,他正管保卫组,已经放出风来:" 一定要把王振春送去劳改。" 所以小童心里急得火上房,却拿不出一点儿主意来。 这时候一个小警卫站在门口横眉立目地冲他们喊:" 行啦!少在那儿啰嗦了, 快走吧!一会儿谢主任来了看见你们,会训我们的。" 王汉一看这小警卫他认识, 是戎昊臣的大儿子,小名毛毛,因为他小时候脑袋长得比别的孩子大,所以孩子们 都叫他" 大头" 。" 毛毛,你在这儿上班哪?" 王汉赶紧上前打招呼。" 谁叫毛毛? 少在这儿套近乎!我叫戎卫红!" 这小子真是继承了他爸爸的禀性,说话都带 三青子味儿。王汉没有再说什么,三个人一块儿出了禁闭室,一抬头看见张之强正 站在警卫班门口看着他们,余亮眼睛一亮:" 那不是张文教吗?咱们跟他说说去! " 张之强调进保卫组,就分派他当警卫班长,虽说由排长到班长职务降了,但实际 上他的权力比一个连长都大。全场的治安、保卫,场领导的警卫保护,还管着全场 的通讯、场部的供电……,所以他这个班长当得挺舒心。这不是,警卫班长刚上任 不久,他的老婆就当上了电影院把门收票带打扫卫生的" 五七战士" (临时工)。 他看见王汉三个人,立刻绷着脸冷冷地说:" 回去吧,往后这个地方你们少来!" 童玛丽上前打招呼:" 张文教……" 话刚出口就被戎卫红喝住:" 什么文教不文教 的,他是我们警卫大班长!" 童玛丽立刻改口叫:" 张班长……" 这两个称呼张之 强都不爱听,但他又没法儿反驳,只好不耐烦地打断她:" 行啦、行啦!别套近乎 了,有话说、有屁放!说完了赶紧走,这是警卫重地,少在这儿找麻烦!" 童玛丽 把白天工地上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话没说完就被张之强制止了:" 打住!这些话 别在这儿说,白费唾沫!知道吗?王振春是谢主任点名的重犯,有什么话去找他说 去。实话告诉你,不是刘副主任传军代表的话,王振春这顿揍早就挨上了。走吧! 该找谁就找谁去,别在这儿找麻烦!" 三个人出了警卫小院儿,站在外边不知该怎 么办好。 童玛丽说:" 我去找找谢副主任讲理去,他说小王抢枪,纯粹是胡说八道,难 道说站着不动净等着挨他的枪子才行?再说枪是他甩在地上的,小王又没沾手,怎 么能定个抢枪罪?" 王汉想了想说:" 依我看别去找谢副主任,你想啊,工地上当 着那么多人被小王扑倒在地,这会儿他恨得咬牙根儿,你去找他不是白饶一面儿么? " " 那您说怎么办?" 童玛丽着急地说。 " 依我看不如去找钱代表,他是谢副主任的上级,又是军人,他说了话管用! 小余在这儿看着自行车,我去找找刘副主任。前一阵子我和他处过一段时间, 这个人还不错,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我去说说也许能管点儿用。" 。 秋末的夜晚还真有点儿凉气袭人,余亮在外边等了足有两个多小时,冷得他双 手抱着肩,跺着脚在原地来回走动。有几次他想去场领导" 别墅区" 去找王汉,但 都被外边巡逻的警卫轰走了。最后王汉出来了,小余忙上前问:" 怎么样?有希望 放人吗?" 老王叹了口气,低声说:" 希望不大,刘副主任说他只能尽力去找军代 表说说。要知道政法这一摊儿正好归姓谢的管,不是他拦着,小王他们这会儿已经 送到垦区大狱了。唉?小童还没回来吗?" 正说着,只见童玛丽从" 别墅区" 一间 房子走出来,军代表那魁梧的身躯在门口站着,看样子是把小童送出门来的。老王 急上前问:" 怎么样?有希望吗?" " 钱代表说,要等徐政委从兵团开会回来再说。 如果他做主把人放了,谢遂鼎会告他的状。不过他说让我放心,小王在那儿不 会挨打的,他明天会亲自吩咐警卫班长。" 看小童脸上焦急的样子消失了,老王也 就放心了。 其实老王根本想不到在这两个小时里,童玛丽和钱明喻之间发生的事,竟决定 了王振春、童玛丽、钱明喻三个人后半生的命运。童玛丽走进钱明喻的屋子,老钱 正喝着酒,已经有点儿微醉。看见童玛丽进来,他心里乐开了花儿:" 真是想婆娘, 孩子他妈就来了。" 钱明喻原来在北京军区司令部当少校参谋,平生好的就是" 酒 " 、" 色" 二字。" 酒" 是男人一般都会喝两口的,而" 色" 纯粹是他让老婆给逼 出来。因为他好喝两口,在机关误过两次事儿,还和他的顶头上司--作训部长顶过 嘴。但是因为他老婆和部长有点儿特殊关系,所以他仍然在机关坐得稳稳的,只是 老婆都当了中校,他还定在少校的位子没动。对他老婆的风言风语,他也听到一些, 但是没辙,没有老婆这棵大树,他早就被轰出机关大楼了。无奈之下,他也常到外 边跳舞,寻欢找乐,日子长了,也混上一两个相好的在一起鬼混。事情败露了,老 婆一怒之下把他发到军宣队,而且弄到边疆兵团农场来受苦。到农场一年多了,在 机关被压制着的本领在这里终于显现出来,农场里除了徐政委之外,就数他权力大。 一天天东奔西跑,忙里忙外,倒也其乐融融,只是四十来岁的壮汉子,单身一 人每天抱着" 枪" 睡,能不想女人吗?老婆远在天边,上级又不批他回京探亲,只 好就地取材划拉了两个女人。一个是上海伢子,成其好事之后他给安排进农场" 劳 资科" 当了个小科员。一个四川小媳妇儿,也被他塞进商店去当售货员了。俗话说 :" 红烧肉吃多了也会腻人的" ,这些日子他正想换换口味,童玛丽这个漂亮的北 京少妇闯进了他的屋门。 童玛丽坐下来向钱明喻述说着工地发生的事情和王振春的冤枉,钱明喻一边喝 着酒,一边用眼光在面前这位漂亮女人那苗条身材和靓丽脸蛋儿上" 抚摸" 着。他 根本没听童玛丽的话,因为事情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嘴里随意地" 哼" 着, 做出似乎在听的样子。童玛丽说完了,他站起身走到童玛丽身边故意绷着脸说:" 你知道王振春的问题有多严重吗?他是什么身份你清楚,就凭他敢和领导动手这一 条,判个十年、八年的不算多。' 一打三反' 还没结束,碰巧了就许挨枪子儿。我 这不是吓唬你,刚才谢副主任还来找我,强烈要求立刻把王振春押送大狱去。不是 我压着这件事,你早就见不着王振春的面了。这件事情有点儿难办,赶上国家政治 大形势,严打刚开始,就是徐政委在也不敢轻易松口哇。" 这些话虽然让童玛丽心 冷,但是她从面前这位男人眼睛里看出了希望,因为她在风月场上是个饱经沧桑的 女人,她能读懂男人的眼光。她心里明白,面前这位男人对她太重要了,只要跟这 个男人挂上钩,只要他肯发话,不但眼下能救小王出来,往后什么猪肉、清油、白 酒就全迎刃而解了。她想过,以后要想办法调开北京人单位,没有那些起哄架秧子 的人,王振春就不会再惹什么事儿了。有面前这个男人,办调动的事还不是一句话 就行了?总之,只要和这位军代表搭上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童玛丽心里拿定 主意,勾引男人的手段她是轻车熟路,立刻脸上堆着笑,嗲声嗲气地说:" 军代表, 您是我们的救命星,只要您说句话,谁敢不听?您要是把王振春救出来,我就是给 您当牛做马死也甘心。" 她一着急,把" 戏词儿" 也说出来了。下边的事儿不用细 说,孤男寡女在一处,自然会成其好事。一番云雨之后,钱明喻还想留童玛丽住下 来陪他,童玛丽告诉他家有幼女,外边还有两个人等着她。于是钱明喻答应等徐政 委回来,马上放王振春回去,其他事以后慢慢儿办。 钱明喻果然说话算话,他亲自到警卫班向全体警卫宣布不许打骂这两个北京人, 一切等政委回来再作处理。虽然没挨上打骂,但是其他罪一点儿没少受。禁闭室的 规矩:凡是关进来的人,工资就停发了,被关的人每天还要交伙食费。这且不说, 白天照常上班,干的是场部的杂活儿--打扫场部大院儿、清扫场部电影院,最让小 王受不了的是打扫场部周围的几个厕所。厕所嘛,屎、尿、粘痰满地都是,臭气熏 人,再加上遭别人的白眼,看见他们直捂鼻子,好像他们比屎尿还臭。 马上就要进入冬天了,场部各科室全是烧铁炉子、土坯火墙取暖的。于是被关 禁闭的人开始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拆火墙、运土坯、砌火墙。这个活儿就是一个 " 脏" 字,每天跟黑烟灰打交道,浑身上下鼻、眼、口都是黑色的,连吐出来的口 水也是黑的。禁闭室原来有四个人,王振春、丁义、" 黄衣服" 、" 龟儿子" ,相 处一段时间,小王知道" 黄衣服" 是因为经常不出工干活儿,偷公家养鸡场的鸡宰 了吃。最后偷到连长家里,把一只下蛋的老母鸡下了锅,连长一怒之下把他送进来 的。" 龟儿子" 也是偷,他是偷地里的稻子、包谷往周围公社老乡家运,林带里的 杨树、羊圈里的羊、连工地盖房用的泥抹子、瓦刀、水桶一概在他的偷盗范围。他 们是禁闭室的常客,关几天打一顿,干几天活儿就轰走了。过一阵子他们这一类人 又有进来的,但是都住不长,最多一个星期。而王振春、丁义关了已经快十天了, 还看不出让他们" 毕业" 的迹象。时间长了他们也麻木了,开始想办法减轻自己的 劳动强度。拆、砌火墙的活儿里,大工请的是一中队的瓦工。既然是大工师傅,他 们就只管砌火墙,拆旧火墙、运土坯、清扫现场都是小王他们干。后来丁义提出他 会砌火墙,这是他在塔里木几年里跟张奎印当小工偷学的。而且丁义也让小王学着 当大工砌火墙,这样,脏、累的活儿就归了哪些时进时出的" 宵力" 们干了。平时 打扫厕所,几个人按" 坑" 分配,别人打扫,他们却瞎转悠,有人反映给警卫,下 来查,他们就说:" 打扫完了又脏了,厕所嘛,就是脏地方,要干净上食堂去!" 他们呆的时间长了,跟警卫们也熟了,晚上没事儿,警卫就叫王振春或者丁义到警 卫室讲故事、上" 段子" 。晚上禁闭室冷得伸不出手,小王就把铺在地上的稻草抽 出来烧火取暖,警卫们也只装看不见,反正土坯房不会着火。就这样愣让两个人在 禁闭室里住了二十天,到政委回来以后才放他们出去。但不是回工地,因为场部决 定解散北京人连队,农场每一个连分一个班。这是因为农场腾不出一大片房子来安 置北京人过冬,只好采用这个" 缓兵之计" ,过完冬天再说。 大部分人分到了" 苇子连" 。这个连离场部远,在博斯腾湖旁边。场领导考虑 北京人" 爱闹事儿" ,把他们弄到"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省得闹心。二来农场马上进入冬季割苇草工作,各连的男女年轻工人全要到湖面冰 滩上打苇子去,这工作自然少不了北京人。丁义是单身汉,自然要调到" 苇子连" 。 而王振春是有家的人,本应该随童玛丽到农业连去的,但是他也被拉到" 苇子 连" 了,据说是钱明喻发的话:" 反正他到农业连过不了几天也得上苇子湖,干脆 直接去吧!" 小王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再说他不喜欢干家务,跟自己哥们儿 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挺好。而且他听说苇子湖冬天可以在冰面上打鱼,这事儿挺新鲜, 一定挺刺激的,他想:如果能打点儿鱼回来,给计划中的春节喜筵添一道菜,岂不 是好事儿?所以他连家都没回,就直接让马车拉到" 苇子连"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