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京人命运的转变 一、右派平反的消息 王汉这次到北京采购和探亲,收获真是太大了。回到师部汇报完工作,他立刻 赶到胜利农场去找在连里喂猪的张文景。他肚子里的好消息太多了,他要倒出来和 好朋友分享。 头一条,她女儿小慧,居然能通过北京大学的" 政审" 关,被录取为数学系的 学生。这是毛泽东时期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她的爸爸是" 阶级敌人" 、" 三 类人员" 、" 专政对象" ,共产党怎么能培养" 敌人" 的儿女?小慧在学校只读到 了初中毕业,尽管她的考试成绩在全校一直是第一名,但她的出身决定了她的命运, 被拒绝录取她上高中。但是她在家里一直在母亲刘淑英的指导下,自学高中的各门 功课,而且想方设法找来高中各学期的考试题在家里" 自考" 。学校老师发现了小 慧的勤奋和聪敏,也愿意课外指导她的学习。这次被意外准许参加" 高考" 是十多 年来老师的推荐、保举,而且在此之前她" 自考" 了好几次" 高考试题" ,都以最 高成绩在老师心里" 名列榜首" 。王汉看到女儿的" 录取通知书" 激动得流下眼泪, 他破例买了一瓶" 二锅头" 喝了一个醉。他不但为女儿" 醉" ,也为妻子" 醉" , 因为刘淑英也被恢复了实验基地" 材料保管员" 的职务。他在心里更为自己" 醉" , 因为他的亲人能得到这些" 好运" ,明显地意味着他们这些社会底层人们的命运将 会有所改变了。至于能改变多少,他不去想,也无法想,只要能重新让他从事原来 的科研工作,他就" 心满意足" 了。 没过几天, 他在劳改农场时代的几个知心的右派朋友相继来看他。这一下他心 里像是灌满了" 蜜糖" 一样,甜极了。因为难友们给他带来一系列" 小道儿" 好消 息:" 中央在烟台召开专门研究右派分子问题的会议,尽管会议上还是按照毛泽东 过去给反右运动定的调子研究讨论,但总意味着新的中央领导尤其是华国锋、胡耀 邦,他们的眼光射向了被冤枉了几十年的人们身上。这表示新的中央领导在一定程 度上能" 听民意、顺民心" ,比起毛泽东的专横跋扈是一个民主上的进步。 他回新疆来,把这些" 小道儿" 消息一一对张文景等几个人道来:" 有人听说 ,这一回是彻底平反,恢复原职、原薪,补发这几十年的工资,是党员的恢复党籍, 恢复原来的党内职务。反正真是天翻地覆,一切好事全落到咱们右派的头上了。我 反复想过,恐怕没有这么好的事儿吧;也许这是咱们这些受了几十年苦的人' 听风 就是雨' 地在做梦吧。不过这几十年里能做这样的好梦的机会不多,做了那么多年 的恶梦,能有个好梦做做也不错。" 张文景听了,沉思一阵,慢条斯理地说:" 我 想问题喜欢一分为二去想。没有中央最高层领导的点头,就不可能召开这个' 烟台 会议' 。相对六一年传说的给右派平反的小道儿消息来说,这一次的消息是值得庆 贺的。因为据我从过去红卫兵小报上知道的情况,那一次小道儿消息其实是真的。 只不过那是刘少奇提出的建议,他上边还有毛主席管着,所以最后也只是一个消息 而已。这一次是从上而下地提出解决右派问题,我以为是有希望的。但是像老王听 说的那样' 全恢复' ,恐怕只是咱们这号人里' 一厢情愿' 的胡思乱想罢了。" 王 继军听到这里,急忙打断他的话:" 怎么不可能?毛泽东已经死了,王、张、江、 姚四人帮也彻底完蛋了。我那时候就想过:' 唐山大地震' 是天意,老天爷对毛泽 东的统治造成的民怨做了响应。而且过去整我们的那些老爷们,这几年也都挨了整、 受了罪,他们心里应该明白我们的冤屈,给我们彻底平反全恢复应该是自然而然的 事。" 张文景拿过一张白纸,用他平常计算数学题的那支铅笔在纸上画着说:" 我 用解析数学题的方法来分析这件事。毛泽东在位这几十年,大小搞了这么多次政治 运动,把所有和他意见相左的大小干部包括刘少奇这样高的干部全打倒了。执掌社 会各个部门的掌权人都已经全部是' 毛派' 的人。这些日子一些报纸上不是一再宣 传' 凡是毛主席的指示一律照办' 的调子吗?这说明在中央部门还真有不少' 毛派 '人员在掌权。有他们在位,能给咱们平反吗?这就像是人的胳膊长了个疮,你不把 脓疮烂肉挖掉,新肉能长出来吗?所以我说咱们还是要' 慎言慎行' 。今天在这儿 说的话,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千万别向外传,免得招惹意外的祸灾。" 王汉想了想 说:" 老张这话也有道理,不过咱们虽然不要对这小道消息太当真,但是也多少在 思想上做个准备。' 无风不起浪' 嘛,中央能召开研究右派问题的会议,总会有个 结果吧?而且这个结果我相信不会比现在更坏的!即便是不给我们平反,只要能起 用我们,让我们专业对口,回到自己原来的岗位工作,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所以我 们不妨假话当作真话听,心里有个' 小九九儿' ,应该捡起自己原来专业的,马上 着手温习温习,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显不出咱们的真功夫。" 王继军满怀疑虑地 说:" 既然中央级报纸刊登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的文章,按照过去的 政审程序这篇文章一定是有来头的,弄不好就是中央领导层的声音。这么多年的实 践不是无数次证明了五八年反右运动就是错误的吗?连毛泽东自己都说过这是' 阳 谋' 。不管这个' 谋' 是阴的还是阳的,从一个' 谋' 字就可以说明是毛泽东事先 设计好的整人办法。现在要是真的定下用实践来检验真理的执政大计和方针,就应 该给我们这些受了几十年冤屈的' 右派' 平反了。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 张文 景听了脸色严肃地说:" 老王,你把事情看简单了!这么跟你说吧,现在坐在中央 最高位子上的人,都是当年经过包括反右在内不少运动的人;而且他们也是不折不 扣地执行毛泽东极左路线的人。如果彻底否定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就变相地等于给 他们自己身上添加了一条罪状,他们愿意这样做吗?这事换到你身上又该怎么样? 别忘了,五七年邓小平就是全国反右运动的领导人,他能做到自己往自己身上扣屎 盆子吗?当然据我了解邓小平这个人还是个有心计、胸怀雄才大略的人,也许他能 坦诚面对共产党、毛泽东过去的错误而且给予纠正。那么这个人可就真是一个伟大 的历史人物了。这些日子我还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中国从清末到现在 已经经过近百年的动乱,百姓受苦、国家受难,造成中国在世界之林没有立锥之地 的处境。现在动乱的根源被老天爷和中国的有识之士解决了,国家的当务之急就是 团结一心' 奔四化' ,把中国的经济建设迎头赶上去。过去的事毕竟过去了,死了 也好、伤了也好、受罪了也罢,都熬过去了。我觉得没有必要现在在国家' 百废待 兴' 的非常时期揪住历史问题不放,非要闹个' 水清石现' 、你对我错的。所以我 对中央给右派彻底平反的消息不太相信,但是我深信中央会给我们一个适当的结论, 然后让我们到合适的工作岗位去发挥余热。在祖国建设的过程中尽一点儿微薄的力 量,让我们临死之前能对祖国表一点儿忠心,来证明我们从来都没有反党、反人民 的思想、言行。" 同样是右派的王树疆心有不甘地反问:" 难道毛泽东生前犯下那 么多错误,老百姓怨声载道,党中央后人领导就不给全国人民一个交待吗?" 张文 景略有所思地回答:" 这个问题在目前的中国比较敏感,就算是让邓小平处理起来, 也是比较棘手的事。你们想过没有?虽然毛泽东去世了、' 四人帮' 打倒了。但是 在国内各个地区的大小官员还有非常多的' 四人帮' 余党,而且中国对毛泽东的神 化宣传持续了几十年,连三岁小孩都会唱'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 现在中央领导一下子提出彻底批判毛泽东的口号,闹不好中国就会出现内战和 大乱,中国人就会真正吃二茬苦、受二茬罪的地步了。这对中国的老百姓有好处吗?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即便是重新启用右派,也还要再等几年。这就是我刚才说 的那句话:' 烂肉要先割掉,才能再长新肉' 。不对' 四人帮' 余党做组织上的彻 底清理;不对毛泽东一些错误观点给予纠正和澄清,什么建设祖国、落实知识分子 政策等等一切' 拨乱反正' 的措施,都只是停留在嘴上的空话、虚话,根本无法真 正落实下来。所以从中国发展大计出发,我觉得对毛泽东的评价最多只能停留在对 '文革'这一阶段的历史做一结论。以我对毛泽东的历史功过作评论,最多是' 倒三 七' 开、功三错七。但是这个公正的结论恐怕要等五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由我们的 第五代、第六代来通过专门的研究人员,以大量翔实、具体有充分说服力的历史材 料为根据,才能得出公正、恰如其分的结论。现在不管他是正三七还是倒三七,只 能先搁到一旁不作理论。我认为能想得通这个道理的人就会在以后共产党给我们工 作机会的时候,勤奋努力、日以继夜地去实现我们在五八年之前的梦想,这才是真 正的做人之道。" 他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论点虽然还不能平息众人心里多年的积怨, 但大伙儿都觉得不无道理。哪个朝代没有冤死的鬼?多年来报纸上不是总说" 交学 费" 这一名言吗?我们这些被冤屈的右派就只当是中国历史前进过程上,为了寻找 正确、适合中国国情的道路所交的" 学费" 吧。 大家无言而散,不过从此之后北京人里的一些右派都开始利用一切业余时间翻 看过去的专业书了。原来划右派之前当翻译的人开始每天早起嘴里喃喃自语地背外 文单词。张文景抓紧一切业余时间又写出几篇关于数学教育和从儿童开始抓数学基 础教育的文章,通过学校张校长以学校教研组的名义发表出去。连里那几位文革造 反派起家的干部再没有人给他们扣" 右派想翻天" 、" 痴心妄想" 的帽子,只有张 礼可能也是从北京得到了一些消息(王汉他们的秘密集会从来都不敢找张礼和张奎 印),在引水河工地后期对指挥部的干部说话口气就变了,好像他成了指挥部的领 导。每天上班他开始把本来是他担负的工作比如写黑板报、在农场各连工地轮流宣 诵工程进度动态、对各连工程质量的表扬和批评等等,他一改过去逢干部就笑脸相 迎地点头、每次和别人说话不笑不张口,张口必称" 您" 的媚态,开始板着脸直呼 其名地让别人干这个、干那个。看见苟连长他也敢挺胸叠肚直呼" 老苟!" 而且他 那说话的神气和语音分明是把" 苟" 字当作" 狗" 字来说的。开始苟连长心里挺奇 怪:"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儿' 气迷心' ?还是最近累得发神经病了?" 后来也听说 了右派翻案的小道儿消息,尽管心里气得恨不能立刻把他批斗一顿、打回班里推车 甩土,但是他有些心虚:"'四人帮' 那么大的官儿都完蛋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 年河西' ,没准儿这回这些老右派们真能翻了身!他们不当官便罢,一当官就会比 自己大多少倍!还是别招惹他们为好,像张礼这样的小人,落到他的手里不把我整 死算我命大!" 王汉在师部农科所上班后开始做出水稻、玉米改良种子的计划,他 向所领导提出要求订阅几份国外农业科技杂志,但是遭到所领导的坚决拒绝:" 这 两年刚刚批判完崇洋媚外、卖国主义,你现在要拿帝国主义的资料在这里推广?你 这是典型的复辟翻案风!" 刘优德知道后也批评他:"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 提这样的要求?先立足于本地区的种子改良工作再说。" 王汉耐心解释:" 这次在 北京向原来一些老同事了解到世界农业科技发展状况,现在外国已经有科学家在研 究水稻转基因品种的工作。而我们国内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转基因?怎么个转法?据 说这种水稻产量可以提高三分之一,现在面临着的问题是进一步改善这个品种的内 在品质,使它既高产又好吃。我们兵团现在还不具备这个研究条件,但是我想我们 应当学习人家已经有的成果,在脑子里对转基因有个基本认识。一旦条件成熟可以 马上进行研究,能把全兵团的粮食产量提高百分之三十,这个数字可是够惊人的。 我们现在比外国落后得太多了,一定要迎头赶上才行。" 刘优德还是不同意他的要 求:" 王汉,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现在国家的形势还不 够明朗,上头还在抓阶级斗争。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但现在不行!你先踏踏实实在 所里做出一点儿成绩来,以后有了机会我自然会支持你干的。现在你这么一折腾, 把我闹得挺被动,人家当官的三天两头来告你的状,你让我怎么办?" 王汉无奈, 只好写信让妻子给他设法找一些这方面的杂志寄来学习,他决心在水稻转基因品种 方面做一些研究。听说兵团农科院有个资料室,里边有国外的有关资料,为此他借 口联系业务到兵团农科院去,以获得一些科研资料。 住在兵团招待所,他白天扎进农科院资料室翻阅国外农业科技资料、作学习笔 记,晚上回到招待所在灯下翻阅借来的资料、整理笔记。和他同住一屋的两个从北 京来的人,见他这么勤奋学习,又有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就跟他搭讪着聊起天儿 来。听说他是从农二师来的,两人特别高兴,其中一人问:" 你既然在农二师工作。 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能不能知道?" 王汉抬头对他们笑了笑,眼睛又回到资料上 顺口答:" 我虽然在师部农科所工作,那只是借调帮工,其实我只是一名农场工人。 所以您向我打听师部的人,我是一个也不认识。""不,我向你打听这个人不是干部, 也是农场工人,而且还是一个没摘帽子的右派分子。根据有关资料,他的地址应该 是农二师胜利农场。这个人叫张文景。" 一听到' 胜利农场' 和' 张文景' 这几个 字,王汉连忙转过头来说:" 您算是问对了人了。我就是胜利农场的工人,而且认 识张文景,你们是……" 那人连忙自我介绍:" 我们是北京中科院干部处的。你们 那个叫张文景的人在杂志上以学校的名义发表了几篇论文。我们费了不少的劲儿才 打听到论文真正作者的名字。院领导决定把这个人调到北京中科院研究所里,以发 挥他的专业特长,为' 建设四化' 服务。你能不能把这个人的真实情况给我们介绍 一下?因为这几年弄虚作假的事儿太多,常常报纸上把一个人吹得天花乱坠,我们 一调过来才发现是草包一个。" 王汉饶有兴致地向他们讲起张文景在学校教书的事 情:" 学校领导都深有感触地说:这么多年来,不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对数学这门 课头疼。授课的老师照本宣科,讲来讲去,倒把自己绕进去钻不出来了。学生们更 是听得满头雾水,不知所云。但是张文景讲数学课不但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连老 师们都爱旁听他的数学课,简直像讲故事一样,把枯燥、繁琐的数学原理融入在学 生日常生活所闻所见的事物中,深入浅出地不但让学生弄明白数学定理,还能结合 实际知道怎么应用。比如他带着学生到地里丈量土地,以此讲解' 勾股弦定理' 和 实际应用方法。这样的事例太多了,你们可以深入到农场学校向老师学生去调查, 不要光听我一个人的。兼听则明嘛。" 那两个人听得入了神儿,其中一个人笑着说 :" 我们搞干部工作的都是听其言观其行的。我们观察你几天了,你每天早早出去、 晚晚地回来,而且回来后就埋头看材料,像你这样勤奋的人现在不多见了。所以我 们相信你的话,不用再去调查了。" 王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连忙问:" 他 现在还带着右派帽子,而且是' 极右' ,你们还能调他到北京吗?" 两个人中一位 年岁稍大一点儿的人面色带笑地回答:" 明人不说暗话,凭我多年做干部工作的经 验来看,这位同志你一定也是一位从北京六六年发配来的右派吧?你们身处偏远地 区,消息闭塞,再加上一些左倾的干部从中作梗,对下边不传达中央文件,所以你 们对中央的声音听到的不多。对于当年的右派问题如何处理现在还没有最后定论,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可以使用他们,让他们在国家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 这是中央领导一致点头同意的,所以我们院领导才敢决定调张文景到北京。只是你 们兵团的干部对中央的新精神还吃不透。他们一再推托说:要向上级农垦部请示, 弄得我们两人也没办法,只好住在这里等。我把情况向我们院领导作了汇报,他说 让我们直接去找省委书记,他会通过有关领导给省委书记打招呼的。只是省委书记 不好见,' 四人帮' 打倒了,过去遗留下来的乱七八糟事情太多,整天忙得他见不 到踪影。不过他的秘书答应过几天抽空儿把我们的事儿向他汇报,估计再等几天就 能得到省委书记的亲笔批示。到那时候,兵团的干部就不敢再阻拦我们了,我们就 可以亲自下到胜利农场去调人了。" 另一位干部扯转话题问:" 你原来在北京是做 什么工作的?想来你一定也是个科技干部吧?""我原来在中国农科院工作,是做水 稻种子改良研究工作的。" 王汉简单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 对!你现在应该抓紧业务学习,用不了多久你一定会被调回北京去继续你过 去的研究工作的。" 王汉考虑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对这种组织工作不好插嘴,就借 口出去方便一下把这个话题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