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经济大潮的涤荡 一、潮起潮落又几年 武汉是中国有名的三大" 火炉" 之一。丁义虽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但是 每年的夏天,仍是他最难捱的日子。 说起来,他也不是没经历过" 热" 得人" 死去活来" 的磨难:在北京的劳改农 场过夏天,就好像" 热魔" 钻进人的五脏六腑里,从身体里边往外散发它的魔力, 也像包饺子剁白菜馅儿用纱布拧挤菜水一样,要把体内的水分全拧挤出来。身下的 "凉席"铺着,被汗水湿透又被体温烘干。人们的心里就像有无数个小虫子在体内揪 肝扯肺、翻肠拱胃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个夏天熬下来,每个人都会掉几斤 肉、添一道抬头纹。到了新疆,离开了海洋性气候的闷热潮湿,却又跌进了沙漠性 气候的燥热晒烤。一想起当年在塔里木地区修公路的情景,丁义的头皮就发麻。那 里上下左右没有一丁点儿遮挡太阳的地方,惟一给他们抵挡太阳那万把金针的,是 厚厚的毛毡帐篷。但是它同样把闷热烘烤留在了帐篷里,让居住在里边的人们燥热 难熬。每当看到羊肉串在烤炉上被烤得" 滋滋" 冒油,丁义就会想起在塔里木修路 的时候,那烈日毒光照在头上、背上的感觉。所以不少北京人大都不怕冷只怕热, 冬天再冷,比如三九天在帐篷里没有火炉;又比如寒冬腊月在苇湖的冰天雪地里, 他们钻进似冰的被窝儿,身体缩成一团,硬是睡得香甜甜的,把寒魔丢在脑后。但 是三伏天就没办法躲避,那贴身附体的燥热和无处不在的阳光灸烤,白天在无遮无 盖的工地干活儿,被太阳晒得头昏脑胀,夜晚帐篷里的燥气依然坚守在帐篷里,折 磨着劳累一天的人们。 每年的三伏天儿,是北京人闹" 红眼儿" 的时期,炎热逼得人们不得不跟它打 起" 地道战" ,有人在帐篷床铺下挖个长坑,用水洇透,这样躺在坑里睡觉,就好 像钻进了地下,沙性土壤的吸热作用,能保护人们睡个好觉。但是睡" 地坑" 的副 作用,在年轻火力壮的时期显现不出来,到了老年身虚体衰,当年地坑里的阴湿寒 气就会出来闹腾,让人们腰寒背疼骨头酸,大把地吃药片儿,大瓶地泡药酒。只有 胜利农场的夏天给丁义难以忘怀的留恋,因为那里三面环山一面近水,林带纵横, 浓荫蔽日。虽然同样有金光万道普撒在人们身上,但是不时会有阵阵山风从带着" 雪帽" 的山峦吹来,用它那清凉的柔手替人们赶走燥热。更让那里的人们惊奇的, 是不论外边的太阳多毒、多热,晒得人们冒油脱皮,只要找一个树荫儿或是阳光的 背阴处一躲,马上浑身透凉暑气皆无。就是最热的三伏天儿,这里的人们晚上睡觉 还是要盖被子,不然会被寒气催醒,夜不成眠。 现在丁义却是躺在武汉汉正街他那" 贸易行" 后边的小屋里夜不成眠。不但燥 热让他难以入睡,还有" 呜呜" 鸣叫着的蚊子令他心惊胆寒,不敢闭眼。看着丈夫 辗转不眠,周春芳颇有些不解地问:" 这就怪了,前两年不也是这么热,也是这么 多蚊子,我瞧你睡得像个死猪一样,怎么今年就睡不着了呢?" 听了老婆的话,丁 义没有吭声,只是心里暗叹一口气儿。他心里明白睡不着觉的原因。" 要是还像前 两年那样,让我每年都能大把地赚钱,就是掉进火坑、蚊子阵里,我照样能呼呼大 睡。" 说实在话,丁义的买卖确实红火了好几年,一年的流水达到过二百多万,天 南地北的干果炒货,他的买卖里都有货。后来他还让老婆回到老家组织" 橘子" 货 源北上北京、西去新疆,把南方的大米运到新疆又从新疆往南方运哈密瓜、葡萄干, 真是手脚不停地倒腾这" 五马换六羊" 的买卖。但是老天爷不睁眼,这两年让丁义 接二连三地做起" 赔本赚吆喝" 的买卖。头一次赔钱是因为王振春喝酒误事给他带 来的损失,为这事他老婆还跟他吵了一架:" 都是你,非说什么报恩!小王现在已 经完全变了,不是当年那个王振春了。" 吵完之后他立刻赶往新疆处理这件事情。 当时他跟农场签订了二百吨瓜子的合同,回到武汉,又跟买主签约,把这批货 卖出去。到了发货时间,农场派拖拉机把瓜子运到车站站台等候装车发运。当时农 场派驻在车站的发运小组是由丁义推荐的王振春负责,王依殿、钱老三协助。那一 天王振春接到车站通知:" 马上到场部拿来货运计划单,正巧这两天有几个空闲车 皮,就拨给你们了。" 王振春立刻马不停蹄坐班车赶回农场,苏场长听说此事,马 上叫来销售科长办理一应手续,然后通知场部吉普车司机王玉龙连夜把王振春送回 车站去。 王振春手拿着" 货运计划单" 刚走出场部,正巧碰上朱阿三一帮小兄弟。朱阿 三拦住王振春说:" 王大哥,这么些日子没见,我们兄弟都怪想你的。今天别走了, 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王振春扬起手冲他晃了晃手里的" 货运计划单" ,连说:" 改天吧,今天我有急事儿,要赶回去,哪天我空了再约你们。" 朱阿三扯住王振春 不依不饶地说:" 约日子不如碰日子,今天就今天了!你要不给我们面子,就不认 你这个大哥了。" 这话说得王振春进退两难,不回去吧,万一耽误了事儿自己没法 儿跟丁义交待,场里也不会轻饶他;可是眼前这些交了几年的朋友他也不能得罪, 常言说得好:"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就在他犯难的时候,正不想出这趟车 的司机王玉龙发了话:" 这事儿你也不用为难,你今天跟这些朋友去喝酒,明天一 大早儿赶坐班车回去,只要赶在车站上班前把计划单交了,就不耽误事儿。" 这话 本是一句好话,但是搁在嗜酒如命的王振春身上做起来可就难了。他这些日子在车 站住着,虽说酒是从没断过,但是王依殿、钱老三根本不喝酒,更甭说陪他划拳了。 成天喝着闷酒,让他兴趣索然。这一下有这么多" 酒友" 一块儿划拳喝酒,在家里 整整喝了大半夜,气得柳卫红跑到唐亮家里去睡觉。这也不怪柳卫红,好不容易回 来一次,不陪着老婆睡觉,却弄来这一大帮子" 狐朋狗友" 吆三喝四地闹腾,怎能 不让她生气?第二天柳卫红睡了个懒觉,起来之后在唐亮家吃完早饭,这才回到自 己家里。进门一看,屋里炕上地下七倒八歪、横躺竖卧,像一群死狗一样躺着一伙 儿人呼呼大睡。王振春正枕着朱阿三的大腿死死地睡着。柳卫红赶紧上前连推带拉, 最后用扫把打醒王振春。王振春坐起来用手揉揉眼睛,看看气得脸发青的柳卫红, 嘴唇冲屋里躺着的这伙儿人一努,咧着嘴笑了笑表示歉意。柳卫红见他还没清醒, 立刻吼了起来:" 你睁开你那马眼看看现在已经是什么时间?你误了人家丁义的大 事儿了!看你往后怎么跟人家交待。" 王振春脑子里" 嗡" 地一声,立刻抓起桌上 的书包往外冲,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等他赶回车站,已经是下午了。车站调度员 只冲他甩了一句:" 计划单搁桌儿上吧,回去等着,什么时候有车皮再通知你。" 王振春懊丧地回到临时住所,王依殿埋怨他说:" 今天上班前人家调度员来过几趟, 说是局里计划科让赶紧把计划单送过去。我们哥儿俩' 俩手攥空拳' ,一点儿辙都 没有,只好眼看着车皮推到别的岔道上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丁义的二百吨瓜子 误了发运期也就误了交货期,几家买瓜子的厂子把丁义告下来,让他赔了一笔违约 钱。瓜子因为过了加工期,只好堆在库房里慢慢儿卖,这一进一出,着实让丁义赔 了很多钱,而且影响了他的信用。后来几年里找他买瓜子的厂家越来越少,使他的 生意最终走向衰败。而王振春也因为这件事被场部辞退,丢掉了这么好的工作。丁 义从武汉回来,对他说:" 王大哥,咱们哥儿俩的交情就到这儿为止了。兄弟我忠 告你一句话:想要玩儿闹,要跟那些酒肉朋友混,就别想往发财路上走,这两者不 可兼得。这是这个月的补助费,也是最后一次补助费,你给我打个收条,何去何从, 您自己看着办吧!" 王振春没有替自己辩解,只是默默地接过丁义递过来的钱,没 有吭声。要是在过去,这点儿钱根本进不了他的眼,现在没办法,他已经没工作了, 他需要钱。" 人到了这份儿上,什么脸面、名声也就顾不上了。" 他心里替自己找 了个" 台阶" 下,回到砖厂,真正" 失业" 在家休息了。 丁义因为这笔生意跟苏场长闹了隔阂,因为他指责苏场长对报" 货运计划单" 这样重要的事不重视,没有派销售科的专人去办,因此造成他当年的赔本;而苏场 长则认为王振春是他丁义指派的" 自己人" ,他丁义自己的人误了事儿,怎么能怪 到我当场长的头上?因此苏场长坚持丁义要把当年的货款提成给他而丁义却坚决不 给,还要让农场负担他的一部分损失,从给农场结算的瓜子款里扣除。由此丁义临 走前提出签订明年供货合同的要求,也遭到苏场长的拒绝。这时候苏场长已经知道 自己接连当了两届场长不可能再连任三届了,而且他知道张奇超已经联合一些干部 到师部告他,很多事要不是背后有老政委给他撑着,他早就下台了。 张副场长得知丁义和苏场长闹了别扭,他立刻表态,支持丁义跟农场签订明年 的供货合同。一来他想把丁义拢住,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丁义跟苏永昌的关系和提 成的额度,自己马上要接替这个场长位置,谁跟钱有仇哇?二来他还想利用丁义跟 苏永昌的矛盾从丁义嘴里套出给苏永昌的提成事实,用以作为最厉害的炮弹向苏永 昌轰去,弄好了也许能把苏永昌搞到劳改队里去,出一口心里的恶气。 他的理由很充分:" 咱们农场种瓜子总是要卖的,丁义这几年总的来看还算比 较讲信用。他是我们农场的一名职工,又是农场第一个致富的工人,我们应当支持 他、帮助他渡过难关。今年的账我的意见可以先搁在那儿,等以后丁义赚了钱再结 算也行。明年的合同可以签,把价钱商定好了我来签字!" 这时候苏场长已经是强 弩之末,他不想把丁义得罪死,那样对他十分不利。而且实际上在农场他已经说话 不太管用了,场部的干部们都已经明里暗里知道他的地位岌岌可危,而接替他的正 是张奇超。所以他没有横加阻拦,把这些事推给张副场长去办了。 但是丁义这口气没有缓上来,第二年他又因为瓜子的合同问题,跟张奇超打了 一场官司。当时签合同,丁义考虑到市场价格的波动比较大,像今年瓜子最后卖出 的价格已经低于原来签合同的价格,如果今年再碰上什么诸如运输问题、瓜子质量 问题,他面临的经营风险太大了。因此在商议瓜子价格的时候,他提出先定一个浮 动价,如果明年瓜子行情看涨,他自然会把价格适当上调;一旦行情不看好,市场 出手价不高,农场应当适当地把价格下调。张奇超觉得这个问题说的太早:" 明年 的事还有三百六十五天哪!到时候再说吧。" 只是丁义坚持把他的意见写进合同里, 张奇超也没有表示反对。 第二年丁义不敢大意,自己亲自跑回农场验货、发货。丁义这两年做生意学精 了,他一面在农场各连验收瓜子往车站站台备货,一面雇车往周围农村转悠,打听 瓜子价格的变动。这一打听不要紧,确实吓了他一大跳,因为瓜子种植户已经全部 采收完了,却还没有收购瓜子的汽车出现。而且农民卖出的价格一跌再跌,农场给 他定的是四块五毛钱一公斤在连队场院交货,不少农民愿意给他送到车站交货两块 五毛钱一公斤就行。这时候丁义已经意识到今年瓜子会有一个大跌价,于是他停止 了在农场的收购工作,准备转向农村收购。对已经运到车站站台的一车皮瓜子,已 经是场长的张奇超坚持让丁义按四块钱一公斤结算,并答应如果再来拉的话可以降 价为两块五毛钱一公斤。丁义不是傻瓜,他自然不答应按四块钱结账,最后两方面 争吵得脸红脖子粗,丁义推出最后一招:" 我在哪个连拉了多少瓜子就还给他多少 瓜子,至于运费的损失我认头了。" 但是张奇超坚决不干,于是两方面落得不欢而 散。丁义想着:" 过几天我上张场长家里去,给他塞点儿钱堵住他的嘴,这事儿也 就算解决了。" 丁义被瓜子收购的再一次降价弄昏了头,整天忙着在周围村子里跑, 心里美滋滋的:" 今年我跟武汉签的销售合同价格再降十次也都有赚头儿,看来今 年能把去年的亏空补上,还会有一笔大赚头儿。" 但是他忙得忘了到张奇超家去的 事儿,等他想起来,法院一张传票已经送到他住的唐亮家,而且他在农场银行的账 号被查封,账上的钱被扣押。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只有硬着头皮去 应诉,而且他心里觉得自己是完全占理的,因为瓜子的价格这时候已经降到每公斤 一块七八毛钱了。于是他跑到库尔勒去找那里刚成立的一家" 律师事务所" 。在武 汉的时候,他和别人打过几场官司,都是请的律师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