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到达新疆第一站 一、戎昊臣再掌大权大河沿火车站,是兰新铁路上重要的客货站之一。五十 年代,凡是从外省来的人和物资,要到新疆南部地区去,都要在这里下车或卸货, 再用汽车装载,翻越天山余脉运往南疆各地。车站地处戈壁荒野,只有站在车站 最高的房顶上极目远眺,才可以看到目光所及的地平线边缘隐隐约约有一片浓绿 时隐时现在茫茫灰暗的戈壁滩中。那里就是世界闻名的" 吐鲁番盆地" ,那里的 海拔比海平面还低一百多米,是著名的" 大火盆" ,夏天热得不得了,但也是著 名的葡萄之乡。不过" 大河沿" 这里,却连一寸绿地也没有,这里的房子大都是 土坯砌就的矮房群。一眼望去,满目尽是建筑模式相同——军营式,外观颜色雷 同——土黄色,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各自独立地散立在灰暗的、起伏不平的荒 滩上。唯有被这些矮房群落包围在中间的铁路部门的建筑,是用灰色或红色的砖 砌就的,但也被火车头喷洒的黑煤灰染成了灰黑色。用它那驳杂的脏脸,面对着 繁忙的人们迎来送往。 在生产建设兵团南疆地区各师的接待站,也就是那一块块矮房群的旁边,还 有一座用砖砌建的房屋,那就是解放军驻大河沿车站的接待站,人们简称它为" 兵站" 。兵站原是为接送进出新疆的部队而设的,这几年从口里来了一批又一批 的支边青年,凡是分到南疆兵团各单位的,都由这个兵站接待。车站地区的人们 一听到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响起,就知道又有哪个大城市的" 知识青年" 来了。斗 大字的欢迎布幅和五色彩旗会悬挂在兵站门口的上方,制造出一股热烈欢迎的气 氛。 流传很久的一句谚语:" 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就是车站地 区气候特点的典型写照。尤其是三伏天的正午时分,毒辣辣的太阳,向大地喷吐 着火一般的金光。死寂的戈壁滩在灼热的红日挤榨下,把深藏在戈壁石下的一丝 儿水气,变成蒸人的热气,弥漫在空气中,使人们感受到一种蒸心烤肺、令人窒 息的燥热。这时候房子是人们唯一获取和享受阴凉的地方。吃过午饭,人们会躲 进用厚厚土坯砌成的矮房中躲避阳光、热气的" 追杀" 。 兵站这时候正在开午饭,熙来攘往的人们出现在通往餐厅的路上。饥肠辘辘 的人,甩开大步直奔饭厅而去。已经填饱肚子的人,抹着嘴唇,步履漫散地往外 溜达。后一伙儿人中,一个头戴绿军帽的人站在饭厅门口扭头冲身后边喊:" 老 戎!快走哇!吃完饭了,还磨蹭什么?" 后面那人轻声应了一个" 嗯" 字,却仍 然迈着八字步,不紧不慢地走着。这人头上一顶已经发白的黄帽子歪扣在眉梢上 方,一件白衬衣披在身上。一只手拿着用竹皮儿做的牙签,慢搭斯理地剔着牙。 脚底下一双布鞋趿拉着,走到喊他的人面前,眼珠斜下地看着那人,漫不经心地 说:" 老王,急什么?回去还不是压床板?" " 老戎,你真沉得住气儿。天天这 样三个饱儿、两个倒儿,也不闷得慌?今天中午咱们一块儿出去溜溜,散散心好 吗?" 老王是个" 程咬金式" 的急脾气,话到手也就到了。他拉住老戎的手往外 拽,不小心把老戎披在身上的衬衣拽掉了。戎昊臣甩开他的手,捡起衬衣抖落两 下依旧披在身上,脸扭过去看着那一排排平房说:" 你跟老何他们去吧,我还有 事儿。昨天会上华师长点了我的名,让我们准备接人。好多事儿我脑子里还没想 清楚呢,我得好好儿想想。你们去玩儿,可得早点儿回来,万一有事儿,别找不 着你们!" 说完戎昊臣挪动脚步,逛大街似地往平房宿舍踱去。同时目光四下扫 瞄着身边来往的人们。 兵站眼下集聚了一二百人。和他一样, 都是奉师部紧急调令集中在这里,准 备接收从北京调来的" 特殊支边人员" 。从平房宿舍门口贴的纸条上可以看出, 这些人分别是从" 化工厂" 、" 工程团" 、" 钢铁厂" 、" 水泥厂" 等单位来的。 戎昊臣来到贴着" 化工厂" 名称的房前推门进去,只见屋里五张床空了三张,只 有言排长正在屋子中间一张桌子上切西瓜。见戎昊臣进来,连忙递过一块瓜来, 非常客气地说:" 戎指导员,吃块瓜吧!" 戎昊臣摆摆手,不屑一顾地走到自己 床前,身子一横躺在铺上,说:" 吃这种瓜还不如喝白开水!这样的瓜,在我那 瓜地白给都没人要。老言,他们出去逛去了,你不知道?马上快接人啦,再不去 没时间了。" 老言咬了一口瓜,把瓜子儿吐在地上,憨直地笑着说:" 这瓜哪能 跟你种的瓜比?吃你种的瓜,就跟瓜瓤儿上洒了一层白糖一样甜。不过,反正这 瓜不要钱,不吃白不吃。出门逛街我不去,一会儿跟小戴他们打扑克去。" 正说 着,旁边屋子里有人在敲墙壁,发出" 咚咚" 的声响。老言冲戎昊臣笑笑,抹着 嘴巴又抓起一块瓜,出去了。戎昊臣目送他出门,嘴角撇了撇,目光收回来看着 雪白的屋顶。这时候,屋外一声火车汽笛长鸣和机车飞驰引起的震动,让他不由 地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进疆的情状…… 戎昊臣的老家是山西忻州人。他自幼父母双亡,是吃" 百家饭" 长大的。因 为自小没人管教,所以养成不务正业的毛病,只想混日子。谁家有婚丧嫁娶、小 孩满月、老人祝寿的大小事情,全能看到他在里面跟着忙乎。目的无非是混碗饭 吃,落几个零花钱。国共两军开战,老百姓遭了殃,他也混不下去了。于是他投 了阎锡山的队伍当了二年兵。在这里,他学会了当逃兵:逃跑之后回到村里再自 卖自身当壮丁,混几块大洋。1948年, 他被共军俘虏了,一来他只是个大头兵, 二来出身贫农,仗着" 出身成分好" 这一条,让他加入了人民解放军,跟着部队 一直打到海南岛。后来又转入四川剿匪。全国解放以后,他所在的部队转为公安 军,担任看押犯人的工作。后来因为修建兰新铁路,又随着几十万犯人到了新疆。 因为他聪敏,能说会道,在部队里学文化挺用心的,居然达到了中学水平,所以 被提拔为劳改队的文化教员——反正教的是文盲,学的也只是语文,他的这点儿 " 文化水儿" ,勉勉强强也够了。随着铁路一段段通车,他也一步步升为正连级 指导员。修了十来年铁路、公路,最后落脚到化工厂当了一名保卫股副股长,还 找了个山东大姑娘成了家。不久又有了儿子,他也升为正营级。可是就在这家庭、 事业两兴旺之际,厂里开展" 四清" 运动。一位连级干部在他的刑讯逼供之下自 杀了。一张张告状信飞往厂、师和兵团司令部。经师工作组查实,认定确实是老 戎刑讯逼供致人自杀,把他从正营级一撸到底,下放到后勤处农场瓜地种西瓜。 他老婆也从场部下放到农场劳动。每天顶风冒晒、挥汗如雨地干活儿,让他实在 受不了。更加上他老婆从坐办公室转到地里干活儿,生出一肚子的怨气,进而谩 骂,让他产生了离开这里的念头。回山西不行,因为老家没人了。去山东也不行, 因为那里太苦了。最后反复酌量,决定到师部去找好朋友王金昌,求他帮自己解 脱困境。 王金昌是河南人,建国以后当的兵。入朝参战,到了东北没去成朝鲜,又在 北京警备区干了几年。复员以后回到老家,因为生活太苦,他就跟着同村人奔新 疆来找工作。正巧老戎在兰新铁路带着犯人修路基,王金昌就到他这里讨口饭吃, 顺便问问这里招不招工。戎昊臣见他二十多岁,身体健壮,谈话中又了解到他当 过兵,于是决定把他留下来当一名工人,负责保管炸药、雷管和工地点炮。那一 次正赶上华团长到工地视察,工地正在炸山。一块飞石从天上迸下来,王金昌见 事儿不妙,立刻扑上去把华团长压在身下下。于是本来要砸在团长头上的石头打 在老王的左眼上。团长的命保住了,老王的一只眼没了。看在救命之恩的情份上, 老王从一名工人提升为队长,后来又调到化工厂当了排级的车间主任。华团长升 为师长以后,一直想把他调到师部去。可他推辞了:" 斗大的字俺认不了一升, 俺这二杆子脾气也不好。坐大机关还不净给您添麻烦吗?" 他理由十足地把华师 长说服了。只是那位同样是河南人的师长夫人总埋怨师长:" 就凭恁一个大师长, 不能把俺兄弟调来?哪个部门不能寻个闲差养着他?" 就这样,他终于被调到师 部来了。 王金昌听了老戎的话,那只好眼一瞪,大手一拍胸脯吼一声:" 中!这点儿 小事儿,包在兄弟身上,明天就出发!" 从师部回来,戎昊臣心里美滋滋的。因 为主管干部工作的师长夫人答应不再追加他的处分,恢复他的副指导员职务,而 且答应把他和王金昌一块儿调到新组建的单位去工作。当然,他知道这都是师长 夫人看在王金昌的面子上做的安排,而老王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又是自己的好朋 友,用不着感谢的。 就这样,戎昊臣以副政治指导员的职务带着厂里抽调来的十三名干部,组成 一个连的领导班子,来到大河沿兵站等候接" 兵" 。 前两批" 北京青年" 没让他接,他也不想要。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批到兵站 的" 北京青年" ,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一个个歪头斜脸的,站个队像一群 鸡一样,而且是被当兵的押下车的。后来听说这些人曾经在河南新乡车站闹事, 夺了押送战士的枪,还开枪打死了一名解放军团政委。他心里庆幸没有让自己接 这些捣蛋鬼。 昨天下午,他参加了华师长主持的" 情况介绍会" 。首先听取了从北京来的 一位姓白的副处长介绍了即将来到兵站的这批人的情况。这些人基本上分为两类 :一类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性质的小流氓、小偷儿。他们虽然犯错误性质轻,但 调皮捣蛋爱闹事儿的多。另一类是五七年的右派和历次运动中清洗出来的思想反 动分子和历史反革命分子。这些人表面老实、骨子里仍然坚持反动立场,他们在 暗中操纵那些头脑简单的流氓、小偷儿闹事儿。这些人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 盾处理的。白副处长告诫兵团干部们要善于跟这些" 敌矛" 的人斗智、斗心眼儿, 才能把这些人管得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从姓白的一番讲话中,戎昊臣知道自己 将接的这批" 兵" 是原来劳动教养过的,还有少数人劳改过。凭他的经验,认定 这些人比前几批小青年好带。首先他们都过了劳动关,能干活儿,会干活儿。这 些人有犯错误的" 前科" ,大部分人会得上" 劳改后遗症" 。借助十几年管犯人 的经验,他相信自己能把这些" 兵" 玩儿转了,让他们服服帖帖的。 华师长接着讲话,他是照着兵团宣传部参谋宛宏机给他写的稿子念的:" … …这些人虽然过去犯过错误,但他们经过党和政府有关部门多年的改造,有一定 的进步表现。他们现在的身份不是劳改、劳教人员,也不是就业人员,而是支边 青年。大家今后的管理工作中要注意掌握党的政策,在管理上要不温、不火。决 不能用对待犯人的办法管理他们。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是怀着参军支边、报效祖 国的心愿自愿报名来的。尤其他们中间有不少知识分子、科学技术人员,这些人 只要思想改造好了,就可以成为对人民、对兵团建设有用的人……" 稿子念完了、 华师长又即兴讲了几句:" 对这些人,既要严加管理,同时又要注意执行党的政 策。千万不敢做那违反政策的事儿了……" 二、开个战前动员会戎昊臣听了师长的讲话,觉得句句是冲着自己说的。尤 其这些人的特殊身份,让他觉得管理上不软不硬、" 火候儿" 正合适,是一件难 办的事儿。他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屋里想了一下午,决定晚上把全体干部召集过 来,大伙儿商量个办法。" 紧跟形势不放松" 是戎昊臣一句笃信的信条。 自从来到兵站,别的单位来的人除了开会、吃饭、睡觉就是玩儿。打扑克、 下象棋,几个人凑一块儿" 谝闲传" 。戎昊臣却坚持晚饭后组织大伙儿念一个小 时报纸。他嘴边常挂着一句话:" 要想不犯错误,学习是不可少的。尤其现在运 动又开始了,看不清形势的发展,就会在运动里摔跟头。哪次运动不从人群里甩 出几个去?" 吃过晚饭,戎昊臣手下的一班人陆续向他住的宿舍集中过来。戎昊 臣用目光打量屋里已经进来的人,离他不远的床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略 显浮肿、看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人。他穿着一身黄布衣服,上衣、裤子都打着补 丁,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撕着一张旧报纸,制作卷" 莫合烟①" 的" 炮皮②" 。戎 昊臣是在化工厂认识他的。他原是国民党军队" 九·二五" 起义的军官。从起义 时的连长降为副连长一直到现在。他姓赵名振堂,大伙儿习惯地叫他" 老连长" ——而把那个" 副" 字给去掉了。他也稀里糊涂地答应着。调他来,是让他负责 后勤工作。这个人平时不多说话,也从不关心份外的事情。" 算个老好人。" 戎 昊臣心里给他下了个定论。言排长坐在王金昌床边上,听着王金昌聊着逛街的事 儿,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戎昊臣当文教的时候,他是个排长——这还是从朝鲜戴 回来的官帽儿,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个排长。他头上总是戴着一顶发黑的旧军 帽。一双大眼睛,厚嘴唇见人先笑后说话。在戎昊臣这一班人里,他的工资最高 ——每月八十多元,比赵副连长还多十几块钱。 王金昌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带着一 顶新军帽,挺胸收腹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分放在膝盖上,好似学生在听老师讲课, 目不转睛地听着王金昌眉飞色舞地" 谝闲传" 。戎昊臣是调令下达那天才认识这 个人的。他姐夫——也就是化工厂计财科科长,趁机托人把刚从老家来的小舅子, 安插进戎昊臣这个班子里当一名会计。言排长的床上,还坐着这个班子里惟一的 女性:她是个上海支边青年。因为说话有点儿结巴,所以习惯性地不爱说话。她 是随丈夫——担任技术员的戴金礼一起调来的,在连里当出纳员。 戎昊臣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落在她身边坐着的身材瘦弱、脸上略显苍 白的技术员身上。这时候房门" 咣当" 一声被推开,一个中等身材、穿一身旧军 服的年轻人闯了进来。他身后跟着进来的有卫生员、管理员、材料采购员等好几 个人。戎昊臣知道这些人都是化工厂烧碱车间调来的,平日形影不离,进出都在 一起。他对那个穿军服的年轻人印象挺深的,这人叫李之强,是个山东人,当过 兵,在北京服役,刚转业来到化工厂不久。一到了兵站,他就和王金昌混熟了, 两个人在一块儿聊北京的公园、大街、商场……引得大伙儿直眉瞪眼地听得入神。 这小伙子眉毛、眼睛都会说话,跟戎昊臣聊国家大事、运动形势;跟言排长说部 队的事……反正跟什么人全能找出对方感兴趣的话题。他一进门儿先冲戎昊臣一 笑,然后找个位置坐下。 戎昊臣满脸严肃地扫视一下屋里的人,发现还少一个。他声调沉重地问:" 王统计呢?" 话音未落,一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小个子在门外应声喊着:" 到 ——!" 说着就往屋里走,脸上含着歉意的笑:" 指导员,对不起,我去解手, 来晚了,下次一定注意!" 戎昊臣没有理会他,见人齐了,立刻坐正身子,提一 口丹田之气上来,干咳了一声。屋里十几个人都停止了说话,目光一下子集中在 戎昊臣身上。 " 咱们今天开会不念报,讨论一下今后连队的管理问题。到兵站十几天了, 昨天下午接到指挥部通知:即将下车的人,由我们支队接下来。这些人的身份比 较复杂,都是劳教、劳改过的。昨天北京公安局来的一位副处长和师长分别讲了 这些人的情况。" 戎昊臣把这批人的政治面貌一五一十地介绍给大家:" 这些人 都是曾经受过处分、判过刑的,算是有前科的三类人员。但师长宣布兵团首长的 指示:这些人过去的问题已经过去,经过政府几年的改造,他们已经是自食其力 的劳动者了。所以上级规定的政策是:既往不咎、重在表现。他们的身份为北京 支边青年。但是那位北京来的副处长讲的也对,不能用管理支边青年的办法管理 他们。因为这些人原来曾经是坏人,那些流氓、小偷儿大都调皮捣蛋,不服管教 ;那帮右派、反动分子更是一肚子坏水,弄不好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点钱呢。因 此我考虑了一下午,觉得进退两难。松不得也严不得。师长一再强调政策,还告 诉我们:那些右派里面有不少人过去的职务比师长还大。还有不少是有技术专长 的人,将来对兵团建设有用。所以咱们开个' 战前动员会' ,大伙儿凑出个主意 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戎昊臣话音刚落,王金昌这个" 炮筒子" 立 刻开了" 炮" :" 指导员……" 王金昌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尽管他和戎昊臣这么 好的关系,但在公开场合,他会一丝不苟地称呼官衔儿。" 恁不必为这点儿小事 犯愁!这些人咋了?不是人?过去职务高那是过去!现在归咱们管着就放大胆去 管!俺不信这些人能尿出一丈二尺的尿来!" 王金昌这一炮轰得好,给大伙儿鼓 了劲儿,也把戎昊臣心里的阴霾驱散。但他觉得不能给这些手下干部留下一个软 弱的印象,所以他伸出手把头上歪扣着的帽子扯下来,猛一下摔在床上,大声地 说:" 王排长,你理会错了我的意思!过去咱们带过的那些四川犯人,哪个不比 这些人凶?我怕过吗?问题的关键是环境变了,要是在化工厂,还用开这个会吗? 三五步到营部,十几分钟到厂部。可是现在咱们是带着几百人在荒滩野地里修路, 几百人的吃、喝、拉、撒、睡,全靠在座的十几个人管理。靠上级领导是办不到 的,所以要开这个会,就是让大伙儿多动动脑筋,好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有个 心理准备。万一有什么事情出现,可以占个主动权。" 戎昊臣讲完话,会场出现 了冷场。众人都默默无言地坐着,戎昊臣把犀利的目光对着李之强一瞥,小李立 刻心领神会。他虽然是文化教员——那已经是部队里一个老掉了牙的职称,在即 将任职的连队里,他的职责定位应当是指导员的一个参谋、助手。所以得到指导 员的暗示,他立刻举手要求发言。见戎昊臣点了头,他环视一下屋里的同仁,大 大咧咧地说:" 这些北京人,我在北京当兵的时候就曾听说过。正像指导员刚才 说的,这些人成分复杂,管理难度大。咱们大伙儿要齐心合力,团结一心,去对 付他们。北京有句老话:'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 北京人就是狡 猾。不过咱们可以针对他们普遍存在的一个弱点,那就是他们认为到兵团来就是 当兵了。咱们就顺水推舟,给他们来一个军事化管理!" 说到这儿,他瞟了一眼 戎昊臣,见他没有皱眉头,就又接着说:" 咱们这十几个人里面,有一半儿人是 当过兵的。出个操、喊个口令,应当没问题吧……" 这时候,坐在李之强身边、 一直低头摆弄手指头的何排长笑了。他也是刚从部队转业的,一副稚气未退的模 样,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像个大姑娘。他边笑边说地插了一句:" 没吃过猪肉, 还没见过猪跑?" 李之强冲这个支持者还以一笑,继续说:" 现在全国开展' 文 化大革命' 运动,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的高潮。这些人从北京来,更应当清楚这 个形势。我作为一名文教,职责就是协助指导员搞好工人的政治思想工作。我保 证一切听从指导员指挥,坚决完成指导员交给我的一切任务!" 听了李之强的这 番话,戎昊臣脸部肌肉放松下来,露出了满意的笑。让大伙儿发言、出主意、想 办法,只是一个幌子,戎昊臣的真实目的,还是放在让众人表个态——要服从他 的指挥。凭他这十几年对付犯人的经验和聪明的脑瓜儿,应付这些北京人应当费 不了多大劲儿。关键是干部们都得听他的号令。因为这些人都是化工厂调来的, 谁不知道他曾经被撤职去种瓜的事儿?如果有人因此而看不起他,不听调遣,甚 至把他受处分的事儿在北京人里张扬出去,将会给他增添不少的烦恼。所以,他 在降伏北京人之前,先要收服眼前这些人。李之强的发言和表态,正合他的心意。 所以他给了李之强一个满意的笑脸,接续这个话题说下去:" 我同意李文教的建 议,军事化管理是一个好办法。反正以后咱们全成了单身汉,我决定所有干部全 部参加早晚的出操。还有一点很重要,大家都是从化工厂来的。过去在一起工作、 生活,难免磕了碰了,有点儿意见。咱们规定一条纪律:到了新连队,过去的事 儿一概不许再提!一切以大局为重。有违反这条纪律的,党支部要报请营部、支 队部给予一定的处罚,直到调离连队!对今后的工作,大家都要表示个态度。" 言排长在一边儿坐不住了,他手里摆弄着破帽子,一个劲儿看着戎昊臣。戎昊臣 知道这位过去的老上司、现在的老下级的这个动作是表示他有话要说。于是给他 一个台阶下:" 言排长,你是老同志、老干部,你先说说吧!" 言排长立刻把帽 子扣正在头上,上身挺直,应了一声:" 是!指导员让我说,我就说两句。我这 个人心笨嘴也笨,这一点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我和李之强一样,一切听指导员的。 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指导员刚才说了,这批北京人里有劳改过的。我请求党 支部把这些劳改过的人交给我管。我保证管好他们,坚决做到安全、高产……" 大伙听了哄堂大笑,因为" 安全高产" 是化工厂的一句口号,让他给用到这儿了。 戎昊臣忍住笑,手一挥止住言排长的发言:" 好了!老言,大家知道你是个 大老粗。劳改的比劳教的总要好管一点,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王金昌的" 炮弹 " 又上了" 膛" 。他瞧不起言排长蔫头耷脑的样子,脸上现出鄙夷的神色," 炮 弹" 就出了" 膛" :" 怕个毬?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有啥好怕的?恁也算个河南 人!" 说完冲言排长一撇嘴,扭脸对戎昊臣说:" 指导员!调皮捣蛋的全归我。 出不了仨月,不叫他们一个个屁滚尿流俺不姓王!" 这种" 煽情" 的话,唤醒了 何排长的争强好胜心。他也跟着叫:" 有不好管的,搁到我的排里!我不信谁长 了两颗脑袋?!指导员指到哪儿咱就干到哪儿,绝不会日怂!" 戎昊臣看着会场的 气氛热烈起来,心里美滋滋的。会议的目标和方向一直按他预定的目的进展着。 他要继续煽动这股情绪向更高处发展:" 好!" 他嗓门儿提高了八度,从腹部提 起一股劲儿吼了一声:" 咱们就是要有这种见困难就上的精神!连队的管理工作, 首当其冲地要通过排长来执行。但是其他各项工作也要跟上去,决不容许有任何 疏忽大意的失职。老连长,你虽然是管后勤的副连长,可现在连里没有正连长的 情况下,你可是惟一的连级干部。你来说说吧!" 戎昊臣知道,论资历、论人缘 儿,他都比不上赵副连长。现在上面没给他们配正连长、正指导员,他和老赵都 是副职,是平起平坐的。他必须降伏这个老头儿。 其实戎昊臣是白费心机了。赵振堂根本不会和他争这个连队领导权的。自从 1949年起义之后,他由一个国民党军队的连长变为解放军的副连长。他也曾有过 积极上进的表现,在负责生产管理那些年,在各个不同岗位上做了不少贡献。但 是立功受奖的名单上从来没见过他的名字,更谈不上提升了。这几年他老了,从 生产副连长变为后勤副连长。他真正心灰意冷了。这次把他从化工厂调过来,他 从心眼儿里感谢上级领导。因为在厂里当了这么多年和工人直接打交道的基层干 部,或多或少地总会得罪一些人。眼看运动又开始了,调令下达前已经有人贴他 的大字报了。调他走明显是让他躲过这一难。他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哪儿还 有争权夺利的念头?听了戎昊臣点他的名,他心里明镜似的,立刻把手里的" 莫 合烟" 塞进嘴角猛吸一口,随即裹着一口浓痰把烟蒂吐在地上,用手背抹抹嘴, 声音嘶哑地说:" 我也没什么意见,坚决服从戎指导员的指挥!虽然我是副连长, 但是这几年我一直管后勤,对其他事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还是指导员 和排长们多费心吧。我保证抓好后勤,和管理员一起把食堂工作抓好,不让你们 有后顾之忧。" 戎昊臣听了这些话, 心里又叫了一声" 好!" 他接过老连长的话 说:" 老连长, 我就是要你的这一句话!咱们大家能团结一心,往一个目标上努 力,这个会就算没白开!" 说到这儿,戎昊臣停下来,从兜儿里掏出一盒市面上 难得一见的" 红雪莲" 来。扯开纸封挨着个儿给大伙儿发烟,自己也顺手点上一 支。王金昌知道这是戎昊臣特有的习惯——点上烟,他就要作总结发言了。果然, 戎昊臣不再要求其他人表态,直截了当地说:" 老连长,你的担子可不轻啊!大 伙儿都修过路,战线长、工地远,生活物资供应不好保障。这就要求你们几位管 后勤的干部,一切要宽打寛算,做好充足供应。这些话不用我多说,响鼓不用重 捶!从另一方面讲,这些北京娃子从小没离开过城市,乍一到这沙漠荒原,肯定 会有心理上的压力和负担。把生活搞得好一些,可以减轻他们的心理差异。昨天 师长宣布,这些人不搞供给制,按月发工资。有好东西,鱼呀肉的,采购员尽管 往回拉,让他们把钱都花在吃喝上面。一来可以稳定他们的情绪,二来他们手头 没钱,想逃跑也办不到。昨天会上师长答应让后勤部给支队各连调鲜猪肉、大油 来。新鲜蔬菜靠采购员去买。这件事老连长真要多操点儿心了。" 说完这句话, 戎昊臣把手上的烟卷儿掐灭,又把半截儿烟小心地塞进烟盒儿里,这才转入正式 的总结发言:" 刚才大家谈了不少意见,都不错!管理上采用李文教的办法。具 体实施方案小李马上拟出来,请营部马营长看看。咱们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出 操无故不到,可别说我老戎不给你面子!大伙儿对自己的职责之内的工作首先要 抓好。其次要互相配合,以大局为重,以党支部为核心,开展工作。出纳员!" 戎昊臣把脸转向屋里惟一的女性:" 昨天会上讲了,还有少数女同志随丈夫一块 儿来的。这是事先没料到的情况。临时盖房来不及了,拨一顶帐篷出来,由你带 着她们一块儿住。就算是女工班吧,你先兼着这个班长。把所有女人的事儿全管 起来。" 说到这儿,戎昊臣干咳了一声,声音又提高一点儿:" 总而言之,咱们 十三个干部,要拧成一股绳儿。刚开始和这些北京娃娃接触,切记要少说、多听, 发现问题立刻向党支部汇报。还要强调一下听从指挥的问题。不管你是具体做什 么工作的,只要临时分派你干什么事儿,一定要绝对服从,而且要把事情干好。 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儿,现在还无法预测。车到山前必有路,而且北京派来的干部 就在支队部。他们会出主意帮助咱们做好管理工作的。会就开到这儿吧!" 三、南疆沿途见闻当年大河沿火车站通往新疆南部地区的公路,是一条千万 只车轮碾压出来的戈壁滩石子路。从车站一出来,公路就是一个大下坡。汽车风 驰电掣般飞驰在碎石路上。车轮碾起的戈壁石,打得车厢底板" 啪啪" 地响。车 轮卷起的灰尘,挤在盖得严严实实的蓬布周围,寻找缝隙拼命往车内钻。不大一 会儿,这一车人头上、身上全都蒙上了一层灰土, 呛得众人不得不把头低下来, 用双手捂着脸,企图挡住无孔不入的飞尘往嘴、鼻、眼里钻。车厢里灰蒙蒙的, 不知是谁在发牢骚:" 这叫什么事儿?连辆大客车都不给坐,还不如在收容所呢! 那会儿,一出门儿就是大斯柯达汽车。一个人一个座位,多舒坦!兵团太抠门儿 了。" 车上的人都只顾捂着脸,没人搭这个茬儿。张礼不愿意失去这个炫耀自己 革命资历的机会,用手掌搧着眼前的灰尘搭了茬儿:" 这算什么苦?当年我当记 者,在朝鲜战场采访,天上美国飞机扫射,地上还有特务打冷枪。路上全是大大 小小的炸弹坑,坐在车上都得趴着,还不是照样打败了美国兵?要我说:我宁愿 坐兵团这个大卡车,也不愿坐公安局的斯柯达。" 张礼身边一位跟着大伙儿在大 河沿兵站上车、身穿一身黄衣服、一顶黄布帽压在眉梢上的人开了腔:" 这位同 志说得好,不用说在朝鲜,就是当年解放新疆,大部队还不是一边跟国民党马家 军打仗,一边用两只脚从陕西走进新疆的?艰苦创业是咱们兵团的老传统了,这 可是不能丢的哟!" 这个人从上车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现在露出一口河南腔来, 车上的人都扭过脸儿看他。他也转着头冲大伙儿笑笑。这时候,因为汽车颠簸得 太厉害,李连锁一阵恶心,用手捂着嘴,趴在车厢边儿上往外吐。那位河南腔的 人一直盯着小李看。李连锁吐完了,趴在胡言明腿上休息。那人问胡言明:" 这 位女同志病了?" 胡言明在陌生人面前不好意思说怀孕,只淡淡地说了句:" 她 是晕车,从北京一上车就吐。" 那人应声说:" 一会儿就到托克逊兵站了。那里 有医生,给她看看,县里也有医院。明天再上车,让她坐在驾驶室里。" 他的前 半句话,让胡言明听着挺舒心的,后半句话就让胡言明心里长了气:" 口气还不 小!连自己都坐不上驾驶室,还满应满许给别人张罗座儿?" 但他没说什么,只 是不高兴地低下头来闭上眼不再说话。 不大一会儿,汽车司机猛按喇叭,车里灰尘也少了。大家用手掀开布篷,只 见外边路旁,有一排排高大的树木遮挡着火焰般的阳光,把成片的阴影撒在路上。 路边有一些零散的土房子,在金光照耀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汽车不时超过一辆 辆毛驴车驰入一条土道,灰尘又随即卷扬起来。因为车走得慢,车厢里的人好似 陷入浓雾之中。但时间不长,只听汽车" 吱——" 地一声停住了。大伙儿都听到 车外在喊:" 下车了!以班为单位集合!" 车上的人开始忙乱地提着东西往下跳。 不少人下了车,忙不迭地扫视着窗外的世界:这是一座和大河沿兵站一样大的院 子。让大伙儿惊奇的是:院内的房子不是用砖砌的,而是一排排连成一体,好像 电影里看到的延安窑洞。圆圆的屋顶下面是泥抹的墙皮。好奇心驱动着众人的腿, 他们顾不得拿东西,直奔" 窑洞" 而去。想先睹为快地看看这种房子是怎么盖的? 里边怎么住人? 这时候,从一辆汽车驾驶室跳下一个中等个头的人。他一身黄衣服同样蒙上 不少灰尘,站在原地掸着。头上一顶黄军帽歪扣在脑门儿上,帽檐下露出几缕蓬 乱的黑发。脸型因消瘦而显得长了一点儿,耸起的眉弓上两道浓黑的攒眉把他内 心的焦躁表露无遗。眉下高挺的鼻梁和肥大的鼻翼,把两边的眼睛挤得只剩下两 条缝儿。只见他眯着眼往这边看着,嘴里喊:" 王排长!告诉何排长、言排长, 把队伍集合起来,不许乱跑!一会儿以班为单位进窑洞休息!" 。 刚刚跳下车的那位河南人立刻应了声:" 知道了!" 接着喊:" 老何、老言, 抓紧时间集合队伍!" 这时候,周围的人才知道这位河南人是他们的排长。张礼 不失时机地恭维一句:" 瞧瞧兵团的干部,跟咱们一块儿吃土。这才是共产党的 干部!" 王金昌没搭理他,而是转过身站在车厢板下伸手帮胡言明接李连锁下车。 这时候,童玛丽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也跑过来扶着李连锁。王排长告诉胡言明: " 一会儿告诉你们班长,上伙房给她端碗病号面来。再找大夫来看看。我姓王, 是你们排长。再上车直接来找我,让她坐到驾驶室去。" 说完转身就走。 童玛丽马上接过话来:" 王排长,她是怀孕反应,能不能到医院给她看看? " 王金昌停住脚,毫不犹豫地回答:" 中!我马上向指导员汇报一下,你们先去 休息吧!" 经过随队的马营长同意,全连集合,由文化教员李之强给大家讲了民 族政策和外出应该注意的事项后,戎指导员宣布给大家两个小时逛街的时间,最 后又下了一道死命令:" 必须在开晚饭前归队!" 王振春陪着胡言明夫妇去县医 院看病。从兵站一出来,街上都是五六米宽的土路。因为干燥缺水,路面浮着一 层没脚面的尘土。即便是毛驴车走过,也会荡起一团灰烟。天上的毒日洒下来的 金光和地面浮起白雾似的灰团合在一起,弥漫在街上,让人感到燥热难忍,心里 似有一团火在烧。可是王振春惊奇地发现,坐在毛驴车上的维吾尔族老乡,却个 个头戴毡帽、身穿皮大衣,悠闲地坐在车上,嘴里还哼唱着。他们仿佛感受不到 炽烈的酷热和令人窒息的尘烟,自得其乐地行走着。 医院离兵站不太远,那是一座用一米五高的土坯围墙围着的院落。大门没有 了,只剩两座门垛儿呆立着。门垛儿上的拱形铁横梁上光秃秃的,一层暗红色的 铁锈把上面的字吞掉了。门垛儿下面摆着两张桌子,有四五个胳膊上戴红袖箍的 年轻人或坐或站地守在桌边。桌前有七八个维族人和头戴白帽的回族人排着队。 一个戴红箍儿的人手上拿着一个小本子让排队的人看和念。王振春三个人站在这 些身穿破衣烂衫和皮大衣的老乡后边。立刻引起了桌边守着的几个年轻人注意。 因为王振春穿着一件斜条纹的衬衫和一条蓝色" 的确良" 裤子,胡言明穿的是一 件短袖背心和一条米黄色西服短裤,李连锁身上一件小碎花儿白色连衣裙。三个 人的打扮和周围这些人的穿着,形成很大的视觉反差。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小伙子 冲过来,用半生不熟的" 打嘟噜" 话问:" 喂!亚尔达西,干什么的?" 胡言明 听懂了后半句话,连忙答应:" 看病的。" 这时候桌边坐着的一个汉族模样的人, 用维族话对那个" 鸭舌帽" 说了一串话。只见那人走到桌前伸手把小本子拿过来 递给胡言明,同时生硬地说了一个字:" 念——!" 胡言明翻开一看,本子上全 是钢笔写的" 外国" 字。但从书皮上的毛主席像看来,这一定是毛主席语录。他 顿时明白了,因为北京早就出现了看电影、买东西必须背一段毛主席语录的新规 矩。这难不倒他,张嘴背了一句"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 鸭舌帽" 翻翻本子点点头,立刻放胡言明过去。桌边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把一张 盖了五角星的纸条递过来。胡言明拿在手上回头看,只见李连锁被挡住了,胡言 明忙向那人解释:" 她是我老婆,就是给她看病。" 那人摇摇头:" 不卖道!老 婆也要背。" 李连锁在农场也是学习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她略一思索,脱口而 出:"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不等" 鸭舌帽" 说话,桌边坐着的小伙子伸了 伸大拇指称赞说:" 好!你的思想进步,北京来的吧?" 李连锁点点头,向前走 去。轮到王振春了,他虽然不爱学习,但背几句语录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故 意卖弄自己的口才:" 一个人做点儿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 他背得非 常流利,但那个" 鸭舌帽" 连连摆手喊着:" 不卖道!" 王振春听不懂他的话, 愣住了。那人晃着手上的本子,嘴里像北京的外国人说汉话一样:" 这个的,本 本上的念!本本上腰克的,不卖道!" 王振春还没明白他的意思,胡言明可是懂 了,他从兜儿里掏出那本临别时妹妹送他的《毛主席语录》。翻找出王振春背的 那一段递给王振春:" 小王,你让他们看看你背的是哪一段。他们要求按本子上 的背。" 王接过红皮儿的语录,正要向他们解释。只见那个坐着的汉族人看见小 红本儿,眼睛一亮,立刻飞身过来,从王振春手里抢过小红本,嘴里用汉话连说 :" 行了!不用背了,过去吧!" 说着用维吾尔族话讲了一通,那几个维族人全 伸过头来争着看这个小红本。——后来王振春才知道,那时候这么一个小红本儿, 在新疆能换五只肥羊;一枚像章能换两只羊! 这时胡言明急了:" 把语录还给我!" 那位手持语录的汉人指派一个维吾尔 族人说:" 你!带他们进去,让大夫先给他们看!" 胡言明不想走,还要拿回那 本《语录》。王振春一咬牙,把心定下来:" 小胡,你先和小李去看病,这本语 录我来要!" 从门诊室看病回来,胡言明发现王振春不见了。门口六七个维吾尔 族人,也只剩下两个人了。他问发纸条的维吾尔族人,那人根本不听他的话,只 吼着:" 忙!忙!黑大爷忙!" 胡言明不懂他的话,还想问,一位头戴白纱巾的 回族妇女轻轻扯了一下胡言明的衣服,小声说:" 快走吧,小伙子!" 胡言明夫 妇跟在妇女身后走出十几米远。那女人四下张望一下,小声说:" 别招惹那些人, 他们凶得很。那个汉族人的哥哥是公安局的干部。跟你们一块儿来的那个人,为 要那个小红本儿和他们打了起来,现在押到公安局去了,快走吧。这年月不知怎 么了?胡大保佑你们!" 说完匆匆走了。 胡言明急着要去公安局,让李连锁拦住了:" 你真糊涂!凭你一个人救得了 小王?还是赶快回去向领导汇报,由公家出面去要人才行。" 两人走到半路,正 好遇上邓玉亭、童玛丽和" 老浑蛋" 一帮人在逛街。得知王振春被抓," 老浑蛋 " 在街上就吼起来:" 肏他妈的!敢抓咱们北京支边青年!把咱们人全叫来,冲 进公安局去救人!" 几个浑小子也跟着起哄喊叫,惹得路上行人全都看着他们。 邓玉亭看着童玛丽着急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他立刻表示反对:" 你们真 是吃了豹子胆了!刚才领导还讲过不要惹事生非,公安局是那么好进的?你们这 几个人还不是羊入虎口?王振春救不出来,连你们也得关进去。还是李连锁的主 意好,让领导出面解决问题是上策!" 最后议定由邓玉亭陪李连锁回兵站向领导 汇报,胡言明陪着童玛丽和其余几个人一块儿去公安局。李连锁一个劲儿叮嘱丈 夫:" 去了好好儿跟人家说,千万别吵。胳膊拧不过大腿去。" 胡言明连连答应 着,和童玛丽几个人奔公安局去了。 到了公安局没说几句话," 老浑蛋" 张口就骂起来:" 我们是北京来的!凭 什么把我们的人关起来?你们他妈的胆子太大了,惹恼了我们北京大爷,把这儿 砸烂了!" 公安局的人没跟他费唾沫,上来一拳把他打倒,铐子一扣,把两条胳 膊铐在背后,疼得" 大浑蛋" 直" 哎哟" ,不敢再骂了。一个警察干脆把话挑明 :" 什么北京支边青年?扯淡!我们接到上级指示了,你们是一帮牛鬼蛇神。从 北京赶出来送到兵团改造的社会渣滓!吊死鬼抹粉——死不要脸。快滚!不然我 这儿铐子多着呢。" 说着话,用手一搡胡言明,把他推出屋门去。 童玛丽也跟在几个人后边走了出来,她愁眉不展地对胡言明说:" 怎么办? 人没见着,还饶进一个老浑蛋去。" 胡言明转着脑筋想了想,低声问:" 童姐,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我手上没有了,您身上有语录本没有?" 不少进新疆的北 京人和家人分手的时候,都会得到一本被人们视为珍贵礼物的《毛主席语录》。 童玛丽也有一本,是邓玉亭姑姑给的。她连忙掏出来疑惑地问:" 这个小红本儿 有什么用?" " 童姐,您忘了王振春还不是从这小红本儿上引起的?您把刚才推 我的那个警察叫出来,把书送给他,人就放出来了。" 果然,那位警察一看到这 本红皮儿语录,满脸的怒容立刻消散了。他满脸堆笑,连忙把语录塞进怀里,态 度十分和蔼地说:" 看在你的面子上,刚才冲击办公室的人可以放了,不予追究。 至于说到前面抓来的人,因为他打了我们副局长的弟弟,这事儿不太好办。不过 你放心,我会关照他少受点儿罪。待上五六天才能放他出去。" 童玛丽一看,救 人没希望了,就退一步提出:" 那人是我的弟弟,能不能让我见一面?" 警察痛 快地答应了。他领着童玛丽往后院儿走。老远看见院子角落搁着一个笼子似的东 西。这笼子大约一米五高,长宽各五十厘米。笼子是用粗钢筋焊成的。钢筋之间 胡乱缠着带刺儿的铁蒺藜。王振春已经被关在里边有一个多小时了。站在里边不 能动,稍一动身上就会被铁刺儿扎出血来。王振春人胖个子高,是硬塞进去的。 脑袋缩在胸前,双膝弯着还是让铁刺扎得衬衫上全是血迹。一个多小时下来,他 实在支持不住,一咬牙索性把后背肉厚的地方斜靠在刺儿网上,让身板能直立一 会儿。反正扎出血的地方一会儿就麻木了。看见童玛丽走过来,他一肚子委屈往 上涌,直催得泪水盈眶。但他看见童玛丽身后的警察,立刻收缩脸颊的肌肉把泪 水压回去。假作轻松地说:" 童姐,你来了。" 童玛丽眼含着泪走近" 站笼" , 看到王振春满身的血痕辛酸难忍,不由得落下几滴泪来。更让她吃惊的是:王振 春双手的大拇指,被一个圆形的钢筋制成的小铐子,在指关节后边被硬铐在一起。 此时王振春的双手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童玛丽感到心都碎了。她回头一看那个 警察,正喜滋滋地翻看那本语录,于是就趁热打铁去央求:" 同志,把我弟弟放 了吧,不然他会站死在里边的!" 警察闻言忙把语录本小心地收起来,目光又盯 在童玛丽胸前别着的一枚毛主席像章上。嘴里故作为难地说:" 放了他,得罪副 局长和造反派,可不划算!不过……" 童玛丽立刻读懂那个人的目光,她毅然从 胸前取下那枚像章,递给警察。那个警察接过像章正反两面看了看,嘴咧得像个 瓢,笑得抬头纹都皱在一起:"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豁出去犯错误得罪人了。 反正副局长也打倒了,可以放他出笼。不过得在拘留室里呆几天,不然我没法儿 向造反派交待。" 童玛丽无奈,只好点头同意了。 警察打开" 站笼" 门,童玛丽过去扶着王振春出来。王振春咬着嘴唇忍住身 上钻心的疼痛走出来。警察把" 指铐" 给他打开,连推带搡地把王振春推进一间 没有窗户的小黑屋里。把门顺手锁上,说了声:" 给你十分钟,到时候马上出来! " 童玛丽隔着门上的钢筋棍儿,看到王振春双手拇指血肉模糊,立刻心疼地掏出 手绢儿撕成两条替他包扎,同时声调发颤地问:" 你这是怎么惹着他们啦,这么 狠心地整你?" 王振春被手帕碰着伤口引起疼痛,直吸凉气,待童玛丽包扎完, 他才咬着牙说:" 这帮孙子!他们抢了小胡那本语录,而且是从我手上抢去的。 我跟他们要,惹恼了那个汉人。他骂我是北京小流氓、黑五类,牛鬼蛇神。我一 怒之下一拳打掉他一颗牙,那帮人全拥上来把我弄到这儿。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只要放我出去,两座山碰不上,两个人没有见不到的。我非要报这个仇不可!" 童玛丽忍住心里的泪水,劝着王振春:"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眼下是好汉不吃 眼前亏。先咽下这口气儿,外边他们还等着我呢。我先回去,请兵团的干部来把 你保出去。你千万小心哪!" 王振春见童玛丽要走,急问:" 童姐,小胡他们没 事儿吧?" 童玛丽没好气儿地抱怨说:"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惦记着别人?他们 没事儿!" 说完,赌气走了。 兵站开过晚饭后,戎昊臣命令全连集合,他要训话。因为他刚端起饭碗,马 营长就把他叫去没头没脸地训斥一顿:" 调皮捣蛋不安份的人,怎么能让他们出 去逛街?我跟站长在公安局让人家训了一通。原定以扰乱社会治安、破坏' 文化 大革命' 运动的罪名,移交上级惩办。看在兵团、地方关系的份儿上,决定拘留 五天。你下去要好好儿管教这些人,再出事儿我处分你!" 挨了批戎昊臣心里不 服:" 刚接触半天工夫,我知道哪个人不安份?干脆停止自由行动得了!" 刚刚 上任半天儿,就出了这个事儿,让他觉得不是好兆头。这一肚子委屈和怒火,就 往面前这二百多人身上发泄出来:" 到了兵团,就要遵守兵团的军纪!过去在北 京胡作非为、违法乱纪的行为全要彻底丢掉。你们要知道执法无情!王振春犯法, 被关进去,回来之后连里还要军法论处,决不姑息。我宣布党支部的决定:从现 在起,停止一切外出活动!大家散会后以班为单位讨论王振春的行为给兵团造成 多大影响。每个人要发言做出保证,班长作记录!"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有露 面,汽车排成长蛇阵一辆接一辆开出兵站,十几分钟后离开了绿色的土地,开始 加大油门往山上冲。李连锁果然被王排长安排坐进了驾驶室,丈夫胡言明也沾光 一起坐进去。汽车" 哼哼" 地叫着,以比人步行速度稍快一点儿的速度,费力地 往上爬行。因为太阳还没有升起,车外的空气冷飕飕的。但驾驶室里却充斥着一 股熏鼻子、呛眼睛的油烟热气,熏得人脑浆子痛。胡言明坐在靠车门的座位上, 他把头和肩膀伸出车窗外,紧靠在车窗框边,用以挡住一股股鲜冷的空气刮进驾 驶室内。他左手把李连锁的头搂过来贴近车窗,让她呼吸车外灌进来的新鲜空气。 汽车发动机震耳欲聋地吼叫着,把一阵阵灼热的气流推进驾驶室。司机穿着小背 心儿,头上已经挂着细密的热汗。李连锁只觉得内衣、内裤都被汗水洇透贴在身 上,车窗的冷风吹在前胸冷冰冰的,可是后背却像有一只火炉在烤着。她只好闭 上眼睛半躺在丈夫肩上,任冷、热风在她身前身后肆意揉搓。大约爬行了一个多 小时,汽车终于爬到了山顶。胡言明从车门边的后视镜里看到,山下县城兀立着 的钻天杨树,此刻就像一株株幼小的树苗散栽在脚下。从镜子里他看见自己脸上 " 敷" 着一层细细的白霜,用手一摸,指头上沾满了晶亮的细盐粒儿。他回头一 看李连锁,满脸的灰土被汗水冲出一条条" 灰沟" 。他掏出毛巾让李连锁擦擦脸, 李连锁却显露出不安的神情,一个劲儿往丈夫身边挤挪。 翻过这座山之后,汽车按先后顺序,一辆辆排着停在山谷中一块平坦的戈壁 滩上。司机拽过肩上披着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 霜" ,对胡言明说:" 下车透 透风,汽车马上要下大坡,要检查检查刹车。" 李连锁拉住丈夫的手,走到离汽 车十几步远的地方,眼睛盯着趴在车头检查的司机对丈夫说:" 言明,一会儿我 还是回车厢里去吧。驾驶室里比车厢里还受罪。那个司机也怪,他那只总扶着换 档杆的手,就在我大腿上蹭来蹭去,让人没处躲没处挡的。干脆回车厢里去,还 可以躺着。" 胡言明望着山谷四周一座接一座灰暗色、光秃秃的山峦,心里不知 怎么生出一种凄冷的感觉。他觉得让娇小的妻子跟自己受这份儿罪,不单老天挤 兑人,还受司机的凌辱,心里十分内疚,立刻依从地说:" 行!一会儿上车厢里 把大衣铺好,你躺下睡会儿觉,醒了没准儿就到了。" 可是胡言明估计错了,汽 车发动机轻轻地哼唱着,沿着坡陡路弯的山路溜行下去。司机不停地踩刹车,把 滑行速度越来越快的汽车刹慢下来,以免来不及打方向盘撞在山体上。汽车轮胎 碾在碎石子儿路上,发出时快时慢的" 刷刷" 声。碎石子儿敲着车厢板,发出令 人心惊肉跳的" 啪啪" 声。呛人的灰尘被车轮卷起,夹在汽车飞速滑行激起的气 流中,窜进车厢内,向车上的人扑来。车上的人都用衣服把头蒙住,七倒八歪地 躺在车厢里。李连锁躺在大衣上,头上盖着胡言明的上衣,在车体的颠簸抖动之 中睡了又被颠醒、醒了再被晃抖着进入昏睡。不知过了多久,她不想睡了,于是 爬起来掀开车蓬布一角儿向外看。只见火辣辣的阳光照着车两边的石山,反射着 刺目的金光。汽车仍然在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烟中滑行着。山路十分陡峭,汽车 在近四十度坡道滑行还要连续拐一百多度的死弯儿。李连锁看到有几次车厢几乎 擦着光滑的山体而过,吓得她直眨眼。向上望去,路边的山直直地耸立着,似乎 随时有倒下来的危险。她不敢再看下去,用手梳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看着歪 靠在车厢板上熟睡的丈夫,一股悲喜交加的心潮顿时涌上心头。 自从随丈夫上了火车之后,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的她,已经没有了" 终于离开 劳改农场去参军" 的那种莫名的兴奋。火车上赵队长谩骂的那些话,谁都不乐意 听。但一路上诸多事实,渐渐在证实着赵队长的话。如果离家万里之外仍然得不 到梦寐以求的、和普通人过同样生活享受同样政治待遇的境遇,那他们就太冤了。 喜的是丈夫对自己很疼爱,百般呵护,让她那郁结心底的忧郁得到一丝慰藉和化 解。她望着车上东倒西歪昏睡着的、被政治和命运戏耍得精疲力尽的人们,不由 得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敢再往下想了。她把刚才盖在自己头上的衣服拿起 来,轻轻靠在丈夫身边,把衣服覆盖在两人的头上,让它给这两个苦命人遮挡一 点儿无情的烟尘。 新疆的天气也不甘落后地在这些远行的人们身上肆虐地施展着淫威。清晨那 凉爽新鲜的空气被正午火一般的太阳烤熟了。盖着蓬布的车厢被火烧火燎的金光 烤着、燎人的气浪蒸着,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烤箱。车上的人们被蒸烤得喘不过气 儿来,恨不得把胸膛扒开一道缝儿,把五脏六腑也掏出来过过风! 但是到了下午,汽车把七弯八拐的山路甩在身后,进入一马平川的大戈壁滩。 汽车匀速地飞驶着,逞威显强了一天的太阳也累得向西边落下去休息了。大地上 的酷热已经被无情的戈壁滩吸去。炙热的空气也被滤去了热量,变得那样凉爽沁 心。车上的人们刚感到一丝儿舒适,却又变得冷飕飕的。渐渐有些刺心入骨的冷 意袭上了心头。大伙儿纷纷把蒙在头上挡灰的衣服穿上。靠在车厢板上坐着,浑 身关节颠得很酸痛,谁也不想说话。这时候汽车突然慢了下来," 嘟嘟——" 的 喇叭声和" 吱吱——" 的刹车声不时响起。车篷外传来吆喝毛驴的声音,不时有 一两声 "哞——" " 咩——" 的牛羊叫声响起。这声音告诉车上的人们,已经进 入有人迹的地方了。但是没人向外张望,因为大伙儿心境不佳。从天一亮上汽车, 到现在开了十几个小时,还没有停车的迹象。让大伙儿心里灰溜溜的,提不起精 神来。 李连锁觉得身上冷了,她把铺在车上的大衣拿起来,也不敢掸灰就披在身上。 她推了一下丈夫低声问:" 怎么还没到地方?到底还有多远?" 一直坐在车厢中 间没动的王排长听到李连锁的话,好似回答她又像对大伙儿宣布:" 早上马营长 讲过,到了有人的地方,再翻过一座山,就到了今天晚上的宿营地——库尔勒兵 站了。" 李连锁一听,心先凉了半截儿:" 汽车走了一整天,才到今天晚上住宿 的地方,看样子明天还得坐车走。到底还有多远哪?" 她心里想着,不由得有点 儿紧张,手轻微地抖动着,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最后她看了看车上无动 于衷的人们,又瞟了一眼身边闭目不语的丈夫,鼓了鼓劲儿对王排长说:" 队— —队长——" 王排长大手一挥,止住李连锁的话。吓得李连锁缩身往丈夫身边靠。 " 我不是队长,是你们排长,我叫王金昌。金子的金、昌——" 他偏着头想了想, 大大咧咧地说:" 反正是个' 昌' 字,怎么写全中!有什么事儿你说吧!" 李连 锁脸羞得通红, 她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只是低着头不言声。王排长还是微笑着 钉问:" 有什么事儿尽管说,我是个痛快人。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你不好 说,让他来说!" 胡言明不知道李连锁要问什么话,不过他对这位排长印象不错, 所以鼓励妻子:" 有什么事儿说嘛?没关系的。" 李连锁两手攥着大衣扣子摆弄 着,以解除心理的紧张。同时低声问:" 排长,我想问问还有多远到我们要去的 地方?" 王排长一听,笑了:" 哈哈——,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城市来的人,长这 么大头一回坐这么长时间的汽车。不过实话告诉你们,我也是长这么大头一次坐 这么久汽车。刚才有人的地方,估计是马营长说的焉耆县。前面翻过山就到库尔 勒兵站。听说咱们的驻地离库尔勒不太远,我也没去过。反正不用咱们走路,四 个轱辘驮着跑,只要坐着就行了。" 果然,不大一会儿,汽车发动机又大声吼叫 起来。只是这座山不高,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翻过去了。接着汽车又开始发出" 吱吱——" 的刹车声和" 嘟嘟" 的喇叭声,大伙儿紧揪着的心立刻松了下来。 终于到了可以吃饭、休息的兵站。大家越是焦急地盼着下车休息,汽车偏偏 走得像人步行。车周围一股冲鼻子的尿臊味儿熏得大家直捂鼻子。" 咩咩——" 的羊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因为车走得极慢,众人索性掀开车篷布一角向外 望去。只见公路上成群的白黑杂色的羊拥挤着、追逐着在行走,根本不理睬庞大 的绿色" 怪物" 鸣叫着在它们当中通过。牧羊人不时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块,准确 地打在不听指挥的羊身上。同时嘴里吆喝着轰赶羊群给汽车让路。路边散布着一 些土坯房,一些光着屁股的小孩儿站在路边,冲汽车挥手叫嚷着。李连锁颇有感 触地对丈夫说:" 这些孩子多可怜,这么冷连衣服也不穿,不怕蚊子咬吗?" 汽 车虽然鸣着喇叭、响着引擎,但是简陋的公路上一群群牛羊和路边拉车的毛驴儿 高声合唱一支《塞外秋牧交响曲》,让车厢里的人既感到新奇和神秘,更生出一 种原始社会的遐想。张礼仿佛自语似的轻声地说:" 难道我们今后就生活在这个 原始环境中吗?" 汽车在兵站刚停稳,一道命令传下来:" 个人行李不用卸了, 屋里有被褥。以班为单位四个人一间房。" 李连锁下了车,四下扫视,不见童玛 丽的踪影。可是早上她明明看见童玛丽坐的车,就在她的汽车前面。她一下子着 了急,带着哭腔说:" 难道就这么分手了?言明,你帮我去打听打听!" 胡言明 也发现停车场上的汽车似乎比昨天少了几辆。他回身问正在擦车的司机:" 司机 同志,半路上是不是有的车往别处去啦?" 司机抖了一下手里的擦车布,看也没 看小胡,直愣愣地甩下一句:" 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 胡言明气得在心里骂 :" 开这个破车,有什么了不起!" 他正要转身拉李连锁走,只听一位年纪大些 的司机手提着一只水桶,走在他身边说了一句:" 有几辆车住农二师招待所了。 这个兵站小,住不下那么多人。" 听到" 农二师" 三个字,胡言明愣住了。军队 里有军、师、团的番号,可从没听说过师之前还要加个" 农" 字的。他对李连锁 笑着说:" 这事儿新鲜!' 师' 前面还要加个' 农' 字。咱们是什么师呢?" 这 时候王排长正好走过来,顺口搭话:" 咱们的番号是工二师工程支队;农二师是 种地的。你们别磨蹭了,快去集合开饭!" 。 吃饭还是以班为单位围坐成圆圈儿,馒头,猪肉炖粉条,鸡蛋汤。胡言明递 给李连锁一个馒头,李连锁只留下半个。她看着肥肥的肉片儿心里腻歪,只盛了 碗汤喝。胡言明哄着她说:" 没办法!就是这老三样,凑合吃吧。" " 老浑蛋" 接过话茬儿,卖弄着说:" 兵站的大师傅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只会做这两样 菜。" 王排长也蹲在这个班里吃饭,他听了这话心里冒火儿,本想训斥他几句, 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气哼哼地端着饭碗,捏着馒头走了。 开过饭,戎昊臣立刻宣布各班的班长到会议室集合开会。分派赵副连长给大 伙儿分配住房。胡言明想让妻子先去分配给她的房里休息一会儿。李连锁不同意 :" 先别急着休息,王大哥的行李还在咱们车上呢。不如去找王排长问问怎么处 理,别给他弄丢了,往后见面怎么说呀?" 两人相跟着去找王排长,在大院儿里 转了半天儿没见到王排长的身影儿。问到管分房的赵副连长,他用手一指会议室 :" 在那儿开会呢!" 会议室里,干部和班长一共几十号人坐着。戎昊臣站在自 己连的班长面前,用目光清点着班长的人数。同时测试一下这一天半时间,自己 认识了几个班长。他给干部们下了一道命令:" 到各班去,尽量多地和他们认识, 联络感情。要求一个星期内认识一个排的人。叫得出一个班人员的名字!" 他自 己也主动找各班班长说话。现在连里十五个班长他认识了十个。熟得可以随便说 话的也有三五个。这时候,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 红雪莲" ,叫着:" 张奎印班 长,把这盒烟给大伙儿分分。这是新疆最好的烟了。" 只见戎昊臣跟前一个矮胖 子,个子虽然不高,横着却长得挺宽,身板儿魁梧,长得很像北京十三陵神路两 侧的武将翁仲。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浓眉大眼、蒜头鼻子,外加一张大嘴,构 成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的脸型。只见他应声站起来,麻利地扯开封口,先弹出一 支烟,夹在耳朵上。又捏出一支叼到嘴里,这才向周围伸过来的手散烟。不是这 个连的班长,也连喊带叫地向他要烟。会议室里顿时乱哄哄的,像麻雀闹林。戎 昊臣一见事情不妙,自己好心好意舍一包高级烟和班长们联络感情,却不想把会 场搅乱了。马营长气愤地瞪了戎昊臣一眼,急中生智地喊:" 大家不要乱!我已 经派人去取烟了。每个班长一盒!现在静一静,我有事儿宣布!" 张奎印手里一 共才十八支烟,三下两下就分完了。听马营长说每人一盒,大家才悻悻地坐下来 听马营长讲话。 马营长是东北人,说话有点儿咬舌儿、" 人""银" 不分。所以他不想多讲, 开门见山地说:"大家从首都北京不远万里来到边疆,参加新疆建设。我代表营党 委一班银(人),欢迎大家。兵团就是这个条件,大家要有艰苦奋斗的精神准备。 其他我不多说了,详细情况自有你们的连长给你们讲。我只讲一件事,昨天和你 们刚见面,就有好几个银(人)问我,兵团是不是解放军?发枪、发军衣吗?" 营长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硬皮本儿,举过头顶让大伙儿看:" 你们可以看看, 这是我的工作证。封皮儿上的金字你们一准印(认)识,' 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 生产建设兵团' !" 马营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这十七个字,接着说:" 这不会 假吧,以后给你们发的工作证,同样是这十七个字,一个不少!我这个人爱讲直 话,你们过去虽然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可是你们经过党和政府多年的教育改造, 已经脱胎换骨成为新人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解放军是战斗队,又是工作队、生 产队。现在没有仗可打,你们就是生产队。具体任务是修筑' 六五四' 国防公路。 你们不是唱过《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这首歌吗?不单要唱,还要在行动中 体现。那就是党和上级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要干好。现在我宣布一个命令 :全体站立!" 说着他从兜儿里拿出一张纸来,扯着嗓门喊:" 中国人民解放军 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工程建筑第二师工程支队司令部命令:支司字第三号,兹 任命马大龙同志……" 念到这儿,他用手一指自己鼻子说:" 就是我。" 然后接 着念:" 马大龙同志为工程支队二大队大队长。崔健同志为二大队教导员,二大 队下辖五、六、七、八四个连,五连连长是……" 这时候,胡言明拉着李连锁来 到会议室外,听里边在宣读命令,胡言明有些迟疑,不敢往前走,怕让人发现落 个偷听的罪名。李连锁见他站在那里犹疑不前,心里也有些忐忑:" 言明,我看 还是别去搅乱人家开会吧。明天早晨开车前问问也行。" 两人相跟着往指定李连 锁住的房间走去,按房门上写的号码找到那间屋子。只见屋里黑着灯,胡言明心 想:" 肯定是大伙儿坐了一天汽车,都累了,早早就睡了。" 于是他停住脚步, 对妻子说:" 屋里的人都睡了,我进去不方便。干脆你进去也休息吧,我也回去 休息了。在车上颠了一天,骨头都快散了。" " 行!明天早上起床就来找我,啊! " 李连锁答应着,又叮嘱着丈夫。然后一推房门就往屋里走。刚迈进一只脚,只 听屋里有个男人喊了一声:" 谁?" 女人住的屋里出现男人的声音,而且屋里关 着灯,吓得李连锁急忙从门里抽出脚来。胡言明刚转身,就听到屋里传出男人的 喝问声,他立刻往门前凑近些,看看房间号码,没错呀!他心里正纳闷儿,只听 另一个尖细的男人声音又响起来:" 麻壳儿——!你小子怎么没把门儿关好?" 而且这声音听上去有点儿耳熟。另一个男人声音答应:" 关什么门嘛?谁敢上女 人屋里耍流氓来?" 这句话让胡言明更加迷惑了:" 既然是女人屋,怎么出来两 个男人的声音?而且黑着灯……" 没等他想明白,门口出现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 只见他光着膀子,下身只穿一条裤衩。借着清辉的月光,胡言明看到那人脸上密 布着" 麻坑儿" ,干巴瘦的身板儿。胸脯上肋条骨一根根凸现着,脸上挂着一股 凶相,吓得李连锁直往丈夫身后躲。那人厉声骂:" 你他妈的不想活了?瞪着眼 往女人屋里闯,想耍流氓还轮不上你呢!" 他的话音儿刚落,只听那个尖细的男 人声音传出来:" 先别乱骂,这屋里还有一个女的没来呢。" 这一下胡言明心里 明白了:" 连锁住这屋没错!那么这两个男的关灯在屋里干什么?" 那个" 麻壳 儿" 见胡言明身后有一个女人,口气变软了:" 噢——你们也是住这屋的?抹溜 进来吧!" 说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胡言明质问他:" 这是女人房子,你们黑着 灯干吗?""麻壳儿" 发出几声淫笑:" 嘿、嘿、嘿——这你都不知道?白在农场 待了。我们干四大累呢。你们也进来凑一份儿吧!" 胡言明听了心里直恶心,没 好气儿地答复他:" 我们先不进去了,你们把灯拉亮了我们再进去!" 说完拉着 李连锁往院中间的空场走去。 李连锁跟在丈夫身后,不时转过头看看那间神秘的屋子,轻声问丈夫:" 他 们在屋里干什么?什么叫四大累呀?" 胡言明站住脚低头把嘴凑近妻子耳边,轻 声说了一句话。李连锁立刻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如果是白天,一定可以看到她羞 红的脸:" 这些人真不要脸!一群下三烂儿!" 说完她挨近丈夫身边,若有所思 地说:" 言明,有时候我想:要是能和这些不知羞耻的人分开有多好?只跟童姐 在一起。" 胡言明望着会议室亮灯的方向,从心底发出感慨:" 但愿他们开会, 就是研究把我们分开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喇叭中响起起床号的声音:" 的 的的、打的的的打……" 多年劳改农场的生活,养成了众人懒散的习惯。大部分 人还在熟睡着。胡言明心里有事,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被褥收拾好,就一 溜烟儿跑到妻子住的房前轻轻敲了两下门。只听妻子问:" 言明吗?进来吧,她 们都还在睡呢。" 胡言明蹑手蹑脚轻推房门走进屋,只见李连锁和一个与她年岁 相仿的女孩儿坐在床边说话。那女孩儿正用手帕擦着眼睛,见胡言明进来,忙欠 起身来往自己的床位挪坐过去。胡言明客气地说:" 没事儿,你们坐着说话儿, 我去打洗脸水。" 李连锁也站起身来说:" 没关系,这是我丈夫胡言明。要不咱 们以后再聊,我跟他一块儿去打水洗脸。你叫她们快起床吧,一会儿开了饭又得 上路。" 说罢提起暖瓶和胡言明出去了。 打水的路上,她告诉丈夫:" 这个女孩儿,是我在农场中学念初中的同学, 叫刘君英。说起来也够惨的,她让爸爸包办婚姻,嫁给了一个叫尹志奎的男人… …" 胡言明立刻想起昨儿晚上除了那个麻子之外,还有一个尖细嗓音儿的男人的 声音。" 怪不得耳熟!原来是尹志奎那小子!" 他心里想着,听妻子接着说:" 那个姓尹的,是她爸爸的班长,经常拉她爸爸喝酒耍钱。害得她爸爸欠了小二百 块钱的赌债。姓尹的又补了三百块现钱,算是把小刘娶过来了。小刘说姓尹的简 直不是人,昨天她来了例假,他硬要跟她干那事儿,害得小刘肚子疼了一夜。大 早上我劝了她半天儿。实在不行,叫她就跟姓尹的离婚!" 打热水回来,胡言明 就着妻子的脸盆也擦了把脸。这时候喇叭里响起了开饭的号声。胡言明连忙对两 位没起床的女人叫:" 开饭了,还不快起来?" 这时其中一个女人睁开惺忪的睡 眼,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看看胡言明,又瞧瞧李连锁,张嘴就是一句:" 喝——, 你这个老牛还真有福气,捡了棵嫩草儿吃。花了多少钱哪?" 胡言明一下子认出 她就是农场出名的妓女——赵破烂儿赵淑珍。听她那嗲声嗲气的话,心里犯恶心。 刘君英一听怒火中烧,立刻从床上站起来,手指着赵淑珍骂:" 闭上你那张臭屄 嘴!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肏的破烂货,也敢在这儿撒野?姑奶奶碎了妳!" 说完 顺手抄起床上的枕头砸过去。赵淑珍吓得" 嗷嗷" 叫着,用被子把头蒙上。李连 锁过来把刘君英拦住说:" 算啦,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太丢自己的身份了。" 刘君 英气哼哼地坐在床边生气,赵破烂儿从被子里伸出头来,披头散发扯着嗓门儿叫 :" 嗨!嗨!我说那个大老爷们儿,你还不出去?让我们怎么穿裤子?老娘我还 光着屁股呢,想不想过来闻闻臊味儿?" 这时候另一张床上,一个瓜子儿脸型的 女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两片薄嘴唇张开打了个哈欠。她那似睁似闭的眼睛 好似铅笔涂过,上下眼皮儿涂成黑色的" 眼圈儿" 。她嗲声嗲气地说:" 真没劲 儿,昨儿晚上一惊一乍地搅了咱们的好事。今儿个一大早的又不让做个春梦,真 他妈的倒楣!" 胡言明一下就认出,这个女人是清河农场园艺女队有名的洋鸡 (妓)" 大黑眼圈儿" 。他心里顿生一股悲凉的感触:" 这样的下三烂儿,也顶 个支边青年的名儿混到兵团来。真是有辱解放军的名声。真得想办法离开这些人 才好!" 胡言明拉着李连锁往外走,李连锁叫着刘君英一块儿去吃饭。胡言明就 松开手先往外走。刚一出门,迎面碰上一个人,这个人他认识。在天津垃圾队一 块儿呆过。只是分别一年多,模样变了不少。原来头上锃亮的大背头现在成了小 平头。略尖的鼻子下,一撮浓密的小胡子,遮住了他那两片没有血色的薄嘴唇儿。 稀疏的眉毛下,是两只绿豆般大的小眼睛。胡言明就是根据这双发出狡黠的、幽 幽目光的眼睛,认出此人正是刘君英的丈夫尹志奎。只是他那目光中透出一股呆 滞、疲乏和惺忪。这人没理会胡言明,径直推开房门往里走。只听赵破烂儿那个 嘶哑的破嗓子喊起来:" 唉哟——!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奎子,进女人屋咋不敲门? 老娘这点儿西洋景儿全让你小子白瞜了去了。" 那个黑眼圈儿女人也附和着说: " 大清早的这儿找便宜来了!什么人性?连畜生都不如!老婆见了红还要肏!快 滚出去!" 随着话音儿只听" 啪" 地一声,一只皮鞋掉在地上。尹志奎手捂着脑 袋退到门口,嬉皮笑脸地耍着贫嘴说:" 干什么呀?捂着半拉充整个儿的?都他 妈的能开进火车去了,还充什么大姑娘?论那一点也比不上我那个小媳妇儿呀。 好男不跟女斗,君英——!快跟我去吃饭!" 说着退出门外来。 一回头看见胡言明,这才搭了话:" 这不是胡言明吗?一年多不见,长能耐 了?奔了个小黑丫头,花了多少大洋?" 胡言明没给他好脸,一扭头往集合开饭 的地方走。李连锁拉着满脸怒气的刘君英,从尹志奎身边过去。刘君英没答理瞪 眼瞧着她的丈夫,径自跟在胡言明夫妇身后走了…… 这么一闹哄,直到开过饭,一辆接一辆汽车开出兵站,胡言明才想起还没向 领导请示如何处理王振春的行李,而李连锁眼看其他女人都坐车走了,童玛丽仍 然没出现。这一下她可真着急了,两眼含泪对丈夫说:" 怎么办?童姐不知上哪 儿去啦?往后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胡言明本来为王振春的事儿着急, 听妻子一个劲儿唠叨,心里有点儿烦,不免口气有些生硬:" 大早上就童姐、童 姐地叫个没完!难道她跟你过一辈子?她上哪儿跟你什么关系?" 说着话,见李 连锁眼泪" 吧嗒、嗒嗒" 往下掉,胡言明心又软了,转而哄着说:" 好了,今后 是咱们两口子过日子。只要我疼你就什么全有了。既来者则安之,真要在这儿分 了手,咱们有什么办法?" 正说着,只见几辆汽车相继开进大院儿,直接停在胡 言明身边的汽车旁。童玛丽在车厢里使劲儿挥着手跟李连锁打招呼。李连锁也飞 跑过去站在车下和童玛丽说话儿。这时候从远处走来马大队长,可是其他的干部 全不见了。胡言明赶紧过去问马大队长:" 王振春的行李全在这辆车上,您看怎 么办?" 马大队长略一思忖,回答说道:" 还由你保管,到了支队部,你交给保 卫股的人就行啦。" 这时有人着急地问:" 大队长,怎么走了这么多车,我们还 不走哇?" 大队长那敦厚的东北腔响了起来:" 同志们别着急,经大队党委研究 决定,你们这几辆车上的同志分到其他连去。一会儿到达驻地叫到谁的名字,谁 就下车!" 说罢喊了一声:" 快上车!马上出发了!" 说着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 室,接着这几辆汽车相继开出兵站,往南驰去…… 李连锁见着了童玛丽,情绪稳定下来。她靠在车厢板上向车外望去,只见公 路北侧是光秃秃的黑色山峦,而南面则是这座县城破旧的土坯建筑群。因为县城 是建在从北向南倾斜的山坡上,坐在汽车上可以一览无遗地把全县风貌尽收眼底。 除了城区中心地带有几座砖建的房子外,全县城都是土黄色的矮房。显然这是一 个非常破落的小县城,还比不上北京郊区的小镇子大。不大工夫,汽车又驰进一 望无边的大戈壁滩。刚刚露出圆脸的太阳把万道金光斜射在广袤的大地上。贪婪 的戈壁荒漠把光和热尽量收进地里去。大伙儿又开始听着汽车发动机沉闷的" 哼 叫" 声,嗅着那汽油、机油、灰尘混合的空气,忍受着车体抖动、颠簸的折磨。 大家都闭着眼闷坐着,等待着长达数天、行程万里的旅途结束…… 一个多小时之后,汽车又从沉闷中" 醒" 过来。开始爬行和鸣喇叭,同时车 厢外传来粗、细、高、低声音组合的维族语音流。但一路上的恶劣环境和贫瘠的 社会状况,使大家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苦闷中。就连一路上最乐观的张礼,此时 也满面愁容,闭目不语了。 不大一会儿,车轮下传来一阵" 隆隆" 声,汽车好像驶过一座木桥。木桥振 动声停止后,汽车也" 吱——" 地一声停住了。只听马大队长那咬舌儿的东北腔 响起来:" 保管王振春行李的那个银(人),下车把行李糗(取)下来!" 胡言 明连忙答应着跳下车。大伙儿从掀开的车蓬布望出去,目光被车外奇怪的景象吸 引住了。汽车外侧十米远的路边立着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 中国人民解放军新 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二师工程支队" ,从木牌再往外十几米远处,方圆几百米的地 面上,凸现着一个个坟包似的圆土包,土包间有人走动。但奇怪的是:有的人是 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而有的人却突然进入地下消失了。车上的人们脑海里浮现 出" 鬼" 的形象。因为在他们的认知范畴中,只有" 鬼" 才能够自由出入于地下。 但那些" 出入" 地下的明明都是衣着整齐的人。这时候马大队长指着" 坟包" 群 中间的一排砖房告诉胡言明:" 你把行李提到那间房子右边的保卫股去。喊一声 ' 赵参谋' ,自有人出来接收。" 胡言明提着王振春的行李,直到走近" 坟包" , 他才发现这些" 坟包" 原来全是房子的屋顶。每间房都坐落在地下,由一条挖出 的斜坡走下去。来到砖房旁边他高喊一声:" 赵参谋!" 果然从砖房旁边第一个 " 坟包" 下传出一声" 到——" 的声音。同时" 坟包" 下的木门" 吱" 地一声拉 开。一位身穿绿军服、英俊的高个子年轻人应声出来。一见胡言明,站住了,脸 颊紧绷着问:" 什么事儿?" 听胡言明讲完了来意,他说了声:" 拿过来吧!" 然后一转身往" 坟包" 下的房子走去。 胡言明边走边看,只见" 坟包" 下木头门框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写着" 政 法股" 。推门进去,屋里还挺宽绰,房中间用苇捆儿隔成里外间。赵参谋一指里 间的一张木板床说:" 搁床上,解开绳子!" 胡言明依言把行李丢在床上,却没 动手解开绳子。他不解地望着赵参谋,赵参谋善解人意地解释:" 当面锣,对面 鼓,当着你的面清点行李里的东西,一一登记,免得以后说丢了东西咱说不清。 " 回到汽车上,车队又马上出发。胡言明对大伙儿讲起刚才见到的" 地下室" 。 有人认定:" 那不就是北京的地窨子吗?难道这些人成天跟耗子一样住在地下? " 这个话题引起了大伙儿的兴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地下室" 的事儿。这 时候刚才停车后上来的两个小伙子插了话:" 那叫' 地窝子' ,是兵团那帮老军 垦发明的。住在里边又潮又闷,简直像住到坟坑里一样。" 大家一听这个不认识 的人,也是一口北京话,都觉得奇怪,大眼儿蹬小眼儿地盯着他俩看。其中一个 长得四棱子形脑袋的小伙子张嘴甩出" 三青子" 话来:" 瞧什么?瞧到眼里拔不 出来了!大爷比你们早到了几天,也是让兵团骗来的。瞧你们这些人的岁数,不 用说准是清河农场的那帮劳改犯……" 他这话没说完," 老浑蛋" 立刻从位子上 窜起来,戟指怒目地骂:" 别肏你妈了!你才是劳改犯呢!" 那小子伸手要抓" 老浑蛋" ,被他的同伙儿拦住:" 行了!疤拉眼儿!少在外边惹事儿。这都是患 难的兄弟,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先掐起来。告诉你们吧:咱们全让公安局和兵团 给蒙了!什么支边?什么参军?全是假的!到这儿修公路、住帐篷。昨天我们一 大队四连成立了' 八·八' 战斗团,派我们俩出来和大伙儿联络。我们准备造支 队司令部的反,杀回北京去!希望你们和我们联合行动。有这个意思的,可以到 四连找我。我外号叫' 瘦猴儿' !" ——的确,说话的人真的瘦得皮包骨头,像 骷髅一样,可双目炯炯有神,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要在往常,张礼会头一个站出来,和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斗争。但今天他不 想说话,只是眨巴着眼睛听着。只有" 老浑蛋" 爱搭这个茬儿。只见他捋胳膊挽 袖子,叉着腰说:" 你们要干什么?想煽动大家闹事儿吗!" 疤拉眼儿一听,眼 珠儿一下子瞪圆了,脸拉得长长的,破口大骂:" 不知好歹的畜生!老浑蛋!跟 大爷我来这一套,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你这模样的,敢跟' 镇天桥一条龙' 叫横 (hèng) 儿?打你丫挺的跟捻死个臭虫一样容易。大爷今天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 满地找牙!" 说着上手就抓,还是让" 瘦猴儿" 给拦住了。 " 老浑蛋" 是个" 真悚假鲁" 的人,一见有人" 挡横(hèng) 儿" ,就" 人 前疯" 得更来劲儿了。他岔开腿站稳了,两眼瞪得像灯泡,头上的帽子也甩了, 摆出一副打架动手的架式。不想汽车突然" 吱——" 地一声刹住了车," 老浑蛋 " 失去重心,一下子栽倒在车上,摔得鼻子流血,嘴里还乱骂着。 这时候汽车下面有不少人叫着嚷着:" 清河农场的老帽们,你们上当受骗了! ""一大队、二大队的哥们儿们团结起来,杀回北京老家去!" …… " 瘦猴" 等二人在这一片乱叫声中跳下了车," 疤拉眼儿" 站在车下冲车上 放份儿:" 老浑蛋!下车来跟大爷我练练!不下来不是人揍的!" 他正叫得凶, 被一个戴眼镜的人扯住了训斥:" 你又出去惹事儿了吧?不让你去非要去,想到 工农兵食堂吃羊骨头你只管去,别再打着' 八·八' 战斗团的名义出去了!" 接 着过来两个人把" 疤拉眼儿" 拉走了。 张礼见车下这个人文质彬彬的,算是个说话有份量的人,就轻声问:" 小兄 弟,你们成立战斗团上头批准了吗?" 那人看了一眼张礼,见他三十多岁年纪, 像个有文化的人,就同样客气地回答:" 支队党委还没表态,但同意我们批斗连 长、指导员。我们已经给支队长下了通牒,准备十月份组织人马回北京,造修正 主义公安局的反。这位老大哥看来是个有头脑的人,回去您可以联络一些志同道 合的人商议一下。我叫刘胜,是' 八·八' 战斗团的头头儿。有事儿可以来找我 ……" 张礼问话的本意,并不是关心造反啦、批斗啦、回北京啦这些事儿。他是 用" 反证法" 来求证这些北京来的人在这儿的政治地位究竟怎样。因为他知道, 在农场,就业人员是不允许成立什么造反组织的。如果领导人允许他们成立" 八 ·八" 战斗团,就说明兵团没把这些北京人当黑五类对待。反之,就不敢设想了。 所以得到刘胜的答复后,张礼马上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驳斥:" 我们不同意你们 的观点!我们是自愿来兵团支边的,不会回北京造反。也劝你们不要意气用事! 要踏踏实实在新疆工作、生活。不管怎么苦,还能苦过五八年、六○年?只要政 治上不再叫我们五类分子,再苦再累我们都认了!" 他这话一出口,立刻招来车 下的一片骂声。连刘胜也忍不住骂了一句:" 老右派!装什么丫挺的!你能代表 二大队所有的人吗?我也是右派,可没见过像你这样善于伪装进步、会拍领导马 屁的人!快滚吧!" 车下疤拉眼儿嚎叫着:" 把车拦住!让他们全下来,咱们一 个一个地收拾他们!" 但是喊归喊,汽车还是在一片谩骂声中缓缓地起动走了… … 汽车沿着多年来经无数车轮碾压出来的崎岖道路往南行驶。路边都是一望无 际光秃秃、黑压压的戈壁滩。汽车匀速行进着,大伙儿在车上都闭目静坐,谁也 不想讲话。 不一会儿,一股沁人心脾的花草清香味儿从车外飘进来。这是自从上火车到 现在,第一次闻到花香的气味。大伙儿忙不迭地把车篷布掀开一道缝儿,只见车 外同样是望不尽的平川,但地面长着各种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有的殷红的枝干 长着翠绿如松枝的灌木,也有匍匐在戈壁滩上开着黄花的蔓草,更有枯白色带刺 儿枝丫上挂着鲜红似血珠儿的枸杞。汽车在这五颜六色花草丛生的平滩上蜿蜒而 行,不时从草丛中窜出四五只棕黄色的野兔,在车上人的" 呜哇" 叫喊声中四散 逃命。 汽车过了一座木桥之后,路右方突然一条几十米宽的大河流呈现在人们的视 野里。河里淌着浑浊的黄水,河对岸一片绿茵茵的树林耸立在岸边。从它那交叉 错落的树枝空隙间,可以隐约看到橙黄色的沙丘,在窥视着眼前这条大河和活力 盎然的绿地。 汽车开始沿着大河岸边行驶。余亮坐在第一辆车上,手拿着一个小本儿,不 时用一支铅笔在本儿上画着。他从一上火车就一直沉默寡言,不论谁和他说话, 他只是用点头或摇头表示。每天阴沉着脸不说不笑,脑海里一直萦绕着母亲悲切 的愁容。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和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为自己不能 在母亲身边尽孝而苦闷,也为大妞儿能替自己在老母身边照顾略感一丝欣慰。一 路上发生那么多事情,对他都没什么影响。他对前途的理解,只是第一:能活着, 第二:能每月发工资,有钱给妈寄去过日子,让妈也能活着。所以他并不盼着参 军、当兵,因为他知道当兵的都是供给制,没有工资可发。为这个问题,他在火 车上想了很久,最后他心里决定:如果兵团真的不发工资,他要想办法跑回北京, 还上农场挣那三十六块钱去。为此,他从坐上汽车开始,就一直在小本子上记着 沿途的地名和行走方向。他是凭肉眼观看太阳来定方向的,可是路上汽车在大山 里忽而东、忽而西地行走,让他大惑不解。他从小长在北京,那里的街巷,绝大 部分不是正东正西,就是正南正北的。他必须弄清这个道理,免得以后往家跑迷 失了方向。于是他轻声地向身边的王汉请教。 王汉对于调到兵团来这件事儿,头脑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全国都是共产 党统治的,不会有第二套政策。只是自己落了个" 参军" 的虚名,能给妻女减轻 一点儿政治压力而已。所以一上了火车,他既不受张礼的鼓动而盲目乐观,也不 会受别人的言语影响而悲观失望,只是平静地在位子上不说不笑地坐着。自从上 了汽车,一路上看到的荒凉景象,他心中打消了来兵团搞水稻研究的念头。认定 从此之后自己只能踏踏实实低头干活儿,活一天算一天了。余亮一路上在小本儿 写写画画,王汉都看在眼里,也明白他的心意。所以当余亮向他求教的时候,他 简单地告诉他说:" 汽车要挑山里的平路走,所以只好围着山头绕来绕去,但是 总方向是向南走的。昨天我听汽车司机说:他们白天一直在一条山沟里转悠,那 叫" 干沟" 。汽车走一天,既看不到一个人影儿,也见不到一滴水,连鸟儿也飞 不过去。如果没有汽车,仅凭两条腿走,渴也得把人渴死在干沟里。" 王汉这话 是在暗示余亮不要冒险。余亮听着, 连连眨巴着眼睛没说什么,只是又在小本子 上记了几笔字。 【阿印简评】尽管这一批进疆人员绝大多数犯过这样那样的罪错,经过时间 长短不同的劳动改造,有一定的悔改、要求上进、想改变自己身份和现状的思想, 多数人还是有的。进疆以后,不管生活有多么困苦,能够在政治上得到一视同仁, 能够拿自己当一个公民看待,正是这些人的主要思想。 可惜,这批人的进疆,的确像赵德喜所说:第一是为北京" 甩包袱" ,第二 是为新疆添劳力,第三是还拿他们当" 社会渣滓" 看待,打着" 支边青年" 的旗 号,却不和知青同等待遇。因此像李连锁那样只盼改善待遇的、没有犯过任何错 误的小姑娘,心中有顾虑甚至抱怨情绪,毫不足怪! 公安局应该是最最讲理的地方,但是在" 文革" 期间,公检法被砸烂,被造 反派把持,就变成最最不讲理的地方了。他们为了取得一本在当地很值钱的语录 本儿,竟敢强取豪夺,不给就动武,最后居然还动用手中的权力把人给关起来。 毛主席发动" 文革" 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很难回答! 尹志奎用钱买了个媳妇儿,前面没有正面叙述,却在进疆以后的半路上用插 曲的形式叙述,寥寥数笔就交代清楚了,的确是很高明的笔法。 清河农场来的这批" 支边青年" 被编为第二支队,那么第一支队是什么情况 呢?早他们而来的人,又是怎样的呢?这里先让刘胜和" 疤拉眼儿" 等人探一探 头,亮一亮相,后文还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