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劳改农场后遗症 一、到达帐篷营地戎昊臣蹲在河边,黄帽子歪扣在头顶上,黄上衣披在身上。 看着河边地上卸得满地的行李和站在河边观看河里游泳的人们,心里的火气腾腾 地往上升:" 明明讲好了的,驻地的一切全准备好了,人一到就能够住、能开饭。 可现在这个样子,晚上这顿饭怎么打发?" 也不怪戎昊臣生气,两个小时之前他 带着二百来号人来到连队驻地。只见十几顶帐篷刚刚架起来,既没有打桩加固, 也没有把帐篷内的野草铲掉。更让他生气的是伙房。俗话说:" 人马未动、粮草 先行" 嘛!在大河沿兵站开会的时候,明明讲的是伙房和粮食库房全部建好了, 人到了马上可以支灶开饭。可是眼前用苇草扎捆儿当墙的伙房,居然还没有盖好 房顶的草,更别提支灶做饭了。几个从劳改队临时调来的老头儿,正慢悠悠地往 房上甩草。房屋建好了,还要砌灶支案子,河滩上也要砌一个烧开水和洗脸水的 炉灶。要靠这几个老头儿,一个礼拜也干不完! 戎昊臣蹲在河边,听着河水" 哗哗" 地响着,脑子里盘算着主意。不一会儿, 他对下一步工作已经成竹在胸了。他先把干部和班长们叫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宣 布:从现在起,任何人不许单独到河里游泳。理由是河水由雪山上流下来,水寒 刺骨。不小心腿一抽筋,容易淹死人。同时立刻命令文化教员李之强到河边传达 连党支部的一号命令。然后戎昊臣让各班班长把班里会做饭的、会瓦工的、会木 工的……总之在北京清河农场干过" 死角" 活儿人的姓名马上报到连部。 一个小时后,一部分人在赵副连长带领下开始和泥抹草房、上房泥、砌灶、 支案子。其余各班人员在班长带领下打木桩加固帐篷,铲草皮清理睡觉的铺位。 排长们在本排内巡察指导。业务干部清理、修整干部住的帐篷。二百多人让戎昊 臣指挥得井然有序,等到马大队长带着后到的汽车来到这里,不少班已经开始往 住人的帐篷里搬行李了。 马大队长下了车,满意地看着营地上忙碌的情景口头表扬说:" 戎副指导员, 你还真有两下子。刚才在路上我还在担心部队到了营房没地方住、开不出饭来呢。 我已经命令大队司务长在县城买了两千多个' 馕' ,再给大伙儿烧点儿开水对付 一两天。看来不用我担这份儿心了。" 戎昊臣本来想诉诉苦,可话到嘴边儿却改 成:" 我戎昊臣不是说大话,几百号人在我手里闭住眼也能玩儿转了。您放心吧! 不会出错的!" 马大队长赞许地点着头,把一张纸交给戎昊臣:" 这是分到你们 连的人员名单,念一个下车一个。下完了我还得上别的连去。" 戎昊臣把名单交 给何排长,由他来念:" 王汉、余亮、邓玉亭、童玛丽……" 等念到名字的人扔 下行李全下了车,马大队长立刻一挥手:" 我先走了!" 边说边往驾驶室走。这 时候李连锁见名单念完没有自己,一下子就急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车厢上 跳下来伸手挡住马大队长:" 大队长,我要和童姐分在一起,不能分开!" 马大 队长一下子被她说愣了,反问她:" 谁叫童姐?在哪个连里?你叫什么?为什么 不服从组织分配?" 马大队长一口气问了她好几个问题,闹得李连锁不知如何回 答,只是带着哭腔唠叨着:" 我不管那么多,反正我要和童姐在一起!" 胡言明 赶紧从车上跳下来,他对于分到哪个连本无所谓,反正这帮人还都在一块儿混。 所以他本想劝妻子上车。可不等他走过来,童玛丽已经走到大队长面前,一手搂 着李连锁对大队长说:" 我叫童玛丽,就是她说的' 童姐' 。临来的时候,她爸 爸嘱咐我照顾她。您瞧,她才多大年纪?说不好比您闺女还小。您就高高手让她 留下吧。" 童玛丽这话有情却没理,所以大队长满脸怒气地申斥说:" 她小,你 可不小了。如果全大队人人都像她这样不服从分配,部队不就乱了?小,不是理 由,如果是我闺女,我也同样要求她服从分配。" 胡言明站在妻子身后,听大队 长说的话心里有气:" 我不信把我们分到这儿,部队就乱了?" 他顺口搭音说着 气话:" 大队长您这话没有道理!我们那么老远来到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难道 连这么点儿照顾都不行吗?在哪个连不是一样干活儿?我今天非要在这个连啦! " 胡言明越说越气,干脆跳上车去把自己行李全部扔下来,然后坐在行李上不吭 声了。 戎昊臣见事情僵住了,连忙过来打圆场:" 你这个小同志说话嘴里没有把门 儿的。虽说在哪个连干活儿都一样,总得有个纪律吧?再说,各连人数都是计划 好了的,你不去,人家那个连就少一个劳动力,活茬儿没法安排。你说是不是这 个道理?" 马大队长是个老实人,心里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他见李连锁紧抱着 童玛丽,满脸的泪水一对对往下掉,自己心先软了。于是口气缓和下来,就着戎 昊臣的话茬儿说:" 也罢!特殊情况就照顾一下。不过必须有人愿意上车去别的 连才行!不然别怪我这个大队长不讲情面!" 这句话说完,大队长板着脸上了车, 这事儿就定死了。刚下车的人全站在周围,谁也不吭声。戎昊臣四下看了一眼, 双手一摊:" 小同志,大队长已经让步了。可没人愿意替你们,你看怎么办?" 他话音未落,只见余亮低着头把行李一提,往汽车旁边走过去,甩手要往上扔行 李。王汉也跟着过来抓住余亮的手说:" 让我去吧!你留下好一些!" 余亮倔头 倔脑噘着嘴说:" 还是我去!我就不信咱们一趟车走了一万多里地,连这点儿义 气都没有?" 这话说得戎昊臣心里直冒火儿,气得脸发白。两只像细篾儿拉的小 眼瞪得溜圆,凶巴巴的目光盯在余亮身上。王汉心说:" 还是让小余去吧,留下 来怕对他不利了。" 于是不再阻拦,余亮把行李甩上车,手一扒车厢板人也窜了 上去。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车下的王汉和胡言明,立即把脸扭过去。汽车鸣着喇叭, 开走了…… 二、张奎印的算盘戎昊臣目送汽车走了,这才压住心头的怒火,若无其事地 分派王排长:" 老王,这些人一半儿归你,一半儿归何排长。你带他们去安排吧。 女同志去找出纳员,由她安排。" 说完径直走到伙房跟前,看着手拿瓦刀的张奎 印熟练地砌着大灶。 从这些人一下火车,戎昊臣就开始有意识地在十几位班长里挑选自己中意的 人。在劳改队待了那么多年,经验告诉他,要想抓好一个连队的工作,光靠干部 还不够,必须收几个听自己话的班长、组长作心腹。有的时候这些人说一句话, 比自己说十句还管用。所以他第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身板魁梧,说话嗡声嗡气的小 伙子。听这个人跟别人说他正拉肚子,他就主动端一碗肉丝面和一包磺胺药片儿 给那小伙子送去。而且一见面立刻递过去一支" 红雪莲" 烟卷儿。也就半天的工 夫,俩人就混熟了。一个想收为心腹、一个想倚为靠山,一拍即合。戎昊臣就直 截了当地向他提出:" 张班长,你立刻把全连人员中干过技术活儿的人员名单列 出来交给我。炊事员、值班站岗人员由你召集各班班长议定人名,报给赵副连长 就行了。以后你要团结一些人,要积极靠拢党支部和我,及时反映连里的思想动 态。有什么好建议也尽管提,必要的时候在一些落后分子面前说几句不痛不痒的 牢骚怪话没关系,我会照应你的。" 张奎印从调到金钟河农场直属队瓦工组以后, 就一直没离开过。他认准了光靠拢政府、能干活儿还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所以 他下了决心,向瓦工师傅学了一手瓦工活儿:垒山墙、出檐子、砌墙把角、抹墙、 挂棚、盘火炕、搭火墙……一应瓦工活儿全能干。连盖房放线也拿得下来。所以 教养的时候他当瓦工组长,在职工队他还是瓦工小队长。因为他能说会道,写个 材料不费吹灰之力,干什么活儿全能拿得下来,所以在队长眼里,他的份量比一 般人重。有时候在干活儿多少、出收工早晚上,队长也都让他一步。因此他得了 个" 张大拿" 的绰号。现在换了一个新单位、新领导,他一直担心会从此失势, 会被别人压得抬不起头来。可没承想"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一下车就有一位 指导员主动来" 巴结" 他。这让他在托克逊兵站那一夜兴奋得一宿没合眼。他尤 其反复斟酌炊事员的名单,把跟自己多年的心腹刘长江首先安插进去。还列在副 班长的位子上。这样,以后在生活上他可以给自己不少好处。夜里辗转反侧睡不 着的时候,他甚至设计成立一个" 职工管理委员会" ,他自己来当主任,协助干 部做好管理工作。他也可以借机脱产不干活儿了。但是第二天到达库尔勒兵站, 他把拟好的名单呈给戎昊臣,同时提出了" 职管会" 的事儿,戎昊臣只回答一句 :" 这要连党支部研究一下再说" ,然后再没下文啦。 现在他一边垒灶,一边眼角瞄着戎昊臣。谁知戎昊臣还真走到他跟前,看他 砌了会儿灶,就把他叫到一边儿去。张奎印心跳有些加速,耳朵支愣着想听指导 员说" 职管会" 的事。但是戎昊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张班长,伙房的事我 全权交给你负责。一会儿要保证大伙儿喝上开水,明天就要伙房冒烟!其它的事 以后再说。" 张奎印低着头眼望着脚下的地,心里有些失望。但他是个能控制自 己情绪的人。" 小不忍则乱大谋" 的道理都不懂,他不是白当一回右派了吗?所 以他满应满许地拍了胸脯:" 指导员您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您就䞍(qīn ɡ青) 好吧!" 安排好" 糊嘴" 的事儿,戎昊臣背着手在营房帐篷周围转悠。这 时候一个声音从刚刚搭好的帐篷里传出来,吸引了他:" 刚才排长讲了,新疆的 气候怪得很。天晴晴的,说刮风立刻就会刮起六七级的大风。排长让咱们赶快砍 削木头,在帐篷四角砸一些木桩下去,系上绳子,固定帐篷。" 戎昊臣听这声音, 像是那个瘦高个子的班长。听别人说这个人当过记者,还在外国当过专家。戎昊 臣站住脚,倒要听听这个人有什么高见。只听另一个人说:" 张班长,刚才在汽 车上卸行李,我看到河对岸有一片树林,好像有干死的小树。不如游过去砍几棵 来不就行了吗?" 张班长不咸不淡地嘲讽说:" 得了吧,王汉!这不是你在农场 当技术员的时候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能过河?砍完了怎么运过来?远水解 不了近渴!刚才去拉屎,我看见河边有几棵小树,拿斧子砍了来,够咱们帐篷用 的了!" 这时候一个河南味儿的声音响起:" 张班长,这个地方是沙漠边缘。小 树长这么大不容易,还是老王说的对。怎么游过去?怎么运过来?可以商量个办 法,尽量别砍小树……" 张班长立刻打断他的话,颇不耐烦地发了脾气:" 小个 子,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歪理?小树不容易?难道咱们这些人就活得容易吗?少废 话!马上去砍树。去晚了让别人捷足先登,咱们就没辙了——" 戎昊臣听到这儿, 立刻甩开大步冲到帐篷门儿前,大声喊:" 张班长!" 张礼从那口山西腔就听出 是指导员的声音,立刻敞开嗓门儿应了声:" 到!" 话音未落,戎昊臣一掀门帘 进了帐篷里。只见十几个人坐在行李上,他环视一下众人,开口问:" 谁说的上 河对岸砍树?谁说的不许砍小树?" 他口气挺严厉,脸色也挺严肃。众人不知他 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张礼有些得意地指着王汉,幸哉乐祸地说:" 出主意过河 的是他,叫王汉。" 又转身指着一个矮个子的人说:" 不让砍小树的是他,他是 副班长,叫张文景!" 戎昊臣一看,王汉就是刚才和余亮争着上车的中年人,戴 着一副眼镜,一看就是个老学究的样子。再看张文景,果然是个" 小个子" ,人 矮头小手也小。个子虽然不高,却长得挺斯称,全身各部位都是按比例长的,根 本看不出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这两人见戎昊臣的口气不善,怕是要挨剋。但两 人一丝儿不慌,沉静地坐在行李上。戎昊臣口气突然温和起来,带着笑意的脸部 肌肉也松弛下来:" 你们两人的意见对着哪!活树就是不准砍。不单是树,像沙 包儿里的鹿就不许抓!这都是有明文规定的,谁犯了都得蹲大狱。我这个指导员 可不想坐班房噢。所以我同意你们两人的意见。张班长!" 张礼是先喜后悲,神 情十分沮丧。听到指导员一声喊,心头不由得一颤,不知指导员会怎么批评他, 刚才那些话,会不会给指导员留下坏印象?他下意识地吼了一声:" 到——!" 戎昊臣并没有注意张礼的情绪变化,吩咐他说:" 你去把排长、班长全叫到这里 来。大伙儿一块儿研究一下过河砍木头的事。快去快回!" 张礼答应着转身出了 帐篷,戎昊臣坐在" 铺" 上,脸上的肌肉绷紧着,正色说:" 同志们不远万里从 北京来到边疆,的确很辛苦。现在住在帐篷里,睡在平地上,大家没有叫一声苦。 可见大家在学习毛主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指示上面下了功夫。咱们兵团就是 在这种条件下发展的。希望你们能够继续发扬兵团艰苦奋斗的精神,尽快把生活 安顿好,争取后天就投入生产中去。大家有没有这个信心?!" 戎昊臣最后的一 句,是部队中常用的" 煽情" 话。他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可是帐篷里没有一个 人应声。不是大伙儿不愿意响应,而是过去在劳改农场里根本没有这个规距。戎 昊臣见没人响应,脸拉得老长,腾地一下从" 铺" 上站起来,正要发火训人,副 班长张文景立刻明白了指导员的用意,他马上向班员们解释,同时也是说给戎昊 臣听的:" 指导员的话大伙儿还没听明白,在北京咱们也没学过。以后领导问' 有没有信心' 之类的话,大家一定要齐声回答' 有——!' 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 戎昊臣听了他的话,脸色和缓下来,但仍板着脸重复一遍:" 尽快投入生产, 大家有信心没有?" 这一次全班十几个人异口同声吼叫:" 有——!!!" 这声 浪在小小的帐篷里震荡,透过门帘子缝儿冲出去,把站在帐篷外的班长们吓了一 跳,不知里边出了什么事儿,惹得大伙儿齐声叫起来。一个班长从门帘处伸着头 往里边看,戎昊臣回头看见了,连忙喊:" 班长们快进来,有事儿跟大伙儿商量 ……" 三、过河伐木小组最后班长们议定,兵分两路:一路由各班选一个会游泳的 人带头,集中过河伐枯干树运过来。另一路从营区穿过公路进入水库里边的沙丘 群,寻找干枯的死树抬回来。 过河伐木小组很快集中在河边。戎昊臣不放心,也站在河边观察。王汉年纪 大一些,戎昊臣就叫他负责伐木的事情。王汉心里特别兴奋,他是学植物学出身, 早就知道新疆有一种野生树种——天然胡杨木。现在河对面就有一片胡杨木树, 能不令他神往吗?所以他把斧头掖进裤腰带里,一个跳跃入水式扎进湍急的河水 中。但是他的皮肉一沾上河水,立刻觉得像有万根冰针扎进肉里,一股寒意袭上 了心头。他紧挥双臂向前游,浑浊的河水仿佛故意和他捣乱。水溜儿连拉带推往 下游拽他,同时老王突然觉得两条大腿的肌肉抽搐了。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失去 浮力,身子往下沉。这个情况戎昊臣看在眼里,立刻大喊:" 后边的人快游过去, 把人救上来!" 王汉身后一个光着膀子、浑身黝黑闪着水光的年轻人,一个猛子 扎下水去,在老王身下浮起来,把他顶出水面。但湍湍的河水又把他们两人冲了 下去。那个年轻人脑袋浮出水面,向后面游来的人叫喊:" 你们过来拉住他的手, 咱们一块儿往岸边冲!" 几个人连顶带推,把已经喝了几口水的王汉拉上岸。那 个年轻人把老王背上,回到营地下河的地方。不少人乱叫着:" 大头,你真棒! ""大头,下去抓两条鱼上来!" 那个年轻人把王汉放在地上,脸上不高兴地嗔怪 :" 成天大头、大头的乱叫!人家没名字?真没劲儿!" 戎昊臣把一切看在眼里, 他认定这个叫" 大头" 的小伙子,游泳姿势虽然不雅,只会" 狗刨儿" 。但是水 性还可以,过河伐木的事交给他就行了。戎昊臣走过去,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冲他 一笑,转脸问王汉:" 怎么样?没呛着吧?要不要叫卫生员来看看?" 王汉这时 候已经没事儿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摸腰带,顿时脸上一惊,失口说:" 哟, 斧子掉河里了。不行,我得去找回来!" 说着径直往河边走,却让戎昊臣给拦住 了:" 算了,王汉!一把斧子嘛,别把命搭进去!" 那个年轻人接过话茬儿来: " 您岁数大了,没我水性好。我下去,一准给捞上来!" 说着连窜带跳扎进河里, 没入水下不见了踪影。这一下岸上的人全都屏住呼吸,双眼盯住流动的水面。大 约两分钟了,还没见那人浮上来,戎昊臣心里一沉:" 坏了!千万别淹死人,再 出事儿,这顶乌纱帽真得交出去了。" 岸上的人群中也有不少人发出轻轻的叹息 :" 唉!可惜了的。刚到新疆,小命就丢到河里了。" 可就在这时候,只听水面 " 哗啦" 一声被冲开,那个小伙子手里举着闪光的斧头,浮上来向岸边的人们挥 手示意。 戎昊臣松了口气儿,他发现这个小伙子的脑袋确实和身体不成比例——大了 一号。" 怪不得都叫他' 大头' 呢!" 戎昊臣心里笑着,站在岸边迎接这个小伙 子,准备让他负责过河伐木的事情,让王汉回去休息。戎昊臣伸手接过斧头,把 小伙子拉上岸来叫了一声:" 大……" 他立刻停住嘴,改口说:" 小伙子,你叫 什么名字?过河的事儿交给你,能完成吗?" 小伙子兴奋地咧着嘴笑着说:" 指 导员,我叫桂兴昌,一排三班的。在清河农场,大伙儿见我游水棒,都叫我' 大 头鱼' 。后来那些讨厌的人把鱼字给我免了。我不单能游,还会潜水。刚才在水 下有不少鱼直撞我的腿,等闲了我抓几条上来炖鱼吃。过河的事儿您就交给我吧, 我带上长绳子先过去,把绳子拴到树上,后面的人拽着绳子过河,就安全多了。 " 连队营房位于" 六五四" 公路的咽喉地区,公路在两条河道中间穿行而过。路 的南边一百五十米处是新疆著名的塔里木河,北侧二十米是博斯腾湖和罗布泊相 连的孔雀河。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兵团组织开发塔里木,在这里把孔雀河用堤 围起来,成为一个蓄水灌溉的水库。这时候一排长王金昌带着一班长张奎印和各 班派来找枯树的人,已经淌过刚没过脚面的水库入水口溪流,往里边一座座橙黄 色的沙丘进发。 看来水真是世界万物的营养液,只因为有了水,在这个遍布大小片石、卵石 的戈壁滩上,居然滋生着一丛丛高过两米的红柳。它那似血染就的粗茎干,向四 下蔓生着细密针状的绿叶。茎干下的地面堆积着厚厚的、不知多少年形成的、被 严酷的寒风抹去翠绿、通体似血染般红的枯叶。一丛丛红柳之间,杂生着高矮不 一、开着五颜六色小花的野草,和那红绿交映的红柳丛交相辉映,给这死寂沉静 的戈壁滩增添了无限的生命气息。穿过花园般的花草滩,灰黄色、象征着死亡、 充斥着神秘恐怖的沙丘,就呈现在众人面前了。 大伙儿不由得在沙丘脚下停住了脚,仰头呆望这高高的、不时流动的沙山。 刹那间,一股寻求探险刺激的渴望,撩拨着年轻人易于激动的心弦。大家不约而 同地狂喊:" 冲啊——!" 拔腿往上爬。但也只爬了十几步,沙山用流动的细沙 卸去了爬山人的脚力,使他们不得不大弯腰用手帮助往上爬。尹志奎手提着斧头 采用" 之" 字形方式吃力地提着沉重的脚,一步一步爬到沙丘顶上。只见他脸憋 得通红,胸脯起伏着大喘气。把斧头顺手甩到沙子上,腿一软,就躺倒在热烘烘 的沙子上。 这时候又爬上来一个人,他手执木棍,在沙子上拄着,身子向前倾着,慢腾 腾地爬上了沙丘顶。站在像死狗似的躺在沙地上的尹志奎说着风凉话:" 哟喝, 怎么了?成天搂着小媳妇儿,身子淘空了吧?刚爬一个山就装死狗了!" 尹志奎 浑身软得像一摊泥,根本没力气说话。只是白了那人一眼,仍旧大喘着气。那人 眯缝着两只鱼泡眼,嘴里轻浮地笑着:"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早告诉过你 :那不是蜜罐子、是盐坛子!干多了要伤元气的,这回信了吧。" 说完话他开心 地笑起来。 尹志奎这时候气喘匀了,深吸一口气儿,手一支沙子坐起来,甩出一句话: " 得了吧孙子!打你的光棍儿去吧!就凭你刘玉宝敢跟我说这片儿汤话?王奶奶 见玉奶奶,你还差一点儿呢。就算是盐坛子,你有吗?" 他这话硬邦邦、冷冰冰 地砸过去,把刘玉宝噎得干张嘴说不出话儿来。跟在后面爬上来的王吾,把手里 的绳子放在沙子上垫着,坐在上边喘气儿。见这两人又在斗嘴,一肚子火气裹在 话里抛过去:" 行了吧,从他妈的北京斗到这万里荒沙山上来了,还他妈有心情 互相踩乎。省点儿劲儿吧,有那份儿精气神儿好好儿趴会儿行吧!" 刘玉宝讨好 地冲王吾一笑,脑袋向尹志奎一歪:" 这孙子快让媳妇儿嘬干了,就剩半条命了, 谁跟他制气?" 王吾肚子里那点火儿还没撒完,根本不买刘玉宝的账,臭骂他说 :" 得了吧!你老丫挺的也不是省油的灯。瞧人家娶媳妇儿你有气呀,有能耐你 也奔一个让我们开开眼吧?管人家干不干哪?你这是仨鼻子眼儿——多出一口气 儿!" 尹志奎听王吾训刘玉宝,心里特舒坦。他那瘦长的脸颊笑得变宽了,两只 眯缝儿眼笑得只剩两条缝儿。他此刻缓过劲儿来了,从沙子上站起来,冲刘玉宝 哂笑着说:" 嘿嘿,热脸贴了个凉屁股!还告诉你,赶明儿我媳妇儿给我生个大 胖小子,你还不得气死呀?" 刘玉宝嘴头子不饶人,他撇着嘴、晃着脑袋说:" 算了吧!您也就是凭几个臭钱蒙一个媳妇儿的本事。要想养活孩子,您只怕没那 本事了吧?瞧人家胡言明,比您晚结三个月婚,这会儿人家媳妇儿都抱着鼓了。 想要儿子?下辈子见了!" 自从尹志奎和刘玉宝五八年在分局拘留所一认识,后 来又一起到了清河农场,两人只要在一块儿,就要耍贫嘴。互相挖苦踩乎,编排 的词句让外人听了真有点儿受不了。可这两人只是拿着打嘴架当作消遣的一种方 式,斗完了嘴两人该干吗还干吗,不影响一丝一毫的关系。刘玉宝挖苦他媳妇儿 怀不上孩子,他并不生气。但一看见李连锁的肚子微鼓着,他心里就来气儿。他 是个" 欺人有笑人无" 的性格,不论什么事儿,只要有人比他强,他心里就不舒 服,非要想方设法盖过人家去心里的气才消了。可自己的媳妇儿肚子鼓不起来, 也真让他束手无策干生气。他只要一看见李连锁走路,心里宗盼着她被一块石头 绊倒,让肚子里的肉掉下去,和他媳妇儿一样,他心里也就平衡了。刘玉宝的话 触动了他的心病,让他无话可说,脸色也立刻暗了下来,呆瞪着刘玉宝不说话。 这时候张奎印在大沙山下喊:" 你们仨孙子别在那儿斗牙签子了,快下来找 木头去!" 刘玉宝连忙答应着,提起棍子往山下走。尹志奎这一下找到了撒气的 机会,他趁刘玉宝不备,从身后猛地推了他一把。刘玉宝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身 子一歪,倒在松软的沙子上。立刻身不由己地翻滚着身子向山下滚去。尹志奎拍 着手哈哈大笑,嘴里喊道:" 都来瞧!都来看!老驴打滚儿啰——!" 丁义从沙 丘上往下出溜着走,看着尹志奎他们嘻笑打闹,心里很是反感。他认为离开了藏 污纳垢的劳改农场来到解放军的兵团,在精神面貌上应当焕然一新。过去劳改农 场里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相互挖苦踩乎的恶习应当摒弃。但是一路上有些人还 是骂骂咧咧,满嘴脏话。尤其此刻身在兵团,见这些人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心里 十分失望。刚才张班长布置了三个人一小组在附近搜寻枯木,丁义不想和别人一 块儿干活儿,就一个人提着斧头在沙丘中间转悠。这么大的沙山群,一二十个人 很快就消失在沙丘间。丁义心里有点儿紧张:" 千万别迷了路!" 他赶快攀上一 座沙丘,见山下有几个人正在用斧头砍一棵枯树的枝桠。其中一个小矮个子的人, 丁义认出是张文景,就喊了一声:" 老张!" 他对这个小个子的河南人还是满信 服的。张文景抬头看见丁义,连忙叫:" 快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干吧,一个人乱走, 迷了路就麻烦了。" 晚饭每人发了两张像北京的烙饼一样的" 馕" ,它是维吾尔 族人的主食。把白面发酵以后,放在一个特制的圆形烤炉中烤成的。这种食品很 硬,存放时间长,大伙儿咬嚼着,都叫着牙床子咬酸了。不过因为新鲜感占了上 风,大伙儿还是乐呵呵地把这顿饭打发了。 四、丁义的进疆日记吃过饭,丁义一抹嘴,从提箱中取出一本精美的日记本, 靠坐在行李卷儿上,双腿蜷起来当桌子,日记本放在双膝上,一笔一画郑重凝神 地写上" 持之以恒" 四个大字。下边记上"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 ,翻开第 一页,在第一行写上"66.8.26. 星期二晴" 。写完之后,他习惯地用牙刁着钢笔 帽轻轻咬着。因为是来新疆到兵团后的第一天记第一页日记,所以他慎重地选择 着要写的事和话。这时候张礼在习惯地对全班人扫视中,看到丁义蜷腿坐着写东 西,心中不免起了疑。因为经验告诉他,每到一个新单位或遇上一个新领导,主 动向领导靠拢、积极写汇报材料,是给领导留下深刻好印象的主要途径。张礼连 忙假装闲走,溜达到丁义面前,敏锐的目光扫了一下丁义笔下的纸。见是一个日 记本,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嘴里还要敲打丁义几句:" 哟!这么用功?是写学习 心得还是检举材料?" 说这话,张礼脸上带着微笑,仿佛是开句玩笑似的。丁义 同样脸上挂着笑回答:" 张班长,别拿我开涮了,我这是试着写日记呢!" 张礼 刚一走,他立刻动笔写起来:" 今天是支边到兵团的第一天,也是我们摒弃过去 的自我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我要严格要求自己,脱胎换骨,做个符合党和人民 要求的新人。从今天起,我要坚持记日记。把自己身上发生的错误言行检讨出来 加以批判,而且时时警惕不要重犯过去的错误。今天下午去沙包子里扛木头,遇 到两位故人。他们的表现给我一个活生生的警示。这两人都是在天津垃圾队认识 的:一个叫尹志奎,这个人过去就是流里流气的,油头粉面,天天总喜欢挖苦别 人,拿别人的不幸找乐儿。现在到了兵团,他还是老样子。在大沙包上跟刘玉宝 对骂,互相拿对方的弱点开心踩乎。真没劲儿!听小胡说,尹志奎的老婆是他耍 手段用钱买来的。太卑鄙了!没想到解放十几年了,又是在专门改造坏人的劳改 农场里,竟然会存在买卖婚姻。那个女人死看不上尹志奎,连话都不跟他多说一 句。这种婚姻有什么意思?看来今后做人还是要老实、正经才好。绝不能和这些 人同流合污!" 写到这儿,丁义深深吐了一口气,把心里的不平释放出去接着写 下去:" 另一个人叫张文景,也是那年在天津垃圾队认识的。王振春跟他一个小 队呆过。这个人算是个奇人,个子不高,脑瓜儿也不大,像个小人国里的人。小 王说他是北京一所数一数二的大学里的一位高才生。他是学数学的,曾受到过华 罗庚的赞许。小王说,这个人是他所认识的右派里有真才实学的不多几个人中的 一个。小王挺崇拜他,因为这人不单数学方面知识渊博,各方面的知识肚子里全 有,真是个全才。他现在是我的副班长,我觉得他为人和气,今天一块儿干活儿, 他劝我要坚持在农场学《毛选》的做法,要坚持经常记笔记,经常反省检查自己 的言行。还教我一种简便的帮助记忆的方法:就是制作每一年的大事记。具体是 画一张年历表,在发生大事的月份栏日期处画一个圈儿,用自己看得懂的文字, 在旁边简单记几个字。这样即便几十年后,只要一看那段简文,立刻可以帮助我 忆起那件事儿来。这个办法行不行我还不知道。但他对我的友善态度令人感动。 人与人就应该和气相处。听张礼说这个河南人是个' 极右分子' 。这个名词我还 是头一回听说,右就右嘛,还加个' 极' 字。而且说他到现在还没摘掉右派帽子。 我真奇怪,他和张礼比起来要好得多,怎么连帽子都没摘?我把对尹志奎这些人 的看法对他讲了,他同样反对这些人破罐子破摔,但他主张不多加干预,并对我 说:先要管好自己。今后我愿意跟他多接近,从他那儿得到一些忠告。" 写完这 一笔,丁义又叼着笔帽,心里筛选着话题。不一会儿他又接着写:" 今天连长宣 布了粮食定量,其中只有百分之三十白面,百分之七十是棒子面。看来生活上这 里还不如北京的劳改农场。就这样,连长还说比他们过去强百倍了。难道他们过 去吃混合面儿?吃土?算了吧!既来者则安之。生活上不要计较了,反正手里有 全国粮票,饿了可以买糕饼吃。苦日子,人家能过自己也能过。下午我看见伙房 打开一个竹筐,里边是一块块发着怪味儿的腌肉。赵副连长说那是四川腊肉,我 不知道是不是用' 蜡' 腌的。反正挺难闻。那个老头儿副连长还说什么有肉吃总 比清水白菜强。还有……" 丁义写完" 还有" 两个字,就停住了笔。他脑海里再 三思索,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写的了,就合上日记本收起笔来。学着别人从外边抱 进一些苇草铺在自己的铺位上。打开行李,开始准备睡他在新疆建设兵团、在野 外宿营地的第一觉…… 五、胡言明心烦意胡言明有些心烦意乱,和李连锁一块儿把晚饭的烤饼和菜 汤匆匆地吞了下去,就拉着李连锁出了帐篷,在营房边的公路上溜达。他做梦也 想不到,万里迢迢来到这里,夫妻居然硬被分开来居住。李连锁怀着孕,胡言明 原想会给他们分一间小屋,好让他能够给妻子做些可口的饭菜,能在生活起居上 照顾她好一些。人家一个大姑娘抛家舍父,跟自己到这亘古荒原来,从良心上说 也不能亏了她。可是下了车他去找王排长问分房的事,王排长却告诉他暂时只能 分居。找到女工班的帐篷,童玛丽为帐篷里的铺位正跟赵淑珍在争吵。因为童玛 丽和李连锁来得晚一步,帐篷里中间的铺位都让赵淑珍和" 洋鸡" 这些园艺队来 的女人占上了。只剩下门口一个铺位,因为怕刮风吃灰,没人敢住,最后还是那 位女出纳员住了。帐篷最里边又闷又热,也没人住。童玛丽要求抓阄儿定铺位, 赵破烂儿她们占了好铺位的人不干,所以吵了起来。最后戎昊臣过来把他们批评 了一顿:" 都在一个帐篷里住,冷热能差多少?有什么好吵的?最多一个月,搬 到了下一个工地营区,每家就可以分一间房子。这点儿苦都吃不了,还算兵团战 士吗?" 邓玉亭也劝着童玛丽:" 玛丽,算了吧。跟她们有什么好争的?反正是 临时的事儿,忍一忍算了。" 最后童玛丽、李连锁和刘君英一块儿住在最里边一 排。胡言明借了把镰刀到河边割了一大抱苇草给三个女人铺在地上,铺得厚厚的, 省得地不平硌腰。刚把行李铺好,就开饭了。胡言明赶紧回到自己班里把一大抱 苇草放到自己的铺位上——也就是铺在地上。这才跑回妻子那里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听女出纳员宣布每人粮食定量和粗细粮比例。胡言明心里一算 计,又犯开愁了。在公路上散步,李连锁见丈夫愁眉不展的样子,连忙问他为什 么事儿犯愁?胡言明把粮食定量的粗细粮比例讲给她听:" 按这个比例算下来, 咱们两人每月只有二十五斤白面。还不够你一个人吃的呀!" 李连锁却根本没想 过这件事儿,她不以为然地说:" 这点儿小事儿也值得你着急?我又不是千金小 姐,干嘛非得吃细粮?人家农村三百六十五天顿顿吃粗粮,还不活了?真是没事 儿找事儿!" 话是这样说,不过她心里知道是丈夫疼她,所以她抓住胡言明的手 轻轻摩挲着,表示对丈夫疼爱的回报。 但是胡言明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件事儿。他把妻子送回帐篷,一再叮嘱她要挂 好蚊帐。回到自己帐篷里,他拉开行李把褥子铺好。正巧挨着他的丁义刚刚躺下, 见胡言明钻进被窝儿叹了口气,轻声问他:" 小胡,累了吧。赶紧休息吧,明天 上午准备工具,下午就要出工干活儿了。" 胡言明把头重重砸在枕头上,好半天 儿才说:" 该干活儿就干活儿吧。我倒不是累,而是心里有点儿烦。" 处在兴奋 之中的丁义,不知胡言明心里竟会有烦心的事儿,他把脑袋往胡言明这边挪了一 下,问:" 你有什么可烦恼的?没小房子住?" 胡言明的头在枕头上轻轻摆动两 下:" 没房子,反正有帐篷也行啦。关键是每月只给百分之三十的白面。小李怀 孕了,她在清河农场吃的都是大米白面。这一下我们两人的白面也不够她一个人 吃的。我能忍心让她吃窝窝头?你说这事儿我能不愁吗?" 丁义听胡言明说起这 件事儿,的确令人头疼。大伙儿这几年吃着全国最好的大米——清河银仿稻,都 觉不出香来。猛一下子上这儿啃棒子面窝窝头,都有点儿不适应。管理员采购的 十几箱月饼,一会儿工夫就被抢购一空,这就是证明。他觉得身上的被子盖住有 点儿热,就伸腿把被子踹开一道缝儿。眼睛借着挂在梁柱上的马灯映射的昏暗光 线,望着散发着牛羊臊味的毡房顶,颇有感触地说:" 是啊!棒子面划嗓子,是 有点儿难咽。可是兵团就这个条件,又有什么办法?咱们不错的哥儿几个大伙儿 给你凑一凑,一人二斤、五个人不就是十斤了?不过你也得告诉小李,要适当地 吃点儿粗粮。就这么个环境,总得适应吧?"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儿,帐篷里的人 大部分都钻了被窝,只有副班长张文景正拿着一本厚书坐在昏黄的马灯下入神地 看着。这时候,只见一束光从掀开的门口射进来,跟着一位一米八几个头却骨瘦 如柴的人闯进来。他站在门口用手电光从门口到里面依次照过去,然后用他那好 听的胸腔共鸣喊着:" 诸位同仁们,都从被窝儿里起来!连党支部要求我们一切 行动要听从指挥、要军事化。开会得有开会的样子,横躺竖卧的不行!都穿上衣 服坐好了!" 这时候班里有人跟他讲条件:" 张班长,我们已经躺下了,就甭起 来了吧!只要能听到你的话不就行了吗?" " 不行!" 刚从连部开会回来的班长 张礼,一口回绝了那人的条件。他走到马灯前,伸手把马灯捻亮一些,又走回门 口自己的铺位前,端正地坐下来。左脚盘压在右臀下,右脚盘压在左臀下,上身 挺得直直的——这是清河农场劳改队犯人开会的标准坐姿。坐正之后,张礼提起 丹田之气用力干咳一声:" 哼——!" 这是他在清河农场养成的开会讲话前的习 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射出威严的目光。扫视一圈儿已经坐好的班员们, 开始讲话:" 啊——刚才连首长召开了班长会,首先对咱们不远万里来支边表示 欢迎。今后咱们连的任务是修公路。据技术员讲,这是一条国防公路,直通中苏 边境。所以咱们要注意保密,给北京写信不要提修公路的事儿。公路是一段一段 地修的,每一段四公里。咱们的驻地,对外叫' 十四点' ,就是第十四段路。往 后还要经常搬家,直到修完这条'654' 线。因为是野外作业,所以生活上不能和 农场比,要做好艰苦的思想准备。指导员说,这次连里卖的月饼,就是师首长为 了让咱们过好中秋节,特意派几辆汽车从乌鲁木齐日夜兼程运来的。咱们应该从 这个小小的月饼上,看到党和政府对咱们的关怀。用十倍、百倍的工作成绩报答 兵团领导对咱们的关心。指导员最后说,大家一路上旅途劳累,今天就不讨论了。 明天开始各班展开讨论,题目是对支边的认识……" 他的话音儿刚落、只听帐篷 里边马灯光照不到的死角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嗷——!睡觉喽……" 张礼 立刻眉头紧皱,声音提高八度申斥:" 这是谁?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啊——?指 导员刚才特别提出来,大家到了兵团,要改变过去在农场的坏毛病。一切行动军 事化、听指挥。从明天早上开始,部队要出早操。各班要比赛一下,看哪个班最 早站齐队列。所以我决定从我开始按铺位往下排,每人一天,早上比别人早起十 分钟、全班比连里起床哨早五分钟穿好衣服,哨子一响,立刻跑出帐篷去站队, 争取全连第一名。今后不论是谁,上连部找领导,要在门口喊' 报告' ,得到允 许才能进去。这个规矩大伙儿全熟,就跟教养队一样。平时不许乱串帐篷,有事 情要向班长请假。尤其晚上熄灯哨一响,必须立刻睡觉。夜里帐篷外有值班站岗 的人……" 说到这儿,还是从那个" 马灯死角" 传来一句话:" 站岗的有枪吗? " 张礼一听心里冒火," 呼" 一下站起来,手指着发声的方向厉声呵斥:" 是谁 在哪儿乱说话?!" 平时张礼最恨有人在他讲话的时候乱插嘴,这简直是向他的 权力、地位挑衅!停了一会儿没人应声,他心里才平静下来,口气放缓,接着说 :" 仨鼻子眼儿,多出一口气儿。连里规定的事儿,你只要遵守就行了。管他有 枪没有?只当有枪不就行了!其它事儿明天再说,睡觉吧!" 他准备了半天的发 言,让别人打搅了两次,也就没心气儿继续讲了。等到他躺下之后,还没忘记发 布最后一个命令:" 谁最后一个躺下,别忘了把灯捻儿捻小了。连里规定不许灭 灯!" 好像专门和张礼作对似的,刚才插两句嘴的声音又嘟囔了半句:" 劳改队 ……!" 胡言明听出来了,说话的人是李囤。这个人在清河农场和他一个队呆过, 脾气古怪,平日寡言少语,一般人别想跟他搭话。他是北京郊区农村的农民,所 以平时打扮得土里土气的,活脱脱一个乡下佬。平时虽然话不多,但每说一句话 可以让别人琢磨好久,才能体味话中的含义。大伙儿都说他的话有" 嚼头儿" 。 胡言明躺下后,心里一直想着粗细粮的事儿。大伙儿都一样的定量,从别人 嘴里夺食,他心里不落忍。可自己的确又没有办法,想来想去,困意袭上头来, 朦胧之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胡言明猛听有人喊他:" 快起床!集合 了!" 吓得他浑身一激愣,心里埋怨自己:" 怎么睡得这么死?" 他三下五除二 穿好衣服提着裤子,趿拉着鞋往外跑。只见全连人都站好了队,几百只眼睛盯着 他看。他赶紧低着头站到队里去。只听指导员那山西腔响着:" 兵团和师首长考 虑到你们是从首都北京来的,在农场吃惯了白面、大米,所以特殊照顾你们,每 月百分之七十白面、百分之三十大米;每人每月五斤肉、五斤油还有点心、白糖。 怀孕的妇女供应鸡蛋……" 这时候张礼从队列中站出来,情绪激昂地高喊:" 我 们坚决要求领导取消给我们的照顾。我们愿意吃百分之百的粗粮!" 不少人也跟 着张礼喊叫着。胡言明一听心里急了:" 有白面不吃偏要吃棒子面,天生的窝头 脑袋!" 他一着急,跑到队前向指导员举手高喊:" 指导员!我们两口子要吃白 面!" 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响应他的号召,而且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反对 我们的革命行动,你是反革命!" 张礼冲他破口大骂:" 你满脑子资产阶级腐化 堕落的反动思想。我们要求党支部把他抓起来劳改!" 连丁义也过来向他喊:" 我早就看出你是上兵团政治投机来了。你是彻头彻尾的投机分子。李连锁本来是 我老婆,你还给我!" 胡言明一生气,冲张礼头上打了一拳,丁义上来拦腰抱住 他。急得他拳头乱挥,只听有人在他耳边吼叫:" 小胡!你快醒醒,撒癔症了? " 胡言明被人摇醒,一睁眼,见是丁义在一旁摇晃他,忙问:" 出什么事儿了? 集合了?" 丁义抚摸着脸颊,没好气儿地说:" 你还有撒癔症的毛病?一拳打在 我腮帮子上,把我打醒了。还来问我什么事?" 胡言明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刚才 做了个梦。 六、清晨紧急集合营房又归入寂静之中,经过万里颠簸的人们此时丢弃了一 切对兵团状况的冥想,实实在在地堕入梦乡了。张礼却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他 睁眼望着黑糊糊的、散发着牛羊膻味的帐篷顶。几十米外的塔里木河水裹卷着黄 沙,倾吐着浑黄的泡沫,推搡着、扯拽着往下游淌去。河水旋起的水涡儿,不时 和冲过来的水流撞击着,发出哗哗的响声。刺破寂静的夜色直传入他的耳朵。加 之帐篷里不时有打鼾声,时高时低地吵着,害得本来就有失眠症的张礼,干瞪着 眼躺着,根本没有睡意。他脑海里又忆起在农场时的情景。那几年,他有一个消 瘦的体征,再加上一双薄薄的嘴皮子能说善辩,尤其在领会队长意图方面,有独 到的一面。所以当了职工以后,他一直在病号队当小队长。每天领着几个老弱病 号打扫卫生,或在场院积肥,干些轻活儿。应该说,干这么舒服的活儿,他不该 上兵团来自讨苦吃。但是妄想欺骗了他的智慧,多年的记者生涯,让他有比常人 更敏锐的政治嗅觉。这几年北京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令他嗅出运动来临前的火药 味儿。他自知出身地主又是右派,在政治上处于最不利的地位。一旦开展运动, 他必然首当其冲地处于" 当然敌人" 的位置。所以他选择了远避他乡的策略,以 求平安地度过这次来势凶猛的政治运动。可是昨天晚上连部开会,指导员挨个儿 问每个班长的出身、过去犯的什么错误。他发现十几位班长中,只有他和十五班 班长是政治性错误,而他则是唯一的右派。至于家庭出身,人家不是城市贫民就 是贫农,他也不敢报地主出身,只报了个知识分子,父母双亡。就这样,他注意 到文化教员还是重重地看了他一眼。他估计在领导心目中,已经把他列入" 另册 " 了。当初老母亲告诫他不要对兵团抱太大幻想,因为全国都是共产党领导的。 天高皇帝远,弄不好还不如北京的劳改农场。而且嘱咐他填任何表,都报父母双 亡、孤身一人,可以省却很多麻烦。" 看来真让母亲言中了。" 张礼心中暗自思 忖着。他知道自己的出身和错误性质都不如别人。只有依靠自己,努力做到对领 导言听计从,不打折扣,争取赢得领导的欢心,才能保住自己永居十几个人之上 的地位。所以对于明天早晨的出操集合,他做了充足准备。为了打响全连第一炮, 他只有牺牲了这一宿觉,穿着全部衣服在铺上躺着,不时用手指拧大腿、掐脸蛋 儿,熬到天亮。 天上皎洁的月亮终于被张礼" 掐腿拧脸" 的精神所感动,一手把沉沉的夜幕 推入西边的山峦,一手扯过天边的晨曦,自己也隐入到鱼肚白的晴空之中。张礼 用手背揉揉直往一块儿合的眼皮,看到帆布窗帘缝隙中透进一丝儿白光,又听到 站岗值班人员沉重的皮鞋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他估计马上要吹起床哨了,就轻掀 被子下了铺,用手背使劲儿揉揉疲惫的双眼,又用双手大拇指按压太阳穴,顿时 血涌上头,头脑完全清醒了。他掀开门帘向外伸头一看,只见值班员站在院中, 嘴里含着哨子,眼睛看着手腕上的手表。他立刻三两步跑到帐篷中间,伸手把马 灯捻亮,低声吆喝着:" 起床,快起床!" 全班人立刻慌乱地爬起来,穿衣提裤 系鞋带。这时张礼苦等了一夜的起床哨声终于尖厉地响了起来:" 嘟——!" 张 礼站在帐篷门口随之大喊一声:" 快点儿出来!" 这一夜的困顿,随着这一声吼 叫,全都发泄出来了。他旋即带领全班人马窜出去站队。 所有的干部已经全部站在院子的四周,文化教员站在指导员身边。一手持铁 皮传声筒,一手拿只手表不停地喊着:" 一班张奎印班长第一名,全班十秒站齐。 十班张礼第二名,全班十五秒站齐。女工班二十五秒站齐,第三名……" 听到李 文教的喊声,各帐篷里乱成了一团。尤其是十五班,大伙儿正睡得香甜,听到哨 声,不少人还在蒙头大睡。等到尹志奎提着裤子、披着上衣站到队尾,戎昊臣一 看手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分钟。戎昊臣头上还是歪扣着一顶黄军帽,一件七 成新的绿军衣披在身上。他双手叉着腰,本来瘦长的脸因为生气变得更长了。铁 青的脸色配上圆瞪着的两只眯缝眼,显得气势汹汹、灼灼逼人。他目光盯在尹志 奎身上足有半分钟,吓得尹志奎手足无措,一只胳膊怎么也伸不进袖筒里了。所 有的干部站在队列四周,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每个人的脸都紧绷着,让人联想 起劳改农场每次开批判大会的时候,队列四周站立的持枪警卫。 在这种肃穆的气氛下,全连二百多人都是笔杆儿条直地站着,大气儿也不敢 出。连倚仗戎昊臣垂青而骄横的张奎印,也没有出操得了第一名的喜悦,一声不 吭地低头看着自己脚上乱系的鞋带。整个院儿内连咳嗽声都听不到,只有几只被 哨声惊扰乱飞的乌鸦,在营区上空盘旋鸣叫,抗议着它们多少代占据的巢穴,被 这些人侵占了。 戎昊臣的脸上虽然还是紧皱着,心里却对眼前这几百人被他一手制造的气势 压住而喜悦。他挪动着脚步开始训话:" 啊——!今天是你们加入兵团成为一名 军人的第一天。可是你们自己看看,就这么一个早操集合,整整用了十五分钟。 如果是打仗,十五分钟,你们早就被敌人的机枪扫光了。按军队条令,队列集合 应该是三十秒,可今天三十秒内站齊的只有三个班。连女工班这帮老娘们都比你 们小伙子快。你们把军人的脸丢尽啦!今天因为是头一天集合,我不跟你们计较 了。从明天开始,凡是两分钟后站齊的班,比别的班多跑半小时步,还不能影响 出工。个别人要实行个别操练,取消午休,在院内跑步!下边由王排长带你们跑 步出操!" 在清河农场,上火车之前,虽然大伙儿也学过几天操练动作,但今天 因为第一天起这么早,不少人衣服没穿好,鞋带也没系上。没跑半圈儿,就有三 分之一的人从队列中出来,扎裤带的,系鞋带的,扣纽扣的,什么人都有。气得 王排长开始骂人了:" 妈了个屄,哪那么多毬事儿?这哪像出操,简直是散步! " 他骂人的样子怪吓人的,眼珠儿瞪得溜圆,腮帮子肌肉鼓起一道棱子。那些散 漫惯了的人不敢怠慢,提心吊胆地跟着口令跑步。折腾了半个小时,总算结束了 让人心惊肉跳、呼哧带喘的早操。这边喊" 解散" ,那边就吹开饭哨。胡言明连 窜带跑地从伙房买了两碗棒子面粥、一个馒头、两个窝头,端着饭直奔女工帐篷。 一掀门帘儿,见里边没有一点儿声音,除了那位女出纳员不在屋里,其余人都躺 在铺上一动不动地眯着。胡言明把饭放在地上,用手推了推躺着的小李。只见她 倦意浓浓地微睁着眼:" 你先吃吧,折腾了半宿,困死了。" 胡言明听这话心里 纳闷儿,就问:" 折腾什么呢?你们今天受表扬了,让这帮男人挨骂……" 李连 锁立刻打断丈夫的话,有气无力地埋怨:" 谁想要那份儿表扬?为了它,出纳让 我们提前一个小时穿好衣服,坐在铺上等着集合。结果闹了个第三名,她还不乐 意,刚训了我们两句走了。害得我两眼睁不开,恨不得再睡上一天才解乏。" 胡 言明这一下恍然大悟:" 看来一班张奎印和张礼一定也是提前起来的。正常的速 度十几秒说什么也穿不好衣服。" 早饭还没有咽下肚去,张礼派人来叫胡言明: " 胡言明,张班长任命你当工具员。马上带两个人去保管员那里领工具。" 胡言 明赶紧端起粥碗,一扬脖儿把半碗粥灌进肚子。抓起一个窝头边吃边走回到班里。 只见张礼躺在铺上呼呼大睡,胡言明连叫两声也没叫醒他。只好叫上丁义、李囤, 一块儿去领工具。 保管员坐在临时当作仓库的帐篷门口,按连部开列的名册发放工具。一班第 一个进去领工具,一班副班长刘永生带着两个人,从里边抱出十几把大伙儿从没 见过的工具来。只见一根一米二左右长的木棍儿,一头安装了一块圆形铁板。铁 板大约有三十厘米直径,有点儿像北京农民使用的镢头,只是铁板要大得多。领 工具的人都围上来,左看右看,又拿起木棍儿掂了掂,挺沉的,却不知怎么使用。 这时候临时来帮忙的李文教看着众人面面相觑的模样,走过来抓起一把工具向大 家介绍:" 这叫砍土馒,是新疆特有的万能工具。这里的人干农活儿,把它当铁 锹用,当锄头使;盖房当耙子用。你们刚开始肯定用不惯,不过用熟了也还可以 的。" 说着他往手心儿里吐了口唾沫,双手一前一后抓住木把儿,抡起来过头顶, 又使劲儿往下一甩,嘴里助力地喊着:"嘿——!" 只见铁板深深插进土里。他双 手顺势一撬,抓住木把儿往上一提,再从身侧往后一甩,一块圆形土甩出去有两 米多远。大伙儿瞧着新鲜,也学着李文教的样子试着用。结果不是砍不进地里, 就是甩不出土去,刘副班长还差点让铁板砍在脚上。大伙儿纷纷摇着头,连说: " 坎土慢(镘),坎土慢(镘),砍土就是慢!" 不少人着急地向保管员提出发 尖锹的请求。口口声声保证用尖锹挖土比这玩艺儿快二十倍。保管员没听说过这 种工具,只好答应向领导反映一下。 发完" 砍土镘" ,每班又发了一大堆柳条编的挑土篮儿和扁担麻绳。望着这 一堆东西,大伙儿全都发愁了,在农场,都是用大柳条筐和大麻袋抬土;这几年 还全改成用手推车运土了。还是李文教言传身教,亲自裁麻绳绑扎土筐,然后用 砍土镘挖土装进筐里,穿上扁担挑着走,给大家作了个示范。一班副班长刘永生 挥动他那细瘦如麻杆儿似的胳膊,抓起一只土筐,笑得两腮肌肉耸动着说:" 这 玩意儿太落后了,五八年修七里海大堤就不用它了。不如发我们几辆手推车推土, 保管工效又高又省劲儿。" 保管员一听这话有点儿生气,刚才那么多人褒贬砍土 镘的话他听了就不高兴。他从刘永生手里夺过土筐来,抢白说:" 你们别瞧不起 这土筐,新疆成千上万公里的铁路、公路,全都是靠它挑出来的。这就是兵团艰 苦奋斗的精神!" 保管员一发脾气,大伙儿都不吭声了。这时候李囤慢条厮理儿 地开了腔:" 那些扯臊的话少说!农场是农场,兵团是兵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既然到了这儿,就得入乡随俗。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有什么用?废话少说, 快领工具吧!" 他这话不帮东家,不助伙计,大伙儿听了无话可说,纷纷领了工 具回班去了。 七、工前动员大会连部正召开开工前的干部会,具体研究干活儿的事情。李 之强迅速赶到连部,把刚才保管员发工具的事儿向戎昊臣作了汇报。戎昊臣略一 思索立刻表态:" 从工作出发,只要能提高工效,就应当满足他们的要求。这一 点,就是支队领导也会同意的。应当清楚,这些人都是劳改农场抻练出来的壮劳 力。他们有丰富的劳动经验,要充分发挥出来,保证任务如期完成。" 赵副连长 也认为不要因为工具问题,限制了大家的劳动积极性。他建议以连党支部名义给 大队、支队领导写个报告,给工人解决工具问题。只是保管员还有点儿不服气, 他理直气壮地提出:"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听说他们这些人里有人带了尖锹来 了,咱们得试一试。确实能提高工效,才能往上打报告。" 最后干部会形成了决 议:下午组织实验,同时由技术员给全连工人讲公路修筑技术要求,给各班记工 员讲解记工办法、规定和计算土方的公式。同时决定出工前召开全连人员动员会, 由李之强做战前动员。讲一讲修公路的战略意义和注意事项。 张奎印率全班出早操得了个第一名,在全连二百多人面前露了脸受到表扬。 回到帐篷里,他心里美滋滋的,闭眼想睡一会儿觉,以补偿为争个第一名而牺牲 的一个小时觉。但是他的脑子却不让他休息,他想到下午就要出工干活儿了。出 操落个第一是虚的,只有干活儿争个第一才是真的,才能在干部、工人眼里" 拔 了尊" ,从而在十几个班长里坐上头一把交椅。但是修公路对于他是陌生的,还 不知道怎么干法。不过凭他在农场当了几年" 铁帽子" 小队长的经验,不论手上 功夫还是嘴上功夫, 都要抢在前头出尽风头。前三脚踢开了,在主要领导心中扎 了根儿,后边的事情就好办了。他知道下午出工前全连要开一个动员会,如何在 动员会上表现一番,他一下子还没想出主意来。 就在张奎印躺在铺上苦思冥想不得要领的时候,王汉一掀门帘进来了。张班 长一见王汉,眼睛不由得一亮。在农场那么多右派里,只有人家王汉有能耐坐进 场部办公室里去。这不能不令同是右派的张奎印既有无奈的嫉妒,又不能不服气。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向王汉求教的想法,于是主动在铺上欠欠身先打了声招呼:" 老王,您找谁?" 。 王汉是来一班找副班长刘永生的。刘永生在农场也是直属队的京剧爱好者。 平时跟着场面上学打锣,有时候也能用假嗓儿哼几句青衣的唱腔。王汉是来找他 借一本《革命现代京剧唱腔》的。一见平日凡人不理、架子挺大的张班长主动跟 自己打招呼,王汉不由得心中一愣,立刻回答:" 我来找小刘借本书,跟我们班 长请假了的。" 张奎印立刻从铺上出溜到地上,两只脚伸进鞋里,站起身笑着说 :" 老王,您来得正好,有件事儿我想不出办法来。您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 张奎印之所以在王汉面前低三下四服了软儿,他认为王汉有本事,人又和气,跟 谁都没红过脸。像这样的人,他这个班里找不出来。所以他想先拢住老王,找机 会求指导员把他调过来给自己出谋划策。自然他不怕王汉把他压住,因为他头上 顶着的帽子是无业游民,而王汉是右派。就凭这一点,王汉休想把他取而代之。 王汉在农场就认识张奎印,他对这位颇受队长青睐的瓦工小队长,一直是抱 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 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此时见他这么客气,恭敬有加, 知道准是有过不去的" 坎儿" 难住了,才向他张嘴的。王汉从来信奉" 多结交一 个人就多一条路" 的原则,决不轻易得罪人。尤其是眼下这位指导员的红人儿, 更不可开罪于他。于是他脸上挂着笑,客气地说:" 张班长不用太客气,咱们认 识这么多年了,有事儿您尽管说。" 张奎印环视一眼班里的人,拉着王汉往外走。 来到帐篷外没人的地方,张奎印把自己的想法对王汉说了:" 您知道,咱们过去 都讲究前三脚,今天下午开工动员会上总得有个表态。该怎么办,您帮我拿个主 意。我这个人有恩必报,忘不了您的好处!" 王汉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能给他 出个主意,但他心里认定这件事不能管。因为他向张礼班长请假的时候,看到张 礼正在写什么东西。凭他对张礼的了解,肯定是想出其不意地在会上打响第一炮。 如果知道自己给张奎印出主意,今后这双" 小鞋儿" 怕是穿定了。但他也不能得 罪面前这位刚刚在连里走红的人,万一以后落到他的手下,日子也不会好过。所 以王汉一边听张奎印说话,脑子一边运转着搜寻办法。突然他想起一个人来,心 里立刻有了主意:" 对!把李贵良推到前面来!他正好在张奎印手下,这样做一 举两得!" 于是他谦恭有加地回答:" 咱们是自己人,用不着报恩不报恩的。论 这种事儿,现放着你们班的一位高人不去用,反来找我?" " 你说是谁?""李贵 良啊!" 张奎印当然知道李贵良了,但他只在五八年和李贵良一块儿呆过。那时 候李贵良是中队统计员,后来张奎印调到直属队,李贵良调到五八四村右派队, 两人都不在一块儿了。他只听说李贵良下来了,连小队长也没干多久。这次进疆 连班长都没当上,所以心里有些瞧不上李贵良。他连连摇着头说:" 他可不行! 跟您没法儿比。" 王汉大不以为然地给他指点:" 这您可不清楚了!六三年评工 记分儿的办法,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听说分类编队也是他的主意。这可是位高人, 人家是真人不露相。不像我们喳喳呼呼的,心里藏不住事儿。您求他比找我方便 多了,何乐而不为呢?" 张奎印还是有点儿将信将疑,满脸疑云地问:" 他真能 行?" 王汉口气坚定地打了保票:" 您放心,只要您找他聊聊,包您大功告成! " 李贵良此刻正躺在地铺上休息。在北京家里,老母亲全力支持他到兵团来:" 去吧!北京已经不是久留之地了。连我过一阵子也要回东北老家去避避。兵团虽 然苦一些,命是可以保住的。到那儿我有两句话嘱咐你:俗话说,' 出头的椽子 先烂' ,到了兵团,老老实实当个工人,千万别管闲事儿,落个平安就行了。再 有一句就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管遇到天大的难事儿,也要活下 去。我相信过两年咱娘俩还会在北京见面的!" 老太太是个有主见的人,当年在 东北也是位名门闺秀,进过大学堂的。李贵良领受母命,回农场坚辞了班长职务 让给张礼去当。到了库尔勒兵站,他又给分到一班张奎印手下。这个班里的人他 认识的不多,对张奎印他也只知道这个人干活儿上有一套,但也好高骛远傲气十 足。和这种人关系不好相处,远不得近不得,但他还是决定近点儿好。因为全连 二百多人中,拿四级工资的只有两个人,而他正是其中一个。不和班长的关系处 好,要受" 夹板气儿" 的。况且他看出张班长心气儿很高,一心想在全连争第一、 拔头筹。而那位歪戴帽子的指导员似乎也很喜欢他。从一下火车,李贵良就注意 到这位山西口音的指导员,正在竭力接近张奎印。现在看来,已经接近言听计从 的程度了。凭李贵良的处事经验,他观察全连的每一位干部:一排长是个河南二 杆子,炮筒子脾气,肚子里存不住话的人。这种人好相处。赵副连长满面慈容, 看来是个不主事儿的人。只有指导员和文化教员是连里的实权人物。李文教是看 指导员脸色行事的,所以实际上全连二百多号人,大小一应事务全在这位指导员 的手里攥着。而这位山西人虽然言必带笑,但那笑意中仿佛夹裹着一块冰,让人 见了不由得浑身发冷,不寒而栗。尤其他那略长的脸上,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 总是眼白占据着眼眶。凭这种相貌,李贵良断定此人绝非善类。一定要小心应付, 方可自保无虞。所以他给自己定下一条安身之策:要和张班长搞好关系,让张奎 印做自己的挡箭牌、护身符。他笃信父亲在世时告诉他的一句话:" 静如处女、 动如脱兔。" 在农场那么多年,他就是这样做的。在看准机会之前,他从不表现 自己,老老实实低头干活儿,寻找机会。当他发现有机遇降临的时候,例如在教 养队给队长出主意、在职工队策划评工记分,他会不遗余力地迅速行动,取得领 导最大的信任,进而谋取个人的利益。现在他正处于" 守如处女" 之时,他要躲 在张班长身后俟机而动。张奎印把王汉拉出帐篷外的情景,他全看在眼里。对张 班长的用意,他也猜了个八九成。按他对王汉为人处事小心谨慎去估计,十有八 九王汉会把张班长推到自己面前。他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征服张班长,把张班长 玩弄于股掌之中。所以,他心里开始紧张地算计张班长会在哪方面有求于他。他 又如何能谋划得胜算在手。他心里正盘算着,只听张奎印的大嗓门儿在门口喊着 :" 李贵良,你出来一下!" 张奎印叫他的口气,和招呼王汉可是大不一样,李 贵良尽管心里不高兴,但他能忍。连忙高声答应:" 到!" 立刻从铺上窜到帐篷 中间的过道上,几大步赶到门口,冲张班长一笑,轻声问:" 有事儿?" 。 张奎印板着脸没吭声,转身往没人的地方走去。李贵良也不吱声地跟着。待 张班长站住转过身面对着他的时候,他也停住脚,脸上挂着微笑,恭顺地看着张 班长。张奎印一开口,话意就全都变了:" 今天咱们班来了个开门红,出早操受 到表扬。咱们要把这股劲儿保持下去,在连里、排里处处争第一。所以我找你来 谈谈,希望你能在班里起个骨干作用。班里决定在下午开工动员会上有个表率行 动。这件事我决定交给你去办,要求达到给领导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和出乎全连 别的班长意料的效果。你看有什么办法?" 李贵良闻言心中暗自思忖:" 果然让 我猜中了这小子的用心!" 他认定张奎印此时为得到指导员进一步的信任,更是 卯足了劲儿表现自己的时候。他这番话不外乎一个意思:在全连动员会上抓个彩 儿,进一步巩固自己受宠的地位,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自己一人之下、百人之上 的威风。达到这个目的,对李贵良这个足智多谋的人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儿。所以他立刻满口答应,当即向张班长献策说:" 这事儿不难。我知道您事儿 多,一时顾不上,要不,这么点儿事儿能用得着我多嘴?以我看,要想在全排、 全连拔尖儿,动员会上咱们要表态,不外乎写个挑战书、决心书之类,起个宣传 鼓动作用。但是真功夫要下在修路上,这是要动脑筋的事儿。修公路和挖大渠是 一个道理,都是玩儿土方。只要抓住其中的窍门,就能胜别人一筹。今后班里只 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说话,我自会尽力的。这样吧,十分钟后我给您写一 份决心书,您再修改一下,可以在动员会上打响头一炮。" 张礼笔头子利索,三 下两下一份《挑战书》就划拉出来了。从一下火车,他就看到指导员直和张奎印 在套近乎,而张奎印也处处在迎合指导员的意图。这不由得令他有些眼红。尤其 这个姓张的也当过右派,只是回山东农村转了一圈儿再进来,就成了" 无业游民 " 了。这一来,在政治成份上要比他吃香些。他真想找指导员把这小子当过右派 的底子揭穿,把这小子拉回到和自己一样的起跑线。可又怕" 偷鸡不着蚀把米" , 弄不好失去指导员的信任,还结下一个仇人。所以他要待机而动,等自己脚跟站 稳了再说。要想站稳脚跟,必须主动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讲成份他处于劣势, 论干活儿他同样比不过别人。惟一长处是脑子灵活,政治嗅觉比一般人强。好在 马上要开展的" 文化大革命" 运动,靠的就是一张嘴。强调的是政治工作,这是 他的优势。因此他要抢先打出第一炮,给指导员留下个好印象,也让十几位班长 们不敢小看他这个右派。 吃午饭的时候,干部们都蹲在连部帐篷里围成一圈儿吃饭。戎昊臣把手中两 张纸递给李之强说:" 你和排长们一块儿看看,这是一班、十班送来的挑战书、 决心书。叫言排长也弄一张来,每个排一份儿就行了。嘴上说得再好听,不如公 路上土方干得凶。" 李之强接过纸来扫了一眼,见纸上写着《挑战书》、《决心 书》的字样,心里特别高兴。他也正想着下午动员会上,最好能有人站出来挑战。 再有人反过来应战,把宣传鼓动工作一下子搞上去。这两张纸对他来说是雨中送 伞。但听了戎指导员的话,他心里有点儿凉,更觉得奇怪:" 政治指导员不抓宣 传、不造舆论,怎么做政治思想工作?" 可他嘴里却很干脆地答应一声:" 是! 我马上去办!" 说着他一手捏着馒头,把菜汤倒进嘴里、碗丢在地上。走到王排 长身边蹲下来刚要张口,王金昌不耐烦地拦住了他:" 行啦,指导员讲得挺清楚 了。这事儿你就全权处理吧。连何排长也甭问了。" 李之强知道王排长和戎指导 员不寻常的关系,自然不敢反对,只好去找言排长。 言排长此时正蹲在帐篷门口,全力地向手里的窝头和菜汤进攻。听李文教传 达指导员的命令,顿时愣住了。两片厚嘴唇一张一合地说:" 该找谁去写,我也 弄不清楚。刚跟他们呆了两天,连班长的名字我都记不清……" 他还要说什么, 戎昊臣端着饭盆走过来直接吩咐说:" 小李,这事儿你直接去找十五班的班长就 行了。他有点儿文化,写这玩意儿,几分钟的事儿。" 等李文教把三排的决心书 收过来,一看手表,再有半个小时就到出工时间了。他紧赶快跑找到正躺在床上 休息的指导员问:" 是不是提前半个小时集合?不是给他们做动员报告吗?" 戎 昊臣小眼睛斜了一下小李,不高兴地甩了一句:" 算了吧!出工前让技术员把施 工注意事项和三个排的那玩意儿念念就行了。" 说完从床上起来,伸手把帽子往 头上一扣,把上衣披在身上,往女人住的帐篷走去。 李文教被他这番话闹糊涂了,按过去部队的惯例,一项任务下达之后,总要 来一个动员大会。各班、排都表表态、首长再一讲话,怎么也得半天时间。可现 在指导员连半个小时都不用,他心里有些想不通。尤其不让他队前讲话,他更不 高兴。但他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哨子,又看了一眼手表,坐在自己床上发愣, 等着到了出工时间去吹哨。全连每天出操、集合、出收工的指挥工作由他和三个 排长轮流值班。 戎昊臣并不是不重视宣传鼓动工作。他是吃政治工作这碗饭的人,还不懂这 个道理?但他更清楚管理手下这二百多" 特殊工人" ,用常规的办法是收效不大 的。这些人鱼龙混杂,而且绝大多数经过几年的劳动改造,他们既懂道理也会干 活儿。而且这些人之间相当熟悉,对他们的管理工作要抓住" 主线" 。首当其冲 地抓住像张奎印、张礼这样主动靠拢领导的班长们。其次要善于在这些人中观察、 发现一些有威信、有本事的人,能为我所用。更要和那些调皮捣蛋的人主动接近, 从他们嘴里了解连队人员过去的情况:哪几个人是" 人物头儿" ,好记在他的小 本子上重点加以防备。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把全部精力放在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打成一片上。所以他这几天一直深入各班帐篷里,只听不说地细心观察。此刻他 到女工帐篷去,是安排女工下午的活儿。 虽说是八月底初秋的季节了,可是处于塔里木大沙漠边缘地带的营区,早晚 和中午的天气判若两个季节——盛夏和深秋。灼人的阳光,从天上直洒在厚厚的 毛毡帐篷顶上。热气透过帆布夹带着熏人的臊味儿,在不透气的长方形帐篷中横 冲直撞。蒸得帐篷里的人眼红胸闷,简直喘不过气儿来。男人们还可以把帐篷边 片用木棍支起来,让帐篷中的空气流动一下。女人们则不方便这样做。大中午的, 哪个女人穿得都不多,连最怕热的赵淑珍都力主把帐篷底角用土压好。惟有把帐 篷门帘和四个帆布窗帘支起来,让空气稍稍流动一下,但她们也没感到一丝儿风 凉的快意。因为帐篷内外都是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空气。再加上帐篷内每个女人都 有属于个人的两平方米空间——蚊帐的阻隔,整个帐篷简直成了个严丝儿合缝的 蒸笼,蒸焐着这些女人们。 戎昊臣老远地透过门帘和薄纱的蚊帐,看到一具具雪白的胴体似隐似现地映 入眼帘,顿时心跳加快,血直往脑袋上涌,小腹部也有一股热流窜动。他竭力控 制自己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让心跳平稳一下,脚步也自然而然地慢下来。他有 半个月没和老婆在一块儿了,对这些北京来的女人,他挨着个儿打量过,确实比 他那个山东侉娘们儿有过人之处。长得最漂亮甚至带几分妖艳的,是那个叫外国 名儿的女人。还有苗条腼腆似大姑娘稚气未脱的小佳人儿。即便是那个矮胖姓赵 的女人,虽然长得不好看,但那双充溢淫荡的金鱼眼,就曾经冲戎昊臣飞过来好 几个挑逗的目光。戎昊臣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决不能让女色误了他当前的大事。 待完全征服了这二百多人的身心之后,才能分心出来谋划此事。所以他站在门帘 外,头扭向一边,眼角还是扫着帐篷里的人们喊:" 出纳员!下午连里安排女工 在营区打扫卫生,具体由你分派吧。" 听到指导员的声音,四脚朝天躺在蚊帐里 的赵淑珍立刻一掀蚊帐,头和雪白的上身露出蚊帐外。那两只肥硕的乳房让乳罩 勒得耸立着,脸上挂着媚笑,嘴里故作嗲声嗲气地说:" 指导员来了,快进来坐 嘛!" 戎昊臣只见一团白肉在眼前晃动,赶快闭上眼睛,转身离开这让人目眩心 动的地方。身后那股嘶哑的嗲声追过来:" 您怎么走啦?进来坐会儿嘛!" 手表 的分针终于向12冲去,李文教鼓足了气用力吹响嘴里的哨子。高亢刺耳的声音划 破营区上空的寂静,催动着帐篷里的人们向院子中心涌来。经过上午出早操的训 练,众人的队列站得比早上快多了。戎昊臣站在连部帐篷门前,看到队伍迅速站 好了,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喜悦。这证明他的管理方案初见成效了。李之强站在 队前侧目一望,见戎昊臣迟迟不肯过来,只好跑过去向他请示:"您看这会怎么开? 是……" 戎昊臣不容他把话讲完,把眼一瞪,训斥说:" 不是告诉过你吗?忘了? " 李文教吓得不敢再往下讲,应了一声:" 是!" 转身跑到技术员身边传达指导 员的命令。 技术员长得像个文弱书生,身条瘦弱得像根秫秸杆儿。说话语音飘忽,显得 底气不足的样子。他把支队部生产股下发的《公路路基修筑技术要求》念了一遍。 因为气力不加,念到最后额头挂满了汗珠儿,声音虚弱得连站在前排的干部都听 不太清楚。戎昊臣眉头皱起两道棱子,快步从连部走过来,伸手把技术员手里的 文件抢过来,瞪了技术员一眼,高喊一声:" 张礼!你来念一遍!" 技术员满脸 通红,分不清是愧色还是怒色,退到一边用手帕擦汗。张礼精神抖擞、语音清朗 地答应一声:" 到!" 向前跨出一步,从指导员手里接过文件,双手捧着转身面 向全连二百多位同仁,心情激越澎湃。他当过播音员,受过专门的发声训练,具 有天生的甜润嗓音。只见他先深呼吸一下,让胸膛挺起,面色郑重又严肃地把这 份文件通读了一遍。语音的抑扬顿挫,让人觉得大可与电台播音员播念《人民日 报》社论的语调媲美。念完文件,张礼喜形于色地看着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脸色 发青的张奎印,回到自己的队列位置上。李文教望了一眼指导员,见他毫无表情, 就上前宣布:" 下面由三个排的代表发言。一班长张奎印上来!" 听见李之强队 前这番话,张奎印心里真是打翻了五味瓶:懊恼恶心烦全涌上了心头。自己白白 算计了一上午,结果成了全排的代表,湮没了他这个班长的功绩。尤其让他生气 的是,居然让张礼这个老右派在队前风光了一回。但事已至此,他只得拿着《挑 战书》有气无力地念了一遍,听得戎昊臣一甩手进了连部。轮到二排代表发言, 张礼依然意气风发地诵念《决心书》,同时按事先的布置,念到最后,还提高语 调煽情地诱问班里人:" 有没有决心? !" 全班十几个人也一致高声答应:" 有 ——!!!" 会场气氛顿时达到高潮。张礼迈着正步往队列中走,同时向侧目而 视的张奎印投以蔑视的一笑。心里叨念着说:" 小子!等着吧!后边还有厉害的 招法呢!" …… 九、修筑公路路基工程支队担负的这条公路的路基修筑任务,对外简称"654" 线。也就是现在的"218" 国道。自古这里曾是闻名中外的" 丝绸之路" 。公路沿 着中国最长的一条内陆河——塔里木河蜿蜒行进,与世界著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 漠隔河并存。河水滋润了岸边的沃土,长满了各种令人目不暇接的野花野草和连 绵成片的沙漠神树——胡杨树。更有生命力极强的沙漠特有植物——红柳,顽强 地生长在大漠边,为人类抵御着肆虐的黄沙,保护着塔里木河两岸脆弱的生态环 境。河岸边形色各异的花草,编织成一幅图案奇美的" 地毯" ,覆盖着河边日渐 狭小的土地。公路就穿行在美丽的" 地毯" 之中。路基大致沿着河边与旧有的车 辆自行碾压的便道或同行,或并行。 下午出工,其实只是为了给各排分工段。按连部的要求,全连要排成三路纵 队,扛着工具唱着语录歌齐头并进。但这些人在农场散漫惯了,队列离开营区不 远队形就乱了。熟人招呼,朋友就伴,聊着说着,像一群羊一样散漫地在路上走 着。赵副连长奉戎昊臣之命带队出工,看到这种情况,也是干着急没辙。三位排 长全都抛下队伍只管往前大步走着,王金昌步子最快,走在最前边。按连部的安 排,离家最近的几个桩号留给女工班。然后按桩号顺序、一、二、三排,依次排 下去。但是王金昌是个修路基的老手,他眼里有活儿。紧挨着女工班预留桩号的 那一段路基,正好处于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王金昌用脚尖踢了一下地表土,发 现这块地至少有十几厘米厚的腐殖土。按技术要求,不论取土区还是路基,全要 把这层腐土铲掉。王金昌心里粗估一下,全排几十号人干一天也未必能清完。而 任务书中每一个桩号只给了三个清腐土的标工指标。他认定不能接这段活儿,灵 机一动,转身高喊:" 张班长!把队伍往前带。一排的同志们每天辛苦点儿,多 走几百米路,把方便让给兄弟排!" 。 王金昌这么一喊,让负责分工段的技术员为难了。他和何排长、言排长全停 住脚步。身后的工人除了张奎印招呼着一排人往前走,二、三排人全部站住了。 工人们不知道施工中的这些名堂,言排长对此可是心知肚明。他从一个工人手里 抓过一把砍土镘在脚下刨了一下,然后用手指量了一下腐殖土的厚度,抬起头和 技术员对视了一下目光,又冲在前面甩开大步走的王排长轻轻摇摇头。何排长是 个刚刚转业的军人,他不懂这里面的窍门儿,但他明白一个理儿:" 不管你们哪 个排在哪头,我们二排反正在中间。" 他为自己的大实话笑了。技术员把赵副连 长叫来,对他讲了一排擅自向前去了的事儿。赵副连长也只是向前瞧瞧无可奈何 地劝言排长:" 老言哪!那儿干不是干?不用计较了吧。" 言排长面部毫无表情, 只是低声木纳地说:" 不管怎么分段,这活儿总得有人干。" 然后对大眼瞪小眼 的五位班长说:" 好了,你们自己商量着分吧。反正一个班一个桩号,该怎么干 多问问技术员。" 说完他找了一个高一些的红柳丛下,坐在背阴处休息了。 张奎印手里拄着一把砍土镘,站在分给一班的工段上。望着全段地表情况, 心中不由得叫了一声:" 天助我也!" 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干这段活儿,好在工效 上压住全连其他班、尤其是张礼的十班。他斜瞟一眼站着东张西望的刘副班长, 知道这小子眼里没活儿,就冲蹲在地上的李贵良招招手。李贵良到工段目光一扫, 就看出这段活儿的油水大。他清楚:每一段路基的土方量,是根据木桩号的高程 计算的。而一班的工段,木桩正巧打在全段的最低处。这意味着他们不费吹灰之 力,就可以从这上面得到起码三分之一的便宜。所以李贵良来到张班长身边,不 等他说话,先把这些便宜给点出来,让张奎印明白自己是老土方了。为了显示他 不是等闲之辈,更进一步建议:" 派几个人把路基高处的草皮铲了,抛撒在低处, 这样全段活儿都见了新土茬儿。取土的地方不用专门铲草皮,边从草皮下掏土装 筐,边把掉下来的草皮甩掉就行了。" 李贵良的建议正合张奎印的心意。只是张 班长修改了一下他的建议,让李贵良带几个人把工段高处的草皮铲了,全堆在路 基边儿上,表示路基清过草皮了。他带着其他人立即投入挑土垫路基的工作。把 新土向低处铺垫,这样高、低处全见了新土茬儿,草皮也堆在边儿上。工效又高, 还挑不出质量上的毛病。 活儿一干起来,毛病就出来了:大伙儿怎么都用不好砍土镘这种工具。草皮 很厚,砍在上面像砍在棉花上一样。张奎印一看火儿了,他知道此时正是自己拿 出真本事来的时候,要使出浑身解数露一两手活儿,把全班人镇住,也让干部瞧 瞧自己不是吹牛皮的人。他干脆脱了上衣,只穿着背心,往手心儿里吐口唾沫, 抓起一把砍土镘来,先把取土处的草皮刮掉一道缝儿,然后从这里下刨,猛往下 挖。大伙儿都学着他的样子干,不一会儿一米多深的取土坑出现了。土筐放在坑 里,砍土镘刨的土直接向下丢进筐里。干了一会儿,他又发现土筐缝隙太大,装 进筐里的土都是沙性土,虽然装满了筐,但是走到路基上,筐里的沙土却漏得只 剩半筐了。他又丢下砍土镘,抄起一根扁担,叫装土的人只装半筐土,然后在这 半筐土上再加一个筐装满土。这样,他等于挑四个筐、三筐土。渐渐下边的筐也 装满了土,可以提高一倍工效。但是,其他工人不是全学他的样。刘永生挑两筐 土身子还直打晃,一个劲儿叫不要装得太满了。张奎印只装没看见。他心里当然 不希望全班人都和他一样干活儿,那不就显不出他的能耐来了吗?干到两个多小 时以后,一班的工段居然有了十来米的路基雏形了。 十班的工段紧挨着一排,和一班也只隔四个桩号。见一班路基上的土蹭蹭地 往上堆,班内一些人看得有点着急也不服气。有人向张礼提出:" 瞧他们一班那 份儿干法,一准是没有铲草皮,上一层新土把草皮盖上了。咱们何苦认死理儿, 非要一寸一寸地铲呢?" 胡言明不单是工具员,还兼任记工员。他心里盘算一遭 儿,也跟张礼提出:" 要这样干下去,咱们今天可就是有工无效了。得想个法子 吧?" 张礼对这些耳边风根本不做反应,只是铁青着脸,闷头机械地一下一下抡 着手中的砍土镘,铲砍着工段的草皮。胡言明没办法,只好凑到副班长张文景身 边,想让这个小个子副班长出个主意。张文景微笑着听胡言明说话,手上的工具 不停地动着。他心里是" 哑巴吃扁食——心中有数" 。过去从没跟张礼在一起干 过活儿,但只是这两天工夫,他瞧出张礼是个好大喜功、争强好胜之徒。班里出 头露脸的事儿,他全都大包大揽了。去沙包打柴禾、打苇子、打扫卫生,全让张 文景带人去干。好在张文景从不跟张礼争竞计较,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他从 指导员、文化教员的言行中看出来,自己大概不能再当这个副班长了。因为自己 不单是右派,还是个至今没摘帽子的" 极右分子" 。所以他对胡言明的话只是笑 笑,根本不置可否,只管低头干活儿。 连里规定:上下午都有十五分钟的工间小休息。张礼利用小休息,把全班人 叫到一块儿,只说了一句话:" 废话少说!手底下麻利点儿,铲干净点儿,其他 事不是你们管的!" 他说话口气强硬,毫无商量的余地,气得胡言明离班里人远 远地坐在地边生气。 王汉瞧在眼里,走过来挨着胡言明坐下,劝解说:" 生气啦?其实是你不对! 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胡言明被这话说愣了,他脸上满含疑惑,两眼瞪得圆圆地 看着王汉。王汉知道不给他掰开揉碎讲透了,他心里不会服气的。于是他伸手拍 了拍胡言明的肩膀,抚定他心里的燥气,说:" 你听我给你解释:自古成事,不 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咱们班和一班虽然天时上一样,可人家的地利占了大便 宜。赶上桩号打在低处,这个优势咱们没有。一班的班长带头挑四个筐来回小跑, 咱们班谁能比?所以咱们就是拼死了也赶不上人家的工效高……" 听到这儿,胡 言明焦急地插了一句嘴:" 可咱们是在干有工无效的活儿啊!" 王汉手掌抚摸着 他的头,耐心地说:" 这一点你就不懂了。咱们班长是在用智和他们争高低。" 胡言明给这话闹糊涂了:" 用智?" 王汉压低声音凑近胡言明耳边说:" 他要博 个质量第一的彩儿。这话可别往外说,不然班长会生气的,你也犯不上操那份儿 心。今天下午出工前那个动员,指导员没有讲话,只念了施工技术要求。从这一 点看,连领导对质量要求抓得会紧一些的。所以张班长才从这方面入手。" 胡言 明似乎从这些话里悟到了点东西,轻轻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二排长何福成可不知道这些个名堂。他看到一排各班干得那么起劲儿,连王 排长也加入一班中去装土。工人们大呼小叫地干得热火朝天,再一看自己排里五 个班只有三个班在往路基上挑土。尤其是十班,在张礼带领下慢悠悠地分片铲草 皮,根本没有要往路基上挑土的迹象,这让他心里火烧火燎的。公路施工他是个 门外汉,当了几年大头兵,只在转业前在部队升了个正班长。转业到化工厂,因 为他出身好又是党员,才升为副排长。正赶上往这里调干部,就一路绿灯升为排 长了。现在看到自己排工效上不去,有心召集班长们开个会催促他们向一班学习, 可是让他们违反《施工技术要求》的话又说不出口。急得他在原地转悠,心里搜 寻办法,把自己的意思暗示给班长们。他把目光盯在悠闲地坐着休息的张礼身上, 打算把他招来面授机宜让他带个头打破这个僵局。可是没等他张嘴,一个山西味 儿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何排长!一个人在这儿琢磨什么道道儿呢?" 何 排长回头一看,只见指导员微笑着看着自己。他本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化工厂虽然时间不长,对戎昊臣整死人的事情和其他人 对戎昊臣的议论他可听了不少。这半个月来和戎昊臣在一起,给他的印象是:此 人城府很深," 阴晴" 难定。让他心里对戎昊臣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所以他只 淡淡地应了一句:" 没想什么。" 戎昊臣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脚色,能看不出何 排长的心事?他拉着何排长在路边坐下来,语调柔和好似推心置腹地说:" 小何 呀,你刚从部队转业步入社会,思想还处在部队生活里的单纯幼稚中。这些人可 是从复杂的社会中清理出来的渣滓、劳改油子。和他们打交道,你要学会动脑子、 耍心眼儿。不然你这个排长让人家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那不就坏了?我知道 你心里想着要让全排向一班学习,要往路基上挑土。你肯定对十班张礼的做法不 满意。可是你不明白,这个张礼可不是个等闲之辈,他是个看咱们眼色行事的人。 今天的开工动员会我所以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鼓动,就是要有意识地让他们树立 重视质量的观念。避免造成返工事件发生。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一排老王,一 贯是猛冲猛打的人,想争个开门红并没有错。但忽视质量是绝对不行的。十班张 班长脑瓜子好用,他看出了领导要抓的苗头,宁可有工无效,也在那儿铲草皮。 这个人以后可要小心对付,弄好了能为我所用,弄不好就让他耍了。这只是眼前 的一个例证。我提醒你要多动脑筋。管这帮人,比管犯人还要费十倍的脑子才行。 你还年轻,要多学着点儿。有想不通的事儿,尽管来找我。" 何排长被戎昊臣这 一片话感动了,觉得句句说到他心里。自己是应当多向这些老干部学习,也佩服 戎昊臣肚子里花花肠子多。凭这个准能制服这帮人。他暗自认定,往后要听戎昊 臣的话,坚决照办就行了。戎昊臣从何排长面色的变化,知道这番话没白说。他 站起身举起手掌给眼睛遮个阳,往一排方向望望。然后命令何排长:" 你去传我 的话,让老王、老言和所有正班长还有赵副连长、技术员在这儿集合。一个班一 个班地检查质量,最后在十班开现场会。" 张奎印气呼呼地来到十班工地开现场 会。他坐在一排班长一堆儿,心里的火儿一股一股地往上撞。他们全班人在王排 长亲自参加劳动的鼓动下,正热火朝天地来回小跑着挑土。自从他们到了劳改农 场,就没见过干部和他们一块儿干活儿的事儿。可是技术员一到工地,立刻抄起 砍土镘把他们班往路基上倒的土刨开,露出下边没铲的草皮来,然后下令停工, 要求把路基上倒的土全部清出去,再铲掉草皮。这一来不单这两个多小时白干了, 还要多费力气返工。他上前和技术员争辩几句,让技术员骂了一顿。其中最让他 接受不了的话是:" 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争吵?狗仗人势!" 王排长气得甩掉 砍土镘和技术员争吵起来,技术员指着老王的鼻子喊:"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 过一个小排长罢了。你敢说这么干合乎质量要求吗?你要敢负责,就在工程验收 单上签个字。我算你有本事!" 王金昌气得干瞪眼说不出话儿来。他嘴唇哆嗦着 看着戎昊臣,指望戎昊臣帮他说句话。可是戎昊臣一扭脸儿装作没看见。气得王 金昌额头上青筋直蹦,一不小心,那只" 义眼" 从眼眶中掉了出来,不知内情的 班长们吓得惊叫。原来王金昌当年为救华团长瞎了一只眼,华团长特批他在郑州 一所大医院配了一只足以乱真的" 义眼" 。所以这么多天大伙儿都没发现王排长 有一只假眼。 戎昊臣看王排长真地动了气,上前一步从地上捡起那只" 义眼" 来,又端来 一杯清水冲洗干净,递给老王。王排长气冲冲接过来走到一边,背过身把眼装上, 然后不住脚地在原地踱步。戎昊臣知道他心里还在生气,也知道技术员明着用质 量来卡一排一班,暗含着是冲他来的。只为下午出工前,在全连工人面前,自己 让技术员下不了台的那件事儿。但技术员的理由充足,忠于职守。他这个一连之 主也无法反驳人家的意见,更何况他是赞成技术员的意见的。所以他瞟了王金昌 一眼,埋怨他不识大体,不能体谅自己的难处。决定暂时不理他,等下班回去再 和他论理。 于是他重重地干咳一声,加重了语气说:" 刚才各班都检查了施工质量,我 代表连党支部宣布:技术人员的意见就是命令,各班必须无条件服从,该返工的 坚决返工。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们要知道,这条公路是兵团王司令员亲 自拍板,张政委亲自勘测定线的。这是一条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国防公路。它不单 在开发塔里木上有重要作用,尤其在反修防修方面更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一旦苏 修发动侵华战争,我军大批人马物资都要从这条路往前线运输。如果今天因为你 们忽视质量造成路基下沉,进而贻误战机,连我带你们这几百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道理我就不多讲了。讲歪理,你们哪个人肚子里不是一套一套的?重要的是要讲 正理、讲真理!真理就是毛主席语录……" 说到这儿,他从兜儿里掏出一班副班 长刘永生送他的那本语录本,翻开折好的一页念:"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 一个人做点儿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不断地有益于革命 ……" 念完之后,他合上小红本,接着说下去:" 你们过去对人民做了一些坏事, 得到人民的惩罚。现在来到边疆,就要大做好事。多快好省地把公路修通,就是 为人民做一件大好事。其他话我不多讲了。一会儿各排分开讨论施工质量问题, 每个班长全得表态。晚上各班展开讨论,也是这个题目。" 说完话他看了一直在 旁边低头卷" 莫合烟" 的赵副连长,又补充一句:" 老连长,回去你通知统计员, 就说是我的话,今天下午全部报杂工、开会,不计工效!" 王金昌把手下的五个 班带到一班工地,让张奎印主持讨论会。他自己指挥一班所有人员,在路基上用 砍土镘把刚垫的土扒开两米左右的路面,露出下面的原始草皮,让大伙儿用砍土 镘刨开草皮甩到路基两边。他心里不但想通了了,而且为指导员最后那句" 下午 全报开会、杂工" 而暗自高兴。" 再怎么说,这么多土挑到路面上了,土方量放 在那儿,什么时候也跑不了。" 张奎印对王排长的举动自然心领神会。他先来了 个开场白,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了:" 我坚决拥护指导员的英明指示,坚决服从 技术员的命令,听从王排长的指挥,纠正施工不足的地方。过去常说' 百年大计、 质量第一' ,没有质量的数量是沙土上盖房,效率再高也是白搭。不过话又说回 来,在重视质量的基础上,也要大干快上超额完成任务。说一千、道一万,土方 上不去也不行,二者不可偏废……" 他还想继续卖弄他的口才,王金昌不高兴地 冲几位班长挥了一下大手,吼叫着:" 咋整咧?凭嘴巴能把土方整上去?闲话不 要谝了,就照我这样干!晚上回去谝闲传!" 何排长和王排长不一样,他不会干 土方活儿,也不想干。此时他坐在五位班长旁边,让刚得了指导员表扬的张礼主 持这个小型讨论会,自己坐在一边儿,也不听他们的发言,自顾自地想心事:" 看来今后对这几十个人的管理工作,还真有点儿伤脑筋。论文化、动心眼儿,自 己全不是他们的对手。指导员那一套治人策略,自己更是学不到手。只有靠着排 长这点儿权力,在这伙儿人里树立自己的权威。这些人最大的弱点是政治问题, 我多在这方面下点儿功夫。生产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干吧。" 他看到一排的讨论会 已经结束了,回头一看张礼还在唠叨,他看了一眼半个月前刚买的手表,心里不 悦地想:" 这家伙说了十几分钟了,真能谝!" 他本想打断张礼的发言,可此时 张礼正翻着语录本给其他四位班长念毛主席语录。他只好低下头忍住性子,再等 一会儿。张礼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得了四次露脸的机会:出早操第二名、下午出 工前念文件、刚才工地现场会受表扬,现在又代替排长主持会并发言。他的神经 处于亢奋状态。尤其在几个同一地位的班长面前,让他信马由缰地海侃,对他来 说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能获得身心俱泰的快感。但他也是个能克制自己欲望的 人。当他目光斜睨到何排长第三次抬手腕看手表,立刻把话头刹住:" 行了,今 天咱们就讨论到这里吧。其他话晚上再说。" 三排的讨论会也相继结束了,言排 长根本没管这事儿。他坐在一边儿专心地用细铁丝" 缝捆" 那只开了绽的鞋帮儿。 十五班班长在各位班长轮流发言之后,请他做指示。他用手扯一扯铁丝" 缝" 好 的鞋帮,满意地砸砸嘴。两片厚嘴唇张合着吐出一句话来:" 行啦,该说的你们 全说了,我没什么可讲的。一切按指导员说的办就中了。干活儿去吧!" 十五班 班长王书文,慢悠悠地往本班工地走去。刚才和全连班长一块儿检查质量的时候, 他看出了一排整个工段都占了桩号打在洼地的便宜。尤其一班占的便宜最大。而 自己班的情况正相反,桩号正打在一个高土包上。为这事儿班里的几个" 人物头 儿" 吵成了一片。尤其那个" 人尖子" 尹志奎,闹着非要让他去找连长讨公道。 他这个班人员组成比较复杂,是农场各个" 死角" 单位来的人凑在一起的。有电 影队的放映员、汽车队的司机、交通队开压路机的,他是铸管厂化铁炉小队的小 队长。再有就是工业区附近农场编班剩余的人:像尹志奎、王吾,刘玉宝还有修 鞋匠、值班站岗员……。总之都是些五花八门的人,全集中在他这个班里了。能 够在劳改农场" 死角" 干活儿,本身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它意味着这个人不是 " 罪错轻微" ,就是" 身怀绝技" ,抑或" 身后背景硬" 。所以这些人凑到一起, 根本尿不到一壶里去。王书文是个" 老好人" ,善于" 和稀泥" ,嘻嘻哈哈地和 这帮人周旋着。给他配的副班长,人送外号叫" 海绵" ,大号叫张志忠。此人最 大的特点是见人不笑不张嘴,跟什么人全能聊得来。他和王书文一块儿配合得挺 默契,愣把这帮乌合之众捏到一块儿干活儿了。 他俩最头疼的是尹志奎、王吾、刘玉宝这三个人。不管什么事儿,这三个人 都能一唱二和地起哄架秧子。现在尹志奎提出来让班长去找连领导,王吾、刘玉 宝就在一边紧着帮腔:" 咱不能吃这个哑巴亏!一锹土没动,人家就占了几十方 的便宜,公家也不吃亏。可这几十方亏落在咱们爷们儿头上了。" 刘玉宝看到王 书文开会回来,立刻冲他甩开了闲话。王吾也不甘落后:" 咱们这帮老家雀儿, 不能让他们小家雀儿给蒙了。王班长,你可不能怵人家一头,吃这窝心亏,咱们 不干!" 班里其他人士趁这个乱劲儿,拄着工具站着不干活儿也跟着瞎叫唤。王 班长听他们乱吵吵,心里有气,因为刚才检查质量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件事向赵 副连长反映了。结果挨了副连长一顿训:" 你是个班长,觉悟应当比工人高。能 跟他们一块儿起哄吗?吃亏占便宜、挑肥拣瘦的,像个革命同志说的话吗?" 平 白无故挨了尅(kēi),现在又听这些人埋怨,真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于 是他面色沉静地放出话来:" 你们不是说我是悚蛋包吗?我就是悚!这是胎里带 来的,没办法。谁不怵当官的谁去,怎么样?谁有这份儿胆儿?别他妈说大话使 小钱!" 他的话,真还把尹志奎给拱动了,只见尹志奎把手里的工具一甩,咧着 嘴说:" 我不信当官的能把我活吃了!有理走遍天下,怕个毬!" 说着气哼哼地 去找赵副连长,结果让副连长臭骂一顿:" 你算什么?一点儿组织纪律全不懂! 有事儿按组织一级一级反映,用得着你伸这个头儿吗?回去干活儿去!" 他本来 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让这位花白头发的老连长迎头一棒给噎回去了。气得他两只 小眼儿直眨巴,还想争辩几句。可是看到老头儿身后指导员那阴沉的脸和含怒的 目光,吓得他扭脸就跑了。 说来也怪,他在劳改农场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个队长让他一看就心惊肉 跳的,惟有这位歪带帽子的" 老西儿" 指导员,不知怎么搞的,从一下火车看见 他,就心跳加快,浑身不自在起来。现在看见这位" 克星" 指导员正怒视着他, 一肚子的火儿早就从头顶上飞跑了。可是回到班里听着刘玉宝这老小子成心挖苦 他:" 喝!大英雄回来了。怎么样?连里给咱们班加多少方?我看少加不了!你 比班长脸儿白嘛。" 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尹志奎气儿不打一处来,他一咬牙,向王班长提出:" 不行!我不能跟你们 这帮假斯文的孙子们一起吃挂落!咱们分小组干。" 王班长好说话儿,立刻答应 了:" 成!你说怎么办吧" 这话却又问住了尹志奎。他眼珠儿一转,在全班十几 个人身上一扫,心里就有了主意:" 咱们分两个组,这段活儿从当中分成两段, 一组一段!" 说完他一一点着名,把班里身体棒的几个人全划到他的旗下,惟独 没点刘玉宝的名。还踩乎他干活儿" 肉" :" 挑个土篮儿怕踩死蚂蚁" 、" 装土 净给锹把儿号脉" 。气得刘玉宝脸涨得通红乱骂:" 孙子!瞧你那份瘦杆狼的德 性!风大点儿能把你小子吹出二里地去。还敢跟大爷我这儿人模狗样地瞎摆话! 大爷我是背着手撒尿——不服(扶)你。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来——谁把你当个 仁(人)儿啊?搁着你的,瞧着我的,咱们走着瞧!" 结果十五班分成了两个小 组,尹志奎自封小组长,带了几个人成一小组。正、副班长带着其余人为一小组。 尹志奎提出抓阄儿定活段,王班长没意见。可是没有纸笔做不了阄儿。刘玉宝跑 下路基,掐了一节芨芨草棍儿,然后把草棍儿掐成一长一短两根,握在手掌里说 :" 这么办,这段活儿,木桩打在高包上了。长棍儿代表高包儿,短棍儿代表洼 坑。你可看好了。" 说着把手上的草棍儿亮给尹志奎看。尹志奎怕他先抽,把长 棍儿抽走,伸过手去要先抽。刘玉宝虽然答应了,但他提出要在身后把草棍儿倒 几下:" 反正你先抽,要是不倒几下,你小子那双贼眼盯准了长棍儿,便宜又让 你占了。" 尹志奎也说不出反对的意见,等刘玉宝把握草棍儿的手伸到他面前, 他两眼端详了半天儿,手指在两根草棍儿上晃来晃去,最后一闭眼抽了一根。就 在他一闭眼抽棍儿的工夫,刘玉宝飞速地把剩下的一根短棍儿甩掉,另一只手捏 着早就折好的长棍儿晃着说:" 孙子!瞧你那一脸的晦气,谁跟你一组谁倒霉! " 尹志奎瞧着手里的短草棍儿发愣,嘴里叨念着:" 不对!你这老家伙肯定捣鬼 了。" 但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王吾知道刘玉宝这老东西又在玩儿" 二仙传道 " 的把戏。他让尹志奎抽的全是短草棍儿,可是这老家伙手快,把另一根短棍儿 扔了。他不想白费唾沫跟别人争吵,心里只怪尹志奎不该甩开刘玉宝不要,害得 他也跟着一块儿倒楣。 刚分好活段儿,收工哨就响了。回到营房,只见女工班的人正从保管员那儿 领了几把桃形锹往帐蓬走。不少人以为要发桃锹,全跑到保管员哪里去领。结果 被告知只有这几把锹,是大队部保管员刚送来的。 铁锹扛到门口,赵淑珍抢先挑了一把锹把儿光滑直溜的。她用手指一摸锹板 儿,就喊上了:" 这锹怎么干活儿?锹刃儿有一厘米厚,这不是坑人吗!" 说着 提起铁锹来去找领导。戎昊臣叫她到木工房用砂轮磨一下,她回到班里假传圣旨 :" 指导员说了,让班里派人统一到木工房开刃儿。" 女工们一共七个人,正班 长由出纳员兼任,副班长指定童玛丽担任。除了学习之外,这七个人的生产、生 活、记工、领工具大小事儿全归童玛丽负责。赵淑珍传完话,立刻躺在铺上休息。 " 大黑眼圈儿" 借" 屎遁" 出去了。另两位女人一位是伙房班长赵丽宏的老婆, 外号" 大伊犁骒马" ,另一位是十二班班长进疆前从老家现接来的媳妇儿。只为 到了兵团能安排个" 赚工资" 的工作。这两人平时和赵淑珍比较接近,看到赵淑 珍躺在铺上,也借口洗衣服端着脸盆走了。童玛丽心里气得不行,可又拿她们没 办法。只好拉着李连锁、刘君英一块儿到木工房去磨锹。 所谓的木工房,实际就是营房角落单立的一顶帐篷。原来解除教养留在金钟 河分场当铁匠、后来又带着儿子余木银调到东区工厂的余清江,昨天早上被连部 指定为木工,和儿子一起住进这顶帐篷里。这时候他正在刚搭好的案子上刨木把 子、安砍土镘。看见三个女人扛着他上午刚安的铁锹进来,知道她们准是来磨铁 锹的。没等她们开口,用手一指地上一个小木箱说:" 把它打开,砂轮就在里边。 " 三个女人手里没有任何工具,真不知道怎么撬这个木箱子。这时候正巧胡言明 来找李连锁,让童玛丽抓了个" 官差" 。撬开了木箱,里边有两个手摇砂轮。胡 言明在余清江的指导下装上了砂轮,接着干了半个小时,手掌心磨得发红、手指 肚儿还磨出一个血泡来,总算把几把桃锹都磨得似刀刃一样锋利了。胡言明从中 给妻子挑了一把,用木锉把锹把锉得溜圆。又拣了一块碎玻璃片儿,把锹把儿上 的木棱细心刮掉。再用砂纸到河边沾着水把锹把磨得光滑泛光。 回到女工帐篷,大伙儿看着这光溜的锹把赞不绝口。赵淑珍叫她丈夫董连生 也去帮她打磨锹把,董麻子一摔手骂开了咧子:" 去你妈的吧!大爷的锹把都懒 得弄,谁管你这闲事儿!" 尹志奎冲胡言明摔了句" 片儿汤" 话:" 喝,胡兄可 真有这份儿孝心,二十四孝又添了一孝。把媳妇儿伺候舒坦了,给你生个大胖小 子,多美呀!" 说完把媳妇儿刘君英交给他的铁锹往地上一扔,转身走了。气的 刘君英眼泪不住往下流。 童玛丽看着李连锁那把铁锹,眼窝儿不由得有些发酸。自从上了火车到现在, 邓玉亭脸上一直阴沉着,很少和她讲话。每天除了三顿饭在一块儿吃,外人看着 还算是夫妻,其余时间总是躺在他自己的铺上看那本《唐宋名家词选》,和谁都 不来往。童玛丽知道他变得沉闷的原因,但也无法劝导,只好装作不知道算了。 虽然刚住下没两天,可童玛丽心里的烦恼却与日俱增。头一样,没料到兵团 会这样对待她们,住在这荒郊野地里,连房子都没有。生活上一点儿不尽人意, 干的活儿,是农场最累的土方活儿。一丝儿悔意,不由得从心底生出。王振春被 关进去,至今没有音信;儿子留在北京,不知会不会受气。自己舍亲人、行万里, 所追求的东西全成了泡影。而且和赵淑珍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天天有气生。这且 不论,让她心生惧意的是那位指导员。每次和这位" 老西儿" 走对面,总有一双 带钩儿的目光,从歪戴的帽子下边射过来,在她身上不住地打量。昨天晚上指导 员来到女工帐篷,坐在刘君英身边问大伙儿" 生活习惯不习惯?有什么困难只管 找我" 之类的关心话。然后拉过刘君英的手不住地看着,说:" 看你这双手,就 是没干过活儿的,今后得好好锻炼哪。" 说着话仿佛不经意地把刘君英的手放在 他的腿上,不住地揉搓着,两只眼在这些女人脸上不停地扫瞄。童玛丽是风月场 上混过的女人,她能读懂那两只小眼睛射出来的目光后边深藏的含义。这不能不 让她心底起了戒意。她一再嘱咐李连锁和刘君英,晚上不要单独出去,解手最好 叫上她。现在看到胡言明这样体贴李连锁,心里为李连锁高兴也为自己目前的处 境感到心酸。 李连锁看出童姐和刘君英的尴尬,对丈夫的关怀暗存感激之心。她抓住丈夫 的手轻轻抚摩他手上那个血泡,心疼地问胡言明:" 疼吗?" 胡言明笑笑不以为 然地说:" 没事儿!快半个月没干活儿,手都变娇嫩了。过两天就下去了。" 李 连锁看看丈夫的脸,试探着和他商量:" 言明,能不能帮童姐和小刘磨磨锹把? " 胡言明干脆地回答:" 那怎么不行?交给我吧!" 说完拿起铁锹往外走。童玛 丽感激的目光望了李连锁一眼,对小胡说:" 你的手都起了血泡了,怎好再麻烦 你?这样吧,你上木工房帮我们把锹把锉圆,我们自己到河边去磨。" 看到李连 锁的丈夫对她那么好,刘君英心里酸涩难禁,泪眼涟涟。自从嫁给了尹志奎,她 就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姓尹的根本没把她当人看,只拿她当泄欲的工具。在 清河农场分给她的那间房子里,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干那个事儿,不管刘君 英同意不同意,按在床上就干。干完之后就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喝酒取乐。前几 天下了火车,住在兵站里,他竟不顾自己身上来了" 例假" ,硬要干那个事儿。 刘君英百般央求也不顶用,害得她肚子疼了好几天。幸亏到了这里和他分开居住, 才免去遭他凌辱之苦。现在她只要一看见尹志奎,心里就不免要骂他一声" 畜生 " 。可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她只有怨自己命苦。现在看到人家夫妇这么和美, 不免心生怨恨,独自一人跑到河边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让心里的怨气随着眼 泪流出来。直到童玛丽拿着挫好的铁锹来找她,才算止住泪。 女工班七个人里,只有童玛丽、赵淑珍和" 大黑眼圈儿" 干过土方活儿。工 段的草皮铲了一半儿的时候,童玛丽开始给大家分派工作。李连锁是有身孕的人, 连里没有轻工作可以调剂,只能让她在班里参加劳动,尽量照顾她。这就让童玛 丽为难了。修路基,不是挑土就是装土,都是累活儿,怎么照顾?没办法,她只 好指派李连锁继续铲草皮。她和另两个园艺队出身的女人,加上身高体壮的张宝 芬四个人挑土,让刘君英和年纪大点儿的张姐装土。刚开始干活儿,挑土距离远, 装土的人稍微轻松一些。赵淑珍懂得" 远装锹、近抬土" 的窍门儿,本不想挑土。 但是童玛丽带头挑土,她找不出茬儿来。尽管嘴里骂骂咧咧,也咬着牙跟着干了。 后来倒土距离近了,两个人装土就忙得手脚不停。童玛丽看见装土的人忙得满头 是汗,赵淑珍却坐在一边儿等着。于是她把李连锁叫来帮助装土,自己挑土回来 也放下扁担抄起铁锹帮助装土。这一来装土速度又上来了,赵淑珍一看闲不住了, 丢下扁担坐在地上不干了:" 童玛丽!你是不是想累死我?这不行!干脆咱们自 己装、自己挑,一个人一趟,谁也甭想占便宜!" 其他两个挑土的女人也跟着叫 嚷吃亏了,支持赵淑珍的意见。童玛丽原想用刘君英她们没干过土方活儿的理由 驳斥赵淑珍,可是又一想,既然来到这工程单位,今后就得适应这个工作。哪个 人也不是天生会干土方的。自己当年一进劳改农场,冬天抬土方,肩膀磨得红肿 疼得钻心,在地上撒泼打滚儿又哭又闹的,最后还不是咬住牙硬挺过来了?她看 看年纪比较小的刘君英,又瞧瞧从没干过这么重活儿的张姐,一咬牙做出决定: " 行!发昏当不了死。早早晚晚都得过这一关,就按赵淑珍说的办。不过李连锁 怀着孩子,应当照顾,连里也说了话。她还是去铲草皮。" 赵淑珍为童玛丽听从 她的摆布而高兴。她双手拄着扁担,脸望着天,撇着厚嘴唇说:" 不行!要照顾 让连里去照顾,凭什么混在我们这些人里。让我们给她背工效?" 赵淑珍这一副 以疯撒邪的样子让童玛丽恨得牙根疼,却想不出办法来驳她。李连锁看出童玛丽 的难处,毫不犹豫地捡起一根扁担大大方方地说:" 童姐,没事儿!人家农村妇 女哪个不是怀着几个月的孩子还在地里干活儿?偏偏咱就那么娇气了?我能挑土! "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童玛丽也没办法,只好指着阴笑的赵淑珍骂:" 你这个臭 娘们儿早晚也有怀崽的时候,到时候别说我不讲情面。……" 大伙正干得起劲儿, 突然听到" 哇" 地一声惨叫。正在装土的赵淑珍扔下铁锹跌跌撞撞跑上了路基, 手指头哆哆嗦嗦指着一个芨芨草丛叫着:" 蛇!蛇——" 吓得其他女人全扔下手 中的工具,一齐跑上路面惊慌失措地看着那个草丛。正巧和女工班工段相邻的十 五班尹志奎上这儿借桃锹,因为班长坚决要求他们,要把草皮清干净再挑土。可 是手里的砍土镘实在使不了,抡圆了砍在草皮上被弹起来,震得手腕子发麻。尹 志奎也是怕蛇的人,可是在这帮女人面前还要硬充着装大胆。他假装满不在乎地 说:" 大白天的哪儿来的蛇?瞧你那份儿德行,几条四脚蛇也至于吓得尿裤子? " 说着从地上抄起一把铁锹,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接近草丛。两手直直地伸着, 攥着锹把儿往草丛中戳了几下。几条十几厘米长的四脚蛇,从草丛中四散而逃。 吓的这几个女人直往后退。尹志奎得意地说:" 瞧见了吧?这么几条小玩意儿, 至于吓成这样?你们什么大家伙没见过?捏着半拉充整个儿的,纯粹装丫挺的! " 赵淑珍刚缓过一口气儿来,听尹志奎的话明摆着是冲自己骂的,立刻装作没事 人一样还嘴骂他:" 仨鼻子眼儿,你多出一口气儿。刚才老娘明明看见是条蛇, 这会儿一闹腾,早就跑了,还等你来轰?真是河边娶媳妇儿,把王八逗乐了!不 好好在班里干活儿,上我们老娘们儿群儿里闻臊儿来了?" 尹志奎别瞧干活儿、 打架不和别人争高低,但斗嘴可是他的一大特长。只见他脸耷拉下来,嘴咧得像 个瓢,两只小眯缝眼瞪得溜圆,从牙缝儿里往外挤声音:" 一根鸡巴剁三节,哪 节比你呀?就你那烂肉,谁敢闻?逆风臭出三百里。全农场谁不知道您的美名: 人民公社(射)大家乐,公共汽车大家上,就你这样的烂货,还敢在这儿摆活? 一边儿趴着去吧!" 尹志奎踩乎人是一套一套的,一张嘴巴尖酸刻薄。碰上个对 手赵淑珍,又是个" 吊死鬼卖屄——死不要脸" 的女人。她刚要还嘴,让童玛丽 拦住了,因为看见远处赵副连长正往这边儿走。这两人一斗嘴,全班人都站在那 儿不干活儿了。再说,劳改农场互相踩乎那一套,乱骂的脏话,让连里干部听见 了算什么事儿?童玛丽板着脸,喊着尹志奎在农场的绰号:" 臭奎子!上班时间 别瞎转悠。有事儿找你媳妇儿,下班再说!" 说着伸手推尹志奎走。尹志奎躲闪 着说:" 我找她借把桃锹,铲草皮用砍土镘不行!" 赵淑珍终于找到挖苦尹志奎 的机会,随即开口骂:" 好小子!真有你的!半夜里借鸡巴,你舒坦了,别人… …" 这时候赵副连长已经走过来,童玛丽立刻推了赵淑珍一把,又拿起刘君英的 铁锹递给尹志奎,催着他走。赵副连长走近了问:" 怎么回事儿?怎么都不干活 儿?" 童玛丽遮掩着说:" 刚才从草里窜出一条蛇,吓得我们全跑上来。尹志奎 来帮我们把蛇赶跑了,马上就干活儿!" 接着她把话题一转:" 老连长,李连锁 怀孕的事儿跟你反映过了。现在班里干活儿要讲工效,人家怀孕,明文规定应当 照顾。您看这事儿怎么办?" 赵副连长拿了把铁锹,来到取土坑附近的草丛前, 抡着锹轰赶草丛中的四脚蛇。同时叫大伙儿干活儿:" 往后干活儿之前先拿铁锹 在草棵儿里拨一拨,蛇这个东西怕人。再说河边都是水蛇,不咬人的。李连锁的 事儿我和指导员商量过,让她先在班里干着,能干多少干多少,不计工效。以后 搬到下一个工地再给她调剂工作。" 有老连长这句话,童玛丽还叫李连锁去铲草 皮。赵淑珍也不敢再乍翅儿了……。 【阿印简评】这一章,故事" 兵分两路" :一路写的是以戎昊臣为首的兵团 干部如何接收这些北京来的" 特殊工人" 一路写的是这些特殊工人进疆以后的心 态,主要是几个头面人物的心理活动。其中着重写了张礼的阴险、张奎印刁钻、 李贵良的机警、尹志奎的无赖。 从双方实力来看,干部一方没几个有文化,而工人一方鱼龙混杂,有水平的 人很多,本来是不成比例的。但是一方有权,一方因为身份的关系,不能不看干 部们主要是戎昊臣的眼色行事,因此在这一章中,双方都使出了全身解数,最后 还是戎昊臣取得了" 首战" 的胜利。 戎昊臣的确是一个典型人物。他出身于农村的" 混混儿" ——能把自己卖了 当壮丁又逃回来的人,个个都是特有心计的" 人尖子" 。在这一点上,他是尹志 奎的同类。不过尹志奎以看别人痛苦为第一乐事,所以他热衷于恶作剧;而戎昊 臣热衷于如何发挥心计,如何玩弄权术,从而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平心而论, 戎昊臣如果不是共产党员,他这样一个人,什么好处也捞不到。但是不幸的是终 于让他混进了党内,于是他的私心欲望得到了实现的机会。结果是:挨他整的人 固然倒霉,他自己最后也得不到好果子吃,终究不免要以身败名裂而告终。 戎昊臣这样的人,是个无事生非、生怕天下不乱的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用 戎昊臣这样的人独当一面当连指导员,把整个连队管得像劳改队,是一大失着。 但是话又反过来:哪个政治大学的应届大学毕业生,肯到这个偏僻荒凉的戈壁滩 边缘来当指导员? 在那个年代,这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 历史任务" ,各人演的都是" 历 史" 安排好的" 自己的角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