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戎昊臣工于心计新疆酷热的夏季虽然磨磨蹭蹭欲去还休地耗到九月底, 终究敌不过瑟瑟秋风和阵阵寒意, 无奈地离去了。小小的县城里那只有几百米长 的街道,被路边两排高大的树木枯萎后飘落的黄叶铺成一条焦黄色的土路。行人 和穿梭来往的毛驴车碾踩在路上,使枯叶发出" 沙沙" 的的泣声。惟一给这偏远 贫穷小县城点缀过一星绿意的杨树,此刻正赤条条地呆立在路两边,任凭凌厉的 寒风肆意地在身上逞威摧残。 这时候,把人心燎得火热的" 文化大革命" 运动正在内地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而这个边远小县城,却到处冷冷清清,除了县委机关周围墙上贴着一些标语之外, 看不到如林的彩旗和似潮的革命群众。更多的是怀着秋收的喜悦,横坐在毛驴车 上信口吼唱的维族老乡,向人们表达着与世无争的欢乐。 在这宁静如常的县城边缘,有一条横架在孔雀河上的木桥。它是通往塔里木 地区惟一的木桥。过了木桥,在原来是一片长满芨芨草的荒滩上,一幢在当地不 多见的砖房檐下挂着一条红色醒目的横幅,上边写着" 热烈庆祝十一国庆节" 九 个大字。这座砖房是工二师工程支队司令部办公的地方。以砖房为中心向四下辐 射着大大小小几十个" 土包" ,那是各职能股室办公兼住宿的" 地窝子" 。在砖 房旁边,有一座用土坯修建的高大房子,房侧山墙上有两个耸立的烟囱,不时向 天空喷着黑烟——这是伙房。在这座伙房的正面墙上横挂着" 热烈庆祝红一司成 立" 的条幅,下边是几条全国通用的标语:"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 阶级 斗争一抓就灵" 、"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伙房的左山墙上,贴满了 " 红二司" 打倒走资派的大字报和标语。右山墙则是" 红一司" 的大字报专栏, 诸如" 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 、" 巩固红色政权" 之类的大字报、标语,把灰色 的墙皮遮盖得严严实实。从远处看,伙房真像是一个色彩斑斓的" 魔方" ,映现 着" 文化大革命" 运动在支队部开展的信息和动向。 开早饭的军号声已经响过好一阵儿了,随着喇叭里传出" 滴滴达" 的上班号 声,刚才还一片寂静的支队部" 地窝子" ,立刻从" 地下" 冒出三三两两的办事 人员,匆忙地出入" 地窝子" 办公室。更有三五成群的人从" 地窝子招待所" 里 钻出来,谈笑着往木桥方向走去。这些人是支队下属各连的连长、指导员。他们 是前来参加支队司令部第一届党代表大会兼政治工作会议的代表。会议于昨天下 午结束了,今天上午放假半天,让代表们逛逛街,买点儿东西。中午全体干部大 聚餐后,各连干部乘坐给自己连拉国庆节供应食品的汽车返回去。 戎昊臣自从当了指导员之后,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哨响之前,他 会准时醒过来,在床上躺着,把一天中要做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一切想明白 了,这才起床。在招待所阴潮的地窝子里,同屋人乱哄哄地收拾东西、大声说话, 让他静不下心来。于是他穿上每次开政工会议专用的服装:七成新打着补丁的黄 上衣、洗得发白帽沿儿发软的军帽和发给劳改犯专用服装改制的黑裤子,脚穿一 双矮腰帆布胶鞋,来到招待所路边的一个小土包上,蹲在土包上抽烟,脑子里演 绎着这两天开会的情况。 在这次首届政工会议上,他受到了支队政委的表扬,并且在大会上作了题为 《连队管理工作经验介绍》的发言。他把连队管理工作具体总结了几条:一条是 实行军事化管理,贯彻集体行动的原则,杜绝懒惰涣散的个人自由行动。第二条 是按照毛主席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指示,控制掌握大多数过去犯人民内部矛 盾错误并愿意靠拢组织的人,从他们中获取连队各类人员的思想动态,尤其是一 些危险分子的日常活动和交往。第三要认真执行毛主席"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的 指示,对连队内原犯敌我矛盾错误的人严密控制、专人监督。发现有右派分子和 反动分子蠢蠢欲动,散布对兵团生活、劳动不满言论,立刻发动积极分子坚决打 击,狠狠批判。第四条严格控制本连人员与其他连人员的来往,实行出入连队营 区请销假制度。外单位人来人去,都要登记报告。第五条……。 他的经验介绍引起了支队党委的重视,但也引起了一些争论。尤其一大队的 干部普遍认为,这个经验在他们一大队各连无法实行。因为连内绝大部分工人过 去都是属于强制劳动处分的人,没有劳改、劳教过。而且这些人已经组织了自己 的革命组织。就在开会的第一天,一部分人还打着" 造反有理" 的大旗,来支队 部会场前游行示威了一番。既然是革命群众,用专政手段来管理,怕有镇压革命 组织的嫌疑。 不过党委还是肯定了戎昊臣的经验,认为起码对二大队那些曾经劳改、劳教 过的人管理上有积极作用。至于一大队人员的政治待遇问题,尽管已经调到支队 部宣教股工作的白忠一再声明,这些人和劳教过的人同是犯过错误的人,同样是 由北京市公安局送来的,应当一律对待,支队政委还是表示要请示上级党委后再 定,并责成二大队教导员把戎昊臣的经验推广开来。 戎昊臣此刻想起这件事儿,心里特别舒坦。他知道为自己的仕途通顺又铺了 一块砖。这也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这一生中,从一个起义大兵直升到副营级的政 法股副股长职位,辛辛苦苦铺过的每一块" 砖" :他从一个俘虏兵变为解放军战 士以后,随大部队进军大西南。在得知一个和他在国民党军队中就有宿怨的人, 正在联络一些起义兵" 反水" 的时候,他立刻告发了这些人。随后这些人很快就 被军法处枪毙了,他却因此入了党,提升为班长。后来,已经在四川某监狱当了 警卫班长的他,施展自己的小聪明,利用几支烟、几个馒头的小恩小惠接近一些 犯人,并从中获取有人要组织暴动的情报,让他又一次有了立功的机会,并且在 抓捕犯人的时候为指导员挡了一棍子,为此他晋升为监狱的文化教员。后来他押 犯人进疆修兰新铁路,对犯人管教工作有出色成绩,又升为副指导员、正指导员。 到了化工厂政法股当了正连级参谋,最让他得意的是那次被提升为副营级的" 杰 作" 。他干了件一举四得的事,至今想起这件事儿来,还是美滋滋的。 他调到化工厂政法股工作的时候,生活安定了,自然就产生了找个婆娘的想 法。这时候,他看中了场部面粉加工排的一个山东大姑娘。可是一打听,这个姑 娘是食堂管理员从山东老家接来成家的,而且准备春节就结婚。但是戎昊臣并不 死心,他一贯认为事在人为。为此他开动自己聪明的脑筋,作了周密的策划。一 方面和曾在一个单位共过事的管理员密切往来,利用山东人的豪爽,做了管理员 的好朋友。一方面从在他手下劳改过的就业工人中,选拔了一个在四川当过土匪 的人交往。当时生活供应很紧张,化工厂地处荒漠深山之中,处于与世隔绝的状 态。国庆节食堂运来一批猪肉、白糖,戎昊臣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假作无意地透 露给那个当过土匪的人。同时又以注意安全为由,告诫管理员要加强巡查。结果 小偷和管理员在食堂仓库相遇,小偷失手用钢棍打死了管理员,及时赶到的戎昊 臣毫不手软地开枪打死了杀人凶手。就这样,戎昊臣借刀杀人,除了情敌,灭了 对自己有威胁的小偷。从参谋晋升为副股长,并且在春节中和那个山东大姑娘入 了洞房。 戎昊臣正在胡思乱想,一个山西腔的声音传了过来:" 哈哈!这两天你可是 风光透了。有好事儿可别忘了咱这个老乡!" 戎昊臣抬头一看,是兄弟连的连长 兼指导员蒋连生——和他是同乡。于是他把手上的烟头甩掉,从土包上站起来, 不咸不淡地搭讪着问:" 逛街去?" 蒋连长上前拉住他的胳臂,说:" 行了!别 在这儿琢磨你的鬼点子了。上街去请哦(我)吃盘过油肉拌面,也算祝贺你受党 委表扬的喜事儿啊!" 戎昊臣拨开他的手臂,推辞说:" 我不去!你们这帮家伙 想揩我的油?没门儿!" 蒋连长笑着对后边走来的几位连长、指导员说:" 你们 瞧瞧,就他这份干瘦的骨头架子,一进门儿老婆就翻兜儿的老抠门儿,还能轧出 二两油来?行啦!跟我们逛去吧,一个人躺在床板上想婆姨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 戎昊臣任他们拿自己取笑,也不还嘴,等他们走远了,他双臂高举过头,大大 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快步走向伙房,买了四个馒头,抓了几块咸菜,钻进自己的 房间,躺在床上享用这顿早餐。他一边吃着,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 儿,从首页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看像片上的胖婆娘和小儿子,嚼着馒头都分外 香。他不由得想起连里那几个小媳妇儿来,论身条、看长相,哪个都比自己身边 这个五大三粗的蠢娘们儿好看。每天他都要蹲在连部帐篷外,看着这几个女人在 营区走,心里好像有一只手在抓挠着。但他克制住自己的淫欲,尽力在那些女人 面前保持指导员的至尊形象。他要在收服全连二百多个工人和十几个干部之后, 才能动这些娘们儿的念头。他收住淫亵的心思,把相片又夹进本子中。 这个小笔记本一直在他身上掖着,是他治理手下二百多人的秘密武器。上面 记录着张奎印、张礼这些班长和积极分子向他密报的情况。全连内一些名头响、 有号召力的人员名单和外号;比如" 拼命三郎" 、" 剑客" 、" 铁腿李" 、" 黑 小儿" ……连赵淑珍的" 赵破烂儿" 、崔凤英的" 洋鸡""公共汽车" ,全记在上 面。这上面还有他秘密收罗分布在各排的告密人员名字代号,比如用" 一" 代表 丁义,用" 升" 代表刘永生……笔记本的后几页是他构思严谨的一份计划。他设 计了五次" 战役" ,按他的构想,要达到最后全连干部、工人都要唯他的话是听。 他指东谁也不敢往西,建立一个" 唯我独尊" 的小王国,是他多年的梦想。过去 管犯人,他的官小;到了化工厂,官虽然大了点儿,可比他官大的人就在身边。 有人一告状,立刻就被免了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连队在野外工作,离支队部 一天天远了。尤其正开展的运动,整得比他大的官儿们一个个自顾不暇。在这二 百多人的连队里,他就是太上皇,可以说执掌着几百人的荣辱大权。连级干部中 赵副连长是个明哲保身的老好人,王排长又是自己的心腹。要达到一呼百应的局 面,可以说是指日可待了。前不久他牛刀小试,在连里搞了一个小" 战役" ,结 果大获全胜。让他对自己控制住几百人的能力得到验证。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儿,北京人来了半个月,对兵团的生活、劳动全熟悉了。 在他的操纵之下,各排、各班展开了劳动竞赛,争夺小红旗,生产搞得热火朝天。 就在这时候,别的连队一些不安份人员开始来连里活动。一时间,不单星期日, 就是每天中午、晚饭后,都有一些人集结在一块儿摔跤、打拳。一些小青年不知 受什么人的影响,开始不好好儿干活儿。谩骂班长和积极分子,甚至背后辱骂王 排长是" 墙上画马——单瞪" ;骂何排长是" 小兵蛋子" 。连里思想状况陷入混 乱散漫之中,干部们纷纷向戎昊臣叫苦。这时候,戎昊臣决定冒险试一试他的初 步方案——杀鸡吓唬猴儿。之所以是冒险,因为他已经听说一大队各连的工人造 了干部们的反,成立了" 八·八" 战斗团。连长、指导员全被甩在一边儿。经过 分析,他认为控制粮食是一个突破口。因为修公路是重体力劳动,每个月粮食定 量大部分人都不够吃。现在不少人手里有全国粮票,大队部又指示允许给大家兑 换粮票。尤其和外连队那些不安份人员来往频繁的人,他们不但自己不够吃,还 要管那些人的饭。因此急于要换粮票的人,大部分是这种人。不过戎昊臣没有选 择这些人开刀,他考虑到这些人成群结伙儿,拉帮结派,在这荒山野岭得罪了这 帮亡命徒,自己生命就会受到威胁。所以几经筛选,他把目标定在丁义身上。决 定从他那儿下手试刀。因为丁义每星期都来换粮票。而且据他了解,丁义和那些 右派有来往,和几个有头有脸的混混儿也有来往。在丁义身上下手,对正、邪两 边的人都有影响。 机会终于让戎昊臣等到了。一天下班回来,几个人到管理员帐篷换粮票,丁 义排在最后边。刚好轮到他换粮票的时候,戎昊臣突然从外面进来,对管理员说 :" 奉上级指示,从现在起停止兑换粮票!" 说完,一转身就回自己帐篷了。丁 义自然是气不忿:" 要停止也得从明天开始!前有车、后有辙,给他们换了我也 得换!" 管理员答复得很干脆:" 你去找指导员,他说换我立刻给你换!" 丁义 和戎昊臣接触过几次,在他印象里戎昊臣是个和和气气的领导,总是笑眯眯地听 他说话。这一次不同了,戎昊臣沉着脸,严肃地一字一板、语气沉重地说:" 不 行!上级有指示,不让换了,算你倒楣,赶上这道坎儿了!" 丁义脸上还是带着 笑地问:" 您说为什么不给换了?" 戎昊臣故意激丁义的火儿,斩钉截铁地说: " 不为什么!军令如山倒,你敢不服从吗?!" 丁义心里奇怪,平日那么好说话 的指导员,今天难道吃了枪药了?但他只是心里不满,不敢吵闹,只在嘴里嘟囔 了两句:" 不给换粮票,这不是要命了吗?" 说着一转身往外走。戎昊臣一看丁 义要走,心里不由得着了急。激将法没把他的邪火激起来,他要是一出连部帐篷, 自己定下的方案就要落空。他脑瓜儿一转,立刻变了脸,大手在桌上一拍," 啪 " 地一声,吓得丁义浑身一激愣,同时厉声吼:" 你在这儿胡说什么?谁要你命 了!" 无奈之中,戎昊臣只有抓住丁义话语中的" 要命" 一词借题发挥。他这么 一喊,周围帐篷里外的干部闻声全冲进这顶帐篷里来,把惊呆了的丁义团团围在 中央。丁义被这个阵势吓昏了头,他脑子里想不通的是面前这位指导员,前几天 还笑嘻嘻地当面表扬他靠拢党组织,是连党支部重点依靠的积极分子,以后还要 让他当副班长。怎么一转脸跟他瞪上眼了?他心里不由得火儿往上蹿,顺嘴顶了 戎昊臣一句:" 你才胡说八道呢!这么累的活儿,不给换粮票,不是要命是什么? " 丁义说的" 要命" ,是北京人的一句口头语。比如酷热的夏天,北京人一见面, 爱说" 这天儿热得要命" 。戎昊臣跟这些人接触这么些日子了,也明白这个词的 含义。但他今天要抓丁义这个邪岔儿,所以咬住这句话不放松:" 你今天在这儿 把话说清楚!到底有几个人不换粮票要了命了?你散布这个言论是什么用心?是 不是想煽动大家闹事儿?!" 戎昊臣咬文嚼字、刨根儿问底地质问,真把丁义问 住了。接着全连集合,戎昊臣以连党支部名义宣布对丁义的反动言论进行批判, 要求结合丁义的原犯错误进行上挂下联的批判。第二天又进一步宣布全连各班展 开讨论,要求人人过关。检讨自己进疆支边的目的,是不是政治投机,还要求每 人结合自己过去所犯罪错重新认识,端正支边态度。用十班李囤的话说:" 天儿 还没有冷,冬训又来了。老规矩:认罪服法!" 对戎昊臣布置的整顿活动,全连 干部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惹恼了这帮亡命徒,十几条性命会白白送掉。戎昊臣 也是胆战心惊地坐守连部,支队部配发给他的一支手枪,总是子弹上膛掖在身上。 白天晚上干部轮流值班做好了防暴的准备。但他们所设想的事儿根本没有发生。 这帮北京人白天在工地摽着劲儿干活儿,真有你追我赶的劲头,比整顿前工效提 高了一倍。晚上个顶个争先恐后发言,互相揭发,狠批臭骂,翻老底儿、揭疮疤, 闹了个不亦乐乎。最后丁义反倒没事儿了。戎昊臣把他单独找去谈话。安慰一番, 又叫管理员给他换了粮票。全连折腾了一个多礼拜,戎昊臣是唯一的获益人。 想到这儿,戎昊臣不由得为自己的工于心计而笑了。他原本计划在大会上把 他设计的五次" 战役" 方案向与会者炫耀一番,但是被政委拦住了。而且还告诫 他:要吸取过去的教训,注意执行党的政策,让他心里好不痛快。所以昨天宣教 股副股长白忠代表" 红二司" 造反派,来找他作动员工作,请他参加自己的组织。 他把政委和他谈话的内容全部告诉了白忠,白忠当即表扬他敢于揭发走资派新罪 行的造反精神。但戎昊臣不敢答应加入" 红二司" 造反派。因为他清楚,自己有 当过国民党兵的历史污点,和上级领导公开顶牛的事儿他不敢干,也没那胆子。 只表示一切服从上级指示,谁掌权听谁的。 白忠刚走,代表" 红一司" 造反派的王守仁也来到招待所。除了向他宣传" 红一司" 捍卫党中央毛主席革命路线,拥护兵团、师、支队三级党委领导的观点 之外,还劝告他千万别执行反对党委领导的错误路线。王守仁详尽介绍了这批北 京青年的政治面貌,希望戎昊臣不要带头违反党的政策,以免在政治上犯错误。 戎昊臣对白忠和王守仁的来历都有所耳闻。他听说,白忠遭人暗算留在兵团, 在兵团司令部闹了两天,后来又要求按副处级给他安排工作。干部处的人告诉他 :档案里只记载了他的科长级别,相当于兵团的营级干部。但又注明他是下放干 部。所以只能分配到工程支队司令部当一名副股长。最后白忠听说王守仁也分到 工程支队司令部,一咬牙他也就跟着来了。王守仁的父亲是局级干部,他本人也 是副处级,但他对分配工作没提一点儿意见,甘愿到这儿当政委的秘书。就凭这 一点,确实令戎昊臣等一班干部刮目相看。 但是戎昊臣同样没有答应加入" 红一司" 。因为这个组织在支队部是少数派, 尤其是这两天传出消息来说:支队长、政委都要被打倒,还要被揪斗。掌大权的 将是" 红二司" 的头头儿——副政委老余。所以戎昊臣不想得罪两派的人,决定 马上乘车返回连里,在那里才是他为所欲为的地方。而且这两天连队正在往新工 地搬家,不少事儿还要等他回去拍板。 二、造反派头头刘胜就在支队部召开党代会的同时,离支队部三十五公里的 一大队四连, 同样召开了一大队四个连" 八·八战斗团代表会议" 。王振春代表 二大队的北京支边人员,也参加了这个决定性的会议。 他在县公安局关了五天, 就被兵站领导出面领了回来, 乘车直达工程支队司 令部。原定第二天把他送往连里, 但在取行李的时候被政法股赵股长看见了。赵 股长去找政委,说明王振春被公安局打得浑身是伤,脸上几道血痕犹在,这副模 样送到连里,对稳定人心影响不好,建议让王振春在支队卫生队住几天医院, 把 脸上、身上的伤治一治再送回连里。 王振春在卫生队住了几天,身上的伤基本上落了痂, 这才乘支队部唯一的一 辆破嘎斯车回连里去。没料到汽车不争气, 走到一大队四连驻地就趴下不动了。 没办法,只好把王振春先放在四连暂时住下。 四连是一大队北京青年成立的" 八·八战斗团" 总部所在地。这个" 八·八 战斗团" 的头头儿叫刘胜,原是北京农业大学园艺系的一名学生,五七年划为右 派,送到东北兴凯湖农场劳动教养。中苏关系恶化以后,他这一类的右派全部调 回北京。他因为已经解除教养,又有一手种植果木的技术,有幸分到大兴县天堂 河农场园艺队,当一名技术员。天堂河农场属于北京市公安局十三处也就是治安 处,这里的" 场员" ,都是犯有旷工、打架、小偷小摸、乱搞男女关系之类的小 错误,被单位开除了,但又不够判刑的人,以" 组织劳动生产" 的名义" 组织" 进来的。生活管理上,比判刑、教养都要宽一些。自从公安局发明了" 强制劳动 " 的治安措施,这里就改为" 强制劳动" 农场,仍属于十三处,他也被留下来继 续当技术员。进疆支边之前,北京红卫兵运动闹得邪性,曾经有好几拨红卫兵来 到农场,声言要揪斗坏人,被以农场干部为主的" 红卫兵" 拦住了。为此,刘胜 不由得产生了恐惧心理。因为一提坏人,他是首当其冲的。不管怎么说,这些" 强劳" 的人都没有受到过处分,都还是" 人民" 。而自己既是右派,又是劳教过 的,到现在为止,还是" 就业人员" ,也就是三等公民的身份:既没有被选举权, 也没有通信自由和人身自由。正在他感到生命受到威胁的关键时刻,号召" 参军 " 支边到兵团参加生产建设的政委来了。他听了动员报告,看了《军垦战歌》的 电影,了解到兵团农场果树成林,自己的特长可以发挥,一旦参了军,更可以避 开红卫兵的冲击,一举三得的念头让他报了名,还鼓动不少人跟着一起报了名。 但是来到兵团一看,完全不是他们想象的样子。不单生活苦、住帐篷,而且天天 挑土修路基,让他们大失所望。尤其那些强劳人员更觉得上当了。在团河农场不 但生活上比这里强百倍,干活儿也等于闲逛,即便红卫兵来揪坏人,也有劳改、 劳教过的人给他们挡着。所以这些人来到新疆以后根本就不正经上班,到处乱窜 胡闹生事。但这些强劳的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全是小偷儿流氓一类的社 会混混儿,瞎胡闹一阵,成不了气候。于是有人想到能说会道的刘胜,向他讨主 意。 刘胜从北京寄来的" 红卫兵小报" 中得知允许革命群众自发成立造反组织, 而且造反派还可以夺权。他考虑到利用这些强劳人员的政治身份成立个造反组织, 自己就可以当个头头儿。轻则夺连队领导的权力,发展大了可以夺大队领导的权 力,他可以从中捞个领导当当。要是再闹大了,联络二大队的北京人成立几千人 的组织,可以杀回北京要求调回农场,离开这个荒无人烟的新疆。那时候自己的 地位更高,混个一官半职的大概没有问题。所以他欣然接受大伙儿的推举,以他 们进疆的日期为名,成立了" 八·八战斗团" 。而且率领全连人员乘车去支队部 请愿,要求支队党委承认他们的" 八·八战斗团" 是合法的革命造反组织。支队 领导虽然知道一大队这批人员政治身份和劳改、劳教过的人不同,但也拿不定主 意该不该承认。所以支队长、政委代表党委接见了刘胜带领的几个代表,既没承 认,也没否认他们,还安排伙房好好儿招待了他们一顿美餐。这个消息一传开, 一大队其他三个连的人一夜之间全报名加入了" 八·八战斗团" 。一时间这个组 织在支队部声名显赫,前几天支队部召开党代会,他们还组织了一次声势浩大的 游行示威活动。 就在手下人稀里糊涂地欢庆自己的" 胜利" 的时候,刘胜却感到一种危险日 渐降临到他们头上。因为他探明了支队部干部们在如何对待他们的造反行为上有 很大分歧。尤其在支队部势力很大的" 红二司" 头头儿——余副政委,一直主张 镇压他们这个" 八·八战斗团" 。支队民兵连日夜操练,而且放出风儿来,说是 要完全彻底地剿灭" 八·八战斗团" 。对这些消息,刘胜是宁肯信其有的。所以 他喊出" 杀回老家去!造北京公安局的反!" 的口号。而这时候王振春正好来到 四连,时间不长,两人就成了好朋友。王振春也觉得此时危机四伏,大伙儿不能 在这荒郊野地等人家来剿灭,而要主动出击。两个人一起商定:组织全体人员冲 击支队司令部,要求派汽车送他们去火车站,转乘火车回北京。王振春告戒刘胜 :千万要见机行事,要做好逃跑的准备。万一冲击被镇压,要设法跑出去。刘胜 对王振春的话心领神会。因为他知道万一自己被抓住,凭着他是" 八·八战斗团 " 头头儿,又是劳教过的右派,这条小命儿就算交待了。所以经过一整天的讨论, 刘胜的提议被通过,决定各连分头做好准备,首先要做到按时上下班,摆出一副 抓革命促生产的样子来,麻痹支队领导,放松对他们的警惕,等待时机,突然行 动。 王振春心里却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他在四连呆了一个多月,眼见这些人起哄 架秧子还可以,真正办事儿是成不了气候的乌合之众。自己身份和他们不一样, 跟这些人闹哄没自己什么好处。他认定了要回北京去,只是心里放不下童玛丽。 因为自己关在" 站笼" 里,都是童玛丽出面设法让他解脱的。他既然打定主意回 北京不再回来,临行前一定要见见童玛丽和那帮哥们儿。而且他想到一大队这帮 人一闹,肯定会造成形势紧张。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先回二大队避避风头, 过几天再跑。所以他对刘胜说:" 我马上坐车去二大队一趟,联络一些哥们儿配 合咱们这次行动。如果两个大队的人能全线出动,给支队部一个措手不及,也许 行动会有个圆满结局。" 三、意外会见郑天雄得到刘胜批准,王振春提着自己的行李,来到营区外的 公路上,由刘胜带着一帮人给他拦车。这时候正巧从支队部方向开来一辆解放牌 卡车,一伙儿人一字儿排开把汽车拦住。司机刹住车从车上跳下来,一看见王振 春,立刻把头上戴的鸭舌帽沿儿往下拽拽,压住了眉弓,同时侧着脸不看王振春。 小王看着这个司机,心里奇怪地产生一种直觉:这个司机他认识!可从道理上讲 他不应该认识。因为从下火车到现在,他没和一位司机说过话,更谈不上认识了。 这时候刘胜上前说:" 师傅!把我们这个人带到前边去行吗?" 那个司机没答话, 只是挥了一下手,让王振春上了车,就开走了。 汽车从四连出来,司机加大油门上了路。因为还是走的旧路,坑坑洼洼的路 面把汽车抛起来老高,颠得司机两手紧抓住方向盘。王振春没东西可抓,他一会 儿紧拽扶手,一会儿手掌托在驾驶室顶板上,一会儿手指扣住座垫稳住身体。但 他还是侧目去看这位司机。只见司机帽子低扣在额头上,微微侧着脸儿,根本不 看王振春。可就是这张侧脸和手背上的一个长着毛的黑痣,让王振春脑海里闪现 出一个人的名字——郑天雄! 但是王振春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郑天雄根本不会开汽车。而且他 知道新疆苦得很,这个" 小佛爷" 根本不会上新疆来的。汽车开出几公里了,路 边新修的路基上有二大队五连干活儿的人。王振春知道离自己下车的地方不远啦。 这时候迎面开来一辆汽车,司机又按喇叭又闪大灯同时停在路边。小王车上的司 机也紧挨那辆车的边儿停住,只听对面那个司机喊了一声:" 大郑!前面小心点 儿!劳改队跑了几个犯人。" 王振春身边的司机答应了一声:" 晓得了!" 就是 这三个字,加上那熟悉的声音,让王振春顿时紧张起来。他伸过手去一把抓住司 机握在方向盘的手刚要叫,那个司机的手腕子一翻,扣住了王振春的手腕儿,把 他按在座位上,眼睛看着车外,小声儿说:" 别说话,一会儿到前边再聊!" 听 了这句话,王振春认定这个司机就是郑天雄无疑了。汽车向前走了两公里后离开 了公路,扎进一个四下有高大红柳丛生的地方。司机顺手把帽子摘下来甩在车座 上,双臂举起抱着小王好一会儿才开口:" 王大哥,没想到咱们在这儿见面了。 刚才在四连,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可是怕你喊叫我的名字,所以没有认你。现在 我叫郑强,在库尔勒运输公司七队开车。前些日子听说清河农场也来了一批人, 我怕让人认出来,就一直没往这条路上走。今天我是专程去农二师团场接我的未 婚妻,她回上海探亲了,一回来我们就结婚。我过了国庆节就调到队里当调度, 往后可以上我家去玩儿。千万记住,我现在叫郑强!" 王振春兴奋之余急切地问 :"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还混上个司机?那年你扎伤了杜老三,那小子命大,只 落了点儿残。倒是余亮替你坐了几年牢。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混出来的?" 郑天雄 简单扼要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那年扎了杜老三,郑天雄穿野地、跳河沟,跑了 一夜。从汉沽火车站扒上往东北的火车直奔兴安岭林区。在林区呆了半年,每天 伐木、运木头,存了点儿钱,就直接回了老家四川。在火车上,他和几个新疆兵 团开汽车的司机混得挺熟,从他们谈话中得知在新疆开汽车给个县长都不换。可 是他也只是听听而已,因为他既不会开车,也没有机会去新疆。他在宝鸡火车站 下了车,正准备换乘去成都的火车。在候车室遇见两个同村的小伙子,一阵寒暄 过后,那两人告诉他老家生活太苦,他们实在受不了,要投奔新疆的熟人去找工 作。同时告诉他:半年前县公安局的小汽车到过村里,打听他回去没有。就是这 两条消息,打消了他回家去的念头。在宝鸡一住半个多月,反正他是" 老牌钳工 " ,凭两根手指头,就能解决吃、喝、住的问题。还认识了当地的几个" 小佛爷 " 。几个人推举他为大哥。他就教这几个小兄弟" 下包儿" 的" 手艺" 。每天在 车站附近转悠,几个人偷的钱物全交给他,再由他给大伙儿分配。就这样过日子 倒也悠哉乐哉。可是他心里总觉得在一个地方混久了会出事儿,所以心里还惦记 着奔新疆去。那里天高地远没人能找到他。 有一天,一位小兄弟告诉他:看见一个穿黄衣服的中年人在售票窗口买去新 疆的车票。那人从一个黑皮包里拿出一个手绢包儿,里面是一大沓子钱。郑天雄 一听" 新疆" 二字,心里不由一动,他叫小兄弟先别动,由他去探查一下。那个 中年人正坐在候车室椅子上休息,一个黑皮包挎在胳膊上,手里拿一本书在看。 郑天雄从他身边走过,扫了一眼那本书,仿佛看到是汽车修理一类的书。他脑子 一转,猜测这人八成儿是个司机。于是心生一计,他把几个小兄弟叫到僻静的地 方对他们说:" 大哥和你们处了这么多日子,你们对大哥的情我永远忘不了。今 天你们帮大哥一个忙,事成之后大哥可能就要和你们分手。不过两座山碰不上, 两个人总能见面的。往后不管在哪儿碰上,大哥我全会照应你们的。" 说完他把 自己设计的计策告诉几个小兄弟。然后接着说:" 干咱们这一行有句老话,叫做 贼不走空,提包弄了来,里边的钱全归你们,其他东西包括车票全别动,剩下的 事儿由我来办。办成什么样儿,大哥我听天由命了。" 郑天雄让那几个人在一边 待命,他靠在候车室门口墙上侧目盯着那个人。等了足有一个小时,只见那人把 书本一合放进提包,起身往外走,出了候车室直奔厕所而去。郑天雄把几个小兄 弟叫过来,低声吩咐几句,然后也跟着走进厕所,只见刚才那人双手紧抓着皮包 正蹲在茅坑上解大便。厕所没有别人,郑天雄假意解小便,用力咳嗽一声。那几 个小兄弟进了厕所,郑天雄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小子上前一把抢过提包转身就 跑。那个人正在解手,绝对想不到大白天的有人敢抢东西,他提着裤子,一边高 声喊:" 抢东西啦——!" 一边忙手忙脚地系裤子。等他跑到外边,已经看不到 那几个小子的踪影了。他急得直跺脚,周围不少人围着看热闹,没人出头管这闲 事儿。郑天雄扒开人群着急地问那人:" 什么东西被抢了?" " 提包!里边有钱 有粮票还有车票和通行证。这一下全完了!" 那人懊丧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郑 天雄假装焦急地问周围的人:" 抢东西的人往那个方向跑了?" 有人用手一指: " 往那边儿跑的,好几个人哪!" 郑天雄立刻奔那个方向跑去。等跑远了之后, 到了商定的地方,找到那几个小兄弟,这时候提包已经被他们" 洗" 过了,郑天 雄抓住提包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红皮儿的软本儿来。一看是工作证,急忙翻开一看, 心里叫了一声:" 天助我也!" 原来这个人正是新疆库尔勒汽车运输公司的队长。 郑天雄心急火燎地对小兄弟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人说:" 快!使足了劲儿搧我一个 大嘴巴!快点儿!" 那人愣了一下,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抡圆了手掌抽在郑 天雄脸上,打得郑天雄脸颊热辣辣木木的。郑天雄觉得这还不够,又顺手捡起一 块砖头咬牙闭眼往额头上一拍,顿时血从头上流下来。这时候远处似乎有人追赶, 郑天雄急促地说:" 你们几个人快跟我对打几下,等那些人跑近了,你们就跑。 咱们后会有期!" 那几个人假装和郑天雄撕扯着,拳脚交错虚踢打几下就跑了。 被抢提包的人和一帮凑热闹的闲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郑天雄手抱住提包, 头上淌着血,腮帮子肿着,腿还一瘸一拐地迎过来。把手里的提包递给那人说: " 大哥,是这个包儿吧。看看里边东西少了没有?" 那人接过提包,蹲在地上急 切地在包儿里翻弄几下,神情沮丧,愁眉紧锁地说:" 提包没错儿!只是钱和粮 票全没了。好在车票还在。" 说完把拉锁扯好,看着郑天雄满怀感激地问:" 伤 得重不重?多亏了你帮忙,不然真叫我没法儿办了!" 郑天雄若无其事地四下看 看说:" 这点儿伤是小事,只要提包找回来比什么都强。这帮小子太可恨了,再 让我抓住轻饶不了他们!" 那人气愤难平地接着说:" 要是在我们那个地方,我 非把他们的腿打断了不可!小伙子,咱们到候车歇会儿去。" " 听你的口音也是 四川人,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两人坐在长椅上,那人关心地问。郑天雄从那人 工作证上看到籍贯一栏写的是绵阳,他就顺口编了个籍贯:" 大哥真是好眼力, 我家在灌县。这些年老家日子难过,公社办食堂那会儿,我爹娘全饿死了。剩下 我一个孤儿没办法活,想去新疆投奔叔叔。可是前几天身上背的书包让人偷走了, 叔叔的地址也没了。这两天我正发愁,往回走没有活路,往新疆去又不知道叔叔 地址。整天愁死人喽!" 郑天雄装着忧心忡忡的样子,说着话还挤出几滴眼泪来。 他这愁眉苦脸的模样还真起了作用,那人随即劝慰他:" 小伙子别着急,你帮我 这么大忙,我一定要帮你找到叔叔。告诉我你叔叔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 郑天雄肚子里早编好了瞎话:" 地址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什么兵团什么师的 什么公司汽车队开汽车。他叫郑兴国。" 郑天雄从工作证上看到一个运输公司的 名称,也编造了这么一个带" 公司" 字样的单位。那人立刻纠正他说:" 兵团只 有团、连的建制。不过也有公司,我就在汽车运输公司工作。我们有几十辆汽车 在全新疆跑,可以让司机帮你打听你叔叔的单位。" " 那些司机听您的话吗?" 郑天雄明知故问,想从那人嘴里得知更详细的情况。那人哈哈一笑:" 不瞒你说, 小伙子,我在车队当队长,上百辆汽车全听我的指挥。只要我说句话,哪个司机 不乖乖儿去办?你跟我一块儿走……" 说到这儿,那人突然停住了口,因为他立 刻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唐突了。眼下虽然有车票可以上火车,可是一路上几天 几夜拿什么钱吃饭?自己分文皆无,怎能还带小伙子一块儿走?他抬起头来,在 候车室里四下睃巡着。郑天雄是个聪明人,已经从对方的言语和神色上看出他的 为难之处,心里暗想:" 老天爷给自己这么个好机会,可不能轻易丢掉。眼前这 个人不单是司机,还是个当官儿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于是他立刻接上话茬儿说:" 大哥,你要是能把我带到新疆,真算是我的救命恩 人了。今生今世我都要报您的大恩!" 那人面有难色地说:" 小伙子,不是我不 带你。说实话,我现在除了一张火车票,连饭钱都没有了。要是你有运气让我能 遇上熟人借得几十块钱,就算咱俩有缘,我一定带你走!不是大哥我吹牛,在新 疆大河沿火车站,只要我说句话,十个八个人的吃住全没问题。" 说着话满脸无 奈地扫视着屋里的旅客。 郑天雄立刻抓住话茬儿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瞒您说,我身上还有家 里卖猪的百十块钱,多亏藏在裤衩里没被偷走。还有点儿粮票,不知够不够去新 疆用的?" 那人一听这话,高兴地一拍大腿:" 好!有这些钱,足够了。这样吧, 一路上除了火车票算你自己的,其余吃喝全算我借你的钱,到我家我会如数还给 你。你去了就住在我家,吃住我全包了。住下来再慢慢儿找你叔叔,你看行吗? " 郑天雄跟着这个人来到库尔勒县,住在他的家中。这个人叫戚本忠,是汽车运 输公司的车队队长。郑天雄在戚本忠家里嘴甜手勤,家里什么活儿全干,放下扫 帚拿簸箕。对戚队长也改叫叔叔,老戚夫妇没有儿子,对郑天雄特别喜欢。虽说 也曾四下托人打听" 郑兴国" 的下落。但终归没地方找郑天雄瞎编的那个" 郑兴 国" 去。时间一长,这事儿就渐渐淡了。郑天雄除了做家务还常到车队帮司机擦 洗车、扒轮胎、递工具,干一些粗重的活儿,队里的司机都喜欢他。刚开始叫他 " 小辣椒" ,一些年轻人叫他" 大郑" 。最后老戚找了公司领导,把郑天雄安排 到队里当修理工,而后又当司机助手,直到独立开车。现在又提拔为车队调度… …。 " 我现在不单当了车队调度,还是车队造反派的头头儿。过去那点儿底子没 人知道。现在你们来了,我就得多加小心了。实在不行,我就再挪挪窝儿,可是 真有点儿舍不得我现在的这份儿工作。" 郑天雄感慨万分地把自己这几年的境况 娓娓道来。最后不无担心地说出自己内心的忧虑。王振春安慰他说:" 你放心! 从我这儿漏不出一个字儿去。其他人我不敢担保,你今后少往这条线儿上跑。平 时少出门逛大街,应当出不了什么事儿。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你的 模样?连我一下子都不敢认呢!" 郑天雄忙问王振春今后有什么打算:" 要不是 你们大拨轰来的,如果你一个人上这儿来,我保准让你当个司机。可是现在这种 情况,你打算怎么办呢?" 王振春急忙把自己想跑回北京的计划说了:" 看来这 也是老天爷助我,我正愁不认识开车的司机,没法儿到火车站,老天爷又把你送 到我跟前了。我计划半个月后启程,到时候还真要你帮我一把。你说我到时候怎 么和你联系?" 郑天雄两眼发直愣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 只要到了库尔勒, 就等于到了北京。关键是塔里木这一段,你必须在离开连队的当天闯过尉犁县木 桥。不然民兵在桥上一堵,就没法儿过去了。这样吧,如果方便的话,你在行动 前三四天写个字条儿交给七队任何一个司机,只要说是给我的,没人敢不带!现 在七队、九队两个车队小二百辆汽车,全都给你们支队服务。只要是我们公司的 车,没有不认识大郑的。另外我现在给你写张条子,如果遇到紧急情况非要马上 走不可,凡是我们公司的汽车,你就拦住他把纸条给他看,准能管用!一路上的 吃喝他全会管的!" 郑天雄说完,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着:" 师傅,拿条儿人是我的好朋友,望你能按照他的要求把他带到我家来。七队郑强。 " 王振春接过条儿看了一眼收好,回头看了看公路说:" 咱们以后再聊,一会儿 到地方你把车停远点儿,省得碰上熟人。" 郑天雄满不当回事儿地说:" 那倒不 必!你拿好行李,我一踩刹车你就跳下去,我立刻开车走了。" 四、揭批坏人王振春" 十四点" 工区的路基已经完成一多半儿,有两个班已 经搬到前方" 十六点" 工区营地打前站,给带家属的人盖" 地窝子" 、平整营区 场地、盖伙房、搭仓库。按照连部的指令,把整个营区分成三个区域:班排营区、 干部营区和家属营区。可是戎昊臣风风火火地从支队部赶回来,立刻下了一道命 令:一、二、三排的营区按门字形一字儿排开,干部帐篷也是横着一字儿排列。 所有帐篷门帘全部冲中间开。家属的地窝子挖在伙房和仓库后边,也是一字儿排 列。 戎昊臣这样设计自有他的一番用意。按这个方案排列,他只要站在帐篷门口, 三个排的情况就一眼可以扫见。伙房、仓库也能收进眼里。就是家属的地窝子, 也能在他的眼光之下,什么人往家属区去,全能一目了然。因为冬天快要到了, 他要执行自己的" 五次战役" 方案。惟一令他担心的是有人躲到地窝子里,密谋 闹事。营区这样设计,可以达到监视连队各班人员动向的目的。而帐篷里的情况, 自有正副班长、记工员、积极分子和他秘密收罗的告密人随时向他汇报。现在他 就刚刚收到一份揭发材料,是关于王振春回连后的动向汇报。 王振春是在" 十四点" 下车的,当时戎昊臣正在" 十六点" 安排工作。连领 导只有赵副连长一个人在家。他一面让王振春回十班居住、劳动,一面给戎昊臣 写了个条儿带去,请示对王振春如何处理。 王振春回到连里还是比较小心的。他并没有按照刘胜给他布置的任务,去联 络其他连的人,也没有在连里各班串联。他只是把自己想跑的计划告诉邓玉亭夫 妇和王汉。邓玉亭对他的计划非常支持,愿意给他凑路费同时保证为他保密。童 玛丽心里可是真急了,她本来就是冲着王振春才上新疆来的。现在王振春要跑, 她却留在新疆,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儿。当着邓玉亭的面,她又没法儿把话挑明, 只是不咸不淡地叫王振春去她家看看她的小军。王汉是不同意王振春逃跑的:" 别人能呆住你怎么不能呆?忍一忍过几年兴许会有变化。" 但是王振春把一大队 闹事和支队部两派对北京青年的态度讲了出来,引起了王汉的深思。尤其是白忠 又来到支队部的消息,确实令老王有些不安。王振春进一步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 来:" 我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论说,我还能讲几句;讲打,也能拼几下。我 敢这么说,反正凭我这两下子走遍中国饿不着。至于什么道德不道德的,也就顾 不上了,只要我不坏良心去害人,就算好样儿的。" 王汉至此也就无话可说,只 送他一句:" 天地良心,好自为之!" 。 童玛丽得知王振春要跑,心急如焚。但是王振春和邓玉亭一个班住着,一块 儿干活儿,急切间童玛丽还真没法儿和王振春单独见面。无奈之下,只好晚饭后 守在帐篷外,假装散步,寻求和小王见面的机会。她清楚,再不和王振春见面, 一搬到前边和邓玉亭住一个地窝子里,就更没机会了。 终于,工夫不负有心人,天将黑的时候,王振春出帐篷来解手,童玛丽蹑手 蹑脚地跟到了野地里,两人单独相会了,找到一丛密苇后边野合了一番。几个月 没有幽会了,两人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童玛丽穿好衣服,开门见山地提出 要和王振春一起跑。这一下可令小王吃了一惊。因为自己一个大小伙子,忍饥挨 饿、受苦受难,怎么全行。要是身边有个女人,麻烦事儿可就多了。尤其这是逃 跑,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难处等着他。再说,让连里人说他把人家老婆拐跑了,这 个名声实在担当不起。所以他好言相劝童玛丽:" 我这次跑,不但要忍饥挨冻, 路上还不知什么时候小命儿就没了。你不能跟我跑!先忍耐一下,到了开春天气 暖和了,我设法来接你。只要我能在北京落了脚,即便是农场,我也会来接你回 去的……" 王振春把逃跑的困难说了一大堆,不由童玛丽不相信。起码她知道从 这里到火车站坐汽车都要两天,要用脚步走非要渴死、累死在" 干沟" 里不可。 所以她只好认命,眼泪不由得潸潸落下,好半天,才语调凄惨地说:" 你这个没 良心的,你要是把我甩了找别的女人,我就是变成鬼也饶不了你!" 王振春是个 有心计的人,他既然己经定下了逃跑的计划,在连里和别人接触就非常小心。即 便是一大队成立造反组织的事儿,他也只是向王汉、胡明言、邓玉亭和丁义透露 过。其他人找他聊,他都是一问三不知。 可是就有这样一份揭发材料递到了戎昊臣手里。戎昊臣看了虽然有些吃惊, 却不感到意外。因为他收到赵副连长的条儿之所以没有表态,就是想看看这个王 振春会有什么动作。现在手里这份告密材料,也只是讲了王振春回来后见过什么 人,和谁在路边溜达过。具体谈的什么内容,告密人不知道。这使得戎昊臣想到 了丁义。因为告密材料中提到王振春接触的人里就有丁义。戎昊臣心里纳闷儿: " 丁义是个靠拢领导的人,怎么这一回不见他的汇报材料?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问 题?" 戎昊臣思谋再三,作出两个决定:第一由他假借送信,把丁义单独叫到连 部谈话,一定要从他嘴里掏出实情来。第二立刻把王振春调到一班交张奎印整治, 因为戎昊臣怕的是王振春把一大队闹事儿的实情传出去,点燃了这些人心里的野 火。这些人要是一闹起来,不单助长了邪气,而且配合呼应了一大队的行动。那 样,他这个副指导员真算当到头了。 戎昊臣立刻搭一辆汽车返回" 十四点" 驻地。这时候正好刚开过午饭,各班 的人都在休息。戎昊臣令人去喊丁义,让他来连部帐篷取信。丁义正躺在铺上休 息,听到叫他去取信,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儿疑虑。因为自从到了这儿以后,信 件一直是文化教员挨着帐篷送的,不允许个人去连部取信,怕的是众人云集连部 生出事端。但是丁义又不敢不去,边走边想着:" 会不会有其他的事儿找我呀? " 进了连部帐篷,一抬头见是指导员板着脸坐在床边看着他,让他心中一惊。立 刻意识到来者不善,而且立码想到王振春身上。因为一个多月来,不少人都看出 这位歪戴军帽的指导员对外单位来探访朋友的事情控制得非常严。只要探访人一 走,接待人立刻会被他叫去谈话。所以一大队闹事儿的消息,一直只有少数人知 道;并且向指导员做了保证,决不向外扩散。王振春从外边回来的一切行动,必 然会有人向指导员汇报。如果不是因为王振春和自己关系不错,这样的立功机会 丁义是不会放过的。所以丁义心里紧张地盘算着应付戎昊臣的方案。 戎昊臣并没有直截了当地提问题,而是口气和缓地让丁义坐下来,掏出烟卷 儿虚让了一下丁义,然后自己点上一支吸了一口,却没有说话。仿佛叫丁义来就 是为了让他看自己吸烟似的。丁义有点儿绷不住劲儿了,他心头" 咚咚" 地跳得 厉害,却强忍住了,故意问:" 您叫我来拿信?" 戎昊臣翻翻眼皮儿看他一眼, 还是抽着手里的烟。这一下丁义心里打开鼓了:" 这老家伙到底要干什么?既不 给信又不问话,我倒要小心点儿!" 心里这么想,可是手却不听使唤,两手不停 地交叉绞弄着手指头,屁股下边像有钉子似的来回挪动。戎昊臣把这些都看到眼 里,心说:" 这小子心里有鬼,肚子里有货,不能放过他。" 但是戎昊臣还是不 直接问事,而是态度和蔼地轻声问:" 怎么样,丁义同志?进疆一个多月了,对 这儿的气候、生活适应了吗?前一段时间你的表现不错,班排长的反映都挺好。 过一段时间,我打算让你当个副班长锻炼一下……" 戎昊臣说到这儿,黑眼球儿 扫了丁义一眼。丁义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一热。戎昊臣话锋一转:" 你是年轻 人,要记住向党交心、向党支部靠拢,是一种思想进步的表现。这和你们过去在 北京农场,向政府靠拢是两码事儿。兵团就是这样,你今后入党、提干,长工资 甚至回家探亲、娶妻成家,全要靠领导批准才行。如果领导人认定你是个落后分 子,这一切好事儿全不会落到你头上。这个道理我想你会明白的。我是上级党委 派来的指导员、支部书记,向我靠拢就是向党靠拢。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清楚吧? " 丁义顺从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但他心里下不了决心把王振春的话捅出去。因 为王振春只跟王汉、胡明言、邓玉亭和他四个人讲的话。如果一旦那些话露出来, 王振春肯定头一个会想到是他干的。这事儿一传开,大伙儿都会骂他背信弃义、 出卖朋友。 戎昊臣今天是铁了心要撬开丁义的嘴巴,所以还是耐心地做思想工作:" 我 在部队里遇到过一件事情,几个起义的国民党兵暗中商议要策划暴动。其中一个 人向党组织揭发了,结果那几个人全处死了。这个人得到党的信任,提拔为干部, 娶妻生子,小日子过得不错。这个人就在咱们连里。如果他跟那些人讲义气,这 会儿也就跟他们一块去听蛐蛐叫了。实话告诉你,你跟别人讲义气,别人可不一 定跟你讲义气。" 说着戎昊臣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纸来冲丁义晃晃,又收 进抽屉里:" 瞧见了吧,这都是人家检举你的材料。不信?我给你说几条:你在 班里整理内务发牢骚,跟班长顶嘴不听分配,在工地干活儿说了不少怪话:什么 兵团比农场差远了,连大米都没得吃;兵团全是带把儿的,连沙子也是公的。排 长几次要在队前点你的名,我看在你总的表现还可以,大方向没走错,才拦住的 ……" 丁义听到这儿,面红耳赤,实在压不住火儿,拦住戎昊臣的话解释说:" 指导员,您可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我们这些人里有不少劳改油子,惯用造谣生 事打击别人的手法害人……" 戎昊臣也不客气地打断丁义的话:" 这话不用你说, 我是干什么的?跟劳改犯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什么人没见过?你们农场不是有个 ' 十大坏' 吗?懒、馋、奸、滑、坏,坑、蒙、拐、骗、偷。这些我全见识过, 你也不用为自己辩护。你那点儿心思我全明白,实话告诉你,王振春回到连里的 一举一动都有人向我汇报。其他话不用多说了,你要是觉得没什么话可以对我说 的,现在就可以拿着信回去。对你,我们领导算是仁至义尽了。想说,就不要绕 弯子,竹筒子倒豆子——一干二净。有党支部给你撑腰,你还怕什么?" 戎昊臣 最后声色俱厉地对丁义施加压力。丁义一下子顶不住了,他心里对自己说:" 先 保住自己吧,万一自己不说别人抢在前头,自己不是白栽进去了吗?何况王振春 也没说什么越格儿的话呀!" 丁义捏着鼓鼓囊囊的一封信回到帐篷里,刚一坐下, 就被班里人团团围住。因为他家常寄些红卫兵小报来,这可是饭后躺在铺上消闲 的好东西。丁义把信中的小报抽出来分给众人,自己躺在铺上看着信。同时用眼 睛的余光扫了一眼王振春,见他正聚精会神翻阅着那些小报。丁义目光又往门口 铺上的张礼扫了一眼,正碰上张礼射过来的目光,丁义有些尴尬地一笑。张班长 把丁义的举动全收进眼底,不由得心里起了疑:" 这小子上连部去了这么长时间, 肯定有猫儿腻。我得探探他的底儿。" 于是手捂在嘴上干咳一声,仿佛随意问的 :" 小丁,拿封信怎么这么半天哪?" 说着话目光定格在丁义脸上,观察他的反 应。丁义在路上就想好了应对的话:" 时候是长点儿,李文教听说我家中净寄些 小报来,他当着我的面拆开信,先把小报翻看了一遍,所以时候就长了。" 他这 话答得天衣无缝,张礼也不再往下问了。丁义总算松了口气。 王振春根本没想到离他不远的连部里,有人正在算计着整治他。他只是被一 张小报上的文章吸引住了: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北京五中卫东彪战斗团勤务员 张明率红卫兵进驻农垦部,组织批斗黑帮分子王震》。王振春仔细逐字读了两遍, 确认这个张明就是他那天在城外救过的人。这一下他心里高兴了,起码到现在为 止这个张明还是个头头儿。自己跑到北京找他,一切问题就都能解决,这使他没 有后顾之忧了。他刚把小报还给丁义,只见赵副连长来到十班宣布:" 经连党支 部研究决定,王振春立刻调一排一班。现在马上把行李搬过去!" 赵副连长看着 王振春收拾东西,一班来两个人押着,十班派李囤帮助提行李,搬到一班去了。 一班的人王振春大部分都认识,可是他往帐篷里搬东西,竟没一个人帮他的 忙。除了李贵良冲他轻轻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没一个人搭理他。好像他是个三 期肺痨似的。他刚把行李铺好,班长张奎印立刻绷着脸向他宣布:" 奉党支部指 示,王振春为监督反省人员。从今天起不论买饭、解手,总之只要离开帐篷一步, 都要向班长、副班长报告。由副班长和班里指定的人陪同外出。" 王振春心里不 服,立刻反问:" 凭什么对我实行监督?我反省什么?你张奎印是什么东西变的 我不知道?少跟我来这一套!!" 副班长刘永生这时候不能不说话了:" 王振春, 你说这些话没用!咱们在农场谁不认识谁?可现在党支部有令,谁敢不听?我劝 你还是老老实实反省检查自己的问题,争取早日解除监督。到那时候咱们还是兄 弟,谁也不会跟你红脸儿的。" 张班长接茬儿宣布他的决定:" 从明天开始,出 收工推小车的活儿归你。工地干活儿你掌把推车。这两天是向国庆节献礼的紧要 关头,也是你认罪服管的表现机会。你是个聪明人,该怎么办不用我多说了吧。 "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刘永生就催着王振春去推车。满满的一车工具由王振春一 直推到工地,身上就见了汗了。开始干活儿,张班长、刘副班长和王振春一辆小 车推土。正副班长在小车两边助推,掌车把的是王振春。刚开始三个人装土速度 慢,王振春还有喘气的工夫。张奎印一见不行,立刻再招来两个人装土。这一来 王振春就没了歇气儿的工夫。放下这辆车,就得拿起那辆车的车把。干了一个多 小时,王振春累得两腿发软、腰酸背疼。可一看车厢两边的正副班长,全像没事 人儿一样,轻松得很。渐渐地王振春发现推车的时候这两个人根本不使劲儿,只 是把手虚扶在车厢板上。尤其小车上坡,这两人只是嘴里喊着" 嘿、嘿" 的声音, 王振春一松劲儿,小车立刻就停住了。这一下王振春心里明白了:" 这俩孙子想 挤兑我,给我来个瘸子打围——坐着喊。我也对得起你们!" 于是王振春也闭嘴 屏息憋得脸通红,仿佛用了多大的劲儿,实际上手掌托着车把根本没用力。三个 人都是假使劲儿,小车自然纹丝儿不动停在原地。张奎印一下子明白了王振春识 破了他们的伎俩。他这样做自然是奉了戎昊臣的指示,要挤兑王振春闹事儿然后 再整他。可王振春不闹哄,和他们一样假使劲儿。这一来张奎印绷不住劲儿了, 他原形毕露,伸手打了王振春一拳。王振春没防备,胸口被打了一拳,双手丢开 车把倒在地上。小车装的满满一车土,车把一摔在地上,一条车把齐崭崭断了。 这一下张奎印抓住把柄吼叫:" 好哇!你这是对党支部对你的处理不满,诚心破 坏生产……" 下边话没吼出来,王振春手一按地一下子窜起来,直奔张奎印冲去。 张奎印吓得脸色苍白,声嘶力竭地喊叫:" 来人哪——!" 旁边站着的刘副班长 和早就布置好的几个打手一拥而上,抱腰的、搂胳膊的,不让王振春靠近张奎印。 同时拥住他动弹不得。王振春心里明镜似的:" 好哇,这是有预谋的算计我。好 汉不吃眼前亏,等过了这个坎儿再算账。" 他立刻站在原地双手揉着打疼的胸口, 一动也不动了。这些打手一见王振春不再靠近张奎印,也就不再动手。这时王排 长跑过来,一只眼睛瞪着王振春沉着脸问:" 咋搞哩?这么粗的车把咋搞断哩? " 张班长恶人先告状,抢先发难:" 他这是诚心往地上摔车把,这么重的车还能 不断?" 王金昌没有搭理张奎印,还是冲王振春问:" 你倒是说话呀!咋弄断的? " 王振春还以为王排长肯定偏信张奎印的话。现在见他一股劲儿问自己,就把刚 才张奎印、刘永生推车不使劲儿,诚心整人,自己被张奎印一拳打倒在地,车把 才被砸断的情况一一道来。王排长问围在旁边的几个打手:" 他说的对不对?" 几个打手七嘴八舌否认张奎印先打了王振春。这里旁边还站着三排的人。尤其赵 淑珍的丈夫小麻壳董连生,是个天生爱起哄的人。他扯着嗓子喊:" 王排长,您 可要主持公道,姓张的小子仗势欺人、狗仗人势。是他先动手打人的,我们全看 见了!" 张奎印之所以敢动手打人,全是奉了戎指导员的密令。对董麻子这号无 赖他可不敢得罪,得罪了他们,这帮亡命徒就敢藏在暗处拿板砖砸你脑袋。再说, 紧挨着三排那个班不少人都瞪大着眼瞧着他,众怒难犯,他也不敢再乱说。王排 长见张班长不再争辩,心里也就明白了。但他绝不能当着那么多人面批评张班长, 因为他知道整王振春是戎昊臣一手策划的主意。他也同意把连里的" 人尖子" 整 一整," 杀鸡吓猴儿" ,能镇唬一下连里歪头歪脑的人。所以他只好含混着说: " 有什么事儿晚上再说,换一辆车先干活儿吧!" 众人各就各位,抄工具干活儿。 王排长刚走,刘副班长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冲站着发愣的王振春说:" 怎么 样?王大哥还能干活儿吗?不行就先坐一边歇一会儿。" 他敢出这个头,让小王 休息,是预先和张奎印策划好的一招儿。如果王振春就坡下驴坐下来休息," 工 地罢工" 的罪名立刻扣在他头上。可是王振春觉得只挨了一下窝心拳就坐下来不 干活儿,让那些哥们儿知道了会笑话他的。所以他只斜愣了副班长一眼,心中暗 说:" 少他妈的来这一套!这一拳早晚得找回来!" 却没搭理刘副班长,抄起车 把又去推车。张、刘两位班长见王振春软硬不吃,也没了办法,只好来推车。只 是时刻加着小心、提防王振春报复他们。因为论打架,他们都不是王振春的对手。 收工哨响了,张奎印把最后一车土推上路基,帮助把小车举起来倒土。一转 身,回头叫大家收拾工具收工。王振春双手举着小车把,眼角斜瞄了一眼张奎印 站着的地方,双手往下一拉车把,木车把带着风声" 呼" 地直落下来。其中一条 车把直直地砸向张奎印的脑袋。这一下要是砸上了张奎印的脑瓜儿,就得开瓢儿 丧命。多亏刘永生一直瞄着王振春,见此危情,嘴里急喊一声:" 张班长小心! " 同时双手用力一推张奎印的肩膀,他的头闪开了。车把却狠狠打在张奎印的肩 头上,砸得他直咧嘴,眼冒金星,疼得头发晕。他一下子急了眼,顺手抄起一把 砍土镘,镘刃立着向王振春身上砍去。王振春没想到他敢玩儿命,急一闪身,镘 刃划破了衣服,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张奎印还要抡砍土镘,被李贵良一把抱住, 刘永生从他手里抢过砍土镘丢在一边。更多的人拦在王振春面前,左推右挡,不 让王振春上来打张班长。王振春一看这些人都是张班长的亲信,是拉偏架的。这 个架不能再打下去,不然自己要吃大亏。所以他原地不动站着,手捂着伤口,任 凭张奎印肏妈日奶奶地骂大街也不还嘴。 这时候从远处走来戎昊臣、李文教、王排长、赵副连长,李文教紧走几步, 喝问:" 干什么呢?" 张奎印来了个" 恶人先告状" ,手指着王振春恶狠狠地说 :" 报告李文教,这小子挟嫌报复,蓄意谋杀。亏我躲得快,不然就让他用车把 砸死了。" 李文教闻言脸顿时耷拉下来,直视着王振春质问:" 你想干什么?要 造反闹事儿吗?" 王振春立刻分辩:" 您不能听他片面之词。今天上午干活儿, 全工地的人都看见了。他们正副班长合伙儿算计我,推车倒土全不使劲儿,光耍 我一个人。我刚说了一句,姓张的上来就打我一拳,大伙儿都看见了,我跟本没 还手……" " 他打你一拳,你就要他的命?" 李文教见干部们把王振春围在当中, 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王振春,自己也气势逼人地质问。王振春沉住气应付说:" 您说这话等于拉偏架仗势欺人。" 王振春见四下围了不少人过来,觉得不能显得 太软弱了,于是气势一壮,出言硬气多了:" 大伙儿都来评评理,我正在倒土, 又没长后眼,怎么会看见姓张的站在身后?相反他倒应该躲开车把放下的地方。 别说没砸着,就算砸到了,也算他小子活该!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文教没想到 王振春会气势汹汹地抢白他一通,刚要发脾气,让戎昊臣挥手拦住了。戎昊臣见 王振春敢跟李文教顶嘴,气焰有点儿嚣张,而周围站着的人有一些可以看出是同 情王振春的。这是戎昊臣决不能容忍的。他要亲自出面镇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小子。所以他拦住李文教,往前走了两步,虎着个脸问:" 王振春!谁给你的胆 子让你跟李文教说砸了活该的话?就冲这句话,我就可以认定你是故意用车把砸 张班长的。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你说张班长打了你一拳,在这儿有谁看见了? 谁能出来为你作证?" 戎昊臣说这话,脸色阴沉,语气沉重,眼睛向四下围观的 人扫视着。他是想看看有谁跟王振春穿一条腿儿的裤子,也试试自己的气势能不 能镇住这些人。但他没料到这些人里有在劳改农场养成天不怕、地不怕亡命徒脾 气的人。头一个是赵淑珍的丈夫董麻子,只见他往前一站,伸手指着张奎印喊: " 我看见姓张的打小王一拳了!小王没还手,我们大伙儿都看见了!" 说最后一 句话,董麻子是回头冲那几个跟王振春不错的人讲的。那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喊: " 没错儿!姓张的狗仗人势,先动手打人的!" " 一班有傍狗吃屎的狗腿子,拉 偏架打便宜手,仗着人多欺负人!" 这几个人一喊叫,闹得戎昊臣下不来台。只 见他气得面色发青,额头青筋直蹦,大着嗓门吼叫:" 好哇!你们这是聚众闹事 儿想要造反!李文教,把刚才说话的人名全记下来!我就不信老虎屁股摸不得! 今天我非要和你们较量较量,看看革命群众是跟你们这几条小爬虫走还是跟着党 走。" 说完气冲冲地对王排长命令:" 王排长,马上集合队伍收工!王振春由一 班革命同志押回去严加看管!" 王排长虚应了一声:" 是——!" 但他心里却有 些为难:" 还怎么严呢?已经宣布过监督管理啦。等老戎气儿消了再说吧。" 他 立刻高声发令:" 张班长!派几个人跟在王振春身边,不许他跟任何人谈话!回 去后怎么办我会通知你的,没得到通知,不许乱来!" 王排长当然是站在戎昊臣 一边的。但他心里担心戎昊臣干着干着又会犯老毛病。再说,他对张奎印目中无 他的跋扈劲儿也打心眼儿里看不惯,只是为了维护戎昊臣的威信,执行戎昊臣的 一揽子管理方案,他不能不顺着戎昊臣的意思办。他想着先执行戎昊臣的命令, 尔后找王振春单独谈谈。不管怎么说,和干部顶撞是不对的,让王振春先向指导 员承认错误,在班里做个检讨就行了。 但是王排长把事情看简单了。刚才工地上董麻子他们跟着起哄架秧子,敢公 开和干部对抗的情景,让戎昊臣一下子下定了决心要先攻下王振春这个堡垒," 擒贼先擒王!" 今天早上大队教导员向他通报了兄弟连队报来的情况:一大队" 八·八战斗团" 已经派了两拨儿人前来二大队找王振春,都被拦住抓起来押送支 队部政法股了。教导员要求戎昊臣密切监视连内一些不三不四人的动向,尤其是 王振春。但不要打草惊蛇,因为支队部政法股已经得到新掌权的" 红二司" 头头 儿余副政委的指示,准备对全支队各连队的" 人物头" 先收集材料,调查他们之 间有没有组织。时机成熟后,全线出击,一网打尽。教导员还口头表扬了戎昊臣 能主动布置对王振春的监督管理,在全大队各连中戎昊臣的成绩最突出。从大队 部回来,戎昊臣原本计划按教导员指示,密切观察,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可是 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先攻下王振春来,最好能收服了他做个内应,把二大队 各连的" 人物头" 来往密商的情况摸透,提供给大队、支队当权派。自己就可以 得到上边的信任,从而在这个" 群派四起" 的时候谋得晋升的机会。 决心一下,他立刻找来张礼、张奎印等几位得力的班长,开了一个秘密的小 会。决定先由一班张奎印主持,每天晚上两个小时对王振春展开批判,先批后揭。 同时在一、二、三排各班开展揭发检举坏人坏事的活动。李之强奉命去前面十六 点组织那两个班的揭批会。同时督促修整营区工作尽快结束,以便入冬前大队人 马搬过去过冬…… 一班的会是从工地发生的事切入的。尽管那么多人费尽唾沫把小车把砸人的 事认定为故意报复积极分子的事件,但王振春咬住了牙不承认。最后张奎印、刘 永生没了办法,把王振春在农场的打架斗殴、参与" 推磨" ——也就是" 换妻" 流氓活动一并提了出来。但是王振春仍然铁嘴钢牙地不认账。会议连开了三天, 不但没有任何结果,反而闹得全班人白天干活儿没劲儿,哈欠连天,显得很疲倦。 戎昊臣一看光动嘴不行了,于是让一班每天停工半天,再从其它班抽调几个积极 分子一块儿参与揭批会。戎昊臣暗示张奎印"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现在王振春 问题的性质变化了,已经升为敌我矛盾。过去农场的事不要再提了,重点追查他 联络一大队坏人准备闹事儿的问题。" 张班长,我再给你三天。拿不下王振春, 我就走马换将,把十班的张礼调过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指导员这一番话让张 奎印听了心里直打鼓。他知道这帮人在劳改农场练了一身勾心斗角的本事。尤其 是张礼,一直暗中和自己较劲儿。为了得到指导员的宠信,自己已经得罪了不少 人。如果真让张礼给顶了,自己落了个" 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那可 就算一个跟头栽到底了。所以他咬着后槽牙对戎昊臣说:" 指导员,您放一百个 心。一个小小王振春我拿不下来,我这个班长就不当了!" 张奎印到底是个" 文 武双全" 的人物,他找了几个身体壮实的小伙子,每天上午陪着王振春推土。每 辆小车的土都装得像个坟包似的,其他人休息他们几个人也不休息。吃过午饭, 全班立刻开始学习。这时候张班长又换了一拨能说会道的人车轮战地轮番对王振 春批判,逼着王振春交代在一大队那些日子的活动和回到二大队来的任务、联系 人、联络方式…… 五、假检讨暂时过关王振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幼稚的中学生了,经过这么多 年劳改农场冬训运动的" 训练" ,他是铁了心地不认账。只是闭着眼坐在铺边闭 目养神。张奎印和几个积极分子一商量,决定当天晚上采用" 熬鹰" 的战术,宣 布王振春夜晚反省两个小时,由几个积极分子轮流看着他写检查材料。他写不写 没关系,只要不让他闭眼就行。白天干活儿仍然是几个壮劳力陪着他玩儿命干。 张班长奉王排长指示,要求全班半天要干出一天的活儿来,劳动强度自然加大了。 下午学习会上让王振春站在帐篷中间聆听大伙儿对他的批判,交代自己的问题。 这样一来,王振春有点儿受不了了。原来坐在铺上可以闭目养神,现在一站就是 几个小时,他觉得这样下去身体会累垮了,自然会影响他今后逃跑计划的实施。 他心里告诫自己:" 小不忍则乱大谋" ,决定不再硬顶下去。采取软磨硬泡的办 法,避重就轻地交代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争取国庆节前后能蒙混过关。只有解除 班里对自己的监督,才能寻找机会实施逃跑的计划。 就在王振春算计如何过关的时候,戎昊臣也在犯愁。昨天晚上大队长、教导 员把他找去谈话,批评他不按大队党委统一部署行事,擅自决定开王振春的会, 使王振春挨批斗的事儿在全大队各连传开了。一些和王振春关系不错的人,吵嚷 着要到大队部找领导评理,也叫着要到连里救王振春。" 一再告诉你不要打草惊 蛇,你偏要这样做。你有本事?你能尿一丈二尺的尿?" 教导员脸胀得通红,拍 着桌子冲戎昊臣发火。这也不怪他发这么大的火,因为支队政委对他下了死命令 :" 一大队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二大队一定要稳住军心。等把一大队的事情解决 好之后,再动手收拾二大队的捣蛋分子。" 教导员当场立了军令状,而且通过各 连干部的努力,全大队各连没有什么闹事儿的动向。但眼下这不易得来的安定让 戎昊臣给破坏了,怎么不让教导员发火? 大队长是个稳重的人,他态度和蔼口气却很重地说:" 老戎啊!刚刚表扬你 工作有成绩,你就给我捅这么大漏子。同志啊,不能骄傲哇!你回去不管用什么 办法,先解除对王振春的批判。不要把事态闹大。不过对这些人的交往还是要适 当控制。有什么事儿先记到账上。我估计国庆节一过,支队领导就会着手解决一 大队闹事儿的人。撑死了再有一个月,你就可以放手整顿这些人了。到时候全支 队一起行动,不比你单独行动要强得多?" 戎昊臣回到连部帐篷里,躺在床上有 一个多小时没动弹。脑子里急速地运转着:" 这件事情非办不可,还不能打折扣, 不然会前功尽弃的。" 他原来自作主张整王振春,是为了抢个头功,好为自己晋 升打下基础。现在落得个挨批让步的结果,他心里当然十二分地不满意,但又不 敢不服从。他脑袋里首先认定自己这两个月来在干部、工人中树立的威信决不能 丢掉。即便在王振春这件事情上,他当着干部和班长的面拉了" 硬屎" ,也决不 能去说" 软话" ,丢了自己的身份。但王振春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无条件执行 大队党委的命令。想来想去,他认为只有把自己的好朋友王排长找来密商一番, 最好由王排长出面办这件事。想好主意,他叫上老王来到离帐篷挺远的地方,找 个土包坐下来把事情一五一十对王排长讲了。王排长是他唯一过心的朋友,他对 王排长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地方。 王排长对戎昊臣真是太知心了,他没让戎昊臣多费口舌,连说了三个" 中" 字:" 中!中!中!这件事情不是我吹大牛,早叫我来办,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了。 依我看,这个王振春比那个张奎印可要好得多,起码他讲义气,不乱整人。让我 说,你往后也别全靠张奎印、张礼这样的人办事儿。这类人在人群儿里不会有群 众基础的。要是把王振春这样的人收拢一些,比那些班长强多了。好啦,这事儿 交给我吧。保证让这小子找你去认错,你也适当给他点儿好处,收住他的心,会 有用处的。" 要在以前,戎昊臣决不会同意王排长这种" 江湖义气" 的观点。可 现在他不想再说什么了,只在心中恨恨地想:" 咱们骑着毛驴儿看唱本——走着 瞧,早晚有一天我会整得这小子听见我说话就得尿了裤子!" 第二天上午,王排 长专门来到一班和大伙儿一块儿干活儿。他支走了张奎印、刘永生两位正副班长, 由他和李贵良一起和王振春推土。一上午王排长真是" 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 话搭拉话" ,东扯葫芦西扯瓢地和王振春" 聊闲篇" 。王排长本意是和王振春拉 近关系增近感情,以便寻机劝说他向指导员认个错,把批判会立刻结束。可他没 想到适得其反,他的笑脸让王振春心情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这个' 墙上画马 ' 要干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安好心!我得小心!" 王振春表面上恭顺 又客气地回答王排长的每一句话,眼睛却时刻四下睃巡着。盯着两个班长和那伙 儿打手们,防备他们对他突然下手。张、刘两位班长和积极分子也在心里纳闷儿 :" 怎么回事?王排长怎么跟这小子套上近乎了?让我们怎么批斗这小子?" 下 午,一班照例停工开王振春的批斗会。王排长老早就来到会场,坐在门口铺上一 声没吭,专心听会。班长张奎印看到王排长这么早正襟危坐在铺上,心里挺奇怪。 因为从开批斗会以来,王排长从没这么早来过。偶尔来一趟,也是屁股坐不住, 呆不了一会儿就走了。往常这个时候指导员和李文教都会来班里督阵,今天却一 个也没来。" 王排长,指导员还来吗?您看是不是等他来了再开会?" 张班长加 着小心轻声问王排长。王排长脸都没扭,绷着脸口气挺硬地说:" 等他' 邹( 做 )'啥哩?开你们的会!" 张班长碰了个钉子,脸上仍旧挂着笑,轻点着头,心里 却在骂:" 瞎王八蛋!一个小排长有什么了不起?" 他用力干咳一声:" 哼——! " 心里那股无名火儿,裹着尖厉的声音响起来:" 开会了——!" 同时凌厉的目 光在会场上扫视一圈儿,见众人都端坐着目光向他集中过来,这才开口:" 对王 振春的批判会已经开了两天了,尽管大伙儿都是苦口婆心地帮助他认识错误交待 问题,他可是一味和我们耍死狗动心眼儿,避重就轻。在座的不少人过去都和他 一块儿呆过。他是什么东西变的,咱们全清楚。你们别以为他成天' 踢七个、打 八个' 地张牙舞爪,好像一个臭流氓一样,其实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动分子。 他爸爸当过国民党大官,是蒋介石压榨老百姓的工具。像他这样出身的人,解放 后共产党不念旧恶,免费供养他上学,他却来一个恩将仇报。对他这样一个道德 败坏、极端反动的家伙,咱们大家绝不可以掉以轻心,要痛打落水狗。首先要端 正他的态度,要用革命的手段来对付反革命!王振春,你只有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才是你唯一的出路。现在由你先表示一下态度,你愿不愿意交待问题?" 王振春 从王排长一进帐篷起,脑子里就一直没闲着。他反复琢磨上午王排长和他一个劲 儿套近乎到底为什么?往日开会督阵的" 老西儿" 和李文教都没来。让这个一只 眼的瞎子来干吗?过去北京有句俗话,叫" 瘸毒瞎狠" ,是不是对他批斗要升级? 他应当怎么应付?王振春心里正盘算这些事,张班长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 去。所以张班长连说两句:" 王振春你来说说吧。" 王振春眼望着张班长一点儿 反应也没有。坐在他身边的刘永生副班长用手一推王振春吼叫:" 你说话呀!听 见了没有?" 王振春先感到有人用手推他,他下意识地闪过一个念头:" 要动手 了,先下手为强!" 于是他顺势抬手" 刁" 住刘永生的手腕子用力一扭。姓刘的 " 哎哟" 一声,整个身体弓着腰站起来疼得直吸气。这时张班长圆瞪二目,手一 挥,几个事先布置好的" 打手" 一拥而上。抓胳膊抱腰加按腿,把王振春按住, 张奎印伸手揪住王振春头发往下拽。刚被松了手腕的刘永生红着眼,咬住牙攥紧 拳头冲王振春太阳穴处狠砸过来。李贵良眼看王振春要遭暗算,伸出一只手横着 挡了一下刘副班长的胳膊,让他的重拳正好打在王振春身边的张班长身上。这一 拳把张班长打趴在地上。刘永生扭头一看,见是李贵良出手救了王振春。他嘶吼 着冲李贵良发火:" 干什么?想当反革命吗?" 李贵良却没吱声,回到自己铺位 坐下来。 张奎印被刘永生一记冷拳打趴下,他从地上窜起来刚要冲刘永生发火,只见 王振春使劲儿挣扎着叫喊:" 你们凭什么打人?七八个打我一个,算什么本事? 有种的咱们出去单练!" 刘永生一边骂着:" 你算什么东西?臭反革命!谁跟你 单练!" 一边用拳头在王振春身上像揣面一样乱打。这时候王振春浑身动不了, 已经挨了几十拳了。万般无奈,他只好提起丹田之气吼了一声:" 打人了,打死 人了——!" 这时候一直在帐篷门口坐着的王排长觉得自己该说话了。他刚才一 直看着这些人群殴王振春却没吭声,他认为应该让王振春挨几下打,也算刹刹他 的邪气。" 都住手!" 王排长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帐篷中间大吼一声。混乱的人们 听到这一声河南腔,立刻住手,回到自己铺位上坐下来。帐篷里静得能听见喘气 声。王排长见自己一嗓子就能镇住这帮人,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紧绷着的肌肉也 松弛下来。只见他不慌不忙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梳理着蓬乱的头发、横眉怒视张 班长的王振春面前,两手仍背在身后,慢条厮理地说:" 王振春态度不端正,先 出手伤人,大伙儿心里有气,打他几下也不为过,可是千万不敢出手伤人。刚才 刘副班长对李贵良一肚子不满,依我说你不但不能有意见,还应该打二两小酒请 请李贵良。这是为什么?你们可以想想:刘永生这一拳真要打在王振春太阳穴上, 轻了把人打残,重了把人打死。出了人命谁能替你说话?轻了关进监狱判个十年 八年,重了一命抵一命就得挨枪子儿。我过去管过十几年犯人,这种事儿我见过。 王振春犯了错误,你们大伙儿帮助他批判他,让他认识到错误,改正了,还是你 们的好同志。不要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事情怕掉个儿。你刘永生要是犯了错误, 别人也这样打你,你心里怎么想?将心比心,大家要与人为善才对。" 王排长一 席话说得大伙儿哑口无言。刘永生心里不服:" 这孙子不是一只眼吗?怎么看得 这么清楚?" 张奎印心里纳闷儿:" 指导员让我采取' 革命手段' 来' 端正' 这 孙子的态度,王排长怎么又说这样话?指导员派他来是什么意思?" 王排长头偏 着,用他那一只眼睃巡一番会场上的人,而后目光落在面前气忿忿的王振春身上, 口气一转,说:" 王振春,我刚才批评刘副班长,可不是给你撑腰。实话告诉你, 像你刚才那种态度,打死了怕也是白死,没人会给你偿命的。现在开展' 文化大 革命' ,你是从北京来的,也听说过红卫兵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人的事儿吧?你 们看看哪个红卫兵被抓起来了?红卫兵打死的是社会上的坏人,你现在就是连里 的坏人。万事都怕讲理;是人都怕掉个儿,你还年轻,说句不中听的话,井里的 蛤蟆,你见过多大的天儿?凭我王排长十三岁在外边闯荡,我见过的事儿你连听 都没听说过。就凭这,我就有资格教训你们几句。不信?今天我说的话你们不爱 听没关系。过个十年、二十年,你们岁数大了,有了家和孩子,再回过头想想我 今天这些话,究竟是为你们好,还是往火坑里推你们。人怕掉个儿,比方你王振 春是连队指导员我是你。上级领导把这几百人交给你来管理教育,照管好这些大 城市来的小伙子。可我偏偏在这些人里制造麻烦,挑动大伙儿对领导不满,甚至 参与外单位人闹事儿,要回北京在社会上制造混乱。你拍拍心口想一想,作为指 导员,该不该出面制止?说心里话,现在北京的运动正搞得红红火火的,凭你王 振春那根底和脾气,就算跑到北京,能活几天?早晚还不得成为红卫兵的靶子? 我和戎指导员还有其他干部,都是有儿女的人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个人愿意 看着你们往火坑里跳?批评你、教育你,都是不让你走下坡路。但是我们大伙儿 再使劲儿拉,你死活不听,非要往下跳,我们也没有办法。所以希望王振春能好 好儿静下心来想一想,最好能找指导员谈谈。有什么问题全倒出来,承认错误。 我王排长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不是吹牛,我可以保你没事儿。这个会也开了好几天 了,我决定从明天起不开了。一班还恢复正常上班。王振春要是想通了,也可以 上连部找我去。散会吧!" 王排长前脚出了一班帐篷,张奎印立刻站在帐篷门帘 里,眼睛从门帘缝隙里看着王排长进了三班帐篷。他马上箭一般从门帘后窜出去 直奔连部帐篷。在门口轻掀门帘往里瞧,只见戎指导员正躺在床上抽着烟,眼望 着帐篷顶发愣。门帘的动静惊动了他,只见他瞪大了眼睛,头从被垛上抬起来, 手中的半截烟甩到地上,立刻伸进褥子下边抓住了手枪,厉声喝问:" 谁?" 张 奎印忙喊:" 报告指导员,我是张奎印。" 戎昊臣也听出了张奎印那特有的尖声, 喊了声:" 进来!" 自己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脸上挂着温顺笑意的张奎印,手一 指桌前的长凳,迫不及待地问:" 会开得怎么样?" 张奎印有点儿垂头丧气地说 :" 本来是按您的指示正在端正王振春的态度。让王排长给拦住了……" 张奎印 把会议的经过一五一十讲出来,最后说:" 王排长已经宣布结束了他的批判会。 您瞧这事儿该怎么办?" 听了张班长的话,戎昊臣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狠吸了几 口烟,然后脸色阴沉地说:" 既然王排长说了,就算数,他也代表我的意见。不 过这事儿不算完,从今以后你要多加注意。把王振春的表现从头到尾记一笔账, 往后有机会,还要和他算账的。" 张奎印有些失意地问:" 那今后还对他严管吗? ""管!当然要管!只不过明管改为暗管就行了。现在放他一马,主要是为了让他 充分表演。尤其要看看本连、外连有谁跟他来往?说了什么?你要一笔笔记清楚 向我汇报。毛主席不是说过吗?毒草只有等它长出来,才好锄掉……" 戎昊臣说 到这儿,只听帐篷外边有人喊:" 报告!" 他停住嘴,心里在琢磨会是谁。张奎 印却一下子听出是王振春,他立刻压低声音轻声说:" 是王振春喊的。" " 他来 会有什么事?" 戎昊臣同样轻声地问,张奎印略一思索,回答说:" 刚才王排长 说,让他来找您谈谈,承认错误,恐怕他就是来谈话的吧。" 张奎印猜得不错, 王振春听了王排长的一番话,感动倒是说不上,但正中他想过关的下怀。他知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一个小工人,怎么也拗不过指导员去。所以他决定找指导 员谈谈,认个错,可以适当把自己知道的一大队" 八·八战斗团" 情况说出一点 儿,以博得指导员的欢心。过了这一关,下一步立刻就要设计逃跑的方案。因为 他已经认定兵团的这份儿苦他受不了,早晚得离开。离开晚了,北京劳改农场的 干部有了调动,人家不认得他,以后就麻烦了。趁着王场长、刘场长还在,为自 己说几句好话,准能留下了。他是看到连部周围没人,才奔这儿来的。听到一声 " 进来!" 他轻掀门帘,脑袋先探进帐篷,只见张奎印坐在长凳上正看着他。这 一下让他停住脚步进退两难了。他不愿意有人看到他向干部低头认错,尤其是眼 前这位张班长。可偏偏自己没料到姓张的也在连部。他前脚迈进帐篷门帘,就呆 站在门口退无法退进又不想进。戎昊臣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尴尬,心里明白这 小子是来服软儿的,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所以他冲张奎印一使眼色说:" 就这 样吧,你先回去,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 同时戎昊臣身体往床中间挪挪,一只 手正放在褥子下边手枪的位置上。 王振春一闪身让张班长出去,同时顺势眼光四下一瞥,见连部帐篷外没有人 随后走进来。戎昊臣笑眯眯地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冲王振春比划一下, 甩了一句:" 抽吗?" 王振春一摆手,戎昊臣就势把烟塞进嘴里点燃,抽了一口, 看着烟雾翻卷成团滚向王振春,心中不由得意地笑了。他沉住气儿,连吸了几口 烟,这才慢悠悠地说:" 怎么样?经过大伙儿对你的帮助,你现在有什么认识吗? " 王振春脸上露出一副沉重的样子,低声说:" 指导员,通过领导和大伙儿对我 的帮助、教育,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和张班长打架、不该动手打刘副班长, 不该……" 他一连给自己揞了好几个" 不该" ,戎昊臣听了脸上一点儿表情没有, 心里却有点儿不耐烦。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开口打断王振春的检讨:" 好了! 你现在主要不是检讨而是交代!不是我吓唬你,你来看……" 说着戎昊臣弯腰伸 手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纸来冲王振春晃晃:" 看见了吧,这些全是有关你的活动 和言论。这里有外连转来的揭发材料,有本连人检举的。不信我念一段你听听… …" 戎昊臣从一沓儿纸中抽出一张来念了一段,是关于王振春和王汉、邓玉亭几 个人谈论" 八·八战斗团" 的事儿。时间、地点、内容全对,这一下王振春有点 儿傻了。他认为这几个人全是他知心的朋友,绝不会出卖他。可事实上这份材料 绝对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人写的,这一点完全不用怀疑。王振春感到一种没有后 路可退的悲哀,心都凉了。于是他开始实施早已设计好的方案:适当地交代一些 无关紧要的问题:" 八·八战斗团" 的一些活动和计划,具体人员他借口原来并 不认识,呆的时间又短,名字大都不知道。戎昊臣听着他的交代,心里美滋滋的 :" 这小子到底还是嫩了点儿,要是再硬抗几天,我也拿他没办法了。" 他听着 王振春说得差不多了,抬手看了看手表,说:" 行了!今天先谈到这儿吧。你这 种态度很好,我代表党支部表示欢迎。其实你一回到连里,就把这件事儿向组织 上汇报了,能有你什么事儿?回去之后,给你两天学习的时间,把刚才你说的和 没想起来的一并写出来。后天把材料交到我手里。如果你认错态度好,问题交待 得彻底,大家可以原谅你。听说你在农场做过饭,连部可以调你上伙房去做饭。 回去好好儿想想,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振春从连部出来,边走边想 :他这几个朋友中,到底是谁出卖了他?刚走到操场中间,正撞上丁义往这边走。 一看到王振春,忙站住脚问:" 王大哥,连里找你啦?" 王振春看见丁义,脑海 里突然一个闪念:" 莫非是这小子把我卖了?" 因为王汉、邓玉亭、胡明言、丁 义四个人中,他最怀疑丁义。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一股火腾起,直冲冲问丁义 :" 小丁,有件事儿我问问你。那次我跟你们说的一大队闹事儿的消息,你都跟 谁讲过了?" 丁义一听王振春这话,心里一愣,同时见王振春脸色铁青,脑子一 转念:" 这事儿一定要咬住牙不认账!" 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字一板地说: " 王大哥,您放一百个心。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是嘴巴紧。这事儿从我这儿绝 漏不出一个字儿去!不过其他人我可不敢保证……" 他拖长声音,同时眼睛四下 睃巡着。 王振春见他话里有话,就追问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丁义凑近王振春 的耳边轻声说:" 我这话信不信由你,那天我傍黑天上连部找李文教要小报,一 出帐篷拐角,正碰上邓玉亭从连部出来。他见我过去,一低头没说话就回班里了。 当然我不是说准是邓玉亭给你捅了的,你可以问问他去。不过千万别说是我告诉 你的。连部叫我去拿信,我先走了。" 丁义一溜烟儿走了,王振春却呆站在原地 没动。丁义的话他相信了,因为他和童玛丽之间的暧昧关系使他深信邓玉亭一定 恨透了自己。有这个整他的机会,邓玉亭肯定不会放过。想到这儿,王振春如释 重负地深吐一口气儿。他原来一直对邓玉亭有一种负罪感,现在邓玉亭给他汇报 让他挨整,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认为从此两人扯平了,他不再欠邓玉亭的心债了。 所以长出一口气之后,王振春反倒感到高兴起来,哼着京剧回班去了…… 晚上全连集合点名,戎昊臣满心喜悦地在队前训了一个小时话:" 我们欢迎 王振春同志和任何一个犯了错误的同志,能够悬崖勒马,承认错误,一五一十把 问题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你们应该明白,党对你们是仁至义尽的,是治病救人的, 决不会一棍子打死。任何人如果敢于和领导和党支部作对,那是没有好下场的! 王振春同志已经初步向组织交待了一部分问题,鉴于他的态度已经端正,党支部 决定解除对他的批判和严管。但要求他继续向组织交代问题,写出书面材料和思 想检查以及今后的保证。我们是听其言观其行,如果他再犯错误,我们就再批判、 再帮助。再有几天就过' 十一' 了,连里采购了一些白酒、罐头,上级供应了猪 肉。' 十一' 放假两天,大家要好好儿休息。' 十一' 前这几天,各班开个生活 会:每个人都要检查个人遵守纪律的情况,大家给予帮助。下面由赵副连长讲一 讲公路结尾的情况和国庆节后的工作安排……" 【阿印简评】戎昊臣这个人物,在前面几章中早就已经亮过相了。在那几章 中,读者只看见他的心狠手辣,一副" 无产阶级专政铁拳头" 的样子。虽然也说 明他是国民党兵痞出身,也写了他的" 拉一派、打一派" 的两面手法,但是没有 交代他是怎么从一个国民党俘虏兵步步高升为副营级政法股股长的。本章详细介 绍了他的这个方面,揭开了这个人物不但有心狠手辣的一面,还有胆大心细、善 于谋划的一面。例如:为了把管理员的未婚妻夺到自己手中,他不惜策划一个要 死两条人命的阴谋,而且居然让他得逞,从而一举而四得!在两派斗争中,他既 不参加" 保皇派" ,也不参加" 造反派" 。他要的是" 独坐山岗,自立为王" 。 这个人就是文化水平低了些,不然,一定是一个当代的曹操! 戎昊臣是个小小的野心家,赶上全国在搞"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运动,上 级自顾不暇,他又带领着200 多人在远离支队的野外作业,加上连队干部的配备 情况,处处都能突出他来,于是他运用自己的小聪明,计划好了要在连队发动一 个小小的运动,进行" 五次战役" ,以促使他要把连队当成自己的独立王国,作 一个小小的太上皇,实现自己多年来向往的" 惟我独尊" 又" 步步高升" 的美梦。 所有这些,都是他个人的发明,不是党和上级的指示,甚至是违反了上级的 布置在独断独行。苦只苦了从北京来的这些" 三等公民" ,自身政治地位低下, 只能听从戎昊臣的为所欲为了。 本书第一部中一刀扎了杜老三逃亡在外的郑天雄,在这一部书中再次出现了。 他将帮助王振春实现逃回北京的计划。 不了解当时新疆情况的人,会以为这是一篇随意编造的" 新天方夜谭" ,其 实,像郑天雄这样的经历,在当年的新疆几乎随时在演出。 " 文革" 期间,全中国" 批斗" 、" 武斗" ,乱成了一锅粥;新疆虽然也开 展"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但终究没有" 口内" 闹得凶。新疆地广人稀,不但 许多单位缺少人手,就连当地的农牧民,也缺少劳动力,很愿意雇佣" 不带户口 粮食关系" 的无业游民给他们干活儿。因此口内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呆不下去,最 好的" 流亡地" 就是新疆。不要说像郑天雄那样的" 高级钳工" 凭两个手指头就 钞票、粮票什么的都有了,那时候还不兴身份证,出门在外,全凭" 单位介绍信 " ,本事大的" 钳工" 们,像这种" 走遍全国" 的介绍信,能掏出一大沓子来。 就是没有" 钳工手艺" 的普通人,只要背包里装上几瓶三分钱一片的A.P.C.,到 了新疆牧区,因为药片里有" 咖啡因" ,有人用它来代替毒品过瘾,一片居然能 卖五毛钱!如果带A.P.C.嫌重,到火石厂买切下来的火石零头下脚料,一斤才几 块钱,拿到新疆牧区,一粒也能卖五毛钱。当时北京劳改农场许多流氓、小偷儿 甚至右派知识分子,忍受不了批斗,用这个方法逃到新疆的,大有人在。有的人 还在新疆农牧区甚至国营厂矿住了下来,娶妻生子。要不是" 文革" 结束,居然 还没人知道他们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呢! 在劳改单位,干警们管理三类人员的法宝之一,除了任命" 班组长" 当爪牙, 就是收买" 告密者" 当耳目。两者合称" 劳改积极分子" 。当队长的如果只有班 组长而没有告密者,就会" 两眼一抹黑" ,甚至寸步难行。因为班组长都是队部 的红人,这是公开的,人人都知道的。因此班组内部的人,总是躲着班组长说话 办事儿;而告密者的身份并不公开,有的还故意装落后,经常发牢骚( 队部心中 有数,不会处理他) ,他们用牢骚话引出别人的牢骚话甚至对政府不满的言论, 然后他们去汇报立功。劳改单位的三类人员特别讨厌这种" 劳改积极分子" ,因 为他们往往添油加醋,扩大事端,甚至无中生有,以别人的批斗、加刑,来达到 他受奖或提前释放的目的。 劳改农场的干警,还有一手整治三类人员的办法,这就是在班组内发现矛盾, 然后利用这个矛盾,让双方互斗,他则控制着互斗的双方。即便班组内没有矛盾, 也要想办法制造矛盾。戎昊臣对张礼的" 面授机宜" ,其实就是劳改农场的这种 " 制造矛盾、利用矛盾、控制矛盾、解决矛盾" 的管理方法。戎昊臣是管了二十 多年劳改的干警,对这种手法,自然运用得相当熟练。何况这个人利欲熏心,无 所不用其极,自然更加心狠手辣,在一个小小的连队中,出演他" 政治野心家" 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