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终于离开了兵团 一、戎昊臣的烦心事张礼最近心里烦透了。到新疆已经两个多月,他原来" 人挪活" 的梦想全打破了。不用说没给自己分配一个坐办公室动动嘴的工作,就 连一个只管十几个人的小班长也给撸了。这不能不让他心生悔意,以至于常常发 呆,脑海里冥想着自己如果不来兵团、还在农场当病号小队长的美景。退一万步 说,自己跟着老母亲回老家,还能落一个" 孝子" 的名份。而如今则是鸡飞蛋打, 什么全没捞上。更让他悲愤的是,自己的心烦还不能在言行上表露出来。因为他 要和命运抗争。他和张文景不一样。张文景虽然各方面表现都不错,而且发明了 " 自动翻板倒土车" ,对提高工效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是张文景至今还戴着右派 帽子没摘,表现再好也不管用。按照党的阶级斗争和阶级路线的政策,他的副班 长被撤是天经地义、板上钉钉的。而自己和他不一样,只要咬住牙挺过这一关, 千方百计和指导员搞好关系,学习班长的位子早晚还得由他来当。他对刚调来当 学习班长的刘永生一百个看不上眼:学习会上讲个话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干活儿更是一窍不通。惟一的特点是能跟大伙儿嘻嘻哈哈,装娘娘腔和别人开玩 笑,没有一点儿班长的威严。" 典型的一个别棍儿爷。" 张礼心里给这位班长下 了个定义。 一天,张礼到伙房买饭,偶然听到伙房班长赵丽宏说王振春马上要搬过来回 班干活儿。他端着棒子面粥和窝头边走边想:" 这可是个好机会,上连部找指导 员把王振春要回来!" 他手转着粥盆吸溜着把热粥吞下去,直奔连部而来。 戎昊臣听了他的话心里挺奇怪:" 王振春可是个刺儿头,你要他干什么?" 张礼满脸堆着笑,柔声解释说:" 指导员,王振春进疆的时候就是我们班的人, 不是我要他,而是应当回十班哪。您知道,我们班壮劳力少,他回来可以提高我 们班的工效。" 见戎昊臣疑惑的目光仍然瞟着自己,张礼只好进一步阐述自己的 观点:" 当然,抓革命是第一位的。我认为,王振春虽然向领导交代了一部分问 题,但远远不够。他和我们班的王汉、胡言明、丁义、邓玉亭好得就差穿一条腿 的裤子了。他们之间来往密切,肯定会散布不少对兵团不满的言论,甚至还会有 什么行动计划。我以为让王振春到十班来给他个内紧外松,让他们相互来往,有 什么问题就会露出苗头来。到时候来个一网打尽,对连里整顿纪律、打击坏人不 是大有好处吗。" 戎昊臣在张礼侃侃而谈的时候一直没有插话,只是两眼死盯着 眼前这位瘦得像秫秸杆儿一样的人,心里琢磨着:" 这个家伙的脑瓜儿是怎么长 的?看着他身体挺虚弱的,怎么脑子这么好用?" 原来戎昊臣也正在想这个问题。 昨天大队部召集各连领导开会,通报了一大队工人的" 八·八战斗团" 正酝酿一 次行动:数百人到支队部示威游行,支队部" 红一司" 造反派则决定予以镇压。 他们以党委名义给二大队和其他单位下达命令:要求即日起对本单位人员严加管 束,严防一大队的" 八·八战斗团" 派人到各连串联" 造反" ,唆使大批北京青 年参加" 动乱" 。大队党委还要求各连领导尽快摸清本连内" 捣乱分子" 的情况, 以备下一步开展" 整肃" 运动," 稳、准、狠" 地打击阶级敌人。大队长尤其点 出王振春的名字。 " 严加看管" ,这好办。但是戎昊臣想到的是要从王振春身上挖出连内" 隐 藏" 的敌人,解决连内动乱的" 隐患" ,为连队管理工作上一个新台阶打下基础。 没想到眼前这个" 尖嘴猴儿腮" 右派出身的人,居然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他 本想把王振春交给张礼去控制,可又一想,这位张班长的尖酸刻薄在连里是出了 名的,别人对他会有戒心。靠他怎能挖出" 暗藏的敌人" 来?所以戎昊臣脸上挤 出一副笑容来,伸手一指张礼身旁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 你能靠拢组织,主 动请战,是积极的表现。这次调整,把你从学习班长调为生产班长,相信这其中 的道理你能想得通。我相信你能够一如既往地靠拢组织,积极完成党支部交给你 的各项任务。不过——" 戎昊臣见张礼听了他这一番表扬话居然不动声色,心想 :" 这家伙城府够深的,和这种人来往还是要加点儿小心!" 接着说:" 党支部 已经研究过了,王振春到十五班由尹志奎负责监管。你这种精神是好的,就是要 在脑子里时常有敌情观念。你要时刻注意和王振春来往的人,时间、地点记清楚 及时汇报上来。" 张礼点头答应着,站起身正要往外走,戎昊臣又开口说:" 二 排长转业时间不长,对施工技术上不太懂,今后你要多在全排生产上动动脑筋。 有问题及时向排长反映,党支部会给你记功的。" 张礼听了这话,心里美得差点 儿乐出声儿来。全排的生产让他" 操点儿心" ,不就等于是个副排长了吗?这一 下他眼角皱起道道褶子,露出笑意来,点头哈腰地走出连部帐篷去。 看着张礼的背影,戎昊臣长出一口气儿,心里叨念:" 像这号人要是能再多 几个,我就不用愁了。" 想到这儿,他坐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抽着,继续想着被 张礼打断的心事。其实王振春在他心里已经有点儿淡了。知道支队领导决定" 镇 压" 一大队的" 闹事者" ,他心里就认定姓王的早晚跑不了这顿批斗的。他现在 心里烦的是:驻地附近的上海女支边青年对连队的" 骚扰" 。 这事儿要从一个月前说起。当时二大队各连工段都接近尾声了,大队长召集 各连领导来到下一工段选择各连营房驻地。进疆后的第一工段,正处于维吾尔族 居住区和兵团垦荒农场之间的结合部,所以人烟稀少,遍地荒野;而下一工段则 是在塔里木众多垦荒农场之中,有这个便利,起码过冬可以借用农场空闲房屋住 一住了。 "654" 公路之所以能在全国" 文化大革命" 运动蓬勃兴起、各地纷纷停课停 工闹革命之际上马,有它特殊的意义。这在大河沿兵站等待接人的时候,兵团干 部就给大家讲得很清楚了。"654" 线起于少数民族聚居的库尔勒,途径维吾尔族 人民聚居的、全国最大的尉犁县,经过塔里木、阿尔干,直达若羌县。向东可以 通过315 国道到达青海、甘肃,与内地连通;向西可以通过314 国道经于田直通 南疆重镇——喀什,将整个新疆联成一个网,对控制全疆有着重要的作用。眼下 中苏关系正处于最紧张阶段,中印关系也常起摩擦。这条公路的修通,可以南北 呼应。如果苏联从新疆北部侵略,大批物资、人员可以从这条路往北输送后备力 量;如果苏联发动侵略战争,把新疆与内地相通的铁路切断,这条公路又起到连 接内地的作用。而且公路沿线大都处于兵团农场控制之中和渺无人烟的真空地带, 少数亲苏的民族分裂分子也等闲不好下手捣乱。从眼前利益来看,公路建成,一 则可以加速少数民族地区的建设和繁荣;二来兵团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开发建立 的农场,也可以借此得到发展。而且公路修通,路边有大量可开垦的土地,可以 容留中央调来的移民开荒种地。总之,此路修通有百利而无一弊,所以才得以急 促上马。基于这个原因,兵团除了给工程支队各连调来上百吨冻猪肉和成桶的猪 油之外,还专门下文件命令公路沿线各农业团场尽最大力量在生活上帮助修路部 队。 在大队长率众连长前往农场勘" 点儿" 之前,工程支队已经派余副政委率政 法股保卫人员前往各团场打了招呼。此次大队长又令各连从刚刚运来的冻肉中拿 出一扇肉来集中给农场领导送去当见面礼,所以农场领导二话没费一纸公文下达 团属各连:凡符合修路部队居住的连队,必须腾出好的房子来供他们居住过冬。 勘查定点儿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戎昊臣在农场二连" 号" 了几幢房子,满意地 笑着对自己说:" 挤一挤,够住了!" 临分别之前,正赶上农业连队开中午饭, 看着大伙房兼礼堂进出的人和他(她)们手上端的饭菜,戎昊臣一下子惊呆了。 因为进出伙房的人中绝大部分都讲一口上海话。尤其是这些人中,年轻姑娘要占 三分之二还多。而她们的手上端着的,却是一碗清得见底的熬白菜,连一点儿油 星都见不到。碗上的碟子里,搁几个黑乎乎的玉米面窝头。看着这些面色苍白的 年轻姑娘们,戎昊臣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个可怕的镜头——连队伙房一开饭,这 些上海姑娘必会粘着这帮正当年的北京光混儿混吃混喝。又都住在同一个营区里, 这里房屋杂乱,人员复杂。不用多久,就会有不少上海" 伢子" 让北京人弄到手。 肚子大了结婚、成家、生孩子……戎昊臣一下子不敢往下再想了。他立刻向大队 长斩钉截铁地提出:农业连队号的房子我不要了,另在远离农业连队的地方选址 定居。 他这个反常的举动令众人惊奇,待他把刚才看到的情景和由此引发的联想一 说明,众人恍然大悟。因为哪个连长也不希望自己手下是一大堆拖儿带女的工人。 现在一汽车就可以把一个班十五个人的家搬走,如果引出那样的后果,一汽车撑 死了搬两家人。更何况烦心的事儿会增加不少,所以众人对戎昊臣的话心领神会, 一致同意。只是大队长抱怨说:" 你这个老西儿,这些话早点儿说不是省下几扇 肉了吗?" 戎昊臣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露出谦逊的样子:" 大队长,您别生气。 我这不是看到这帮学生才想起来的么?不过没关系,今后还要靠农场的民兵协助 我们加强保卫工作,以防不测呀。" 他这话又切中了众人的心扉。因为一个连二 三百号工人,只有十几个干部管理。万一工人" 造反" ,只有向周围农场的民兵 求援了。 众人的意见统一之后,戎昊臣在远离农场连队的一条二十多米宽的大水渠对 面选了一块平坦的荒地。又派打前站的人在水渠上架起一座可以走汽车的木桥, 就成了连队现在居住的营区。为这事儿戎昊臣还和王排长闹了点儿小矛盾。当戎 昊臣回连传达关于下一工段驻地情况的时候,王排长立刻拍案而起,大发雷霆: " 指导员!你这个想法不中!这么冷的天气,有房子不住,图个什么?想得可倒 多!这些北京来的人都是犯过错误的,人家哪个大姑娘愿意嫁给他们?" 戎昊臣 开始还给大伙儿解释:" 据农场干部讲,分到塔里木农场来的上海支边青年,绝 大部分都是出身不好的。这些人对前途不抱什么希望,再加上生活上差距那么大, 到咱们连来找对象的可能性很大。这就叫干柴烈火,咱们不得不防!" 到后来老 戎烦了,就拿" 大队长有令" 来镇唬王排长和其它有反对意见的干部。可是事情 的发展却出乎戎昊臣的预料:连队刚搬来两个班打前站,就有一些上海女青年到 连里和他们搭讪。半个月后,已经是每天中午必有上海男青年带几个上海女知青 来连里" 蹭饭" 。尽管这些上海姑娘个个脸蛋儿黝黑,身穿肥大而极不合身的黄 衣服,但那充满青春气息的江南软语在这些许久没和女人交往的北京小伙子们中 间啭响,撩拨得众人眼珠子定在这些异性身上,都不知碗里的红烧肉是怎么吞下 肚子的了。这些海派姑娘,可是人手一碗红烧肉,狼吞虎咽地嚼着,恨不得把肉 碗翻过来再舔舔。能摊上给这些异性买肉吃的人,都兴奋得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让摊不上献殷勤的人嫉妒和懊恼不已。等大部分工人搬过来之后,这些京、沪两 地的支边男女青年的来往,已经由聊天、吃饭进而演变为饭前在帐篷前操场上习 练摔跤、拳击,有表演也有比赛。让那些只为混顿猪肉米饭的上海伢子肉足饭饱 之后,增添了一点儿文体娱乐活动。整个操场站脚助威的、喝彩捧场的、吆三喝 四的……闹得好不热闹。 这场景令戎昊臣心中十分不安。这帮从北京来的二百多" 混世魔王" ,两个 多月来被他连拉带打使尽手段好不容易压住了阵脚;两个月来,在全连近三百口 人当中,他发展了几拨工人,组成了自上而下紧密的、立体的监督管理网。最核 心的是王金昌排长,这是他过命的朋友。还有必须依靠的文化教员李之强。其次 是全连干部、各班班长们、公开的骨干积极分子、暗中的告密监视人……。有这 个立体督查网,全连几百口人的一举一动全汇入他的脑海中。由着他的性子,还 要组织起一拨骨干分子组成纠察,禁止外单位人员、尤其那些饿狼似的上海青年 来营区乱串。以防京、沪两方人员互相纠结把他的管理体系打乱、冲散。 但是他的想法遭到了王排长、李文教的坚决反对。" 咋?老人们说过' 无后 为大' ,让他们找个对象成个家,心不就定下来了?只是眼下不能批准结婚,等 一两年有了后方基地再批!" 王排长顺应天意,不同意切断上海姑娘和北京人的 来往。李文教虽然也不同意,但理由不同。他也是个未婚的男人,也想找个年轻 漂亮的上海姑娘结婚。" 指导员的决定是对的!不过我个人意见不如先放开手, 让这些牛鬼蛇神跳出来表演,等时机成熟了,咱们好下手收拾他们。" 并且提出 由他混入上海人群儿里打探动静。 戎昊臣一向不喜欢自己的意见被别人否决、尤其是被下级人员所否定。但他 知道老王这些天心情不顺:老婆来信说小儿子病了,希望他能回去一下。但支队 党委刚下达一道命令,所有干部在这" 非常时期" 内一律不许请假外出。全力以 赴跟着支队党委对付一大队正闹事儿的" 八·八战斗团" 和二大队暗中煽动闹事 儿的北京人。道理老王都懂,可自己心爱的小儿子病了,把他的心扯碎了、两眼 熬红了、嘴唇起了几个大燎泡,整天" 妈拉巴子" 地骂海街,闹得连戎昊臣也不 敢惹他。李文教的意见倒值得考虑,所以戎昊臣思索片刻,终于点头同意了他们 的意见。 二、张礼的换位哲学张礼从连部出来,脸上浮出笑容。他站在原地,仰面向 天长吁一口气。这是他从被贬为生产班长以来,第一次脸上和心里同步地沉陷在 兴奋快乐之中。他为自己具有善于揣摸领导意图的本领,又如此得到淋漓尽致地 发挥而产生一种快感。五七年之前,他的仕途不能不说是一帆风顺,从一个学生 进而步入共产党的喉舌部位工作。不是那次该诅咒的运动,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 正处级了。这一切都归功于他内心总结的一套" 换位思索" 的处世哲学——在内 心里假设自己是单位领导,此时此刻该想什么?做什么?尔后自己迎合领导去说 去做。他既然具有这样的天赋,五七年他本不该有那厄运的,只是在听了中央最 高领导人的一次录音报告之后,他的" 换位思索" 走了火,误以为自己飞黄腾达 的时机到了。他笃信" 将相本无种" 的古训,确信只要抓住机遇一切好事儿都能 降临到自己头上。他没料到给顶头上司提了一些政治性意见之后,自己竟落了顶 右派的帽子,而且毫不客气,立刻手铐一扣送到看守所。这个结局让他沉寂了小 半年。后来他想通了,这个世界就是" 弱肉强食" 。"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嘛。 尽管在改造单位同为被改造的人,自己也应该力争成为这些同类之上的" 人" 。 凭他的本领,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所以在清河农场他一直当半脱产的班组长,有 了运动,他还会落个发挥口才的机会,对被批判者口诛笔伐。他的" 换位思索" 有了发展,不单以此揣摩上司意图,同时也用来琢磨处于他之下的芸芸众生们每 时每刻的一言一行。每每能在他们希翼达到的目的将要成功的时候,给他们一个 迎头棒喝。彻底揭露他们的" 罪行" ,使众人对这个怀有奇才的人物诚惶诚恐, 服帖得五体投地。而张礼也会从中得到一种快感和兴奋。这也正应了伟人的一句 名言:" 与人斗其乐无穷。" 但是张礼不会沉浸在得来不易的快乐之中。他要开 动脑筋寻找下一个目标。所以他收敛笑意,沉思片刻,快步走回班里的帐篷前, 一掀门帘弯腰低头偏身就要在门口处的铺位坐下。因为门口的铺位,以前一直是 他住的。他屁股刚要坐到铺上,突然看到这个铺位上有个人在躺着,他立刻意识 到自己莽撞了。因为前不久这个铺位换了主人,由一班副班长刘永生占领了。人 家现在是学习班长,而自己已经降为生产班长,只好挪到帐篷中间的铺位去。所 以他心里叹口气,直起腰来,走到自己铺位坐下。 马上要出工了,可是学习班长还躺在铺上眯着,一点儿班长的带头作用也没 有。尤其那位副班长,也就是生活班长,应当起身督促大家整理内务、打扫卫生。 可是他却津津乐道地跟别人大聊上海姑娘的嗲味儿。这让张礼不由心里起火。这 位生活班长是他提名任命的。原来的副班长胡言明,一来老婆受伤去支队住院, 至今领导不批准他去探望照看老婆,心里有些不满;二来搬到新营区,胡言明有 了自己的小家,和众人分开住了。所以张礼一本奏上,指导员把胡言明的副班长 撤了,任命同样能说会道、聪明绝顶的王依殿当生活副班长。无奈王副班长是个 南方人,又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看到上海姑娘一来,满嘴说的" 侬啊,阿拉呀 " ,整天把上海姑娘挂在嘴边,这让张礼不由得心里起火儿。虽说十班的大小事 情实际上都是张礼在操心,甚至今天指导员还要他对全排生产多操点儿心,但" 名份儿" 在那儿搁着,他不能去训斥学习班长,于是只有拿王副班长开刀了:" 我说小王,快出工了,你还不赶紧指挥大伙儿整理内务。还在这儿吹你的上海姑 娘管什么用?留神看多了长针眼儿!" 王副班长从来是嘴上不吃亏的南京人,岂 能任由他这位降了职的" 老右" 随意挖苦?于是立即还击:" 张大班长,一大早 儿您的被子都没叠成四楞四角,让我怎么说别人?针眼儿我是长不了的,只怕心 会烂了一块吧!" 张礼回头一看,自己铺上的被子虽说折叠了,只因为他忙着上 连部,没有按要求折成豆腐块儿。他不再和小王斗嘴,赶快上铺收拾被子。 王依殿却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他尽管知道自己的生活班长是张礼一手推举 的,但他不是一个木偶,他要让张礼这个老右派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惹的人。所以 在工地休息的时候,张礼请刘班长叫王副班长一块儿来商议班内管理大事的时候, 他对张礼提出的加强对与王振春有交情的人的监督、对串班人员加强控制的意见 都没有反对,而对张礼提出全班不和上海伢子来往一事表示了坚决的反对:" 老 张啊!不怪你当了右派,凡事总往右的方面想。上海人是支边青年,没有一个人 有案底。咱们和他们来往,有什么关系?向支边青年学习革命精神,是我们这些 三类人员应当做的事情,我不同意张生产班长这条建议。" 张礼忍住火儿,又提 出对与王振春关系密切的人如班内的邓玉亭、王汉、胡言明等人加强监督控制的 建议。这一回轮到学习班长刘永生不高兴了:" 对班里人实行严管,必须排长、 连领导批准才行。我可是没得到领导的通知。" " 噢!对了,这事儿刚才指导员 对我讲过的,让我告诉你一声。" 张礼之所以敢撒这个谎,他知道即便戎昊臣知 道了也不会出面否认。何况量他刘永生也不敢去找指导员对质。但刘永生一点儿 不" 尿" 这位老右的生产班长:" 咱俩谁是学习班长?指导员有话不知道叫我吗? 还不是自己颠颠儿地跑去献殷勤去了!" 这番话噎得张礼干瞪眼说不出话儿来, 心里的火儿突突往上拱,脸上却堆着笑说:" 瞧您说的,自然您是正班长。我不 过替指导员传句话罢了,听不听的,在您了。" 这末一句话够硬的,同样噎得刘 班长接不上话儿来。三人说归说,还是统一了看法:按张礼的意见办。 三、没成的初次行动王振春下了汽车,提着行李正要往一班帐篷走,这时候 丁义从一旁走来喊住了他:" 小王,你调我们十五班了,尹班长叫我来接你!" 王振春奇怪地望了一眼一班帐篷方向,说:" 我是一班的呀,怎么调十五班了? 你什么时候调十五班了?" 丁义一边从王振春手里接过放脸盆杂物的网兜一边回 答:" 上个星期大调动,把我调到十五班当生活副班长。" " 你刚才说的尹班长 是谁?" " 就是东区那个尹志奎呀。他现在是生产班长。可是在班里他拉拢了一 拨人,连学习班长说话也没他管用。这回你调过来,可得小心点儿,姓尹的这小 子阴得很,留神他给你下绊子公报私仇。" 王振春冷笑两声:" 这可真是的,三 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了兵团,咱哥们儿倒了邪楣,姓尹的这号人可是十一 个人分两行——人五人六的了。我不怕他们!一班张奎印整了那么久也没怎么着 我。咱光棍儿一根苔,谁怕谁呀!" 听了王振春的话,丁义没接下茬儿,只是嘟 哝了一句:" 还是相安无事的好。" 果然,王振春一进十五班帐篷,只见尹志奎 正躺在铺上眯着眼斜瞄着他。帐篷里虽然仍旧是地当床,但在" 屋" 当中挖了一 条四十厘米宽的路当" 过道" ,两边用苇草捆成圆捆儿挡在道边,不让" 床边" 塌下来。原来在农场就是尹志奎打手帮凶的王吾、刘玉宝,还有和王振春不认识 的几个壮小子坐在床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王振春站在门边,满不在乎地说: " 哟?这是过堂吗?是不是先打五百杀威棒?" 尹志奎那瘦长的脸儿一扬,两道 长眉一耸,依旧躺着,话音冷冷地说:" 那儿的话呀!谁敢惹你这西区的王大爷? 实话告诉你,像你这么棒的劳力,哪个班不抢着要?这个把月你在伙房养足了, 正好冬天抡锤打镐派上用武之地。我们大伙儿就差列队欢迎了。" 尹志奎这冷笑 热哈哈的话并没激怒王振春,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半个月之内,一定要逃回北 京。童玛丽去支队卫生队之后,王振春托司机给郑强捎去一封信。刚才司机把郑 强转告的话捎给他:" 信不用写了,司机是我过心的朋友。以后有事儿可以找他。 来找我也可以坐他的车。" 司机还告诉他:每星期日中午,他的车必停在农场商 店附近,如果要坐车,可以直接找他。这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了,王振春自然打定 主意,装出一副认罪认错的样子蒙蔽众人,以便出其不意地迅速脱身。于是王振 春也甩出一串江湖话来应付尹志奎:" 尹班长瞧您说的,我王振春不是糊塗人。 农场有农场的情况,兵团有兵团的规矩。好汉不吃眼前亏!您放心,我在您手底 下保证不会给您添麻烦,只望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尹志奎可一点儿也不傻, 他反而长脸一绷,一字一板地说:" 姓王的,少跟我来这一套江湖辙,你是聪明 人,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到了我手底下,眉高眼低的别找不自在,不然别怪我这 个当班长的不留情面,公事公办。行了!你就挨着丁义睡吧,干活儿也跟他一个 组。丁副班长,我知道你跟这小子关系不错,我把人交给你啦!有什么事儿,你 可得担个沉重。" 还别说,王振春自打调到十五班,表现得还真不错。每天帐篷 里打扫卫生他都主动抢着干,工地上挖土装车带推车,还真是丢下铁锹抄车把, 累得满头大汗。小休息的时候还主动拿平板锹去平整车道。回到驻地修小车、修 工具,忙个不停。不少人都说王振春经过批判帮助有了进步,排长和赵副连长在 连队点名的时候还表扬了他。 到了星期天,早晨吃过早饭,因为是休息日,而且会有不少上海伢子来做客, 所以收拾帐篷的、洗衣服的都在忙着。王振春向丁副班长递了一张请假条,要去 附近的农场商店买点儿日用品,照张相片,顺便到农场场部附近的连队看望分别 数月的余亮。丁义自然做不了主,他拿着条儿请示学习班长。" 你去找尹志奎让 他去批,我这儿有事离不开。" 学习班长年岁较大,是个典型的劳改油子,他看 出兵团是个是非之地,现在又是个是非之期。他听说过王振春在农场的大名,也 听说过一班整他的事儿,知道这小子不是一般人物,招惹不得,所以干脆把事儿 都推到尹志奎身上。 尹志奎自从搬过来之后,连里给他分了一间" 地窝子" 。可是老婆去支队住 院了,他一个人除了晚上睡觉之外,全在班里呆着,和他那帮狗肉朋友胡吹乱嗙。 今天是星期天,他把王吾、刘玉宝找到他的小屋去侃大山,由尹志奎出白面票, 让王吾到伙房买来白面,由刘玉宝动手擀面条吃。拿着王振春这张请假条,尹志 奎可就眯着眼琢磨起来,王吾一拍大腿:" 不能批!这小子别他妈撒丫子了!" 刘玉宝舔舔厚嘴唇,摇摇头说:" 逃跑我看不会!这荒郊野外,坐汽车要跑好几 天,让他拿两条腿量地,不累死也得渴死、饿死。" 尹志奎眼珠儿转了几转,若 有所思地说:" 刘老帽说得对,想跑出兵团这个天然大监狱,没汽车是办不到的。 依我看,这小子一准是出去联络他的那些哥们儿。我说嘛,他这些日子那份儿积 极就透着假。" 王吾一听,瞪大了眼睛说:" 那更不能批他出去!" 尹志奎摇摇 头,低声说:" 错了!批是得批,不过有个条件。要你们俩人陪着走一趟,看看 他去找谁?他条子上不是写着要照相吗?你们俩人也去照相。王吾也该给你妈寄 张相片去,让她看看这个马蜂儿子还活着。" 尹志奎说着说着就没正经的了。刘 玉宝不高兴了:" 我不去!王吾还有地方寄照片,我是孤坟野鬼一辈人,照了相 片往哪儿寄?要去也行,得你掏钱。" 尹志奎装作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没地方 寄?寄到北京市公安局不就行了。我给你掏钱?想得倒美!你不会找个借口到时 候不照就行了?" 尹志奎拿着假条到言排长那儿,一说就碰了个钉子:" 不中! 王振春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他是连里的重点人物!他请假外出,我不敢批。" 尹 志奎把自己" 放长线钓大鱼" 的想法说了一遍,言排长还是不答应,最后给他指 条明路:" 去找戎指导员吧,他批我没意见!" 戎昊臣这几天真有点儿" 四面楚 歌" 的味道。跟自己最近乎的王排长为家务事儿在闹情绪。其实他何尝不想让老 王回家一趟?就是自己,不也是几个月没和老婆孩子见面了吗?但是官差不自由, 上级党委有命令就得执行。即使挨老王的骂,也得忍着。这且不算,从这个月起, 干部们(包括他)的工资一下子减了不少,原因是把过去享受的地区补贴取消了。 在他们调动之前,师长亲自讲过工资待遇不变,可现在才几个月,就变了。干部 们纷纷向他诉苦,他也无言以对,只得给个耳朵听着。他明白,师长已经被" 红 二司" 的造反派管制了,他还能出面管下面这些事儿吗?无奈,戎昊臣只有劝说 大家忍耐一时,由他向支队党委反映并请逐级向上反映解决。这事未完,一大队 的工人闹事之波影响到二大队。上级党委三令五申要严格控制本连工人的思想动 态,抚惩结合,把闹事儿的苗头消灭在刚刚萌芽状态。所以这个时候的戎昊臣真 有点儿焦头烂额的感觉。听了尹志奎的建议,他觉得可行。因为这些人逃跑的可 能性不大,支队司令部早已晓谕为支队各连服务的汽车司机和沿途各农场领导, 尤其请汽车司机们沿途决不带北京口音的人上车。没有汽车这个交通工具,想从 塔里木徒步走出去,活的希望很小。所以他再三叮嘱尹志奎,叫他派人跟着王振 春之后,在请假条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王振春和连里批准外出的十来个人一块儿刚走过营区门口的木桥,迎面碰到 余亮正带着两个身穿黄棉衣的人来到桥前。王振春知道今天去不成农场了,只好 和王吾打了声招呼,然后问余亮:" 我正要去看你,分开几个月,不见你的信儿, 你也不来看我。这两位是……?" 王振春这才看清,两位穿黄衣服的人是一男一 女。余亮指着那男人说:" 他叫朱阿三,是你们连对面那个农场连队的上海人。 这位是小朱的女朋友童连弟。" 然后指着王振春对朱阿三说:" 他就是我跟你们 说过的好哥们儿,打拳、摔跤全精通的王振春。小朱向我说过几次,想结交你, 拜你为师学几手,省得总受那些四川锤子的欺负。所以今天我特意带他来见你了。 " 王振春刚和朱阿三拉拉手,只听看守木桥的站岗值班人喝叫:" 王振春!不许 私自接待外单位人员!有事儿回连里登记会客!" 王振春回头看了一眼吆三喝四 的人,压住心头的怒火,叹了口气说:" 小余,看见了吧。哥哥打进疆以来一直 受气,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在农场敢跟咱们这么大声叫唤的,早就 打得他满地找牙了。没法子,哥哥我一直忍着这口气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 哟!我们来的不是时候,给你找麻烦了。算了!我们不进去了……" 王振春 瞪大了双眼,一把抓住余亮的胳膊吼叫:" 兄弟!你忒小瞧哥哥的胆子了,走! 跟哥哥到连里玩儿去。等会儿天暖和了,院子里有摔跤的、打拳的,咱们也跟着 热闹热闹。一会儿我还有重要的事儿对你说呢。" 说着拉余亮往桥上走,余亮挣 开扯着的手说:" 王哥,你不用担什么沉重,我有连里开的假条,咱们官盐别当 私盐卖。" 王振春把三人带到班里,帐篷里的人一见进来个长头发的上海姑娘, 各各打起精神,抻抻衣领床单,用手梳理一下头发。三十多只眼全盯着那个异性 看,看的童连弟浑身像针刺似的不敢抬头。丁义一见余亮,自然透着亲热,寒暄 几句后,丁义小声俯在余亮耳边说:" 小余,你还真有本事,居然能带个上海姑 娘上这儿来,也给咱们哥们儿脸上增光。连里来过不少姑娘,没一个上我们这帐 篷里来的。不过我得关照你一声,连里有规矩,外连来的,要有本连领导批准的 假条儿。不然轻者不许进连会客,重了会当逃跑论处,绑赴大队部。你……" 余 亮立刻从兜儿里掏出一张油印的纸条递给丁义:" 兄弟,你放心,我这儿有假条。 " 丁义接过假条刚要看,被闻讯赶来的尹志奎一把抢过去。展开一看,咧着大嘴 说:" 哟喝?你小子也能混个生产班长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既然是班长,想 必会客规矩全懂,我也不多说了。你们先坐着,我去连部给你们登记一下吧。" 说完瞟了一眼童连弟,转身走了。 工夫不大,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掀着帐篷帘儿只探进个脑袋来冲余亮喊 :" 姓余的!我们指导员叫你去连部问话!快点儿!" 这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骄阳当空,把大地的寒气烘暖。连队操场开始有人出来活动了,不知谁喊了声: " 以跤会友哇!" 王振春对朱阿三说:" 小朱,咱们出去瞧瞧热闹去。小童就在 这儿休息一会儿,让丁义照顾她行吗?" 丁义一听,脸上乐开了花儿,忙说:" 行啊,你们去吧,她在这儿休息,我会照顾的。" 明亮的阳光照射在操场四周林 立的毛主席语录牌上,发出暗黄的光芒。操场上篮球架下有一伙儿人围成一个大 圆圈儿,圈儿中央人影晃动,圈儿四周的人不时发出喊声:" 好——!""抓大襟 儿,穿腿背胯呀!" 有人看到王振春过来,忙叫:" 练家子来了!小王,下场给 我们露两下子!" 王振春不动声色地站在圈儿外看着,只见一个中等个头、干巴 瘦、面色黝黑的小伙子,用一根黑布带扎在腰间,在圈儿内场地上跳着" 黄瓜架 " ,和对手转悠着。对手个头、胖瘦、面色都和那人一样,只是脸颊略胖一点儿。 两只膀子奓煞着,眼睛盯住对手,脚底下来回挪动着脚步。这时候扎黑布带的人 猛然一下扑过去,伸手抓住对手肩部的衣裳往怀里一拉,头一低,往对手胸脯撞 去。这时有人大叫:" 好——!黑小儿要使大背胯!" 也有人高叫:" 黑子!小 心!往后坐腰!" 黑子往后挺腰,重心后移,两脚站稳,反手扭住黑小儿腰上扎 的布带一抡。脚底下一个绊子用上去,黑小儿赶快松开揪衣服的手,双脚一跳, 同时用手推开黑子扭布带的手。二人借力使力,跳到两边。黑小儿这一着背胯没 使上,还差点儿让黑子绊倒,这一股火儿就冲圈边上给黑子支招的人甩过去:" 孙子!有能耐下来玩玩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别他妈狗掀帘子——嘴儿挑 着!" 这黑小儿叫刘云良,在清河农场东区也是有点儿名气的中国式摔跤爱好者。 他对王振春跤镇西区的大名不服,两人过去就摔过几次,互有输赢。到了兵团, 他见王振春被指导员整得蔫头搭脑,小脸儿瘦成一条儿了。他觉得王振春正是" 气儿微" 的时候,自己不能乘人之危,所以没跟王振春叫阵。而黑子也是东区农 场的溜子,叫王雄,平时踢七个、打八个地不可一世。他擅长打拳,对跤上却不 在行。今天被黑小儿激起火儿来,才下场跟他过一跤。不是别人提醒,差点儿让 黑小儿扔到地上,所以他站在圈儿内提出:" 干脆咱们过两拳怎么样?" 一来替 给他提醒的人遮掩,二来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有上海青年观看,也得露两手出出 风头。可是黑小儿也不傻,他双手紧紧腰带,不紧不慢地说:" 想玩儿拳?兄弟 可以陪你,不过先等等,看还有没有愿意和大爷过跤的人……" 不等他话音儿落, 王振春分开面前的人往圈儿内走去,一来他要在朱阿三和其他上海青年面前露一 手抖抖威风,二来也镇镇黑小儿的狂劲儿。对战胜对手他有把握,他在伙房养了 半个多月,身体早就恢复了。而黑小儿在班里干活儿,活儿累生活差,体质肯定 没自己壮。 看见王振春走进圈儿里,黑小儿微微一愣,顺口说出一句:" 你不是上农场 去了吗?" 王振春顺口回答:" 朋友来了,就不去了。我这位朋友也是玩儿闹的 行家。今天我就献献丑,哥们儿手下留情吧。" 黑子在一边儿见好就收,双手一 抱拳:" 得!你们先摔着,一会儿咱们再过拳。" 边说边向围观的人群走去。黑 小儿倒也不怵小王:" 行!咱们俩从离开清河农场还没过过跤呢,今儿个玩儿个 尽兴。兄弟我人瘦胳膊细,咱们点到为止吧。" 按规矩,两个跤手一照面,先要 在场上转悠几下,这叫跳" 黄瓜架儿" 。可黑小儿话音未落,人就窜上前去,趁 小王一愣之时,伸手扯住王振春脖领儿,一弯腰,另一只手在下边一推王振春胯 骨,把王振春摔出两米多远,整个身子砸在地上。摔跤一般都在沙坑中进行,但 这儿没有沙子,坚实的地面硌的王振春皮肉骨头疼,两眼直冒金星儿。黑小儿站 在原地得意地笑着,冲小王招招手:" 承让,大哥让我一跤。" 王振春一咬牙从 地上蹦起来,黑小儿以为他一定会恼羞成怒扑过来。可王振春站在原地用手掸掸 身上的灰土,然后冲黑小儿一抱拳:" 得!哥哥认栽这一跤。咱们接着来!" 说 着摆开架式,晃着膀子,冲黑小儿跳起" 黄瓜架儿" 来。这一下黑小儿心里有点 怯了:" 这小子不恼不躁,看来还真得小心对付。" 他也只好和王振春对跳黄瓜 架儿。没跳几下,他迅疾出手去抓小王衣领。王振春站住没动,两眼盯住对手, 等对方的手将要抓住衣领之际,他一条腿后撤一步,同时伸手推开对方的手,侧 身向前,反倒揪住黑小儿的衣服上襟。黑小儿双手向外推王振春的胳膊,小王顺 势双手下滑,抓住黑小儿腰间的布带,同时另一只手掌搁在黑小儿脖梗子上往前 一推,脚底下一个绊子踹过去。黑小儿就地趴下,来个" 母猪拱地嘴啃泥" 。王 振春抓住腰带的手没松开,只略一弯腰,一直身把黑小儿拉起来。黑小儿只觉得 腰上受了一股不小的力,不由他不起来,心中暗说:" 不好!这小子劲儿还真不 小。看来今天要栽在这儿。" 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顾不得掸身上土,又摆开架 势:" 得!咱们是一平。接着来!" 小王微露笑意,斜睨一眼圈儿边上的朱阿三, 只见他伸着大拇指用上海话跟旁边几个上海青年说着什么,见小王看他,就把大 拇指冲小王晃一晃。这一切黑小儿全看在眼里,心里一下子怒火中烧:" 好哇! 你姓王的想在上海伢子面前抖威风,今儿个我豁出去了也得斗你个两败俱伤!" 可是不等他出手,只听人群外边有人高喊:" 王振春快出来!连部叫你有事儿! " 王振春听出是尹志奎的尖嗓子,他心里惦记着余亮,所以冲黑小儿一拱手:" 对不起,哥们儿,第三跤算我输了。二比一,兄弟你赢了!" 说完不等对方发话, 一扭身钻出人群儿。黑小儿这一下可急了眼,他不但在跤上输了面子,在话茬儿 上也丢了脸。他不能吃这个亏,所以也追了出来。王振春见余亮在尹志奎身后冲 他招手,连忙奔过去走到尹班长身边。尹志奎盛气凌人地说:" 指导员特许你和 余亮单独会面。记住,别走太远,开饭哨一响就回来!" 王振春只从鼻孔" 嗯" 了一声,脚步没停走到余亮身边。这时余亮正冲朱阿三招手,黑小儿赶上来急赤 白脸冲小王吼叫:" 嘿——!别走哇!抹完三跤再走也不迟。" 尹志奎伸出手来 拦住黑小儿,话儿横着从嘴里甩出来:" 嘿、嘿、嘿!没长耳朵吗?这是指导员 布置下来的事儿,误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黑小儿一听" 指导员" 三个字,手不 由得缩回来,可心里那股火还在往上拱。他顺手揪住尹志奎衣服往圈儿里走,边 走边说:" 指导员叫他没叫你吧,你也是东区立过万儿的人物。今儿个兄弟向您 请教两招,可千万别手下留情!" 尹志奎挣扎几下,没睁开黑小儿的手,被他连 拖带拽地拉进人群。他无助地四下望望,盼着有人出来" 挡横儿" ,给他解围。 他的得力助手王吾和刘玉宝外出了,其他几个围着他转的人这会儿全围在帐篷里 听那上海姑娘的莺声燕语。他此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打起精神 对付黑小儿。黑小儿摔尹志奎简直跟玩儿一样,三下五除二,一连抹了尹志奎三 跤。摔得尹志奎一身灰土,想往圈儿外跑,可圈儿边上的人不知是和他有仇还是 想瞧热闹,一个劲儿往圈儿里推他。尹志奎无奈,一边躲闪黑小儿,一边带着威 胁的口吻说:" 别闹了!指导员找我有事儿,误了卯你负责!" 惹得众人一阵哄 笑,黑小儿这一肚子怒火也烟消云散了,这才笑着住了手…… 余亮带着朱阿三和王振春,走到十五班的帐篷前,对朱阿三说:" 小朱,你 先到班里坐会儿,我跟小王单独说点事儿就过来。" 目送小朱进了帐篷,小余低 声说:" 你们指导员希望我能做做你的思想工作,看来你在连里的处境不妙。所 以我答应了,正好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聊聊。" 说完带着王振春往木桥走去。刚 上了桥,只听桥边站岗的人喊:" 干什么去?" 没等王振春答话,不远处李文教 喊了声:" 让他们出去!别走太远,啊!" 两人嘴里应着,过了桥有百多米的公 路边上找个土坎儿坐下来。 原来戎昊臣看到余亮所持假条上写有班长二字,而且刚进点那天,余亮挺身 而出顶了胡言明夫妇去了别的连的举动,也令戎昊臣心中暗自佩服。所以他把王 振春进疆以来的表现对余亮简单说了说,主要谈到王振春和一大队闹事儿的人有 来往。希望小余协助领导劝劝王振春回心转意,彻底和一大队、二大队那些流氓 混子划清界限,向领导彻底说清问题,检举揭发,有了立功表现,组织上既往不 咎,还会重用他当个班长。余亮想了想,提出在帐篷里没法说,老戎也答应让他 们外边去谈。 王振春听了这些话,气哼哼地把这两个月来挨整的事儿告诉余亮:" 其实你 知道,我这个人不是糊涂蛋,人家一大队的人大部分是" 强劳" 类型的,没经过 教养这道手续。人家闹事儿顶多关两天、打一顿就放了,咱们教养过的,又是顶 着' 思想反动' 帽子的人跟着闹事儿,就得跟' 炸狱' 一样对待。我才不犯那份 儿傻呢!可是连里的干部死活不信,眼看冬天一到,我又得成革命对象。所以我 准备跑回北京去,今天你不来,我这会儿都上了汽车了……" 余亮听到这儿,忙 打断他:" 跑回去能行?上哪儿落脚哇?" 王振春压低声音说:" 汽车我已经联 系好了,到北京我就直奔清河农场。大不了落个盲目流入城市,再给个教养一年 的处分。过去在农场,不是有不少外地的盲流吗?" 余亮听了他的话,陷入了沉 思,半天没讲话,后来他咬着嘴唇一拍大腿说:" 干!我也跟着你跑!在连里虽 说当个班长,干活儿第一个受累。别的班长动不动打人、整人,我可下不了这个 黑手。已经有人在指导员面前告我立场不稳、反动思想根深蒂固,再加上粮食紧 张。今天我带小朱来找你,就是求点儿粮食支援的。干脆一跑了之,回去跟大妞 办了婚事,到农场一落脚,这辈子就忍了。" 王振春没想到余亮也要跑,他紧抓 住余亮的手再三叮嘱:" 这事儿千万别走了风。这样吧,下个星期天,你约上朱 阿三和他的女朋友,最好多带上几个上海伢子。中午在农场商店门口等我。除了 钱和粮票,其他一概别带。" 余亮听了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 钱倒有几块,粮 票一两也没有,怎么办?" 王振春拍拍他的肩膀说:" 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只 要别走漏风声就全行了。后边的事儿都由我来办吧。" …… 四、王振春逃跑成功这个星期天,是戎昊臣最烦心的一天。听完了李文教对 王振春动向的汇报,他挥手正要示意小李出去,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 半个小 时以后,你通知全体干部来我这儿开会,现在马上叫老王来一下!" 看着小李出 去的背影,老戎心里乱极了:连里干部包括他在内,从这个月起,工资中占不小 比例的边疆补贴、地区差价全取消了。这件事引起了干部们普遍的不满,牢骚满 腹。他心里也想不通,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所以遇到找他诉苦的干部,一 来答应一定向上级党委反映,二来以" 为人民服务" 的毛主席教导教育他们放弃 个人私利。其实他心里明白,如果不当这个指导员,他会比任何人都闹得欢。本 来想依靠朋友加战友的王金昌,帮他一起做做干部们的思想工作。可是老王为儿 子得病不许回家的事儿正在闹情绪,自己知道王金昌的二杆子脾气,不得不谦让 一二。但愿找他来,能在自己去支队部开会期间,帮助自己把全连工作抓好,别 出一点儿纰漏,就谢天谢地了。 全连晚上点名的时候,一向不爱多说话的戎昊臣今天足足讲了两个钟头。从 国际上帝修反日渐走向没落,说到国内" 文化大革命" 轰轰烈烈地开展,形势大 好:" 你们都是从北京来的,运动的势头你们比谁都清楚。尤其你们自己是什么 身份,这不用我多说了。最近从北京寄来的" 红卫兵战报" ,你们不少人都看过。 以你们的身份,在北京不被打死也得半残。就拿王振春来说,你一贯反党反人民, 抗拒改造,要是在北京,你这条小命儿就算交代了。所以我劝你们老老实实安心 在这儿劳动,踏踏实实改造自己的反动思想。任何想逃避改造的想法都是行不通 的。……" 戎昊臣借着训话,把心中那点儿怒火随着一块儿渲泄出去,直讲得口 干舌燥才算结束。 从星期一开始,全连改在工地吃午饭。这样,可以省下回连部吃午饭来回走 路的时间,用以提高工效,向" 文化大革命" 献礼。早上出工的时候,戎昊臣站 在连部帐篷门口,看着全连工人出工。等大伙儿过了木桥,走远了,他才回到连 部收拾东西,准备一会儿支队部惟一的破嘎斯中型卡车来接各连领导去支队部开 紧急会议。昨天他和王金昌推心置腹地谈了:" 咱们哥儿俩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 官话,现在全支队形势非常紧张。一大队的造反派已经开始在支队部游行示威, 闹了好几次;二大队因为咱们抓得紧,加上人员成分不同,所以少数像王振春之 类的人想闹也闹不起来。可是咱们不能失去警惕,千万别忘了咱们十几个干部在 全连二百多工人中连十分之一都不占。镇不住这些人,咱们小命儿都怕保不住。 实话告诉你,一大队四连的贾指导员上吊自杀了;支队政法股想查一下是自杀还 是谋杀,可是四连是闹事儿的中心,根本进不去。你儿子病了,心里急,这我理 解。不是我说你,平时你那老婆也太娇气点儿了。男人在外边挣钱,女人在家照 顾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事事全找你,工作还干不干了?这事儿你不用操心, 我到支队部想办法给家里通个电话,让我老婆去你家照顾一下。再向支队党委提 出,尽快把咱们的家属迁过来,免得分心顾不了家。我去开会,全连大小事情全 交给你了。记住一条:别出事儿就行了。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个星期,我一定赶 回来。" 接着在全连干部会上,戎昊臣义正辞严地表了态:" 至于因为我们调动 了工作岗位而使得生活补贴少了很多,我和大家都一样,也少了不少钱。但是我 们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决不能因为个人一点儿私利而闹 情绪、发牢骚,进而影响工作。我可是有言在先,任何人因为一时想不通影响了 工作,可别说我戎昊臣不讲情面。瞧我老戎办事不地道,可以申请调走,我绝不 阻拦。可有一样,在我这连里呆一天,就得尽一天职。我不在家的日子里,谁出 了事儿我就处分谁!" 最后戎昊臣又安排文化教员李之强和也是上海支青的女出 纳员一块儿去营区附近的农业连队,宣传本连工人的成分:这些从北京来的人都 是牛鬼蛇神,都是臭流氓,劝阻那些上海青年和本连的北京人少来往。尤其是女 青年,切不可孤身前往,一旦身遭不测,后悔就来不及了。要求各班长详细记录 班内人员和上海女青年来往的时间、次数,谈话内容,一一向党支部汇报。散会 前戎昊臣对全体干部说了一句:" 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时期,我估计,等我回来, 就要大规模开展纪律整顿、打击坏人的运动。咱们要充分为这次冬训运动准备收 集材料。冬训搞好了,对明年甚至以后的连队管理会有莫大的好处。" 从星期一 到星期六这六天中,王振春一直不多说多道,干活儿卖力气。尹班长让干什么就 干什么。尤其每天中午工地上吃午饭休息中,有一些上海知青来" 蹭饭" ,黑小 儿他们几个爱玩儿闹的人,也搭帮凑伙地摔跤、打拳凑热闹。王振春却根本不往 前凑,也不参加。有人叫他,也总以" 干活累一身臭汗,好容易落个午休,还去 撕扯着玩儿命去?" 尹志奎眼瞧着王振春的举动,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 这小子是个玩儿闹的人,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了?" 于是他叮问丁义:" 上个星 期天,余亮来跟王振春说了些什么?" 丁义没好气儿地反问:" 你传的指导员的 令,让他们两个单独谈话,我怎么知道?后来我问过小王,他只说一个将军一个 令,到兵团就得服这个软儿,胳膊扭不过大腿去。" 尹志奎听了将信将疑,但眼 见小王老老实实不招灾、不惹祸的,他也无可奈何。 星期六晚饭后的学习会上,王振春向班长提出明天去农场照相。学习班长还 没表态,尹志奎在一旁先开了腔:" 不行!从现在起一律不许外出!" 学习班长 对他这种目中无人的狂劲儿十分不满,但又不能提出反对意见,只好怨忿地看了 一眼小尹,没有说话。王振春从学习班长眼神中看出了这层意思,只是班里姓尹 的拉拢了一帮人,有点儿势力,人多势众罢了。王振春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他板 着脸冲班长说:" 班长,我这个假,可是上星期就批了的,而且是指导员亲自批 的。您看是不是……" 尹志奎拉长了脸打断了小王的话,蛮横地说:" 少废话! 谁批的也过期作废了!" 这一下小王有点儿急了,计划了这么久,就在明天要实 施的行动,绝不能让这孙子给搅黄了!王振春心里想着嘴里就说:" 尹副班长— —" 小王故意把" 副" 字说的挺重,又拖了个长腔:" 我这是跟班长说话呢,你 少插嘴行不行?哪个裤裆破了把你漏出来了?指导员批了都不行,你是吃几碗干 饭的?你不就是一个副班长吗?水大漫不过鸭子去,班长还没发话,你装那份儿 大帽儿钉啊?" 明天请假外出,是王振春逃跑行动的关键一步,说什么他也得孤 注一掷地赌一把。一来他要压压尹志奎的傲气,二来挑起学习班长对姓尹的不满, 利用他为自己去连部请假。果然,学习班长满脸胀红地说:" 本来是不准外出的, 不过你这张假条确实是指导员批过的。我现在去连部给你说说去,成了你别高兴, 不成也别生气。" 说完没理尹志奎,直接出帐篷奔了连部。 不大一会儿,班长回来说:" 王振春,上连部去一下,王排长叫你问话!" 一进连部帐篷,只见王排长绷着脸满面阴云,坐在床边看了一眼王振春,问:" 你这么急着去照相,有什么事儿吗?晚几天中不中?" 小王灵机一动,编了个瞎 话:" 报告排长,我家里来信说,准备给我介绍个对象,人家要看相片。上星期 指导员批了,可是我来了朋友,没去成,所以明天想请个假赶紧照个相片邮去。 " 王排长听了,微微点点头:" 中!这是个理由,照理应当让你去照……" 正说 着,突然帐篷帘儿一掀,闯进一个人来,边走边叫:" 不能批他!他那是瞎话, 根本就没有的事儿。他孤坟野鬼一辈人,谁给他来信?……" 老王本来要说指导 员不在,让小王等几天再去的话。可是让这个人给打断了,顿时心里来了火儿。 再一看,是十五班的副班长尹志奎,心里更是生气。对这个尖嘴猴儿腮、油嘴滑 舌的人,老王一直看不上眼。所以他立刻板着脸,眼珠一瞪,喝问:" 谁让你进 来的?你要干什么?!" 这一声,让尹志奎愣住了。他是三排言排长手下的人, 言排长为人和善,从不对人发火儿。所以尹志奎也没把王排长放在眼里。老王这 一问,他没话可答,只有唯唯诺诺地说:" 我怕他把您骗了,一着急,忘了喊报 告了。他……" 尹志奎还想说什么,王排长一拍桌子吼叫:" 你是什么东西!连 部是你随便进出的地方吗?难道我这个排长还不如你一个副班长,谁想骗就骗了? 下次再敢在连部外边偷听,马上撤了你的副班长,交班里监督劳动!" 尹志奎连 说几声" 是" ,见王排长消了气儿,连忙陪着笑说:" 报告排长,他的假我们班 不同意批!" 老王翻着眼皮回答:' 刚才你们学习班长可没有说不同意呀。" 尹 志奎眼珠儿一转,抬出指导员来压王排长:" 指导员走的时候说过,他的假不批! " 这句话惹动了王排长的二杆子脾气,只见他双目一瞪,声调抬高八度说:" 咋? 咋?指导员不跟我这个排长讲,反倒对你这个副班长说了?" 说罢伸手从办公桌 上拿起那张假条冲尹志奎晃着:" 就凭你,说破了天也不中!口说无凭,这条子 上有指导员的签字,我信它!记清了,什么时候你的官儿熬得比我大了,再上我 面前来指手画脚。王振春!" 老王不再理会尹志奎,转脸冲王振春说:" 你明天 和其它批了的人一块儿去,早去早回,别惹事儿。这次讲信用,下次取相片,我 还批你去。回去吧!" 王振春见目的达到了,满脸喜悦,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是。" 转身走了。尹志奎刚一转身,被老王一声吼喊住:" 咋?走啥?我还有话 对你讲!" 尹志奎恨恨地望了一眼走出帐篷的王振春背影,无奈地面对王排长站 直了身子。这回老王语调平和地说:" 瞧你这尹班长,平时挺能说、挺聪明的人, 咋会做出这种傻事儿?明天他去农场,你们班派两个人跟着,找个借口,就说买 东西。记住了,要同去同归,可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施工连队新营区和 原来的营区不同。原来的营区在一片荒滩之中,住处都长满了野草和灌木。而新 营区则处于农场种植区之内的一块撂荒地上。不远的对面,一片高耸的杨树呆立 在成排的土坯房屋四周。光秃秃的枝条,挂着已经凋零的枯黄树叶。农场连队营 区的四周,是刚收获过的土地,凹凸不平,被田埂划成大小不一的条块。施工连 要修的公路,就在田埂与用水干渠之间通过,直往盆地深处延伸。已经是暮秋季 节,往日忙碌地在田地里耕作,连一天都不许休息的农工们,也开始休息" 小礼 拜" ——就是每逢星期日都休息。三五成伙的上海青年,咿哩哇啦地聊着,往农 场场部走去。 王振春和全连其它批准去农场的一共六七个人一起,在公路另一边拖沓地、 漫散地走着。王振春心里盘算着今天该怎么甩掉这些人,因为不光班里派了王吾, 刘玉宝跟着他,摔跤败在他手下的黑小儿——刘云良、刚被一撸到底的十班原副 班长张文景、还有最让王振春头疼的一班班长老对头张奎印,也跟在人群里走着。 显然这些都是连里安排的监视他的人。果然,没走多远,张奎印就开了腔:" 大 伙儿听着,咱们这是一块儿来一块儿回的集体行动。连里让我负责,谁也别给我 找麻烦。" 其他人没说什么,黑小儿不爱听了,他斜愣着脑袋瞪着眼说:" 凭什 么听你的?我怎么没听见连里宣布你负责?香山的警察——你还代管八大处哇! 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说着嘴一撇,冲王吾他们一挤眼儿,逗得几个人哄 笑起来。气得张奎印脸色发白,咬着后槽牙说:"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到时候可 别说我没告诉你们。这可是王排长传的令!" " 王排长怎么啦?不就是那个墙上 画马——单瞪的王金昌吗?他管得着你们排,可管不着我们这两个排的人。告诉 你:东南一指——玩儿勺子去!" 王振春一见这个情景,心中暗喜,于是他紧走 几步,拉开黑小儿:" 算了,算了吧!别吵了!让人家那些上海伢子看笑话。" 黑小儿双目圆瞪,甩开王振春的手,厉声说:" 怎么着?要为姓张的拔冲挡横儿? " 王振春压低声音陪着笑:" 兄弟!我绝没那个意思。昨儿个哥哥失手,在这儿 给您赔礼了。咱哥们儿可不能窝里反,穷掐恶斗。再说,也犯不上跟那种小人制 气,对吧?" 刘云良见王振春态度和蔼,这才松了劲儿,两人紧走几步,和后面 人拉开了距离。黑小儿先开了腔,他声调不高地说:" 哥哥,我在清河农场就听 说过,您也是个胳膊上能跑马的汉子,怎么到了这块地界儿,让这帮狗给镇住了? 搁着我,拼他个鱼死网破,弄一个够本,弄两个赚一个。再说了……" 他向身后 扫了一眼,声音更低地说:" 看这架势,冬仨月不好过呢!您如果不找机会撒丫 子,能不能活过春节,可就难说了。反正逮机会我得撒丫子走,有用得着兄弟的 地方,只管言语一声。" 王振春只是微笑地听着,未置可否,他对刘云良不太了 解,不敢轻易开口。 往前走了一会儿,正巧碰上上海青年朱阿三带着四五个梳洗打扮过的上海姑 娘也往场部走。小朱是按照余亮事先嘱咐的,专门带几个" 盘儿亮" 的姑娘来场 部帮助王振春、余亮脱身的。" 王大哥,你们也到场部去看电影?" 小朱故作不 知地和王振春打招呼。黑小儿一听说有电影看,眼睛顿时一亮,忙问:" 什么电 影?""听说是批判影片《清宫秘史》。" 说完小朱忙向王振春问:" 王大哥,这 位是……" 王振春一抻刘云良的胳膊:" 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兄弟,是我们原 来清河农场有名的跤王,人称' 黑小儿' ,大名刘云良。往后你多向刘大哥学学 摔跤、打拳,那可是一门儿灵。" 说完扭脸低声对黑小儿说:" 这位是这个农场 有名的上海支青头儿,叫朱阿三,也是个溜子,愿意跟咱们交朋友。" 朱阿三也 会来事儿,忙对身后这几个上海姑娘说:" 还不快叫刘大哥!" 几个姑娘一下子 围住黑小儿,莺声燕语甜甜地叫着" 刘大哥" 。这时候张奎印、王吾他们一伙儿 人眼见几个姑娘围着刘云良,也都色迷瞪眼地往前凑。王振春借机脱开身,和走 在后边的张文景一块儿跟着这伙儿人。张奎印一面顾着" 闻骚儿" ,一面也没忘 监督王振春,他回过头吼了声:" 你们两人紧走两步,跟上!" " 小王,我记得 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只是一个学生,整天文质彬彬的,说话都细声细气。后来 在天津垃圾队再相遇,你就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袍哥了。" 张文景是四川人, 他习惯地把江湖上的混子叫袍哥。" 现在到了兵团,你又变了。" " 老张,不瞒 你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在这荒凉不见人烟的鬼地方,本来咱们北京人多,他们 应该怕咱们。可是连里那帮劳改油子傍狗吃屎的多。弄不好让这帮孙子打死了, 往沙包里一埋,没人知道。咱不低头不行啊。" 张文景没接他的话茬儿:" 人活 在世上,要讲一个心正。只要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儿,落得个心安理得地过一辈 子也就行了。" 王振春摇摇头,不理解地说:" 老张啊,我跟你分分合合,也有 这么多年了。我看你总是逆来顺受,造了个自动翻板车,提高了不少工效。当副 班长打扫卫生,挑洗脸水,比别人多干了多少活儿?到头来什么理由没有就一撸 到底了。我瞧你还整天乐呵呵的没事人似的,你图的是什么呢?" 老张脸上平静 地带着笑说:" 你说的这些事儿都不算什么,都是我应当干的,不让当副班长, 也是阶级斗争形势的需要。还是我刚才那句话,任何得失看得淡一点儿,只要对 得起自己良心就行了。" 一群人说笑着走到场部拐弯处,只见余亮正蹲在水泥桥 边等着王振春。两人一照面,对了一下目光,就相跟着往场部走。这时候路上的 人开始多起来,听话茬儿都是奔这场批判毒草电影来的。小王的目的是照相,所 以他邀张文景和余亮一块儿合个影。王吾、刘玉宝跟着一块儿过来,假借到照相 馆旁边的商店逛逛,实际是盯着王振春。离商店不远处的树下,停着一辆草绿色 的解放牌大卡车,车上虚堆着一些塔里木地区特有的红柳枝柴禾。一般进塔里木 运货的司机,出去的时候都捎带些柴禾。王振春一眼看见司机正伏在车头处检修 机器。他向司机轻轻挥挥手,使了个眼色,然后立刻兴冲冲地把相照了。出来的 时候,把取相单交给张文景,在他耳边轻声说:" 老张,帮个忙,把相片取了放 在你那儿留个纪念吧。" 张文景会意地点点头,轻声叮嘱一句:" 小王,不管到 什么地方记住我的话没错儿!" 王振春点点头,冲余亮一努嘴,小余心领神会地 去找朱阿三…… 张奎印带着这些人正在商店瞎逛,只见朱阿三急匆匆走过来对刘云良说:" 刘大哥,你们怎么不去看电影?机会难得呀!" 话是冲黑小儿说的,可是大伙儿 全听到了。张奎印着急地问:" 我们不是农场的人,也让进去?" 朱阿三大手一 挥:" 没事儿!把门的我认识,进门只要背一条毛主席语录就行了。走吧!我带 你们去,晚了就不让进了。" 大伙儿跟着朱阿三,到了礼堂门前,果然这里排着 长队等着进去。门口几个戴红袖章穿黄衣服的人在维持秩序,每个进去的人,都 要站在门口立正背诵一条毛主席语录。背语录对张奎印他们是小菜一碟儿。有人 来一句" 为人民服务" 、有人来一句"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等等,张奎印最 后一个进去。他背了一段稍长的语录:" 谁是我们的敌人?……" 他只顾卖弄自 己的能耐,惹的身后排队的人发出不满的嘘声,但没人敢反对。进了礼堂他才想 起自己的任务:看住王振春。于是他催着朱阿三赶紧找另外那几个人。其实他也 是瞎着急,有王吾、刘玉宝跟着王振春呢。尤其刘玉宝在旧社会当过巡警,盯梢 跟踪他全会。可是在一排排长木凳上一坐下来,几位上海姑娘在朱阿三的安排下 挤在王吾和王振春之间,就把他们分开了。这礼堂是用土坯砌的,窗户又少又小。 本来屋里就暗,开演前又用黑布把窗户挡住。王吾、刘玉宝原来还可以借窗户射 进来的微光,不时扫一眼王振春。见小王端坐在朱阿三旁边不时说着话,估计不 会有什么事儿,心想:" 电影一完,马上挤过去盯住这小子。" 也就放心看电影 了…… 王振春见电影开演,扫了一眼王吾,见他们目光直射银幕,就伸手抻了一下 身边的余亮,用另外一只手暗中握了握朱阿三的手。然后大哈着腰从另一侧溜出 去。这时候小王的心咚咚地猛跳着,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怕万一被那几个人发 现一叫喊,自己就得挨一顿臭揍,而且再也没有机会逃走了。他小心翼翼,轻抬 脚,屏住呼吸,生怕喘气儿声音大了让别人听见。直到两人相跟着溜到礼堂门口, 大门关着,有民兵把守。王振春说了声:" 尿个尿。" 门开了一道缝儿,二人如 漏网之鱼飞速出了大门。他们不敢跑,只好紧捯脚步直奔汽车而来。司机正坐在 驾驶室里等着,见他们来到,连忙招呼上车:" 快上车厢,钻进柴禾堆下边去, 路上千万别出来!" 原来司机做好了准备,他用厚苫布铺在车厢板上筑成一个三 角形△,外边用柴禾枝挡着,两人迅速侧身钻进柴禾下的苫布里,枯枝划破了两 人的手、脸,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小王急喊:" 开车吧!" 司机仍不放心地叮嘱 他们:" 路上受点儿苦,千万别出来,支队部给我们司机下了命令:谁敢带你们 北京人往外走,就取消生活车资格。" 小王钻在大篷布里,支支楞楞的柴禾枝条 隔着苫布压在他身上,让他十分不舒服。但他还是高声答应:" 师傅,您就放心 开吧。就是死在车上,我也不会吭一声的。" 汽车颠簸了不知多长时间,反正天 大黑了才" 吱" 地一声停下来。一路上王振春和余亮可是受了大罪。汽车每颠动 一下,身上压着的柴禾一弹开,让他们趁机活动一下蜷曲的身体。可是枝条砸下 来的时候,身上被突出的枝条戳着、硌着,疼得直咧嘴。黄昏时候,汽车来到尉 犁县大桥,这桥是唯一通往外面的通道。小王听到有人喝令汽车停下来的吼声, 然后有一个四川口音的声音叫着:" 到车上去看看,有没有北京小流氓躲着!" 接着有拉枪栓的声音和扒车厢板的声音。吓得王振春、余亮大气儿都不敢出,身 子一动不动地趴着。只听有人扯动几下柴禾,吼一声:" 快出来!" 两人一下子 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声让人听见。又过了令小王后半生难忘的一分钟之后," 咚 " 地一声,有人跳下车去:" 报告班长,车上没人!" 直到汽车开出五十米之外, 两人才大口吸着富含灰尘的空气,以平息心脏的剧跳…… 汽车在黑夜中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下来,司机伸出脑袋来喊一声:" 下车 吧,到了!" 两人下了汽车,活动活动身体,随司机走进一片黑暗之中。二人渐 渐看清,周围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土坯房屋群,横竖长短交叉建在一片戈壁滩上。 司机忽左忽右穿行在坯房群中,二人紧紧跟随,生怕走失迷路。蜿蜒曲折来到房 群外围一排房最边上一间屋前,司机喊一声:" 郑调度!有人找你!" 这时候只 见一扇房门打开,电灯光顿时从房内射出。那白炽的光亮射得王振春睁不开眼, 连忙用手掌挡住灯光。从到新疆进入工地,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到电灯光了。每 晚只是昏暗黢黑的马灯光伴着大伙儿度过每一个夜晚。余亮用手掌挡在眼眉处睁 眼望去,只见一个一米七几的高个子壮汉手扶着门框微笑地向屋里让他们。这人 一口四川腔中又夹杂着北京土话:" 格老子,你们哥儿俩终于来了!" 说完冲那 位司机一拱手:" 谢谢了。" 司机甩了句" 没事儿!" 就走了。 余亮坐在里屋正中摆好的方桌边,紧盯着那个大个子看。只见那人一身流行 的黄军上衣沾了几块油渍,满脸的络腮胡子。从他那双贼亮的双眼来看,小余似 乎很眼熟,却认不出面前这位热情接待他们的人是谁。那人也看出余亮疑惑的表 情,他让俩人坐下来,回身探头向门外张望一下,然后把门关紧。进了里屋又把 房门关上,这才笑眯眯地冲小余说:" 亮子!不认识兄弟了?当年兄弟连累哥哥 在笼儿里呆了好几年。兄弟在这儿陪罪了!" 说罢一躬到底,就要跪下来。王振 春立刻伸手扶起郑强:" 算了,亲兄弟说过去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吗?现如今我 们哥儿俩落难投奔你来了,送我们上大河沿火车站的事儿,你看着办吧。" 余亮 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络腮胡子壮汉正是郑天雄。他也接过话茬儿说:" 行啦, 过去的事儿,马尾儿穿豆腐——别提啦。谁让咱们玩儿得好呢?今儿个我们哥儿 俩讨扰你来了。有什么事儿你多担待吧。" 小郑安排他二人洗了脸,就出门去转 了一遭儿,回来时端着一个盆、提着两瓶酒进了屋。王振春洗完脸,坐在椅子上 四下扫视:这间房是一明一暗,屋里除了一张旧木床外,没什么家具。但却散放 着一套时兴的五斗橱、大衣柜、双人床、八仙桌……,这些家具全是刚做好的, 一水儿的白茬儿,油漆还没刷。小王轻声对余亮说:" 看样子,这小子要娶媳妇 儿。" 郑强把能装好几碗菜的小脸盆放在白茬儿桌上,顺口接上话茬儿:" 是啊, 我这儿就等你们弟妹从上海回来立刻准备结婚呢。" 他说着把菜摆好,三人坐下 来开喝。王振春可是好一阵子没沾过酒了,他拿起桌上的酒瓶用牙咬开瓶盖儿, 先把瓶口凑近鼻子下深吸一口气,然后瓶口下移,塞进嘴里猛喝一口。一股浓烈 的辣味呛得他连着咳嗽几声:" 这酒真够冲的,闻一下直奔脑门儿。跟农场的稻 香酒差不多。" 郑强抓过酒瓶,用手掌在瓶口抹了一把,对着嘴喝了一口,把瓶 子递给余亮说:" 该你了。小余,实话告诉你们,这可是库尔勒地区最好的金泉 白酒呢!一般人根本见不到。我这是为庆祝咱们哥儿仨重逢,也为了答谢你们当 年的救命之恩,尤其是小余,被我连累蹲了几年大狱,兄弟我借这桌简单的酒菜, 表表我的歉意……" 接着三人边喝边聊几年分别后各人的情况。 三人正聊得欢,只听外边" 呯!呯!呯!" 接着响了几声枪响。因为夜深人 静,枪声特别清脆。王振春闻声立刻面色大变,连忙站起身躲在窗后侧身向外看, 同时惊慌地说:" 小辣椒,是不是来抓我们的?" 郑强稳坐桌边没动弹:" 王大 哥,你别疑心生暗鬼的,你们一直在塔里木呆着,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最近各造 反派都在搜罗武器,这附近有一个军工厂,生产双筒高射炮。连这种兵器全让造 反派搬出来了。不少人从来没放过枪,这是他们过枪瘾呢。" 听了小郑这番话, 王振春的心才定下来,又坐回桌边喝酒。小郑把第一瓶最后一口喝下去,又抓过 第二瓶,咬开瓶盖,交给小王说:" 不过最近你们支队派了一个班民兵,在库尔 勒地界儿专门搜查你们北京人。这里都已经传开了,你们是北京发配来的牛鬼蛇 神,是黑五类。所以你们还是以小心为上。你们就在我这屋里闷头睡大觉,我尽 快安排你们坐车上大河沿火车站……" 听到这儿,王振春把嘴里的酒吞下去,酒 瓶递给余亮,抢过话茬儿说:" 先别算计送我们俩上车站。明天你亲自开着车去 支队部卫生队,把邓玉亭的老婆童玛丽接过来。我们说好了一起回北京的,这算 是哥哥我求你了。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郑强又端起酒瓶儿[ 扌周] 了一口, 然后夹了一块红烧肉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儿地说:" 王大哥,你的事儿就是我的 事儿,只是你们怕是不知道:前几天正巧我在你们支队部开生产调度会,赶上一 大队的北京人示威闹事儿,支队派民兵连把几百人包围在大礼堂里。步枪、机枪 一个劲儿冲天开火,吓得那帮孙子全他妈散了。民兵连抓了不少人,把禁闭室都 挤满了。还有人被押回各连整训。也有些人趁机逃跑了。我亲眼看见那些民兵用 枪托子、木棍子打人,真够狠心残忍的。可也不怪别人,就我耳朵里,这几个月 就灌满了这些十三处来的孙子们干的坏事儿:干干净净的招待所,让他们白吃白 住还在床上拉屎。整块毡子让他们剪得零零碎碎。可以说是坏事做绝了,恨得支 队部的人咬牙根儿。所以你们明天千万别出门,我开着车去接人……。" 五、童玛丽也自由了通往塔里木惟一的木桥旁边,支队司令部的地窝子群中, 这几天煞气冲天。继民兵连镇压了" 八·八战斗团" 的请愿行动之后,这几天三 个一群、五个一组的民兵,荷枪实弹地日夜在支队部所在地周围巡逻。再加上萧 瑟的寒风卷着漫天的尘沙,时不时弥漫在地窝子群中。往日那人来人往的忙碌景 象不见了,只有新贴出、挂出的"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 阶级斗争一抓就 灵" 、" 坚决打退牛鬼蛇神、黑五类的猖狂进攻" 之类的横幅标语,在凛冽的寒 风中挣扎舞动。 在地窝子群的南方边缘地带,有两排没来得及糊草泥的土坯房,并列在十几 个地窝子土包之中,不时有身穿白衣服的人在房前屋后走动。这里就是工程支队 司令部直属的卫生队驻地,土坯房是医生办公、看病的地方,周围的地窝子则是 宿舍和病房。童玛丽和刘君英、李连锁,就住在其中一间地窝子里。 李连锁刚被送到卫生队的时候,医生诊断为先兆性流产,并立即给予保胎治 疗。可是经过几天的治疗,病情不见好转,医生请示了支队政委批准,送库尔勒 地区医院治疗,并由童玛丽陪同去护理。这一下小童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从 库尔勒逃跑的机会多了:担心的是怎么通知王振春来找她?就在她六神无主、心 焦气躁之时,当天发生了一大队" 八·八战斗团" 率众示威的事件。原定送李连 锁的汽车,被紧急派往民兵连运送民兵去了。事件平息的第二天,李连锁因当夜 被枪声惊吓,造成流产并出血不止。卫生队长去找政委汇报情况,要求紧急组织 血源给病人输血救治。但是,听说是北京人的老婆,没人愿意献血。这时候已经 当了政法股副股长的白忠提出:" 让禁闭室那帮小流氓去献血吧!" 结果被关禁 闭的人听说是为救北京人的老婆,个个二话不说,争着捋胳膊。就这样,李连锁 捡了条命。经过一段时间调治,她和刘君英基本上都痊愈了。童玛丽这时候整天 闲着没事儿干,她原想回连里去一趟,看看王振春怎么还不动身跑?又怕再出不 来就跑不成了。她和邓玉亭虽然是夫妻,但此刻她的心全放在王振春身上。所以 她没事儿就往地窝子外面跑,到县城区" 逛街" ,以熟悉周围的环境和方向。 三天前,戎指导员来到支队部开紧急会议,没事儿总往她们地窝子里钻。老 戎对黑不溜秋、满脸正气的李连锁和一身稚气、奶味未干的刘君英都不感兴趣。 他是看上了身材苗条、漂亮大方的童玛丽了。" 这娘儿们一定够味儿,说什么也 得在我那母老虎搬来之前弄到手!" 戎昊臣打定主意后,这几天除了开会、睡觉 之外,他总扎在童玛丽身边没话搭拉话儿。童玛丽知道这个老西儿不好惹,她不 敢得罪他,只有装出笑脸来应付。她想向戎昊臣打听王振春的情况,又怕引起他 的怀疑。只有用话引戎昊臣去讲:" 指导员,咱们连没有您还真镇不住这帮人。 像王振春那样在农场调皮捣蛋的人,都让您调治得老实多了,再也不敢惹事生非 了。" 老戎听了这话,心里美滋滋的:" 不是我夸大口,过去在劳改队里再凶的 犯人,到我手里头,还不是服服帖帖的!你们这帮城市娃子能比四川土匪凶?王 振春这一段老实多了,只要他真心改正,听我的话,让他当个生产班长绝对行! " 戎昊臣这一顿吹,让童玛丽心里吃了颗定心丸。" 小王这一招忍的招数,算是 初见成效了。" 她知道下一步小王就该寻机会逃跑了。可是从营区到支队部有几 十公里路,汽车也要跑两三个小时呢,何况路上还有支队其他单位和民兵设的路 卡!她担心王振春累个贼死半路上又被抓住,那就前功尽弃了。所以老戎后边又 吹了些什么话,她全没听进耳朵里。只是戎昊臣见她听得眼睛都直了,心中一喜, 不由得伸手抓住小童的细手揉搓起来。这一下把小童" 惊醒" 了。她立刻轻轻推 开老戎那双粗手,冲旁边床上的小刘和小李努一下嘴,小声说:" 指导员,您先 坐着,我出去方便一下就回来。" 走出地窝子,小童深吐了一口气儿,彷佛把刚 才坐在身边的戎昊臣嘴里呼出的臭气全吐了出去。而后她来到路边的一处沙丘上 坐下来,眼看着塔里木的方向望着。直到听见上班钟响,看见戎昊臣从地窝子走 出去的身影,她才回到地窝子。 这天早晨吃过早饭,小刘和小李立刻忙碌地收拾东西。因为昨天晚上戎昊臣 来通知她们三个人,今天上午和他一块儿坐拉物资的汽车回连里。这两个涉世不 深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欢乐,尤其是李连锁,马上要和胡言明相聚,是她梦寐以求 的事儿。可是童玛丽却坐在床边发愁:她心中犹疑不定,如果就这样回连,再想 跑就比登天还难了。况且她一想起戎昊臣那瘦长的脸、满嘴黄板牙儿和嘴里喷出 的烟臭,就感到恶心。回去了,这个老西儿肯定会对她下手。她一个弱女子,肯 定逃脱不了遭蹂躏的结果。唯一可行的办法是逃跑,小王不来,就自己一个人跑! 她想动员眼前这两个女子跟她一块儿跑,可看到小李喜孜孜的样子,她打消了这 个念头。此刻她心里乱极了,而小李见童玛丽仍坐在床边不动手,有些奇怪:" 童姐,您怎么还不快收拾?一会儿汽车来了,就来不及了。" 小童心里被她这话 搅得更乱了,她索性站起身提起桌上的军用水壶说:" 就这点儿东西,有什么可 收拾的?我先灌点儿开水,准备路上渴了喝。" 说着走了出来,边走脑子里不时 交替闪现出戎昊臣那令人厌恶的嘴脸和邓玉亭那阴沉忧郁的面孔。 本来是去伙房灌开水的她,脚步却把她带到公路旁的沙丘边,她站在路边伸 手摸摸怀里早就藏好的钱和粮票,望望那仍不见王振春踪影的方向,咬咬牙。她 决心不能放过这最后的逃跑机会。" 跑!就是死在路上也认命了!" 她摇头向两 边望望,准备有汽车过来就伸手截车。可是往塔里木方向看出老远,也不见一缕 汽车卷起的沙尘。正在她焦急眺望之时,身边却" 吱" 地一声,一辆往塔里木方 向行驶的汽车稳稳地停在她的身边。童玛丽往后退了几步,躲避冲过来的灰尘, 心里骂:" 真他妈背运,要挡的车没有。不需要的车倒自动停下来了。" 这时只 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从驾驶室窗口伸出头来冲小童问:" 喂,老乡!工程支 队卫生队是在这儿吗?" 小童侧身一指身后的地窝子群回答:" 这一片地窨子全 是卫生队。" 她这一答话,令那位司机眼睛一亮,只见他推开车门径直跳了出来, 走近小童,眼睛四下望一下,低声说:" 听您的话音儿也是北京来的姐们儿,跟 您打听一个人行吗?" 司机这时说话的腔调让小童听着耳熟。她不由得心里一动, 忙问:" 你是哪儿来的?打听谁?""有位叫童玛丽的姐们儿你认识吗?""你是谁? 打听她干什么?" 司机又四下望望,焦急地用征询的目光盯住小童说:" 别的话 先别说,你先告诉我童玛丽在不在这儿?我受朋友之托,找她有急事儿!" 童玛 丽这时也顾不了许多,她直筒筒地说:" 我就是童玛丽,谁让你找我?""认识王 振春吗?" 司机声音低得只能让小童勉强听到,而且他又往小童身边凑近几步。 见小童点头,他从兜儿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塞进小童手里。童玛丽展开一看, 眼睛顿时一亮" 是小王的字迹!" 司机见她很快看完纸条,就急问:" 条儿上的 意思,你明白了吗?快上车,咱们立马儿走!" 小童迟疑了一下,自语说:" 我 是不是回去跟两个妹妹说一声,顺便把洗漱东西带上?" 司机毫不客气地伸手拉 住她的胳膊急往车边走:" 别那么婆婆妈妈的了,要让别人发现了,连我他妈的 一块儿玩儿完!快上车!" 说着把童玛丽推上驾驶室,汽车一转头,奔库尔勒方 向疾驶而去…… 六、余亮大意被抓回就在童玛丽逃跑半个小时之后,戎昊臣带着材料员兼保 管来到卫生队的地窝子。这次紧急政工会结束了,会议是在政法股副股长白忠的 建议下召开的。支队司令部内主张镇压这帮北京人的一派在得到师司令部造反派 的同意后,成功地镇压了一大队" 八·八战斗团" 的造反行动。白忠立即建议利 用冬季工程停止施工之际,在各连展开整顿纪律、打击坏人的运动。运动方式沿 袭北京劳改农场的习惯做法。拔尖子、斗溜子,敲山震猛虎,杀鸡吓唬猴儿,以 利来年工程顺利施工,也有利于加强连队管教工作的开展。会上白忠具体地把农 场开展冬训批斗会的做法一一讲解:" 切记要发动利用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去斗极 少数坏人,只要分化瓦解工作做到家了,批斗坏人的招数这些人全都门儿清,不 要你们教……" 会开完了,戎昊臣在会上也表了态,一定要把本连的革命工作抓 紧抓好。具体的运动开展步骤,他心里全谋划好了。从会场出来,正碰上材料员 押着两车施工材料来找他,接他回连队。于是老戎兴冲冲带着材料员来到卫生队。 此刻他心里特美:" 把这帮浑小子震住了,腾出劲儿来玩玩儿这帮北京小娘们儿, 也开开洋荤!" 可是当他走进地窝子里,只见两个稚气未退的小娘们儿正坐在床 边聊天。东西全收拾好了,就是不见童玛丽的影子,她的床铺也没收拾。戎昊臣 心急火燎地问:" 嘿!童玛丽上哪儿去啦?她怎么没收拾东西?" 小李忙回答指 导员的质询:" 刚才童姐提着水壶去打开水,说是路上喝,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 小刘也补充了一句:" 是不是要回连了,童姐上街去买点儿东西吧?" 戎昊臣 眼珠儿一转,忙吩咐:" 你们俩帮她把东西收拾一下,她回来马上上车走!" 说 完坐在床边看着两个女子收拾东西。突然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 这个娘们儿 会不会跑了?" 想到这儿,忙站起身来走到小童床边问:" 童玛丽的钱包、粮票 在不在?" 小李在枕头下、褥子下翻了翻说:" 没有钱包!" 戎昊臣闻言心头一 惊,立刻命令材料员:" 你在这儿看着她们俩,寸步不离。等我回来立刻就走! " 说罢转身大步出了地窝子,在卫生队四处转转,向医生们打听,都说没见着小 童。戎昊臣立刻赶到通往县城街上的唯一通道——塔里木河上的木桥,向设卡看 守木桥的支队民兵打听有没有童玛丽模样打扮的女人过桥,得到否定的答复,老 戎意识到问题严重了:" 这个臭娘们儿十有八九是跑了!" 因为他知道,在新疆 这个极度缺少女人的地方,一个像童玛丽这样漂亮的骚娘们儿,只要冲司机一笑, 就准能让司机停下车把她捎走。为了证实他这个想法,戎昊臣来到卫生队附近公 路边上观察一番。果然发现路边有清晰的车轮痕迹和汽车转头开走的印迹,证实 了他的想法。 他立刻飞奔去政法股找白忠。白忠此时是专门负责指挥民兵抓捕逃跑人员的 工作。他一听戎昊臣的话,二话没说,立刻亲自和戎昊臣一块儿率四个民兵乘坐 支队部临时调给政法股专用的一辆汽车,往库尔勒追去。 秋风挟裹着寒气,笼罩着库尔勒县城。这个南疆重镇的惟一一条代表城镇的 街道,只是几百米长的一条土路。路两边是地区行署机关的砖砌和土坯砌的办公 房屋及唯一一座商店。因为开展" 文化大革命" 的原因,房屋墙上和路边建筑上 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商店也是十天有八天不开门,只有路旁的" 工农兵食堂 " ,因为干革命的人们同样需要填饱肚子而生意兴旺。一股浓烈的燉羊肉的香气 飘逸在空中,距这家食堂有百米远,也就是这条县城标志的土路边缘,有一个土 坯砌就、黄土粉刷墙面的大房子。黄土墙面上用白灰写着" 客运站" 三个大字和 一行维吾尔文的小字。客运站的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其中一扇已经散架,挂在 门框上。大屋内四个窗户不知何故全用土坯砌死了。所以屋内黑暗异常,刚进屋 的人得站在门口眯着眼好半天儿才能看清屋里的人。 对着门的墙上开着一扇小木窗户,窗旁墙上用墨笔写着" 售票处" 三个小字。 屋内靠墙有四五个维族人在铺着毡子的地上坐着、躺着。不知他们是把这里当" 旅舍" ,还是静等买车票外出的。因为上级规定,每三天有一辆架着蓬布的解放 牌卡车从这里出发,运送旅客去大河沿火车站。明天就是有车的日子,所以除了 这些以此为" 家" 的维族人,还有几个穿黄衣服的上海青年和穿杂色衣服的人在 售票窗口散站着。几个上海人咿哩哇啦说着其他人听不懂的话,其他人都木呆呆 地站着,目光毫无目的地在黄色墙上扫射。这时一个剪着" 寸头" 的脑袋,从完 好的半扇门边伸进来。扫视屋内的所有人之后,外罩蓝色制服的身子从门后闪出 来。前脚虽然迈进门里,后脚却仍站在门外没动。他一双大眼又仔细搜寻一遍屋 里人,确认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之后,才挪步进入屋内。 他就是潜住在郑强家的余亮。昨夜不时响起的枪声和小郑的一番话,让他心 神不安,一夜没睡好。他盘算着早点儿离开这凶险之地。因为支队民兵一直在这 弹丸之地巡查搜捕他们,只要听见北京口音,立刻抓捕。而且枪弹不长眼睛,万 一出外解手脑袋撞上子弹小命儿就扔在这" 番邦外国" 了。更担心的是:万一被 造反派发现,更会给小郑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思来想去,他决定得尽快离开这里。 进疆住在库尔勒兵站那一夜,他已经转弯抹角向服务员打听好了这里的客运状况 和坐车地点。所以他立刻向王振春提出去客运站打听车况,如果有车立刻离开此 地。小王当然不同意,一来童玛丽还没到,二来人生地不熟,又是一口北京话, 万一碰上支队民兵,就前功尽弃了。小余见说不服小王,也就不再坚持,过了一 会儿,假说外出解手,溜出了小郑家。 巧的是:正好两位司机在说话,一位说:" 明天你开班车去大河沿,下午检 查一下车况,把蓬布挂好,别误明天的班期。" 另一位司机答应着:" 王调度, 您放心!不会出差错的。" 小余听见他们的话,知道明天有班车去火车站,心里 特别高兴。本想向他们打听卖车票的地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小心翼翼边察 看周围的动向,边在这惟一不长的" 街" 上寻找着。好在就这么块屁股大的地方, 老远他就看见" 客运站" 三个白字了。他巡视一下四周,见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就加着十二分小心,看好了退路,做好随时奔逃的心理准备,这才潜入" 客运站 " 房内。他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才松了口气,双手插进裤兜里, 装作悠闲地站在离门最近的人群边儿上注意听着人们的谈话。大约过了一个小时, 只听售票窗口里边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屋里散站着的人们立刻往窗口处拥过来。 几十个人拥成一团,挤过来、推过去。余亮站在后边不着急地看着。" 还没卖票, 瞎挤什么?" 他打定主意,等一开始卖票,看看多少钱一张,准备好三张票的钱, 再施展" 溜边加塞儿法" ,买了票立刻离开这里回去。这时从门外又进来几个人, 余亮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口卖票,没留神身后进来的人。这几个人正是追赶童玛丽 的戎昊臣、白忠等人一上汽车,戎昊臣就对白忠说:" 估计她即便赶到库尔勒, 一准去客运站买票或者在公路边儿上拦车往大河沿跑。咱们先去公路口搜一搜, 再上客运站查去!" 库尔勒地处天山余脉脚下,公路出了库尔勒地界立刻就要爬 山。所以戎昊臣带人在山口路边四下搜寻守候有两个小时,除了刺骨锥脸的寒风 卷着沙尘在山下戈壁滩上呼啸之外,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几个被风吹得脸疼的 民兵有些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催戎昊臣离开这个旷野荒郊的公路旁,到客运站和 街上去搜。戎昊臣只好和大伙儿一起先奔客运站来。 一进门儿,白忠一眼认出了余亮,他刚要指挥民兵去抓余亮,被老戎一把抓 住胳膊,俯在他耳边说:" 慢着,等他买了票出来,看看有没有同伙,再抓。" 余亮费了吃奶的劲儿,脑门儿都沁出细密的汗珠儿,手里捏着三张车票,挤出人 群,径直往外走。心里美滋滋的:" 得!齐活儿!明天一早就能坐车往家奔了! " 出了大门儿,小余大步量地地飞奔起来,走到" 工农兵食堂" 门前,他站住脚。 一来买上汽车票了,心里高兴,二来刚才这一阵紧张的推挤,让他出了点儿汗, 肚子真饿了。他伸手摸摸内衣兜儿里还剩的几块钱,想着花上一块钱弄上两大碗 " 羊骨头" 啃啃。这时候他不由得回头张望一下,这一瞧就把他吓得两腿一软。 因为他看见白忠正和几个持枪的人紧随身后呢。他下意识地撒腿就跑。白忠他们 没料到余亮会突然回头,等看到余亮往前跑,这才意识到这小子想要溜。于是白 忠高喊:" 站住!余亮!我认出你啦!再不站住我要开枪了!" 几个民兵也飞奔 追去,戎昊臣却没跟去,而是闯进" 工农兵食堂" 去搜查童玛丽。余亮不敢往汽 车队跑,慌忙之间他奔了公路。想着碰上汽车玩了命也得扒车逃走。这时候几个 民兵冲天开了枪,枪声震耳,吓得小余一下子趴在地上,被赶上来的白忠一脚踩 着。几个民兵上来用麻绳五花大绑地押着余亮往回走。 郑强带着童玛丽回到家里,小童一见着王振春,眼圈儿就红了。没有郑强在 场,她会抱着小王痛哭一场的。郑强屁股刚坐到椅子上,突然想起:怎么只小王 一人在家?" 唉!余亮上哪儿了?" 小王正忙着给小童倒水洗脸,顺口应了声: " 他说去解手,可有好一会儿时间了,我又不敢到外边去找。你去厕所看看吧! " 小童刚擦完脸,郑强风风火火地跑回来,焦急地对小王说:" 厕所根本没人! 我打听了一下,开班车的王师傅说,看见从咱们房子出去的人奔街上去了。他没 告诉你上哪儿去吗?" 王振春突然想起余亮要上客运站的话,就对郑强说了。郑 强着急地一拍大腿,眉头紧皱着说:" 这小余真叫拧,告诉他别出去乱跑,偏不 听。得!我赶紧开车出去找找。你们两人可千万别离开这屋子了!" 小郑把车刚 开出汽车运输公司大门,拐上了大街,老远就看见几个持枪的民兵五花大绑押着 一个人往街内走来。他定睛一看,被绑的正是余亮,心说:" 坏了!小余被抓住 了!" 而且他认出跟在小余身后的人正是农场来的白忠。这下他不敢下车了,万 一自己让姓白的认出来,或者小余情急之下一喊自己,就会坏了大事儿。他也想 到自己在车队是个调度,又是造反派小头头儿,完全可以喊上十几位兄弟来把小 余抢走。可是又一想:北京" 牛鬼蛇神" 、" 黑五类" 的名声,早在库尔勒地区 传开了。自己邀人去抢" 坏人" ,岂不是自讨苦吃?无奈,他只好忍痛坐在驾驶 室内,双目注视着被麻绳勒得一脸痛苦状的小余。这伙人走近车旁,只听一个瘦 长脸的人正在喝问:" 老实交待!童玛丽藏在哪儿?快领我们去找!还有几个同 伙?一块儿交代出来,可以宽大处理!" " 就我一个人!没有同伙儿。我也不认 识童玛丽!" 余亮梗着脖子咬住牙回答。他身后的白忠伸手一拳打在小余后背上, 打得他往前一个趔趄。" 浑蛋!都是农场来的,你不认识童玛丽?顽抗到底只有 死路一条!" 余亮强站稳脚步,回头怒目注视打他的白忠,吓得白忠立刻躲到一 个民兵身后。那个民兵用枪口戳着余亮的前胸,喝令:" 老实点儿!不然打死你 这个逃犯!" 这时候小余的目光扫到了车内的郑强,他冲小郑轻摇摇头,然后迈 大步朝前走去。郑强望着小余的背影儿,心里涌上一丝悲意。但他瞬即想到:小 余是救不出来了,明天一定要把王振春、童玛丽立即送走。他头伏在方向盘上思 忖着:" 找个司机带走不成问题,可是让人有点儿不放心,最好是自己亲自送走。 可是现在自己当了调度员,一般是不开车的。" 他心里琢磨着主意,突然从肚子 里冒出一个" 坏主意" 来。他盘算着,明天早晨队里的张师傅要出车到大河沿火 车站拉货,这个人平日好喝两盅,常拽着小郑抿两口。郑强打定主意在这位酒友 身上找办法。想好之后,他立刻开车奔县医院而去。 从医院回来,小郑停好车,立刻奔张师傅家走去。张师傅正在家中脱工作服 洗手,他老婆在厨房炒菜。小郑进门,一眼扫到桌上已经摆好了小酒壶,他搭讪 着说:" 张师傅,车检修好啦?明天这趟活儿可别出麻搭。" 老张把毛巾甩在脸 盆里,顺口回答:" 小郑你放心,我开了十年车了,这个道理我懂。来!陪我灌 两盅!" 说着拉小郑坐下。这时候张师傅老伴儿在厨房里喊:" 老东西,快来端 菜!" 见老张走进里屋,小郑迅速从兜儿里掏出一个白纸包,把包内一种白色晶 状粉末丢进酒壶里。用手抓住壶晃晃放好。老张端着菜进来,郑强端起酒壶把两 个杯子倒满,然后端起酒杯说:" 张师傅,我还得去看看王师傅的班车收拾好没 有?这样吧,我干了一杯就去看看,回来再陪您喝。" 说完手指捏着酒杯,用手 掌侧面挡着老张的视线,双唇紧闭,把一杯酒全倒在嘴唇外。然后大手在嘴上一 抹就走了…… 回到家里,小郑把余亮被抓的事一一道来:" 小余是救不出来了,以后我再 想办法。你们两人明天一早就走,争取晚上上火车。这里呆不住了。" 童玛丽着 急地问:" 明天有车吗?" 小郑胸有成竹地回答:" 车的事儿我安排好了,由我 亲自送你们走。" 然后出门去找了些白菜、土豆和猪肉,又弄了一瓶当地产的散 酒,由童玛丽下厨做饭炒菜,三个人坐下来吃饭。小王端起酒来看着小郑,叹了 口气:" 唉!小余命也太苦了,好容易逃出虎穴,又入狼窝。但愿他能平安渡过 难关。到北京我得上他家看看大妈去。" 小郑一口把杯中酒吞下肚,轻轻摇摇头 :" 说来他也真是命苦!当年我伤了人,他替我坐大牢。如今为了不给我找麻烦, 他冒险去买票,又遭了难。刚才那几个民兵连踢带打地逼问他,他一口咬定没同 伙儿,还直冲我摇头,真够哥们儿的。我一定找机会救他一把。" 三人正聊得欢, 只听屋门外有人用颤巍巍的声音叫着:" 小郑……在……家吗?" 郑强一听,心 里明白,张师傅来了,他低声嘱咐小王二人:" 记住,当着来人面千万别说话。 只点点头就行了。" 说完立刻提高调门儿答应:" 是谁呀?进来吧!" 只听门响 一声,张师傅晃悠着走进来,一见屋里的小王二人,站住脚看着他们,嘴里说: " 哟?你屋里有客人呢?" 小郑手指二人说:" 这是从阿克苏来的两口子,回口 里探亲,我一个老乡介绍来的。我正要找您把他们捎到大河沿去呢,您明天车上 有地方吗?" 小王和童玛丽站起身冲着老张点点头。张师傅忙说:" 别客气!坐! 坐!" 然后用手一拉小郑往屋外拽,出了屋门儿,他声微气弱地说:" 小郑,我 今天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东西,还是肚子受了寒,从你走之后到现在,我跑了五 趟茅房了。这会儿拉得我头昏眼花腿发软,明天的车我怕是出不了了,你另派别 人吧。" 郑强一听,假装着急的样子:" 哟?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天都黑了,您 让我找谁去呀?何况派车单都开了。我看吃点儿药明天早上就会好的,我这儿还 有点儿阿斯匹林,给您找几片吃吃。" 老张一听,火儿了:" 你别拿我开心,拉 肚子吃阿斯匹林,管用吗?反正我明天出不了车了,要找不到别的人,干脆你替 我跑一趟算了。回来我请你吃炖羊肉行不?" 小郑装作沉思的样子,又假模假样 扳着手指头数了一遍队里的车,然后叹口气:" 唉!谁让我老上您那儿蹭酒喝呢, 算我倒楣!您的车都检查好了吧,机油、汽油加够了吗?" 老张从身上把车钥匙 摘下来递给小郑:" 全弄好了,你到我家,没瞧见我刚进屋吗?得啦!就辛苦你 一趟吧。" 说完,晃晃悠悠走了。 看着老张出门儿,小郑上前把门关好,进到里屋捂着嘴笑个不停。小王奇怪 地问他笑什么?他把给张师傅酒壶里下泻药的事儿一说,连童玛丽都逗乐了。小 王用手指点着郑强的脑门儿:" 好小子,你肚子里坏水越攒越多了。" 白忠和戎昊臣一行人押着余亮在库尔勒惟一的大街上来回走了两趟,白忠拳 打脚踢,民兵用枪托戳小余屁股和腿,打得余亮嘴角挂血,双腿一瘸一拐的,却 一声不吭。戎昊臣喝令他说出童玛丽的下落,小余心里高兴地想:" 童姐也跑出 来了。" 他嘴里咬定:" 我不认识也没见着过童玛丽!" 这一句话又招来白忠的 踢打和责骂:" 你小子睁眼说瞎话!童玛丽你会不认识?今天不老实交代,就让 你吃黑枣儿!看你小子嘴硬还是枪子儿硬!" 说着从怀里掏出" 五四" 手枪," 卡" 地一声打开保险,枪口对着小余的脑袋,吓得戎昊臣和几个民兵直往旁边躲。 余亮昂着头紧闭双唇,铁青着脸,面对枪口怒目瞪着白忠。两人对峙了几分钟, 白忠当然不敢开枪,只好找个台阶儿下:" 好小子!你敢跟无产阶级专政对抗, 今天把你关进禁闭室,也让你知道知道我白忠的厉害。押上车,回去!" 看着白 忠气得脸发白,戎昊臣也不敢再坚持带余亮沿街搜寻童玛丽了。只好上车回到支 队部。 【阿印简评】张礼,是本书中一个反面人物的典型。他的坏,不像尹志奎那 样摆在明面儿上,而是抖机灵玩儿" 阴" 的。但却又是全连人人都看得见,都知 道他坏。因此他是一个" 多面" 不讨好的人物。他在党报工作多年,还派驻过国 外,也算是一个老干部。但是他在党内接受的是" 康生" 式的教育,在阶级斗争 的名义下,干的却是" 特务" 的勾当。错划为右派,送劳动教养,却没有触及他 的本质,还想继续使用他的人生哲学,重新爬起来。他来到新疆以后,处处表现 积极,希望得到指导员的好感和青睐。但是指导员执行的也是" 无产阶级革命路 线" ,而且也认为这个人阴险恶毒,不可重用。 张礼和张浊臣都是老干部,但是两个人有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张浊 臣的走上革命,是出于要为本阶级求解放;而张礼之辈的" 投身革命" ,往好里 说,也只是" 投机革命" ,求取的不过是个人在无产阶级专政中的政治地位。如 此而已。 戎昊臣这个人,是个天生的" 将才" 。为大将者," 一将功成万骨枯" ,只 要求战役胜利,死多少人是不计较的,至少是" 次要的" 。戎昊臣也一样。他的 心目中,只希望建立他的独立王国,只要求他的手下人人听他的命令,而不多想 别人的欢乐和痛苦。因此,作为一个连队的首长,他才会拒绝上海女知青和北京 来的这些小青年们接近并产生感情。在这一点上,他绝对不如他的老搭档王排长。 新疆是一个广阔的海洋,它容纳了来自全中国的" 河流" ——各地的支边青 年。从北京去新疆的知识青年并不多。从北京劳改农场以" 支边青年" 的身份调 到新疆去的,也不过这三批,一共才几千人。而上海则从" 文革" 之前就发动高 初中毕业或未曾毕业的、没有多少知识的知识青年到新疆去,先后许多年、若干 批,总人数有几十万。北京把劳改农场中的" 不安定分子" 送到新疆去,是为了 城市治安;而上海把这几十万人送到新疆去,真正的原因,还是上海本地消化不 了这许多劳动力。中国长期实行计划经济,厂矿建设速度慢,重工抑商的结果, 是商业相对地说不太发达,而且根本不允许个人经商。因此明明是劳动力,却变 成了包袱,不往外地输送,上海就到处是" 失业青年" 了。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新疆兵团的领导,完全应该鼓励这些男女青年在新疆成 婚安家,以安定他们的情绪。但是以戎昊臣为代表的指导员们,却因为工人们" 拖儿带女" 行动不便而阻止这一行动。 于是,更多的故事,因此而产生了。 像王振春那样的人,父母双亡,自身又有一定文化,把劳动教养以后,在北 京失去了个人的前途。发配来新疆,如果不是有戎昊臣这样的指导员向他施加压 力,是不一定会逃亡的。新疆需要开发,而有家有业的人不愿意来,也在情理之 中。这些" 犯过错误" 的人,在北京找不到好工作,特别北京又是" 无产阶级文 化大革命" 的中心,他们更加呆不住。把他们输送到新疆来,如果在政治上、生 活上对他们好一些,他们相对地倒是能够暂时安下心来劳动的。世界各地都有开 发荒凉地区的经验。像苏联开发新西伯利亚,事先把房屋都建造好了,再发动" 支边青年" 来建设,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很丰富,尚且有人因为想家而逃跑, 何况新疆当年的生活条件相当艰苦。在那样的条件下,正确的对策应该让这帮人 感到来到新疆,至少在政治待遇上比在北京好。可是像戎昊臣、白忠这样的人, 第一脑子里紧绷着" 阶级斗争" 这根弦,事无巨细都往" 阶级斗争" 方面靠,很 简单的事情往往复杂化了;第二总是迷信管劳改的那一套" 无产阶级专政" 的手 段,往往把并不存在或并不太大的矛盾激化了。 王振春等人的逃跑,证实这种" 激化" 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