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兵团的文革初期 一、戎昊臣亡羊补牢戎昊臣回到支队部,就直奔卫生队。只见保管员正坐在 地窝子门口看着李连锁、刘君英,老戎没好气地吼一声:" 拿好东西上车!回去! " 来到汽车旁,刘君英伸手抓住车厢板往上爬。戎昊臣上前拉住小刘的手似笑非 笑地说:" 你坐在驾驶室吧,塔里木风硬,别吹裂了你的脸!" 说着另一只手上 来摸小刘脸蛋儿,刘君英本能地扭脸闪开。这时候李连锁往身后扯了一把刘君英, 笑着冲老戎说:" 指导员,您是领导,论年纪您比我爸爸小不了几岁,我应该叫 您一声叔叔呢。还是您坐驾驶室吧,我们俩坐车上,她能照顾我一下。" 小李这 软中硬的话噎得老戎无话可答,只好甩手坐进车里。 汽车到达营区驻地,正赶上连队从工地下班。戎昊臣站在连部帐篷门口,背 着手看着全连工人以班、排为单位,高唱着语录歌,列队整齐地通过木桥集中在 驻地中央的操场上。赵副连长在队前训话,总结一天的生产情况。戎昊臣松了口 气,转身进了帐篷,坐在椅子上伸手掏出一支烟刚点燃,王排长板着脸闯进来了。 看见戎昊臣没打招呼,一伸手把头上的黄帽子摘下来摔在床铺上,然后往床上一 躺,没吭声儿。戎昊臣知道这位二杆子兄弟一定是心里不痛快。" 准是为他儿子 病了没准假回家探望的事儿还在生气!" 老戎心里琢磨着,想说几句话安慰一下 自己这位贴心的战友。可没等他开口,老王虎着脸直愣愣地开了腔:" 指导员, 你不在家,我犯了错误!我向你检讨!" 老戎脸上挂着笑,眯着他那三角眼说: " 行啦,别谦虚了。就冲刚才大队收工那整齐的队列,响亮的语录歌,就应当受 表扬……" " 王振春那个龟孙子跑了!" 老王甩出这句话,一下子让老戎愣住了, 手里的烟卷也抖动了一下,烟灰掸在桌上。" 什么时候跑的?怎么跑的?追了没 有?" 戎昊臣一气儿问了三个问题,老王没好气儿地回答:" 昨天上午,他和张 班长一块儿去农场照相,据张班长说,不知怎么一转眼人就没有了。派人追出两 个点儿,也不见人影儿,正打算明天往支队部送信儿呢。""还有谁跟他一块儿跑 的?""据张班长说,有一个姓余的跟他一块儿跑的。""嗯?" 戎昊臣听了心里一 愣:" 姓余的今天早晨在库尔勒被抓住,这说明他们是坐汽车跑的。还有童玛丽, 一定也是坐汽车跑的。难道是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戎昊臣深吸一口烟,沉思了 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 你不用检讨了,我跟你一样,在眼皮儿底下让童玛丽 那个臭娘们儿跑了。""什么?童玛丽也跑了?" 老王随口追问。戎昊臣没理会他, 而是自言自语地叨念着:" 王振春自打来到连里,一直在我们的严密控制之下, 他怎么会认识汽车司机的?他们三个人怎么那么巧,都是坐车跑的?" 念叨了这 几句,他突然又给自己解嘲:" 算了,反正人已经跑了,不用再为他们费脑子了。 还是商议一下连队下一步的管理工作!" 戎昊臣这才把这次支队部紧急政工会议 的内容大致向老王讲述一遍。 两个多月前,一大队成立" 八·八战斗团" 的造反组织,并要求支队领导承 认他们的组织合法。在承认与否的问题上,支队司令部内发生了分歧。支队领导 班子在造反派冲击下已经对支队工作失去控制权,以余副政委为首的红二司造反 派,则赞同本派白忠的意见,主张坚决镇压取缔。而少数派红一司却同意王守仁 的意见,认为一大队的工人大部分是" 强劳人员" 。他们和二大队的劳改、劳教 就业人员性质不同,是纯粹的人民内部矛盾分子,应当视为公民,有成立造反组 织的权利。因为红一司是支持党委领导的,所以当时还存在的支队党委班子和红 一司的意见一致。因此支队部对一大队的" 八·八战斗团" 采取观望默认的态度。 可是前不久事态发生了变化,使支队部各派采取了统一的镇压行动。 原来" 八·八战斗团" 的刘胜说服了其他几位头头儿,准备联合二大队各连 的人一起行动。可是王振春走后一直没有回音,他们派了瘦猴儿等人去二大队联 络,也被二大队的人抓起来押送支队部了。为此刘胜还组织一次几百人的游行示 威,去支队部把瘦猴儿等人要回来。眼看联合行动不可能了," 八·八战斗团" 的头头儿们决定立刻启程到支队部去请愿:要求送他们回北京,去造北京公安局 走资派的反。他们向支队领导递交请愿书后,支队长一面安排他们在支队大会议 室集中,让伙房给大家做米饭、炖肉招待。另一方面紧急召开支队党委扩大会, 把几个造反派头头儿找来研究紧急对策。会上白忠把这几批北京劳改农场就业人 员调来兵团的真实背景讲了出来:" 这是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为保卫毛主席、 党中央作出的战略部署。把所有公安系统的坏人全部清出首都,这是中央批准的。 所以对这些人应当严加管束,包括强劳的人在内,决不能放任自流。否则是对人 民对党的犯罪……" 原来持反对镇压意见的王守仁一派也改变了态度,王守仁说 :" 老白说的是实情,为了保卫首都、保卫' 文化大革命' 运动的中心,才把这 些人清出北京的。现在说什么也不能放他们回北京……" 不等会议作出决定,红 二司头头、掌握民兵连的余副政委立刻派白忠去调民兵连火速前来镇压" 八·八 战斗团" ,并传令:" 对敢于顽抗的格杀勿论。" 而此时在大会议室吃饭的人们 也发生了分歧。以刘胜为代表的少数人,以为不必等党委表态,大伙儿立刻动身 向库尔勒进发。但大多数人不同意:" 咱们是堂堂正正的支边青年,是兵团派车 接来的。他们应当派车送我们到火车站,咱们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刘胜见自己 的意见被否定了,也就不再坚持,但他让自己的心腹人瘦猴儿赶紧去支队部小会 议室后墙偷听一下那边开会的动向。结果在支队部民兵包围大会议室之前,刘胜 带着少数心腹人溜出去仓皇逃走了。支队部在镇压了一大队的" 坏人闹事儿" 之 后,得到上级领导的首肯。于是白忠提出要先下手为强,在二大队各连开展镇压 活动。所以支队部召开二大队各连干部的紧急政工会议,布置发动积极分子,孤 立打击少数坏人的工作。 王金昌听了戎昊臣的叙述,着急地问:" 那咱们下一步怎么闹?" 戎昊臣慢 条斯理儿地说:" 支队党委要求各连清理骨干队伍,把出身不好、犯政治错误的 班长全刷下去。这个工作咱们走在前边了,这次会上还得到余副政委的表扬。下 一步确立各排、各班人员里的团结重点、批斗重点,安排全连人员学习毛主席的 文章《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组织对一些人的反动思想和破坏纪律的言行进 行批判。还要选一些出身好、过去犯错误轻、年轻力壮的人,组织" 护连队" , 保卫连党支部和干部。结合这次王振春、童玛丽的逃跑成功,说明连里暗中一定 存在反革命组织或者反动小集团。他们也许会密谋暗杀干部造反,咱们不能不做 好各种准备,要先下手为强。王振春和童玛丽不谋而合的逃跑,一定有人暗中配 合。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姓童的丈夫邓玉亭一定知情。让十班张礼主持开邓玉亭 的批判会,发动全连开展揭发检举。批判先从本人对过去所犯罪错的认识开始, 由浅入深,争取运动在开春前结束。给明年的施工生产、大干快上打好思想政治 基础……" 戎昊臣把自己事先想好的方案一一摆出来,他和老王多年的交往,已 经是无话不谈。王金昌开始只是静静地听着,后来就站起身来在帐篷里来回踱步。 这是他陷入沉思的习惯动作。戎昊臣深知自己这位老友的脾性,所以说完话只是 默默抽烟,瞪眼看着老王。果然,老王踱步走到老戎面前停住了。他斩钉截铁地 说:" 不中!俗话说,人心隔肚皮,你敢说对这些劳改队滚过来的人知根知底啦? 依我看,先沉住气儿,再看看。一来前天大队长发了话,让咱们在上冻之前一定 要完成纵线调土和水下挖泥这两项工作。我想这两项活儿上冻前不干完,明年开 春就没法儿干了。二来利用施工期间大造舆论,说是连里有暗藏的反革命活动, 让他们互相揭发,不让他们抱成一团儿。至于开展批判,也只能从邓玉亭支持逃 跑的事情入手,对咱们认定的重点人物,先安排积极分子盯着。等天气大冷了, 工程干不了了,再停工整他们。这一阵子天还不太冷,逼急了这些人联起手来, 不说造反,就是再跑几个,咱们跟上级也没法儿交待呀……" 戎昊臣听到这儿, 把手里的烟猛吸一口,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他把已经烧到手指的烟头一甩,斩 钉截铁地说:" 不行!这次支队政工会一再强调要狠抓阶级斗争。不把这帮人整 服了,他们能好好儿给你干活儿?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瞧前一段批了王振春, 连里的工效不是狠往上窜吗?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知道邓玉亭的问题有 多严重吗?他狗胆包天,竟敢公开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领导,主张资产阶级 专政。这种人咱们不及时揭发批判,让上边领导知道了,到时候挨批斗的就该是 咱们了!" 老王偏着头,一只好眼盯着老戎看,头轻轻地摇着说:" 不会吧?邓 玉亭不就是十班那个白面书生吗?看他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样子,能有这么大胆 儿?别不是那个张礼又没事儿找事儿吧?那种人我怎么瞧都不是东西,你倒拿他 当宝贝,言听计从。别忘了,他可是个右派……" " 我知道,他不单是右派,还 是个极右分子。" 戎昊臣迫不及待地打断王金昌的话:" 可是你别忘了,这二百 多号北京人,都是犯过错误的,只要能听咱们的话,帮咱们做工作,咱们就得充 分利用他们。毕竟他们这些人相处十来年,互相知根知底。对邓玉亭的严重罪行, 张礼以前向我揭发过,还提了不少加强管理的好主意。这个人尽管过去犯过严重 错误,但他今天乐意靠拢党支部,向咱们提供情况,咱们就应当欢迎他才对。" 看到王金昌不吭声了,老戎火气压下来一点儿。顺手掏出烟来丢给老王一支,自 己拿起一支在鼻子下闻闻,又放到桌子上,接着说:" 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 是阶级斗争这根弦儿绷得不紧,不然,以你跟师长的关系,还不早升个连长、营 长当当了?张礼提出加强连队管理的十条建议,我觉得也不错。比如不许外出, 到农场商店买东西由各班班长代办;出收工排队点名,唱语录歌和革命歌曲,防 止有人趁乱逃跑;不许乱串班、串帐篷,更不许单身汉串家属小屋,防止他们组 织小集团密谋造反;不论工地还是营区,解手必须两人以上同去,而且不许超过 一百米,违反者以逃跑论处。等等。他还提出应当在营区内树几块大语录牌,写 几条阶级斗争的语录。在各班帐篷里每个人的铺位上方挂一个小语录牌,针对每 个人的情况,选一条适合的语录写上。他的脑瓜儿比较灵,我表扬了他几句,让 他把这些建议全写出来,供党支部参考。你看,像邓玉亭这样危险的事情在咱们 身边发生,咱们都不知道,弄不好还会有不少反革命藏在暗处。只有发动群众, 大张旗鼓地把阶级斗争搞起来,把暗藏的敌人挖出来。群众觉悟提高了,那一点 儿活儿,还不是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 。 戎昊臣洋洋洒洒地说的这番大道理,老王全明白,要在平时,他绝不会不听 的。可这一次不同了,前几天大队长来连里检查入冬前的施工情况,本来应当由 赵副连长陪同去工地,但党支部内老王是负责生产的支委,戎昊臣去开会,把连 里的事儿都全权交给他了,所以老赵借口有事儿,让老王去陪大队长。大队长和 王金昌一个车间呆过,对他的情况十分了解。在看过" 纵线调土" 、" 沼泽地取 土" 这两个施工最难的工段之后,大队长语重心长地叮嘱:" 老王!论起来你出 身好,又是党员,上过师光荣榜,还救过师长,不论从哪方面讲,你都应当得到 提升了。我和教导员谈过,上大冻之前,你把这两个最难干的工程拿下来,大队 党委打报告提你为生产副连长。可是咱们有言在先,活儿干不下来,我可不好在 上边替你说话……" 老王当时就在大队长面前拍了胸脯,而且专门找了几个他认 为有主意的人一块儿商量了施工办法。按他的计划,二十天左右,完全可以把这 两块" 硬骨头" 啃下来。现在老戎这样讲,让他没了主意,因为当前" 文化大革 命" 正红火着,谁敢反对抓阶级斗争?他闷着头沉着脸大口地吸着烟,脑子转半 天儿,想出一句话来:" 你说的没错!抓阶级斗争,我当然没意见。可是当前的 施工……" 老戎本以为这一番话,足以说得老王这个大老粗没话答对了。他和这 个河南犟汉共事多年,从来都是对自己的话言听计从的。" 今天不知他吃错什么 药了?怎么一根筋扭到底呢!" 老戎心里来气儿,不由得脑子一热,板着长脸, 嘴里用力地" 哼" 了一声,手掌拍在桌子上,气哼哼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阶 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可是毛主席的话!哪儿还有什么当前不当 前的?前些天要是抓得紧一点儿,何至于让王振春这小子跑了!这个教训……" 他的话没说完,只见王金昌" 虎" 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的烟卷猛地向地 上一甩,脸上的两道眉棱都鼓起来,一只好眼瞪得圆圆的,梗着脖子吼叫:" 咋? 咋?戎昊臣你这是咋了?恁想给俺上纲上线吗?恁想追究俺的责任吗?恁是不是 迷了心了?恁拍拍胸脯想一想!没有我王金昌,恁这会儿还不是在瓜棚里看瓜? 再说了,童玛丽那个臭娘们儿还不是在恁的眼皮子底下跑了吗?恁的阶级斗争怎 么抓的?想压我一头?毬——!" 说罢冲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气呼呼地双手叉着 腰坐到椅子上。 两人正吵得相持不下,李之祥一掀帐篷帘儿快步走进来。他一直在帐篷外听 着两人的谈话,不敢闯进来打搅他们。这时他一步站到指导员和王排长之间,面 冲老王劝他说:" 王排长,有话好好儿讲嘛,干吗脸红脖子粗地吵。这要是让那 帮北京臭三类听见,可对连里的管理工作不利呀!" 王排长正愁没有台阶儿下, 于是他猛地站起身来,手一推椅子靠背,狠狠瞪了李文教一眼,嘴里甩出一个字 :" 毬!" 而后迈大步向外走去。望着老王的背影,戎昊臣当着文教的面儿也不 服软儿:" 拿大队长压我?一会儿我就去大队部!不信哪个敢反对抓革命?" 戎昊臣从大队部回来,气儿还是没消,因为大队长听他讲完后,哼哼哈哈的, 既不说反对,也不说赞成,只是说:" 这件事情你应当召集党员和干部开会一起 商议。你说的情况,等晚上教导员从支队部回来,我会和他研究一下,有什么决 定再通知你。" 走在路上,老戎心里盘算着怎么办?按他的脾气,回连立刻召开 干部会,照自己计划好的方案布置下去,谁敢哼个不字?可又一想,王金昌是自 己的左膀右臂,又是支部委员,不论在化工厂还是现在的连里干部面前,老王说 话比自己还管用。他非常需要老王的支持,更何况从支队司令部传出来的消息: 从下月起,化工厂调来的干部一律取消高温补贴费,那可是每月几十块钱呢。现 在连队干部都在闹情绪、发牢骚。老王今天的表现怕也是有这个因素在作怪。所 以他回到帐篷里没有吭声,只是闷头躺在床上想心事。 晚上连里吹过学习哨,大队长、教导员一块儿来到连部。他们先把党支部五 位委员叫到一起,教导员传达了支队部余副政委的指示:" 支队党委和一、二司 的头头儿,各股股长,还有各大队领导一块儿开了个会。刚回到大队部,就听到 大队长转达戎指导员反映的情况。经大队领导研究,为贯彻这次会议精神,决定 暂时不搞运动。当然首先我们要肯定戎指导员的主导思想是正确的,是符合毛泽 东思想的。阶级斗争就是要时刻不忘,紧抓不放。但是支队会议研究后发现有几 个问题需要我们注意:首先是各连情况不一,虽然表面上有几个捣蛋分子在闹事 儿,实际上暗中隐藏的真正反革命还没暴露出来。要让他们充分表演。毒草只有 长出地面才能锄掉。第二点,据支队政法股白副股长讲,目前支队正集中力量处 理一大队的反革命事件。腾不出人手来统一指导各连运动的进程。目前禁闭室已 经关满了人,政法股准备成立严管队。但是现在还没有房子,年底前也无法解决。 如果运动搞起来,势必要抓一些坏分子,可现在没地方关押。鉴于以上原因,支 队决定目前暂时不搞运动,各连在管理上外松内紧,严密监视连内阶级敌人的动 向,及时采取防范措施。但不要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因此大队党委决定首 先各连轰轰烈烈开展学毛选、学语录的活动,对照语录检查个人的言行。发动积 极分子团结在党支部周围,必要时可以成立' 护连小组' 之类的保卫组织,但最 好不要脱产。同时要求各连入冬前掀起生产新高潮,具体到你们连的任务就是攻 下调土和水下取土两大难关。这是大队的决定!具体执行由你们讨论后制定办法。 " 接着大队长又讲了施工方面的事情,但是老戎根本没听进去一个字儿。他脑子 里开始盘算连里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教导员讲的话有一点他非常赞同。前一阵子 批王振春,他想到这种人批斗之后暂时会老实下来,但是不敢保证他会真老实。 万一形势缓和,他下手报复自己,在这荒无人迹的地方他会防不胜防。只有把这 些不稳定因素消除了,他才可以安心。惟一办法就是把他们抓走!判刑!最少也 要调个单位。而现在关押人的地方解决不了,就冲这一点,运动还是晚一些搞的 好。 二、邓玉亭心神不定就在党支部紧锣密鼓策划狠抓阶级斗争的时候,邓玉亭 却得了失眠症。这个病早在清河农场就长期困扰着他,因为在农场他在积肥小队 干活儿,劳动强度不大。加之各种事情困扰着他,让他常常处于失眠状态,半宿 半宿地想事儿。但是自打到了新疆,一直在班里跟着抬土、推土,干着和土打交 道的重体力劳动。这使他身体每天处于透支状态,躺在床上,脑袋一挨着枕头就 昏昏睡去了。最近不知何故,生产副班长张礼对他照顾有加,派他去平上方,这 是众人求之不得的活儿。别人吭哧吭哧把土推到路基上,他只用铁锹平整一下, 劳动强度比平日轻松多了。为此他内心十分感激张礼,破例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 这不算什么,你身体弱,应当照顾。谁让咱们都是右派,又都在一个队里呆过 几年呢。" 张班长这一番表白真让邓玉亭感激涕零。活儿轻了,失眠的老毛病又 来了。睡不着觉就要胡思乱想。进新疆快半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思考自己当初所 做人生决定的对错。 当初,他全是为了躲避王振春,才坚决报名入疆,结果还是没躲开。后来姓 王的被抓起来,他心里既为王振春鸣不平,又盼着他从此再也不会回到连里来。 对王振春,他心里矛盾很深,当初不是小王,他也娶不上童玛丽。所以那时一直 把小王当恩人对待。后来得知小王和小童有了那种关系,自己头上突然多了顶绿 帽子。他自然恨这一对儿奸夫淫妇,但细想起来又对他们恨不起来。就拿童玛丽 来说,他心里十分清楚,男人和女人,对性生活的渴求是对等的。自己的床上功 夫那样软弱、那样无力,怎么满足童玛丽的性欲?这也是他时常自责内疚的心事。 虽然他也想尽办法尽量把性交时间延长,可是自己身体不顶用,下身不做劲儿, 想着硬偏就软;心里念叨着" 别给!" 偏偏几个回合就射精了。有时真恨不得用 手掌搧自己几个嘴巴,所以他不恨小童。谁让王振春比自己强壮呢?千错万错全 怪自己,明知小童是个" 洋鸡" ,经常和外国人干那事儿。洋人的那玩意儿跟驴 的家伙一样,自己就不该图一时之快娶她为妻。即使没有王振春,也会有张振春、 李振春,这顶绿帽子早早晚晚会扣上头的。这样一想,他也不恨王振春了。更何 况进疆前在农场小王为了躲避小童,都不上他家来,这一点他是看在眼里的。即 便小王在连里被斗,也是小童上赶着去同情人家。所以他只有哀叹自己命苦,而 不再责怪小王和小童了。得知他们两人不约而同逃跑了,他倒心如止水,并不惊 奇。他知道,这也是早晚间的事。现在他躺在" 地窝子" 里辗转无眠,心里想的 是那个名义上属于他的儿子。尽管他内心明知这儿子身上流的是王振春的血,但 毕竟还姓邓。而且在他太爷爷和姑母的照顾下,以邓家后人的身份生活着,这是 谁也夺不走的。他心里明白自己和小童再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这也是他唯一感 到欣慰的事儿。再者,他虽然拥有不了童玛丽的心,但名义上他们是夫妻。为此 连里给他分了一间能体现自我的家——地窝子。关上门,他可以对着四下的土墙 轻声哼唱《四郎探母》的" 坐宫" 。杨四郎那悲怆委婉的唱腔是他最钟爱的,而 以前他只有躺在集体帐篷的铺位上,闭住眼在心里哼唱。即便上厕所,也不敢唱 出声儿来,万一让人听见,自己宣扬封、资、修的罪名就落下了。" 多亏了有这 夫妻名义,才算有了这点儿自由。" 所以他心里还是感激小童的。偶尔星期天休 息,王老师、丁义他们也会来这里聚聚。关上门,几个人蚊子叫似的哼一场" 坐 宫" 或者" 失、空、斩" 。小邓嘴里又是胡琴过门儿又是锣鼓经,哼着、乐着, 会把一切烦恼都丢在脑后。最后几个人凑点儿细粮票,到伙房买点儿白面擀点儿 面条,熬白菜拌面吃得挺香,也算他的一乐吧。在班里他奉行" 聋、哑、瞎" 的 策略。对连里、排里、班里的任何人和事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发表任何 意见,把自己当一个哑吧。每天晚上的学习会,他也是正襟危坐当哑巴。非发言 不可,就尽量言单词简应付几句。他抱定在班里、连里不招惹别人的态度,一切 置之度外地熬日子。只盼着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之后,共产党会法外施恩,允 许他回北京看看儿子。这就是他活着的惟一目的。 经过全连干部讨论之后,一份《加强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连队管理工作》的决 定产生了。文化教员李之强代表连党支部在全连大会宣布了连队规定的" 十不准 " 。大伙儿一听,就知道这是自己人中的" 高人" ,把五八年劳动教养队刚成立 的那一套,原锅端给兵团干部了。知道归知道,可是谁也不敢反对,因为社会上 " 文化大革命" 正闹得凶。再加上来到荒漠无人的地方,整天看不见几辆汽车经 过,几个人有王振春那套本事,能跑出连队?何况李文教宣布王振春已经在库尔 勒被抓到,押到民兵连新成立的严管队去了。这个消息更能镇唬住众人,谁还敢 当这个出头的椽子? 时值隆冬,昼短夜长,大地已经冻了一米多厚。每天众人列队推车扛镐来到 工地,干到中午开饭,还刚刚刨开一个冻口。干到下午收工,也就刚刚刨开冻层。 可是第二天出工,那层软土又冻上了。这样周而复始,天天抡镐打冻,工效很低, 大伙儿还很疲乏。工具损失率猛增,尤其镐把损失率更高。塔里木地区属于沙漠 性气候带,夜间可以冷到摄氏零下三十五度,而白天的温度却会升到摄氏零上十 五度。刚开始,连队还是按照原来的作息时间执行,结果早上出工竟然有人把棉 被披在身上。而且出现了手脚冻伤的病号,还有人把耳朵冻坏了。老连长让材料 员买来一些牛毛毡筒。这个东西圆鼓隆冬,穿在脚上就是站在雪地里几个小时脚 也不会冷。但是,穿上它没法儿干活儿。这玩意儿只适合那几个站岗值班的人用, 所以仍然没有解决工人中的冻伤问题。最后经大队领导同意,每天只在中午暖和 的时候干四五个小时活儿。早上太阳升起老高了才开早饭,下午太阳没落就开晚 饭了。连里对各班的劳动效率不再过问,反而鼓励大家在工地休息的时候读毛选、 背语录。于是工地休息由十五分钟自动延长为三十分钟,又延长到一个小时。这 段时间工人中虽然还有少数人冻伤,可个个身体比刚来的时候壮实了。因为活儿 轻,生活改善得好,伙房也顺应形势,每天两顿红烧肉,主食也天天变换花样, 给大伙儿改善生活。如果一个外单位来的人亲眼到帐篷里看一看,就会发现每天 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其余在帐篷里的时间,每个工人都像六十年代的大学生那 样,人手一本毛选或是红宝书:有坐在铺上用被子盖住下半身,手捧毛选背《为 人民服务》的。有蹲在铁皮火炉边儿上,一边往炉子里加牛粪、杂草,一边背毛 主席语录的。这个人嘴里念的是"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那个人背诵着" 人总 是要死的……" 这个高声念:" 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 那个低声背 :" 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做' 愚公移山' 。说的是……" 整个帐篷里回荡的是 声音的大杂烩,站在门口只能听到里面一片" 嗡嗡嗡" 的交响声。有的人正背着 《为人民服务》,被别人的声音干扰引导,就自动转到《愚公移山》上去了。 最新奇的是十班的王依殿,他现在顶替胡言明当了副班长。他是专背" 毛主 席语录" 的。有一天班里每个人轮流背语录,轮到他的时候,只见他站直了身子, 用手指捏了一下常犯鼻窦炎的鼻子,然后扳着个长方形脸膛,一字一板地说:" 毛主席语录第四十八页,资产阶级逗号,小资产阶级逗号,他们的思想意识是一 定要反映出来的句号……" 他这样一背,惹得大伙儿哄堂大笑,他却仍然板着脸 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笑什么?一点儿不严肃。我在背毛主席语录,你们这样笑, 是政治立场问题!" 他这一说,吓得大伙儿自然不敢再笑。刘永生笑得直捶胸口, 在铺上翻滚;张礼只是嘴角挂着一丝阴笑,从鼻孔中溜出几声" 哼" 来。王依殿 这样一讲,他们俩也不好意思再笑了,张礼皮笑肉不笑地说:" 王副班长,你这 样背语录,怕是在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躺在铺上背书的人接了一句:" 你 这是独出心裁!蝎子拉屎——毒(独)一份儿。" 王依殿鄙夷地斜睨张礼一眼, 转过脸来冲着刚才接话的人质问:" 刘云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恶毒攻击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 刘云良一撇嘴手掌一挥:" 得了,得了!谁不知道你 王依殿脑子好。卖弄什么小聪明?又恶毒攻击了?帽子扣得真不小。大伙儿听听, 有哪个人背语录连标点符号都一块儿背的?广播电台每天都念语录,你听过哪个 播音员跟你一样背标点符号?你这是篡改毛主席语录,你别忘了自己过去犯什么 错误进来的!跟我来这一套你还嫩了点儿!" 听刘云良揭老底儿,王依殿脸一下 耷拉下来:" 我这样背有什么错?毛主席写这些文章的时候,那些标点符号还不 也是怹老人家写的?凡是毛主席写的,我就应当背出来,这有什么错?不错!我 是思想反动进来的,你比我强多少?小偷儿、流氓就好听?再说你刚才的言论已 经够上思想反动了。你是双料货!" 王依殿是江苏人,嘴上有功夫,从来是得理 不饶人的。这时候刘班长一听他们的吵架已经出了格,他和刘云良关系不错,所 以他冲王依殿喊:" 王副班长,行啦!别再吵了!影响大伙儿背语录。本来你刚 才那样背我们听着新鲜,笑了笑也没什么关系。行了,一边儿背你的标点符号去 吧。" 刘班长最后这一句话又引起大伙儿一阵哄笑。张礼没有笑,只是低声说了 句:" 哗众取宠的小人!" 这话让王依殿听见了,他本想还张礼一句:" 投机革 命的能人!" 可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毕竟他了解张礼,不论在领导面前,还 是在大伙儿眼里,张礼都比他强。他斗不过人家,只好干咽一口唾沫,翻翻白眼 儿,坐到自己铺上,把红宝书盖在脸上闭目养神…… 但是一到了星期日休息天,背语录的人就少多了。大部分人都把自己提包里 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有的人竟然不怕冻了,把那臃肿、褶皱的棉衣脱掉,穿上 在提包里躺了六天的呢子衣服在帐篷外转悠。双手冻得塞进裤兜儿里,在原地跺 脚转圈儿。王依殿聪明一点儿,他把专为这一天穿的衣服穿在里边,外边披上棉 衣坐在帐篷里不时往外探头。只要一听外面有人喊:" 来了!来了!" 就会像屁 股下装了弹簧一样,立刻从铺上蹦起来。顺手把棉衣一甩,然后潇洒地走出帐篷 直奔目标而去。 三、上海伢子吃白食究竟是什么人能把大部分北京青年的魂勾去?冻得直吸 溜鼻涕,也要打扮得绅士一样,去讨谁的欢心?原来还是附近农场的上海姑娘引 起的。施工连搬来之前和之后,李文教和出纳员奉命去农场连队多次,把这些北 京小流氓说得" 青面獠牙" 、" 獐头鼠目" ,就差说这些人吃人肉了。连说教带 吓唬的演说了几次,刚开始的确起了作用。平时这些上海姑娘看到北京小流氓在 路边干活儿,都躲得远远的,有时候实在躲不过,也学着电影里女人躲日本鬼子 的办法,用头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而公路边儿干活儿的北京" 小流氓" ,个个都是看见姑娘眼就发直的岁数。可他们没一个人和这些上海青年 有来往。这是因为李文教在连里宣布:" 人家农场连队的民兵上咱们这儿警告了, 哪个北京人敢上他们那里去,立刻铐起来关鸡笼一天。敢于反抗者关七天!" 他 还解释," 鸡笼" 就是当地人用土坯砌的鸡窝。高不过一米、宽一米、长一米的 " 方洞" 。他这样一解释,让那些有" 贼心" 想去那儿勾搭上海姑娘的人立即打 消了念头。在那个站不直、坐不下(地上有鸡屎)、躺不了的" 方洞" 里呆一个 小时也受不了!这一来两下相安了一个多月,大有"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 来" 之势。 元旦过后,施工连改了作息时间,工人出工到工地比划比划就开中午饭。主 食不用说只有馒头、窝头,副食却有两三样肉菜。尤其是烧成玫瑰色的大块红烧 肉,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端在每个人手上的盆里。这香气被阵阵西北风卷走,带到 不远处有上海青年平整土地的地域,又钻入那些姑娘、小伙子们灵敏的鼻子里。 于是仿佛这西北风用它那无形的大手,把呆站在地里的上海青年们的脸都扭向公 路边正在吃午饭的北京" 牛鬼蛇神" 那里。有的实在气愤不过的上海青年,就愤 愤不平地嚷叫起来:" 肏哪,阿拉要是每天中饭辰光拨我一碗肉吃,阿拉情愿去 当那个牛鬼蛇神!" 有人感慨地发着牢骚:" 对[ 口伐] 啦!伊拉是北京小阿飞, 哪能天天像过年一样。格样下去,阿拉迭个革命群众勿要当哉。" 一个歪戴着一 顶破棉军帽、脸上的泥一道道地像多少天没洗过、身体瘦得像麻杆儿一样的小青 年,把手中的砍土镘往地上一顿,嘴一撇,气愤地说:" 啥格小流氓、牛鬼蛇神, 还勿是那两个人瞎讲。阿拉看伊拉搭侬呒啥两样。都是拨当官格骗来当牛做马格! " 有一个胖胖的上海姑娘用话激那个" 瘦杆狼" :" 侬讲搭侬呒啥区别,侬敢过 去搭伊拉讲闲话?" " 阿拉有啥勿敢?阿拉勿信伊拉会把阿拉吃脱!" 这个小伙 子甩下砍土镘,把棉军帽扯正,拍拍身上的灰土,径直往施工连的工地走去。" 老哥们,有烟[ 口伐] ?早上出工忙,忘记脱带烟,身边都是女伢子,只好向侬 讨支烟吃。""瘦杆狼" 站在吃饭的人群边上,四下打量一下,认准了正低头一口 窝头一口肉吃着的王依殿发了话。因为他看王依殿的脸型像个南方人。王依殿抬 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小伙子,瘦得风大一点儿能吹跑他。听口音是上海人。他 心中一喜,眼睛射出一股希望的目光,向远处呆望着这边的一群黄衣服扫了一眼, 脑子里迅速作出判断:" 这个机会不能放过!通过他可以认识后边那一群长头发 的姑娘。也许自己的老婆就正在那些人里面。" 他自认桃花运来了,不然工地上 那么多人,为什么这小子偏偏找我讲话?于是他立刻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 包红山烟来,眼角扫了一下才抽了两支的烟卷儿,忍住心疼递给那个小伙子。同 时急速又熟练地用上海话说:" 侬勿要客气,拿去抽好了吧。烟酒勿分家嘛!" " 瘦杆狼" 接过烟卷儿看了看,有点儿迟疑,因为抽香烟对他来说有点儿过年的味 道了。" 这么好的烟,侬留着自家吃吧,有莫合烟就可以了。""瘦杆狼" 把烟卷 又递过来,王依殿用手挡住:" 侬勿要客气,这盒烟就送侬拨抽哉!""瘦杆狼" 听这话还真有点儿受宠若惊,他看看手里的烟,又看了王依殿一眼,相信他的运 气来了,于是连说:" 谢谢侬!谢谢侬!" 点上一支烟,他深吸了一口,然后屏 住呼吸,有一分钟才敢喘气,嘴里连说:" 好香啊!" 可他的眼睛却盯着王依殿 手里端着的饭盆。王依殿还想跟他翻上几句上海话套套近乎。因为这时候他的身 边已经有好几个哥们儿蹭过来,听着两人讲上海话,眼神中露出羡慕的目光。就 凭能让这些北京哥们儿干瞪眼,看着他用流利的上海话和那个干瘦的上海青年交 谈;而他们说不来又听不懂的那种羡慕、嫉妒、痛苦的目光,就让王依殿觉得这 盒烟没白扔。他当然想继续让这些围在他身边、平时耀武扬威的哥儿们再痛苦下 去。可他发现他的对手却不再说话,除了猛吸烟外,眼珠子都快飞出来掉进他手 里的饭盒里了。 " 老哥们儿!""瘦杆狼" 尽量用接近普通话的语音讲话:" 侬是勿是每天这 个辰光都有肉吃?" 这一句话和对方那垂涎欲滴的表情使他茅塞顿开:" 这小子 馋了!" 他想把手中吃剩下的肉送给他,可转念一想:" 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 干脆豁出自己多吃几天咸菜了!" 于是他立刻笑着问:" 侬想勿想吃红烧肉?" 这话对于" 瘦杆狼" 来讲就好比别人问他想不想坐飞机、或是当团长一样,是可 想而不可及的。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目光一直没离开王依殿的饭盆。王依殿咬 了一下嘴唇,心一横,冲伙房卖饭的刘长江喊:" 瞎刘,还有红烧肉吗?" 他的 声音比平时说话高了不止八度,最后那个" 肉" 字从嗓子眼儿里冲出来,都带了 劈音。他这一喊有三得:一是平时买肉总嫌贵:" 一块钱一份儿,太贵了,伙房 这是要宰人哪!" 弄得伙房卖饭的人一见他买红烧肉总要" 踩乎" 他一句:" 怎 么?捡钱包了?不要命了?……" 但是看在伙房卖菜人手里的勺子份儿上,他从 不敢还嘴,怕因此卖菜人手一抖动两块肉会从勺子里掉回去。今天他要提足丹田 之气喊一声,让大伙儿听听他王依殿还要再买一份儿红烧肉。二来他要给对面站 着的这个" 小瘪三" 留下一个豪爽、大方的印象,以便得到他的好感,这样关系 才能进一步发展。三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凭他这一嗓子吼叫,声音会" 骑" 上 正刮着的西北风飞到那堆" 黄衣服" 的地界。最好让每一个漂亮的上海姑娘全都 听进耳朵里,给以后的交往留下一个伏笔。 " 还有两份儿!你今天疯了?还是过生日?噢!今天是你教养几周年纪念日 吧!" 刘长江别看他个子小,也是个人精,整天嘻嘻哈哈地寻开心。这会儿一看 是王依殿喊的,他那三青子话就全甩出来了。王依殿只装听不见,扭脸儿问" 瘦 杆狼" :" 一碗红烧肉侬够[ 口伐] 啦?" 说完这话,王依殿眼一闭,如果周围 没别人,他会毫不犹豫狠狠抽自己那张四方脸上长着的那片儿薄嘴唇。" 这小子 刚才眼珠儿都快掉进我的饭盆里了,别说一份儿,三份儿、五份儿他也一定会不 眨眼吞下去,我真是糊涂油蒙了心!" 王依殿心里怨恨着。果然,那小子咧着大 嘴笑着说:" 侬真要请客,阿拉也勿客气哉,两份一起买来,好[ 口伐] 啦?" ——这小子也不傻,他想着:" 一份儿立刻倒进肚子里,另一份儿还要端回去让 那些平日骂他' 小阿飞' 、' 阿木林' 的伢子们看看他的本事。走一趟,把一个 班元旦分的肉一下子端来了,好让她们馋得追着叫我' 小阿哥' !" 从此,只要 施工连工地开午饭,而这些上海青年又正巧在附近干活儿,工地上就热闹了。先 是" 瘦杆狼" 带着两三个他的" 虾兄蟹弟" 来拜访,没有红烧肉也要吃上几碗肉 菜几个馒头。最后就是窝头、素菜,也吃得王依殿目瞪口呆。看着一个个小平头、 脸上滋泥有几毫米厚的" 阿拉" 们,狼吞虎咽地把王依殿兜儿里的粮、菜票一张 一张吃下去。害得他早、晚两顿稀粥,夜里把所有衣物全盖在被子上还是冷得发 抖。可连一个长头发的姑娘也没看到。他有点儿灰心了。也是兜儿里的粮、菜票 让他丧气了。所以他只要一看见有穿黄棉衣的人往工地来,就会立刻拿着饭盒往 野地里跑,藏在一丛红柳后边提心吊胆地享用他那可怜的一点儿饭菜。 但是王依殿失策了。这使他至今都能把毛主席的一段语录倒背如流:" 革命 胜利的取得,往往取决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那几个" 小瘪三" 经常从施 工连北京" 小流氓" 那里吃得满嘴流油,打的饱嗝里都有一股浓香的肉味儿。他 们在女伢子宿舍里横冲直撞,终于这肉味儿战胜了阶级斗争的警惕性。两个年纪 大一点儿、已经有了男朋友的女伢子,做着随时往回跑的心理准备,小心翼翼地 跟在几个" 小阿飞" 后边来到施工连工地。这一下如同在这群北京" 小流氓" 中 扔了一颗手榴弹,把这些小伙子们对异性的渴求和企望一下子" 炸" 飞起来。工 地上就像电影里" 拉郎配" 一样,演出了一幕幕" 拉吃客" 的喜剧。等到王依殿 发现自己失策,想重新挤上去拉关系,已经是不可能了。工地上展开一场" 甩钱 " 比赛:你给那个" 小瘪三" 一盒" 红山" 烟,他就敢送两盒;你买一份儿红烧 肉,我就买两份儿。只是急坏了北京老哥们儿,因为他们挤不上去。乐坏了上海 " 小瘪三" ,他们仿佛天天在过年一样。自然那几个惴惴不安、壮着胆子急速吃 着从" 小阿哥" 手里接过馒头和肉菜来的女孩子,是这些眼睛放着蓝光的北京哥 儿们的最终欣赏物。这些北京" 小流氓" 的大方,的确让她们感动——如果说有 哪个" 小瘪三" 把窝头递给那些花儿一般的女伢子手里,一定会有打抱不平的北 京哥们儿立刻窜上去把窝头抢过来,再把雪白的馒头呈上去的。当然,这抢过来 的窝头不会一下子就吃了,因为它上面沾有女人的味儿,闻过几遍之后才会大口 大口地吃下去。而且眼睛望着面前的女孩子,仿佛一口一口把她也吞下去似的。 以后的日子,那些上海姑娘开始结帮地来了。因为经过一番试探,除了那些 北京" 老阿哥" 看她们的眼神有点儿瘆人,好像野地里的" 草鳖子" 一样,能把 目光盯进肉体里去。但只此而已,并没有发生像他们连干部宣传的那样,看见女 人就要强奸。而且不只是在工地,尤其是星期日休息天,就像施工连是个集市一 样,那些上海青年络绎不绝地在农业连队和施工连之间来来往往。开始的时候不 论男女都是穿着兵团发的黄衣服,后来有的脑瓜转得快的上海伢子发现,如果哪 个姐妹穿得俏丽点儿,她享受的待遇会比别的姐妹高一级。比如一般人吃馒头, 俏丽打扮的姐妹就会得到一碗大米饭。从此这些上海伢子把黄衣服甩掉,尽量穿 上花哨的衣服。有的姐妹实在没有,就一身花衣服大家轮流穿。细心的北京哥们 儿会发现同一套花哨的衣服,上午、中午、下午会分别穿在不同的姑娘身上。只 是有的人挽着袖子和裤腿,有的姑娘穿着这身衣服,老有一股股穿堂风在胸前的 两座乳峰间吹过。而且那过于肥大的衣服会在瘦弱的身上乱摆,真好似" 天女散 花" 中仙女儿身上披的轻纱,飘飘摇摇别有一番情趣在其中。 所以每逢星期日,各班帐篷里就会有几个像前面提到的王依殿一样的人,精 心打扮和数过身上的饭菜票之后,专心致志地等着目标出现。这些接踵而来的上 海青年,每次都能准时在施工连即将开饭之前一个小时来到连里院儿内。有熟人 的自然直接去找,没有熟人也不用担忧。只要娇小俏丽的上海姑娘笑容满面地往 操场一站,自会有人主动上前问声:" 你好!" 那女子必会发出振人心弦的" 侬 好[ 口伐] !" 的丽声。而后她会主动伸出小手来让对方" 供饭者" 握上一握。 当然这些北京哥儿们即使是整天" 鸡巴、雀子" 挂在嘴边儿的小流氓,也会彬彬 有礼、上身鞠躬的角度绝对符合迎宾的标准。把心放在手上,轻轻地碰一碰对方 那并不柔软的小手。自然这一碰定会有一束强电流传过来,击向这些哥儿们脆弱 的心脏。这阵" 电" 过完了,下一幕就是往自己帐篷里让了。而这些上海青年自 有他们的男女配合比例,绝不会出现让单独一个或几个女人进帐篷的事儿发生。 从此时起到开饭哨响为止,各帐篷都会上演同一幕戏:一个或几个北京哥们 儿穿着整齐,气质轩昂,文质彬彬地和一个上海男青年山南海北地侃起来,而身 边的一个或几个女青年,则静心敛目心中只想着一个" 吃" 字。当然,并不是所 有的北京哥们儿都有大把舍钱的瘾。但是他们既然坐在一边并没有闭上双目、堵 上耳朵,而是同样欣赏了别人花了饭钱引来的漂亮面孔和莺声燕语的歌喉,那么 他们尽管年纪比较大,如张礼、李贵良之辈,或是囊中羞涩、无力支付这巨额开 支的人,仍要为此付出代价。年纪大和钱紧的哥们儿为了能买上一份儿可口的肉 菜和花样翻新的主食,就得赶在上海帮来之前相约去伙房排队。否则等这些他们 称之为" 黄虫" (原指初来穿黄衣服的人)的男女一来,好饭菜就没了。还有一 点让那些年纪大又置有好一点儿衣物的老哥们儿始料不及的是:为了在上海人面 前不给北京人丢" 份儿" ,李贵良就把他那件藏蓝色呢子大衣拱手让给张奎印穿 了。胡言明一件其父在农场饿死后传给他的麻袋呢大衣,也披在了王依殿身上。 李囤刚买了一条蓝白格子的床单,竟无条件地铺在了王依殿的铺上。李囤只能满 心委屈地躺在王依殿那补了几个补丁、而且散发着臭脚丫泥味儿的床单上,懊恼 地看着自己那崭新的床单被几个" 臭娘们儿" 坐在屁股下,心里叫着:" 新床单 让她们坐过,晦气!" 渐渐地,在来的上海青年男女比例上有了一点儿变化,明 眼人一看就猜出,他们是一对一双地来的。基本上每个女伢子必有一个小伙子陪 着,而且那小伙子目光不离姑娘左右。在桥边值班的也亲眼看到这一对对男女都 是手拉着手来的,过了桥才分开手。而当肚子里见了荤腥之后过了桥,就又拉起 手,个别的甚至搂抱着亲上嘴儿了。第一个从" 供饭者" 行列中撤出来的也是王 依殿。经过这一阵的" 拼杀" ,他终于明白了一条:即便那些姑娘真要在这一堆 " 色" 得脑瓜顶冒" 白浆儿" 的北京人中找对象,怕也轮不上他。因为他长得实 在有点儿对不起观众:四方脸却略显长,三角眼又配上单眼皮儿和一对扫帚眉、 " 地包天" 的两片薄嘴唇儿。他从不爱笑,因为一笑就会让两颗虎牙有机会透透 风了。他更讨厌镜子,因为它不能给他一个" 小白脸" 看。所以看着自己花钱费 心打下的" 天下" ,让那些比自己脸蛋儿圆一点儿、眉眼正一些不讲义气的小流 氓占领,而且连一席之地也没给他留,恨得咬牙切齿却万般无奈、无可奈何,再 加上听了李贵良等旁观者的劝告,一咬牙一跺脚从此开始躲避这些" 食客" 们了。 这种" 食客" 蜂拥而至的现象,在工地的时候,因为干部一般不在工地吃饭, 即便是在工地看到这种现象,也只是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在一边瞧乐儿。直到 " 食客" 云集营区而且屡有密报,竟有人敢和上海青年里的" 阿猫" 、" 阿狗" 拜把子,在一块儿说悄悄话,这就让戎昊臣不得不过心了。当然,他冷眼旁观, 这些伢子纯粹是一群" 蝗虫" ,吃了就走。所以他清楚,如果有人想通过请客摆 谱在这些姑娘中抓个老婆,那真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为此他说服了张奎印之 流的几个得力的心腹,及早从这些" 供食者" 里抽出身来。用张奎印清醒之后的 一句话来讲:" 这些狗男女,吃孙喝孙不谢孙。一群白眼儿狼!" 当然,张奎印 这样气愤也是有道理的,花这么多冤枉钱,实实在在的连姑娘的手心儿都没抠过 一下。一个字:" 冤" !对于这些" 食客" 的来往,戎昊臣并不反对。她们的出 现,一来让这些有" 花心" 的北京人不再胡思乱想,也不用担心他们想逃跑。到 了星期天,想赶他们出门都做不到。二来不用担心这几千公斤肉吃不完,春暖花 开会坏掉。这一阵子已经有几百公斤猪肉进了那些" 食客" 们的肚子里,而那些 " 供食者" 有不少人下月的工资已经入了伙房的欠账单上。三来过去这些精力旺 盛的小流氓一到星期日,就要套上那黑色皮手套练练拳击;或是挖个坑铺上沙子 在上边拉来扯去的。而如今这些消耗精力的活动全被招待" 食客" 的活动所取代, 这也让老戎少操了不少心。 可是接到密报之后,戎昊臣觉得问题来了。因为那些上海人可是正儿八经的 " 革命群众" ,虽然他们中不少人出身不好,有的人则是" 上海小阿飞" ,但到 底历史是清白的。万一他们和连里那些不安定分子勾结起来,不用说闹事了,就 是内外勾结起来寻找逃跑机会,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对这类事情,戎昊臣从来是 宁可信其有的。他认为这件事该结束了。所以他把王排长、李文教找来商议:" 我的意见,从这个星期日开始,桥边多设值班人员,禁止那些上海人再到连里来 ……" 老王对这件事有他的看法:第一,他老婆也是个上海人,尽管不是支边来 的。而且他听说这些上海来的小姑娘、小伙子生活苦得很,他从心底里同情他们。 但是老戎讲的也有道理。他歪着脖子想了想,试探着说:" 指导员,依我看,反 正离春节没几天了,索性再放他们一马儿,让他们再花几天冤枉钱。过了春节地 气返上来了,库房里的大肉还有不少。如果刹住车没有哪些女娃子上门,这些大 肉怕是要烂在库房里。用他们的话说:他们过眼儿色、女娃解嘴馋、我们来收钱, 可是一举三得呀!况且这一阵子他们来往并没出什么差错。等春节一过,农业单 位自然会紧张起来。那时候让她们来怕也难了!所以我说还顺其自然的好。小李, 你说呢?" 李文教当然同意王排长的观点,因为他正背着老戎在对面农业连队认 识了一个上海姑娘。他常借机会去那里转转,有时候给她捎点儿大肉去。但他坚 决不让对方来连里,因为他了解老戎的心思。为了管理上的方便,戎昊臣是铁了 心地禁止施工连的人搞对象,干部也不例外。" 指导员,我觉得您考虑得挺周全, 但是王排长说的也不无道理。反正春节离没几天了,别弄得几下里都不痛快。再 说,又花不着咱们的钱。让他们折腾光了反倒会安心在这儿挣钱!您说是不是这 个道理?" 李文教拐弯抹角地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四、跤王大闹民兵阵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 可是1967年的春节,在解 放后的历史上创造了一个奇迹。应广大人民群众的" 要求" ,经毛主席批准、由 周恩来总理宣布:今年的春节,要过一个破四旧、革命化的春节。故而春节这个 中国人民传统的节日被取消了。但是人们顽固的风俗习惯,却无法用一纸命令取 消。春天是农业上的一个标志性节日;中国是个农业古国,上千年历史的衍化形 成了这个老百姓约定俗成的节日。每年的春节,正是气候由寒转暖、大地复苏, 农业上开始耕种的信号和分界线。所以尽管中央红头文件发下来,取消了这一休 假,但是农场照例在此时要杀猪宰羊,让职工们在这寒冷即将消失、大地开始化 冻的时刻改善一下生活。从而激励老百姓对未来的信心、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同 时也告诉人们:休养生息的阶段过去了,让人们做好各种准备,要为未来付出一 切代价。 农场党委在宣读国务院紧急通知:" 过一个革命化春节" 的文件后,仍然宣 布了党委的决定,春节期间,各单位可以杀猪宰羊,给职工们改善生活。春节虽 然不休息,但可以酌情处理作息时间。这就暗示给各连的领导,可以照过春节不 误,但表面文章仍然要做。 施工连对面的农业连队,自然执行党委决定,杀猪宰羊、沽酒分糖。但因为 上级已经讲明春节不休息,所以表面文章也还是要做。连里公布了春节不休息的 决定,从而打破了往年的规矩:今年所有上海青年应分的手的肉食、糖果、烟酒, 全部并入食堂,由食堂统一制作供应。这一下激怒了这些上海知青。因为往年是 按人头份儿分肉、糖、烟、酒的,不管你要不要,那是用秤约出来的。每个人心 明眼亮,是多少克一点儿不少。可是今年宣布归伙房包伙,这就说不准了。弄不 好干部们从中克扣一些,谁也不知道,职工只能吃暗亏。因此这些上海人自进疆 以来,还是第一次齐心合力聚众闹事儿,他们结伙儿到连部说理,上领导家吵闹, 还有人去场部告状。总之为了春节这点儿油水,大伙儿是铁了心地要争个高低。 这些上海人当然还有不能对别人说的自己的" 小九九儿" :他们知道:春节一过 就是农忙季节了。再想到北京人那里去捞油水,怕是不可能的事儿了。而且这些 北京人是修公路的,这一段修完了就会搬走。所以他们想着把该分给自己头上的 供应食品足额分下来,以便腌制成咸肉和腊肉,春节期间再去北京人那里最后饱 餐一顿,然后全身而退,仍然回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连队领导当然不乐意把食品 足额分下去,因为往年春节伙房停伙,只有把肉、菜、糖、烟、酒统统按人头分 下去。有秤在那儿管着,大伙儿心明眼亮,干部们想多吃一些就难上加难了。最 后只有猪蹄、下水分一分罢了。 今年一宣布春节不休息,连队几位干部可就动开脑筋了。他们以" 党支部" 的名义宣布要" 不折不扣地执行党中央决定" ,春节不休息、伙房不休息。春节 期间所有上海青年的供应物品全部归入伙房,大伙儿一起享用。当然他们就可以 从中偷偷儿弄走一部分,还不显山、不显水的。可是没想到这些上海伢子另有打 算。再有一两天就过大年三十儿了,干部和上海伢子之间的分歧仍然没能解决, 全体上海青年集体向连领导抗议,连领导也以党支部名义提请团党委动用值班民 兵连镇压这些无法无天的不法之徒。 北京农谚说得好," 五九、六九,河边看柳。" 而新疆却不一样。已经是" 春打六九头" 的日子,却仍看不到一丝儿春意。那些上海姑娘因此对北京人说: " 是你们把西伯利亚的寒风,带到阿拉这块田土上来了!" 这里的气候真怪,早 上会有刺骨的寒风从西北刮过来。那风中仿佛夹裹着无数的小刀,在人们的脸上、 手上无情地刮削。到了下午,又会有相反方向吹来的冷风,卷着千万枚金针在刺 人们裸露在外边的皮肤。这时候行走在风沙弥漫的公路上,人们顾不得保持队形 了,全都背对着呼啸的厉风,像螃蟹一样横着在公路上行走。队列中有人七嘴八 舌地骂:" 肏他妈的!这风也他妈跟咱们过不去,早上吹过来、晚上刮过去,跟 咱们干上了!是哪个孙子把风神爷他妈肏了?" " 今年真倒楣!大年三十儿的还 得出工。要是在农场,早就闷在家里烧火炕、磨嘴皮子了!" " 行啦!世上没有 后悔药卖!别净想过去的事儿了。这样的天气,实在的应该算' 气停' ,坐在帐 篷里围着火炉子烤火。就是拿我来磨牙我也愿意!" 这时候一个瘦高挑儿的人双 手捂着耳朵,背对着直往衣服缝隙里钻的风,用胳膊肘夹紧身上的棉衣,不耐烦 地发泄心里的怨气:" 别他妈做你娘的春梦了,想在家里呆着,你也去当官儿啊。 瞧人家连长、排长的全回家过年去了,咱们坟头上没长这棵蒿子。认命吧!" 说 这话的,是十班的刘云良。这小子四棱四角的脸膛,黑得像墨缸里泡过十年一样, 外号人称 "跤场黑小儿" 。在清河农场的时候,经常跟一帮混混儿吃饱了练摔跤, 而且能使出几手漂亮的活儿:" 飞逮子" 、" 大背胯" 、" 鸳鸯脚" 。他还是" 吃佛带佛" ——也就是自己并不偷,却专门以武力保护小偷儿,并从小偷儿手里 分赃——的高手。他原来在一班张奎印手底下,两个人在清河农场就叫过" 茬巴 " 交过手。他那细瘦的身板儿三转两晃,硬把体宽身壮的张奎印扔了两个" 大四 平" 。到了新疆,冤家路窄,他混到张奎印手下了。他总觉着姓张的明里暗里地 找他的麻烦,张奎印出来进去的看着他总也不顺眼。所以刘云良找指导员要求调 班,张奎印也表示同意。老戎自然做个顺水人情,就把刘云良调到十班了。 " 行啦黑小儿!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刘永生听刘云良的话里扯 上干部,赶紧出面制止他。因为有国务院紧急通知,所以每年这时候本该坐在家 里围着火炉准备吃年饭的人们,只好照常上班,施工连的工人也不例外。只是干 部里除了戎指导员、还没成家的何排长、文化教员李之强、卫生员李建义和夫妻 都在连里的技术员、出纳员之外,其他干部全部赶回化工厂过春节去了,就是奉 命要来施工连赴任的正连长也没来。只捎了个话儿:" 过了春节再来吧。" 留在 施工连的干部,没一个人跟着工人出工。工地指挥的大权交给张奎印了。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凛冽的朔风用它那无形的巨手扬起绿豆大的砂粒 儿往这支" 独行" 的人群身上抽打。金黄色的太阳也被这凛冽的朔风吓得变了脸 色,缩成一个灰白色的圆球躲到厚厚的云层后面避风去了。它奇怪地看着地球上 正在这块土地上活动着的人们,怎么没像往年那样穿新衣、放鞭炮?而是仍然照 常上班,仿佛忘了这几千年流传下来的节日似的。尤其看到眼皮下面这支被风吹 得趔趔趄趄横步跳着走的人们,不在家里烤火避风反倒出来和这无情的寒风较劲 儿,它想不出其中的缘故,也懒得想了。于是收敛起它的金光,躺在厚厚的云彩 上睡觉去了。 这时候风更大了,天也像黄昏一般浑浊,天地被这狂风搅动得合为一体了。 好容易走到工地的人们,已经疲乏得没有力气干活儿了,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于 是公路路基背风处就一字形地倒卧着这些被" 紧急通知" 推出来的人们。如果这 时候有一辆汽车从这里经过,司机一定会以为公路边被风吹起了上百道沙坎子。 因为倒卧在路边的人们个个把头缩在胸前,用棉衣包裹起来。风沙、灰尘把他们 的衣服染得跟大地一个颜色,猛一看和沙丘没什么两样。工地上没有一个站着的 人,全像僵尸一样躺着。直到伙房的刘长江、赵丽宏拉着一辆小车来到工地,车 上有一个装开水的汽油桶和一筐糖包子(这样的天气没办法送菜,否则沙粒会像 调料一样混进菜里)。倒卧着的人们方才一跃而起,顶着狂风买几个糖包子。又 跳回原地躺下来把包子和头都包在棉衣里,吃着午饭。 刘云良三口两口把包子吞进肚子里,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沙子。走到水车边上 接了一碗水喝下去,把挤在食管里不肯下去的包子冲到胃里。突然他看到从农业 连队方向走来几个人,狂风吹得他们像扭秧歌儿似的蠕动着,身体弯成大虾米一 样,艰难地往这边走来。 " 这是谁呀?真是为嘴伤身,为吃不要命了!费这个九牛二虎的劲儿吃几个 包子,值吗?" 刘云良奇怪而鄙夷地想着:" 真要是找我的哥们儿,我一定把饭 车卖剩下的包子全买来给他们!" 人走近了,刘云良看着走在前面那个人的身影 儿有点儿眼熟。再近一点儿,他认出那个人是他新近结拜的上海哥们儿朱阿三。 " 这小子真他妈不要命了!" 刘云良赶紧迎上去。朱阿三是附近两个农业连队上 海青年里的" 小阿飞" 头头儿。说是和刘云良结拜,其实是为了跟刘云良学摔跤、 打拳的。他看见刘云良就站住了,把包住头的围巾一把扯下来,叫一声:" 刘大 哥!" 这时他身后有三个人也把头上的围巾扯下来,刘云良一看,是平时总跟着 阿三一块儿来的几个上海人:徐金宝、刘阿林,还有那个第一个敢和北京人来往 的" 瘦杆狼" 。他们四个人的身后,还有两个围着头巾的人,但是头上垂下来的 辫子被风吹得在身后晃动着。" 这是两个姑娘。" 刘云良心里想。 这时候王依殿和其他几个平时和上海人有来往的人全围上来。王依殿是心里 纳闷儿:" 真有为吃不要命的人吗?" 他是要解开心中的疑团才围上来的。 刘云良和他们打了招呼,然后让他们坐在背风处:" 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买 饭。今天是你们爱吃的糖包子,我多买一点儿,吃不完你们带走!" 他不好意思 责怪他们不该顶这么大的风来,所以扭身去买糖包子。可是他的棉衣被朱阿三抓 住了:" 朱阿哥,侬勿要去买饭。我们不是来吃饭的!是有急事来求侬帮忙!" 他的声音急促,语调焦急,刘云良不由得一愣。只好扭脸冲饭车喊:" 瞎刘!拿 点儿糖包儿来!我付账!" 朱阿三没有再制止他,而是焦急地说:" 现在不是吃 饭的事儿,也没时间吃饭。……" 接着把他们连长、指导员指挥民兵把他们上海 人的宿舍全包围起来的情况叙述一番:" 现在我们上海人虽然也有当民兵的,但 是人数少。只好来向侬求援。看侬能勿能带几个兄弟去帮我们解围。" 王依殿拦 住话头问:" 他们开枪了?" 朱阿三说:" 他们手里的枪没有子弹,弹药全由我 的一个小兄弟管着。现在我的兄弟们在弹药室守卫着,他们十来个民兵要闯进去 拿子弹。再等一会儿我怕要守不住了,所以才冒着大风来找侬的。" 关于农业连 队闹事儿的原因,刘云良和不少北京人都知道。现在听到事态严重,尤其站在一 边的两个伢子带着哭音央求:" 老阿哥们,快去吧,不然我们就没命了!" 大家 听到民兵手里的枪是空膛的,不用担心他们开枪伤人。所以围上来的一些北京哥 们儿七嘴八舌地起哄喊开了:" 这不是欺负人吗!" " 走!咱们去几个人打他丫 挺的!" " 这帮孙子就能欺负你们上海人,让他们尝尝北京人的厉害!" 大家伙 儿一个劲儿乱叫着,把刘云良的火儿给拱起来了。连张奎印也跟着叫:" 打他们 臭屄养的!" 这时候刘云良大手一挥,吼了声:" 走!有种的跟我去开开眼!" 刘云良的师兄弟李国栋头一个站起来。他和刘云良一块儿学的摔跤,因为脑瓜儿 聪明,人称" 小诸葛" 。他抢过旁边一个哥们儿手里端着的开水一口喝光,然后 一抹嘴叫喊:" 走!活动活动腿脚去!" 这一呼一应,把工地上一些头脑简单的 人煽起火儿来了,一下子有七八个人站了起来,跟在刘云良后边走。走了十几米 远,刘云良回头一看,身后却只有五个人,其余人叫得挺凶,走了几步又溜回去 了。他心里骂:" 这帮孙子,悚蛋包!" 他身后依次是李国栋、董麻子、王依殿、 王吾、张奎印。对于张奎印能跟着来,他有点儿出乎意料,心里不由得想:" 看 来这小子还有点儿骨气!" 。 狂风依然怒吼着,用它那有力的大手推着这一行十几个人往前跑,想站住都 要斜着身子跐着地才行。靠近农业连队驻地,刘云良就听见隐隐约约的喊叫声: " 开门!再不开老子就砸门了。龟儿子,短命娃儿!" 朱阿三凑近刘云良耳边说 :" 听见了吧,他们要砸门了。咱们得赶快过去!" 几个人一拐进驻地的一座牛 棚,就看见院子里有十几个人围住一间仓库模样的大房门口吵着嚷着。刘云良定 睛一看,大约有七八个人,手里端着破烂的步枪。全是电影里日本兵用的三八大 盖儿。有一个人已经开始用枪托子砸门了。这时候一个身披黄大衣的中年人,一 回头看见从外边闯进来十几个小伙子,立刻叫喊:" 小心!朱阿三把北京小流氓 叫来了!" 。 本来刘云良想的是给他们从中调解一下,讲讲道理。可是一听穿黄大衣的人 喊" 北京小流氓" ,心里的气儿不打一处来。他直眉瞪眼地就奔那个穿大衣的人 去了。朱阿三在身后喊:" 那小子是连长,是个四川龟儿子。最坏的就是他!" 这一下刘云良认准了这小子,到跟前离那小子一米左右用手指头指着他骂:" 我 肏你妈的,你说谁是小流氓?" 这时候围攻房门的人全转过身来,成包围队形向 刘云良和他身后的几个人围上来。那个连长一见这些人赤手空拳,根本就没把他 们放在眼里。他傲慢地指着刘云良骂:" 我就说你们这些北京人是小流氓、牛鬼 蛇神、社会渣子。咋啦?你能把老子的毬咬下来?" 刘云良手指头往前一伸变成 " 鹰爪手" ,一下子叼住那个连长的手腕子顺势一扭。刚才还盛气凌人的民兵连 长,一下子疼得腰弯下来,一只手臂被扭到了背后,嘴里直叫唤。" 我是小流氓! 我把你妈肏了才生下你这个龟儿子……" 刘云良正骂着,眼角扫了一眼旁边,好 像有一支枪托子带着风抡过来了。同时听见李国栋喊一声:" 黑小儿!当心!" 他往旁边一撤步,手松开了连长的腕子,顺手咧开身上的棉衣,一排扣子全扯掉 了。棉衣摔在地上,他里边穿的是十三太保的褂子,一条十几厘米宽的帆布带勒 在腰上。他耳边听到" 刷" 地一声,枪托子从他胸前扫过。趁那个偷袭的人还没 收住手,刘云良大步跳过去,用手一揪那人的棉衣后领子。身子弯曲着,往那人 身边送上去,手一带劲儿,嘴里喊了声:" 走——!" 只见那人凌空被抡起来, 重重地摔出五六米远。这时候那个连长缓过气儿来,他把身上的大衣甩掉,从旁 边民兵手里抢过一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刘云良胸口捅去。李国栋一看急了,他 一低头,一个" 羊头" ,把那个连长撞得" 噔、噔、噔" 后退几米远。等他站住 脚,刺刀就奔李国栋来了。李国栋站在原地用手掌冲连长招着手:" 来呀,来呀! " 刺刀眼看要扎到身上了,他脚后跟当轴一拧身子,刺刀从胸前两厘米处刺过去。 连长用力太猛了,脚收不住,跟着冲到李国栋身边。李国栋站住不动,伸出一只 脚挡在连长腿前,手抓住连长的衣服顺势往前一带。那连长又是连跳几步,终于 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手中的枪也甩出好远。这一下把其他持枪的民兵吓坏 了,他们站在原地不敢动。刘云良见这些人不动手了,就叉着腰骂:" 告诉你们! 别他妈的仗势欺人!谁敢再动一动,我就碎劈了他!" 话音刚落,就听身边一声 大喊:" 黑小儿!小心身后!" 接着他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只觉得胳膊上 被什么冰凉的铁器打了一下,低头一看,才知道他的胳膊被刺刀扎了一下。 原来刚才连长甩出去的那支枪,被一个人拾起来,偷偷儿从刘云良身后溜过 去,对准刘云良的后心就是一个" 突刺" 。刘云良一见胳膊流了血,顿时心头像 着了火一样,眼珠子就红了。他看也不看流血的胳膊,三步两步跳过去,一拳头 正打在那个已经吓呆了的人眼眶上。那人眼框像加了发酵粉的面团一样鼓了起来。 又一拳打在他鼻子上,血就喷了出来。第三拳往下挪了一点儿,两颗门牙就和牙 床子" 拜拜" 了。把这人打得曲腿跪在地上,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惊呆了。 周围那些持枪的民兵吓得把枪扔在地上扭身就跑。王吾、董麻子追得连长在院内 乱跑,嘴里叫着:" 救命啊——!" 李国栋上来拉住打红了眼的刘云良,伸手把 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了一条给刘云良包扎伤口止血。这时候只听从远处响着一辆拖 拉机排烟口的" 啪、啪、啪" 声,接着是一梭子子弹发射声,在大院外响起。朱 阿三神色慌张地对刘云良说:" 刘大哥,团部警卫班来了!快跑吧!" 刘云良回 头一看,身后的上海人除了朱阿三还在,其余人全跑了,自己人里也没了王依殿 和张奎印的踪影。他把眼一闭牙一咬:" 不跑了,也跑不掉了!""怎么?" 朱阿 三有点儿奇怪。" 再跑还能跑过子弹去?这年头打死你也就白死了。你不动,他 也不敢打你!" 说着伸手把地上的棉衣检起来抖抖土又穿在身上,只是扣子没了。 朱阿三顺手扯过一根住家户晾衣绳,递给他把棉衣拦腰系上。 这时候只见一辆拖拉机喷着浓黑的烟从路上冲过来,停在距他们十几米远的 地方。车上一排冲锋枪对着呆站在原地的四个北京人和朱阿三。一个身穿黄衣服 手持" 五四式" 手枪的年轻人,从驾驶室跳出来。手枪对着刘云良他们,厉声叫 喊:" 举起手来!" 原来是指导员见这几个北京人凶悍无比,空手入白刃的功夫 不得了。而民兵手里的枪又没有子弹,所以赶快回连部办公室给团部政法股摇了 个电话。政法股请示团领导批准,立即派警卫班长带队乘拖拉机赶来弹压。看见 这几个北京人举着手不敢动了,刚才跑了的人才溜回来,把自己丢在地上的枪捡 起来。警卫班长是个上海人,他看见院子里躺在地上叫唤的民兵连长和还跪在地 上的那个被打傻了的人,又看见地上扔了好几条枪,心想:" 这几个人好厉害呀! 得赶紧搜搜他们身上有什么武器?" 他回头对身边端着冲锋枪的人说:" 去两个 人搜身!" " 报告班长,没东西。" 几个人上上下下把这四个北京人搜了个底儿 掉,什么也没搜出来。这个班长用上海话和朱阿三谈了一阵,刘云良能听出几句 来。好像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来干什么?事情是因为什么引起的?朱阿三连比 划带说把事情前因后果摆了出来。那个班长点点头笑笑,突然一声令下:" 把他 们都捆起来!" 刘云良他们几个人见过这种场面,他们一动不动,让这些民兵上 来把他们五花大绑。这时候那位指导员上来" 啪!啪!" 抽了刘云良两个耳光, 刘云良纹丝没动,嘴角流下血来。他瞪了指导员一眼,吓得指导员往后退了两步。 " 乘人之危,你不算个男人。小子!两个嘴巴给你记上账。只要我死不了,不打 你二十个嘴巴算我白活!" 那指导员还要上来打,这时那位班长制止了他:" 行 了,刚才你怎么不打?算什么人呢?" 正在这时候,团里唯一的一辆破吉普车摇 摇晃晃地开来了,停在院子内,从车上下来两个人。这位班长赶紧跑步过去立正 报告:" 报告政委、副团长,那几个北京人全抓到了。请您指示怎么处理?" 副 团长把干部们召集起来,在连部办公室开会,政委到上海青年宿舍里了解情况。 最后的结论是那位连长被停职检查:理由是挑动群众斗群众、压制革命群众意见、 侵吞集体财物。副团长当场宣布:猪肉马上按人头份儿平均分到每一个人手里, 还表扬了上海青年尤其是那位死守弹药库的武器保管员:" 坚守岗位,避免了一 场流血的武斗事件。" 最后宣布把四个北京小流氓和朱阿三押到团部禁闭室关押 批斗。副团长又宣布暂时由指导员代理连长职务。那位指导员提出把刘云良四人 交给他们连批斗。副团长正犹疑着,那位警卫班长和政委小声说了几句话。政委 当时拍了板:" 全部带走!" 那指导员又说:" 刚才来的时候是六个北京小流氓, 现在少了两个。我们搜一搜,抓住了现场批斗!" 政委脸色一变,正色说:" 不 许胡来!这是关系到两个师级单位之间的事,即便抓到了,也要马上送到团部。 动他们一根手指头我就找你算账!" 五、小诸葛急中生计其实张奎印和王依殿这会儿已经回到工地。他们两人一 见这些民兵真刀真枪地玩儿命,心里也害怕了。王依殿腿肚子直抽筋,他轻轻往 后退,直退到连部大院儿的角落处,趴在土坯墙边看着院里的" 全武行" 。这时 候张奎印也蹑手蹑脚地溜过来,王依殿突然听到远处夹在风中的拖拉机怒吼声。 定神一看,一辆拖拉机吐着黑烟,飞一般往这边开来。车上晃晃悠悠好像是持枪 的人。他心里暗叫:" 不好!快跑!" 伸手一拉张奎印冲拖拉机一指。两人心领 神会,一溜烟儿地往回跑了。 戎昊臣在帐篷里躺着休息,一听说这事儿,像被电打了一样跳起来。听说人 被抓了,他的头就大了:" 真他娘的不走运,明天就过年了。一下子让人家抓走 了四个人,让我怎么向上级交待?" 他心里生气,把何排长找来训斥一顿。静下 心来想想,没有任何办法。自己亲自去要人,怕是人家根本不尿他。弄不好把他 也扣起来,这个时候找大队长都没地方找去了。" 全他娘的回家抱婆娘去了!" 他心里气得直骂街,仔细想想,怕是要惊动支队领导了。因为只有支队和团场是 平级,最保险的办法是请工二师华师长向农二师师长打个招呼,师长一下令,他 们敢不放人?想到这儿他" 呸!" 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心里责怪自己:" 真多 事!犯得上为几个北京小流氓惊动师长?真是异想天开!活该让他们受点儿罪去 吧!顶多我写个检查就完了。" 想到这儿,他立刻把全体留守干部召集来下了一 道死命令:" 记住了!从明天开始三天,每天全体干部随队出工。在工地转一圈 儿就带队回来休息,哪个人也不许请假!" 。 团场的禁闭室建在警卫班的旁边,农场的警卫班,实际等于现在的派出所; 禁闭室等于是临时拘留所。因为连团场领导的住房也只是土坯盖的,所以禁闭室 的建筑标准自然要低一级。这是一座用" 土打墙" 的方式修的房子,面积有三十 多平方米。它是把黏土拌湿,然后用木板做模板,在两块模板中填土夯实,干燥 后这种墙的坚固程度比土坯墙还结实。但是这种" 土打墙" 不适宜打得太高,所 以这间禁闭室的土墙在打到一米高以后,就提高了建筑级别,改用土坯砌到顶。 这样一间大屋,只有一个到处是裂缝的门,有一个窗子,也因为冬天太冷用土坯 把它堵死了。这间禁闭室过去关过犯了纪律的军垦战士,也关过调皮捣蛋、不好 好儿干活儿的上海青年。但是关这几个北京来的小流氓,而且据说都有一身好武 艺的北京人,可还是第一次。朱阿三对这间房子并不陌生,他已经在这里住过两 次。众人在土房前站齐,由警卫挨个儿搜身。朱阿三偏偏提出要小便,于是一个 警卫带他走到离禁闭室不太远的野地里看着他小便。等朱阿三回到禁闭室门口, 那几个北京人都已经关进去了。朱阿三举着双手站在门口说:" 搜身吧。" 他身 后一个警卫不耐烦地冲他屁股踹了一脚,把他踹趴在门里,然后一边锁门一边骂 :" 搜你妈个锤子!大过节的,格老子钻坛子!" 不大一会儿,坐在警卫值班室 烤火的人,听到禁闭室那惟一的一扇破门被捶得山响,赶快跑出去吼叫:" 干啥 呢?皮肉痒了吗?" 一个尖嗓子响起来:" 报告队长,屋里太冷啦。给我们拿点 儿被子来,不然明天早上给我们收尸吧。" 那个警卫满脸的不高兴:" 老子不是 队长,是警卫战士,不许乱叫!这儿不是招待所,没的被褥,龟儿子们老实呆着 反省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可能是禁闭室里的人看见那人要走,于是门被打得 又大声呻吟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 这一回,从警卫室里一下子跑出来 三个人,手里还拿着枪,边跑边喊:" 干啥呢?再不老实老子开枪了!" 这时候 屋里几个人一块儿叫喊:" 太冷了!我们要冻死了!" 几个警卫商量了一下,觉 得还是给他们找些被褥之类挡挡寒。不然真要是冻死人了,他们也不好交待。于 是三个人一块儿去了一间锁着的破屋,打开锁看看屋里地上的一堆破棉被。用脚 踢了踢,一片灰尘扬起来。三人赶紧往外走,打开禁闭室门冲里叫:" 朱阿三! 你出来!再出来一个北京人!" 朱阿三和李国栋一前一后走出来。" 到那间屋子 抱被子去!" 朱阿三一看那些又脏又烂的棉被就嚷:" 这怎么能盖?这是死人的 东西!" 一个警卫一把扯住朱阿三往外拽:" 你不要就算了!难道把招待所的被 子拿来给你们盖吗?" 警卫和朱阿三正拉扯,李国栋看见地上有一个" 蚂蝗钉" 。 他不顾被子肮脏,弯下腰用手一划拉,把" 蚂蟥钉" 划拉到那堆棉被里,然后抱 着棉被回禁闭室。朱阿三无奈,只好也抱了一堆回去。 有了这些破棉被,几个人挤在一起把破棉被胡乱盖在身上。好在这屋子虽然 阴湿黑暗,却因墙厚而挡风保暖,几个人总算不会冻得发抖了。因为今天是大年 三十儿,北京人有个传统习俗:" 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走一走。" 几个北 京人不知是" 每逢佳节倍思亲" 而睡不着呢,还是五个人各怀心事,思虑过度难 以入眠。反正几个人挤在这伸手不见五指、霉气冲鼻的黑屋里,身上的被子又泛 出一股说不出来是来苏尔药水,还是死尸味儿的怪味道。睡不着觉是可以想象的。 开始是几个人轮流" 上段子" ,胡吹海聊在北京" 踢七个、打八个、屁眼儿夹十 六个" 的逸事。吹到后来觉得没劲了,又开始上" 荤段子" 。朱阿三侃他们上海 女伢子" 哪个屄紧" 、" 哪个没长屄毛大光板儿" ……听他这样一讲,好像那个 连的上海姑娘都让他过了手了。可刘云良心里明白:" 这小子胡吹!那些姑娘见 了他,都连捂鼻子带撇嘴地赶紧走开了,谁让他沾?这小子别是踩呼我们北京哥 们儿没见过娘们儿?" 但是刘云良并没有阻止他,听他侃完了,刘云良开始聊起 在北京" 吃佛肏佛" 的旧事:" 那个姓卢的小娘们儿,那两个奶子就像雪白暄暄 的小馒头。哥们儿头一下插进去,疼得她用手抓我屁股乱叫唤。那一晚上哥们儿 ' 资' 了她七次,最后都放' 空枪' 了我才放了她。" 话音刚落,董麻子嘻嘻笑 着接上话茬儿:" 黑小儿,让哥们儿瞧瞧屁股上还有姓卢的抓的血印吗?" 大伙 儿哈哈笑起来。 李国栋在一边儿坐着,手里摆弄着那只锈迹斑斑的" 蚂蟥钉" 正想着心事。 听见他们说笑,冷冷地说:" 你们这真是' 叫花子肏屁股——穷欢乐。也不想想 咱们呆在这儿怎么办?大年下的给他妈一碗棒子面粥,两个酸得掉牙的包谷馍。 还说优待我们过春节,每人给一勺人家吃剩下的肉菜汤。这日子怎么过?反正我 一天也不想呆了。" 今天下午禁闭室第一顿开门饭,就让李国栋心里恶心。他是 信奉伊斯兰教的回民,不吃猪肉。可是人到了这个份儿上,谁管你是不是回民哪? 李国栋担心明天还是送来那种让他恶心的菜怎么办?他一顿不吃可以过,一天也 能对付。可要是一连几天都是这种" 优待" 菜,叫他可怎么活? " 谁想呆在这儿一分钟,谁都不是人养的。可不呆又怎么办?" 王吾心里更 懊恼。他纯粹是爱凑热闹,一说打架,就跟小孩子说过年一样。再者也是看在朱 阿三的面子上,因为朱阿三拜他为师学拳击。徒弟有事儿了师傅能不出面吗?可 现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这屋里还不如农场的茅房好。回去之后尹志奎这小子肯定 会奚落他、拿他开心。" 真他妈的倒楣,喝凉水都塞牙!" 他心里叹息着。 董麻子是个没心没肺的二流子,吃凉不管酸的混子。他满不在乎地接过话茬 儿:" 怕什么?可施工连的老少爷们儿论一论,谁有咱们光棍儿!今天咱们北京 人算是露了脸了。看他们往后还敢骂咱们小流氓不敢了!" 说着他脸上洋溢着洋 洋自得的喜悦。可是他的喜悦没在脸上站住,就被刘云良一顿申斥赶走了:" 行 啦!麻屄——!" 董连生脸上有点儿麻子,过去在农场大伙儿都叫他" 董麻子" 。 可自从他参加了" 跳黄瓜架" 的队伍,又用一块板儿砖把一位从农场东区上西区 " 打擂台" 的溜子拍倒在地上,从此敢叫他" 麻子" 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刘云良 不但敢叫,还给加个" 屄" 字。因为姓董的心里清楚,只要自己眼珠子稍微瞪得 大一点儿,脑袋略微晃一晃,就得被刘云良像扔死狗一样甩出去。" 闭上你那张 臭嘴!" 刘云良一想起今天的事儿心里就窝火儿。那帮上海人分不分得上肉碍我 们蛋疼了?管他妈半天闲事儿,胳膊还见了红,除了朱阿三,还有哪个上海人敢 站出来为他们讲话?出了事儿全当缩头乌龟了!" 露脸?露他妈狗屁脸!大年三 十儿连里正包饺子过年,咱们给塞到这个鬼地方喝棒子面粥、啃酸窝头,这叫露 脸?真他妈是往自己脸上拽小鸡巴!" 这时候朱阿三突然一拍脑门儿,连说:" 肏哪!阿拉差点忘记了一件事。刚刚在连里,那个警卫班长偷偷告诉我,过几天 团里要开大会,弄不好咱们要当一回活靶子挨批斗!" 他这一番话说得几个北京 哥们儿全傻了。" 要是在所有上海姑娘面前让人打、骂,这可是把脸丢尽了。" 刘云良这时候真是追悔莫及。想到这儿他眼一闭、心一横,咬着后槽牙说:" 身 子都掉进井里了,耳朵还挂得住?现在咱们在人家手心儿里,虎落平阳被犬欺, 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只要能活着出去,那个指导员我不废了他一条腿难消 我心头之恨!" 李国栋慢条斯理儿地接过话来:" 咱们不能在这儿伸着脖子等人 家下刀。得想法子跳出这个手心儿去!" 说完他故意停住嘴不说,卖个关子。" 国栋阿哥!有什么主意快说吧!" 朱阿三首先憋不住话了。李国栋正是要朱阿三 这句话。" 阿三兄弟,我是有个办法可以从这儿跑出去。只是你不能跑,也没法 儿跑!" 朱阿三愣住了,他看着李国栋说话的方向正要发话,李国栋却好像有夜 眼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一样:" 阿三你先别急,让我掰开揉碎给你讲讲。你和我 们不一样。你是本团的人。跑出去你上哪儿?回连里还不是又会被抓回来?而且 指导员那小子恨死你了,你还会有活路?到我们连你呆不住,天下乌鸦一般黑, 当官的不会容你。投奔外团朋友,这么冷的天气,没吃没喝还要躲避追寻。那日 子一定不好过……" 听李国栋这么一分析,朱阿三就只有在这儿等着挨批斗了。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李国栋好像看见了朱阿三那懊恼的样子似的:" 你别灰心, 听我把话说完。你是上海支边青年,这次的事从头到尾你并没有动手。就连那个 指导员也承认这一点。我的意思让你当个立功者,以此得到宽大处理。而且如果 我们不在这儿了,还关你一个人干吗?" " 国栋阿哥!你的话阿拉勿明白。阿拉 和侬都是一起关进来的,阿拉勿晓得能立啥格功?让阿拉出卖朋友去讨功,阿拉 也做勿来!" 朱阿三一口拒绝了李国栋的建议。 大约有五分钟之久,屋里人都没说话。然后只听见李国栋从被子堆里钻出来, 走向门口的脚步声。借着破门的裂缝投进来微弱的夜光,几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到 站在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的李国栋身上。一会儿,听见李国栋脚擦着地摸索着走 回来,小声地对大伙儿说:" 你们凑过来一点儿,我把刚才想好的逃跑办法说出 来,咱们琢磨一下看能不能行?" 等大伙儿摸索着凑过来,他接着说:" 我刚才 抱被子的时候,顺手牵羊捡了一根' 蚂蟥钉' 。一进这屋,借着門外的光我看见 这房子是用土堆起来的。我琢磨咱们用这颗' 蚂蟥钉' 轮流在墙角的地方挖一个 洞,然后从这儿跑出去回连里。只是不知道这房子外边是什么地形?明天白天借 着解手去看看。" 刘云良心细地反问:" 挖出来的土怎么办?如果一天挖不通, 警卫进来看见洞了怎么办?" " 这屋里是土地面儿,屋里又黑。挖出来的土就洒 在地上摊平了就行。至于洞口,咱们几个人挤在一块儿把被子盖在身上挡住洞口, 一个人伸手在身后挖。如果提我们出去审讯,就把这些被子往洞口一堆。那帮孙 子不敢沾这死人的东西。" " 都在过节,勿会有人审我们的。不过国栋阿哥,侬 叫阿拉怎么做?" " 我们跑的时候就得委屈你了。我们把你捆起来,嘴里轻轻塞 一块布。我们跑了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之后,只要你嘴巴轻轻一动,那块布就会 掉了。你就大喊大叫救命,如果他们问起来你就说我们把你打昏了又塞上嘴。这 样你可以躲过去,我估计用不了一天也就放你回连了。" 计划倒是挺周到,可是 俗话说:" 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们的计划还没实行,就出现了新情况。第二天, 警卫给他们送的饭还是那一套。李国栋只有在心里祈求" 安拉" 宽恕。肉菜汤他 是不敢沾的,窝头和粥捏着鼻子吃下去了。刚吃完饭,几个人胃里的酸味儿还没 下去。只听外边开锁声,门打开,一个警卫站在门外冲里边喊:" 你们准备一下, 一会儿开大会,你们要去亮亮相。有解手的赶快来!不然到时候就是拉到裤子里 也没人管!" 这一番话如同晴天霹雳,把刘云良和那几个人一下子打闷了。过了 一会儿,见那警卫要关门,李国栋才醒过味儿来。他站起身来冲大伙叫一声:" 发昏当不了死,谁解手赶紧一块儿去。别到了那儿吓得尿了裤子,丢咱们爷们儿 的脸!" 解了手回来,几个人坐在棉絮上谁也没说话,像是一群等着挨宰的羔羊 一样。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只听见房外面一阵拖拉机轰鸣声,同时一个高音喇 叭也开始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社会主义好》和语录歌。那声音传到这小 黑屋里,就好像被捆上四足、倒在地上的猪羊听到磨刀声一样。又过了一阵儿, 外边传过来的是一阵阵高昂的又有些混杂不清的念语录的声音。这时候禁闭室门 外响起一阵跑步声,这声音像重锤敲在五个人的心上。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接 着是开锁的声音。门一打开,一缕阳光从外边射进来,使屋内的五个人一下子眼 花缭乱,看不清门外的人。 " 出来!一个一个举起手出来!" 一个威武的声音响起来。朱阿三头一个走 出去,只见一边一个民兵抓住他的胳臂反扭过去,拉到一边用绳子捆起来。后面 出来的人如法炮制。李国栋趁着外边乱,一弯腰把" 蚂蟥钉" 埋到土里,记好位 置,然后最后一个走出来。五个人给捆得结结实实,被两排民兵押着往外走。刘 云良排在第一名,董连生本应在朱阿三后边,就因为捆他的时候他挣扎了一下, 还骂了一句:" 肏你妈的,想把我胳臂勒断了?" 结果挨了一嘴巴和一脚,被排 在第二位,依次是朱阿三、王吾最后是李国栋。因为李国栋是主动出来就摆好被 捆的姿势的,所以把他放在最后。这是" 文化大革命" 中,各种批斗会总结出来 的一套表示被告人罪轻、罪重、表现好坏的直观办法。一般都是最重、表现最差 的人排前面,群众不用问一看就知道哪个是主犯。 会场就设在禁闭室后边的一片空地上,五个人被押到会场边上,站在那里等 候执行押入仪式。" 文化大革命" 形成的仪式程序基本一样,首先是主持会场者 用出吃奶的劲儿喊:" 把罪犯押进来!" 当然," 罪犯" 两个字是可变换的,有 用" 现行反革命" 的,有用" 走资派" 的,因人而异。然后每一个被斗者由两名 民兵一边一个架着胳膊,从会场外往会场的台下连拉带拖。要求是把被斗人拖、 拉出狼狈相,革命群众就会大快人心。然后两个民兵夹着一个被斗人站在革命群 众面前。站好后,民兵后退一步突出被斗人。同时两只手分左右按在被斗人后脑 门上用力压,让被告人低下头去,押入仪式就算完成了。 五个人在会场边上等待押入,刘云良、李国栋,王吾全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 摘下来揣进怀里。董连生却不然,他四下张望着,和别人目光相对时还报以笑脸。 朱阿三也是四下观看,不时主动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当然对方一般是赶紧躲开或 低头不理睬),结果这两个人身上多挨了几枪托子。这时候会场上的喇叭" 啪、 啪" 响了两声,这是会场主持人用手指弹麦克风发出的信号。会场立刻安静下来。 " 今天我团广大革命群众响应党中央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伟大号召,冒着严 寒来到这里召开' 狠批走资派、猛斗牛鬼蛇神批判大会' ,同时也是春耕誓师动 员大会。现在宣布大会开始!把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押上来!" 这时候以刘云良为 首的牛鬼蛇神从外边被拖拉进来。而与他们相反方向,又有一队人被执行押入仪 式。这一队大约有十来个人,有男有女年纪比较大。身上穿着蓝大衣,大衣上被 扯烂的蓝布条让寒风吹得不时飘动着。这些" 代表" 押入会场仪式结束后,大会 主诗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代表我团红二司夺权办宣布:把我团最大的走资派 押上来!" 只见四个戴红袖章的造反派,从主席台两边往主席台上跑。来到坐在 正中位置上的那个人面前,八只手伸过去,把那人从位子上拉出来,推搡着往台 下押。这时候会场上发出一片" 嗡——嗡——" 的议论声。李国栋趁身后民兵也 在扭头看台上,偷偷儿扭脸扫了一眼台上。他发现大会主持人就是昨天那位副团 长,而被从台上揪下来的人竟是昨天的那个政委。" 团长哪儿去了?" 李国栋在 那儿瞎想。政委被挟持着站到对面那一队人的排头第一名位置,他心里明白了: " 团长早就被抓起来了。" " 你们是无政府主义!是反党反人民的行为、是反革 命行为。革命群众们,千万不要受骗上当……" 政委挣扎着叫喊,被一个民兵上 来对着胸口就是一拳,一下子把他打倒在地,然后被两名民兵架起来。他手捂着 胸口,却再也喊不出来了。 这时候从外边又押进一个人来。这人从" 牛鬼蛇神" 们面前押过,走到刘云 良面前,他脚步停了一下,眼睛狠狠瞪了刘云良一眼,然后被推走了。刘云良认 出,他就是那个连长。"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但是刘云良没有理他。这时候 大会主持人、那位副团长、也是本团造反派头头儿开始讲话。开场白是领颂了一 大串毛主席语录,然后说:" 昨天在我团发生一起严重的走资派勾结团内阶级异 己分子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北京小流氓,对革命群众大打出手的现行反革命事件。 站在这一边的……" 他用手一指刘云良他们:" 就是修公路的北京小流氓,他们 在北京对人民犯下了严重的罪行,被押送到新疆劳动改造。但是他们不知悔改, 反而变本加厉,和阶级异己分子朱阿三勾结,对革命群众行凶。那个连长也在一 边挑动革命群众斗群众,企图制造混乱,破坏我团即将开展的春耕工作。是可忍, 孰不可忍……" 听到这儿,李国栋也弄不明白了。" 到底谁是革命群众?我们和 连长打的架,现在我们全被抓来了。革命群众在哪儿呢?" 还算这几个北京哥们 儿走运。除了台上用一些对阶级敌人专用的名词骂了他们一顿之外,没有对他们 采取其他" 革命行动" 。可是那一队的人就不一样了,大会主持人一会儿让他们 " 都跪下" ,一会儿坐" 喷气式" 。政委和他身边那位,李国栋估计是团长的人, 还被拉趴下,然后两只脚分别踩在他们背上,美其名曰:" 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 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尤其对其中一个女人更是凶狠。一个造反派上前 去揪她的头发,拉过来,扯过去,折磨得那女人撕心裂肺地喊叫。让人听了心神 不定,胆战心惊。 回到禁闭室,几个人因为没受皮肉之苦,虽然捆得胳膊有点儿发麻,但总无 大碍。五个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都不同姿势活动着发木的肢体。董连生一边 甩动着胳膊一边喋喋不休地说:" 在我前面坐在地上的一个小妮们儿,那盘儿真 亮。她要是陪我睡一宿,我就是明天去死也认了。" 王吾听到这话心里冒火:" 行啦!你这孙子真是不知死的鬼。捆得胳膊都木了,还没忘了色。" 董连生一看 这几个人都不爱听他的话,嘴里嘟囔着:"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们这帮人 没那份儿眼福。" 朱阿三把走资派那一队的人挨个儿介绍了一遍:" 政委旁边那 个秃子就是团长。说起来这个副团长真没良心。原来他只是个技术员,团长看他 有点儿文化,把他调到生产科当科长,又升为农业副团长。可他不知足,想当团 长,这不是,摇身一变,成了红二司在我们团的头头儿。现在团里就是他说了算。 这小子可是心狠手辣,你们要跑就快跑,别等他整完了那几个当官的,就该想起 你们来了。" 刘云良可能还沉浸在刚才会场上惊心的一幕,他问:" 阿三,那个 被打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是谁?他们干吗这么下黑手打她?" " 那是团长老婆,原 来是组干科科长,管干部提升的。可能那几个打她的人和她有仇吧。" 这时候李 国栋缓过劲儿来,小声地" 嘘" 了一声,然后轻声说:" 刚才在会场上我看了地 形,从这间屋子出去,就是会场那片空地。沿那条水渠往上走,就到了总干渠, 也就是咱们连门前那条大水渠。咱们顺渠边跑,用不了一个小时准能回到连队。 我看是先下手为强,今天晚上就干,夜长了梦多。这墙我目测了一下,有半米厚, 掏个能过人的洞,有三四个小时就行了。今天晚上还有月亮,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 六、警卫班桥头被围已经是深夜时分,施工连营区一片漆黑,工人们都已经 进入梦乡。除了因有人起夜出帐篷有响动而引起院内值班人员和起夜人的对话之 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唯有连部帐篷里的马灯依然亮着。戎昊臣坐在办公桌前, 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着。他心里烦躁,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刚过中午,支队部余副政委和政法股长赵德仁坐支队仅有的一辆嘎斯中卡车 来到施工连。余副政委首先和戎昊臣单独谈了谈,他从全国" 文化大革命" 的形 势谈到新疆和兵团的运动发展。进而具体讲到支队的" 文化大革命" 进行情况: " 最近经过支队的几个造反组织共同商定,准备在两天之内召开全支队批斗走资 派的大会,同时成立夺权筹备委员会。还计划在各大队停工学习,揭批阶级敌人 的各种反革命言论和活动。所以明后天你要赶到支队部去开扩大的政工会,我代 表' 夺委会' 要求你在大会上发言。内容是揭发走资派,在支队内部执行资产阶 级反动路线的罪行。上次政工会上走资派还表扬了你。他们是别有用心的。希望 你能擦亮眼睛,立场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革命派一边、反戈一击有功……" 老戎 把团场扣押施工连工人的事向余副政委作了汇报。余副政委没有表态,只说:" 八连就在团场路口。我一会儿从八连直接去他们场部了解一下情况再说。这件事 连里不要出头,由支队来解决就行了。" 临走前政法股长赵德仁对老戎说:" 你 放心,人我们一定要回来。他们不给,官司打到他们师部也不怕。要批斗,回连 里来搞。" 送走了他们,戎昊臣就一屁股坐下。看着面前摆着的稿纸,他一个字 也写不出来。参加革命也有十几年了,他从来没听说过凭这几个小干部一句话就 能把党委主要领导打倒了?五七年闹右派,也是一些小人物在瞎诈唬。他们也只 是提提意见,就全部打倒在地,十年过去了还翻不了身。老戎可不希望自己落到 张礼他们那样的下场,放着高高在上的记者不当,哭着喊着给领导提意见,结果 把自己提到新疆来干活儿了。按照老戎的经验,像余副政委这样公开到处煽动闹 事儿的人,早就该抓起来送劳改队了。可事情就是怪,不但没人抓他,还派了专 车由政法股长陪着下来活动。这的确让戎昊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中的奥妙,使 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跟着姓余的闹,万一失败了,自己十几年的汗马功劳就 全没了,弄不好进劳改队的可能都有。不跟姓余的走,万一人家真成了事儿,自 己到时候一点儿功劳都没有,怎么去讨赏?这一下真让他犯了难。左思右想,终 于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写两份儿简单的发言提纲,一份儿是拥护党委镇压姓余 的反党活动的发言提纲;一份儿是捡几个小问题而且是大家都知道的问题,分析 批判一番。比如放纵一大队的工人闹事、对阶级敌人采用温和手段、立场不稳… …反正捡表面的事儿说一说应付过去,给自己留个退身步。 这两份儿发言提纲颇费了他一番脑筋,写完后一看手表,都两点多了。他把 发言稿小心地装进两个不一样的信封里;在拥护党委的那个信封上写了个" 左" 字,另一个写个" 右" 字。后来一想不妥,又把写右字的信封丢掉,换一个白信 封什么也不写。放好后他伸了个懒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就睡了。 恍惚间他仿佛见到支队政委带着警卫班的人来到床前,政委指着他的脸骂: " 你这个反党分子!把他毙了!" 说完身后的警卫员端起冲锋枪就冲他扫了一梭 子。他" 啊" 地一声跳起来,一下子就醒了。他惊诧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一看手表,已经深夜四点多了。正要躺下继续睡觉,突然听到远方好像真有一连 串枪声。他赶快披上衣服来到帐篷外,只见一个值班员迎上来,神色慌张地说: " 指导员,您听见了吗?刚才那个方向有枪声!" 顺着值班员手指的方向,老戎 认了认位置,断定是农场场部的方向,跟连里没关系。不过现在外边太乱,还是 小心为妙。于是他告诉值班员:" 传我的话,今天晚上在营区周围多转一转。有 情况立刻叫我!" 他回来刚睡了一会儿,就被值班人叫醒了:" 指导员,刘云良 他们四个人跑回来了!" 老戎一听,立刻从床上下地,穿好衣服。值班员继续汇 报:" 刚才那一阵枪声,就是追他们的人打的!" 老戎心里有点儿犹疑,是现在 见他们好,还是不见好。他心里拿不定主意,转身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思索 着:" 明天一早,农场的人肯定会来抓人。给还是不给?干脆等余副政委和赵股 长来接我的时候,请他们拿主意!" 不过他心里还是倾向于不能把人交出去。因 为这几个人是自己连的职工,有什么事儿轮不上旁人来管。如果这次让他们把人 带走,今后谁想上这儿抓人全都来了。这连里生产、管理怎么办?于是他看了看 站在门口等着他发话的值班员说:" 告诉刘云良他们,先各回各班休息,明天天 亮立刻通知各班班长到我这儿开会。同时你们要加强警戒,不许放一个外单位的 人进来。" 吹了起床哨,班长们就被值班员叫到连部。戎昊臣把昨晚刘云良他们 跑回来的事儿讲了一遍,然后让大伙儿出主意怎么处理。结果十五个班长意见一 致:人不能交出去,让他们全部躲在邓玉亭家里。农场来人,大家一口咬定没见 到刘云良和其他人。至于如何处理,等请示了支队余副政委再说。于是班长们回 去传达开会决定,布置执行。 果然,刚吹过出工哨,一辆拖拉机拉着十几个持枪的民兵来到施工连驻地的 大桥边。车停稳后,民兵们纷纷跳下来,端着枪对着桥头站着的几个值班人员。 还是那个警卫班长,走上前对值班员说:" 我们是农场警卫班的,奉命捉拿逃犯 刘云良等四个人。你们快去把领导叫来,我要向他宣布我们领导的命令!" 正是 全连工人集合准备出工的时候,大伙儿见门口被十几个拿枪的民兵围住,不由得 " 炸了营" 。这些人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不少人在农场养成了" 天不怕, 地不怕" 的脾气,遇事不能冷静。他们的精神承受能力特别弱,而造成这个情况 的原因,是多年来他们饱受着生活环境的恶劣和艰辛,承受着劳动强度巨大的重 负,面对的是政治上的歧视和压制。这些因素摧残了他们本应具有的正常人的精 神面貌,使他们时有生不如死的感叹。所以他们并不把生命看得十分珍贵,每每 为了一点儿小事争斗得死去活来,而得到的只是一种满足扭曲灵魂的快感。历史 上社会底层流传的名言"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在他们 中间盛传和信奉。这就使他们的神经过于脆弱、过于敏感、过于激动而失去理智。 冲动之下,往往是" 拚一个够本儿,拚两个赚一个" 的念头,支配了他们的行动。 所以没等戎指导员过来,这二百多号人已经是手持铁锹、木棍,拥过桥头,反而 把这十几个持枪的民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民兵在农场是骄横惯了的,从没人敢对他们说个" 不" 字儿。只有别人 怕他们的,从没有见过有人敢把他们围上。而且嘴里还不干不净,肏妈日奶奶地 乱骂。有的北京人手里的铁锹闪着亮光,快要伸到他们面前了。警卫班长心中十 分恼火。他从枪套中抽出那支五四式手枪,大拇指一压,把枪保险打开。这时身 后十几位民兵也把枪栓" 哗啦" 一声推上。但是这推枪栓的声音居然没对眼前的 人起一点儿威慑作用。他们仍然手持锋利的铁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这使那 位小班长心里有点儿虚了。他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不怕死的人,但今天让他开 了眼了。而且他从那天打架的事情看出,这帮北京人和上海人不一样,他们人人 都会两下子。如果他和十几个警卫开枪,当然可以打死一些人。但他的脑袋一定 会被锋利的铁锹铲成两半儿。看来,还是保住自己的命要紧。他的脑瓜很灵光, 甚至不敢冲天开枪。因为这里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万一枪声激怒了 这些不要命的人,自己的小命就白搭进去了。所以他赶紧伸出大拇指把枪保险关 上,同时命令身后的警卫们" 退弹" 。 这时候老戎才慢慢腾腾地从后边走过桥来。围着的人们给他闪开一条道儿。 戎昊臣接到值班人员的报告,并没有马上到桥头来,因为他心里有火儿:" 你们 团长的命令,关我屁事儿!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兵蛋子,跟我耍什么威风!" 他 站在帐篷门里边,看着这二百多号北京人冲出去和他们对峙。他心里清楚:这些 土警卫,也就是吓唬老百姓一门儿灵。对这些敢玩儿命的北京人,他们没那份儿 胆子敢动武。他让那个值班员去桥边看着,随时向他情况汇报。等到闻知这些小 兵娃子把枪保险关了的信儿,他知道这些人的威风已经给刹住,自己再出来,不 会看到一个个盛气凌人的兵娃子了,他这才慢腾腾地走过来。 "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上我们这儿干什么来了?" 老戎先发制人地质问着他 们。 " 我们是农场警卫班的。我是班长。昨天夜里在我们禁闭室关押的四个人, 把墙挖了一个大洞逃跑了。我们奉命来抓他们回去。你是不是这个单位的领导? 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革命行动!" 小班长态度和缓多了,他再没提" 宣布命令" 的话。老戎假装惊异的表情说:" 我们并没有看见什么人跑回来呀?这几个人跑 了,我们还要找你们要人哪!大伙儿说,是不是没见着人跑回来!" 二百多号人 声音既整齐又响亮:" 没见过他们回来!" 有人喊:" 是不是你们把他们打死了, 谎报军情,制造他们逃跑的假象!" 也有人喊:" 不行!我们四个人不回来,不 能让他们走!把他们连车带人全扣起来!" 那小班长到底年轻,他一听有人喊着 把他们连车带人扣下,心里就慌了。他怕人没抓到,反而被他们扣留下来,回去 怎么交待?于是他退后几步,和身后的十几名警卫挤在一起,手里的枪仍然不敢 收起来。 这时候公路上响起汽车的喇叭声,老戎一看是支队那辆破嘎斯车来了,连忙 对围着的人们吼叫:" 快回到院子里站队集合!" 那位小班长也看见汽车了,他 高兴地叫着:" 对了!你们司令部的领导也看见禁闭室那个大洞了。我们禁闭室 从建好那一天到现在,还是头一次被人掏洞跑出来的。团领导气得很,所以请你 把人交出来。" 老戎没有理睬他,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支队部眼下最红的掌权人。 余副政委一行昨天下午从八连出去,就直接去农场场部拜访,并在团部招待 所住了一夜。因为他和那位掌权的头头儿——副团长观点一致,算是同一战壕里 的战友,所以副团长答应把那四个北京人交给他带走。可是夜里这四个人把禁闭 室掏了个大洞跑了。朱阿三虽然依计而行,假报了案,可还是被当作警卫们泄私 愤的对象,给暴打了一顿。今天早上余副政委告别的时候,那个副团长气呼呼地 说:" 老余,不是吹牛!我这禁闭室自从盖起来,从没跑过一个人。这几个小流 氓也太狡猾了。我已经派人去施工连抓人啦,希望你能协助他们把人抓回来。我 要叫他们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是什么滋味儿!" 老余答应了,几个北京人的 命运,根本放不进他那装满了支队司令部夺权大事的心里。赵股长对这事儿心里 有点儿看法,可碍于支队部眼下正红得发紫的人物在面前,他犯不上为几个北京 人去得罪权贵。 但是汽车从场部开出来,赵股长就小心地选择着词语向余副政委表达自己的 观点:" 余政委,我有个想法不一定对,说出来供您参考。那几个人在他们团里 闹了事儿,他们关也关了,斗也斗了,咱们没意见。可现在他们没看住人,让他 们跑了,依我看就没必要再送给他们。听那位副团长的话,我觉得不对劲儿,难 道他们有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我们就没有吗?他这分明是话里有话,指责我们 放纵北京人到他们那里闹事儿。反正过几天全支队也要开始批斗牛鬼蛇神的运动, 不如留下来当靶子。您说呢?" 余副政委没有表态,但也没有申斥赵股长,这说 明他对赵股长的观点是不反对的。这时候汽车已经接近施工连驻地,只见施工连 桥头一大群人围着,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赵股长眼尖,一下子看见人群中有一 小堆人背靠背、手持枪,对着四周围着的人群。他一下子明白了,脑子一转,立 刻来了个火上浇油:" 政委,您瞧见了吧?他们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有您在, 别说几个北京人,就是指导员、连长,还不是一句话,这些人就得乖乖儿交出来? 何必端着枪如临大敌的样子?这事儿您得给施工连的干部做主。不能什么人都上 这儿来抓人。那样,咱们支队领导的脸往哪儿搁?" 余副政委可能是被赵股长的 一番话激怒了,他铁青着脸,对赵股长下令:" 一会儿由你配合老戎,把他们打 发走。那几个人让连里严密看管。等运动开始先拿他们开刀!事情处理完,咱们 马上走,让老戎也一块儿走。" 戎昊臣见嘎斯车停下,却只有赵股长一个人下来, 心里挺奇怪,忙走过来迎上去。赵股长一把拉住他往路边走了几步,眼睛看着那 十几个像泥塑人一样兀自站立的警卫们,嘴里小声问:" 他们来要人,你是怎么 说的?" 老戎同样小声地回答:" 我只说没见他们回来,别的话没讲!" " 人呢? " " 在一间屋子里关着。" 赵股长听罢心里有数了。他拍拍老戎肩头,把余副政 委的话传达给他,然后说:" 这帮人我来应付。你回去按政委指示去布置,打发 了他们咱们就上车走。记住,那几个人这两天别让他们去工地干活儿。" 说完他 略一思索:" 就派人看着他们在家写检查,千万别让他们再跑了!" 老戎答应着 走了。 赵股长慢悠悠地走过来,从兜儿里掏出一盒儿" 红雪莲" 烟。那十几个警卫 顿时眼睛发亮,脸上露出敬畏的神情。因为在那个时代,这种属于高级干部特殊 享用的烟卷儿,不是一般人能见到的。它的出现,给人们一种印象:这人不简单! 赵股长一手持烟盒,另一只手的中指弯曲,在烟盒底部一弹,一支烟应弹而出。 这一手漂亮的取烟法,也让这帮土鳖们目瞪口呆。赵股长看着自己只用这盒烟, 就把这帮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民兵震住了,心里觉得挺舒坦。其实,他只是用一个 好不容易得来的" 红雪莲" 硬盖儿的烟盒做样子,里边装的是" 红山" 烟。他把 那支弹出来的烟递给那位眉清目秀的班长,然后又弹出一支自己点上。从嘴里吐 出一缕白烟,成一串圆圈儿飞了出去。他的这番表演,的确征服了面前这位班长。 只见他把手枪掖进枪套,伸出手来和老赵握手。老赵只抬手轻轻碰了一下他那充 满热情的手就收回来,然后拖长了声调问:" 你们就是副团长派来要人的吧!" 班长忙回答:" 是!请您……" 不等他再说下去,赵股长就打断了他的话:" 行 啦!回去交差吧。我是工程支队政法股赵德仁。我们不同意你们来抓人,也没办 法同意。因为那几个人连里根本没见到回来。你们来抓人,在你们本团可以伸手 就抓。在我们这儿,隔着两个师呢,没有我赵德仁的话,能让你们这样为所欲为 吗?回去告诉你们的头儿,这几个人如果连我们也找不到,以后北京来要人,我 可是要把人带到你们师长那儿去要。还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可以转达给你们头 儿。那几个人里,有一个人的父亲是部队的一位副军级干部,还有个亲戚在中央 文革。想想吧!你们有几个脑袋顶得住枪子儿?记住了!别以为这些北京人可以 随便整治,他们的亲戚里可是有藏龙卧虎的。还告诉你,李雪峰知道吗?那可是 中央领导!他的孙子就在你们场部路口的那个连里。往后多动动脑子,出了事儿 可没人替你们说话。小伙计!" 他这一番话,可把这些人彻底镇住了。他知道该 收场了,于是伸出手拍拍小班长的肩头,以示亲近:" 往后别动不动就掏出那玩 艺儿来。" 说着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手枪的样子,又一拍自己的腰上:" 那 玩艺儿不新鲜!我也有。记住了!以后有机会到尉犁县支队司令部去,只要一提 我赵德仁三个字,包你有吃、有喝、有住,走时还有车。去吧!" 这最后两个字 他说得轻快,然后招呼也不打,径自转身过桥去。但他听见身后拖拉机响了营区 院儿内集合的工人还站着点名的队形。老戎把事情安排好了,手里提着一个书包 走过来。看了看公路上那帮人坐的拖拉机走了,轻声问:" 赵股长,他们走了? 咱们的人还等着你给讲几句呢!" 赵德仁微笑着在队伍前踱来踱去,看看这个, 望望那个,突然他停住脚,手一挥,把嘴里的烟头用力甩在地上。脸上笑容消失 了,眉间拧成一个大疙瘩,阴沉着的脸像挂着一层冰霜。他提高声调喊:" 知道 我是谁吗?政法股赵德仁!专门治你们的人就是我!从今往后,你们要小心了! 是龙给我盘起来,是虎给我卧下。不然的话,落在我的手里,不让你扒层皮算你 小子命大!" 说完他又踱起步子,来回走了两次,停下来:" 听说你们这帮人里 有会摔跤的,有会打拳的,人五人六的不知天高地厚。告诉你们!无产阶级专政 的刀就搁在你们脖子上!谁再敢乱说乱动、出外惹事儿,我一松手,你那小脑袋 就算跟身子分家了。有不服气的没有?不用怕,有就站出来说一声。想摔跤、要 打拳,到支队部找我赵德仁去,让我见识见识你们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活动活动 我的筋骨。忘了吃饭没关系,别忘了我赵德仁的名字就行了!" 说完冲老戎一挥 手,头也不回地上车了。 【阿印简评】这一章写兵团的" 文革" 初期。形势和全国一样,突出一个字 :" 乱!" 社会的发展,是有其一定的规律的。其中起决定作用的主要是经济。 经济落后,社会就停滞不前;经济发展了,你想不让社会发展也不行。经济是基 础,任何政治、军事、思想文化都是上层建筑,都是为" 经济" 这个基础服务的。 因此,在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如果不着眼于" 经济" 这个基础的提高,只盲 目相信" 革命" ,特别是暴力" 革命" ,所起的作用,不是原地踏步,踟蹰不前, 就是两败俱伤,甚至使社会经济倒退。 奴隶制社会当然落后。它的社会生产力十分低下,分配极不平均,奴隶们更 是没有一切自由。奴隶们不甘被奴役,于是群起反抗。这是历史的必然,无可厚 非,也不能否定。但是从实质上说,奴隶起义在世界历史上从来也没有成功过。 因为即便把某一个奴隶主推翻了,从经济上说,那个社会依旧是奴隶制社会,只 不过换了一个奴隶主,换汤不换药;也可能就是原来的奴隶起义领袖当了奴隶主, 压榨和剥削依旧,甚至更厉害。——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周期性怪圈。 为什么?就是因为社会发展还不到那一步。奴隶革命,不可能产生新的、先 进的社会制度。 封建地主制度,相对而言比奴隶制先进些。但是这个先进的制度不是奴隶们 起义反抗所" 产生" 出来的,而是" 开明的" 奴隶主在多次奴隶起义之后醒悟到 一切产品归奴隶主的奴隶制实际上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投入多而收获少,主动 地或被迫地把土地制度从无偿的劳动改变成租赁制,地主只收取土地收成的百分 之几,剩下的全归农民。奴隶从完全没有收入变为有些收入,有了劳动积极性, 于是生产力大大提高了,地主的收入反而比奴隶制时代高了,社会也相应地向前 发展了。 封建地主制当然不是最好的社会制度。社会经济发展还是有阻力,分配也还 是不平均:富者田连阡陌,穷者身无立锥之地。因此自从封建地主制出现的那一 天开始,就有被剥削的农民起来反抗。拿中国来说,两千多年来,农民起义几乎 就没有停止过。但是从本质上说,农民起义也是从来就没有成功过。因为农民起 义的结果,即便打了胜仗,推翻了前朝的皇帝,无非是来一个" 改朝换代" 而已, 社会制度并没有改变。新上来的皇帝,很可能比原来的皇帝更坏。因为新皇帝往 往来自社会的最底层,肚子里的" 坏水儿" 比在宫廷里长大的老皇帝要多得多。 ——这又是一个无法避免的怪圈。 为什么?还是因为社会生产力低下,社会的生产关系无法改变。起义的农民, 也不可能发明一个先进的社会制度出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怪圈在一圈圈地 循环往复。 资本主义相对封建主义制度来说,应该先进得多。但是资本主义的发生、发 展直到形成,也不是农民起义的结果,而是封建主经营工商业的结果。工商业发 达了,消费品增多了,社会经济也发达了,人民生活相对地又提高了一步。 但是资本主义的初期,特别是马克思看到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初期,工人 的劳动强度大,生活苦,社会分配还是极不平均。因此马克思提出了" 无产阶级 革命" ,要推翻资产阶级,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然后往共产主义 过渡。 但是,即便无产阶级革命取得胜利,社会的发展,主要依靠的还是生产力的 提高。苏联和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取得胜利以后,都走上了一条错误路线:就是 过份强调阶级斗争,而忽略了促使经济的发展。社会的发展,是随着经济的发展 而发展的,但是他们认为这是" 唯生产力论" ,喊出了一个错误的口号,叫做" 政治问题解决了,经济自然而然就上去了" 。通过几十年来的实践,事实证明这 个" 自然而然" 是虚无飘渺的,根本不存在的。 像中国这样经济落后的国家,即便社会主义革命成功了,要过渡到共产主义, 还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这个" 相当长" 的时间究竟有多长,今天的人谁也没 有资格预言。因为社会的发展,谁也不知道明天将是什么样子。列宁曾经预言" 社会主义就是苏维埃加电气化" ,在列宁那个时代,他根本就不可能想到今天的 人类会有" 原子时代" 和" 电子时代" ! 自从马克思、列宁逝世以后,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人就犯了一个" 惟我独革 " 的错误: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是" 圣人" ,说的话办的事全都对,不但听不见 相反的意见,而且把持不同政见的人看作是敌人,一律开除出党、投进监狱,甚 至从肉体上加以消灭。例如对于帝国主义的生命力,斯大林和布哈林都认为不会 太长,这个观点是一致的;只不过斯大林认为" 很快" 就要灭亡,布哈林则认为 还有一个衰落时期,不会很快灭亡。仅仅在" 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差" 的意见不同, 斯大林就要置布哈林于死地。诸如此类的例子举不胜举。如果苏联不是执行这种 " 极左的" 路线," 自毁长城" ,何至于会在已经相当强大的情况下解体? 1957年中国的" 反右派" ,何尝不是斯大林这种错误的继续? 1958年的大跃进和1966年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除去某些个人目的不 提,全国人民的出发点,无非是一个目的:早日进入共产主义。这就是" 共产主 义的幼稚病" 。他们不知道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 漫长的" 、" 艰苦的" 历 程,妄想在一个国家、一个早上就建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其结果,是" 不进则退" ,中国人民白白地做出了无谓的惨痛牺牲。 1967年春节,国务院下发红头文件,规定全国人民不休息,就是这种浮躁的 心态在党中央的反映和表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这一场闹剧,更是那个时代到 处都在发生的" 大海中的一滴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