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运动这样进行的 一、张班长运动逞威戎昊臣只走了三天就赶回来了,而且回家过春节的所有 干部全回来了,新任施工连连长苟富贵也到任了。 施工连新一任干部会,在连部帐篷里召开。老戎把支队部这次开会的精神传 达之后,接下来说:" 有关批斗支队长、政委的事儿,我就传达到这儿。下面主 要传达一下会议决定:从今天起,全支队各连全部停工学习,开展一个' 认罪服 管、打击坏中之坏' 的运动。办法是首先发动群众中比较进步的人和班长们,揭 开连里阶级斗争的盖子。看看盖子下边有哪些乌龟、王八、老鳖。以班为单位, 开展当面揭发和背靠背揭发;自己坦白交代和别人检举揭发结合起来。干部的任 务有两点:第一,从今天起,要高度戒备,防止突发事件发生。赵副连长和管理 员要注意伙房的安全,防止阶级敌人狗急跳墙、下毒害人。三个排长除了在本排 各班巡视监督之外,每人八小时轮流值班,巡营查哨处理紧急事件。我和刚来的 苟连长掌管全连的动向;李文教、技术员、会计、出纳、统计全部集中在连部。 有业务的办业务、没业务的也不许外出,守卫连部。连里惟一的一把手枪在我这 儿,由我掌管。必要时我会拿出来用的!还有……" 他本想把支队会议上决定运 动中可以动用武力,对付抗拒运动者的精神传达下去。可是他心里并不赞成动不 动就打人,劳改队多年的管理经验告诉他:适当的、有限制的动武是有效的。但 滥用武力,往往会激怒对手惹起事端甚至伤及人命。化工厂那段惨痛教训,他是 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的。不是那件事,他的指导员早就是正的了。所以他略加思 索,选择了和缓的词句说:" 运动中很可能群众自发地使用暴力,这当然是被批 斗人的罪错引起了革命群众的义愤造成的。不过我们要适当地控制一下,尽量地 动嘴不动手。一些必要的体罚也是可以的,但是要切记一点,任何允许群众动手 打人的话决不能出自我们干部嘴里。否则出了伤残、致死的事,哪个干部说了哪 个干部负完全责任。我告诉你们一个办法:只要看见群众要动手打人了,你们先 要出面制止,然后过一会儿就走出去。但不要走远,适当的时机再回到那里加以 控制。这是我多年来管理犯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我就说这么多,有情况要及时汇 报。苟连长你说说!" 苟连长也是化工厂调来的,只不过调动的时候他正回家探 亲,所以晚来了几个月。他身穿洗淡了的墨绿色的呢子制服,一看就是部队首长 专用的" 将校呢" 的料子,在连队干部中显得很突出。下身着一条当时流行的深 绿色军裤,两条呈○形的腿,样子像蒙古人因骑马而形成的罗圈儿腿。他的脸是 四方形、吊眉、塌鼻梁,嘴角向下折拉着。脸颊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瘌,是一张 典型的 "寡妇脸儿" 。说话是一口浓重的陕西味儿:" 哦( 我) 没有什么话讲, 一切按仍(戎)指导员布置的执行就行了!哦是个大老粗,过去只会带兵打仗。 今后有关运动的事情,大家去找指导员就行了。" 老戎对这位新来的连长是了解 的。他俩都是北方人,只不过连长比他早几年参加解放军,而自己则是个" 解放 兵" 。这个人的资历比较高,解放战争时期就已经是解放军的一名营长。他打仗 勇敢,敢打敢冲,立过几次战功。按说他现在顺理成章应当是个师长或更高的官 了。可是他天生的两个毛病:一个是爱喝酒,一喝必醉,而且一醉就骂人。如果 是骂下属还没关系,他是酒醉认不清人。有一次当面骂了师长,结果拟议中要提 升他为团长的事儿就被取消了。他还有一个毛病:贪小便宜,曾几次侵吞俘虏的 金银首饰和财物。因此他在营长的位置上干了十来年,后来又因为娶了个漂亮的 地主小姐出身的老婆,而落一个阶级立场不稳、界线不清的评语,最后被降为连 长了。其实老戎很明白,那些评语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 傲上" 和" 桀骜不 驯" 给他带来的厄运。他这个人只会打仗,指挥生产一窍不通,对政治更是没有 兴趣。所以他刚才的表态戎昊臣一点儿不多心,更不认为他在说" 片儿汤" 话。 运动一开始,气氛并不紧张。刘云良他们四个人所在的班,无非都是拿这四 个人" 磨牙" 。每天听他们分别检查,然后大伙儿轮流发言,所谓批判,也无非 臭骂一顿而已。其他班是" 人人过关" ,轮流做思想总结。自己批判自己的错误 言行,大家挨着个儿发言帮助。过了几天," 人人过关" 就结束了。尤其是开刘 云良他们四个人会的班里,大伙儿都觉得事情讲清楚了,也想不出什么新鲜词儿 骂他们了。甚至董连生在别人发言批判他的时候,他还在笑。这个情况汇集到老 戎这里,他觉得这样下" 毛毛雨" 已经不行了。他决定要把群众的情绪搧起来。 历史的经验无数次地证明了一个定理:当人的兽性被淋漓尽致地激发出来的时候, 一部分人会用尽惨无人道的手段,从另一些人的哀号和痛苦中获取最大的乐趣和 快感。而要做到这一点,正是这个积蓄了多年管理犯人经验的老戎的拿手好戏。 他首先从各班选出二十多个他认为靠得住的人,扩大了值班站岗的队伍。在营区 内增哨加岗,制造一种紧张气氛。同时通过刘永生等几个与戎昊臣单线联系的人, 在连内散布小道儿消息:" 从别的连转过材料来,说咱们连有反革命,要组织暴 动、杀干部。" 俗话说:" 谎言说过三遍,就会变成真话。" 这消息经过一个伙 房窗口排队买饭的过程,就传进全连每个人的耳朵里了。人们心里都在纳闷儿: " 是哪个人发疯了,干出这种事儿?" 之后人性中的好奇心和好胜心支使着一些 人开始交头接耳:" 听见了吗?有人要闹事儿,要杀指导员,小心点儿!" " 听 说了,我估计,一定是刘云良他们对开批判会不满意。要闹事儿!" " 就是嘛, 我瞧那小子尖嘴猴腮的样子,肚子里没憋着好屁。得躲他远点儿!" " 听说不是 一两个人。有好几个反革命组织,不少人哪!兄弟,可得放明白点儿。千万别漟 这浑水儿!" …… 就在连里谣言四起、大伙儿将信将疑之际,一天连里晚点名,李文教站出来 讲话:" 据可靠的情报和外连转来的揭发材料,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反动组织,他 们计划组织暴动、杀干部,集体跑回北京去。他们的计划和行动纲领我们已经截 获了,组织里的人员名单也基本上查清了。党支部决定先给你们这些人一个机会, 党的政策你们已经学了十几年了,还是那句老话:'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希 望你们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赶快向领导上坦白交代。也希望知情人大胆站出来 揭发检举,当然背靠背也行。有材料交给班长也行;不放心的话,可以直接交给 我或指导员。奉劝你们中的个别人,不要心存侥幸,别等到抓人的汽车一掉屁股, 说什么就都晚了!" 他同时宣布连党支部的决定:刘云良从十班调到九班批斗, 董连生调到十五班,王吾从十五班调到十一班,李国栋还在一班。同时为了加强 批斗力量,十班生产班长张礼调一班还当生产班长……。 李文教宣布了几个班长的调动,大伙儿看在眼里,知道这是加强批斗的深度。 同时调动的班长,大部分是右派中能说会道的人。李文教还宣布:" 从今天起, 夜里各班实行轮流值班制。人头份儿,每人一个小时;从息灯哨开始往下传,上 一班儿叫下一班儿。如果发现该值班的不值班去睡觉,立即取消值班资格。白天 不允许自由行动,包括解手、买饭、打水,都要向班长通报一声。夜晚出帐篷解 手不许走出五十米远。遇到值班人员询问,一定要大声回答。如果夜间出去乱跑, 被连部值班人员发现,打死白打。还要扣上反革命分子帽子落案…… 李文教这一通讲话,无疑给人们脑子里的谣言安上了翅膀。这一下大伙儿都 深信有人造反的传言,而且是和刘云良他们四个人有关。接受批斗任务的班里, 积极分子们有点儿跃跃欲试了。张奎印见连里把张礼调过来,心里很不高兴。他 认为,明摆着这是连里不信任他。令张奎印欣慰的是:李国栋这个活靶子还没调 走。这说明指导员倒还不是对他完全失掉信任。他决心在参与批斗的四个班里, 要首先整出" 东西" 来。于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先把张礼、李贵良找到帐篷 外,商议在班里十几个班员中,挑选五六个积极分子,然后把选定的积极分子叫 来布置批斗会。 " 李国栋的问题指导员对我讲了。" 张奎印煞有介事地编着故事:" 他是反 革命组织的一个军师!王振春的逃跑,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前些日子他总跟我们 打哑谜、兜圈子,不交待实质问题。这一次李文教讲话,大家全听到了,要给他 升温!清河农场冬训,帮助人端正态度的办法,大伙儿都挺熟的。一会儿只要我 喊一声' 李国栋态度不老实怎么办?' 你们就可以动手出点子帮助他端正态度。 " 安排好一切,一班长张奎印开始宣布开会。语录歌唱了"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 不打他就不倒" 、"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然后张奎印开始他的开场白…… 李国栋也听说了那些谣言。刚才李文教讲话,他也听到了。对谣言他根本没 往心里去。" 自己的事儿还没完呢,管它什么反革命暴动!反正自己没沾边儿就 行了。" 而对李文教的讲话,尤其是刘云良他们三个人的调动,他还真动了脑筋。 他预感到自己的麻烦来了。张奎印整王振春的事儿他经历过。" 反正就那么点儿 打架、挖墙洞的事儿。大不了再臭骂我一顿,也就完了。" 所以对张奎印把新调 来的" 嘴皮子" 张礼和" 老好人" 李贵良叫出去,又叫了五六个人出去,他都没 在意。" 反正已经这样了,给他们两只耳朵。" 他心里抱定了耐心听别人骂的主 意,把自己写的那份检查拿出来放在手上准备念。 可是他错了,张奎印根本没给他念检查的机会。" 李国栋的问题特别严重! " 张奎印一张嘴就直奔主题。" 今天我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新的问题要坦白交代? " 这句话问得李国栋一愣,他看看张奎印、又看看手里的检查材料,说:" 张班 长,我把检查念一念吧。""念你妈了个屄!" 张奎印上来一步抢过李国栋手里的 纸,三把两把扯碎了丢进炉子里。李国栋长这么大,哪儿受过这样的欺负?他眼 一瞪,上来就是一个勾拳,打得张奎印往后一仰身倒在铺上,他捂着腮帮子喊: " 你们还愣着干吗?赶快把他码起来!" " 码起来" 是北京流氓黑话,在劳改农 场十分流行。张奎印虽然是个右派,但是到了清河农场以后,早已经和小流氓们 同化了。 几个积极分子一拥而上,捋胳膊、扭二臂,把李国栋按倒在铺上。张奎印过 去照李国栋后脑壳打了一巴掌,张礼在旁边扯了张奎印一下,用手指指李国栋的 屁股。张奎印会意,从脚上脱下一只鞋来,用鞋底子狠抽李国栋屁股。李国栋咬 住牙哼都没哼一声。他也动不了,因为有六个人按住他的身子呢。打了一会儿, 张奎印气喘吁吁地停住手,厉声问:" 招还是不招?" 李国栋没出声儿。这时候 李文教从外边一掀门帘进来了,看着这种情况,连声吩咐:" 快松手,怎么回事? " " 这小子态度蛮横,还动手打了我一拳。您瞧,腮帮子都肿了!" 张奎印来个 恶人先告状。这时候李国栋被松开了。他只觉得屁股如同坐在火炉上一样——火 烧火燎的。站在地上打了个趔趄,然后扶着身边张礼的肩头站稳了。他瞪着一双 怒目,环视一下刚才按住他的人,好像要认准他们似的。这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 退后一步。然后他又像从来没见过张奎印一样,下死眼盯着他,看了他有半分钟, 这才咬着后槽牙说:" 姓张的!我李国栋堂堂正正不怕你告刁状,你怎么不说你 骂的肏我妈的话?今天哥儿们算栽到你们这群王八蛋手里了。只要我活着,你们 就小心点儿。常走夜路没有碰不见鬼的!" 李之强当然听明白了刚才事情的前因 后果,但他不能偏向李国栋,所以他把脸一板:" 李国栋,你不要太嚣张了。我 劝你放聪明点儿,不然你会有苦头吃了。你们这个会改一改内容!" 他转过脸对 张奎印吩咐:" 先不要他交代问题!先端正他的态度!什么时候态度转过来,愿 意交代问题了,可以在班里交代,也可以写出书面材料,或者直接找我谈,都行! " 说完他扭脸儿出去了。 李之强这句话算是给了张奎印一个信号,这下他可以放手干了。" 站起来! " 张奎印发出第一个命令。李国栋没理他。张奎印一挥手,那六个人又拥上来, 一边三个人把李国栋架起来。" 好好儿坐着你不舒服,今天给你来个' 热情帮助 ' !" 说完一努嘴儿,六个人会意,把李国栋架到火炉旁。 春节期间各班分了一点儿煤,还没烧完。张奎印亲自动手,用铁锹铲了一铲 子煤倒进炉子里。这炉子是铁皮做的,而且烟筒是直通出去的。所以这炉子发出 似火车开动时的" 空、空" 声,不一会儿铁皮就烧红了。那火光映照着李国栋脸 颊上流淌的汗珠儿,一闪一闪地反射着红光;也映射在周围像小佛爷一样呆坐在 铺上的旁观者身上。大约过了十分钟,这十分钟里帐篷中一片沉寂,只有火炉的 " 空、空" 声和张奎印那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说不说?" 张礼一直坐在离李国 栋较近的铺边上,看到李国栋脸上汗珠儿似水淌、牙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到后 来头也垂下来了。他知道这是出汗过多,虚脱了,忙凑到张奎印跟前小声说:" 张班长,他出汗太多了。人一脱水会有危险!" 张奎印看看他,又看看李国栋, 顺手把火炉盖儿盖上。红光一消失,就看到李国栋脸色煞白。他心里也打鼓:" 指导员会上讲过,不许用刑,尤其不能出人命。看来得换个方法了!" 于是他冲 张礼点点头。张礼一挥手,那六个人把李国栋架到他自己的铺上放躺下。李贵良 小心地倒了一杯水,站在一边儿对张奎印说:" 张班长,派人去伙房抓把盐来, 他出汗太多,得喝点儿盐水。" 等一杯盐水下了肚,李国栋脸色由白转红,缓过 一点儿劲儿来。他翻翻眼皮,看看站在周围的人,小肚子一憋气,从铺上坐了起 来,吓得周围的人全退后了一步。张奎印阴笑着:" 怎么样?你这个军师还挺忠 心的!别忘了那几个班里也同样有你的同伙儿在挨批斗,你不说他们会说的。到 时候可就没有这么舒服,坐在炕头儿上磨嘴皮子了!" 李国栋是个聪明人,他知 道不满足这帮人的要求,自己还得受刑。可让他招什么?他除了和几个跤场上的 哥们儿来往玩玩儿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反革命小集团的事儿。他无奈地摇摇头, 把头垂下来,心里说:" 只有跟他们耗吧!" 张奎印见李国栋软硬不吃,心里冒 火,于是他往后退几步,叫着:" 你们过来!刚才' 热情帮助' 完了,现在让他 ' 冷静思考' !" 李国栋听着这话心里一咯噔:" 他们要干什么?" 没等他反应 过来,六个人又是一拥而上架起他来。张奎印那尖厉的嗓门儿叫着:" 他刚才不 是热得厉害吗?给他把棉袄脱了!" 打手们应声而动,一边揪一只袖子一拽,棉 衣就脱下来了。李国栋心想:" 脱了更好,这回再烤我,可以少出点儿汗。" 可 是这一次没往炉子边上架他,而是直接架到帐篷外的一根晾衣服的木桩边,把他 两只手腕捆在一起,吊在木桩上,用一根绳子把他双脚捆在木桩上。然后留两个 身穿棉大衣的打手看着他,其他人全回帐篷了。张奎印站在帐篷中间发了话:" 在尖锐的你死我活的斗争面前,希望大家能站稳立场。同情敌人就是残害同志! 我希望班里个别人应当想通这个道理。大家团结一条心,把敌人的堡垒攻破,完 成党支部交给咱们的任务。" 说完他带着大家念语录,足念了有十几分钟。 本来李贵良想为李国栋说说情,放他回屋里,别冻出毛病来。可是张奎印刚 才给大伙儿打了一剂" 预防针" ,人家有言在先了,自己怎敢再说情?又过了几 分钟,外边看守的人进来说:" 班长,他说愿意交代了。" 张奎印脸上露出得意 的笑容:" 我就不信他是铁打的!放他回来!" 李国栋被架回来,两只胳膊已经 麻木发僵,脸冻得发青,嘴唇冻得发紫,而且哆嗦抖动着说不出话来。他眼睛看 着火炉,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往火炉边挪步。李贵良急喊:" 不能烤火!不然会落 下毛病的!" 张奎印斜瞪了他一眼,李贵良装作没看见,叫人给李国栋披上棉衣。 张奎印目光在帐篷里扫了一圈儿,发现有几个人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他知道班里 会有人不同意他的做法,自忖着:" 别惹得大伙儿指后脊梁骨!" 也就不再制止 了。 李国栋缓过劲儿来,他决定采取软磨硬泡的办法跟这些人耗。反正一年三百 六十五天,不可能不干活儿天天整他。现在春节过了,天气渐渐变暖,咬牙顶上 几天,连里一开工就过去了。再说了,还是那句话,他的确不知道这些人要从他 嘴里得到些什么。就是想胡说,也不知该说什么呀?就这样,只要他觉得受不了 了,就说愿意交代,缓过劲儿来就咬定没什么交待的。 这一天下来,让李国栋过了十几次炎夏、寒冬,硬是没交代一点儿什么。张 奎印心里烦躁,趁开晚饭的时候,到连部找指导员去汇报。老戎耷拉着长脸申斥 :" 就这么一个李国栋,你都撬不开他的嘴。你这个班长我看也是个窝囊废!" 要是在刚进疆那时候,张奎印敢跟老戎发脾气,顶上几句。可现在想当他这个班 长的人能排成长队。况且他清楚,如果他敢顶上一句,那么明天他就是第二个" 李国栋" 了。所以尽管他眼睛要喷出火来,可表情上还是唯唯诺诺。 回到班里,他立刻召集张礼和六个打手来开会。这次他不叫李贵良了。他认 定李贵良是" 叛徒" 。商议的结果,是采用过去常用的" 车轮大战" ——就是众 人轮流值班看守李国栋写材料,不许他睡觉。他只要一合上眼皮就推他。这一手, 在北京劳改农场的" 运动" 中,有人给起了个名字叫" 熬鹰" 。 第二天,又用上了新的招数,一个叫" 提高觉悟" ——就是把李国栋吊在帐 篷的中梁上当个活" 沙袋" ,既可以拳打脚踢又可以搧嘴巴。另一个叫" 站稳立 场" ——就是让李国栋站在一张小板凳儿上,脑袋顶着两块砖,双手绑在背后, 不许他跳下来。只要他跳下来,就又架上去。这些整人的方法,都是过去在劳改 农场搞运动的时候用过的,只不过张礼重新给起了个应时当令的名字而已。 就这样活活折磨了李国栋五天。再看李国栋,眼窝儿塌下来,眼眉也散了, 两腮瘪了,走路直打晃儿,恍恍惚惚地像个喝醉酒的人。估计身上准掉了十几公 斤肉,但仍无结果。 二、董连生这样被捕第六天一大早儿,刚开过早饭,不一会儿只听院内集合 哨声响起。虽然还是那只哨子,可现在吹起来,那尖厉的声音让人心悸。大约三 分钟,队伍就集合好了。站在队伍里的人们发现,不知何时支队那辆嘎斯汽车停 在队前,车尾冲着大家。车边上站着五六个持枪的民兵,枪平端着面对大伙儿。 李文教命令连里一个教过音乐的人领着大家唱语录歌:"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 打他就不倒。" 这首歌,现在每天要唱上十几遍,有的人做梦也唱。还有一首"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然后是领诵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的语录。一会儿从连部走 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戎昊臣,一个是白忠。白忠的出现,的确使在场的北京人吃 了一惊。大家万没想到在北京就千方百计整人的白副处长,也会来到这里继续整 他们。这真是" 冤家路窄、阴魂不散!" 胡言明心里叹息着,忙低下头来。 白忠脸上挂着阴冷的笑意,站在队伍前慢条斯理儿地说:" 你们可能认识我 吧?咱们是冤家路窄!我白忠这一辈子就是跟你们这些阶级敌人干上了。知道我 在支队部,你们可要小心。胡言明、尹志奎来了吗?" 胡言明和尹志奎赶紧答应 一声:" 来了!" 白忠看了看他们两人,又说:" 还有不少人我能叫出名字的。 你们今后要老老实实改造思想,重新做人。咱们还是老调重弹!" 这时胡言明更 惊讶地看到汽车边上一个手提盒子枪的民兵,竟然是那个赵德喜赵队长。他心里 顿觉沉重起来。他为姐夫王守仁感到担心了。" 这两个坏种到了一块儿,可够姐 夫对付的。" 他的思绪突然被一声断喝打乱:" 注意了!现在宣读《红卫兵通令》! " 白忠声调提高了八度吼叫着:红卫兵通令我们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 伟大统帅毛主席教导我们:"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 争!" 东风吹,战鼓擂,毛主席指路我跟随。走资派黑五类,坚决打倒不留情! 北京来的狗崽子们听着: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一千个好!一万个好! 工程支队形势一片大好!一千个好!一万个好! 走资派已经被打倒,我们革命的红卫兵掌权了。我们正告你们,要老老实实 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专政!哪个胆敢乱说乱动,坚决砸烂他的狗头! ……最近施工连就发生了牛鬼蛇神勾结农业团场阶级敌人,对革命群众大打 出手的恶性反革命事件。对此我们广大红卫兵是可忍,孰不可忍?…… 工二师工程支队红一司、红二司全体革命群众、红卫兵宣 读过之后,白忠断喝一声:" 把人带上来!" 他那阴森森的脸一变,恶声恶 气地喊。只见队伍边上十五班的行列里,尹志奎和丁义一边一个架着胳膊、揪着 脖领儿把董连生推到队前。这时候汽车旁的民兵过来两个人,把尹志奎和丁义推 开,一边一个反扭着董连生的胳膊,揪着董连生蓬乱的头发把头压得低低的。白 忠用标准的宣判声调宣布:" 现行反革命分子董连生;男、汉族、北京市人,现 年二十五岁。因组织反革命小集团企图暴动、谋杀干部,现宣布予以逮捕。工二 师工程支队政法股。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七日。" 说完喊了声:" 押下去!" 只见 两个民兵推着董连生来到汽车尾部,车上的民兵正要打开后车厢板。这两个民兵 抓住小董的胳膊和腿喊了声" 一、二、三!" 把人一悠高高地甩上车去。随即响 起一声身体砸在车厢板的声音" 嘭——!" 这一声响,震得全连所有北京人的心 都提到嗓子眼儿上来了。" 告诉你们,反革命分子还有!今天只抓一个。李国栋! 刘云良!" 话音才落,李、刘二人已经被身后早准备好的人架着来到队前。" 你 们两个人再要是不交待,下一次往车上扔的就是你们!警告你们这些人里的坏中 之坏,赶快悬崖勒马,坦白交代你们的罪行!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散了会,胡 言明回到地窝子里,李连锁正坐在土炕上发愣。见他回来,忙抓住他的手按在自 己胸口处,惊魂未定地说:" 言明!刚才那个人一叫你站起来,吓坏我了。你摸 摸,现在我的心还跳得厉害!" 胡言明摇摇头,安慰她说:" 别害怕,只要咱们 不惹事儿,少跟那些胡闹的人打交道,他白忠也不敢怎么整治我。别忘了,我姐 夫还在支队部宣教股呢!" 说完他叹了口气。 这时候邓玉亭在门外喊了一声:"言明!" 小胡答应着:" 诶!进来呀!" 邓 玉亭进了屋,心有余悸地说:" 真吓人哪!一个大活人,硬给甩到车上,太可怕 了!" 小胡听了先是一愣,接着说:" 玉亭,小董抓走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去安 慰安慰赵淑珍去?这会儿她一定哭得泪人儿一样了。" 邓玉亭摆摆手制止了小胡 :" 你快打住!现在是什么时候?咱们不做那落井下石的事情,也犯不着上门儿 去找麻烦。" 胡言明看看李连锁,迟疑地说:" 要不连锁你去看看她,好歹咱们 是一趟火车来的。" 李连锁也摇摇头:" 邓大哥说得对,这种时候,还是少去沾 那个包儿为好。再说,咱们跟姓董的也没什么来往,犯不上上赶着去找病!" 可 是就在他们三个人闲聊的时候,一张告密条儿已经递到了戎昊臣手里。上写着: " 报告,邓玉亭溜到胡言明家里好久没出来,不知谈些什么。" 老戎看罢,把纸 条儿折好,放进一个上面写着" 缓办" 字样的大信封儿里。关上抽屉,老戎坐在 椅子上,点了支烟,脑子里浮现出董连生和他那阴潮的地窝子。其实,凭他戎昊 臣的脑子,他清楚董连生这种人根本不会参加什么反革命组织的。也没有哪一个 反革命组织敢要董连生这种人。他只是一个喳喳呼呼、没有头脑、爱起哄的小混 混儿而已。可是为什么今天要拿他开刀?董连生至死也不会明白,这都是因为他 老婆赵淑珍引起的。 三十儿晚上,吃过晚饭,老戎正躺在床上发愣:" 今天是吃年夜饭的时候, 不知老婆孩子们在做什么饭吃?" 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家里的事儿,此时此刻连里 有家的干部,除了他全在家里团聚、吃年夜饭;晚上还能搂着老婆……" 他正在 神思遐想,突然门外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喊了声:" 指导员!" 他不由得一愣,这 么晚了是谁家女人上连部来?他以为是耳朵听差了,但也顺口应了一声:" 进来! " 门帘儿掀动,一个女人走进来。老戎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一看是董连生的老婆 赵淑珍。他赶紧让她坐下,自己也坐在桌子边,问:" 有什么事儿吗?" 赵淑珍 哭丧着脸说:" 指导员,您得想个法子把我丈夫救出来呀!大年三十儿的,别的 屋都是小两口儿过年。就我是一个人在家里,这可让我怎么活呀!" 她在那儿诉 说着,老戎坐在椅子上目光盯着她的脸看。他发现这个女人虽然比不上童玛丽漂 亮,也比不上李连锁、刘君英苗条,但是脸蛋儿长得还算周正,比自己的老婆一 点儿不差。——老戎这是想老婆想得血迷了心,正应了那句古话:" 孩子总是自 己的好、老婆都是别人的强。" 其实,老戎的老婆比赵淑珍好看多了!——目光 从她脸上往下扫,只见赵淑珍那胸部尽管有棉衣遮掩着,仍然可以看出她那两个 乳峰一定是又软、又高。再往下看…… 赵淑珍一边诉说着,一边也在注视着对面这个男人。和男人打情骂俏、摸屄 蹭痒痒,是她的拿手本事。从对面这个男人的目光里,她看见了自己非常熟悉的 " 卡虻眼" 。(" 卡虻" 读作qiǎ méng,是一种专门叮咬马、牛的昆虫,它和 " 草鳖子" 一样,能把尖嘴叮进肉里吸血。这是形容一个人的目光能盯进肉体里。) 男人眼神的变化,是瞒不过赵淑珍这种风月场上的老手的。她一下子心里有了主 意:" 指导员!" 赵淑珍这一嗓子,还真吓了老戎一跳。刚才他已陷入对她肉体 构图的想象之中,她又说了些什么,他一点儿没听见。这时候老戎感到心跳加快 了,仿佛血也涌到了脸上。他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内心的兴奋:" 喊什么?有话 好好讲嘛!" 老戎貌似在责备她,而她却从语调中听出了老戎的弦外之音。她脑 筋一转,还是那副愁容,但声音中却一点儿悲音也没有了:" 指导员,我早就想 找您谈谈了。您知道我那口子心狠手黑老惹事儿,您把他救出来,可得好好儿管 管他!您瞧……" 说着赵淑珍把脸往老戎眼前凑过来,顿时一股女人特有的体味 儿冲入老戎鼻孔中,把他的心冲得摇来摆去。" 这是他下黑手搧我的嘴巴,您瞧, 到现在还没消肿哪!" (其实赵淑珍就是那种虚胖的脸。)说完她目光扫了一眼 面前的男人,发现他一点儿厌恶的表情也没有,心里放心了。于是她又扯开棉袄, 露出里边穿的葱绿色内衣,又伸手把内衣上边的两个扣子解开,用手拉开内衣往 老戎眼前凑:" 您瞧瞧,他把我身上打得一条一条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呢!" 说 着她伸手抓过老戎那露着青筋干瘦的手,往自己那雪白的胸脯上按。这时候老戎 两眼都直了,虽说这个女人胸前带着乳罩,可那两只肉墩墩、颤悠悠的肉球球像 两把钩子,把老戎的两只眼珠子勾住了。老戎的手一挨上赵淑珍那雪白的胴体, 仿佛有一股电流顺着他的手击过来,立刻觉得小肚子下有一股热气在冲撞,引得 大腿根的肌肉在抖动。一阵异样的感觉,让他闭上眼睛。 可是这时候突然从帐篷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喝问的对话声,老戎顿时一激愣, 把心收住,把手撤回来,低声说:" 快把衣服穿好,先回去吧,你丈夫的事儿我 们会管的。" " 指导员,大年下的我一个人在屋里害怕!" 赵淑珍还在进攻。她 明白,只要把眼前这个男人抓到手,今后她在这个连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 " 行了,你先回去。一会儿我去看看,不行给你派个岗哨就是了。" 老戎心里比 这个女人还急,他怕再呆一会儿如果控制不住自己,或者被别人发现,会有麻烦 的。 天大黑了,施工连营区一片漆黑。只有帐篷窗户帘儿缝隙处透出一丝微弱的 灯光,以及值班人为了壮胆儿和驱除孤寂的心情不时从手上扫出一道道电筒光柱, 无目的地在天空、地面上晃动。除了这两种光源之外,还有天上繁密的星星睁大 着眼睛,惊讶地望着这片本该是鞭炮齐鸣、流金驰火的大地,如今却是一片寂静。 仿佛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一下子突然消踪匿迹了似的。 值班员任宝珠手持着特大号电筒,呆立在指定他守护的区域——伙房仓库和 家属区。望着眼前那十几座黑黝黝的帐篷,他心里真是感慨万千:往年这个时刻 正是大伙儿" 酒肉泡心" 的时候,每间屋里都是灯火通明、推杯换盏、吆五喝六 的热闹场面。如今这令人心醉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是却被一纸" 紧急通知" 把 它摧毁了,怕是从此再没有这种好日子了。任宝珠心里叹息着,不过他算是个幸 运儿,不知什么缘故,他被点名脱产值班站岗。这活儿不但意味着他可以不再抡 镐、挖土了,而且这伙儿人中的鸡吵鹅斗、勾心斗角,从此与他完全绝缘了。他 可以在这群人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笑了,手里的大电筒按 钮被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按动了几下。随之如闪电似的电光,划破夜空,在院子内 扫荡着。这电筒还是进疆前回北京探亲,父亲送给他的。他本不想要。" 电影里 演了,新疆也是电灯、电话的。拿这玩意儿干什么用?" 可是他父亲硬是给他塞 进提包里:" 几千里地出去了,赶上个荒天野地的,兴许用得上。" 这话还真让 老爷子说准了。一到新疆,这手电筒就发挥威力了。别人的手电筒打出去也就五 六米远,他一按开关,那光柱射出去足有十几米。他有时候想,让他值班,兴许 就是沾了老爷子这只手电筒的光。此刻他真想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骑着这条 光柱飞回北京,和家人团圆去。 站了一会儿,他觉得腿有点儿酸,就开始在值班区域走动走动。边走边不时 按亮手电筒,用光柱抚摸大地。眼前的地窝子也是静悄悄儿的,像一只只怪兽, 张着大嘴冲着他狞笑。地窝子的门帘被风吹动,帘缝处闪烁着星光般微弱的马灯 光。他走到家属区的尽头站住脚,望着这几个地窝子。他仿佛听到里面传出轻轻 的说话声。他心里升起一股火儿来,在胸膛里乱撞。" 肏他妈的,大年三十儿大 爷我在这儿给他们站岗。让他们放放心心地在铺上肏屄取乐。这世道真他妈不公 平!" 心里越想越气,可又无可奈何。突然,他心生一计:" 肏他妈的!我在这 上风头拉泡屎,让臭味儿醺醺他们。也解解我这心头之恨!" 说着他真的找了一 个小坑蹲下拉屎,不一会儿心里的火儿附在屎上拉出去了。他不由得为自己这个 高招笑了。 刚要站起来系裤带,只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而且越走越近。他以为是家属区 的住户发现了他的阴谋来驱赶他,吓得他连忙蹲下,大气儿也不敢出。定神望去, 只见一个瘦高个子的人披着一件大衣,脚步轻轻地一直走过来。等走到董连生地 窝子前面,站住了,左右看看,正要伸手去掀门帘儿,这时任宝珠正系好裤子站 起来,没等他开口,那人却转身先说话了:" 谁?" 一听声音,任宝珠立刻知道 是指导员,他连忙上前走几步,低声说:" 我,任宝珠。指导员您……" 不等他 再说下去,戎昊臣打断了他的话:" 董连生没回来,我来各家看看。这儿就你一 个人吗?""是!""好啦,你在外面站着。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做好了没你的坏 处!" 说完一掀门帘儿进了地窝子。 如果老戎但分清醒一点儿,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说是代表领导看望看望的。 但他心里一则有鬼,有鬼则胆虚。二则是" 色胆包天" ,从大河沿集中到现在, 他有几个月没沾过女人了。刚才赵淑珍那一番动作,把他的性欲挑动起来。如果 不是他怕李之强从班里回来撞上,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浪娘们儿抱到铺上云雨一 番的。赵淑珍走了之后,老戎就坐立不安,心里烦热,下身那玩意儿老是一下一 下地跳动。最后他心一横:" 管他娘的!老子也先去乐一乐吧!" 刚出了连部往 家属区走,突然一道光柱扫过来,吓得他心" 咚咚" 地跳个不停。" 难道有人发 现我了?" 其实这是他心里有鬼。那光柱正是任宝珠站在家属区拉屎前乱按的。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静观其变。听了听没有任何声音,眼前一片漆黑,不过家 属区的路他还认得。当走到赵淑珍门前,四望无人,心中欣喜,正要入门,却发 现了值班员任宝珠。眼看着往前再迈几步,就能骑在那个娘们儿身上了。他不想 后退,心想:" 反正就这小子一个人看见,再说,只怕他也不敢乱讲。即便讲出 去,我咬定是慰问来的,那娘们儿只要顺从,我就万无一失!" 所以他用话稳住 了任宝珠。 " 指导员,您是公事。尽管办去!我会让您放心的。" 任宝珠望着戎昊臣背 影轻声说着。说完像捧着圣旨一样往旁边走去,站在离地窝子十米远的地方,警 觉地望着四周,像门神一样替老戎" 把风" 。 从老戎进门之后不大一会儿,屋里的马灯就灭了。只听一阵喘息声响起,这 喘息声一共响了三次,可一次比一次弱。最后一次喘息声停了之后不大一会儿, 一个山西味儿的声音在喉间响起:" 行了!你松开手!" 另一个压低声调却充满 了娇嗔的细声响起:" 不嘛!我还要!""还要个毬!老子几个月的存货全让你掏 空了。以后再要吧!" 老戎用手把赵淑珍攥在他那已经蔫缩了的鸡巴上的手拨开, 一翻身下了土炕,把衣服穿好,又把灯点亮。这时候浑身一丝不挂的赵淑珍还赖 在炕上不起来,故意撒娇说:" 你别走!我一个人在屋里害怕!" 老戎嘴一撇: " 怕个毬!你这屋里有什么财宝怕人抢?不就是你身上那块臭肉吗?就你这股骚 劲儿,再来十个小伙子你都不会怕的!" 说完他把大衣披上转身要走。赵淑珍从 铺上爬起来,扯住大衣央求说:" 先别走!再陪我乐乐。" 老戎一甩大衣,挣脱 了她的手,有点儿生气地说:" 乐个毬!你想让我在这儿等着别人来捉奸?" 说 完往外走了一步,又转身回到铺前,脑袋凑近还光着身子的赵淑珍,压低声音说 :" 这事儿你要是说出去,可别怪我打你个腐蚀干部的罪名!到时候我找人把你 弄到沙包子里活埋了!" 他这声调和阴沉吓人的脸色,吓得赵淑珍躺回铺上,一 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你要是能管好你的嘴,往后会有好处的。我可以给你安 排个好活儿,每月给你批点儿补助。可你要记住,老老实实干活儿,别像你爷们 儿那样到处惹事儿!" 说完他一转身掀开门帘出来了。 站在门口,他伸了个懒腰。说来也怪,刚才干了三回,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 样。可这会儿,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舒服的。他正要迈步回连部,却发现不远处 有人站在那儿看着他。这一下他的魂都要吓飞了,心里叫唤一声:" 完了!被人 发现了!" 等那人走到跟前几米处,他才认出是任宝珠。这才记起进门之前见过 他,他此刻不愿意多说什么,只甩出一句:" 好好儿干吧,今后这值班的事儿就 归你了。" 任宝珠笑容满面地看着戎昊臣进了连部。他四下一望,然后一哈腰就 钻进赵淑珍的屋里去了。随后刚才那种喘息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所以,这一次白忠带车来抓人,老戎在刘云良、李国栋、董连生、王吾这四 个人中权衡了一番。他认为董连生是个好坏人都不待见的混混儿,在他身上榨不 出一两油。更加上把他抓走,自己又有地方发泄性欲了。一举两得,就这样, 董 连生成了替罪羊。 董连生被扔上汽车,在施工连二百多号北京人心中引起极大的恐慌。因为他 们虽然都有被当众抓走的经历,但像这样被人像甩包袱一样甩上汽车的情景, 却 是从来没见过的。看来新疆这块地界儿,的确如在北京听说的那样野蛮、凶狠。 尤其对刘云良和李国栋震动最大,因为他们都面临着被甩上汽车的危险了。更让 这两个人疑虑重重的是:四个人中的王吾,为什么能安稳地坐在队伍里,甚至连 名字都没提? 其实,这是尹志奎为了解救王吾,想出的一个" 离间计" 。他去找戎指导员, 首先是为王吾说情:" 指导员,我跟王吾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发小儿' 。他这 个人纯粹是一脑门儿浆子,别人三言两语一撺掇,他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但我 敢打保票,他决不会参加什么小集团。除了睡觉,我们天天都在一块儿,从来没 见过他和外单位的哥们儿有什么来往。而且他和那两个人,实际上是面和心不和。 他打拳是从小在北京学的正式拳击,摔跤他一点儿也不会。那两个人背后' 踩乎 ' 他没长脚,为这事儿他们还到沙包子里打过架。现在听说那两人死鱼不张嘴儿, 依我看您放王吾一马,然后放出风去,就说王吾全交代了。到那时候这两个人就 会互相猜疑,怎么问怎么说了。" 老戎采纳了尹志奎的建议,但暗中仍嘱咐十一 班班长明松暗紧,对王吾还要继续批斗。这一招果然灵。首先李国栋的确有些受 不了了。最让他痛苦的是" 熬鹰" ,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许合眼。所以董连生被抓 走之后,他想继续熬下去的希望破灭了。精神防线一崩溃,他就豁出去了。 下面是他的供词:问:你和外连的哥们儿是不是准备暴动? 答:是! 问:你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字? 答:白鹰足球队。(这个名字是他信口胡编的。) 问:谁是队长?队员有哪些人? 答:我是队长,队员有……(说到这里被张礼打断。张礼跟张奎印嘀咕几句。 张奎印宣布:名单在这儿别说了,一会儿写来!) 问:还有什么组织?你别像挤牙膏一样,挤一点儿说一点儿。要像领导讲的 那样,竹筒子倒豆子——一干二净。 …… 李国栋回答讯问的时候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他的大脑中枢因为得不到休息 变得麻痹了。所以别人问他什么,他就顺口乱说。最后一班向党支部报喜:共挖 出反动组织四个,计有:" 白鹰足球队" 、" 八·八战斗团二大队分团" 、" 小 刀队" 、" 反共救国军" 。人员组成、名单、行动计划,总之,如果这些组织存 在,而且行动计划得以执行,一百个戎昊臣的脑袋也搬家了。可是老戎看了一班 交来的一大叠材料,并没有高兴起来。他是个有头脑的人,最起码那材料上列的 " 反共救国军" ,纯粹是从电影、小说里学来的。要是他过去管的劳改队里出现 这个组织,倒不奇怪,因为犯人里当过国民党官吏的人不少。可眼前这些二十来 岁的小伙子,他救的哪门子" 国" ?不信归不信,他还是表扬了一班。最后九班 也传来喜讯,刘云良在革命群众的" 帮助" 下,交待了不少问题。其中一条引起 何排长的重视。刘云良交代:在帐篷后边的沙包里埋有大量武器;尤其有航空母 剑(舰)埋在里边。何排长是甘肃穷乡僻壤长大的,在部队当了几年兵,一直在 伙房喂猪。就是实弹打靶,几年里也只摸过两次枪托子。他听有人说航空母剑 (舰)是重型武器,于是就命令七八个积极分子押着刘云良来到帐篷后边换着个 儿地挖沙包子。足足干了一上午,除了挖出一根人骨头之外,没见着一件武器, 更不用说航空母剑(舰)了。刘云良也是精神恍惚,身体摇摇晃晃的,还得两个 人扶着他。最后他说记不准了,何排长让他中午吃饭好好儿想想,下午再去找。 然后就直奔连部,去找戎指导员汇报。 正巧苟连长也在连部。他和老戎听了何排长的汇报,心里直纳闷儿。老戎皱 着眉头说:" 不对吧!何排长,刘云良说的真是航空母舰?那' 剑' 是什么样的? 让他画出来瞧瞧。" 苟连长一拍大腿,笑着说:" 何排长,你让刘云良骗了。我 记得听说过这个名字。航空母舰好像是一艘非常大的船,上边能跑飞机。你肯定 听差了,他说的是' 军舰' 的' 舰' ,你听成' 宝剑' 的' 剑' 了。算了,既然 找了一上午也没一点儿影子,下午去也是白搭工夫。" 苟连长的一番话,使戎昊 臣和何排长恍然大悟。何排长气得脸发青,牙齿咬得" 咯咯" 直响。默默地想了 想,右拳猛击左掌,低声吼叫:" 怪不得有人听了他的交待直笑,这小子分明是 在耍戏我。" 老戎心里也生气:" 何排长,你先别发火。明天支队抓人的汽车来 了,就是他刘云良了。让他到支队禁闭室去,尝尝那儿的滋味儿吧。" 运动进行 到刘云良被扔上汽车之后,就转入" 人人过关" 阶段了。李国栋、王吾在全连大 会上把他们交代的反动组织以及一系列" 活动" 坦白一遍。指导员宣布对他们宽 大处理,不予追究。接着是各班对班里平时调皮捣蛋的、不好好儿干活儿的、说 落后话的、爱发牢骚的,开始一个又一个地过关。先检查、后帮助,这就比较温 和了。到了二月底,连长终于宣布" 运动结束" 。不过指导员在会上发出预言: " 告诉你们,连里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还没挖出来!我们就是给他表演的机会, 让他充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来收拾他。告诉你们,我计划今后几年要打五次 战役。这第一次已经胜利结束了,剩下的四次我会在适当的时机进行。不想被扔 上汽车的,就赶快坦白交代重新做人。" 三、戎苟二人争权势早春二月,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和煦的春风,虽然还 有一丝儿令人心碎的寒意,但它依旧吹绿了渠边的柳树,吹出了田边地角的草芽, 让人们看到生的希望和生命的顽强。 今天是运动之后第一天出工,尽管队伍依旧如前,排列整齐,列队出工,但 人群中很少有人交谈,大家都低着头沉默地走路。这是运动的结果——人际关系 淡漠了。 昨天,苟连长把全连所有的正副班长全召集起来,一块儿来到工地上。这一 段路基有近两千米长,因为路基一边是用水总干渠,另一边是农场的田地,所以 公路还是在原来的土路上修筑。站在路上,大家看到路边水渠的一侧,因为当年 修水渠已经挖了不少土。按工程技术要求,为了大堤的安全,不允许在这一边取 土。另一侧映入大家眼帘的,是一片刚被春风吹化的沼泽地,越过这片沼泽地就 是农田。这片沼泽地里,大部分积着一层深黄色的盐碱水,露出水面的土地上, 戴着一顶顶厚厚的" 碱土" 白帽。水面上杂生着细密的芦苇和蒲草。 苟连长指着这片泥泞的沼泽地说:" 这一段路基需要的土,就只能从这片泥 地里取。大家都要开动脑筋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这段路基前几天 干部们跑来看过,大队长和支队生产股长也来过。有人提出,仍然采用过去用过 的" 纵线调土" 来完成,但是这次传达上级指示:决不许挖农田里的一粒土。这 公路两侧全是平整的农田,大队长骑马勘测过,要走出几公里,才有戈壁滩荒地。 这对于人力、物力都有限的支队来说,纵线调土是做不到的。有人提出用汽车从 远处荒地运土和砂石料来垫这段路。可是当时支队只有一辆破嘎斯车,而工程预 算中也没有用汽车运土修路的开支计划。有人提出用人工拉手推车运土,技术员 当场算了一笔账:三个人一辆车,来回要走十公里以上,一天起早贪黑,也只能 拉两三趟。施工连全部人马全拉土,一天也只能拉十几方。再加上人力消耗、车 辆磨损和其他一些因素,这段路一年也修不下来。可是支队部新来的军代表下了 死命令,要求不管用什么办法,一个月必须修完这段路基。这的确难倒了众位大 小干部,尤其苟连长心里更是着急。因为前一天在支队部开生产会议,支队部掌 权的军代表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根据全支队阶级斗争的形势,和这条公路要按 军用公路的标准修建的军区领导指示,军代表决定将取消原来在支队里一直担负 修建公路水泥桥任务的工程队修桥资格。因为工程队的成员都是一些政治犯人就 业的。军代表担心万一有人在修桥工程中搞破坏,那责任他可担当不起。所以决 定在北京人中选一个比较可靠的连队担负修桥任务。按照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 标准,本应在一大队四个连里选一个连队。无奈这几个连内大部分北京人不安心 工作,逃跑事件不断发生。连队成员思想不稳定,无法担当修桥的重任。 在二大队的四个连队中比较起来,只有施工连和十连在管理上有一定成绩。 工人的思想和劳动上都相对稳定,到底用哪个连?军代表在支队股长以上干部会 众说纷纭的情况下,拍板决定以这段烂泥路为测试的标准。哪个连队一个月内能 完成这个任务,就由哪个连队来担任修桥任务。十连连长带领所有干部来看过这 段路。因为这段路正巧处在两个连之间,议论的结果是不敢接这个活儿。苟连长 向军代表拍了胸脯、立了军令状:完不成这个任务他就不当连长了。为什么他敢 孤注一掷接过军令呢?因为他在工程单位当过营长,深知修桥单位的优裕。首先, 修桥就要有水泥、木材、钢筋等等,这些材料的支配权在连长手里。修桥要用电 :如混凝土搅拌机、电动震动棒等等,上级会给连队配备一台大马力发电机组。 这样,连队生活上有了电,就要方便得多,整天点煤油灯,煤油烟子把人的肺都 熏黑了。还有运输各种物资,要用大批汽车。他听说汽车运输单位要专门派一个 车队供修桥连队使用。这样出个门、办点儿事儿、买点儿东西,多方便!最主要 的一条,是苟连长来到连里也有一个多月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个连长只是个挂名 儿的,一点儿实权也没有!连里大小事务全是指导员说了算。 戎昊臣这个人他当然了解,他当营长的时候戎昊臣才是个小排长。不论资历、 身份、职务,他都远比戎昊臣高得多。他是子弟兵,戎昊臣是解放兵;他现在是 正连职,戎昊臣只是副连职……总之,看着当年自己手下的小排长现在和自己平 起平坐,而且还处处压自己一头,他心里的滋味儿可想而知。如果担当修桥任务, 他是主管生产的连长,他有权带着修桥的工人自由行动,就不受姓戎的约束了。 所以苟连长壮着胆子硬接了这个令人头疼的活儿。他心想:干不成,自己也不在 这个连当这个窝囊连长了。凭资历,干部股也不敢让他去当工人。到时候再去求 求人,弄不好还会调到支队司令部去坐办公室呢? 苟连长在连里全体干部都想不出办法之后,分别找了几个生产班长闲聊。他 在十五班和大伙儿闲扯,从尹志奎嘴里得到一句话:" 连长,这个活儿我们能拿 下来。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苟连长一听,差点儿从铺上蹦起来。他不加思索地 说:" 只要你能有办法完成这个任务,别说两个条件,就是十个、八个,我全答 应!" " 这第一条,要从北京我们呆过的清河农场那边买一批筒子锹来。有了它, 这活儿就算完成一半儿了!" " 你能不能画个样子出来,我派材料员立刻去买。 " 老苟眉开眼笑地说。 " 没问题!您找张纸来,我立马就画!" " 先别急,你再说说第二个条件? " " 完成了这份活儿,我得有点儿好处。最起码像涨点儿工资呀、干点儿好活儿 啊,再有就是弄几瓶好酒喝喝。总之,我不能白给您出这个主意!" 尹志奎猜出 这段活儿对苟连长一定关系重大,要不然他犯不上千方百计到处找人。他这个连 长到哪儿,还不是一样的到月头拿工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犯不上费那 份儿脑筋。所以他顺手也要点儿好处。当然了,他也不敢把自己想要的好处说得 太多。因为他不干,有的是人干。 第二天,也就是苟连长把材料员派出去买筒子锹之后,立刻带领全体班长到 工地看现场,让大伙儿议论。干这种水下土方的活儿,不是尹志奎一个人会干, 全连二百多人都会干,所以意见很快就统一了。苟连长把大家的建议归纳一下, 不外乎准备一批高腰水靴,一些铁皮水桶和麻绳之类的工具。而最主要的是筒子 锹买不来,这活儿也没法子干。 这时候王依殿脑子里突发一种想法,他琢磨着:现在连里有大批的桃锹。这 桃锹是做成一个勺状的," 锹库" 凸起在前面。如果把锹面打平,再翻过来锤成 筒状,凸出的" 锹库" 就在锹背后了。再安上尖锹特有的" 拐把儿" ,应当可以 当筒子锹用。 想归想,他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不想让别人抢了他的头功。他要先做一把 试试,成功了,这头功自然是他的;不成功,就别言语了。 他回到连里,找了一把破损了的桃锹,在木工房按自己设想的样子改制成筒 子锹,又用一盒烟的代价,请木工给安了一把尖锹专用的" 拐把儿" 。今天大队 出工清理路基杂草,他就把它带来试用一下。因此他此刻的心情是五味俱全,不 知道这把锹能不能给他带来好运。 就在苟连长带着全连工人出工之后,戎昊臣坐在帐篷里心中特别烦闷。对苟 连长千方百计要接这段活儿,他倒没什么想法,反正这段活儿总是要有人修的。 但对因此可能由施工连担负修桥的任务,他心里有不同的想法。修桥是技术性很 强的工作,而修路基相比之下就微不足道了。只要把工人的管理工作抓紧一些, 按老戎的想法,把这五次战役打完,这帮人就会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去干活儿, 这就行了。而且修路的工作不变,自己在连里的地位就不会变。苟连长尽管从哪 方面都比自己强,可是自己的势力占了上风,他也无可奈何。但是如果一旦改为 修桥,工作必然分散。更由于修桥技术性强,自己插不上话去,那一部分权力就 得归苟连长。更可怕的是,他想到:如果支队部考虑修桥的重要性,再派一个正 职的指导员来,自己一下子就会落到和李文教一个位置,从此将一蹶不振,永无 出头之日。这种结果让他心胆俱裂。所以昨天晚上他就反对苟连长派材料员出外 去买锹,尤其苟连长说的那句话:" 你就是把清河农场周围的大小商店门槛儿踩 平了,也得把这批锹买回来。买不来你就别回来!" 他特别反感,在一旁冷笑说 :" 老苟,你这决心真可以感动上帝了。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怎么能说买不来就 别回来的话?" 老苟只是诡谲地冲他笑笑,没有正面回答,这使他更生气了。 今天早上,戎昊臣接到十班的汇报说:副班长王依殿破坏工具,私改桃锹。 他心里的火儿一下子勾起来:" 好哇!苟富贵在连里还没站住脚,就有人上赶着 巴结他。这个傍狗吃屎的东西,瞧我怎么整治他!" 可是到中午时候,工地就传 来消息:" 王依殿改制的铁锹成功了!" 这一下,老戎可就没办法整治他了。下 午苟连长兴冲冲地从工地回来,就直接找老戎商议。先改制一批桃锹,只要每个 班能有三把,工程就能开始。但老戎不同意:" 好好的工具硬要乱改,这不行! 可以找些破损丢弃的桃锹改制。反正材料员已经去了,等等吧!" 苟连长看到老 戎那副傲慢劲儿,真想给他一耳光。但他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东拼西 凑,总算改成了六七把尖锹,苟连长指示全部交给尹志奎的十五班用。他亲自坐 镇,检验一下效果,看看尹志奎是不是吹牛。 尹志奎把全班十五个人作了以下分工:由他带着六个人,每人一把改制尖锹, 分两个小组。剩余八个人,由学习班长王书文带着,分工完了,两个小组开始干 活儿。 首先,尹志奎拣了一块凸出水面的高地,用眼睛描了一下,也就三四个平方 大小。他在这块凸地中间下锹开挖,凸地四边各留下一条挡水的土埝儿。等这块 凸地挖了有五十厘米深,水从地下涌上来了。尹志奎叫那四个人轮流用水桶往外 戽水,这样又挖了二十厘米深,地下水涌出的速度超过人挖的速度,就无法继续 下挖了。这时候尹志奎让两个穿高腰水靴的人,在离已经挖出的大坑旁边大约十 个平方大小的地块儿,用锹铲泥垒起一道挡水的泥埝儿,然后把这泥埝儿里的积 水放进已经挖出来的土坑内。这样,这十平方米的水就排净了。几个人轮流下去 挖土,这土因为长年积水,只有用改制的尖锹才可以把泥条甩到公路上。因为技 术员提出:泥条水分太大,不能上路基,所以先甩在路边堆着,待水分稍干,再 挑上公路去。 就这样干了一上午,两个小组甩了有十几方土。这个效率不算高,但万事开 头难,能达到这个程度,苟连长已经很满意了。下午,因为这几把改制的尖锹全 是用损坏了的桃锹改的,已经有一把锹从" 锹库" 那儿断裂了。连长看了心里冒 火,好锹不许改,买锹还没有消息,真是火烧眉毛一样的心急。看来这个活儿非 要用这种尖锹挖才行,其他工具根本干不了。他心里起了个念头:" 去支队部告 戎昊臣一状!" 可是没有汽车,自己又不能飞,心烦带心急,他也不去工地了, 一个人在帐篷里休息。只等材料员的消息,成败在此一举。 好在天不灭曹,材料员出去的第五天。支队的嘎斯车给苟连长捎来一个口信 儿:" 筒子锹已经在乌鲁木齐军用物资处理门市部见到,但不知能否使用?现在 先带去一把,能用速来电报告知。" 司机把一把锃光瓦亮钢板轧制的筒子锹交给 苟连长。连长立刻叫来几个人问:" 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过去用的那种锹?" 大部 分人都说,这把锹一定比清河农场那种人工打制的更好用。因为它是用钢板轧制 出来的,比人工打制的要轻一半儿。就是说,用它挖土,挖同样数量的土,消耗 的体力要小。而且因为钢板耐磨,使用时间长。这一下苟连长心里有了底,立刻 派人去附近团场发电报。晚上全连点名的时候,他把这把钢锹举在手上让大家看。 这一下轰动了全连,说实在话,就是在清河农场干了一二十年的人,也从未见过 这么漂亮精致的钢板筒子锹。一听连长说是军用的,更深信这是宝物。大伙儿七 嘴八舌地叫嚷着要这把锹。连长立即宣布全连打擂台:凡是认为自己用这把钢锹 一天可以挖出二十方土以上者,可以报名,每人挖一天。地里排水的事由连里统 一安排,得胜者可得到这把锹。 结果全连只有三个人报了名。最后结果,第一名高手是三排十五班的高二丁。 他的实际土方量一天挖了四十五方。这一来别说老苟,就是老戎也是高兴的。一 人一把锹,平均每天甩十方应当没问题!这个工程可以很快完成,功劳当然也有 他老戎一份儿。这时候他反过来建议苟连长在那批锹没到之前,可以适当改制一 些,而且先让木工赶制尖锹专用的" 拐子把儿" 。 老苟心里有了底儿,这种锹威力这么大,等几天也不怕的,让木工先做" 拐 子把儿" ,倒是应该。第三天,材料员把第一批五十把钢锹带回来了。他说,这 是通信兵用来挖电线杆子坑专用的工具。现在扔在库房几年了,没人要,才一元 二角一把。如果还要,人家再给调一批来。苟连长决定先把这五十把装好用上, 看情况再定。 结果支队军代表给的一个月期限,只用半个月就完成了任务。苟富贵和戎昊 臣受到军代表的表扬。两个人特意从库尔勒搞了一些当地产的瓶子酒,让管理员 从焉耆县鱼市上买来一些大头鱼、羊肉,全连庆祝一番。苟连长把尹志奎、高二 丁、王依殿还有几个班长请到自己帐篷里喝酒。老戎把张奎印,刘永生、王书文、 张礼……这些比较听话的学习班长,也请到自己帐篷喝了个一醉方休。 没几天,支队军代表下达了施工连担任修桥任务的命令。这一下干部们忙起 来了。因为要选一批政治上可靠的工人去原来担任修桥任务的工程队学习技术。 其中有木工、钢筋工、电焊工、混凝土浇筑工、钻井工……。 这一天连部召开拟定学习人员名单的干部会议,会议一开始,苟连长就拿出 一张由尹志奎帮他拟定的人选名单。其中尹志奎、王吾是钢筋工,刘玉宝、王依 殿、高二丁是木工……总之,尹志奎身边的三亲六故全上了名单。戎昊臣一看, 肺都快气炸了,心想:" 老苟这是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决不能让他得逞。不然这 个连我就呆不住了!" 所以他毫不客气地说:" 修桥工作不但技术性强,而且政 治性更强。选人首先要看政治条件,这一条不行的坚决不用!" 他拿过老苟定的 名单,用笔在上面划着、写着,然后把名单交给老苟。苟连长一看,火气直往上 冒。刘玉宝、王吾、王依殿……还有几个人,全划掉了。只保留了高二丁的木工, 尹志奎改为钻井工。他拿着名单的手一个劲儿发抖,刚要说话,被老戎一个手势 制止了:" 老苟,你不要意气用事!现在用人政治第一,你不是不知道。杨成武、 罗瑞卿搞的军队大比武,最近还不是被批判了?我是政治指导员,这个关我得把 住。千万不能因为我们用人不善,给党和人民造成巨大损失。" 说到政治上,苟 连长心里再不服,嘴里也说不出来。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败阵,他要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他放松了脸上紧张的肌肉,口气缓和地说:" 老戎,你知道我是 个大老粗,认识的字不够一箩筐。至于说到政治上,我就更不行了。" 老戎听到 他的话,心里的对立情绪顿时消解不少:" 我量你姓苟的也不敢在政治标准上跟 我顶牛!" 可是老戎没想到苟富贵后边还有话等着他:" 不过,要讲政治标准, 我就不明白了。你把王依殿、王吾、刘玉宝这些人划掉,我没什么意见。可你添 上的张礼、王书江、张文景,他们三个人可都是右派,难道政治上比尹志奎强? " 老戎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惊:" 这老伙计还真行,才来一个月,就把连里的情 况摸去了!" 不过他并不惊慌,当然有他的辩词:" 尹志奎自然不是比张礼差, 而是比他强得多。但是让他学木工,一来他文化水平不高。木工这个活儿我们都 清楚,需要计算一些数据,而尹志奎恰恰这一点差。二来让他当木工,是大材小 用了。你来的时间短,据我对他的了解,这个人嘴巴能说,脑子反应快,点子也 多,尤其制人的歪点子多,再捣蛋的搁他班里也能让他制服。这说明他是一个当 学习班长的材料。我准备过一段时间让他当学习班长。至于说到那三个右派的事 儿,我刚才讲了,学木工要有文化、会计算。王书江和张文景都是全国名牌大学 的学生,尤其张文景,听说是中国最厉害的一位姓华的数学家的学生。而且张文 景个子小,在班里干活儿也不太适宜。所以我建议让他去学木工,这也叫' 人尽 其才,物尽其用' 嘛!" " 现在你怎么不讲政治条件了呢?张礼也是班长,也挺 能说呀!让他学木工岂不可惜?王书江不说了,张文景现在头上还戴着右派分子 的帽子呢。他有什么政治条件去学木工?" 这一句话,把老戎问得张口结舌,无 话可答,只好做出让步,把张礼和张文景从木工人选中划掉。但是老苟提的王吾 也没再写上,理由非常简单:" 这个人刚批斗完!" 其他人选由全体干部提名通 过,最后是张奎印和尹志奎并列去学钻井;老苟和老戎都无话可说。 四、邓玉亭祸福双至派去工程队学习的人,很快带上行李走了。剩下的人不 再接受新的修路任务,就在原地待命。每天出工,只在铺好的路基上修修路肩、 坡度,垫垫路面小坑,晃晃悠悠就是一天。 就在派工人学习那天,戎昊臣坐汽车回家探亲去了。 老戎走后没几天,连里又出了一件事儿。李国栋虽然被宽大处理,心里却不 服气,一心谋划着要找机会跟两个人算账。一个是张奎印,一个是农业连队那个 指导员。找后一个人,也是为刘云良报仇! 在大干水下土方的时候,李国栋利用往公路上甩泥条的机会,看准了张奎印 站的位置,故意甩过去一小片泥条。这泥条经过钢锹光滑半圆面的加速度,甩在 人身上就像被人在背后猛击一掌一样。看着张奎印被泥条砸了一个趔趄,李国栋 赶紧陪着笑脸用饱含" 歉意" 的语调连声道歉:" 哎哟!真对不起!张班长,我 这是一时失手,老不干这土方活儿,手底下也没个准儿了。" 张奎印明知道是遭 他暗算了,可是却说不出来。而且心里明白他跟李国栋这个仇算是结深了。凭他 那两下子,不是人家的对手,只好言不由衷地笑着说:" 没事儿!没事儿!" 可 是从此以后他不论干什么活儿,全都选一个能时刻看到李国栋的位置,目光不离 李国栋身子,这一下李国栋也没办法了。只好用含沙射影骂海街的办法过过嘴瘾, 也想逗逗张奎印的火儿,以便借机揍他一顿。 但是张奎印装傻充愣,硬不搭他这个茬儿,而且没多久竟然被派去工程队学 习去了。李国栋没办法,只好把目光转到在工地附近干活儿的农业连队上海青年 身上。为了寻找那个指导员,他经常干着干着活儿把铁锹一摔就跑出几十上百米 远,去和那些上海青年闲聊。班里人谁也不愿意管这份儿闲事儿,因为运动中李 国栋被整得走了形,差点儿把命丢了。不论动过手还是没动过手的人,心里都有 一丝儿愧疚。张礼更是有意放纵李国栋。运动过后,他跟李国栋聊过几次。一再 声明:" 当时我跟张奎印讲过好几次,不能打人!有理讲理!有理走遍天下嘛! 干吗非打人?你瞧我什么时候动过你一个手指头?不过你也知道,我一个右派, 说了白说,人家不听也没法子!" 李贵良倒是劝说过李国栋几次:" 算了吧,君 子不记小人过。那种人将来会有报应的,你还是踏踏实实呆着吧。别再惹事儿了! " 李国栋也知道老李劝他是好意,但他心里气不忿儿,非要出这口气儿不可:"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是认准了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张奎印我是饶不了他的; 其他人我不计较了。" 老李也只有摇摇头叹息一声而已。所以张奎印走了,班里 只有生产班长张礼和生活副班长老李两个人,谁也不想多管闲事。对于李国栋更 是睁只眼闭只眼了。李国栋终于从那些上海青年嘴里得知那位指导员兼代理连长, 要在第二天早上骑自行车去场部开会的消息。 第二天早上出工,刚到工地,李国栋抓过铁锹来,两三下就把锹头卸掉。他 提着锹把,就往农业连队通往场部那唯一的土路跑去,身上还掖了一把刀。刚到 路边,只见远处从农业连队营区出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他心中暗喜,背对着骑 车人来的方向坐在路边等着。不一会儿,就听到破自行车在路上颠得" 哗啦" 乱 响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用力攥了攥手中的锹把,眼角向后一扫。看见正是那 个指导员,嘴里还哼着小调儿" 社员都是向阳花……" ,悠闲地骑着车过来了。 刚骑到李国栋坐着的地方,李国栋把锹把顺手往车轮中一送。只听" 卡拉拉" 一 阵响声,车轮辐条一下子断了有一半儿。那锹把也断成了两截,把那个人摔出有 两米多远的地边上。他爬起来刚要骂,一眼认出面前那个提着半截儿木棍的人, 吓得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李国栋也不说话,把全身的劲儿全搁在木棍上,抡圆了 了抽打这位指导员。打得他在地上乱滚,嘴里叫着:" 好汉饶命!" 最后打得他 不再乱叫,也不滚了,李国栋也感到浑身脱力,一点儿劲儿也没了,这才骂了一 句:" 瞎了眼的狗东西,再让我见到你,见一回打一回!滚吧!别在这儿装死狗! " 说完转身把那辆破自行车举起来往地上一摔,那车就散架了。他才气哼哼地走 回工地。 到了工地,李贵良见他提着根断锹把,心里一惊。扯着他低声问:" 你是不 是又惹事儿了?" " 我把那个农业连的指导员打昏了,替黑小儿和我出出这口恶 气!" 李国栋满不在乎地对老李说。 " 完了!你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老李语调沉重,双眉紧锁,脸色凝重, 不由得引起李国栋的注意:" 老李!至于那么厉害吗?" " 你不想想,人家是干 部,而你是' 牛鬼蛇神' 。人家打你是' 革命行动' ,你打人家就是' 阶级报复 ' 。这顶帽子扣上去你还有命吗?别忘了,这块地界儿是人家的管辖范围,一声 令下,来个上百人,你还有命?" 这一下轮到李国栋慌了神儿,带着哭音央求老 李:" 您快给我出个主意啊,事到如今,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了。" 老李 四下看看,只说了一个字:" 跑!" 然后又添了一句话:" 马上跑!千万别回来。 " 果然,到了中午,施工连正在开午饭,外边一下子开来五辆拖拉机,车上下来 的人全是持枪的民兵。还是那位警卫班长带着,把施工连包围了。" 那位是连长? 快把你们的人集合起来!" 那个小班长挥着手里的" 五四式" 手枪叫着。苟连长 在帐篷里就听到值班人的汇报,也听过张礼说李国栋已经逃跑的汇报。他掀开门 帘儿往外面扫了一眼,然后一转身从抽屉里把老戎走时交给他的那把手枪拿出来, 揣进口袋里走出来。这时院子里已经乱了营了,正在排队买饭的人纷纷往帐篷里 跑。持枪的民兵站在帐篷后边,已经布上了岗。苟连长不动声色地走到小班长身 边不远处站住,开口问:"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上这儿干吗来了?" " 你是干什 么的?" 小班长没见过苟连长,满脸疑惑地反问。" 我是连长!你是谁呀?" 苟 富贵到底是生死战场上过来的人,看着小班长挥动的手枪,面不改色心不慌,镇 定地问。 " 我是这个团的警卫班长,奉领导命令来捉拿凶手李国栋的。" 小班长手枪 往场部方向一指,盛气凌人地吼叫。苟连长反问:" 你们上我这儿抓人,必须有 工程支队领导的批示,你们团场领导的话对我没有用!" 苟连长那沉着冷静的态 度惹恼了这个小班长,他用手枪冲老苟身上比划着说:" 这个玩意儿对你会有用 的!你敢包庇坏人,就是坏人!" 说罢转过头去对身后的民兵下达命令:" 把他 抓起来!" 苟连长趁他转过头的时机,上前一跨步,一只手扭住那只冲着他的枪 口往上一举。另一只手从口袋里迅速掏出手枪,顶在小班长肋骨处,同时呵斥: " 把枪放下!让他们全退到拖拉机上去!" 那小班长还要挣扎,李文教从旁边跑 来,一扭小班长手腕子,把手抢夺过来厉声骂:" 你这个小兔崽子,几次三番带 人上这儿来闹事儿。你敢抓我们连长?他是四三年参军的老八路。你算什么东西? 快滚!" 苟连长这一下可来劲儿了,他用手枪点着小班长的肋骨训斥:" 告诉你 吧,你们农二师师长是我的老战友,一个班、一个铺上睡过觉。你敢冲我比划枪? 老子当年一把刀劈死过十个日本鬼子!你算什么东西?回去告诉你们那个毬领导, 有事儿找我们支队军代表去说。再要是动不动就上这儿来抓人,我可就不客气了! " 小班长这一下没辙了,手枪让人家夺过去了,还有一支枪顶着他的肋骨:" 这 个老家伙要真是师长的老战友,还真惹不得!" 他心里这样想着,可还是有点儿 不甘心地申辩:" 你们连的李国栋把我们一位指导员打成重伤,我们怎么没权力 来抓凶手?" 李文教把手枪还给小班长,同时给他指了条明路:" 李国栋已经跑 了!我们正组织人去追。如果你们有办法,可以赶快给我们支队司令部送个信儿。 在县城大桥设个卡子,准保能抓住他。如果支队部把人给你们,我们管不着!" 过了几天,戎昊臣从家里探亲回来,在全连晚点名的时候宣布:" 李国栋已经被 抓住!现正在禁闭室关押审讯之中!" 并宣布:" 从明天开始,全连进入第二次 揭开阶级斗争盖子的运动。全面清理二月运动后打击报复和二月运动中没有解决 完的问题,这次一并解决。" 十班指定是帮助王依殿,说是帮助,实际就是批判。 但是一连批了三天,并没有什么政治问题揭发出来。只是大伙儿发言的热烈程度, 比批判刘云良还高。从大伙儿不厌其烦地数落王依殿的那些事儿来看,充其量只 能认定他是个不拘小节的、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而已。平时在班里从不爱说 话的马强争着发言:" 王班长的资产阶级虚荣心太强!那一天在工地干活儿,因 为旁边有几个上海姑娘在锄草,他非让我和班里几个头戴绿军帽的人把军帽摘下 来,省得在上海人面前显得他没有绿军帽太没面子。害得我感冒了好几天!" 马 强这个话题一扯开,有人提王依殿背语录连标点符号一块儿背的事。有人提他为 了掩饰自己穷,接待上海伢子的时候借胡言明的大衣、李囤的新床单。结果把大 衣扯了一个口子,床单弄脏一块,连个谢字全没说。还说什么他是副班长,这些 人应当巴结他。邓玉亭给他提了一点意见:" 大家给王副班长提了那么多,我就 不重复了。我主要是希望今后王副班长能加强思想改造,不要马列主义的电棒— —光照别人。上次你用胡琴拉《送情郎》,还教别人也拉一些已经被批判的歌。 我出于好意劝你最好别拉,你骂了我三天。刘云良在我们班的时候,你跟他平时 无话不说,都说了些什么话,我也没必要给你提了。董连生抓走了,你跑到他家 跟他老婆说什么' 一个人守活寡' 之类的话。这些都是些生活小节的事儿,但是 如果不改,一定会犯大错误的……" 没等邓玉亭说完,王依殿就火儿了。这么半 天的发言,让他心里又气、又火,但他一直咬牙忍着。邓玉亭提的事,让他觉得 脸上仿佛被人活剥一层皮似的,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他从铺上跳下来,手指着正 在发言的邓玉亭,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反唇相讥:" 你们想干什么?合 伙儿攻击革命干部?你们这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小集团行动。尤其你邓玉亭,根 本没有资格教训我!我再不好也比你强!别看今天大伙儿给我提了一些意见,你 就幸灾乐祸、火上浇油,想把我一棍子打死。告诉你吧!别做那个美梦了。还告 诉你!别瞧你现在人五人六地坐在这儿' 白话' 。你那点子事儿要是让连里知道 了,明天你就得升到这个梁上。" 邓玉亭看看刘班长,又看看呆若木鸡的大伙儿 双手平摊着说:" 你瞧瞧,不是连里指定让我们大伙儿帮助你吗?你怎么……" " 你没这份儿资格!" 王依殿脸憋得发青,从牙缝儿里挤出这句话。邓玉亭牛脾 气也上来了。他不顾拉着他的王汉制止,立刻跟上话质问王依殿:" 我凭什么没 资格?" 王依殿两只小眼睛用力一眨巴,冷笑两声,然后话里有话地说:" 嘿嘿! 你小子有没有资格,用不了两天就知道了。" 果然,当天晚上指导员就接到一封 告密信,上写:" 十班邓玉亭,进疆前曾因恶毒的反动言论、攻击共产主义、攻 击毛主席,而被批判过。他的父母亲现在台湾匪军中当军官。他经常和王汉、胡 言明、王振春一块儿密谈。他老婆童玛丽逃跑,就是他有预谋地策划的。有人讲, 他让老婆回北京,企图偷越国境去投靠当反动军官的父亲……" 看到这封告密信, 老戎联想起十四点的时候丁义反映的那些和王振春来往密切人。又想起放在" 缓 办" 信封里的那张告密字条。还想起童玛丽那俏丽的胴体、漂亮的脸蛋儿,竟被 这个瘦弱的书呆子" 霸占" 了。心里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对自己下令 :" 整他个鳖孙子!" 批斗邓玉亭,是在一班进行的,连王依殿也没让参加。戎 昊臣特意调来几个在清河农场右派队呆过的人——李囤还有如张文景一类的右派 来参加。" 涉案" 的王汉、胡言明和不想让他暴露的丁义,全没让参加。批斗第 一天,在张礼的主持下,把邓玉亭在清河农场六六年夏天被批判过的言论又一一 提出来批判。在一旁听着的老戎不由得心内大吃一惊:" 这小子怎么会让他活到 今天?他竟然说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中国应当宣扬孔孟之道。说什么中国 应当实行西方的那套经济管理方式,这简直是狗胆包天了。看来说北京被修正主 义头子把持了,还真有点儿道理。像邓玉亭这样的人在新疆,二话不说,抹肩头、 拢二臂,送去蹲大狱。" 当然,对这些过去的事儿,老戎并不太感兴趣。他要的 是从邓玉亭身上,挖出一个反党小集团来。用他的话说:" 把埋在连里的定时炸 弹挖出来!" 一班是脱产开会的,大伙儿都叫它" 整人班" 。但是张礼知道,邓 玉亭跟李国栋不一样。李国栋不过是个小流氓,给他整出一大堆反党反革命的材 料来,上头也不信。因为材料里的一些名词,怕是李国栋这种文化水平的人根本 说不出来的。可是他如果给邓玉亭整出反党的东西来,上面一定会相信。因为他 有" 匪属" 的身份,又有右派的前科,这就够了。所以张礼也许是有" 物伤同类 " 的感受,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从始至终他没有为整邓玉亭提过一个建议。 但是一班有整李国栋的经验了,尽管李贵良不参与、张礼不积极,班里那几 位" 积极分子" ,还是主动出击。将近四月天气了,帐篷里居然把火炉子点上, 给邓玉亭一个" 热情帮助" 。当然,这个月份点炉子,那热气不单烤着邓玉亭一 个人,架着他的人,也热得" 四脖子汗流" 。这个天气," 冷静思考" 虽然用不 成了,但是" 提高觉悟" 、" 站稳立场" 还是能用。只可惜最有效的" 熬鹰" 没 法儿用,让几位积极分子颇感可惜。因为邓玉亭有家,所以每天会开得再晚,也 得让他回家去睡觉。 自从童玛丽逃跑了,邓玉亭心里那仅存的一点儿想把童玛丽从王振春那儿" 暖" 回来的念头,终于完全破灭了。但他心里仍旧感谢小童这个挂名的夫妻关系, 给他争得了一块小天地——关上" 门" ,真正属于自己的一角自由地。胡言明夫 妻经常到他这儿来闲聊天儿," 东扯葫芦西扯瓢" 地给他解闷儿。刘君英也经常 来,她总是在尹志奎前脚到班里去,她后脚就来到邓玉亭家。因为她和尹志奎除 了一铺睡觉当他的泄欲工具之外,两人之间就是" 吃冰拉冰——没化(话)。所 以她在家里只要一听见胡言明夫妻相跟着路过她家去邓家,她心里就像有一只手 在抓挠一样,心就跟着李连锁过去了。因为在和邓玉亭接触这几十天当中,她觉 得这个文弱书生肚子里有学问,说出来的话让她爱听。她从小喜欢文学,但家里 太穷没钱买书。跟了尹志奎之后," 那家伙" (这是她对尹志奎的称呼)除了上 炕认识她下炕认识鞋之外,很少跟她说什么。而王吾、刘玉宝这类人来了,尹志 奎和他们" 斗嘴" ,互相拿对方的外貌或者过去的事" 踩乎" 。肏妈日奶奶地互 相乱骂一气,然后就像捡了金条一样高高兴兴地歇了。她看不惯这种人与人的" 交往" ,更听不惯他们之间" 斗嘴" 时引用的肮脏词语和猥亵语言。更看不惯他 们这些人的猥琐举止。现在尹志奎到工程队学习去了,她除了上班、睡觉之外, 连吃饭都端着饭盆到邓家去吃。她特别爱听邓玉亭用铿锵优美的韵调,低声吟诵 唐诗和宋词。尤其是柳永那首《雨霖铃》,每次邓玉亭吟诵之后,她和他的眼眶 里都饱含着泪水。尽管两人经历不同、年龄不同,但那词中委婉的词句和他那悠 扬顿挫的吟诵,让她觉得句句说到自己心里去了。她和邓玉亭的心灵此刻相通了。 尤其是那一句" 泪眼竟无语凝噎" ,每听到此处,她的心里就要落下" 泪" 来。 渐渐地她心里有了邓玉亭的位置,每当听到他那低沉入韵的膛音儿,她就觉 得像三伏天喝一杯冰水一样舒服。所以她只要有机会就会跟着连锁夫妻一块儿来 这里,静悄悄地坐在一边瞪着她那美丽但略显憔悴的大眼,静听邓玉亭和胡言明 聊世界名著《红楼梦》、但丁的《神曲》,尤其是那本已经翻得纸张打卷儿的 《唐宋名家词选》。到后来,即便李连锁夫妻没来,她也借故去邓家坐一会儿。 邓玉亭对刘君英从没有过一丝儿杂念,他只是从李连锁处知道了刘君英的身世, 从内心同情她。看在李连锁夫妻的份儿上接待她。不然凭着尹志奎的为人,他是 决不会跟她来往的。 接触了一段时间,邓玉亭发现这个小女子对文学特别爱好,就像四川人爱吃 辣椒,上海人爱吃甜食一样。尤其对宋词,她这个年龄、这个文化水平,竟然能 体会词中的深意。这不能不令他对这个小女子另眼相看。因为就连童玛丽和李连 锁,也对他心爱的宋词无动于衷,毫无所感。所以后来他逐渐乐意跟刘君英聊聊 小说、论论诗词,有时候高兴了,还对着他这唯一的观众低声唱一段言派的《白 帝城》。那凄凉、悲怆的唱腔,居然能让面前这个根本不懂京剧的小女人潸然泪 下。 但是刘君英的感情是深藏在心里的,因为她觉得童玛丽对她那么好,像姐姐 一样照顾她、保护她。甚至为了她跟尹志奎叫开" 茬巴儿" ,声言尹志奎再打刘 君英,她就要找人收拾他。在刘君英的心目中,邓玉亭和童玛丽是非常般配的一 对儿金童玉女。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能够和他们交往,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所以童玛丽逃跑了,她认定是想儿子想的,根本不知道也从没往王振春那儿想。 邓玉亭被批斗的当天晚上,天黑得看不见路。邓玉亭踉踉跄跄从一班被押回 地窝子。押送的人走了,任宝珠从连部走过来,站在门口说:" 有你一封信,扔 进去了!" 话音未落,一封信从门外扔了进来。邓玉亭浑身骨架像散了一样,头 发昏,浑身无力。他看一眼丢在地上的信封,底下一行小字写着他北京丈母娘家 的地址。而且那字迹也认得出是童玛丽写的。他挣扎着,手支在炕边儿上,吃力 地挪动着脚步,然后伸手弯腰把信拾起来。他坐在炕上,把马灯捻亮,拆开信往 外抖信纸。只见一大张相片从信封中滑出来,他瞟了一眼,立刻眼睛发亮,动作 利索多了。他捡起那张相片,看到上面是童玛丽和儿子的合影。看着儿子那笑容 可掬的胖脸,他心里乐了。这是他唯一的精神安慰。他忙打开信纸读起来,读着 读着,他眼睛模糊了。信里童玛丽告诉他: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终于到了北京, 现在不敢住家里。还告诉他爷爷已经去世,姑姑让她把孩子带走。她二话没说就 领走了,最后她写着:" 我嫁给你这么长时间了,但你知道我从来没爱过你。这 孩子也是和王振春在一起才有的,这些你恐怕早已经知道了。我认为这样下去对 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咱们分手吧!所以我向你提出离婚。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新 疆,也许我会死在北京,反正与你无关了。" 邓玉亭一边看着信,那泪水从眼角 淌下来,滴在信纸上,发出" 啪、啪" 的响声。他并不是因为小童提出离婚而落 泪,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儿,而是怕小童跟他公开儿子的身世秘密。他最理想的 是等儿子长大了和自己有了感情,那时候就不怕" 绝后" 了。可如今这可怕的信 终于落到他手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 儿子没了——!" 他那拿信的手抖 个不停,突然他感到脑子仿佛被人从脑壳里掏走一样,一下子倒在铺上昏迷过去。 朦胧间,邓玉亭觉得自己并不在那间属于他的地窝子里。他好像身在一座高 大壮丽的殿堂之中。猛然间他想起这儿好像是故宫的太和殿,而他正站在殿中央。 在他面前的公案后面坐着一排人,他正想揉揉眼睛认一认面前的人,只听面前一 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邓玉亭!你为什么公开反对我的共产主义学说?" 邓玉亭 定睛一看:" 哟!这不是那个大胡子马克思吗?好!我正要找他理论理论!" 于 是他据理力争说:" 我本人才疏学浅,并不是要反对哪一种学说。我以为不论什 么理论体系,都要符合社会发展规律。适之则存,谬之则亡。您的深奥理论,我 没有研究过,所以没有妄加评论的资格,更谈不上反对。这都是那些无知小人, 对我的' 欲加之罪' 。至于毛泽东宣扬的共产主义观点、世界大同按需分配的设 想,学生以为是根本办不到的。要知道,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无论是您还是毛 泽东,甚至我这样的平民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人之初,性本恶。自私是人类 的天性。善良,为公,都是后天教育的结果。因此百分之百为公的人是不存在的。 人类的存在和发展,本身就是人与大自然竞争的结果。没有竞争就没有发展。这 是真理。但是毛泽东提到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论,和他领导的历次政治运动, 光强调人与人斗争,鼓励煽动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互相绞杀。这不是社会进步 的表现,相反,长此以往,中国会走向衰败的境地。看看中国解放后开展的历次 运动,看看现在的' 文化大革命' 运动,事情不是全清楚了?中国革命过去取得 了胜利,纵观历史,不就是毛泽东抑制了整人的欲望,没有大搞整人运动而取得 的吗?如果解放后这十几年,毛泽东能放弃乱整人的政策,中国肯定会比现在富 强,老百姓也比现在幸福。所以学生以为中国要富强,一定要停止人与人的争斗, 引进西方国家的竞争机制,打消均贫富的念头,承认竞争是经济发展的手段!… …" " 照你的观点,毛泽东就没有一点儿功劳吗?" 马大胡子打断邓玉亭的话问。 " 毛泽东当然有功!" 小邓不假思索立刻大声回答。" 但是他的功和过应当 如何评价,只有百年之后才会得出正确的结论。我决不否认他的功绩,但我是深 受其害的右派,从个人利害出发,我只注意了他的缺点和错误。他的错误是中国 历代君主共有的,也是他生前无法解脱的。这样说吧:屠夫的行业对改善人们生 活是有功的,但对于被屠杀的生灵来说,这个行业就是残暴的……" 小邓话音未 落,只听一个浓重的京腔京韵的声音喝斥说:" 你反动透顶!" 他闻言定睛一看 :" 咦?怎么是老舍先生?" 老舍先生是他最喜爱的作家之一。先生笔下的" 大 赤包" 、" 祥子" 和《茶馆》,都是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杰作。老舍先生说他 反动,他有点儿不悦,大胆地反问:" 老先生说学生反动,学生不敢辩驳。但是 对过去中国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对知识分子百般绞杀的政策,您会真心拥护?您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就真的对您当年毅然回国的义举,内心深处一丝丝儿悔意 也没有吗?您和中国那些著名作家出版的传世大作,有哪一本是解放后写成的呀? 这些年您放弃了小说写作,改为研究曲艺戏剧,这是为什么呢?五七年您写文章 骂我的同类、右派分子从维熙是' 意在煽动农民造反' 。今天您骂我' 反动透顶 ' 。但我深信这些话,不是出于您善良的本心而说的。您要活着,要给儿女们一 个完整的家。不这样,您也会和我一样去劳改了。请问先生,这种违心的生活, 您过得舒心吗?中国人民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样的贫穷悲惨的地步,原因是很多的。 但其中一条不容忽视,那就是中国人的忍让克制和侥幸心理纵容了暴政的肆虐。 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中国人看外国人杀自己的同胞反而叫好,因为刀是砍在 别人头上的。即便有一天砍在自己头上,也一定会有人站在一边高喊' 打倒' 之 类的口号……" " 这是哪个后生小子在提起我呢?" 这时另一个声音又骤然响起, 同样打断了小邓的侃侃言谈。他定睛一看,刚才那慈眉善目的老舍先生不见了。 一位面容清癯不苟言笑的老人正注视着他。" 啊!鲁迅先生!" 邓玉亭肃然起敬 立正站好,双手抱拳躬身下拜。嘴里念着京剧韵白:" 学生邓玉亭参见老先生! " 老夫子仍然紧绷着脸,满面不悦地申斥:" 你这个后生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要是早生几十年,在我那个时代,早就砍头了。谁还耐烦听你那套理论?" 邓玉 亭听后心里不由得笑了:" 看来今天少不得要舌战群师了。" 此刻他也不顾及自 己的身份、资历,只想着要痛痛快快畅谈一番。于是对老夫子躬身一揖说:" 老 夫子此言差矣!您活着的时候,自称是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您并没被抓进 大狱,也没有差点儿饿死、累死在劳改队,更没有人天天指着您的鼻子,骂您是 ' 资产阶级反动知识分子' 。当年您挣的工资在中国算是高的了,就凭您当年的 风骨和嫉恶如仇的脾气,如果换在五七年,您能逃过中国第一大右派的厄运?即 便毛泽东看在您过去帮助过共产党的份儿上儿放您一马,六○年、六二年、六六 年您能安全度过这一个接着一个的政治大扫荡吗?老夫子,不要责怪后生的妄言, 五七年中国知识分子遭劫难,您在哪儿呢?" 邓玉亭只顾痛快淋漓地把自己内心 深处积存很深的话倾吐出来,却没有发现眼前的人眨眼间又换了一个。这个人皓 首银髯,面目慈祥,二目炯炯有神,看着他说:" 孩子,你要好好儿活着!带好 你的孩子,将来你会和你爸爸相会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邓这才看清,原 来是爷爷。他扑上去哭叫着" 爷爷——!" 老人却不见了,只听童玛丽冷冷的声 音响起:" 我不爱你!去找爱你的人吧!" 一个稚气未退的童音咿呀不清地叫着 :" 你不是我爸爸!" 邓玉亭心里一急,喊叫着:" 儿子!" 急追过去,不小心 被殿堂那光滑的地板滑倒了。 他睁眼一看,还在地窝子里的炕上,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他挣扎着要起来, 却发现一个女人的身影背冲着他坐在炕边儿上。他吃力地睁大了眼睛,看到那女 人双肩在耸动,手上的衣袖捂在眼睛上,好像在擦眼泪。听见他在动,那女人转 过头来,手支在铺上,半弯着腰,轻声哭泣着。邓玉亭认出这个女人是刘君英。 他用力睁大眼睛,看着弯腰俯身注视自己的这个苦命女人,却说不出一句话。从 她手上捏着的相片和信纸,邓玉亭知道她看过信了,一阵羞愧让他闭上了眼睛。 刘君英一个人在家里,有点儿坐卧不宁。连里宣布批斗邓玉亭,她当然知道。 她跑到李连锁家里,李连锁夫妻正议论这件事儿。小胡有点儿气愤地说:" 邓大 哥这点儿家底儿,知道的人不多,王依殿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 你硬说他不 知道,可他在你们班上发言说要整邓大哥。第二天连里就把邓大哥弄到一班去了, 不是他是谁?"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王依殿刚顶替胡言明当上副班长的时候, 丁义一个劲儿跟他套近乎,什么话都聊。无意中把邓玉亭的家底儿给" 卖" 出去 了,所以王依殿才知道邓玉亭这些事儿的。 " 李姐,咱们等邓大哥回来一块儿去看看他行吗?" 刘君英迫不及待地请小 李陪自己去。" 不行!你不知道指导员在会上含沙射影地点了王老师、我,说我 们是' 三家村黑店' 。这时候邓大哥也一定不会赞成我们去看他。" 胡言明拒绝 了刘君英的邀请。她只好回到自己屋里,对着孤灯发愣。 她心里替邓玉亭难过,恨那些无事生非的人乱整好人。心里惦念邓玉亭的念 头越来越强烈,怎么也睡不着觉。就坐在铺边上听着外边的声音。当她听到一阵 沉重的脚步声进入邻居房中,知道邓玉亭回来了。她坐在炕边心里算计着:" 邓 大哥这会儿该洗脸了,洗完了就可以休息了。" 可是好半天没听见往日那样,邓 大哥往外泼洗脸水的声音。她静心去听,好像邻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心发慌 了,几种猜测同时涌上心头,最后她终于不愿意坐在屋里乱猜了。她把马灯捻暗 一些,然后蹑手蹑脚溜到自家门帘边。屏住呼吸,轻轻把门帘儿掀开一条缝儿, 把眼睛贴着缝儿往外瞧。不一会儿,她看清了外边没人,就高抬脚轻落步,脑袋 像拨浪鼓一样四下望着,大哈着腰飞快越过两家之间的地面。几乎是跃进邓大哥 的" 门道儿" ,然后手脚并用爬进屋里。她怕邓大哥发现有人,失声一叫,就坏 事儿了。到时候怎么也说不清,反而会连累邓大哥。爬进屋里,她身子没动,头 略抬起来,眼光扫一眼屋里,发现炕边地上有一张大相片和两张信纸。再把头轻 轻抬高点儿,才看见邓大哥和衣躺在炕上,心里埋怨:" 真是的,再累也得洗了 再睡呀。你不洗倒好,害得我做贼似的跑来看你!" 可是当她直起身凑近炕边一 看,觉得不对劲儿了。邓玉亭被子没拉开,横着倒在铺上,牙咬得紧紧的,眼眶 上还挂着一滴残泪。她还听到他的呼吸声音挺重的,很像感冒发烧的样子。她乍 着胆子轻轻伸过手去,提着气用手心挨了一下邓大哥的额头,觉着有点儿热。她 断定邓大哥病了。" 这时候童姐不在,多可怜!" 想到这儿,刘君英搬着小邓的 双脚,把他身子摆正,然后扯过被子给他轻轻盖上。自己这样动作,居然没有弄 醒邓玉亭,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忧虑: "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 她长这么 大,没见过人昏迷。看着像是熟睡的邓大哥,她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深情地望一 眼邓玉亭,转身正要往外走,目光又定在地上的相片和信纸上。她弯腰拾起相片, 一眼认出是童姐,立刻眼睛一亮:" 这一定是童姐到了北京,跟儿子合影寄来的。 " 看着像片上那胖小子的笑脸,她真替邓大哥高兴。可当她眼光扫到信纸上,见 纸上被水打湿的一个个圆点,她知道这是泪水落到纸上的结果。因为她收到妹妹 来信也落过泪,也看见过泪水落在纸上的样子。 " 奇怪?邓大哥见到童姐和儿子的相片,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落泪?" 好奇心和对邓大哥的关心,促使她在马灯下看了这封信。信看完了,她还呆呆地 坐在那里,泪水同样是一滴滴地落在信纸上,和邓玉亭的泪水融合在一起了。她 这才明白,为什么在十四点的帐篷里,邓大哥很少去和童姐一块儿吃饭。而相反, 倒是王振春去过几次。而且她见过几次,在伙房改善生活的时候,童玛丽自己舍 不得吃却给王振春送去。王振春被批斗的时候,她也见过童姐落泪。现在这一切 她全明白了。 心静下来,她反而有点儿佩服童姐。她敢向自己爱的人追去,甚至不要命也 成。而自己不爱的人,尽管是这么优秀的人,她也敢说出来,还提出离婚,让邓 大哥去寻找属于他的爱情。想到这儿,她反倒觉得脸蛋儿发烫。她在无声地问自 己:" 你为什么不学学童姐?属于邓大哥的爱,在我这儿呢!" 正当她神思翱翔, 猛听得外边有" 咚咚" 的脚步声。她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把马灯捻暗一点儿。坐 在邓玉亭身边深情地看着他,眼泪不由地落下来。 " 邓大哥,你可醒了!真把人急死了!" 刘君英见邓玉亭睁开眼看着他,忙 用话掩饰自己心里的慌乱。邓玉亭看着她手里拿着像片和信纸,知道事情被她知 道了,心里感到一阵羞惭。但只是一眨眼工夫,他心里反倒感到一阵欣慰。他清 楚她和他的心是相通的,她不会因为小童要离婚而笑话他。" 小刘,你回去睡吧! 我没什么事儿。" 邓玉亭看到小刘那印着泪痕的脸,心里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受。 " 我怎么回去?你没听见刚才外边的脚步声?我一出去,让值班的抓住,咱们就 是长一身的嘴也没法儿说清啊!" 小刘轻声说着,反而走到邓玉亭身边,拉开那 床从支队卫生队带回来的小童的被子,然后自己轻轻地把衣服脱了,一口把灯吹 灭,躺在邓玉亭身边了。 邓玉亭被她这大胆的举动惊呆了。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都轻了。灯灭了, 他才感到一种几个月来没闻到过的女人身体的异香扑鼻而来。他躺在那里一动也 不敢动,可是一双温暖的、肉乎乎的手臂伸过来抱住了他的头。一张呼呼地向他 脸上喷着令人心弦颤动的香气、比他有点儿发热的脑袋还烫的嘴唇,贴在他的嘴 上。他猛然明白了:" 属于自己的爱就在这里。既然我们两人都是苦命人。那就 让我也大胆地去爱一回我喜欢的女人吧!" 后半夜,天边一丝儿鱼肚白的微光刚 刚升起,邓玉亭把身边熟睡的刘君英摇醒,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 这会儿值班 的正是打盹儿的时候,你赶紧回去!不然天亮了,一班来押我的人一来,就坏了! " 话刚出口,他的嘴就被一张火热的双唇堵住。那像火炭样发烫的舌头裹着甜甜 的唾液在邓玉亭的口腔里乱搅,给邓玉亭留下满嘴的清香。只是这清香中还混着 泪水的苦涩。邓玉亭的心,被她的舌头搅得一阵兴奋。两只手抚摸揉搓着刘君英 那两只圆润光滑的乳房,身子下边的那东西又硬了起来。刘君英脸上的笑容,像 一朵刚刚绽开的鲜花。她娇嗔地笑着,用手攥了一下那硬邦邦的东西,又用手掌 打了它一下,然后低声笑着说:" 行了,我的大哥!留点儿精力对付白天的批斗 吧。" 这句话还真灵,邓玉亭那硬挺挺的东西像被针扎了一下的气球一样,立刻 蔫了下来。刘君英自从结婚以来就没有这么开心过,她穿上衣服,又趴在邓玉亭 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脸上挂着笑容,轻轻走到门口,又回身看了一眼躺在炕上望 着她的邓玉亭。伸出一只手指头竖在嘴唇中间轻声" 嘘" 了一声,然后又转身轻 掀门帘向外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立刻如幽灵一般飞回自己的房里。 这时候,屋里的马灯早就因为灯油点干而灭了。她熟练地摸黑走到炕边,伸 手扯开被子,盖在没脱衣服的身上。躺在那里闭着眼,回味着和自己所爱的人睡 了半夜的情景。她觉得挺奇怪的,自从第一次被尹志奎按在床上干那个事儿。她 一直是麻木的、被动的。每当看到姓尹的在她身上耸动,她只觉得恶心,像是吞 进一个癞蛤蟆一样。但是今天和邓玉亭干这个事儿,她觉得从心底里升起一种非 常舒服的感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快乐涌上了心头,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邓玉亭 背上轻拍,配合着他的动作。最后一种过电般的感觉令她兴奋得想喊几声,她深 信,如果不是在偷情,她一定会喊的。她为自己终于做了一回女人,又是为她所 爱的人做的而兴奋不已。她对自己说:" 我要向童姐学,跟尹志奎离婚,嫁给邓 大哥。即便过一天就死,我也心甘情愿!" 邓玉亭看着自己所爱而且也深爱自己 的女人走了,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他瞪着眼把昨晚发生的事儿,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电影" 。他认定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因此也没有对不起尹志 奎的感觉。既然童玛丽不爱我,那就让她去爱她所爱的人吧!人生苦短,不过几 十年,何苦让心灵的痛苦去折磨自己和别人呢!他同时认准了:刘君英既然爱我 不爱尹志奎,那么姓尹的提出赔钱我就给他钱。为了得到我的爱,我愿意为刘君 英做一切事情!昨晚和刘君英在一起,让他体验了做一个男人的快乐。在刘君英 面前,他居然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和童玛丽结婚之后,他一天比一天怕她。 尤其是在床上,一见小童脱衣服,他心里就有一种恐惧感。他总是对自己说:" 拿出男人的雄风,让妻子满意!" 但是每每事与愿违,恨得童玛丽咬牙几天不理 他。渐渐地她已经不愿和他同床共枕了。今天他终于体味到做一个让女人满意的 男人的乐趣。他在心里对自己喊:" 我是一个男人了!" 同时拿起小童的相片, 自言自语地说:" 我也有了爱我的人了!" 【阿印简评】戎昊臣决定在连队里开展的这一次" 小运动" ,完全是无中生 有的。所有谣言,都是他和李文教一手策划。因此真正的阴谋叛乱分子,应该是 他。 他之所以要这样做,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在连队建立一个独立王国,一个什 么都是他说了算的天下,要让他的" 子民" 看见他都害怕。而这样的私心和胆大 妄为,恰恰都是在" 党支部集体领导" 的名义下进行的。 劳改队的干部,最怕的就是" 没有矛盾" 。有了矛盾,他一个人控制对立的 双方,于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因此,在没有矛盾的情况下,他们不惜用造谣 言的手法制造矛盾。戎昊臣是个管理劳改犯二十多年的老管教干部,有相当充裕 的经验。他之所以敢把这一套搬到建设兵团中来,就因为这个连队的成员从前曾 经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都经过劳改,人人都有" 劳改后遗症" 。 这种毫无理由的" 栽赃" 整人,靠的是" 积极分子" 们的积极配合。张奎印 就是这种没有人性的" 积极分子" 的典型。他是" 赤膊上阵" 的典型,此外当然 还有" 疯狂高密" 的典型。在劳改农场,整人的" 非刑" 多得不可胜数,而且那 些聪明的" 积极分子" 还会不断有" 新发明" 。" 三十六道美味佳肴" ,可以轮 换着让被整的人一道道都尝过。这许多" 非刑" 中,有软的,也有硬的。最通用 的,就是属于软的" 熬鹰" ,也就是" 疲劳轰炸" :三拨人三班倒轮流审问,不 让被审问的人睡觉。两三天下来,就会使人精神恍惚,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于 是,一桩冤假错案,就这样铁定地铸成了。上级来查问," 没有动刑" 当然是铁 的事实。有时候,审问的人也知道这" 口供" 是假的,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但是 居然昧着良心" 立案" ,还兴致勃勃地到上级单位去" 报喜" 。总之,在那个" 狂躁" 的社会,许多人不把心思用在学术科研和生产上,而是总想" 走捷径" ! 解放以后,说公安局里没有刑罚,那是瞎话。至少在劳动教养收容所里,每 天都在接连不断地演出。但是正如本书中所描写的那样,干部们当面都会冠冕堂 皇地说几句" 不许打人" 之类的话,但是背地里则教唆犯人打犯人。出了事情, 这些干警还会一推六二五,把责任全推给犯人。不但劳改农场如此,在派出所里 往往也是如此。戎昊臣重用张奎印,其实也是老谱儿照抄,不是什么新发明! 制造矛盾的结果,是连队里互相仇视的人多了。像张奎印和李国栋,一个整 人的,一个挨整的,可以说是结下了死仇。而这恰恰是戎昊臣这样的" 政治指导 员" 求之不得的事情。这样,他就可以" 制造矛盾、掌握矛盾、利用矛盾、控制 双方" 了。 戎昊臣以制造矛盾为控制人的手段、以整人为乐事,就不想想人家也是人。 一声" 整他个鳖孙子" ,就能把人整得" 脱了人形" 。这些苦楚,他不是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尝到了这个滋味儿,才知道挨整的滋味儿不好受。——" 文 革" 期间,许多当年整人的" 中央首长" 挨了整,其中的确有人" 大彻大悟" , 从此" 放下屠刀" ,主张不再搞运动整人了。 邓玉亭和刘君英的一段" 婚外恋" ,写得合情合理,让人同情他们,而不是 谴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