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归队以后的磨难 一、童玛丽回到新疆童玛丽挺着个大肚子,带着儿子邓小军,一路上火车、 汽车的折腾,八天后才来到工程支队司令部所在地——尉犁县。这是中国最大的 县,辖境比浙江省还大。当然,大部分是沙漠。 她离开新疆快一年了,除了几个月前给邓玉亭发了一封离婚信之外,她和施 工连的人没有任何来往。她也不知道施工连现在搬到什么地方了。想来想去,她 决定先到工程支队司令部招待所去住下,然后去找王守仁把他爸爸和慧英的话捎 去。正好打听一下施工连现在的驻地,并请王守仁帮忙找个车送她回施工连。 她知道指导员戎昊臣不能怎么样她,因为她跑回北京是为了接儿子;再说她 是个有了身孕的女人,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的保护神。 王守仁认识童玛丽,也知道她和王振春的关系。听了童玛丽捎的话儿,他只 是默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倒是向她问起了王振春的下落。童玛丽觉着王守仁 现在正是" 气儿微" 的时候,不能乘人之危蒙骗他,况且还有胡言明的关系,也 就说了实话:" 王振春上个月让派出所送到藏经馆收容所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 童玛丽自然不会讲哈密和红卫兵团的事儿。王守仁安慰她说:" 只要到了藏经 馆,就没什么大事儿,可能年前就要遣返回来。" 童玛丽从王守仁那里知道了施 工连这一年的情况。自从她走后,施工连改做修桥工作。所有干部、工人和家属, 全部搬到离工程支队司令部只有二三十公里的" 工点儿" 上。那个" 工点儿" , 大家都叫它" 九点儿半" 。全连三个排分担两项工作:三排因为大部分是劳改释 放就业人员,按阶级路线的原则,不让他们做修桥的工作,而是干一些养护、修 补路基的活儿。其余的人分为三摊儿:钻井,浇灌混凝土,吊装桥面的工作。 没过几天,王守仁借着下连队办事儿的机会,用军代表的212 吉普车把童玛 丽母子送到了" 九点儿半" 。 已经是秋末了,修桥工作停了工,全连工人都集中到" 九点儿半" 准备过冬。 童玛丽带着儿子一下车,就招来一大帮干部家属前来围观她这个自动回来的" 北 京女人" 。 童玛丽站在连队营房旁边,打量眼前这陌生的营房景像:只见面前是一大片 起伏不平、连绵不绝的丘陵状沙包群。看得出来,营房区是推高垫低平了上千平 米沙包子建成的。工人住的还是一座座棉毡帐篷,家属区是一排排土坯砌成的房 子,也是营房式的。工人区和家属区之间用松木方子和苇草、土坯盖起了大伙房。 还有一个篮球场和一座宽敞的大礼堂。看着这座有序整洁的营区,童玛丽心里想 :" 这比刚来新疆那时候的生活条件好多了,看来戎昊臣还是个有本事的人。" 她当然不知道,为了这座能容纳全连二百多人的大礼堂,戎昊臣和后调来的苟连 长闹翻了脸。苟连长和连里的三大员:卫生员、生活管理员、材料保管员意见一 致,他们认为" 九点儿半" 是临时过冬的地方,一开春儿就要搬走。费那么多人 工和木料(修桥有的是松木料)盖一座礼堂,实在是多此一举的浪费。以前冬天 全连集合开会,还不是都在露天?哪就冻死人了?但是戎昊臣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认为工人们东奔西走辛苦一年了,现在集中一起过年,盖个礼堂,过年了让各 班演点儿小节目。一来宣传毛泽东思想,二来让大伙儿乐呵乐呵,也可以减轻工 人们" 每逢佳节倍思亲" 的苦楚,可以稳定工人的思想情绪。当然,还有他心里 说不出来的理由:自从二月份搞运动以来,虽然表面上工人们见了他如同耗子见 猫一样,毕恭毕敬,战战巍巍;但他心里明白,这些人咬他一口的心都有。苟连 长和他那一伙儿干部还在下边散布说:" 二月份的运动是戎昊臣一手操纵的,我 们大家都不同意这样搞。可他是指导员,他说了算。今年冬天第二次战役又快开 始了。你们小心点儿!" 让工人把心里的怨恨全搁在他戎昊臣身上。况且这一年 来戎昊臣和赵淑珍这个" 活寡妇" 暗中打得火热,工人里对他怨恨的话也从她嘴 里吹过来。所以他暗自决定:今冬明春的" 五次战役" 整人计划,只好暂时放弃 了。 之所以他不惜得罪连长和一些干部坚决要盖大礼堂,不外乎让大伙儿高高兴 兴地过个春节,热闹热闹,消除一些人对他的仇恨,也减少一些他对这些亡命徒 的恐惧。为了这件事,他和苟连长各持己见争执不下,终于官司打到工程支队司 令部军代表面前。最后还是王守仁说了一句:" 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花点儿人 工、材料,也是值得的。" 结果戎昊臣的官司打赢了。这一下他更是理直气壮了。 他严令管理员在外面四下奔波购买食品,还利用修桥连有调动汽车的权力,专门 配一辆采购年货的汽车。当时" 文革" 中武斗特别厉害,市场供应几乎消失了。 工程支队司令部命令各连自己采购食品解决年货,戎昊臣给管理员开了一张采购 单:不管猪、羊、牛、马、驴肉,甚至牦牛肉,只管往回拉。连按人头份儿分的 糖、酒、烟、点心,也让他尽量多弄一些回来。一句话:凡是能" 进口" 的,全 要。 童玛丽下车的时候,不少人在营房区忙活着。看见一个时髦漂亮的女人下了 车,个个眼睛都亮了。因为在塔里木大沙漠边缘地带修路,连个人影儿也见不到, 更别说女人了。用他们的话说:" 这里连沙子全是公的。" 等走近了,才认出是 童玛丽,于是有人赶紧上前打招呼,有人逗着小军玩儿。李连锁闻讯跑来,激动 地抱着童玛丽,眼里流出泪来。 戎昊臣和几个干部从连部出来迎接王守仁,王守仁郑重其事地通知戎昊臣: " 军代表指示,童玛丽是怀孕妇女,对她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一定要照顾好 她的生活,要分配她干轻活儿。军代表还特别指示:能自己主动回来,就是好事 儿,因此不许以任何理由开她的批判会。军代表的指示听不听全在你了,你看着 办吧!" 其实,军代表只说了一句" 要实行革命人道主义" ,其余话都是王守仁 编的。他这也是" 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 ,这样他就把童玛丽捎话的人情还 了。其实王守仁也没想到,即便他不说这些话,戎昊臣也不会整童玛丽的。这一 年来,他一直盼着童玛丽回来。有时候趴在赵淑珍身上干那事儿,他也会幻想身 下的人是童玛丽。于是他满口答应王守仁:" 您放心!施工连党支部一定不折不 扣执行军代表的指示。" 但是映入他眼帘的童玛丽,却让他有点儿目瞪口呆:只 见她挺着个大肚子,手里还拉着一个小男孩儿。因为旅途劳累,面容显得十分憔 悴,还长着一脸孕妇特有的" 孕斑" 。她这副模样让戎昊臣有些失望,但是军代 表的话他不敢违抗。况且和苟连长那场官司,多亏王守仁一句话让他赢了,这个 面子他得给王守仁。所以他笑着说:" 童玛丽,邓玉亭还得过几天才能从前边修 桥工地回来,分给你们的房子还没收拾出来。这样吧,尹志奎也没回来,你就先 住在他家里。我让木工给你加班做一张双人木床、一张木桌、椅子,还有箱子。 让三排长派人把房子收拾出来。过几天邓玉亭回来你们就可以搬进新居了。" 李 连锁和丁义几个人领着童玛丽和小军,来到连部后边的一片" 坟包" 状的工人家 属区。这里因为有一座座大小沙包作依托,每家房子占据一座沙丘,在沙丘中间 掏出一个四方洞,三面用苇草捆成的苇把子竖在洞边,挡住沙土往下塌落,另一 面用土坯垒起来,安装上门窗,屋顶用松木方子作大梁,用苇草盖上,再糊上泥。 因为这些房子都隐藏在沙包内,从远处看,就像一座座坟包一样。童玛丽和小军 被带到一座" 坟包" 跟前,李连锁喊了声" 君英、快开门!童姐回来了!" 刘君 英应声开门出来,一见童玛丽,她愣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木呆呆地望着 童玛丽说不出话来。还是童玛丽笑着说:" 怎么?分别一年,不认识大姐了?" 这一句话,才使刘君英猛醒过来。她咬了咬下嘴唇,脸上挤出一丝儿笑意:" 童 姐,一年不见了,您越来越漂亮了,我一下子真没认出您来。快进屋坐吧!哟? 这是您的儿子吧?快进来!外头怪冷的。" 童玛丽领着儿子进了屋。只见迎门是 一座土坯砌的火墙,那土坯砌的炉子里正烧着一块块乌黑的树根,屋里烧得挺暖 和。再看刘君英,可真是变了样儿了。记得一年前刚进疆的时候,她还是一个稚 气未退的小姑娘,脸瘦瘦的,面色蜡黄,身子也很单薄,风大点儿能把她吹跑似 的。可现在面前的小刘已完全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面色红润替换了蜡黄,圆圆 的脸庞,尤其那一双高耸的乳房和微胖的身材,都显现出成熟女人的魅力。" 这 孩子到底成熟了。" 童玛丽心里想着。这时候屋里木床上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 啊——啊——" 刘君英赶紧跑过去把孩子抱起来晃动着,嘴里连莲哼出" 噢 ——噢——" 的声音来。 " 哟,一年不见,孩子都有了?快让大姐看看!" 说着双手伸向小刘。小刘 迟疑了一下,下死眼盯了童玛丽一眼,还是把孩子递给了童玛丽。童玛丽双手晃 着孩子,眼睛盯着孩子的小脸蛋儿看。她下意识感到这孩子面熟,一个想法涌现 在脑海里:" 这孩子不像尹志奎的种!" 因为尹志奎是枣核形的脑袋:上下尖, 眼睛像细篾拉的一样,黑的少白的多。而这孩子圆方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像 镶着一颗黑宝石。孩子望着童玛丽咧开小嘴儿笑了。这笑的模样,让童玛丽脑海 里闪出一个念头:" 这孩子像玉亭!" 邓玉亭就是圆方脸、大眼睛,两片薄薄苍 白的嘴唇把他那书卷气显露无遗。只是鼻子不像邓玉亭。童玛丽一看面前死盯着 她看的刘君英,心里一下全明白了:孩子那股秀气劲儿,特像刘君英。 " 这孩子真像你,那么秀气。是公子还是千金?几个月了?" 童玛丽虽然心 里犯嘀咕,但却稳住神儿,不露声色地和刘君英搭讪着。" 是个女孩儿,才满月 没几天儿。连里看在尹志奎在外边工作的份儿上,让我在家休息,照顾孩子,算 我出工。" 刘君英眼神儿睖睁着,目光中透出一丝惴惴不安的神色,直愣愣地盯 着童玛丽手里的孩子。童玛丽看着胖乎乎的孩子,不无羡慕地说:" 大姐没你那 份儿好福气,生我们小军那会儿,又要干活儿,又要喂奶,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 真受罪呀!" 刘君英忙给童玛丽倒上热水,把孩子接过来,让她们母子洗把脸。 她把孩子放在床上,小心地包盖好被子,对童玛丽说:" 您帮我看着孩子,我来 做饭。" 只见她麻利地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柴禾,然后拿起一颗白菜忙着洗、切、 炒。 童玛丽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搂着小军,守着孩子,眼睛在屋里扫着。这屋里 有一张双人床,一个四方桌子,两把靠背椅,两只小板凳,一口木箱子,还有两 块案板。不过这些木家具全是白茬儿的。刘君英一边做饭一边跟小童叨念着:" 童姐,您走了可苦了邓大哥。二月份那场运动,差点儿把他整死。多亏卫生员原 来跟他学过针灸,对他不错,算是把他一条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现在住在离 这儿有三十多公里的修桥工地,可能过不了几天也该跟我那个死鬼一块儿回来了。 连里自从修桥之后有了木料,给每家做了一套家具和双人床,总算脱离了睡地铺 的苦罪。年初你走了,我回到连里住的地窝子,那地炕上长的苇子硬把炕上铺的 毡子、网套全扎穿了。搬家的时候,那毡子和网套上全是苇子扎的窟窿" 她们两 人正说得热闹,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起,随着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叫着:" 童姐回 来了,童姐!" 童玛丽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出门去。 只见李连锁、赵淑珍、张宝芬,还有几个不相识的女人一起拥进门来。童玛 丽和李连锁拥抱在一起,童玛丽在小李耳边小声说:" 连锁,大姐对不起你,没 跟你说一声就走了。" 小李大方地说声:" 童姐,那有什么关系?我病好啦,又 有君英陪着我。只是我们真替你担了一阵子心。" 这时候一位身高马大的女人, 操着一口山东腔,大大咧咧地喊:" 啊呀俺的妈呀!这就是你们总念叨的童姐呀, 真是一个大美人哪!" 童玛丽面对这位落落大方、身材粗壮的女人不知如何称呼, 李连锁赶紧介绍:" 这位是戎指导员的爱人,叫齐桂英,是咱们连的上士,管伙 房的;这位是王排长的爱人,叫潘虹,是上海人。" 童玛丽一看面前这两位干部 老婆,心里觉着好笑。戎昊臣的老婆有一米八的个头,那块头足可以劈出两个李 连锁来。她长得还算周正,双眼皮儿、大眼睛、一头齐耳短发,身上也干净利落 ;而那位王排长的老婆,个头只有一米五左右、瘦小枯干、小鼻子、小眼睛、小 嘴巴,尤其她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看人总是眯成一条缝儿,还要凑近对方身边 去看。不过可能是大城市出来的人,说话倒是挺大方的:" 小童,你回来了真不 容易。有时间到我家去坐坐。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千万别客气。" 其他几个女人 也七嘴八舌地邀请童玛丽去自己家坐坐,尔后纷纷告辞出门了。 童玛丽拉住李连锁冲她使个眼色,李连锁知道童姐有话要对她讲,于是她趴 在床边假装看孩子,等其他人都走了,童玛丽拉过李连锁坐在床边,把胡言明妈 妈和姐姐的话告诉她,只是没说送钱的事儿。李连锁眼角扫了一眼正忙乎做饭的 刘君英,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这时候门外又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刘君英!听说你家来了贵客,做什么 好吃的呀?我也来沾沾光!" 听声音是一位东北人。李连锁低声说:" 是苟连长 的老婆,我们女工班的班长。等一会儿您上我家来,我有事儿跟您说。" 话音未 落,只见一位身穿黄色旧军衣、头戴一顶旧军帽、军帽下露出两条短辫子的女人 闯进门来。童玛丽目光望去,眼前这女人一米七的个头,身材挺苗条的,尤其苹 果型的脸上镶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显出女主人的一股灵气。" 这个女人年轻的 时候一定是个美人胎子。" 童玛丽心里评价着。 " 哟,这位就把刚从北京回来的小童吧?啧,啧,啧,真漂亮!我要是个男 人,非把你追到手不可。哟?小宝宝也来了!叫什么名字呀?告诉阿姨好吗?" 连长夫人一进门儿," 小喇叭" 就打开了。小军有点儿怯生,他看着面前这个高 个子女人,眼神儿里含着恐惧,直往妈妈身后躲。童玛丽忙站起身来,笑容可掬 地冲连长夫人点点头:" 这孩子有点儿怯生,一点儿礼貌也不懂。他叫小军,三 岁了。" " 我叫王连弟,是女工班班长,你来了就是我手下的兵。哟?看我这粗 心劲儿,你这肚子几个月了?" 这话问得童玛丽脸刷地一下红了。她是个聪明人, 但她知道别人也不傻,自己跟丈夫分别快一年,肚子却大了,这话让她没法儿回 答。但她心想:" 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干脆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省的那些 人犯口舌。" 不等童玛丽答话,王连弟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把话茬儿接 上:" 有四个月了吧?" 她看了童玛丽一眼,见她点点头,就又接着说:" 四个 月,应当照顾了。" 她沉吟了一下,立刻决定:" 反正冬天也没什么活儿可干, 由我这个班长做主,你在家里休息一个星期,让李连锁给你报出工。往后出工, 拣点儿轻活儿干就行了。" 说完伸手掀开炒菜锅的盖子,闻了闻腾起的菜香味儿, 说:" 小刘,有客从远方来,得弄点儿肉吃嘛。我家里有肉,回头你去拿点儿来 招待贵客。" 说完冲童玛丽一笑,手摸了小军一下,一阵风似的走了。 吃过饭,童玛丽领着小军到胡言明家去玩儿。一叫门,小胡从屋里迎出来, 李连锁上前抱起小军,在他稚嫩的脸上一阵乱吻,逗得小军" 嘻嘻" 地笑个不停。 进了屋,童玛丽立刻板起脸扯住胡言明问:" 言明!大姐问你一件事儿。你邓大 哥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一个书呆子,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在班里也从不招惹谁, 怎么凭空他就挨了批斗?到底他犯了哪一条?" 胡言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个所 以然来。这时候李连锁赶快接过话茬儿:" 大姐,您不知道,言明的副班长早就 被人家撸了,换上原来二排的王依殿。那家伙小肚鸡肠,气量特别小。邓大哥在 班里生活会上给他提了一点儿小意见,劝他少得罪人。结果他反倒狗咬吕洞宾— —不识好人心,一纸告密书把邓大哥告了下来,硬说是他指使您和王振春一块儿 跑的,还说他让您到北京去跟台湾联系。姓戎的把邓大哥调到一班整了个天翻地 覆,邓大哥发烧了好几天。那一阵子多亏刘君英照顾。我们不敢去看邓大哥,因 为王依殿本来就检举我们是一伙儿的,我们再去看他,不是火上浇油吗?后来多 亏卫生员连打针带吃药让他退了烧,才算捡了一条命。说起来我们有点儿对不起 邓大哥,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没去照顾他。可您是明理的人,如果我们去了,不但 帮不了他,弄不好我们都得卷进去。所以刘君英去照顾他比较好一些。毕竟她丈 夫尹志奎是连里的红人儿。不过……" 李连锁看了一眼尴尬地坐在旁边的胡言明, 停住嘴说:" 小胡,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对大姐说。这不是你们大老爷们儿能 听的话。" 看着小胡走出去的背影,李连锁伸手把门关上,划上插销,然后拉着 童玛丽坐在离门最远的床边小声说:" 童姐,这话我本不该讲,可是您对我这样 好,我又不能不讲。实话告诉您,自打您走了之后,邓大哥挨整,刘君英去照顾 他,这本是好意。可是打那儿开始刘君英就经常上你们家去。只要尹志奎不在家, 有时候我看见她晚上去邓大哥家里,很久也不出来,有时候她一去屋里灯还灭了。 刘君英跟我是同学,在学校我们两人关系不错。她的遭遇我也挺同情的。可是出 这种事儿,让我作了难,没法儿去说,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只好听之任之。 现在您回来了,我还是希望您能不伤和气地把这件事儿了了。别闹得满城风雨, 对各方面都没好处。" 童玛丽听了这番话,心里恍然大悟,她轻声地自语:" 怪 不得我看小刘的孩子眼熟,怎么瞧长相都跟邓玉亭一个模子刻得一样。这就对了! " 她看着提心吊胆盯着她的李连锁笑着说:" 连锁,这里面的事儿你不清楚。咱 们相处不是一年了,我相信你,实话告诉你,几个月前我就向邓玉亭提出离婚了。 " 李连锁眨着大眼睛奇怪地问:" 邓大哥那么老实,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儿, 非要离婚不可?" 看着李连锁那充满疑惑的眼睛,童玛丽心里叹了口气,拉过小 李那略显粗糙的手摩挲着,感慨地说:" 你还年轻,不懂得' 感情' 这两个字的 含义。邓玉亭是个好人,但我和他在一起几年了,我心里明白他不是我爱的人。 我不妨对你直说了吧:我真正爱的是王振春。" 童玛丽这是第一次向旁人吐露深 藏在心底的话。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心里觉得舒坦多了。 " 童姐,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您不爱邓大哥,当初就不该嫁给他,何苦闹 到这种地步呢?" 李连锁的确弄不懂男女之间还有这么复杂的事情。童玛丽沉默 着没有回答,眼睛愣愣地看着屋顶的苇草出神儿,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 这 就是缘份。当初我是一个就业人员,一心想找一个志同道合又有钱的男人过一辈 子也就行了。邓玉亭当时就符合这个条件,所以我嫁给他了。但是人不光是一块 儿过日子又有钱就过得痛快的。后来我才明白,感情这东西怪得很,它可以超越 金钱和嗜好,当然这里面还有生理上的问题。总之,我发现王振春才是我最爱的 人。尽管他没有邓玉亭有钱,也没有邓玉亭文化高,但是他身上的那种气质是邓 玉亭所没有的。因此我和王振春一直偷偷儿地好着。小军也是我们两人的孩子。 这次回来。我就和邓玉亭离婚。如果刘君英真喜欢邓玉亭。她就该跟尹志奎离婚, 大胆地去爱自己所爱的人,再不用偷偷摸摸的了。《红灯记》里鸠山有一句话: ' 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 这句话说得太对了,一眨眼咱们就都老了。只要 能享受人生快乐,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死而瞑目了。" 李连锁听了童玛丽这番肺 腑之言,心里感触太深了,她被童姐的真情所打动,眼里噙着泪水,呜咽着说: " 童姐,您真是一个好姐姐。我原以为您一定不会饶过刘君英的。现在看来是我 错了。还是您说的有道理。我佩服您的度量和胆气,既然这样,不如我去找刘君 英,把您的话告诉她,省得她整天看见您提心吊胆的。" 童玛丽拉着李连锁的手, 凄然地说:" 好妹妹,这种事儿不要局外人管,不然她对你会有看法。弄不好你 的好心会被当成驴肝肺的。大姐我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儿。" 李连锁想想她的话也 有道理,胡言明对她说过:" 劝赌不劝嫖,一劝两不交。" 虽然邓大哥和刘君英 不能算嫖,但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外人不好过问。 李连锁转了话题问童玛丽:" 童姐,您是不是在北京发了财?" 这话问得童 玛丽一愣,含着惊疑的目光看着小李。李连锁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冲 童玛丽晃晃:" 言明家来信了,说您和小王送他妹妹五百块钱结婚用。我们看了 信吓了一跳,五百块,我们几年也攒不下来呀。小胡和我心里只有感激你们的这 份儿真情。小胡说,大恩容当后报了。王老师来我家,也提到你们赠钱的事儿。 他说:钱固然重要,但这份儿情义更重要。这件事儿他嘱咐我们不要到外面去说, 所以今天我才对您提起这件事儿。王老师说: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 童玛丽觉 着这事儿还是不解释的好,不然会越描越黑的。所以她顾左右而言它地又聊了几 句,就带着孩子告辞出来了。 回到刘君英家,童玛丽从提包里拿出一件米黄色的" 的确良" 衬衣送给刘君 英。小刘立刻穿在身上让小童看。这衣服穿在小刘身上,给她增色不少。童玛丽 心想:" 玉亭看了一定喜欢,但愿他们两人能成百年之好,我也去了一块心病。 " 童玛丽让刘君英带她去自己的新家看看,那房子离干部居住区不远。童玛丽指 着不远处一间土坯砌的房子问:" 那是谁住的房?""那是戎指导员住的,这一间 是苟连长的家,全连只有这两间单独的住房。" 童玛丽的房子正在安装门窗,屋 里的地面长着不少苇草,一个人正在用平锨铲。童玛丽站在门口看了看屋里,心 里盘算着邓玉亭回来怎么住?既然已经提出离婚了,再住在一起就没意思了。可 是没办手续之前也只能住在这里。她心里叹了口气,又跟刘君英回来了。 刘君英见童姐脸色阴沉,神色凝重,不知她为什么看了" 家" 反而心情不好 了,于是她试探着问:" 童姐,您对这间房不满意?其实这比原来十七点儿的' 地窝子' 强多了,那会儿,可连门都没有。" 童玛丽低沉地回答:" 我不是那个 意思。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是要和邓玉亭离婚的。" 刘君英听了,并没有什 么惊讶的反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小心地问:" 童姐,我觉得邓大哥各方面都 挺不错的,您干吗要和他离婚呢?您想过没有?您是结过婚的人,又带着一个孩 子,再往前走怕是不容易了,小王会要您吗?" 童玛丽听了她的话,眼里露出疑 惑的目光。她直愣愣地看着刘君英。小刘脸上立刻羞得通红,像蒙了一块大红布 一样。她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童玛丽那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她六神无主,恨不得 脚下地面裂开一条缝儿钻下去。 刘君英这末一句话明白地告诉童玛丽:她给邓玉亭的信,刘君英也看过了。 小童心想:" 这也好,省得我拐弯抹角找话往上引了,干脆开门见山扯一扯。" 于是童玛丽拉着小刘的手,两人坐在床边,小刘忐忑不安的目光让童玛丽有点心 酸,她口气和缓地说:" 妹妹,咱们姐儿俩说句知心话。从你刚才那句话里,我 知道你是看过信的了。大姐不瞒你,你也别瞒着大姐。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邓 玉亭的。这你不用害臊,尤其在姐姐面前。因为我能成全你们。你对大姐说实话, 大姐我替你做主!" 刘君英脸色由红变黄,从羞怯变成恐惧。她身子在发抖,眼 泪叭哒叭哒地落下来,一下子跪在童玛丽面前哭诉着:" 童姐,我对不起您!我 对您实说吧。您也知道我那个畜生男人根本不把我当人。我心里苦得很。您不在 的时候,我跟着小李常去您家,听他念念唐诗、宋词,讲讲人生道理。我觉得邓 大哥人品好,又有文化,我挺佩服他的。但我从没有过要跟他好的意思。因为我 觉得您和邓大哥挺般配的。是一对好夫妻。比我们这种父母包办的夫妻好多了。 可是那一次邓大哥被一班的人整得发高烧,病倒在床上,没人敢去看他。只有我 趁尹志奎不在家,偷偷儿去看看他,给他倒点儿水喝。您给他写的信,就是那天 我从地上捡起来看见的。我心里想:您既然要和邓大哥离婚和王振春好,我就可 以放心地和邓大哥好了。后来我们真的好上了。实说了吧!这闺女也是我们俩人 的!" 刘君英这话越说越快,越说声儿越大。童玛丽赶紧把她扶起来,在她耳边 轻轻说:" 妹妹,小声点儿!姐姐我知道你的心!刚才我一进屋,抱着孩子,怎 么瞧怎么像玉亭:脸蛋儿、嘴巴、眼睛都像!我真替玉亭高兴,他终于有了爱他 的女人,也有了真正属于他的孩子。你可能知道了,小军不是他的孩子,连我肚 子里的孩子都是小王的。等他回来,我们就一边办离婚,一边办结婚。妹妹,你 既然不爱那个姓尹的,干脆跟他离了婚。他要赔钱,大姐我替你出。等我和玉亭 办了手续,你就可以跟他名正言顺地结婚了。" 了却了两个人心里的这桩公案, 刘君英心里像三伏天吃了根冰棍儿一样舒坦。她立刻去找了块腌肉来,炒了几个 菜,把李连锁夫妇也请来,一块儿吃了顿饭,算是给童玛丽正式接风了。 二、离婚前吐露心声几天过去,马上要到元旦了,童玛丽的房子也收拾好了。 每家该配的家具也都配齐了。屋里的炉子刚烧了几天,邓玉亭、尹志奎他们最后 一批人马也搬回来了。 邓玉亭前几天就知道童玛丽回来了,儿子小军也一块儿来了。何排长让他先 回来几天,一家人团聚一下,可他不干,还是随大伙儿一块儿回来的。下了车, 他一溜儿小跑往家奔,一进屋,他抱起儿子嘴贴在儿子稚嫩的小脸蛋上亲个没够, 吓的小军哇哇直叫。因为小军根本不认得他这个爸爸。最后还是童玛丽连哄带吓 唬地逼孩子叫了声" 爸爸" ,算是完成了父子见面的程序。童玛丽忙乎完做饭, 又给邓玉亭烧上洗澡水,把从北京给邓玉亭带来的衣服放在床上,带着儿子去胡 家串门儿去了。 一进小胡家,正巧王汉也在屋里,童玛丽赶紧让小军叫" 爷爷" ,然后坐下 来跟小胡聊他家的事儿,又跟王汉聊刘淑英的事儿。王汉神态自若地说:" 谢谢 你和小王的情义,其他话我都不说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跟小邓办手续?王振春现 在在哪儿?" 童玛丽清楚邓玉亭和王汉的关系:情同骨肉、无话不谈。所以她用 手梳理一下头发,平静地回答:" 办手续的事儿,过些日子再说吧。一日夫妻百 日恩,总不能一见面就提分手的事儿。小王进了藏经馆, 据王守仁说,进了那儿, 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可能最近就要遣返回兵团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施工连。 " 王汉低头想了想说:" 你说得对!不过这种事儿不能拖,感情的事儿也不能勉 强,要快刀斩乱麻。不是夫妻,还可以做朋友嘛!其实我早就觉得你们不般配。 气质不同嘛!" 李连锁打断他们的话:" 童姐,您去把邓大哥叫来,咱们在一起 吃顿团圆饭吧。反正您家里锅、碗、瓢、勺什么的都还没置办,在我这儿吃一样 的。" 吃过饭,邓玉亭就立刻告辞要回去。他对王汉说:" 王老师,我得回去赶 写一份金运生的材料。这儿离尉犁县不远,过几天我请一天假,到看守所去看看 他。我想替他申这个冤!" 童玛丽在胡家玩儿得很晚才回家,进屋一看,邓玉亭 已经在双人床的横头儿支了一张帆布做的行军床。他正躺在床上翻看一叠稿纸, 见小童进来,他欠欠身说:"你带小军在大床上睡吧,我借了张小床,睡这儿就可 以了。你们先睡吧,我看完金运生的材料再睡。" 童玛丽连忙问:" 金运生出什 么事了?" " 你知道,他这个人本来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人。那一年被石俊玉他们 逼得跳河自杀,被大伙儿救上来。这一次因为和他有来往的一个蒙古牧羊人的小 女儿被人杀害了,支队政法股查来查去竟然认定是他把人杀了,不由他分辨被抓 到县监狱判了死刑。我去看过他一次,他坚决反对我为他伸冤,据他说只要公安 局的人知道他要申诉,就会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他说反正在这个社会里活着也是 要受罪,不如一死百了。我认为明知他是被冤枉的,就要去替他伸冤,成与不成 的也不枉我和他好了一场。" 童玛丽听了邓玉亭的叙述,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她 拉过小被子给已经睡沉的儿子盖好,然后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说:" 唉!这年月好 人遭殃啊!我这次在北京,听说去年运动刚开始,老舍就被红卫兵打得跳河自杀 了,傅雷夫妇还有翦伯赞夫妇也服毒了。有不少老革命和元老级的人物也被批斗 了。我真怀疑这是不是上演一场现代版的《火烧庆功楼》哇!" 邓玉亭听了小童 的话深有感触,他把自己内心想了很久的话讲给她听:"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 没事儿了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本不该我想的问题。中国自解放以来这二十来年, 为什么大小运动总是不断?说白了就是一个' 权' 字在作怪。毛泽东要保住他的 ' 龙' 位,要实现'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的梦想。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和中国的国 情发展是相违背的。而他这个人又非常自信和固执。他以为中国的事情办不好, 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完全是中国上下有人跟他唱对台戏。所以他以各种借口发动 了' 三反、五反' 、' 镇反' 、' 反右' 、' 四清' ……等等数不清的运动,一 直到现在的' 文化大革命' 。他针对的全是他认为对他的统治地位威胁最大的人。 比如高岗、彭德怀等人。其实这些人全是拥护他的。只是他把人家树为敌人,逼 得人家不得不为了自保而反对他。这一次恐怕刘少奇又被他列为敌人了。像老舍 这些人,只不过是权力之争的牺牲品。说起来,中国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 是' 养虎贻患' 。自从有了共产党的那一天起,党内一些主要人物就给后来这些 运动、包括延安整风运动的开展留下了隐患。他们都有一种劣根性,就是毛泽东 所说的' 明哲保身' 。都想在各种整人的运动中尽量保住自己,甚至因此得以升 迁,而不问真理何在?看看庐山会议,王老师听张浊臣讲过,连刘少奇这些人都 违背良心,攻击彭老总。老舍也曾骂过右派分子从维熙写的小说是' 煽动农民造 反' 。其实他们都是好人,只不过又都犯了一个毛病:心太善了。他们以为运动 一过,毛泽东真的会变得能吸取教训,把中国的事情办好。所以我说他们是' 养 虎贻患' ,最后全变成毛泽东手中的筹码。他今天用这个整那个,明天又用那个 整这个。整来整去,下边这些人互相猜忌,争相吹捧毛泽东,并主动去当他整别 人的工具。这是人性的悲哀、人性的堕落。结果是现在把他捧为中国人民的' 救 世主' ——没有他就没有党、就没有中国人民的一切!其他人的功劳全归了他一 个人!这就完全违背了《国际歌》里'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的观点。所以这次' 文化大革命' ,只能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整来整去把下边的人整急了,就要来个 ' 宫廷政变' ,把他打下马来;还有一个是大家忍耐着,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他 也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俗话说'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我想他 今年七十五岁了,七十三的关过了,到八十四还有九年。从生理的角度看,像他 这样处心积虑整人的人,一定是每天处于精神高度紧张、高度过敏的状态。这样 他一定熬不过八十四去。等他一下世,中国反对他的人一定会出来整顿江山,纠 正他的错误。历史的车轮是一定要前进的,不管哪种社会制度,不能让老百姓过 好日子的制度一定是不会长久的。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早就证明了的真理。" 邓 玉亭说完了心里话,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童玛丽听了他这一番议论,心里吓得" 咚咚" 地跳。她低声劝说:" 玉亭, 我虽然要跟你离婚,可我不认为你是坏人。你刚才那些话,可千万别再对别人说 了。人心隔肚皮,万一传出去,可是灭九族的罪过呀。你千万听我一句劝吧!" 邓玉亭扭头看了小童一眼:" 你的好心我明白,正因为我对你了解,才敢把这些 话对你讲。换个人,我是不会说的。既然你说到离婚的事,我也告诉你。我只有 一个条件,那就是小军要归我。因为他是爷爷见过的重孙子,是怹认可的邓家传 人。不过小军可以由你带着,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长大成人。如果我死了, 希望你能按照我的意愿让小军姓邓。这也不枉咱们夫妻一场。" 说完他又扫了小 童一眼,声调变得低沉了许多:" 我和刘君英的事儿,可能她已经告诉你了。这 不怪她,是我主动的。不过我不觉得愧疚。因为从六五年我去天津避难,就知道 你和王振春的事儿了。现在咱们谁也不欠谁的。就像你信上说的一样,我也去寻 找爱我的女人了。等咱们离婚手续办完,刘君英也要跟尹志奎离婚,然后我们结 婚。小刘那个女儿也是我的,是纯纯正正的邓家骨肉。只可惜是个女孩儿,不然 我就不向你要小军了。" 小童听了小邓这一番话,並没有什么反应。她站起身, 把被子铺好,然后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这些条件全依你,谁让我当初先对不起 你的。过几天我去找指导员谈谈关于办离婚的事儿。在离婚之前,咱们就这样住 着。弄不好肚子里的孩子都得在这儿生。到时候我想你不会嫌我讨厌吧?" 三、严管队白忠报复没等小童去找指导员,李文教就奉戎指导员之命来找童 玛丽了。 " 童玛丽,今年元旦连里要举办联欢会,听别人说你在北京就会唱京剧。所 以指导员的意见是由你来组织个京剧节目,这件事关系到宣传毛泽东思想。大唱 革命样板戏,我想你一定会参加的。" 小童对李文教的话未置可否,倒是把离婚 报告给了李文教。李之强看了看,折起来收在兜儿里说:" 这份报告,先放我这 儿。最近上边有通知,暂不办理结婚、离婚的事儿。等什么时候上边办了,我再 找你。" 元旦那天,各班演出了自己编排的节目。有:" 天津快板" 、" 对口词 " 、" 数来宝" ,最后押轴的是童玛丽的《沙家浜》" 斗智" 一段唱、王汉《红 灯记》中" 谢谢妈" 一段唱、丁义唱了一段《智取威虎山》的" 共产党员" 。这 几段京剧清唱博得全连人的喝彩。苟连长一个劲儿夸奖:" 他们唱的跟收音机里 唱的一个味儿!" 为了这场元旦联欢会,老戎又得到了支队部宣教股的表扬。发 了一张" 宣传毛泽东思想先进单位" 的奖状。 过了元旦有一个星期了,一天,王汉来找童玛丽,告诉她:" 如果连里李文 教找你谈春节演京剧的事儿,你记住,一定要推举我当导演。同时要申明连里没 有能唱老生的人,你不要轻易答应排样板戏。我想好了,要利用连里急于在春节 排演京剧的机会,把王振春、余亮从严管队救出来。具体的步骤我以后会告诉你 的。" 王振春从兵团大狱押回支队严管队的消息,还是邓玉亭从卫生员李建义嘴 里知道的。邓玉亭从爷爷手里接过几本针灸方面的书,他也跟爷爷学了一些基本 的针灸手法。所以在他用银针扎好了不少人的头疼、肚子疼、牙疼这类小病之后, 卫生员对他颇有好感。尤其是二月份那场" 运动" ,卫生员救了他一条命。于是 两人就成了学习针灸上的好朋友。卫生员听说王振春押回严管队,也是在支队卫 生队听别人提起的。 工程支队严管队的组成,是在兵团宣布军管之后。全支队各连二月份那场" 运动" 中陆续抓来关禁闭的人员越来越多,禁闭室装不下,于是一部人送到民兵 连看押。到后来因为支队部要在离支队部六公里的地方建一个农业生产基地—— 也就是农场。建场需要大量土坯盖房,所以支队军代表批准成立严管队。他们把 各连抓来的" 捣蛋份子" 、从外面遣返回来的外逃人员,全部集中在现挖出来的 几个" 地窝子" 里。每天的劳动由民兵连管理,白忠兼任严管队副队长。 严管队的民兵大部分是四川的转业军人。像抓余亮的民兵班长,现在就升为 严管队的排长。他手里掌握着对这些北京" 牛鬼蛇神" 的处置权。在他脑子里只 有两个字:一个叫" 干!" 一个叫" 打!" 队里规定每天的任务是打一千块土坯, 这个数量是正常劳动定额的两倍。而且规定少打一坯模子(也就是四块)就要挨 一个嘴巴,或是一脚。像余亮这样的壮劳力,一开始脱土坯,每天只能完成五百 块,但是还要挨一百多下嘴巴。到后来可以完成九百多块,也还是要挨上几脚。 可也有像从施工连抓来的" 滚刀肉" 董连生,一天就只能打一百来块土坯,他得 挨二百来下嘴巴。后来他觉得干也挨打,不干还是挨打,他就死活不干了。一上 班就坐在地上休息,等到下班的时候,他就伸着脖子等着民兵打大嘴巴。而那些 民兵也真的走上来打他二百五十下嘴巴,打完之后二话不说,就放他回帐篷去休 息,还算他出工。到后来,民兵们为了取乐,规定在房梁上吊一个小时,或者挨 一百下踹,都可以顶几百块土坯的数儿。 严管队的" 北京小流氓" 虽然和民兵的待遇不平等,但是,他们生活上是和 民兵们在一个食堂吃饭的,只是要等民兵们买完饭,才能轮到他们去买。不过吃 的还是一样的饭食。时间长了,在这些北京人内部也开始分了三六九等,能打架 的,敢拼命的,算是老大。这些人里有几个是硬拼着性命挨打熬出来的:三句话 说不对付,上来就抡铁锹、砸砖头。小有名气的" 小黑子" 、" 小白龙" 、" 铁 屁眼儿" (指的是他挨民兵几百下脚踹而不怵)。这些人算是一等的人。像余亮 这样能干活儿又不惹事儿的人,民兵们对他们态度好一些,这算二等人。倒楣的 是身体弱,不能干活儿也挨不了打的人,这些人每天要比其它人早起床去给" 上 等人" 挑洗脸水,开饭的时候要多跑几趟伙房,给那些一等人买饭。每月发工资, 还要主动给一等人买几包烟抽……。总之,这些人白天干活儿累得像一摊泥,脸 被民兵抽得总是浮肿着,还要伺候那些" 拼命三郎" 们,所以苦不堪言。而民兵 们对这些事儿根本不管,有时候这些北京人之间发生打斗,民兵们还站在一边看 热闹、叫好!就连余亮这样老实的人也被" 一等人" 抢过烟卷和饭菜票。 但是,所有严管队的北京人都怕一个人——那就是白忠。白忠不常来这里, 但是他每次来总会想出各种各样的花招来整人。每当他心里发闷的时候,就来到 严管队,先把所有北京人集合起来,然后他在队列里边走边训话,脸上总是挂着 微笑。他走到" 小黑子" 面前站住,眼睛看着别处,却问他:" 你叫小黑子?" 不等对方回答,他接着问:" 听说你老是叫别人给你打饭?" 话音未落,只见他 的手闪电一般叼住小黑子手腕子,一百八十度地扭他的胳膊。疼得小黑子直叫妈。 " 对喽!这是我请你吃的猪蹄儿,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他走到余亮面前又站 住了。斜睖着眼看着小余,声音从鼻孔里出来:" 余亮!你不是特别能跑吗?这 样吧!你现在给我跑到大河沿去!"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看了看说:" 从这里到大河沿有三百多公里,照顾你一下,跑三百圈吧!" 于是两个民兵押着 余亮来到坯场旁边的一个大沙丘处,他们看着他围着大沙包跑步。同时嘴里数着 数儿,还不停地吆喝着:" 快点儿!快点儿!刚过库米什,要过干沟了!" 余亮 跑完这三百圈,一个民兵高喊:" 到大河沿了!" 小余这时已经是嘴吐白沫、晃 晃悠悠地站不住了。最后趴在地上动不了了。 白忠整董连生的办法更绝,他命令董连生在地上趴着,让一个民兵骑着他, 每向前爬一步还要学一声狗叫。每次都要爬二百多步。到最后董连生这个能咬牙 挨上二百多下脚踹的人也终于受不了了,趴在地上装死不起来…… 白忠从小就到他爸爸任职的看守所看他爸爸怎么整人,所以从小就练就了一 副铁石心肠,以看人受苦为乐,终于成了一个典型的虐待狂患者。他整人的法子, 可以说是" 得之家传" ,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王振春被北京市公安局遣返回新疆,先到兵团大狱住了七八天。这里的伙食 不错,每天有馒头、米饭、猪肉。但因为是土坯盖的牢房,所以也发生过掏洞出 逃的事儿。王振春不想跑,也不想像别人那样胡乱报个工作单位来一个南北疆" 旅游" 。因为你如果报了伊犁的单位,就会把你押到伊犁去。到那里一查没有你 这一号,又得押回兵团大狱。你再报塔城,又会被押去。反反复复,大狱里的人 管这叫" 公费旅游" 。王振春不想这样做,他要回工程支队。因为他知道小童已 经回施工连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名正言顺是自己的,他要争取回施工连去照顾童 玛丽。 可是他万没想到一下汽车就进了严管队,而且一下车就看见余亮。他要找机 会把二妞的话告诉余亮,并且劝他尽快跑回去完婚。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王 振春到严管队那天起,白忠就以副队长身份下命令:每天干活儿、休息、睡觉, 都由民兵死死地监视着。而且白忠是每隔几天来一趟,专门冲王振春找邪茬儿发 邪火。从他的话里,王振春听出这是替他爸爸报仇:" 你不是会告刁状吗?有本 事去告我呀!我姓白的不让你脱层皮算我白活了!" 。 要论干活儿,王振春一点儿不怕。在农场锻炼了好几年,可以说是十八般" 武艺" 样样精通。就拿打土坯来说: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来到坯场,先把泡了 一夜的软泥从坑里甩出来堆成长圆形泥堆。用铁锨沾水把泥堆表面抹光,然后去 吃早饭。饭后平整完场地,泥堆的泥" 饧" 得软硬正合适,摆好坯模凳子,开始 脱坯。他先把坯模沾上水在沙子上滚一下,让坯模四周沾上沙子,放在坯模凳子 上。然后一弯腰,双手岔开虎口,从上向下在泥堆上切下一块泥来,双手抱着泥 块在沙子堆上滚一下,双臂和腰一用力,把泥块顺势甩进坯模里,几个弯腰也就 一分钟左右,一个坯模子土坯就倒在坯场上了。就这样,一千块土坯,他用不了 半天就能干完。但是他没想到,首先是" 黑子" 这些人来找麻烦:" 哥们儿!怎 么着?想卖我们是吧!你他妈的一天有劲儿没地方使,完成一千块,好让我们挨 揍去!别说我们他妈碎了你!" 余亮也劝他:" 千万别太出头,一天干个八九百 块,慢慢儿干,也就行了。" 可是不光这些人来威胁、劝说,更可恨的是白忠。 他每天下午准时来到王振春的坯场,单等土坯半干了,用他那穿着大头皮鞋的脚 在上边一阵乱踩,然后扬长而去。跟着数数儿的民兵立刻就会过来,一点数儿, 只有一两百块好的土坯,小王这顿打就躲不过去了。 好在不久就进入十一月下旬,大地开始上冻,土坯也就打不成了,于是严管 队的人们就暂时脱离了打坯的苦难。但是白忠并没有放过王振春的意思,他借口 小王劳动态度不端正,脱坯完不成任务,每天开早饭前由民兵押着小王来到河边, 用刺刀敲下两块冰块儿,让小王用手握着。什么时候手里的冰化完了,才让小王 回来吃早饭。这时候小王的双手已经失去知觉,僵硬得弯不了手指头,要余亮用 干毛巾给他搓热,才能缓过劲儿来。第二项整治小王的办法,是白忠一直在严管 队使用的老办法。严管队是由各连抓来的" 人物头" 组成的,其中以打拳见长的 " 黑子" 和以摔跤出名的" 黑小儿" 分为势不两立的两股势力。白忠使用两边交 叉挑唆的办法,挑动两方人员经常为一些小事打斗。黑子的腰让黑小儿摔伤了, 黑小儿的鼻梁骨让黑子打折了。王振春来了之后,自然和刘云良、李国栋一伙儿 人熟识。因此黑子一伙儿人心里不服,再加上白忠从中挑唆,说"'二月运动' 中 王振春写过黑子的检举材料" ,黑子因此更不服气,在工地上两人打了几次,结 果互有损伤。还是李国栋脑子活泛,他质问黑子:" 王振春在' 二月运动' 之前 就跑了,他上哪儿检举你去?" 黑子这才明白过来。小王劝他说:" 大伙儿都是 共患难的朋友,不应当自相残杀,更不应当弱肉强食。人活着就凭一个' 义' 字, 不讲义气就没哥们儿了!" 从此大家相安无事。 白忠见这条计没成功,就以小王外逃为由,每天让民兵押着小王围着大沙包 " 跑步旅游" 。今天大河沿、明天兰州、后天西安,反正一天不跑一千圈就不让 他休息。白忠的这一着,被民兵当成笑话传出去,终于传到了邓玉亭的耳朵里。 邓玉亭把这个消息告诉王汉。老王虽然不知道白忠下狠劲儿整王振春,是因 为小王把他父亲告倒了的缘故。但他清楚白忠是个" 阶级斗争脸儿" ,不整人他 就过得不舒坦。但是要把小王从严管队救出来,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有借助 连队干部和王守仁的力量才能办成。怎么让连里的干部肯去救王振春呢?他想了 一个主意,把邓玉亭、童玛丽找到胡言明家里,首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大伙儿: " 小王、小余是咱们多年的至交,现在他们在严管队受难。咱们应该尽一点儿朋 友之道,帮他们一把。但是凭咱们这几个人,一点儿忙也帮不了,所以我想让小 胡去支队部找王守仁。王守仁是你姐夫,这个人不是那么坏,再加上小童把他爸 爸的话捎来,我估计他心里对小王最起码没有恶感。在小胡去之前,还有一个环 节,那就是施工连得以排演京剧样板戏为理由,向支队部提出要回小王的请求。 然后小胡去求王守仁从中斡旋,帮助说几句话,把王振春、余亮要回来。这就要 我和小童在连里先是鼓动排演样板戏,然后时机成熟再向连里提出调小王的事。 " 老王一切安排妥当,大伙儿分头去实施。 四、样板戏群魔乱舞这次元旦联欢会,施工连在全支队八个北京人连队中一 炮打响。所有自编自演的节目都结合形势,狠批刘少奇大工贼的资本主义反动路 线。尤其是在新疆边远地区缺乏京剧人才的地方,竟然演出样板戏,而且唱得" 跟收音机里一模一样" 。这一下轰动了支队部,军代表亲自表扬了戎昊臣,希望 他能再接再厉,掀起一个大唱革命样板戏的高潮。老戎和李文教、王排长一块儿 研究落实军代表的指示。大家一致的看法:要达到高潮,就只有排演一出全本的 样板戏。因为元旦的京剧清唱是李文教一手抓的,所以他提出:" 是不是把连里 几个会唱京剧的人找到一起开个会,让他们商量一下排哪出戏好?咱们不懂这玩 意儿,说不到点子上。" 王排长听了眨巴眨巴眼睛惋惜地说:" 可惜连里没有河 南人,要不然排一出豫剧多带劲儿!" 戎昊臣斜瞪了老王一眼,不高兴地说:" 行啦,成天就是豫剧、豫剧的。嘴里老是哼啊哈的,已经有人跟我提出你老哼唱 旧戏的事儿了。往后你得注意一点儿,别没事儿一张嘴就是' 哪哈哪哈一呀嗨' , 自找麻烦。要排戏只能排京剧样板戏!其他的不许搞!" 戎昊臣这一表态,王排 长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儿了。他站起身来甩了一句:" 得!咱是河南侉子,听 不懂京剧!这事儿你们干吧!跟我没关系了。" 说完扬长而去。 戎昊臣看了看老王的背影儿,对张之强说:" 这事儿你全力去干。只要能干 成,要人给人,要东西给东西,还可以停工在家专门搞。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 " 李文教按照王汉提出的名单,把人全召集起来开会。这里有在农场京剧班场面 上打鼓板、大锣、小锣和钹的人。原来一位拉京胡的人,手音儿虽好,但不识谱, 拉老调儿满行,拉样板戏,可就瞪眼了,只好让邓玉亭来拉京胡。对于排什么戏 的问题,王汉表示了自己的意见:" 几出样板戏里,《红灯记》比较突出一些, 报纸上报道,毛主席也看过。这出戏武打动作少一些,咱们都不是专业演员,翻 不了跟头。从道具上看,这出戏也用得少一些,所以我建议排《红灯记》。至于 其他样板戏可以来几段清唱。" 他的意见在这些人里是有一定代表性的。因为元 旦联欢会上的几段京剧清唱,都是他给小童、丁义" 说" 的唱腔。要排演京剧不 论动作、唱腔全少不了王汉,所以他的意见得到了通过。会上还定了《红灯记》 里的几个主要角色的演唱人:铁梅由小童扮演,李玉和自然是王汉的……。这演 唱组的组长一职,王汉坚决主张由石俊玉班长担任:" 我又要演李玉和,还得给 几个人说唱腔、身段。组长的活儿我没法儿干了!还是学习班长石俊玉干吧!" 石俊玉当然求之不得,他在农场京剧班只是场面上打镲的。他一直想" 支鼓" , 所以他提出:" 场面得有打' 单皮' 的,这是乐队指挥!没有' 鼓佬' ,这戏就 没法儿演!" 王汉反问:" 你说得对!可是上哪儿找' 单皮' 去呀?" 石俊玉自 报奋勇:" 没事儿!我可以蒙一个。请李文教通知木工按我画的图样去做,然后 弄一张生羊皮一蒙就行了。" 这时候刘永生提出:" 石俊玉去支鼓,钹由谁打? " 老王心里一动,立刻回答:" 这事儿以后再说吧,我会有办法的!" 会散之后, 丁义满脸不高兴地来找王汉,向王汉诉着委屈:" 王老师,怎么只让我演个日本 兵?起码也该来个磨刀人吧!要不王连举也凑合了。演个日本兵还让人家给刺死 了,您说多恶心!" 王汉笑着说:" 要不你来这个李玉和?" 丁义连连摆手,脑 袋像拨浪鼓一样摆动:" 我来不了李玉和!我身上没有,那一大段唱也拿不下来。 我就是个' 挎刀' 的材料!" 老王想了想,看看丁义说:" 你能不能用小嗓儿喊 两声让我听听?" 丁义答应着,然后脖梗子肌肉收紧从嗓子底部发出" 吚——吚! " 的声音。老王听了点点头:" 行!你的小嗓儿不比童玛丽差。这样吧,从今天 起,你每天早上到沙包那边去喊小嗓儿。喊' 吚' 、别喊' 啊' ,然后每天童玛 丽练铁梅的唱腔你也跟着学。别人问起你,就说唱着玩儿的,到时候我保证这个 铁梅一定由你来演。" 这话说得丁义直眨巴眼睛:" 为什么到时候不用童姐,用 我?再说咱们在北京就听说样板戏不许男人演女人,这能行吗?""这事儿你就不 用管了,我自有安排。至于男旦的事儿,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为了邀 功,他们不会计较的。" 这一下丁义顿开茅塞,笑了,老王嘱咐:" 不过这事儿 千万别说出去,不然让他们知道了这个戏就泡汤了。" 老王这是有意安排下的事 情:小童现在肚子不太显,她又总是穿着大衣,所以一般人注意不到她的肚子; 可是到演出的时候,铁梅是要穿单衣上场的。让挺着大肚子的人演铁梅,那是要 了戎昊臣的命也不敢干的事儿!原想让刘君英学演铁梅,这样可以让邓玉亭给她 说唱腔,用胡琴把她的嗓子抻出来。可是老王怕有人说三道四,惹恼了那个" 人 尖子" 尹志奎就会出麻烦。所以他决定到时候让丁义来顶替,尽管现在京剧界反 对样板戏中有男旦上场。但在这边远的地方,这些土鳖干部不懂得这些戒律,可 以蒙混过去。只是老王想好了,到时候要让石组长出面说话。自己决不能出这个 头,免得留下后患。 《红灯记》的排练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各种布景片子全做好了。文武场 面也过了" 响排" ;戎昊臣经常来到排练台后边,看着这些人忙着" 走场子" 、 " 对台词" 、" 练唱腔" ……心里高兴得嘴角总是挂着笑。尤其看着童玛丽装作 铁梅的小姑娘样子,那手、那眼神儿、那腰身(有大衣遮着),无不让老戎心动 神摇;可就在这时候,王汉的嗓子突然哑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了。这一下 急坏了老戎,眼看着大功告成了却突然冒出这么件事儿来。他严令卫生员不论用 什么办法,一定要治好王汉的嗓子。于是卫生员又是下药,又是打针。赵副连长 把家里一只母鸡下的两只鸡蛋拿来,说是生吞下去可以治嗓子哑。但是这一切的 效果全不行!最后邓玉亭提出用新针疗法试一试,卫生员经请示老戎同意了。— —其实,这是王汉救小王计划的一个步骤:当一切似乎进展得顺利的时候,王汉 特意买了几包劣等烟,每天跑到沙包后没人的地方去猛抽,晚上到邓玉亭或胡言 明家也狠抽。因为他从不抽烟,所以劣烟呛得他咳嗽不停,胸口疼得厉害。他又 让小童给他炒些黄豆,专门要炒黑煳了吃。这样大量劣质烟的刺激再加上煳黄豆 吃了" 上火" ,嗓子一下子就哑了。卫生员打针他没办法,给了药他从不吃。最 后他怕卫生员一个劲儿打针会治好他的嗓子,于是让邓玉亭出面提出扎针灸治疗, 其实根本就不扎。 这一来老戎有些垂头丧气了,眼看着到手的大功一下子告吹了。他亲自找过 丁义、石俊玉、刘永生,问他们有没有人能顶替王汉。但他们认为连里没有这样 的人,只是丁义无意中说了一句:" 要是王振春在的话,他能唱!" 戎昊臣气得 瞪了丁义一眼,心说:" 这他娘的不是废话吗?让我上哪儿找王振春去?" 当戎 昊臣正在心急火燎、眼睛看什么都冒火的时候,童玛丽来找他了:" 指导员!" 童玛丽故意装出嗲声嗲气的声调,引得戎昊臣两眼都直了:" 王汉的嗓子一时半 会儿也好不了了,看来我们这场戏要泡汤了!" 说着她也装出心灰意冷的神色。 戎昊臣给她打着气:" 你们别泄气!实在不行就演个片段也行。" 小童故意 把脑袋往戎昊臣跟前凑,头上那股浓香的头油味儿招得老戎心里头像有蚂蚁爬一 样,痒得心都抖动了。" 指导员,我倒有个办法可以让这场戏能演下去。" 说到 这儿,她故意停住嘴,眼睛看着木呆呆的老戎。 戎昊臣急得差点儿伸手去拉小童:" 有什么办法你快说呀!" " 不过我要说 了,你会认为我有私心!" 童玛丽仍然故意抻着老戎。 " 只要能把戏演了,这就是为公!什么事儿也大不过宣传样板戏呀!" 戎昊 臣真以为小童心有顾虑,所以赶紧做她的思想说服工作。 " 既然您这么讲了,我可就大胆地提出来了。我听说王振春现在被关在严管 队,还有一个叫余亮的。这两个人全都是过去农场京剧班的人,又能唱又能打场 面。您何不向军代表提出把他们调来?何况王振春原来就是咱们连的人,本来就 该回施工连的。" 。 听童玛丽一提" 王振春" 这三个字,戎昊臣心里就是一肚子火。不是王振春, 眼前这个浪娘们儿早就让他搂进怀里了。可是眼下演戏最重要,因为这里边还有 一条藏在他心里的秘密。他从王守仁那里听到一个消息:明年支队部要派出工作 组到各连整顿领导班子,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这个有历史污点的指导员。但是 如果今年冬天能在宣传毛泽东思想、大唱样板戏上立一个大功,有军代表这杆大 旗挡在前边,他就可以顺利过了关。所以在这个原因面前,任何理由都得让步。 他皮笑肉不笑地" 嘿、嘿" 两声,然后思索着说:" 我去打听一下,如果王振春 和余亮真的关在严管队,我会以连党支部名义打报告给军代表,把他们调过来。 但是你们要保证他来了能把戏演了才行!" 。 胡言明在王汉授意下立刻请假去支队部,戎昊臣知道他和王守仁的关系,自 然不会不批的。王守仁听了胡言明的话好一阵子没说话,他心里掂量着这件事该 不该管?能不能管?" 王振春能唱戏这是真的!我听过他唱的戏。他到了北京看 了慧英还替我捎了话儿来,这份儿情我不能不领。要把他从严管队调出来,没有 军代表和赵德仁的同意怕是办不到。这一点倒是不怕,怕的是白忠出头反对这事 儿就有麻烦。" 他心里转弯抹角想着过白忠这一关的办法,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小 胡声音低低地说:" 今天你跟我说的事儿就到这儿了,千万别跟别人讲起找过我。 不然我的麻烦就大了!这件事儿要想办成,还要连党支部打个报告给军代表,我 再从中加把劲儿,就能成了。不过你有把握让党支部打报告吗?" 胡言明按照老 王事先教给他的话说:" 您放心!如果您过几天见不到连党支部的报告,这事儿 您就不用管了,只当我没找过您。" 送走小胡,王守仁呆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 头陷入沉思之中。" 这件事儿冲着慧英、冲着王振春也冲着跟白忠斗劲儿的份儿 上,我应该把它办成。" 下了这个决心,心里就有了主意。他锁好抽屉走出办公 室,去找赵德仁。 赵德仁和他住在同一间地窝子里,两人关系不错。赵德仁十分佩服王守仁, 因为他认为王守仁是当过副处长的人,相当于副团级了。可人家待人和气,处事 圆滑,从不得罪人,和上下左右的人都处得不错,就连下面各连的指导员见着他 老远都打招呼的。下连去办事儿,只要有王守仁在,各连都会用上好的饭菜招待。 可同样是北京公安局来的白忠,就不一样了。他自持是北京公安局来的,当过副 处长,总是看不起周围这些兵团的干部。而且白忠特别傲气,常常用教育人的口 吻和别人讲话。那一次为处理金运生的事,白忠在会上把赵德仁顶得一愣一愣的。 赵德仁气得回来跟王守仁说:" 什么他妈的副处长?刘少奇还是国家主席呢,现 在呢?大工贼!大叛徒!我就奇怪他怎么不像你这样待人呢?这可能跟他的出身 有关系。国民党警察,哪个不是穷凶极恶的。" 王守仁这个时候去找赵德仁,他 知道白忠肯定又骑着自行车上严管队了。一进屋,赵德仁正在看文件。他从抽屉 里拿出一盒烟来甩给王守仁:" 你先抽支烟,我把这个文件看完了。" 王守仁点 上烟看着赵德仁,只见他长得高高的,一米七的个头,白净的脸庞。面颊上被剃 须刀刮得发青,干干净净的一根胡子也没有;头发梳理得亮亮的,往一边倒着, 一股挺浓的发油味儿直冲鼻孔。他不论冬夏总喜欢穿一件白衬衫,硬挺的衣领白 白的,一点儿污渍也没有。冬天他外边罩一件黄军衣,出门再披一件黄布面羊皮 大衣。谁看了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干净利索、风度翩翩的小伙子。可遇到有事办案, 他立即变得英气勃发、威风凛凛。他待人和善,能用一口标准的北京话、甚至一 些农场的俚语,跟这些北京来的人聊天儿。他在部队当过侦察兵,摔跤、打拳挺 精通的。有时候他会骑车到严管队去找黑子练两拳,找黑小儿摔两跤。王守仁和 白忠在警校都学过打拳、摔跤。但白忠那两下子弄不过赵德仁,而王、赵两人关 系不错,从不动手,怕伤了感情。 " 唉!" 赵德仁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文件夹合上,用手在上边拍了一下:" 这人要是倒楣,喝凉水都塞牙:赵德喜这一下全完了!" " 是不是上边判下来了? 几年?" 王守仁好奇地探问。 " 十年!这小子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库尔勒武斗,机枪一梭子扫死好几个, 没事儿!这小子该倒楣,定了个谋杀革干子弟的罪名!" 王守仁听了这个消息心 里很兴奋,这真是老天爷帮忙!可以利用这件事来促成王振春回连。赵德喜杀人 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那是一年前在支队部民兵连发生的。当时一部分北京人被关 押在民兵连内的几座地窝子里,其中有一个北京人要出去解手,没有喊" 报告" 。 赵德喜是民兵班长,正在和哨兵说话。他命令这个北京人回去,那人不听。他又 警告:" 你不回去我要开枪了!" 那人冲他笑着说:" 我还没听过枪响呢,你放 一声让我也听听。" 赵德喜是无法无天惯了的,闻言一阵奸笑,真的拔出枪来: " 老子在农场什么样的捣蛋鬼没见过?打死你这样的坏蛋算白打!" 说着真就开 了枪。说来也巧,正打中那人的心脏,立刻就断了气儿了。这种事情,在当时根 本不当一回事儿。白忠喊来几个北京人,用棉被把尸首一裹,就埋了。赵德喜还 受了表扬:" 到底是老公安了,立场坚定,对敌人敢恨……" 可是就在不久前的 国庆节,兵团的军代表和师里的干部陪一位身穿呢子军服的老太太坐汽车来到支 队部。然后支队军代表陪着来到民兵连。在那个北京人埋葬的地方看了看,当天 下午赵德喜就被宣布以杀人罪逮捕了。支队部派人连夜精制一口松木棺材,又派 一些北京人把尸骨挖出来穿戴上崭新的军衣装殓入棺。严管队的全体北京人停工 一天,给这位去世的哥们儿开追悼会,并送到县烈士墓地安葬。事后大家才知道, " 文革" 初期死者的父母被打倒了,一年之后又恢复了副军级。所以死者被打死 的时候他的父母关在牛棚里无力过问,如今官复原职,自然要追查杀人的凶手。 王守仁借题发挥,言辞恳切地说:" 小赵!不是我瞎说,说起来咱们这些民 兵也该整顿一下了。如果说这些北京小流氓刚来的时候是该镇唬一下,那么现在 一年多了。这些人也都基本稳定下来了,就应该注意一下党的政策。我这话说了 你别不爱听,咱们俩这么长时间住在一块儿,关系不错,我才对你说这话。这要 是我在北京公安局那会儿,别说开枪了,就是把犯人打伤了也得受处分。" 王守 仁态度很诚恳,赵德仁听了不住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我也对这些民兵的做法 有意见。这些四川龟儿子打起人来忒狠!还有你们一块儿来的白忠、判了的这个 赵德喜。他们好像跟你不是一个地方来的,怎么就一点儿政策也不懂呢?你看他 们整天在严管队靠整人取乐儿,我真瞧不惯这种人!纯粹小人一个!" 王守仁见 小赵和自己意见一致,心里高兴极了。他进一步提议:" 我有个建议你听听能不 能办?不如咱们利用赵德喜这个沉痛教训向军代表进一言,刹一刹民兵连的打人 歪风。我要向军代表建议撤掉白忠的副队长职务,不能再让他管严管队。不然真 出了大事,你这个正队长也得吃' 挂落' 。" 两个人一块儿去找军代表,把来意 一说,军代表也表示同意:" 上次那件事儿,上级批评了我,可是我冤枉啊!打 死人的事儿发生的时候,我还在部队里。你们的建议很好,就由你们两个部门共 同拟一份文件。内容就是严禁武斗,对违反纪律的干部、民兵要给以处分。至于 王副股长提出白忠的事儿,我再和几位领导研究一下。不过不少人对他的作风有 意见,我倾向于撤销他严管队副队长职务。对他的工作作风,赵股长今后要多加 教育和指导。" 王守仁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心里非常高兴,但脸上却没一丝儿 笑意。他趁机向军代表提出:" 前几天施工连指导员跟我提起过他们准备春节排 演全本《红灯记》,我觉得这是响应党中央大唱革命样板戏的号召、宣传毛泽东 革命文艺路线的好事儿。因此,我代表支队宣教股表示支持他们。我在想,到时 候您不妨和支队部的领导们一块儿去观摩一下,反正离这儿并不太远,也就是三 十公里左右。" 军代表听了很高兴:" 对!要鼓励、支持下边连队大唱革命样板 戏。他们都是北京人,有这个条件。现在上级对我们的工作评定就有一条:宣传 革命样板戏的态度好坏。这正是该你们宣教股办的事儿,就由你去抓吧。有什么 困难可以直接找我。" 王守仁趁机切入主题:" 不过他们提出能不能给他们调两 个人去!" " 调什么人?" 军代表问。 " 这两个人,一个原来就是施工连的工人,叫王振春。这个人过去在北京就 会唱京剧,去年他逃回北京,上个月才遣送回来的。不过据我了解,这个人逃跑 期间没有作案,回来也没有带案子。赵股长您说是吧?" 赵德仁当然明白王守仁 的用意,立刻说:" 这个人我专门调查过,除了逃跑,他没犯过案。逃跑也是为 了他父亲得了重病,请假不准才跑的。" 王守仁冲赵德仁笑了笑,表示感谢他为 自己打圆场。 " 那一个人呢?" 军代表又问。 " 那一个也是逃跑,但根本没跑过大桥就被抓住了。这个人因为家里来信催 他回去结婚,连里不批准他才跑的,在严管队呆了快一年了。" 老王赶紧回答军 代表的问话。 " 这个人在严管队表现不错,人挺老实,平时就爱唱几口儿京剧。" 赵德仁 又在给王守仁打圆场。 军代表想了想,说:" 回北京的假,一般还是不批,要他们坚守岗位踏踏实 实建设边疆。这两人的事就依你们说的办,写个报告来我签个字就行了。" 所以 施工连党支部的请调报告刚递上去,就附在宣教股那份报告上经军代表签字执行 了。只是白忠被撤了副队长职务心里气得不行,再加上支队下发的《严禁武斗》 的文件在民兵连停工学习了一个星期。白忠见自己的主张没有市场,就谋划着回 北京一趟,找处领导和姓钟的那个的老家伙算账去。 王振春来到施工连,除了王汉、胡言明、丁义和小童对他的到来表示庆祝, 苟连长也为此表示欢迎。他从家里拿了一瓶酒,送给王振春做见面礼。还要伙房 给童玛丽炒了几个菜,在小胡家里为小王和余亮接风。邓玉亭心平气和地接待了 小王,他说了一句肺腑之言:" 小王,这事儿不怪你,我心里明镜似的。她不爱 我,我可以理解。我惟一后悔的是不该娶她。因为我和她不般配,但我和你还是 好朋友。我真心希望你今后能照顾好她和小军。还有一点,我和玛丽讲过了,小 军一定要姓邓。这一点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这番话过后,两人就算和解 了,但小王仍旧感到内心不安。他还是很少去童玛丽那里,而且面对邓玉亭,他 总是有一种负疚的感觉。好在他到施工连以后,只有半个月时间就要演出了。老 王把余亮安排到场面上去打大锣,让刘永生打钹。这样石俊玉就如愿以偿地支起 鼓来,当上了" 鼓佬儿" 。 但是王振春一开始排戏就惹来了麻烦:张礼提出英雄形象要高大。因为王振 春比张奎印个子矮,也就意味着李玉和比鸠山矮。因为鸠山是张奎印扮演的。当 时连里召开班长会议,号召班长们踊跃参加样板戏的演出。张奎印原来在农场的 时候经常去京剧班看热闹,时间长了他也能哼哼几句。于是他就报名参加演唱班, 想弄个班长当当出出风头。结果班长没选上,倒分了他一个反面角色——鸠山来 演。因为他个子虽然中等,但是身材魁梧脑袋大,尤其一脸凶相,演反面人物大 伙儿一致认为正合适。没办法,他只好应下这个活儿来。好在这个角色没什么唱 段,而且反面人物好演,只要尽量丑化就行了,绝对出不了立场问题。可是现在 有了问题:李玉和原来由王汉扮演,他比张奎印高出一头,符合革命人物必须高 大的形象要求。但是王振春却比张奎印矮了一头,这一下让张礼抓住了把柄。 戎昊臣听了张礼的话,觉得有道理。英雄人物形象应当要高大一些。于是张 奎印提出和王振春换一换角色。这从外形上看,当然正符合革命样板戏的需要。 可是张奎印一句也唱不了,这一下却让领导犯了难。最后石俊玉想起了旧京剧的 厚底靴,他让连里修鞋的人给做了一双特别的厚底鞋。连党支部发动全体女工每 人纳一只鞋底儿,由六只鞋底缝在一起,做成一双厚十几厘米的布鞋,王振春穿 了刚好和张奎印一边高。王汉又要求张奎印演鸠山的时候,不论走、站、坐,都 要弯着腰、弓着背。而王振春则让他挺胸、站丁字步、头往上抬,这样外型上李 玉和就比鸠山高了。这个难题一解决,就快到春节了。 第一次彩排,又是张礼发现了问题:他趴在老戎耳边说:" 指导员,不能让 一个大肚子铁梅上台!戏里的铁梅是个大姑娘。" 这一来戎昊臣又着急了,没有 铁梅这出戏怎么演?他真想搧自己的耳光,因为听王守仁讲过,到时候军代表要 来观摩的。现在出了问题,这不是要命吗?可是" 铁梅" 的肚子大是客观存在的, 而且一天比一天大。老戎恨自己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呢?现在一点儿办法也 没有,怎么也不能给铁梅披一件大衣吧? 还是王汉给石俊玉出了个主意:" 让丁义试试行吗?过去他唱过苏三,还可 以!" 结果丁义合着胡琴一唱,还真可以,不过张礼又提出问题:" 听说现在不 允许男扮女装了,丁义不能演铁梅。" 这一下戎昊臣不高兴了,他板着脸说:" 宣传样板戏有人唱,总比没人唱好!不要吹毛求疵了。" 他只是吩咐演唱组的人 不许对外边说铁梅是男人演的,还说是童玛丽演的。 春节终于到了,戏也如期演了,只是军代表没有来。传过来的消息说是军代 表回家过节了,实际上是王守仁把军代表拦住了:" 听说施工连没有女人能唱戏, 用的是男扮女装,您最好别去观摩。因为江青首长讲过不许男旦上台演戏,别为 一场戏找来麻烦!" 王守仁这样做,也是为了给自己留退身步,万一出了事儿, 军代表往他身上推怎么办?一提到江青的指示,军代表自然不敢违反,所以就没 去。 戏虽然如期演出了,但还是出了不少笑话。还差点儿整出几个反革命来。下 面是演唱班演出过后开总结会和揭发检举会的记录:刘永生:王振春有严重的封 建主义思想,上台之前,他总端着" 角儿" 的架子凡人不理,不是以革命思想来 演革命英雄人物。他应当作深刻检查!(王振春心想:这孙子纯粹是" 棒槌" ! 过去演戏,哪个主角不是坐在一边儿" 闷份儿" ?按现在说就是" 进入角色、揣 摩动作" ,怎么叫架子大?) 王庆云:(气愤状)于思卫公报私仇!他假借我扮日本兵之机,在台上扎了 我两刺刀。我要求他给我赔礼道歉!(王汉看着王庆云发言的样子心里好笑。那 天戏还没结束,这位老兄在后台就揪住扮演磨刀人的于思卫打起来。前台等着于 思卫出场,后台他就是不放手。硬说于思卫公报私仇扎他两刺刀,闹得后台乱成 一锅粥。) 于思卫:你说得不符合剧情!共产党人见了日本鬼子能不恨?这是阶级斗争 的需要,你演日本鬼子就得挨中国人民两刺刀!这不是我扎的,是毛主席领导的 抗日民众扎的。你不服气就等于替日本鬼子说话,你的阶级立场站到什么地方去 了?你要先交代出来! 刘玉宝:(身子站得笔直、头九十度低垂、哭丧着脸,声调如念悼词)我作 深刻检查!我思想觉悟不高!我演日本伍长上台应该说" 李玉和宁死不讲" ,我 却说成" 鸠山宁死不讲" 。我有罪!罪该万死!我向革命群众请罪!(这是尹志 奎给他出的主意,来个主动检查就能过关。) 张奎印:(得意状)我也有错误,老王开演前一再嘱咐我弯腰、弓背,可我 不习惯哪?这没办法!谁让我爹妈给我一个高个子呢?所以造成台上反面人物压 了正面人物,这是我的错。今后一定改掉! 石俊玉:(面色严肃、声色俱厉)刚才大家都讲了不少。我作为演唱组的负 责人,也有不少错误。不过我认为这次演出最大的错误出在枪声上,演出前我一 再叮嘱高二丁千万别打错枪声。结果他还是打了三声枪响,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 事故!高二丁是不是希望我们的革命接班人李铁梅也一块儿被杀害?你阶级立场 站在哪里?你打三枪的目的是什么?你要老老实实交代!奉指导员指示,对高二 丁的现行反革命行为进行批判。高二丁你先谈谈! 高二丁:(垂头丧气状)我高二丁出身贫农,去年在十七点水下方也作出过 贡献。这一次出现的事不能全怪我!以前响排、彩排的时候,有两次榔头砸上去 没响。所以我怕这一次砸上去又不响,失手多砸了一下。没想到三下全响了,才 造成这次错误。我有罪!但我不是有意的! 邓玉亭听了,觉得这个高二丁也真可气又可怜。本来他当他的木工跟演戏有 什么关系?他非要凑个热闹,可他又演不了任何角色。最后因为尹志奎说情和苟 连长同意,让他捏几个" 赴宴" 一场用的假水果。后来又没事儿了,他老找石俊 玉央求分派他点儿活儿。最后制造枪声效果的事,就交给他了。当时的条件所限, 只能用罐头盒儿的薄铁皮剪成四方形,然后把十几支火柴头上的火药刮下来,放 在铁皮中间包成四方包儿,放在铁块上。需要的时候用榔头一砸那四方形的铁皮 火药包," 啪" 地一声,枪声效果就出来了。可是有时候火柴头受了潮,或者铁 皮包得不严实,榔头砸上去发不出声或者声音很小。那天正式演出,高二丁怕又 砸不响,下意识地砸了三下,没想到三下全响了。当时台下包括张礼在内不少人 都喊:" 反革命!现行反革命!" 同时张礼主张现场揪斗高二丁。还是苟连长给 拦住了 "先看戏!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 可是戎昊臣对这件事却不依不饶。他 本来心里窝着火儿,费了这么大劲儿,最后听王守仁说支队部有人向军代表反映 :施工连党支部和中央首长唱反调,用男旦唱李铁梅、让三类人员穿厚底靴诋毁 革命英雄形象,结果他没落什么好儿。军代表也表态要查一查。他的火儿没处泄, 高二丁的事正好撞在枪口上。他要连十七点水下方的事一块儿跟高二丁算总账。 所以交代给石俊玉:" 要追查他的目的,狠挖他的反动思想根源。" 石俊玉心里 也窝着火儿。他起早贪黑、跑前跑后、费心拔力地忙活,结果传到他耳朵里的却 是张礼的一句话:" 群魔乱舞。" 听苟连长说,支队部传出话来:" 施工连是牛 鬼蛇神占领舞台,封、资、修大复辟!" 想来想去,他认为这一切闲话、评语都 是因为童玛丽引起的。他心里隐约觉得王汉在这里边做了文章,尤其丁义反串青 衣的事。这明明是违背中央的" 男旦不许上台" 的指示,可石俊玉是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因为他是演唱组负责人,用丁义顶替童玛丽是他点的头,也是 他向指导员推荐的。现在这些闲话不听也得听。他只有把一肚子邪火全撒在高二 丁身上。" 二月运动" 整人的招数照搬过来,整得高二丁哇哇乱叫。招得十几个 干部的大小孩子钻到会场上看热闹,看完之后这些孩子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开批斗 会。闹得会场内外叽哇乱叫。后来苟连长实在看不过去,以修桥工地马上开工为 借口,把高二丁调去工地,才算不了了之了。 五、邓玉亭名声鹊起马上进入三月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河边的冰,由 白亮闪光变成灰暗色, 表面还有麻点儿。然后渐渐成了薄翼状贴在河边,被温暖 的河水舔成各种图案,最后终于消融在河水之中。河边遍地的野草被春风唤醒, 伸出它那翠绿的枝叶点缀着大地,告诉人们:春天来了。 担负修桥工作的人马已经陆续搬到新工地,王振春也调入张奎印为班长的浇 灌班,搬走了。连里决定全部家属搬到农二师水利管理所附近去住。这时候邓玉 亭心里急得闹起失眠来了,眼看着童玛丽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现在已经开始走开 " 鸭步" 了。全连人都知道童玛丽离开他近一年了,这肚子里的孩子显然不是他 的。尽管没有人当面耻笑他,可他总觉得有无数的手指在他背后指着、无数张无 形的嘴向他喷着难听的话。闹得他每天不愿出门,更不愿和别人说话。虽然童玛 丽的离婚报告他签了字,而且李文教也收下了,但至今未见批准。这就让他左右 为难了,再拖几个月小童就要生孩子了。当然,自己服侍她也没关系,可是名不 正、言不顺哪!自己以什么名义伺候月子人?孩子父亲?还是王八!他心里不安, 日思夜虑,以至于常常失眠。童玛丽看着邓玉亭的不安神情,心里明白他的苦衷。 每次去问李文教都说再等等,童玛丽看着小邓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儿,她只好去 向王汉求助。 王汉体谅小童的心情,更理解小邓的痛苦。他知道这两人的事情已经不是劝 说和好的问题,最好是快刀斩乱麻,离了婚双方就都解脱了。于是他对小童说了 一句话:" 去跟齐桂英套近乎,功到自然成!" 齐桂英是戎昊臣的老婆,肉大身 沉的一个泼辣女人。走起路来老远就能听到地皮被踏得" 咚咚" 响,身子还左右 晃动着,猛一看真像个大老爷们。一张嘴字重音沉的话就冲出来:" 我说你这个 鸟儿子,干他妈点儿活儿不够你磨洋工的。" 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平时老戎在家什么也不干,洗洗涮涮、炒菜做饭、缝衣做鞋甚至砍柴禾、劈柴禾, 总之家里一切活儿全是她一个人包了。有时候干累了就拿戎昊臣出气:" 你他妈 一个缩头的鸟人!家里什么活儿也不让你干,晚上用用你,你他娘的软蛋一个! 纯粹一个废物!" 骂得老戎低头不语,只是做出笑脸跟她穷对付。 童玛丽明白王老师的意思,她开始主动和齐桂英套近乎,经常带着小军去齐 家串门。只要看见齐桂英在忙乎,立刻丢了小军上去帮忙。齐桂英洗衣服,小童 给她漂洗晾晒;齐桂英给孩子裁衣服,小童就立刻坐到缝纫机前踩机器缝衣服。 ……日子长了无话不谈。小童就开始作出愁苦的样子,引得齐桂英问她:" 还有 几个月呀?孩子衣服齐了吗?得多准备点儿红糖、鸡蛋哪!" 小童叹了一声:" 唉!大姐,不瞒你说,我整天发愁,整夜睡不着觉。就为的这件事。""女人生孩 子有啥愁的?到时候一卡吧腿,不就生出来了?" 小童把自己跟小邓的关系、跟 王振春的关系,都对齐桂英一五一十地说了:" 大姐,咱们都是女人,一辈子跟 一个男人过,吃住在一起。可是我不爱他,还要忍住心里的痛苦,硬在一块儿过, 您说这不是活受罪吗?" 小童这话勾起了齐桂英对当年从老家把她接来的那位食 堂管理员的回忆。她是真心喜欢那管理员的,何况是人家把自己从贫苦的山东农 村接到兵团,还当了一名面粉厂的干部。这份儿恩情没法儿报答!可谁知道半路 上管理员出了事儿丧了命。这才稀里糊涂地嫁给了戎昊臣。她心里有一丝儿隐藏 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再加上戎昊臣身体弱,跟她这个体壮如牛的女人干那个夫妻 的事儿,每次都是老戎被气得脸发青的齐桂英咬牙切齿地从身上掀下去。所以现 在听了小童的诉苦,引起了她的同情:" 是啊!这事儿是够你愁的,你跟他赶快 离婚不就行了?到时候小王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你身边伺候你的月子,完事儿你们 一登记,不就完事大吉啦。" 齐桂英利利索索地给小童出主意。 童玛丽苦笑着,声调显得很委屈:" 大姐,您说得对,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离婚报告卡在李文教的手上硬是不批,您说是不是急死人了?" 齐桂英听了 大手一挥,拍着胸脯说:" 大妹子!这事儿包在大姐身上。小李还不得听我那个 老鬼的嘛!回头我叫老戎给小李发个话,明天就办离婚手续。这事儿你早说不就 早办妥了吗?" 小童赶紧笑着说:" 谢谢大姐帮忙,多亏老天爷让我碰上大姐这 样的好心人。不然我真得愁死了!" 。 " 母老虎" 发了话——戎昊臣管他老婆叫" 母老虎" ——老戎不敢不听。原 来不批小童的离婚报告,就是为了让他们夫妻难受。过又没法儿在一块儿过、离 又离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就可以抵消戎昊臣对小童的心头之恨。因为他也认为 这次春节排戏最后落了一堆罪名,根子全在小童身上。但又不能开会整她,因为 他说不出道理来。当初童玛丽怀着孕是大伙儿全知道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也是 自然规律。到了演出的时候,挺着大肚子的" 铁梅" 是绝对不能上场的。所以老 戎也是有苦说不出。除了拿高二丁出出气之外,就只有这一招儿了:不批童玛丽 离婚,对她是个打击。可现在" 母老虎" 发话了,而且揪着他的耳朵往外拽,让 他立刻去找李之强,马上办理批准手续。 邓玉亭和小童拿着连党支部批准的报告,到支队部政法股办理离婚手续。离 了婚的第二天,邓玉亭就随班里搬到水库管理所工地去了。两人离婚没费什么口 舌,小军归邓玉亭,但暂由小童抚养,一切财产全归了童玛丽。 农二师水库管理所是艾沙米尔水库的管理单位,从这里开始进入农二师塔里 木垦区的地域。这个地方解放前叫" 卡拉" ,在五八年兵团进军塔里木开荒造田 之前,这里是只有几户维族牧民居住的地方。自从水库建成之后,这里成立了一 个" 水管所" ,有一百多口人住在这里。对面是农业团场的一个水利工程队,组 成人员大部分是黑五类和一部分上海青年中出身不好和调皮捣蛋的人。" 水管所 " 坐落在公路边儿上,门口有十几棵上百年树龄的大树。施工连修桥的职工,就 把帐篷搭在水管所门前的大树下。 天气逐渐热起来,住在树下倒是可以有一个遮阴的地方。住在这里有两个好 处:一是从这里往左一公里、往右一公里,正好有两座水泥桥工地。这里从水工 队、水管所甚至更远一点儿的农业单位,都可以买到青菜。夏天这里的哈密瓜卖 两分钱一公斤,工人们床下全堆满了青皮蹦筋儿、闻名全新疆的" 铁杆里克" 哈 密瓜。这种瓜虽然从皮儿甜到心儿,可大家都吃腻了。每次切开一个瓜,只把瓜 心最甜的那一层吃掉,其余就扔了。二是从这里驱车往里几十公里的" 大西海子 水库" ,有大批几毛钱一公斤的大鱼供应。伙房炊事员一个劲儿叫苦,因为收拾 鱼是份儿苦差事。天天红烧、侉炖,煮一大锅,大伙儿随便吃。吃得大家好长时 间,想起鱼来就恶心。 童玛丽她们搬过来,已经是五月份了。连里派两个班在紧靠水管所大院儿外 面,也就是几棵古树下边,挖了一些地窝子。除了连长、指导员是地上式土坯建 筑之外,所有干部、工人家属都住地窝子。这地窝子有一个好处:冬暖、夏凉。 尤其是三伏天,外边赤日炎炎身心似在火炉中被烧烤,一走进地窝子,立刻就有 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直扑身上。那种感觉,就像现在走进一座带空调的星级宾馆 房间一样。 童玛丽虽然已经离了婚,但也分给她一间地窝子。左边邻居就是指导员,右 边是尹志奎。小童这时候快要临产了,开始是小王常来给她挑水、劈柴禾,干些 粗重活儿。做饭、洗衣服,由李连锁帮助。刘君英有时候也偷偷儿过来帮帮忙, 但是让尹志奎发现了大骂了几次,后来童玛丽就不让刘君英过来了。直到快要临 产了,指导员却把王振春调到离水管所上百公里的无人村工地去了。这时候邓玉 亭因为水管所的领导一再要求连里把他留下,因为水管所不少人求他扎银针治病。 连里就决定让他留下,一方面帮助马号打青干草做牲畜过冬的草料;另一方面向 水管所一位老兽医学习兽医技术,以便将来连队住进无人区牲畜有病可以有人治 疗。所以邓玉亭有时候仍到小童那里去,帮助她挑水劈柴干重活儿。这时候的家 属区,除了戎昊臣、李之强还有尹志奎之外,所有男人全部去了新工地——无人 村。 童玛丽的接生员是水管所一位女卫生员小黄,还是受连里卫生员李建义的邀 请才来的。因为是第二胎,挺顺利地产下一个女婴。童玛丽的月子,是李连锁、 张宝芬和戎昊臣老婆齐桂英、苟连长老婆王连弟、王排长老婆潘虹这些人照顾的。 哪个女人有空就来看看,遇上什么事儿,比如婴儿换尿布、小童喝水、吃饭,就 都伸把手帮个忙。外边挑水、劈柴还是邓玉亭一个人包了。童玛丽月子坐满了, 她首先托李连锁到商店买了一块碎花图案的的确凉布,亲自带着去谢水管所的卫 生员小黄。小黄是个四川姑娘,父亲在团场医院当大夫,她自然也就干了这一行。 这姑娘圆脸盘、长睫毛、大眼睛,头上两条大辫子一直垂到后腰下。个子不高, 胖墩墩的,很像过春节北京厂甸卖的泥捏的胖娃娃。 小童一进门,正碰上连卫生员李建义在小黄那里闲聊。童玛丽听说李建义正 在追求小黄。小李当过卫生兵,出身是贫农,各方面条件小黄都挺满意的。只是 她母亲嫌李建义长着两颗虎牙,正巧他又是属虎的。小黄却属羊,老太太就一个 劲儿唠叨:" 属相不对,虎吃羊!瞧见没有?那小子就是一个老虎的模样。闺女 不能嫁给他,那叫羊入虎口!" 小黄当然不信这一套,她父亲是个大夫,又是党 员,更不信什么" 虎吃羊" 。父女俩合起心来对付老太太,这一下老太太只有叹 气服输:" 行啊!你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吧,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了。反正将来有 你受罪的,到时候可别上妈这儿来哭!" 小李和小黄整天膘在一起,真可以说是 如胶似漆。但小李为人正派,又是党员,他和小黄这样好,却不越雷池半步。而 且小李正和小黄一起在向邓玉亭学习针灸疗法。 说起邓玉亭的针灸,他只能算半路出身。虽然他爷爷是位针灸大师,有名的 中医,可他只学了一点儿皮毛。只是他在童玛丽逃跑之后的一年中,把爷爷送他 的几本中医书和针灸术通读了一遍。像明代汪机的《针灸问对》、杨继州的《针 灸大成》、清代的《医宗金鉴》,以及现代出的针灸书和全国正流行的新针疗法, 他都读了。他不单用心读书,而且在自己身上找穴位、练针法、体会感觉。渐渐 连里有个头疼脑热的、肚子疼、腿疼的全来找他,几针下去还真有效。不然冬天 王汉嗓子哑了,连里会同意他用针灸来治吗? 邓玉亭针灸真正出名,是在赵副连长身上。赵副连长多年劳累积下一个偏头 疼的毛病,一犯病疼得他用头撞墙,把土坯墙撞得" 咚咚" 响,连墙皮都掉了一 大块。卫生员给他吃大把的止痛片,怎么也不管用。后来有人跟赵副连长提到邓 玉亭会扎针炙,能治牙疼,腿疼,肚子疼。当时李建义还不认识邓玉亭,他反对 赵副连长找邓玉亭扎针,怕出了麻烦他担不起责任。而邓玉亭自然也不敢主动给 赵副连长扎针,他的理由令人信服:" 咱们是黑五类,扎好了落个直过儿;有一 点儿不对付就是残害革命干部,死罪一条。" 但是赵副连长实在疼得受不了,就 差给邓玉亭跪下了:" 你行行好给我扎一扎,扎不好我决不怪你。我都这么大岁 数了,死了也没事儿。反正活着受的罪更大!" 邓玉亭一再推脱,却实在推不开。 他先给赵副连长号了脉,给他的病分出" 寒""热" 。参照当时流行很广的《新针 医疗法手册》的针灸配方,从银针盒中取出一支十几厘米长的银针。这一下确实 吓了大伙儿一跳,这一针下去不得来个透心儿凉?连赵副连长都紧闭着眼睛不敢 看。邓玉亭持针从太阳穴处沿头皮往上行针,直刺到" 率谷" 穴。一根长针全部 刺进头皮下,然后又在" 内关" 穴下针。这几针醒了有两个小时,针刚拔出来, 老头子的头就不疼了,而且一直到现在没疼过。这一下李建义信服了邓玉亭,也 信服了新针疗法。 来到" 水管所" 之后,由于李建义和水管所黄卫生员认识,经过他介绍,邓 玉亭被水管所所长请去,给他治" 三叉神经痛" 的病。这个病平时不发作好人一 个,一发作疼得火烧火燎满地打滚,却根本无药可治,只有打封闭针。经过邓玉 亭两个疗程的治疗,所长的病发作期延长了一倍,而且疼得也轻了。这一下惊动 了水管所指导员,他老母亲瘫在床上一年多,根本没药治。于是小邓又给指导员 老母亲拟配方、定医案、配穴行针。虽然不像赵副连长那样一针见效,但是老人 扎了几次针,手脚有了感觉。这一下小邓在水管所名声叫响了,一到星期天,会 有好几个外单位的人来找他扎针。所以在大队人马搬走的时候,应水管所领导的 要求,老戎就把小邓留下了。 六、无人村苦战流沙王振春调到了浇灌班。他原以为修桥是个技术性高的工 作,修了一座桥之后,才明白这不过是个苦累活儿。修桥是流水作业,首先要看 架桥的位置有没有水在流动。如果是干河道或没水的大水渠,只要从桥位之外推 来泥土,在桥位上垫出和桥一样宽的大土坝,然后由技术员测定桥墩位置,浇灌 班在墩位上安装好一个直径一米五、叫" 护桶" 的松木圆桶,再以" 护桶" 为中 心,支起一个高十几米铁管制成的三角架,三角架外面安装一个人工推动的绞盘 (卷扬机),绞盘上的粗钢丝绳连上一个钩子,钩住一个圆形陀螺状钢制的钻头, 钻头有一米直径、中空、底部有四排刀状的钢牙。首先," 护桶" 内倒满泥浆水, 以制造一个对井壁的压力。当钻头顺时针转动时,刀口就切着地下的泥沙,同时 把泥沙挤进钻头内。到了一定深度,钻头被钢丝绳提起来,然后一个斗车停在钻 头下。钻头内的泥沙被工人捅出来,落在斗车上推出去倒了。钻头中间有一根实 心的粗铁棒连接着,铁棒头上制作有凹槽。当需要接长钻杆的时候,就由两个人 合抱一根同样直径的铁棒,一头带凸槽,正好和下边那根铁棒合上榫眼儿。铁棒 上都有方形加力面,有两把大铁夹子夹在方形加力面上。夹子两头插上两米长的 加力推杆,每根三四个人,一共十几个人,由班长喊着口号:" 下定决心!" 众 人应声:" 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喊口号的同时一起用力推动钻杆 转动,使钻头向下钻,进直到钻够深度。 如果是有水的桥位,就要多一道工序。先顺着水流方向在桥位旁边挖一条引 水河。然后再推土在桥位筑坝,强制河水流向引水河。等大坝筑成,就可以同样 钻井施工了。 浇灌班的任务比较重也比较复杂,所以班里人员全是连里选的精兵强将。这 个班由张奎印当班长。他选了一些脑瓜聪明又听话的年轻人。这些人大都能说会 道,还有几个只听张奎印话的" 老浑蛋" 、" 小浑蛋" 之类,都是头脑简单、四 肢发达的人。所以戎昊臣把这个班同时作为连里的" 专政班" 、" 整人班" 。凡 是调皮捣蛋连里列为" 危险分子" 的人,都会轮流出入这个班,被整治,被批判。 王振春就是作为被管制的人进来的。浇灌班顾名思义应该只管浇灌混凝土, 可这个班还担负着" 埋护桶" 、" 立井架" 、" 安绞盘" 、" 搭浇筑脚手架" 、 " 浇筑大梁桥面板" 这一系列的工作。每当一口桥桩井钻到设计深度,浇灌班的 全体人马就一齐出动。有人负责用木杆、木板搭建三角形的浇筑脚手架,让水泥 混凝土车推到井口上方倒入一个直径两米、高两米的大漏斗中。等漏斗中的水泥 装满了,一声哨响,漏斗下边的闸门被打开,同时漏斗管道沿着事先下到井里的 钢筋骨架,下沉到井底。随着混凝土不断倒入漏斗中,漏斗管道不断从井下提上 来一节一节卸掉。直到水泥露出" 护桶" 水面,这个桥墩就算浇筑好了。所有桥 墩全部浇筑好以后,钻井班的人马立刻搬到下一个工地。而浇灌班的人马开始进 入人工搅拌混凝土,浇筑桥墩上的大梁——" 盖梁" 的工序。等" 盖梁" 、" 桥 面板" 全部浇完,就立刻搬到下一个工地。那时候那里正好大坝筑好啦,于是开 始钻井,进入下一个修桥的循环。而桥的最后安装,由另一个班二十来个人,在 后边吊装、修饰完成最后的工序。 小王在工地上听到了小童生孩子的事,是伙房班长赵丽宏说的:" 母女平安, 都不错!你放心吧!" 小赵只说了这句话,小王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儿。他应当去 看看童玛丽,但自己没办法开口请假。因为他和小童没有任何关系。童玛丽离婚 之后,曾经递过结婚报告,小王也签了字;但李文教奉指导员指示,拒收他们的 报告,同时就把小王调离了" 水管所" 。王振春相信童玛丽会有办法解脱困境。 胡言明也告诉小王不用惦念,一切有李连锁帮忙。所以小王也只好罢了。 这座桥修好了,王振春随浇灌班又搬到新的工地。这里也就是" 无人村" 工 地,要在一条湍急的小河上修桥。河边上有一座座兀立的沙丘,帐篷就搭建在沙 丘下面。 引水河,已经由打前站的钻井班挖好了,大坝也筑好了。可是当开始往下挖 坑埋" 护桶" 的时候,遇到了从没有见过的流沙层。这流沙层是永远挖不完的细 沙,明明看着尖锹甩出一层有二十厘米深的沙土,可是挖土人的脚在沙土中一晃 动,不知从哪儿流过来的沙土又把挖出的土坑淤平了。就这样,浇灌班十几个粗 壮的小伙子整整挖了一天,硬是没挖出一个屁股大的坑来。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苟连长和刚刚从工二师下放到支队、又下放到施工连的原工二师总工程师金胜文 商议了一下,金老头儿因为心情抑郁不想多说话,他只说了一句:" 必须一鼓作 气干下去,不然前功尽弃。" 可是大伙儿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连苟连长也站得腿 肚子转筋。但是苟连长知道金老头儿是位有经验的总工程师,在国民党时期就是 在新疆担任修桥修路的工程师。他说的话不会错,于是他做出了笑脸对金老头说 :" 金总!……" 金老头立刻板着脸打断了苟连长的话:" 我不是金总,我姓金 名胜文。是施工连一名工人!" 苟连长有些尴尬地低着头,掩饰着自己的窘态, 近乎央求地说:" 您看有什么好办法,给我们出个点子。" 金老头儿用手轻轻向 后梳理一下他那花白的头发,似乎下命令地说:" 木工组立刻加工拼出四块木板 来,长……" 他伸手在坑边比划了一下:" 长四米,高二米。不能有缝儿,做好 马上拿来!" 等木板拿来,下面挖土的人也喘息了一会儿。电工把电灯拉过来, 发电机组开始发电。金老头儿让每块木板后边站三个人,四块木板拼成一个□字 形,让挖土的人沿着木板里沿儿向下挖砂土,随挖土□字形木板随着往下沉,终 于挡住了从木板外向里流的流沙。十几个小伙子奋战了四个小时,终于把第一个 " 护桶" 安放好了,大家也都累得浑身一点劲儿没有了,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帐篷 走。连长吩咐:" 洗洗脸,一会儿伙房开夜班饭。每人交二百克细粮票一毛钱菜 票,汤面条随便吃!" 累成一摊泥了,混个肚儿圆也划算。 大伙儿情绪高了一些,赶快回去洗脸。为了让大家活动方便,苟连长命令发 电机组一直发电。院内二百瓦的灯泡像小太阳一样照着,大伙儿都耷拉着脑袋拿 着饭盆往伙房走。就这样等这座桥的几个桥桩全部浇铸好,大伙的身上都掉了几 斤肉,但他们的心里对" 流沙" 算是有了一个非常形象的了解。 七、君子受屈遭陷害就在" 无人村" 桥即将修好的时候,连里出了一件大案。 伙房做饭的刘长江,向连长和王排长检举和他一块儿做饭的王明亮,在宿舍里辱 骂毛主席、冲毛主席画像吐唾沫,还用针扎毛主席像的眼睛。这可是案情重大的 现行反革命行为。但是苟连长和王排长对刘长江的话有些不相信。因为刘长江这 个人平时瞎话连篇,还特别爱耍活宝、恶作剧。而被他检举的王明亮,却是一个 老实巴交的人。 王明亮是个山东人,从小在老家务农。后来听同村的人说北京正大批招工人, 他就和几个同村的人一块儿做伴去了北京。一出车站他和别人走散了,转来转去 总也找不到同伴。他想着自己不离开车站,同伴自然会回来找他。当天晚上他正 躺在候车室长椅上休息,被派出所警察抓到所里。听他说是来找工作的,警察二 话没问立刻让他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儿,然后送到" 劳动教养收容所" 去充数。 就这样,他被以" 无业游民" 的理由教养了。 他在清河农场东区二分场教养,因为他这个人身量高,力气大,人又老实, 别人就叫他" 小力笨" 。正巧队长也是山东人,看在老乡的份儿上,把他调到伙 房去做饭。从五八年一直到进疆,他没干过别的活儿,整整做了九年饭。往卡拉 搬家,这里需要两个炊事员。赵丽宏家在卡拉,他自然不想来,就让王明亮和刘 长江来了。王明亮立刻提出:不和刘长江一块儿干。因为两个人要做六七十个人 的饭,必须齐心合力" 丢下铲子拿起扫把" ,要什么全都能干才行。可刘长江只 会烧火," 白案" 他不会,连蒸馒头、团窝头全靠王明亮。让他切菜,他用刀在 菜上乱跺几下就交差了。但是赵丽宏并没有给王明亮换人,只是臭骂了刘长江一 顿:" 瞎刘!你这个王八肏的,跟老王一块儿好好儿干,别尽耍骨头,再让我知 道你甩大鞋不正经玩儿活儿,我就找管理员,把你这个孙子刷到班里干活儿去。 " 刘长江被臭骂一顿,气得直翻白眼儿,可又不敢顶嘴。因为他在伙房的确是个 " 混子" ,只因为他能经常向戎昊臣汇报伙房的" 情况" ,而且他不怕脏,烧火 的活儿他全包了,所以一直留在伙房里。 到了修桥工地,因为他心里有气,就成心跟王明亮捣乱。王明亮在案子上和 面、揉馒头、团窝头,叫他洗菜。他答应得挺脆:" 好勒——!" 一手抓起菜来 往水盆里一塞,嘴里数着" 一、二、三" ,菜在水里蘸三下就算洗好了。气得王 明亮弄好主食、盖上笼屉就叫他去烧火,自己把菜重新洗一遍。等他把菜洗好、 切好,回头一看蒸笼的大气儿还没顶上来,就喊一声:" 老刘!加火!" 刘长江 在外边正跟别人瞎聊天儿,听见这声喊,原地不动,只是高声答应一声:" 好勒 ——!" 还照样聊他的天儿。最后夹生的馒头成了" 粘糕" ,窝头也成了饼子。 王明亮听着大伙儿骂、领导批评,心里特生气:" 这是成心挤得哑巴说话呀!" 回到只有他两人住的小帐篷里,王明亮一个劲儿数落他:" 你既然答应赵班长好 好儿干,就不能这样。这儿就咱们两个人,你不干我一个人干得过来吗?今天我 说句痛快话,你如果不乐意在这儿干,我就找连里换人。再不然我走!" 王明亮 和赵丽宏都有一个心思,想把王振春调进伙房。但是戎昊臣死活不同意。现在戎 昊臣不在这儿,王明亮就想找苟连长,提出让王振春把刘长江换下来或者调王振 春来帮伙。刘长江明白王明亮的心思,他不敢跟他硬顶,只好满口答应:" 行! 我好好儿干!你放心,再不会有夹生饭了。"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骂:" 老 丫挺的!骑着毛驴看唱本儿——咱们走着瞧。我不把你送进去,算我白在劳改农 场混那么多年了。" 从那以后,刘长江干活儿倒是主动了一些。两人在一块儿配 合得也比以前好些了。可没想到才过了十来天,就出了刘长江检举王明亮的事。 苟连长和王排长一起,跟着刘长江来到伙房人员住的小帐篷里。顺着刘长江 手指的地方一看,果然帐篷正中贴的毛主席像有啐的唾沫痕迹。毛主席像上的两 只眼睛,明显有针扎的小孔。这样的小案子,要是搁在科学发达的今天,一化验 唾沫就可以判断案子是谁做的。但是那时候哪有那么高的技术?听都没听说过的。 这一下,苟连长和王排长顿觉案情重大,立刻派人把小帐篷封起来,把王明亮也 看管起来,同时让刘长江写了一份检举材料交上来。除了冲毛主席像大吐口水、 用针扎眼睛之外,刘长江还检举:" 王明亮在帐篷里进出,都要冲主席像骂一句 ' 肏你妈' !……" 苟连长看了检举材料又仔细问了刘长江一遍,核对无误后叫 他在材料上按了手印,就派王排长带着两个人把王明亮押回卡拉,交戎昊臣处理。 没过几天,一个消息先是从拉砂石料的汽车司机嘴里传过来,但说法不一。 有的人说是北京人肏毛驴被当场抓住;有的说" 跟别人老婆干事儿被当场按住" 。 不过传说干这个事儿的人,各种消息都是一致的——施工连的邓玉亭。这一点不 单王振春不信,连里任何人都认为是误传。就是苟连长也认为绝不会是邓玉亭, 因为他有老婆而且那么漂亮。尽管刚离婚,也不会去肏毛驴。并且邓玉亭是大家 公认的一个书呆子,如果说他有反动言论或许大伙儿还相信,但说到和别人老婆 通奸,就恐怕有悖常理。后来王排长捎来了口信儿,告诉苟连长王明亮被移送支 队部政法股了。所谓的" 误传" 并不误,正是邓玉亭,而且就是肏毛驴。据说是 有人亲眼目睹并检举的,这个人就是教邓玉亭学兽医技术的钟兽医。这一下,大 伙儿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只能归结为是" 离婚引起的心理变态" 。 但是不久小王见到了小童的一封长信,信里还附有一张她和儿子、刚满月的 女儿合影的照片。信中把邓玉亭这件事的整个经过讲述了一遍:因为水管所领导 的坚请,戎昊臣把邓玉亭留下来跟水管所兽医学技术。这位兽医是个国民党" 九 ·二五" 起义的军队兽医,今年快五十岁了。他前年回了一趟四川老家,竟然从 老家接了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姑娘做老婆。这姑娘年纪才二十岁,刚来的时候是 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扎着一双小辫子,脸儿瘦瘦的,真像一个十五六岁发育 不全的少女。这两年来生活上比老家好多了,她也长得胖了一点儿,显出那青春 女人的成熟和魅力来。可就是跟了老钟快三年了,肚子还是平平的。不免有人传 开闲话:" 这女人是石女儿,根本不生养。" 更多的闲话是:" 老钟那么大岁数, 那根枪直不起来,没[ 上尸下丛] 了。" 还有些痞子们说一些令老钟恨得牙根疼 的话:" 这个小娘们儿要是让老子玩儿一回,准保生个胖小子!""咱这枪棒,老 家伙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他妈的看得那么紧,成天把娘们儿拴在裤腰带儿上。干 脆打个锔子把小娘们儿那玩意儿锔上算了!" 那些人说得不假,老钟的确把自己 这个小媳妇儿看得特别严。平时出门他都跟着,上厕所他老远站在外边等着。他 规定小媳妇儿不许串门,向邻居借什么东西由他去借、去还,甚至常常把小媳妇 儿锁在家里,不许出门。只要看见她跟别人说话,对方是女人他只是叫回屋训几 句,要是对方是男人,回屋里就有一顿打等着她。 水管所领导答应戎昊臣的要求,让邓玉亭跟老钟学兽医。一开始听说是个男 人而且是个小白脸儿,老钟死活不干。后来所长哄他说:" 人家有老婆,比你那 个小媳妇儿俊多了!" 老钟亲眼去看,果然看见小童长得像一朵花儿似的,自己 那傻乎乎的小媳妇儿跟人家根本没法儿相比,他这才答应了所长的要求,并且偷 偷儿对邓玉亭提了个要求:" 我这' 老二' 老他妈蔫儿得像个糠萝卜,往娘们儿 身上一扒就给了。听说你的针扎得好,连指导员老娘的绝症都能治。你能不能给 我扎扎?" 邓玉亭知道这是" 阳萎早泄" 的毛病,就一口答应了他这个要求。同 时给老钟号了脉,之后提出:" 这个病光扎针去不了根儿,还要吃点儿中药。最 好买点儿鹿茸、或是鹿血泡酒喝。再熬点儿中药,三下齐攻,才能去了病根儿。 " 老钟知道小邓有老婆,而且人家的老婆比自己的媳妇儿勾人,所以放心让邓玉 亭在家里出入。那小媳妇儿几年来第一次被老丈夫允许和第二个男人共处一室, 还可以说几句话,心里特别感激小邓。于是每次小邓来了她都非常热情地给小邓 倒水、端凳子。有时还大着胆子说几句家常话。 时间长了," 人嘴两张皮" ,闲话就传出来了。" 知道吗?老钟让那个北京 人上他屋里坐了。""这算什么新闻?老钟不在家,那个北京人也照样能进去坐。 还跟那小媳妇儿脸对脸坐着说话呢!" 那些痞子们又发话了:" 得!这回老钟脑 袋上的帽子要变绿了。他妈的!要借种不找咱这无产阶级革命派借?单找北京的 小流氓,真他妈不识抬举!" 说这些话的人当然都是背着老钟说的,即便有一两 句漏进他耳朵里,他也不太在意。因为他觉得小邓这个人挺老实的,真像个大姑 娘。况且自己这个" 病" ,经小邓扎针带吃药,还真有点儿效果。自己的小媳妇 儿不好意思地告诉他:" 身上一个月没来了。" 他带她去团卫生队检查一下,果 然是怀孕了。他当然从内心感谢小邓,所以邓玉亭照样能在他那闭关自守的家出 入。 可是中国有句老话:" 谎话说三遍就会变成真话。" 老钟终于禁不住闲话越 来越多,甚至有人传说:" 老钟那小媳妇儿早不怀孕,晚不怀孕,偏偏那个北京 人常去他家就怀孕了,这事儿也太巧了!" 这话让老钟听了心里发毛。还有人传 说:" 那个北京人刚被老婆给蹬了,正好憋得难受。这一下小媳妇儿送上门儿来, 解了' 渴' 了。" 老钟跟马号的北京人一打听,小邓真的跟老婆离婚了,就住在 马号里。这一下老钟慌了神。再看自己的小媳妇儿给小邓端板凳、倒水、说话, 怎么瞧都觉得小媳妇儿跟邓玉亭准有关系。不然小媳妇那脸上不会总带着笑,总 对邓玉亭那么客气。自己娶了她快三年了,她从来没对自己笑过,总是板着脸坐 在一边儿不说话。老钟越看这两人越像奸夫、淫妇。他心里真是翻江倒海般的难 受,在没人的地方他用拳头捶着胸口骂自己:" 你个老乌龟!防来防去自己把' 贼' 引进来,活该你当王八!" 想来想去,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那个小白脸儿 耍了。他要报仇!但他既不能打,也不能骂,因为传说毕竟是传说。没有按住他 们话骂不出口,反而会丢自己的人。 这天是个星期日,施工连休息,邓玉亭今天也不去老钟家学兽医。所以他一 大早赶着毛驴车,往水管所驻地后边的一片苇地走去。因为这是马号规定给他的 任务,每天打一车青苇草回来晒干贮存作冬天的草料。 就在小邓赶毛驴车进苇地不久,老钟气喘吁吁地跑到戎昊臣家里。戎昊臣这 时候正准备和李之强一块儿坐汽车去前边修桥工地。他听到了风声,说支队工作 组马上要来连里整顿领导班子。前几天卫生员跟他大吵一顿,因为他不准卫生员 和水管所的卫生员搞对象,并强迫李建义立刻搬到修桥工地去。卫生员和他大吵 一顿,他也发了狠话:" 你别想跟那个姓黄的搞对象,我不批准!你现在不搬, 我立刻找支队卫生队长把你调走。我不信你就敢带头破坏连里不许搞对象的规定! " 李建义被迫洒泪和小黄告别,搬到前边去了。老戎还要跟过去,告诉连长不准 卫生员请假外出。他非要治一治卫生员这个斗胆包天的毛病。可是他还没走,就 听到老钟前来揭发邓玉亭:" 指导员,可不得了了!你们那个姓邓的北京人在苇 地里日毛驴儿,是我亲眼看见的。这事儿你们当领导的要管一管!这种畜生你们 不管,我们水管所的革命派也要管。" 水管所这时候正在闹革命,所长和指导员 虽然还在职位上,但已经没有权力了。所以老钟又跑回水管所,到处去张扬北京 人肏毛驴儿的事儿。这一下引起水管所一部分人的气愤,也有一部分人爱凑热闹, 总希望闹点儿事儿出来好取乐。 戎昊臣听了老钟的检举根本不信,他没理老钟。等他走后老戎就提着书包去 叫李之强,一块儿上公路等汽车。这时候水管所的一伙儿人拥过来,把老戎包围 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叫着:" 你们不管,我们水管所的革命派要管!我们把龟 儿子抓过来批斗!" 老戎一听这个话茬儿挺硬,如果自己真不理睬,让他们把邓 玉亭抓去批斗,过几天工作组一进驻连里,自己会加上一条纵容、包庇坏人的罪 名。再说那些四川转业兵手黑,邓玉亭弄到他们那儿会吃亏,弄不好会被打死, 不如在连里批一下走走过场,糊弄过去,就赶紧把邓玉亭调到前面去。想到这儿, 他对李之强命令:" 你去召集在这个地方的班长们前来开会!同时马上通知尹志 奎带几个人,去把邓玉亭押回来关在帐篷里。" 尹志奎一听去抓邓玉亭,乐得差 点儿蹦起来。他是什么人?眼珠子都会说话的人尖子。他早就看出了刘君英和小 邓之间的一些蛛丝马迹,而且从工程队学习回来,媳妇儿对他说话的劲儿不一样 了——比过去冲多了。再说自己去工程队回来,就听媳妇儿说肚子大了。虽说刘 君英咬定是他临走那天晚上种上的,可他总是有点儿怀疑:" 怎么一年多了,老 干都没种上。就那么巧?" 他心里认定一定是童玛丽跑了,邓玉亭趁自己不在家 勾搭上自己媳妇儿出出火。可是气归气,他却说不出口来。总不能把屎盆子往自 己头上扣哇!除了对媳妇儿一举一动严加管束之外,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小邓 这奸妻之恨。 邓玉亭赶着装满一车青草的毛驴儿车往家里走,他坐在草上,四下张望。只 见苇地外围几座沙丘旁边,长着一棵" 歪脖儿树" 。那是一株枯死一半的胡杨树, 另一半沾了苇地的湿气儿活了。但却和树干呈九十度的拐弯,横着长出去。邓玉 亭看了心里好笑:" 这棵树居然长成歪脖儿,真少见!这么矮,连上吊都吊不死 人!" 毛驴儿车刚到水管所驻地,只见尹志奎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赶来,不由 分说把小邓从扯下车,立刻五花大绑押着往帐篷走。周围不少水管所的人指着邓 玉亭骂:" 畜生!" 还有人往他身上啐唾沫。 小邓被这突然而来的事情吓傻了,他不知自己哪件事儿犯了。" 难道我的日 记让别人发现了?" 思来想去只能是这个原因使自己被抓捕。他脸色灰白,僵僵 地站在老戎面前,两眼发直地盯着老戎。戎昊臣冷冷地问:"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 么错误吗?赶快老实交代!" 邓玉亭不知如何是好,当然他是久经" 沙场" 的人, 不是三言两语就会吓得尿了裤子的;尤其他在日记里写的那些话,只要拿出来就 肯定是" 死罪" 。他咬着嘴唇不说话,脑袋低垂着。这一下戎昊臣认定:" 这小 子也许真干了那种事,人有失手,马有乱蹄。看他神色慌张、耷拉着脑袋的样子。 没错儿!" " 邓玉亭啊、邓玉亭!你让我当指导员的说你什么好?你犯什么错误 不好,偏偏要去肏毛驴?这话让我都难以说出口。你是怎么了?疯了吗?现在人 家检举你,我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你到班里去交代、检查,态度好了我可以马上 调你到前边去。态度不好,人家水管所的革命群众还等着批斗你呢!" 戎昊臣这 一番话等于晴天霹雳一样,把邓玉亭一下子打懵了。他脸色煞白,眼珠子瞪得跟 包子一样大,嘴唇哆嗦着,连声说:" 指导员,这是谁血口喷人?往我身上泼脏 水!您看着我在施工连一年多了,我是那种龌龊下贱的小人吗?您要说我有点儿 思想问题我不否认,可是这种侮辱我人格的诽谤、污蔑,我坚决不接受。我打草 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看着,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老戎一听可乐坏了,有证人在, 可以叫来和老钟对质一下。不但洗清邓玉亭,也洗清了连队的耻辱,他急忙问: " 谁可以证明?" 邓玉亭理直气壮地把情况告诉指导员:" 水管所的钟兽医!他 一直跟我在一起割苇子,后来他说有点儿事儿就先回来了。不信您可以问问他! " 没想到戎昊臣听了脸色反而阴沉下来:" 还有别人看见你打草吗?" 老戎还是 抱着一丝儿希望,像落水人看见一根飘来的苇草,也要伸手去抓这根救命草一样, 希望出现奇迹。但是邓玉亭摇摇头说:" 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在睡懒觉。还是 老钟昨天晚上约的我今天早上去打草,顺便给我讲讲夏天马的常见病治疗。" 戎 昊臣这一下心都凉了,他真的失望了。从邓玉亭说的情况看,这里边很可能有诬 陷的成分。但此时老钟是水管所的革命派,他和邓玉亭站到一块儿,该听谁的话 是不言而喻的。邓玉亭见老戎只是沉着脸不说话,他有些奇怪,心里急如火燎: " 指导员,您叫人把老钟找来一问不就明白了?" 戎昊臣摇摇头站起身来,看看 眼前这位瘦弱的" 书呆子" ,对身边的李之强吩咐:" 按刚才布置的开会,你来 主持!" 说完就走了。 李之强也不愿意主持这种会议,因为他对邓玉亭是比较了解的。很明显,这 是一起冤案。他心里想:" 老戎这个老滑头!你不想沾这个包儿,也不能让我来 顶缸啊!" 所以他连会场都没去,只是交待给尹志奎:" 你来主持开邓玉亭的批 斗会!张礼正巧在这儿,你们几个班长一块儿商量着把这个事儿办好。让水管所 的人满意就行了!" 张礼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可以在工地小休息的二十分钟内, 随手抓一把湿泥捏出一个维纳斯来。他的绘画也相当出色,演《红灯记》用的布 景片子全是他画的。刚开始听说邓玉亭这件事儿,张礼根本不信。他知道邓玉亭 是个有文化、有修养的知识分子,要他的命也干不出这种龌龊的事儿来。可是后 来听说水管所的革命派已经群情激愤,指导员也布置了批斗邓玉亭的会。他知道 此刻他不信也得信,不然给自己扣上一顶" 不相信党、不相信革命群众" 的帽子 那就不划算了。于是他积极参加批斗会,同时在班长会上举手同意尹志奎的批斗 方案。尹志奎是铁了心地要狠狠整治邓玉亭的,他要让姓邓的在连里从此抬不起 头来。他那小脑瓜儿一转,就把整治邓玉亭的步骤想好了。首先是口诛:他先召 集驻地周围的所有北京人,包括离这里几公里养路的三排人员,集中在水管所前 的大树下。由他来宣布邓玉亭的" 兽行" ,还有在农场右派队的那些" 反动思想 " ,由事先安排好的人员进行批判。同时通知马号赶马车的崇绶益、齐国疆,把 套在马脖子上拉车的" 套包" 、夹板拿来一副。赵春泉抄起斧子、锯子连砍带锯, 做了一个像古代犯人带的木枷。张礼立刻操笔画了一张毛驴头的画像,贴在木枷 上。" 口诛" 刚结束,尹志奎让人押着邓玉亭来到马号前的空场上,崇绶益、齐 国疆就同时上来把" 套包" 和" 夹板" 套在邓玉亭的脖子上,张礼和赵春泉则把 木枷拴上铁丝也挂在邓玉亭的脖子上。然后尹志奎喝令邓玉亭趴在地上爬行,崇 绶益、齐国疆抄起赶车的鞭子轮番抽打邓玉亭。嘴里还吆喝着:" 嘚儿!驾!" 批判会上,邓玉亭一再喊冤。但是从指导员的态度上,他看出诬陷自己的人一定 是所谓的革命派。于是他连喊着:" 请老钟来给我作证明!" 丁义趁别人不注意, 偷偷儿告诉他:" 别提老钟了,他就是检举你的人!" 这一下他脑袋就像被重锤 击中了," 嗡" 地一下顿时一片空白,仿佛脑浆被吸空了一样。他心里叫唤一声 :" 天哪!我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情,老天爷怎么这样待我?" 想来想去他有点 儿明白了:" 一定是老钟听信了传言嫉恨我,才造成的误会。我得想办法跟他见 一面谈谈,消除这个误会。免得人家好端端的女人跟着背黑锅!" 可是事态的发 展,不容他实现这个计划。他被鞭子打得在地上乱爬,面对尹志奎的喝骂,他只 是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一眼让尹志奎几十年后一想起来心就哆嗦,让童玛丽、刘 君英哭着回了地窝子。抡鞭子的人轮流着休息,邓玉亭此时身上的衣服被鞭梢儿 割成一条一条的、背上血痕交错地淌着血。邓玉亭一连昏过去几次,最后几个班 长一商议,决定把邓玉亭先抬回帐篷里再说。 邓玉亭醒过来,发现身边有人给倒了一杯水,一个细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 忍着点儿吧,我们相信你不会干这种事儿的!" 但是邓玉亭此时精神已经完全 崩溃,他觉得自己的人格被彻底践踏了。这样的冤屈没有地方申诉。如果就这样 委曲求全地活下去,这个耻辱会一辈子背在身上永远洗不清。他脑子里只有一个 念头——死,找一个壮烈的办法去死。以这种方式来表述自己的清白,向那些愚 昧的、失去理智的人们表达自己的抗议和蔑视。 第二天尹志奎继续主持批斗会,又是一番戴枷、鞭打……。他去心已定,所 以他脸上很平静,只是目光中射出一股凛冽的寒光,刺得尹志奎扭过脸去不敢正 视他。童玛丽看到这种情况,她百分之百不相信邓玉亭会干出那种事儿来。她去 找齐桂英讲情,齐桂英一脸的无奈,说:" 没办法!这是老钟告的状!水管所的 革命派逼着老戎批斗邓玉亭,不然他们要动手。那样的话,邓玉亭的小命恐怕早 就没了。你想办法转告邓玉亭,让他千万别反抗,顶上两三天,老戎说来了车就 调他上前边去。" 可是童玛丽根本近不了邓玉亭的身,没办法,她只好写了张纸 条,趁看守人不注意丢给邓玉亭。小邓看了吞进肚儿里,只是冲小童惨淡地一笑。 刘君英是又急又恨,急的是邓玉亭时时刻刻在受罪,而且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恨的是尹志奎没人性,为了泄私愤把人往死里整。她心里没主意,只好去找李 连锁,又和小李一块儿去找童玛丽。三个女人实在想不出好主意来,除了写张纸 条劝慰一下邓玉亭,别的办法一点儿也没有。刘君英提出:" 咱们想办法引开看 守他的人,让他跑出去。不论在什么地方躲些日子,等这件事情凉下来自然就没 事儿了。" 但是究竟怎样才能帮邓玉亭跑出去,她们又一筹莫展了。最后定下来 由刘君英、李连锁打着尹志奎的旗号骗开看守人,放邓玉亭逃跑。以后怎么办另 想办法,她们甚至想出让邓玉亭藏在童玛丽或是李连锁的地窝子里避难的办法。 但是当刘君英、李连锁真的把看守人骗开之后,邓玉亭一句话不说,就是不走。 最后小刘跪下来求他,他扶起小刘说了一句:" 要是跑了,我这一辈子清白就再 也找不回来了!你愿意跟一个不清不白的人过一辈子吗?" 。 在邓玉亭被批斗、当毛驴儿抽打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关心他——那就是老钟 的小媳妇儿。她听说老钟检举了常来家里的那个北京人之后,立刻意识到老钟又 犯了猜忌病。她心里明白邓玉亭是清白的,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老钟的。但她说 不出口,只是每天站在批斗邓玉亭的人群外边看着。尤其当赶车人鞭子在空中挥 动,虽然抽在邓玉亭身上,却好像打在她的身上一样。她站在场外看着戴在邓玉 亭脖子上的木枷,心里体味着戴木枷的滋味。默默地在心里和邓玉亭共同承受着 心灵和肉体的折磨。她觉得自己是给这个北京人带来痛苦的惟一罪人。她恨自己 没有办法帮助这个北京人解脱痛苦;但她也来现场用心来体验这痛苦,以减轻内 心的自责,也是替她那老掉了牙的丈夫减轻一点儿罪责。 第三天,大家对现场抽打邓玉亭有一些非议。尹志奎也怕惹了众怒,于是暂 时停止" 革命行动" ,命令邓玉亭在帐篷里写检查。还派了几个人日夜看守。 头一天,邓玉亭只写了三个大字:" 我无罪!" 又经过了一天一夜的" 帮助 " 之后,邓玉亭又写了一份关于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经过的" 交代材料" 。从到 了水管所给所长扎针开始,直到被诬陷为止,都写得清清楚楚。对这份检查尹志 奎拍了板:" 你态度极不老实!纯粹是狡辩!你是个一贯勾引良家妇女的老手, 这一次你不老实交代,从我这儿你就过不了关!" 同时命令看守人:" 今天晚上 不许他睡觉!写一宿。明天早上人家水管所的革命派要看材料,不行就交给人家 去批斗。人家那个套包子比咱们的重,是铁打的。" 当天晚上帐篷里的人都睡了, 两个看守人也睡眼惺忪地左右眼轮流闭着。邓玉亭连晚饭都没吃,只是专心地伏 在床边的小木箱上写着" 检查" 。两个看守人见他这样老实写材料,也就放心地 打起呼噜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看守人被尿憋醒了睁眼一看,邓玉亭不见了。 这一下把看守人吓得不轻,明天水管所来要人他们两个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他 们一声喊:" 邓玉亭跑了!"把全帐篷的人都喊醒了。班里人立刻分头去找尹志奎、 戎昊臣……。等一干人都到齐了,老戎发话让大家到水管所四周去找,主要方向 在公路上。戎昊臣认为邓玉亭只是跑出去躲一躲,过几天会回来的。所以他话里 有话地叮嘱四路人马:" 别着急!找不到就快回来!" 八、正义男女舍肉身可是一连五天过去了,几路人马都没找见邓玉亭的影子。 而且在昨天,也就是邓玉亭失踪的第四天,老钟发现他那怀了孩子的小媳妇儿和 一瓶敌敌畏农药都不见了。他发了疯似的到处喊叫着小媳妇儿的名字,在公路上 走着、叫着。第五天中午,尹志奎也发现刘君英和孩子都不见了。他心里这份儿 气啊!他认定邓玉亭一定藏在附近,很可能就在小童、小李的地窝子里,等过几 天觉得没事儿了,这才出来把刘君英一块儿带跑了。他气急败坏地擅自下令全班 出动,沿公路两侧去追邓玉亭。 正在这时候,老钟口吐白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找他,说:" 尹班长,你 老婆在沙丘那边儿呢。你快去看看吧!" 原来老钟疯了一样在驻地周围转悠。今 天中午他又转到苇地看了看,周围死寂一般安静。他刚要转身往回走,只听一声 孩子哭的声音从苇地靠沙丘一边儿传过来。老钟心里奇怪:" 苇地那里全是一望 无边的沙丘,怎么会有小孩儿哭声?" 他循声走去。一走出苇地,眼前的情景吓 得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只见沙丘边儿上那一株半枯的胡杨树杈上吊着一个人, 这个人脚下又躺着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女人吊在和先前那个人同一支树杈上,但 是因为树杈太矮,这女人似乎在翻来复去地折腾。她脚下有一个夹被包着的小孩 子在啼哭,可能是哭的时间长了,嗓子已经嘶哑,所以老钟只听见几声孩子的啼 哭。他提着胆子从地上爬起来往前挪着脚步,直到挪近那株半枯的胡杨树边,站 定身子定神细看:那头一个吊着的人是用一条皮带勒着脖子,看来他不是吊死的。 因为他如果站直了身子,脑袋会比树杈高十厘米还多。但是眼前这人的确是吊在 树杈上,他双腿微曲着,双手自然下垂,头吊在皮带扣内。但是这人的身子、脸 全都肿了,一大群苍蝇落在他身上,把这里当作它们的安身之地。这人脚下一大 摊干了的血迹,看来这血是从下垂的手臂流出来的。因为这个人的手上插着一枚 大号的注射器针头,针头里的血已经干了。而挂在这人旁边的女人因为树杈太矮, 没法子吊死,正在翻腾着发泄自己的愤怒。老钟上前去小心地把头挂在树杈上、 脚还站在地上的女人扶下来。他认识这个女人,她是尹班长的老婆。这个女人被 扶下来,一头扑到地上的孩子身边抱起哑嗓儿的孩子痛哭。老钟再往前看,躺倒 在地上的女人,原来是自己丢了几天的小媳妇儿。她脸上挂着凄惨的笑容,手里 还攥着那个" 敌敌畏" 农药瓶子,身子已经僵硬了。 老钟已经哭不出来了。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花了一辈子攒的钱" 娶" 来的媳 妇,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抹了把眼泪把她背回家去,然後才去找尹志奎。 听到这个信儿,老戎、李之强和几乎所有的北京人全部赶到沙丘处。大家认 出那个吊在树杈上的人是邓玉亭,刘君英正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尹志奎上前拉她, 她双眼发直根本不理他。大家经过分析,得出一个结论:邓玉亭是先用皮带套上 自己的脖子,因为树杈太矮,皮带勒不着脖子。他就用一枚头号大注射针头(他 找这种针头并不难,因为他跟卫生员来往密切)准确地刺入手腕动脉血管中,听 任动脉的血一滴一滴流出体外。血滴在沙子上立刻被干燥的沙丘无声地吮吸了, 直到他全身血液全部流光,直到他的腿无力支撑身体而弯曲下来。身体矮下来, 脖子就被皮带勒住了。他的死不是勒死窒息,而是他冷酷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血一 滴一滴流出体外,看着死神一步步向他走近而死的。因为天热,尸首被苍蝇叮得 满身全是蛆虫在滚动,两只眼珠子腐烂了,成了两个重重的惊叹号,面对着曾经 迫害过他的人和爱过他的人们,面对着无情的蓝天……老钟回到家里,来不及料 理小媳妇儿的后事,就大病了一场。他躺在床上,看着人们把因为天热不能再停 在家里的小媳妇儿放到木板上,又装入团部拉来的棺材里,抬到沙丘边等待第二 天挖坑下葬。而邓玉亭因为所有木工都在修桥工地,没办法弄到一口棺材,经支 队部政法股赵德仁同意,也准备第二天就地挖坑掩埋。但不知什么人胆子那么大, 当天晚上邓玉亭的腐烂尸首被装进老钟媳妇儿的棺材中,竟和那小媳妇儿合葬了。 事后没人追究,老钟也不敢理论。 九、书生遗笔抒情怀邓玉亭的后事料理完之后,童玛丽要求连里清理邓玉亭 的遗物。戎昊臣留了一个心眼儿,因为他从看守人嘴里得知邓玉亭逃跑之前几乎 写了半夜的材料,这里边一定写了不少违禁的言论。他知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 善" ,所以下令李之强到马号邓玉亭的住处搜查,只要是带字的纸,全部封好交 到他这里来。至于邓玉亭的东西,则由童玛丽去指认和收藏、备查。 邓玉亭逃跑前给童玛丽写了一封信,老戎看过认为没什么问题,就转给了童 玛丽。童玛丽把刘君英叫上(此时刘君英已经搬到童玛丽的地窝子里,她声明坚 决和尹志奎离婚,戎昊臣也口头同意了),一起看这封她们爱过和爱着的人留给 她们最后的遗言(实录如下): 玛丽、君英吾爱:在我将要离开你们归入天国之际,我对你们说一句——我 爱你们!对于整我的人包括钟兽医和尹志奎,我在这里以主的名义说一声:我宽 恕他们!万事皆有因果,这就是我的果,但我深信我是以仁爱之心对人的。虽然 播下的是爱收获的是荆棘,但我却无悔。小童,我不恨你。而且祝愿你们幸福、 白头偕老。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望你能信守对我的诺言: 小军要姓邓。 这一点小王也答应了。他是我们邓家惟一的继承人。但他还是你们的孩子,这一 点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现在我将要升入天国,冥冥中天父告诉我将来有一 天小军的爷爷会从那边回来的。我的一切请你全部告诉他。 君英,我爱你!今生不能聚首,来世我们一定能够成为一对美满的夫妻。女 儿是咱们两人的骨血,她也是我邓家的后代。我相信你能带好她。等她长大告诉 她,她的父亲是一个清白的人!你们劝我跑我没听,因为我的清白不是一跑就能 找回来的。我现在不需要任何东西,只要我的清白。让我的死能够唤醒那些愚昧 的人们,愿大家从我的死能认识到友爱的重要。去爱人们吧!愿主祝福你们快乐! 爱你们的玉亭。 我个人的一切遗物全部归小军和女儿所有。致嘱!!! 邓玉亭临别遗言 童玛丽眼里含满着泪水,而刘君英已经痛哭失声。就在她们伤心欲绝的时候, 戎昊臣却是心惊胆战地在办公室里翻看着邓玉亭遗物中的日记本。 邓玉亭的日记中除了记录着" 二月运动" 后期,王依殿、丁义揭发出他在农 场右派队被批判过的一些观点、言论之外。还有不少他对时局、对中央领导人、 对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一些看法。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中国共产党的一些 领导人对待错误的态度,不如苏联共产党。斯大林错了,人家就承认了。可是中 国的一些领导人明知道错了,还要千方百计推客观、找借口,虚妄地跨大自己的 成绩,来掩饰存在的错误。他们怕承认错误就抹杀了成绩,就动摇了他的统治— —也就是共产党的执政地位。其实他们错了,老百姓是很讲实际的。不论是共产 党还是其他什么党,只要能带着大家走向幸福,国家强盛了,老百姓自然会拥护 这个党。这个拥护不是靠吹捧、靠一些虚假的报道能得到的。我真希望共产党的 领导人能明白这个道理……。 ……毛泽东也是人,也是肉体凡胎的人。自从他掌握了共产党的大权,共产 党内外就再也没有清静的日子了。斗!斗!斗!是他一生的惟一乐趣。什么叫阶 级斗争?谁是阶级敌人?这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谁听他的话,谁就是人民。延安 整风不说,解放后立刻打倒了直逼他龙位的高岗。出尔反尔、蛮不讲理地打倒了 开国元勋彭德怀,听说朱老总、陈老总、贺老总全倒了。连他的接班人刘少奇也 成了叛徒、工贼、内奸。中国人让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全都糊涂了。中国几年的 解放战争中,如果他身边真有几个甚至一个叛徒,蒋介石能被打败吗?他这就是 封建帝王"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的专横统治。老百姓就更不用说了,今天你是 人民、明天就会因为一句话变为敌人。他宣传的为人民服务,实际上是人民为他 服务。他所宣传的阶级斗争理论,实际上是对付他心目中的敌人的万金油。他这 样毫无顾忌地横行,早晚有一天中国的老百姓会发现大家在实际上全成了敌人。 那么他就成了大家的敌人了…… ……中国现在比美国落后那么多,比同时起步的日本也落后那么多,这是什 么原因?中国人为什么不想想嘛?中国的领导人为什么不能少一点儿勾心斗角, 多拿出一点儿精力把经济建设搞上去?靠空洞的宣传、自欺欺人的宣传是没用的。 要真干!中国领导人里有愿意真干的,但让那个最爱斗争的人给整趴下了。我真 奇怪,像他这样斗来斗去,斗得中国人互相之间个个像仇人一样,能达到他幻想 的那个共产主义吗? ……什么叫最高?那就是没有比他更高的了。可是这个最高的人要是死了, 后边的人还有没有更高?如果中国几百年后还用这个人的所谓最高指示,中国社 会还能进步么?他自己写了一大堆的《矛盾论》、《实践论》,可是这是写给下 边人执行的,用到他身上就不灵了。这就是典型的封建帝王的统治手段…… ……如果真有来世,我要请求主让我一百年后再出生在中国。估计那时候中 国的领导人会变得聪明一些,会给老百姓更多一些民主和自由,会有各种完整的 法律约束大家,包括领导人自己的言行。当一个那时候的老百姓,真是太美了… …。 老戎不敢再往下看,他额头上已经是一层密密的汗珠。这一段触目惊心的日 记,拿出哪一段来也够枪毙的罪过。如果邓玉亭没死,而他把这本日记揭发出来, 他一定可以立一大功。但是现在写日记的人已经死了,再揭发出来,弄不好他会 成为替罪羊,会打他一个" 放纵反革命" 的罪名。他拿着日记本的手有些发抖, 手心儿里全是汗。他无意中又翻了一页,只见上边写着:……金运生冤!他本人 开始也喊冤。但是每喊一次就要挨一次毒打、加刑具、免饭,他后来不喊冤啦。 我去看他,他反而劝我不要为他申冤了。他认为即使现在放他回施工连也活得没 意思。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死牢里他想通了一个道理:" 既然有一位维族少 女被杀害,就应该找出一个凶手被正法,以平息受害人心灵上的创伤和自古以来 维汉两民族之间的仇恨。能达到这个目的,我被当作凶手去正法,也算没白来世 上一遭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含满了泪水。没想到他今天真的被当作凶手 枪杀了。我替他写的申诉一点儿用也没有。今天一共枪毙了四十多个犯人,只有 金运生被按着低了头,腰弯成九十度直角。子弹从屁股打进去,从头顶出来。给 金运生收尸的时候,我看到他僵硬的眼珠望着晴朗的蓝天,含着疑惑和对生的渴 求,嘴张得大大的成一个圆形。从口型来看,他临死的时候一定在心里喊了一个 " 冤" 字……。 老戎把手上这本日记合上,不想再看下去。他心里不明白,邓玉亭可以说是 在共产党的教育下长大的孩子。在毛泽东思想深入人心,连不懂汉语的维族老大 娘都知道伸着大拇指喊着:"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亚克西!万岁!" 可是这个 年纪并不太大的邓玉亭,怎么会有这么根深蒂固的反动思想? 他那封遗书,老戎看过了。上边是些什么主哇、天国呀、仁爱呀!他认为这 都是资产阶级反动派的宣传名词,和现在中国共产党宣传的阶级斗争是背道而驰 的。" 他死了也好!活着不定哪天被搜出这些日记来也得死!" 戎昊臣给邓玉亭 下了结论。他甚至后悔在十七点儿整邓玉亭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到他家搜查一 下。如果当时发现这本日记,自己可以算是立了一大功。就是升为支队副政委也 不为过。他不敢再看这些日记,因为这不单让他心惊。而且是怕自己看多了这些 极端反动的东西,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万一哪一天从自己嘴里吐出这样的话来, 那就全完了。 他丢下这本日记,顺手拿起一个精美的塑料封皮儿的小本子。小本子一翻开, 一股香喷喷的脂粉味儿扑鼻而来。他翻开封皮儿,第一页纸的正中,画着一个像 桃子一样的东西。老戎看不懂这是什么符号,心却" 砰、砰" 跳得快了:" 这是 不是邓玉亭参加反动组织的暗号?" 但是符号下边的一行小字" 君英赠给亲爱的 邓哥" 否定了他的猜想。" 他妈了个屄的!纯粹是小资产阶级那一套花花肠子! 倒吓了我一跳!" 老戎心里想着,顺手又翻下去。下边的文字渐渐吸引了他,看 着看着他目光中露出猥亵的得意神色:" 好哇!我说呢,像邓玉亭这种充满资产 阶级反动思想的人,生活上一定不会干净的。原来他和刘君英这个小娘们儿' 有 一腿儿' !怪不得这个小娘们儿要死要活地要跟尹志奎离婚……" 这时候他脑子 里浮现出一个圆圆、甜甜的脸蛋儿,虽说没有童玛丽那股成熟女人勾人的味道, 却也令人看了动心。" 好!" 老戎心里对自己说:" 这个本子就是证据!凭它, 那个小娘们儿就得乖乖地让我玩玩儿!" 他无心再看别的本子,也不想看了。他 心里算计好:" 让童玛丽把这堆定时炸弹拿走,当然决不能说我看过,免得招惹 是非。" 他原想把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可是前些日子工程队一位" 九·二五" 起义的副连长,因为在家里烧了一些纸,造反派硬说他把暗藏的国民党委任状烧 了灭迹。结果人拉到办公室打个半死,终了还是承认烧了" 委任状" 才算捡了条 命。 戎昊臣让李之强把童玛丽叫来,指着地上一个人造革提箱和一个绿色的纸制 提箱说:" 这些都是班里交上来的邓玉亭遗物,我也没看过。你看看东西对不对? 就拿回去吧。" 小童提着箱子刚要走,李之强拦住了她:"对了!刘君英在你家里 住,你就顺便告诉她。我跟尹志奎谈过了。尹志奎说,要离婚也可以,但是要把 她爸爸欠的五百块钱、还有家里那些家具折一百块钱还给他。孩子归她养活,从 此和尹志奎没有任何关系。六百块钱一手交钱、一手签字。地窝子他不住了,让 刘君英住!她对尹志奎的话有什么意见可以来找我。" 童玛丽听了气不忿儿,她 把手里的提箱放下,瞪着大眼,脸上挂着令人胆寒的凶气说:" 这个姓尹的太不 要脸!当初引诱小刘父亲赌博,把一个黄花大闺女骗到手。人家跟他一块儿过了 小三年了,逛窑子也不止几百块钱吧?现在一瞪眼要让人家还账!您不用问小刘, 我就可以作她的主。六百块钱一分不少姑奶奶我掏了!可是得跟他算一算睡人家 大姑娘的花儿账,一天按两块钱算,三年了,不得千把块钱?让他倒找四百块钱 来!真是的,这还算是人说的话吗?" 童玛丽就像一个泼妇,敞着嘴往外喷着脏 话。吓得老戎和李之强脸色都变了。老戎赶紧向李之强使眼色,李之强拦住小童 的话:" 我们也没说尹志奎的话就对,你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话你还是带给刘 君英,有什么意见让她来找我。你别管那么多闲事儿!" 童玛丽回到家把李之强 的话告诉了刘君英,小刘听了没吭声。这两天她眼睛哭肿了,两眼发呆,一点儿 神儿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她咬着下嘴唇发狠地说:" 六百块钱我给他!只要能离 开这个畜生就行。不过童姐您得帮我,我的工资全在那个畜生手里,身上一分钱 也没有。" 童玛丽看着小刘那可怜的样子心里发酸,她点着头心犹不甘地说:" 我真气不过,依着我一分钱也不给他!唉!看着你怪可怜的,钱我来出!也不用 你还我。只当是邓玉亭给女儿的生活费吧!" " 那就谢谢大姐了!您算救了我们 母女两条命。不离婚,我也不想活了。" 刘君英脸上凄惨地挤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来:" 大姐,我还是搬回去住,换把门锁就行了。省得两个小东西轮着班儿比赛 似地哭闹,炒得您也休息不好。" 老戎从办公室回到家里,那散发着香气的小本 子就揣在怀里。一进屋,齐桂英正怒容满面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老戎从她跟前 走过去,她心里不由得一愣。鼻子耸动了几下,吸着气自言自语:" 这是什么味 儿?你他娘的正事儿不干,上哪儿沾了一身娘们儿的臊味儿?" 老戎赶忙打着圆 场应付:" 我刚从办公室回来,处理完邓玉亭的遗物。上哪儿沾娘们儿去?沾他 娘的一身丧气吧!" 齐桂英心里有事儿,不再追问他,只顾发泄着心头的火气: " 你好歹是施工连的一把手,现在人家欺负到老娘头上,你连大气儿都不吭一声。 你算什么男人?缩头的王八!" 说完她也觉得后一句话把自己都骂进去了,所以 噗哧一声又笑了。自己解嘲:" 真他娘的气糊涂了!你是王八我不成了养汉的了? " 戎昊臣知道自己这个娘们儿就是这样一个" 二百五" 的性情,着三不着两,疯 疯颠颠的。他习惯了,并不计较老婆的" 过失" 。只是关心地问:" 出什么事儿 了,惹你生那么大的气儿?在施工连天是老大,你就是老二!谁敢惹你?!" " 怎么不敢惹?马上应该上前边发饭菜票了,可是从上个月起管理员就不让我管这 个事儿了。今天倒好,干脆通知我到菜地去干活儿!我堂堂正正一个干部,跟那 些北京人老婆一块儿去出臭汗。这不是欺负人么!" 齐桂英说的事儿老戎知道, 前几天管理员来找过他。因为水管所和施工连关系不错,所以特意给连里划了三 十亩的菜地。连里派邱班长带着几个职工家属管理这个菜地。管理员认为让一个 北京人在菜地卖菜收现钱他不放心,而且有人反映邱班长收现钱全不记账。所以 管理员的意见,让齐桂英来管理这些娘们儿外带着卖菜收现钱。老戎当时立刻同 意了。这不但是为了工作,更主要的是老戎的担心。因为自己这个壮如牛的老婆 经常没事就往光棍儿帐篷钻,而且那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也都把带勾的眼光盯在 齐桂英身上。这让戎昊臣太担心了,为了不让自己头上的帽子变绿,他更同意管 理员的意见了。但是不让齐桂英卖饭票这可让老戎心里起了疑。因为他和管理员 原来在一个单位工作。六五年搞四清运动,查出过管理员的经济问题,因此他心 里有一丝儿怀疑:" 是不是这小子老毛病又犯了?" 于是他安慰齐桂英说:" 这 事儿你别声张,过几天支队工作组要下来,听说是王守仁的组长。我们两人的关 系不错,到时候我和工作组指定几个人查他的账。要是查出问题来,他这跟头就 算栽到底了。我到干部股说说,让你来当管理员。" 刘君英搬回家住了几天,就 来找小童,她眼圈儿发红、眼睛好像还肿着。坐在小童旁边幽幽地啜泣。小童以 为她还在为邓玉亭的死悲伤,所以劝她说:" 妹妹,人死不能复活。活着的人总 还得活着,你别哭坏了身子。别忘了你们还有个女儿要养活。" 这话一说小刘君 英哭得更伤心了。她双手捂着脸,两肩一耸一耸的,让辛酸的泪水尽情淌下来。 好像这簌簌的泪水,能冲刷掉她内心深处的悲哀。她呜咽着对小童说:" 大姐, 我命真苦啊!刚刚离开了尹志奎那个畜生,又来了一个更可怕的人!" 她把老戎 如何到她家里,用她送给邓玉亭的小本子威胁她然后强奸了她。而且不止一次: " 他说,如果我不干,首先要公开我和邓玉亭' 通奸' 的事儿,也不批我和那畜 生离婚,还要把我送支队政法股处理。大姐,我没办法呀!我不能让邓大哥死后 背个' 通奸' 、' 破坏别人家庭' 的罪名。反正我这身子也是脏的,您讲话,除 了撒尿也是闲着。干就干吧!可是我有点儿后怕,万一让他那个母老虎的老婆知 道了,我还活得了吗?所以我来求大姐还让我搬过来住吧。我不信有你在,他还 敢来欺负人!" 童玛丽听了,真有点儿心惊胆战。她早就觉得这个老家伙对几个 北京娘们儿不怀好意。听说赵淑珍早就跟他有事儿,前些日子他可能跟赵淑珍玩 儿腻了,打发她坐汽车上民兵连严管队,去找她丈夫董连生去了。这些日子自己 防范得严一些,又和齐桂英打得火热,可能吓得他不敢下手;现在刘君英被他干 了,自己也得小心点儿。她说:" 妹子,别想那么多了。女人嘛,生来就是让男 人玩儿的命。想开一点儿,反正不缺胳膊不短腿儿的,干了也少不了一块肉!今 天就搬过来吧,孩子吵点儿,总比让这帮畜生糟蹋强得多!" 【阿印简评】以流氓以主角的小说,许多人写过,应该说不少了。但是有几 篇掰开了揉碎了仔细分析、分解这些流氓的内心世界?有的流氓,像尹志奎,从 小家里就培养他当流氓,以看见别人痛苦为乐事。这样的人,可以说是" 流氓成 性" ,不可救药的了。可有人知道?在流氓世界,有许多流氓,并不是他或她主 观上愿意当流氓的。王振春现在是一个标准的流氓了。可他学生出身,也有过理 想。但是在劳改农场那个" 弱肉强食" 的特殊社会,他不变为流氓,就要被别人 当肉吃掉。等到他也" 流氓成性" ,可就积重难返了。童玛丽,也不是一开始就 愿意当" 洋妓" 。她是被那些有钱的" 国际友人" 被骗失身又遭到遗弃之后才破 罐子破摔的。她虽然是流氓,但她有流氓义气,为了救一个纯洁的女学生,她敢 于挺身而出,甘愿自己去遭受野兽的蹂躏。刘君英不是流氓,但是她被父亲卖给 了流氓,每天和流氓为伍,看不惯流氓行为,内心极为痛苦。最终她迈出了勇敢 的一步,爱上了不是自己丈夫但不是流氓的男人…… 可以说这是一部第一次拿流氓分子当作有血有肉的人来描写的小说!它让我 们了解流氓,痛恨流氓甚至同情流氓。 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以看见别人痛苦为乐事。尹志奎是这样,白忠也是这 样,从四川来到新疆兵团严管队的复员军人也是这样。这种人,有的是" 流氓本 质" ,有的是" 得之家传" ,有的则是对自己的职业安置不满,于是就拿别人" 杀气" 。——描写监狱、看守所、拘留所的小说已经很多了,什么叫" 严管队" , 这里也让读者" 管中窥豹" ,了解一下。 看了施工连样板戏演出之后的" 揭发批判斗争会" ,简直令人啼笑皆非,哭 笑不得。在那个年月,什么问题都往政治上扯,都往" 阶级斗争" 上揞。文学艺 术成了阶级斗争的工具,已经够" 左" 的了;管枪声效果的多打响一枪,也是" 现行反革命" !谁规定枪毙人只许打一枪啊? 在各种这样犯罪行为中,我认为" 诬告" 是最最恶劣的罪行。犯任何罪,都 是自己的行为,可以说是" 自作自受" 。独有这诬告,却是自己犯罪让别人去受 罪。刘长江和钟兽医犯的,就都是" 诬告" 罪。 要诬陷人,最厉害的莫过于政治诬陷;而政治诬陷中最厉害的,又莫过于" 恶攻" 。所谓" 恶攻" ,是" 恶毒攻击" 的简称,而且是" 文革" 中专为攻击毛 泽东、江青、林彪而设的罪名。在那个领袖被" 神化" 的年代,凡是" 恶攻" 罪, 没什么好商量的,一律枪毙。不然,审判人员就有" 立场" 问题。" 恶攻" 罪范 围广阔,无所不包,不但包括真正的" 呼喊反动口号" 、" 书写反动标语" 、" 散布反动言论" ,就是闲聊中说到毛泽东曾经娶过四个老婆、江青当年和谁谁谁 同居过,也因为是" 大不敬" 而被列为" 恶攻" 范畴;此外如无意中撕毁毛泽东 画像、砸坏毛泽东塑像、用印有毛泽东像的报纸擦屁股等等,都算" 恶攻" 。清 河农场当年有一件典型的案子:一个老人晚上睡觉之前脱袜子,顺手一丢,正好 丢在一本《红旗》杂志上,而当时的《红旗》杂志,几乎期期都用毛泽东像作封 面。这事儿被积极分子看见,于是" 无意" 变成了" 有意" ," 恶攻" 罪立刻成 立,当夜就扭送严管队。此人后来虽然没有被枪毙,但是在严管队住了很长时间, 非刑吊打的折磨,也经受了不少。幸亏他咬得住牙,要是受不了刑罚,承认自己 是" 有意" ,小命儿肯定没有了。 王明亮的冤案,后来得到平反。奇怪的是:这种" 恶攻" 罪行,都是诬陷者 刘长江做下的。怎么没把他抓起来枪毙? 钟兽医的诬陷邓玉亭,完全是恩将仇报。他不但害死了邓玉亭,也害死了自 己的老婆孩子。这一诬告,居然是三条人命!他倒是没死,那就让他自己去后悔、 去忏悔吧! 戎昊臣拿着刘君英送给邓玉亭的笔记本为要挟,奸污了刘君英。这是戎昊臣 丑恶面目的第一次暴露。下文还有他更加丑恶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