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反反复复小人心 一、施工连干部内讧一进入七月份,整个新疆南部地区就像是老天爷放在那 里烧烤的一只" 火炉"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就是那熊熊燃烧的火炉中的" 炭" , 而沿沙漠四周边缘地带就像是火炉的" 炉壁" 。只要太阳从东方一升起,沙漠里 就会形成一股股炙热的风,向炉壁内的" 居民" ——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物扑过 来。那带着" 火气" 的热风抚摸着地面的一切物体,大地被" 烫" 得一个劲儿向 空中" 嘘气" ;荒野上的野兔赶忙把它的洞穴向深里挖,借以伏在地下躲避那能 烤焦皮毛的阳光和烫熟内脏的热气。鱼儿也凭借它那优越的生存环境潜入深水中, 静静地享受深水的低温赐给它们的凉气。可是生长在地面上的植物,却没有这些 优越的" 避暑" 条件。连河边的野草,也被火辣辣的阳光和滚烫滚烫的热风连晒 带熏,全都低垂着枝头、叶子打着卷儿, 一动不动地忍受着难耐的煎熬。 施工连后勤基地——卡拉,独留着两顶帐篷。被天上直射的火炎炎的太阳晒 得表面帆布发烫,手摸上去像挨上冬天的火炉壁一样。人们为了抵御骄横阳光的 折磨,从地里割来大捆的野草,甩在帐篷顶上,以牺牲这些植物的生命为代价, 推却阳光对帐篷顶的抚摸。人们发现这时候的帐篷好似一只" 蒸笼" ,四面压头 盖顶扑来的热风一个劲儿向这四方的蒸笼挤压,使这个" 四方小匣子" 里的人们, 热得喘不过气儿来。于是人们又纷纷把四边的帐篷片一起向外支起来,使帐篷成 了一把大伞一样的顶棚。但这并没有改变多少人们住在下边受热风摧残的程度, 因为四边刮过来的全是吹得人们眼发红、身上挂满盐霜的热风。可是凶狠的太阳 一休息,住在" 大伞" 下边的人们还得盖上棉被睡觉,不然会冻醒的。这就是暴 虐的" 沙漠气候" 给这些修路工人带来的苦难。后来有人从地窝子的凉爽现象受 到启发,在自己床板下挖一个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坑。人们纷纷和暴虐的太阳打起 地道战来…… 这天正午,天还在下着" 火" ,一辆汽车卷着地上被烤干了的灰尘,拖着一 团呛人的白烟,从库尔勒方向来到水管所路边停下。胡言明从驾驶室里开车门跳 下来,回过头喊了声:" 谢谢师傅!" 然后立刻用手上的一张白纸挡在头上。因 为他一跳出来就好像头上落下一块火红的" 炭" 一样,晒得头皮生疼。他一手扶 着被热风吹动的报纸,快步向自己的家走去。 打开门锁,他先趴在水桶沿儿上喝了一气儿凉水,然后把自己" 扔" 在空荡 荡的床上,大喘着气儿闭着眼睛享受这" 地窝子" 给他带来的凉爽和舒适。他是 支队工作组进驻施工连以后,被连部点名从修桥工地调来后勤基地的,算来也有 二十多天了。他这次能从前边回来,完全是王守仁使的劲儿,也是为李连锁回北 京设计的一个方案。 李连锁自从搬家受伤流产以后,至今又怀过两次孕。但是每次怀孕后不久, 就都流产了。到后来她不用说上班,甚至连下床走路也会流产。胡言明带她到地 区所有的大小医院去看过,都说是习惯性流产。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发 现怀孕后立刻住进医院,像重症病人一样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直到孩 子生下来为止。论医院条件,这在新疆不是办不到,但是李连锁是北京牛鬼蛇神 的老婆,没有一家医院愿意收留她,也没有一个护士愿意服侍她。万般无奈,小 胡把李连锁的情况写信告诉北京的妹妹,妹妹正在一家大医院妇产科当护士。家 里来信让他们两口子一块儿回去,等李连锁怀了孕胡言明再回来。但是戎昊臣一 口拒绝了胡言明的请假报告,李之强还幸灾乐祸地说:" 生孩子干什么?一生下 来就是黑五类,有他的苦吃。不如不要孩子,大人也不受罪。" 胡言明真想骂他 一顿,但他还是忍住了。 春节前为王振春的事儿,胡言明去了一趟支队部。顺便把李连锁回北京的事 儿对王守仁说了。王守仁想了想对他说:" 现在一般是不批假,但你的情况特殊。 李连锁是因为工伤引起的流产后遗症,可以作为一条理由。但我只能保证她的假 可以批,你可不行!能让她回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 那怎么能保证她怀了孕准 能走?而且必须在怀孕后一个月内到北京才行!" 胡言明弄不明白这件事儿,王 守仁掐着指头算了算,说:" 这样吧,今年六月支队往各连派工作组,已经定了 我是到你们连去的。你先把弟妹当年受伤的情况,还有弟妹请事假回北京生孩子 的报告写好了。我一到施工连,你就赶紧把报告交给指导员。我和他关系不错, 他会收的。然后我让指导员把你从前面调回来,当你发现弟妹第一个月没来例假, 就赶紧去医院确诊。真是怀孕的话,我立刻带着请假报告和你们两个人去支队部 找军代表。弟妹的假是一年,你只能送她到大河沿火车站立刻返回连里。不然会 连累我的!" 就在这一切计划顺利进行的时候,连里突然发生一起逃跑的事件。 逃跑的人是余亮。他接到家里几次来信催他回北京结婚。王振春劝他逃跑, 他认为不行。因为回去是为了结婚,没有支队部开的证明办不了结婚手续。而且 跑回去让家人担惊受怕的,婚也结不踏实。可找了指导员好几次,全白费唾沫了。 李连锁准备请假回北京的事情让王振春告诉余亮了:" 听说小胡老婆能批事假了, 你还不赶紧去找领导!" 结果王守仁看到余亮的请假报告心里非常生气,他来到 小胡家里训斥了胡言明一顿:" 谁要你到处乱说的?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儿吗?" 胡言明把余亮回家结婚,而且女方是农场张场长的女儿都对王守仁讲了。王守仁 一听是张场长的女儿,就不再训斥小胡。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最后对小胡说: " 这事儿我的确没法儿办,能办的话,我早就先替你请了假了。但是我有一句话 只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如果把我的名字说出去,咱们就断绝关系。" 胡言明这是 第一次见王守仁这么严肃地对自己说这种话。他也神情庄重地说:" 我发誓决不 提您一个字,不然让我不得好死!" 王守仁这才点点头放下心来。他伸手指着房 门示意李连锁去守住,然后拉着小胡坐在床边低声说:" 你告诉他自己跑吧!我 可以做到连里不会派人追,三天之内也不会向上报告。他要是在外边让人抓住了, 算他命苦。" 结果余亮真的跑了,而王守仁硬是把这事儿压了三天。第四天带着 小胡夫妻,拿着连里批准的" 请假报告" 直奔支队部而去。 但是就在胡言明凭着支队部政法股开的" 通行证" ,在库尔勒汽车站买车票 的时候,看见小余被五花大绑着押了过来。这件事儿真算小余命苦,因为支队一 大队的北京人不断有人逃跑,所以民兵连派几个民兵,每天在库尔勒客运站、运 输公司停车场转悠。余亮在民兵连待过,民兵认识他。他一出现在停车场,就被 民兵认出并且捆了起来。胡言明走过去拦住那两个民兵:"两位队长!我能不能跟 他说两句话?" 并把自己的" 通行证" 递给民兵们看。余亮只说了句:" 胡兄, 算我命苦!一切都不说了。你告诉嫂子,回去以后想办法去我家一趟,转告我娘 和二妞。就说我回不去了,让她嫁人吧!我不会怪她。" 胡言明躺在床上,身上 凉快多了,李连锁再有两天就到北京了。他已经发了电报回去,这个心他不用操 了。但是还有一件事让他心烦:他是工作组指定的职工代表,调他回来是协助干 部查管理员的账。职工代表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一排的学习班长周铁龙。提起 周铁龙来,小胡并不陌生。当初和李连锁谈对象的时候,场部刘场长就曾出面找 李连锁爸爸给周铁龙求过婚。那时候周铁龙正是清河农场红得发紫的一位小队长。 他出身不错,只是因为到北京闲逛,被当作" 盲流" 给收容教养了。他这个人正 气十足,对工作极端认真负责。而且干起活儿来生龙活虎,人长得也比胡言明帅 气。胡言明相信不是自己先入为主的话,就凭周铁龙各方面条件和场长的大媒, 李连锁一定会成为周铁龙老婆的。正因为大家对周铁龙有一个众口一词的评价, 所以很受连长器重。因此他自然成了职工代表,也来参加连里的查账工作。 查账组里除了两位职工代表,还有外连借调来的会计和本连的会计、出纳、 统计等人。王守仁和支队部后勤处一位干事,以及老戎、老苟、赵副连长组成领 导小组。让胡言明心烦的是,这十来个人里按照每个人对查账的态度可以分为三 派:第一派是坚决要一查到底的——从六六年建连开始,每张票据都要核查清楚。 他们中的戎昊臣夫妇是冲着管理员来的,非要查出点儿毛病分出个子丑寅卯来! 周铁龙也是这一派的人,但他不是针对管理员来的。他主张" 既然要干就干到底! 不能半途而废,让我和小胡挨全连哥们儿的骂!" 第二派是外连借调来的那个会 计、本连的会计和后勤处那位干事。本连的会计不愿意得罪人,而另两位和管理 员都是河南老乡,而且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所以他们想敷衍了事,大面儿上查查 就行了。苟连长因为和老戎赌气、叫劲儿,也在里边" 和稀泥" 。 第三派是赵副连长、王守仁和胡言明。赵副连长不愿意多管闲事,对查不查? 怎么查?一点儿不表态。只是坐在那里抽莫合烟,不然就呼呼睡大觉。王守仁是 最高领导,他不向东、不向西,居中稳坐,具体事儿不管。胡言明更是听他姐夫 的话,来个" 徐庶进曹营——一语不发" 。开会时往会场上搁个耳朵,而且是这 耳朵进、那耳朵出。 查来查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本连统计身上。因为按会计制度规定,所 有的食堂出入账目在审结之后都由出纳保管着。施工连出纳原来是个上海伢子, 后来随丈夫调走了。走前奉连部指示把所有账本都交给了统计,因为现在出纳、 统计是一个人兼管的。这时候查账组内已经到了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时候,两 派的人都知道关键人物是统计。所以这一边老戎出面找他谈话,那一边由那位会 计老乡出面和他套近乎。统计居中有些作难:把账本全交出来吧,肯定得罪" 和 稀泥" 这边的人。如果再查不出问题来,又白白得罪了管理员。况且他对戎昊臣 平时的作风也不满意,用流行的话说是没有" 群众基础" 。戎昊臣平时对干部的 态度,比对那些北京人好不了多少。这就让这些身份不同的干部心里不平衡了, 只因为老戎是副指导员、支部书记,没人敢对他说个" 不" 字。如果不交吧,老 戎以党支部的名义来谈话,这其中的份量他有点经受不起。左右为难之际,他想 起了他的恩人——苟富贵。当初苟富贵当营长的时候,他在营部酒厂当工人。苟 营长爱喝两口,他常给苟营长送些" 静流" 之类的好酒。慢慢两人关系近了,他 由工人一步步升为干部。所以一遇到难事,他就会找苟富贵请教去。 老苟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花怒放。他高兴的是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使 老戎的话在干部中不太管用了。他笑呵呵地拍着统计的肩膀说:" 我算没看错你! 这事儿我不给你拿主意,我只告诉你一句话:'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树一个敌 人立一堵墙。' 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相信你会处理好这件事儿的!" 结果不论老 戎、周铁龙以查账组的身份,怎么找统计谈话、要账本,他都是咬住一句话:" 现有的我全拿出来了,过去的账本原来出纳走的时候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后来又 搬了几次家,更没有踪影了。你们别急,等我好好儿找找,找出来马上送给你们。 " 他这理由听起来挺充分,老戎也不好再说什么。可是等了快一个月,硬是不见 他交账。后来干脆连人影儿也见不到了。老戎一问,才知道苟连长派他上乌鲁木 齐了。后来支队下了通知,让各工作组尽快结束工作返回支队。所以在王守仁主 持下,对管理员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只是批评他对菜地现金收入管理不严,而菜 地班长被揪出来当了替罪羊。因为查出菜地收支有一百多元的差额对不上账,菜 地班长又说不清楚。最后的结论是" 贪污公款" 。给一个北京人定罪,干部们谁 也没意见,可是管理员坐不住了,因为他怕对这位班长处理重了,惹急了这位班 长对自己不利。所以他一方面稳住班长,让他沉住气儿,又提了几瓶" 汾酒" 上 老苟家去,把酒往桌上一搁,苟连长就全答应了。老苟去找王守仁说:" 这事儿 没有确实证据证明,不能定为贪污。这个菜地班长,用他们北京人的话说,他是 ' 大鸡巴喝面茶——糊里糊涂' ,整天跟没睡醒一样。依我看,干脆把他的菜地 班长撤了,回原来的班当副班长去。菜地班长让胡言明当,一来他可以照看一下 家里,二来我看这个人各方面表现不错,可以信任!" 不用说,这份建议,王守 仁自然会同意的。老戎见查账的事儿已经草率收兵,王守仁的面子总是要给。好 在自己也没损失什么,就劝着齐桂英:" 你就在家呆着吧,菜地那儿想去就去。 不想去也没人敢叫妳,多好!非上前边受那份晒烤蒸闷干什么?" 折腾了两个月, 惟一受损失的是周铁龙。他把管理员得罪苦了。后来他的一班人在外边单独工作, 再也没有见过连里给他们送肉送菜。每月的面粉、清油,还要班里派人用双轮车 走几十公里去领。而惟一得利最大的是胡言明。他不仅完成使老婆怀孕送上火车 的任务。还得以在家里坐着拿钱,把全年最热的两个月躲过去了。更想不到的是 他还得了份儿美差——菜地班长,再不用到前边推钻杆、挖土方地受那份儿洋罪 了。只是大伙儿戏称他为" 一个光屁眼儿带两个寡妇" 的班长…… 管理员心里不忿,他发誓要整倒戎昊臣。于是他联合卫生员李建义、姚排长, 一纸告状信递到军代表处。信中说这次工作组下连没起到整顿领导班子的作用, 要求再派工作组来进驻。同时列举了戎昊臣在施工连横行跋扈,用北京来的男人 演《红灯记》的李铁梅,公然对抗中央首长江青的指示……。 告状信最厉害的一招,是检举戎昊臣" 强奸" 北京人家属。这是姚排长提供 的材料。他原来在民兵连当过班长。赵淑珍从施工连到严管队去找她的丈夫董连 生,这时候严管队因为民兵们学习了支队的文件,又有一个赵德喜判了十年徒刑 的实例,对这些北京人管得松多了,星期日甚至可以准许他们上库尔勒和县城逛 逛。赵淑珍来了,严管队就收拾一间地窝子,让她和丈夫住进去。赵淑珍脸皮厚, 对丈夫诉苦的时候,不经意把戎昊臣" 强奸" 她的事儿说了出来。董连生知道自 己的娘们儿是个浪货,离开鸡巴一天都过不了。他也不拿这个当回事儿,反而没 心没肺地跟几个哥们儿聊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就由民兵连传到了姚排长耳 朵里。于是管理员如获至宝,他提着一条烟、两斤点心,把董连生两口子说服了。 一份检举戎昊臣" 强奸罪" 的材料随着告状信一起放在军代表桌上。 军代表把王守仁找来,让他看了告状信和检举材料。王守仁心中十分不悦: " 这小子,我放过他一码,他反倒咬我一口!" 他说:" 军代表,这个赵淑珍的 情况您不知道。她在北京农场就有一个外号叫' 赵破烂儿' 。她一晚上能卖淫十 多人次,是个道德极端败坏的女流氓。所以她检举的' 强奸' ,以我看要打个问 号。她这件事儿,我认为不妨暂时放一放,由我暗中调查一下真有实据再解决不 迟。这一阵施工连正忙,干部们也十分紧张。现在把干部集中起来开会,会影响 修桥的任务。干脆放到冬天再说吧。" 王守仁这是缓兵之计,他把事情揽下来放 凉了,自然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军代表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修桥工地他 亲自视察过两次。这个月份正是最紧张的时候,也就同意了。 二、山风欲来虫乱爬军代表想得对,这个月份施工连不单修桥工作紧张、政 治工作更紧张。老戎得知有人告他,憋着一肚子火气,来到修桥工地。下车伊始 就训斥了工地主持政治思想工作的李之强:" 怎么搞的?驻地营区语录牌那么少! 工地上一块也没有!连夜做!像过去一样,每个帐篷前面立一块!工地两侧不妨 碍干活的地方多立几块!" 训完李之强,又埋怨王排长:" 老王,你是咋搞的? 帐篷周围那么脏,苍蝇满天飞!今天中午不许午睡了,各班把自己帐篷周围打扫 干净。我要检查验收!" 进了连部帐篷,立刻把各班班长找来。当场让他们每人 必须背出五条毛主席语录,老三篇里选背一篇。结果十来个班长中只有五个人能 背完五条语录,只有张礼能背出一篇《为人民服务》。这一下老戎发怒了:" 我 要你们当这个毬班长干什么用的?毛主席语录连五条都背不全!给你们三天时间, 第四天主动上我这儿来背。二十条语录、两篇文章,少一条就别当这个班长。我 在全连里选!谁背的多谁来当这个班长!你们回去在班里展开背诵毛主席语录的 竞赛,每个班全要选拔出前三名在全连进行比赛。" 这一声令下,全工地除了睡 觉(个别人梦中都在背白求恩……同志……是加……),不论在帐篷里休息还是 在工地干活儿,只要有一点儿空闲时间,每个人就会拿出小红语录本儿来,嘴里 念念有词,呜噜呜噜地背着。有的人在干活儿的时候,两手、两脚不闲着,嘴里 还在背着语录。 各班开展的背主席语录、著作活动,结果还真出了几份惊人的成绩。全连背 的最多的人是张文景,他能背全本的《毛主席语录》。而且你可以随便点出一个 页数,他就背得出那一页所有的语录。老三篇不用说,连《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 部矛盾的问题》、《矛盾论》、《实践论》这些长篇著作他全能背。但是因为他 是右派,而且还没有摘帽子,所以戎昊臣根本不相信有这种能人,亲自率全工地 的干部到班里测试张文景的本事。通过测试,他们虽然都信服了,可是谁也不敢 说张文景是全连第一。李之强不无惋惜地说:" 要是干部里有这样的人,可以参 加全兵团的竞赛。保证能拿个第一名!" 但张文景连班里第一名都不算,只当没 他这个人,给省略了。这样第一名就落在一位副班长身上,张礼得了个第二名。 丁义本来应该是第三名,但他不单没得上第三名,反而因为背语录活动,被撤掉 了副班长的职务。 这事儿说来可笑。十五班的汪麻子,平时和人吵架,那两片嘴儿跟吃炒豆一 样," 邦邦" 的。可是一背起语录,他就傻了眼儿。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反正 发音器官就像打了" 摆子" 一样不正常。他背诵《纪念白求恩》,一张嘴舌头就 不利索。心里又紧张:" 白……白……求恩……恩大……大夫……是加……加人 ……" 全班人一听立刻哄堂大笑,尹志奎也笑得前俯后仰。这时丁义小声儿说了 一句:" 佳(加)人?还他妈美人呢!" 尹志奎看了一眼丁义,同时趴在身边的 刘玉宝、王吾耳边嘀咕了几句。这时候汪麻子接着往下背,他伸手抹了一把满是 麻坑的脸上流着的汗水:" ……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后来……" 他 闭住眼歪着脖子使劲儿去想下边的词儿,猛然地他想起来了:" 后来他上了五台 山……" 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丁义又甩出一句俏皮话:" 上五台山?还他妈少 林寺呢!" 这句话一出口,算他倒了邪楣。尹志奎立刻中止了汪麻子的背诵。汪 麻子大喘了一口气,真想给班长磕个头。 " 丁副班长,刚才我们注意你半天儿了。你在背诵主席著作的严肃会场上, 散布反动言论,是什么居心?" 尹志奎那本来就显长的驴形脸,一拉下来就显得 更长了。他脸色阴沉得像是大雨前天上的阴云。他之所以要整丁义,一来是见丁 义跟邓玉亭过去有来往,他把对邓玉亭的气往丁义身上撒。二来他发现丁义常有 小汇报的行为,这对他的班长地位是个潜在的威胁。三则丁义自恃是副班长,在 班里有点儿" 不顺把儿" 。有时候还敢在众人面前顶他几句,让他心里不痛快。 他早就想整丁义了,但不论生活上、干活儿上丁义都没什么毛病。" 今天这小子 得意忘形啦!常在河边站,没有不湿鞋的。小子!我非给你弄顶帽子戴戴不可! " 尹志奎看着有点儿惊慌失措的丁义,心里想着。丁义听了尹志奎的质问,立刻 意识到自己失口了。这事儿搁在小流氓、小偷儿身上,可以一笑置之;但他过去 犯的是" 思想反动" 的错误,就不行了。他眼珠子一转,立刻决定否认:" 给他 个不认账!反正他也没有文字书证!" 他立刻深吸一口气儿,把慌乱的心绪稳下 来,然后故作惊讶地反问:" 尹班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说什么话呀!" " 你没说?你好好儿想想,凭你这个人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尹志奎紧逼不放。 " 我不记得说过什么,不然你给我指出来呀!" 丁义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 脸朝帐篷顶上看。眼角斜眯着尹志奎。尹志奎差点儿让丁义的话和藐视他的神情 气晕了:" 好小子!这真是气死人不偿命。跟我来这份儿' 悚奸奸带糗边' ?我 给你来个先学不生气,后学气死人!" 他脑子一转,心里有了主意,扭转头对身 边的刘玉宝说:" 老刘,你刚才也听见他的反动言论了,你给他来个当面揭发! " 刘玉宝应声把丁义那两句俏皮话说了一遍。话音刚落,丁义立刻从床边站起来, 手指着脸上挂着阴笑的刘玉宝,冲全班人说:" 大伙儿可是听得明明白白,这话 可是从刘玉宝嘴里说出来的。他和背后指使他的尹志奎才是真正的反革命!" 丁 义带着胜利的笑容,看着目瞪口呆的刘玉宝。这时只见王吾一个箭步冲过来,一 拳把丁义打倒在床上,嘴里骂:" 打死你这个反革命,你敢倒打一耙!" 尹志奎 在十五班,能从一个班员当上生产班长,又把原来的学习班长挤出十五班,由他 取而代之,成了学习、生产一把抓的班长,全靠两个手段:一个是让刘玉宝当帮 手,二人一唱一和的。在班里不是拿这个人开心,就是找那个人取乐。只要尹志 奎对准哪个人发起语言攻击,尽情" 踩乎" ,刘玉宝立刻就会紧跟后边发话挖苦、 谩骂,甚至祖宗三代一块儿" 卷" 。刘玉宝本来就是一个要饭的出身,解放前后 就在北京南城一带地面上混饭吃。哪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都蹭上去收拾家伙带洗 碗。末了混顿饱饭,外带一两块喜钱。尤其赶上白事,他能身穿孝服、打幡儿摔 盆儿充个孝子;或者在灵堂跪在侧幕边儿上嚎啕大哭,卖一份儿哭声。" 挖绝户 坟、踹寡妇门" 的事儿,他全都敢干。他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我怕什么? 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了。我他妈孤独一支,光棍儿一根苔。上没老的养, 下没小的喂。多省心!天天儿俩饱一倒,最后成了" 倒卧" ,往火葬场一拉。齐 活儿了!" 随着几个运动一过,他的饭辙就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只能一天一顿饭, 还不能吃饱。一个" 倒" 也不能安稳,常常在公园椅子上睡得正香,被巡逻的人 轰起来,卷着破褥子再去找地方。他在教养前就认识尹志奎,知道他是个嘎小子, 尽拿别人开涮,也整过他。有一次刘玉宝在公园树荫下的一张长椅上呼呼大睡, 以补偿他夜里被轰几次搅扰了的觉。突然身下一声巨响,刘玉宝被吓蒙了。一个 驴打滚儿从椅子上翻到地上,然后爬起来要跑。他以为有人冲他开枪,谁知树干 后传来一阵笑声。他仔细一瞧,原来有人在椅子下放了一枚" 麻雷子" ,气得他 追上去揪住尹志奎要打。站在旁边的王吾一拳把他打倒。这样三个人就认识了, 没多久,三个人就在" 劳动教养收容所" 会师了。 除了" 口诛" 之外,尹志奎还有一手,就是王吾的拳头。王吾小时候学过几 天拳击,在施工连他的拳击是头一份儿。班里有对尹志奎不服气的," 口诛" 制 服不了就来武的。前任学习班长就是连骂带打被挤走的,当然,尹志奎不是对全 班十几个人全来这一套" 文、武" 手段,对一些干活儿棒的、能说会讲的,他就 拉拢、套" 磁" 。有家那会儿,就给他们包顿饺子、擀点儿面条。反正全是刘君 英一个人干,他就轮番儿把那些用得着的人请来" 啜" 一顿。 所以王吾把丁义一拳放倒,班里十几个人不是不想管的、就是不敢管的。丁 义被王吾反扭着胳膊,趴在床头憋得脸发青。最后全班人" 一致" 在检举材料上 签了名,送到老戎手中。戎昊臣看了材料,心里清楚丁义这是两句俏皮话,也明 白这是尹志奎要清除异己。但是在这种" 大抓阶级斗争" 的时候,这事儿说大就 大,可以上纲上线判几年徒刑不新鲜;说小嘛,调个班就行了。老戎选了后一项, 因为丁义还是有功的。这个人能为自己所用,所以略施小惩,撤了副班长职务调 到其它班去干活儿。 全连搞了这样一场大演习,对这个结果老戎非常满意。也就冲淡了这次查账 带来的不快。因为他看着自己的话在连里还算是" 圣旨" ,一声令下,人马齐动。 这样一搞,每个人的精力,除了干活儿就全放在背书上了。打架、骂人的事儿再 也看不到,真可以说" 连队面貌一新" 了。 老戎心满意足地站在连部帐篷门口,看着这个干干净净的营区、林立的大语 录牌和三三两两在院内走动的人们。他看着这些人手里拿着毛选,嘴里念念有词 在背书,心里深有感触地想:" 毛主席说的'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太正确了! " 所以他交代给李之强:" 你准备一份儿连党支部抓政治工作的总结材料,搁在 连队工作动态材料一块儿呈送支队部军代表。" 但是一直到这座桥修完,并按照 老戎的计划准备往过冬的驻地搬家的时候,也没见支队部有表彰施工连政治工作 的消息。就是王守仁路过这里,也只呆了十分钟,而且在公路边儿上偷偷儿把告 状信的事儿告诉了老戎:" 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可能要不了多久工作组就派下来 了。这回是从民兵连抽调的人,我根本插不进话去。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汽车 屁股一冒烟儿走了。 老戎看着远去的汽车,心里暗自埋怨:" 再多说点儿情况嘛!真是世态炎凉! 看我要倒楣了,连话都不想多说。" 其实他真冤枉了王守仁。王守仁这时候也是 一肚子心事。前不久他的父亲来信说,市局革委会三结合没有他的份儿。他还得 在家里闲呆着。这样,调他回京的计划就成了泡影。妻子慧英要来这里,他回信 同意了。慧英来了起码他不再孤单了,儿子在父母身边他也放心。再怎么说,老 头子工资还是恢复了嘛!所以这些烦心事儿让他没心思多管老戎的闲事,也没能 耐管了。 这个消息,让老戎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他把手头的文字东西全看了一遍,认 为有不妥词句的东西立刻烧掉。他把调施工连之后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电 影" 。设想着工作组的人会问什么话?他该怎样回答。这些事儿他想完了,又想 起那令他头疼的" 强奸" 检举材料。他脑海里把过去玩儿过的女人都一一显现出 来。调工程支队之前玩儿过的女人,尽管不少但可以放心。这些女人决不会傻到 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也不会像赵淑珍那个北京骚娘们儿,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 硬腆着脸说强奸她!他心里数着在施工连玩儿过的女人:" 刘君英不会说的,因 为没有证据,我可以告她诬陷……" 他心里数了一遍,都可以放心。唯有赵淑珍 这件事让他心烦。因为如果只是赵淑珍一个人说了这件事,他完全可以不认账。 她是什么人?我是什么身份?这么一句话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但是偏偏赵淑珍 的检举材料中举了一个旁证,那就是任宝珠。当然这只是赵淑珍一个人写的,还 没见着任宝珠的旁证材料。他奇怪赵淑珍怎么会知道那天晚上,任宝珠看见了他。 他应该赶快去找任宝珠,把他的嘴堵住。只要是姓任的一摇头,他就立刻反告她 一个诬陷革命干部罪。 可是没等他布置完连队过冬的事儿,工作组已经来了两个人,把戎昊臣和赵 副连长、苟连长一齐押上了汽车。同时也给施工连送来一位第一副连长——余向 东。他原来是民兵连的一个排长。余副连长是个苏北人,江苏支边进疆的,是支 队余副政委的远亲。他一口纯正的苏北腔让全连人无所适从,基本上听不懂他在 说什么。尤其他那尖厉的嗓音,听起来就像有人用小刀在玻璃上刮削一样令人心 燥、烦乱。他中等个子,留个小平头。可能文化程度不高,每次讲话总要一个字 一个字地照稿纸念。拉戎昊臣他们的汽车走了以后,他开始第一次在二百多人的 面前讲话。对这第一次在全连亮相他比较重视,特意让李之强写了一份讲话稿。 他开始念:"张……一定能够……" 他看了看手中的稿纸,然后扭头对李之强说:" 看你这粗心大意的,人家姓张还有名字嘛?怎么只写一个张字就完了?姓张的多 了,这是哪一个人呢?" 这一下引起了全连人的哄堂大笑。他被这笑声弄迷糊了。 李之强趴在他耳边轻声讲:"张一定是一个人名。" 他这才恍然大悟。好在他是久 经历练的人,脸不红、心不慌。干脆把稿子交给李之强让他念:" 王永福在水坑 里挖土……" 这时他挥手示意李之强停止念下去,然后背着手对大家说:"这个人 能坚持在水坑里挖土,不怕水冷,这种精神应当发扬。不过站在水坑里就行了, 不用福(伏)在水里。那样全身弄湿了会感冒的!" 全连人又是一阵哄笑。这一 下他可有点儿大惑不解了:" 刚才自己念出了错,这回是李之强念自己写的稿子 还会错?" 他决定不再念了,由自己来讲。于是他从国内形势开始讲起,讲到兵 团、支队、施工连。总之形势一片大好,阶级敌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最后讲 到国际形势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这件事儿说出来一定可以镇唬住这 帮北京人:" 你们知道嘛?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坐飞机到莫斯科去,当面批判苏修 的丑恶嘴脸。可是他刚下了飞机,没多大工夫就又坐飞机回来了。你们知道他为 什么这么快就回来吗?" 这个问题的确难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这些北京人。 几年来他们一直被封闭在方圆几百米的一个个营区和工地里,对外边发生的事情 全不知道,更不用说是中央领导人的事情了。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余副连 长高兴了。脸上挂着骄矜狂傲的笑意说:" 你们不知道了吧?别以为你们北京人 什么都懂。你们谁能说上来?" 说罢他眼睛四下扫视一下,场上没人应声。他扬 头挺胸慢条斯理地说:" 告诉你们吧,周总理下了飞机,刚要进莫斯科的国际食 堂。一掏兜儿才发现忘了带国际粮票。没国际粮票人家苏修不管饭。只好又坐飞 机回北京去取国际粮票。你们知道了吧?" 听了他的话,连他身后的干部,全都 捂着嘴笑起来。队列里有人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得止不住,像发了" 羊角疯" 一样。 余副连长调来之后不久,连里除了他之外的所有干部都不见了。全连工人已 经全部搬进过冬的驻地,并且进入冬季修路基的工作。一来干部们都走了,没人 督催;二来如今的施工连任务是修桥,修路基是有一搭无一搭的" 打补丁" 活儿。 所以大伙儿都稀松二五眼地混日子,余副连长也不过问。时间一长,大伙儿发现 这位副连长有两个最大的好处。虽然他每次讲话总是一口一个" 阶级敌人" 、" 牛鬼刹(蛇)神" ,可是对连队的管理却根本不过问。他的个人愿望非常简单, 只要求伙房每天三顿给他做三碗面条吃就行了。他一面吃着面条,一面对炊事员 们说:" 我们老家每年只有过年才有面条吃,现在我翻身了,可以天天、顿顿有 面条吃了!" 这话传出去,大伙儿偷偷儿地给他起了个外号——" 面条连长" 。 余副连长还有一个好处,得到大家的拥护。施工连过冬驻地离农场场部非常近, 原来老戎下过死命令坚决不许外出。余副连长不管这一套,星期天谁要逛场部只 要班长批准就行了。这一下大伙儿可高兴了,一到休息日,这些小伙子们赶紧吃 完饭,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奔场部去逛。借机会结交上海人,企图给自己奔一 个上海老婆。这一段时间是这些北京人进疆之后最轻松的日子,也是他们多少年 之后值得回味的时段。 三、坏小子拆散姻缘余副连长" 当政" 的这段时间,不单小伙子们春心涌动, 一些年纪大的人也动了凡心,只是他们中大多数人抱着" 过眼儿色" 的态度,对 娶媳妇儿根本不抱希望。不过也有例外,施工连的老铁匠就走了" 桃花运" 。他 现在正乐得心花怒放,在农场商店买了两筒" 扣肉" 罐头,打了一瓶散酒,一个 人小声儿哼着《小寡妇上坟》,吱溜一口酒,叭哒一块肉,心里美滋滋地喝上了。 在劳改农场," 劳动教养" 处分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来说都认为这是一种 惩罚,等于关进了" 笼子" 里。但是也有百分之一的人对" 劳动教养" 不是这样 认为,老铁匠就认为这是政府救了他。因为他挑着儿子从万里之外回到北京,离 了婚的老婆已经嫁了别人,而原来的" 手工业合作社" 已经没有他这一号了。就 在他走投无路,"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的时候,单位保卫科把他送进派出 所,押他的人就是文树仁。 到了派出所,文树仁一变脸,爷儿俩就被关进后院儿的小黑屋里。没一个小 时就坐上小汽车,转送到公安分局看守所。就是本书第一部说的白振中白队长管 辖的看守所。老铁匠进了所,儿子却被留在外面,后来才知道被送进了孤儿院。 老铁匠后来还是被文树仁叫到审讯室:" 行啦,你算赶上好年头了。共产党不许 饿死人!上面决定给你找一份儿工作。去了好好儿干!仨月半年的把儿子接了去, 有吃有喝,多美?爷儿俩乐去吧!" 就这样,老铁匠在一张什么通知书上按了手 印儿,被文树仁带着和十几个人一块儿去了" 劳动教养收容所" 。只是他没想到 文树仁也排在他的后边,成了他的" 同学" ,而且住在一条统铺上。 文树仁搭讪地对老铁匠说:" 得了,爷们儿,没法子。我是上命差遣,身不 由己,您别记恨我。" 说完骂了一句:" 肏他妈的!把老子也骗进来。真他妈的 不够揍!" 到了这个时候,老铁匠像做了一场恶梦一样醒了过来。他久经风霜的 脸上挂着两行泪珠。他是个要强的汉子,再苦再累没掉过眼泪。在流浪似的往北 京走的时候,有时候实在没钱住旅馆,他就找一个避风的角落,把儿子搂在怀里, 忍着刺骨的寒风" 趴拍子" ,也没掉过眼泪。现在他无声地哭了,这泪水中含着 悔意,更含着对儿子的思念。好在老铁匠这个人身子骨儿壮实,到了农场能干活 儿,不叫苦,从不说怪话,不发牢骚。因为这里虽然没了自由,但毕竟一伸饭碗 就会有吃的东西搁进去。到月头虽然拿不到现钱,可总会在他的名下记上一笔小 小的钱数。这总比那种吃上顿现挣下顿的日子要好些。他平时不爱多说话,闲了 就坐在一边儿发愣想儿子。不招灾,不惹祸,队长、" 同学" 对他都没什么意见。 尤其他有一手铁匠好手艺,在凡是人类居住的地方全需要。谁家水壶漏了、锅裂 了个口子,他全能用一双巧手三下五除二地修好了。农场种地打个铁锨,盖房做 点儿" 蚂蟥钉" ,打把斧子、弄把菜刀他样样行。于是他被派去当铁匠,领导信 任,生活稳定。后来儿子也从孤儿院接过来,在农场小学上学。 所以别的" 劳教人员" 对" 教养" 这两个字记恨如仇,他没有这个感觉。何 况他早早就因为表现好,被解除了" 教养" ,成了一名每月拿现钱的就业职工, 工资比" 合作社" 不少。到了新疆后,他还是当铁匠。只是多了一个头衔:" 铁 木工班" 班长。儿子现在也进了木工班学木工,日子过得挺不错的。连里搞什么 运动没他的事儿,他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儿,真可谓自得其乐。惟一让他苦恼的有 两件事儿:一件是他在" 流浪" 中不知得了什么病,发作起来皮肤奇痒。在农场 有人说他是" 梅毒" ,他不信,因为他自从离婚后再没沾过女人。医院检查也排 除了" 性病" 的可能,只说是一种难治的" 皮肤瘙痒症" 。治了十来年,吞了多 少药,工资的一小半儿送给了药铺,可仍然医治无效。就是现在他心里乐滋滋地 喝着酒,一只手也不由自主地在小腿上抓挠着。还有一件心事:他毕竟年纪还不 老,很想给儿子找个后妈,让他也享受一点儿家庭的温暖。自从调到这个修桥工 地,常有附近农场连队的人求他帮忙。修个工具、打把斧头,他从来都是笑着答 应下来。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还不图什么回报。于是就有好心人见他孤身一人 还带个孩子,身边需要个女人。好心人帮他在一个连队介绍了一个小寡妇。这个 事儿正发生在连里众小伙子们春心萌动、穿戴整齐地在团场各连队乱串的时候。 这个小寡妇姓王,今年三十多岁。丈夫去年上库尔勒办事,被武斗中的流弹 打死。身边有个小女儿,才十二岁。娘儿俩日子过得很艰难,想在团里找一个丈 夫。但是农业工人工资都不高,她又带个" 犊儿" 。而且三十多岁了,有点儿难 找。况且连里平日和她有意见的人散出风去:" 那个娘们儿,长一脸尅夫相。谁 娶她出不去二年就得送命!" 经介绍人一讲老铁匠的情况,爷儿俩一个月有八十 多块钱收入,这可是顶得上一个团长的工资了。见了两面,她对老铁匠印象还不 错,就对介绍人说:" 人长相挺善的,一张嘴就笑。岁数大一点儿也问题不大。 " 介绍人赶紧凑着趣儿说合着:" 岁数大点儿知道心疼人。" 小寡妇想了想说: " 这样吧,您给他捎个话儿去:再处处。反正这一冬天他们也搬不走,让我再想 想。你让他常来玩儿吧。" 介绍人一听这话,知道这事有七八成了,高高兴兴地 给老铁匠捎过话儿去。所以老铁匠心里像三伏天儿吞了一块冰一样痛快。瞧,这 不是一个人又喝上了吗? 谁承想,老铁匠搞了个小寡妇的事儿,不知是他喝多了酒说走了嘴,还是儿 子不小心露出风去,反正让尹志奎的" 包打听" 刘玉宝知道了。老刘听了,心里 比死了爹还难受:" 嘿!听说了吗?铁木工房那个老帮子找了个媳妇儿。肏他妈 的,咱爷们儿还他妈的抱着' 枪' 睡呢,娶媳妇儿轮也得先让咱们爷们儿啊!" 老刘哭丧着脸儿对尹志奎诉说着。 " 啊!有这事儿?" 尹志奎那枣核儿脸立刻拉长了,有点儿气不忿的样子: " 那老丫挺的,我怎么瞧他怎么不顺眼。在清河农场,咱们累死累活在外边玩儿 命,他坐在铁工房大腿压二腿享清福。到他妈兵团了,咱们还是受累的命。老丫 挺的又是风刮不着、雨打不着地在家里' 呀儿悠' 。怎么他妈的好事儿全让他一 个人摊上了?不成!不让他当铁匠我没辙,这个娘们儿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搂上。 这个星期天我们去一趟小寡妇那个连。就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要把他这个美梦吹 灭。你去打听一下小寡妇在哪个连?" 老刘答应着,厚着脸皮跟尹志奎说:" 你 瞧,给我说说怎么样?让我也混个娘们儿。你他妈见过荤腥儿了,我还不知道女 人那玩意儿横着长的、还是竖着长的。" 这事儿也怪,张奎印也听到老铁匠找了 个媳妇儿的事儿。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冒火。他这个人可能是娘胎里带来的本性, 不能见到别人比自己强,是一个出了名的" 气人有、笑人无" 的人。过去在教养 队分菜的时候,勺里沾着一片菜叶掉进别人的碗里,他都会瞪大了眼睛看着分菜 的人。然后又盯着得到那片菜叶的人,恨不得目光中带个钩子,上那碗里把那片 菜叶钩出来,甩到地上。谁也别吃进嘴里去,他肚子里的火儿才能灭了。尤其是 在和他同类的北京人群儿里,只能是他比所有北京人在连里的地位都高、在领导 面前说话都灵,他才能安安稳稳睡个觉。不然就是做梦都会骂大街的。 过去在清河农场的事儿不提了,一进新疆,他立刻展开行动。上赶着巴结戎 昊臣,出主意、递点子。不论整人、干活儿……总之连里一切事儿他全有自己的 高见,所以得到了老戎的青睐。施工连改为修桥以后,他又主动跟苟连长套近乎。 他脑子的确聪明,看出老苟喜欢吹牛:" 我过去当骑兵,他妈的一刀劈死过五个 日本鬼子。""打兰州,我他妈的带一连的骑兵跟马步芳的骑兵拼马刀。我一口气 儿砍死十几个马步芳的骑兵,我身上一点儿血迹都没沾上。""攻城那会儿,敌人 在城楼上架着几十挺机关枪。那子弹跟下大雨一样泼下来,我一个人骑着马冲上 城去,连马毛也没掉一根。" 尹志奎爱找苟连长的" 语病" :" 得了吧!苟连长 又吹大牛了。城楼那么高,马怎么上去的?" 问得老苟红着脸直憋气。张奎印见 苟连长下不了台,就上来冲尹志奎说:" 行了吧!闭上你那张臭嘴巴!井里的蛤 蟆你见过多大的天儿?马怎么上不去城楼?解放军一人粗的大炮把城墙轰倒了一 大片,马就可以从塌了的城墙缺口上去!" 这一下苟连长乐了:" 就是嘛!还是 张班长懂得多。你他妈尹志奎见过什么?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 " 张奎印干活儿棒,指挥干活儿也行。什么难干的活儿连里交给他,一准儿能吆 喝着他那伙儿心腹兄弟把活儿干利索。只是他事后会向连里给这伙儿人讨个轻松 活儿," 暇逸" 几天。而他更会给自己找舒坦。平时再紧张的活儿,只要领导不 在跟前,他总是干上半天,然后在工地上" 狗肏猪" 地瞎转悠半天儿。苟连长半 开玩笑封他个" 闲半天" ,他自己也认为在施工连他是" 一人之下、百人之上" 的头号人物。连一些业务干部甚至王排长,有时候他也敢顶几句。 所以他认为,凡是对北京人来讲的好事儿,他理应头一个得到。但是他在各 农业连队转悠了几次,除了得到一些农业连队人的" 白眼" 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连借李贵良的那件大衣,都丢了一枚扣子。现在听说老铁匠居然会身不动、膀不 摇,一个小娘们儿就送上门来了。他这气自然会不打一处来:" 肏他妈的,咱们 这些小哥们儿还没奔上一个带' 哨儿' 的,那个老丫挺的倒来个捷足先登。不成! 要打光棍儿咱们一块儿打,不能让他床边先睡个小娘儿们!" 张奎印火冒三丈地 嚷起来,他手下的几个心腹人也跟着乱叫:" 给他蹬了!""找媳妇儿怎么也轮不 上他呀!""那个老梅毒,娶了人家不是把那娘儿们祸害了?""老浑蛋" 也一副抱 打不平的样子吼叫着。 " 行了!你们这些人别那么小家子气。谁有本事谁去搞,犯不上嫉妒别人! " 说这话的是一位河南人王继军,是一班的副班长。他是在卡拉的时候和李贵良 对换的。他戴着一副花边近视眼镜,一副老学究的模样,为人随和,在班里人缘 儿挺好,大家都叫他" 老王" 。他是唯一能以半开玩笑的方式,说上几句批评张 奎印一伙儿人的人。因为他年纪大一些,原来是个老师,脑子好,平时张奎印有 疏漏的地方,他能及时提醒一下。对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好的建议,他先对张 奎印讲,让张奎印去立功。所以张奎印对他十分器重,自然会允许他说一点儿不 太尖锐的批评意见。 张奎印虽然没有反驳王继军的话,但是根本没听。到了星期天休息,他叫上 几个心腹人吃过饭就往小寡妇住的那个连赶去。半路上跟尹志奎这一帮" 拆台" 的人不期而遇,这两个人在连里也是" 针尖对麦芒" 的对手。但走在路上聊起老 铁匠搞对象的事儿,两人总算从认识以来第一次意见一致了。这就叫做" 臭味相 投" 吧。 农业团场没有什么固定的假日,农忙的时候什么节也不休息。冬天了,虽然 每天仍要出工平整土地、积肥……,但是每个星期日是一定会休息的。张奎印一 行十来个人,用他们自己的话说," 像打狼的来了" 一样,直奔目标而去。到了 连队路口,见一堆人散站在路边,双手袖在棉衣袖口里,脸冲着太阳、从暖烘烘 的阳光里吸取点儿热量,以补充营养不良造成的身体供热不足来抵御那刺骨的寒 气。张奎印先走过去,他在班里养成了习惯,他不发话别人不许开言。" 老同志, " 他冲一个棉帽子捂得严实的人打个招呼,那" 老同志" 一回头他立刻住了口。 原来对方是位女同志,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那人一听是北京口音,撒腿就往连 里跑去,就像兔子看见猎人一样。旁边一位真是" 老同志" 的老头儿,操着一口 四川腔:" 你找蜡( 哪) 一个?" 张奎印脸上忙堆着笑,说:" 我们找一个姓王 的女的,她是个寡妇。" 那老头儿瞪大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皮,看了看眼前这十来 个雄赳赳的小伙子,疑惑不解地说:" 那么多后生娃儿寻一个寡妇揍( 做) 啥子? ""老大爷!" 这回张奎印把称呼叫准了:" 我们受人之托,给她捎个话儿来的。 她住哪儿?您能告诉我吗?" 老头儿听了张奎印的解释,还是想不通:" 捎句话 儿,来喇( 那) 么多娃儿揍( 做) 啥子?一个人就够了嘛!" 旁边一位中年人走 过来接过话茬儿说:" 我是那个姓王的女人的班长,有话告诉我也行!" 张奎印 此行的目的就是传谣拆台,见不见到小寡妇无所谓,所以他一口答应了:" 行! 人家让我告诉姓王的女人,她找的那个老铁匠身上有梅毒病。这种病根本治不好, 传染还特快,人站在对面说话就传染。" 这句话吓得那中年人直往后退步,好像 张奎印也有这种病,会传染似的。中年人想了想,心里说:" 这话怎么传给王寡 妇?还是告诉他们地方,让他们自己说去。" 于是他往旁边站了站,手指着迎面 的一排土坯房说:" 这话还是你们当面去说吧。就是那排房,从东数第三间。" 说完转身赶紧走了。 张奎印见谣言已经说出去,目的就算达到了。因为历来是" 好事不出门,坏 事传千里" ,用不了一个小时,这个连差不多的人都会知道王寡妇找了一个" 梅 毒" 对象。这就行了。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尤其是女人,一听见北京 口音吓得转身就跑。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戎昊臣一直采用的维持" 光棍儿连" 的手段。刚定下过 冬驻地,戎昊臣就带着李之强等几个干部,上团场司令部拜访了团保卫处。希望 他们能给团下属各农业连队发一份文件,内容是告诉职工们尤其是未婚女青年: " 狼来了!" 戎昊臣告诉保卫组长:" 这帮北京人犯流氓错误的特别多,有的连 小姑娘都干。让广大革命职工,尤其是女青年千万小心!" 老戎的话再经过保卫 组的人一加工,传到各连职工、老少爷们的耳朵里,北京人就变成青面獠牙、十 恶不赦的魔鬼了。 张奎印摇着脑袋,迷惑不解地带着他手下几个心腹人走了。尹志奎可没走, 他是结过婚的人,见女人不怵阵。他更喜欢对别人施加恶作剧,然后看到受害人 痛苦万分的样子,从中感受一种快感。他要亲自去见见那个女人,通过自己的三 寸不烂之舌看到那女人心里难受、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心里会舒服一阵子,起码 乐上三天。何况今天还能看见老铁匠的气愤模样,又能乐上几天。他拉了王吾一 下,往连里走去,刘玉宝紧跟在后边。尹志奎一下站住了,伸着手背往外摆:" 去!去!去!你干嘛跟着我们?""让我也开开眼去!" 老刘几乎是央求尹志奎。 " 去!去!去!……" 尹志奎极不耐烦地轰刘玉宝走。" 你去?瞧你那小模样, 吓着人家孩子谁负责?也不撒泡尿照照,青面判官一样。回头把人家小寡妇吓昏 过去,让我怎么交待?" 刘玉宝气得摸着自己胖得像浮肿一样的黑脸,冲那两个 转过身去偷偷乐的坏小子骂:" 瞧你们俩一对儿尖嘴猴腮的肏相!我吓着人家? 瞧吧!我在这儿瞧着,一会儿让人家娘们儿拿笤帚疙瘩打出来的是谁?" 尹志奎 胆子就是大,他嘴里数着门:" 一、二、三," 然后就敲第三家的房门。不一会 儿一个女人声音在屋里响起来:" 谁呀?""我!" 尹志奎答应着。" 咦?" 那女 人听清楚了北京人的口音,发出一声惊骇的疑问。然后门开了一条小缝儿,一只 充满着警惕的眼睛出现在门缝里:" 你们找谁?" 那声音有些发颤,充斥着恐惧 和疑惑。尹志奎很有礼貌地往后退了几步,身子站得笔直,声音异常柔和,像唱 歌一样说:" 您认识施工连的老铁匠吧?他让我给您捎句话来!" 那女人见来人 毕恭毕敬,而且是老铁匠派来的,她对老铁匠印象不错,所以惊恐的心放松下来。 她打开门见是两个人,就客气地往屋里让:" 请屋里坐吧!" 进了屋,尹志奎定 神一看,这小寡妇长的虽不是十分美,但八分总有的。" 这娘们要是让老铁匠搂 上,老丫挺的不得美死!" 他心里恨恨地想着。这时候那女人问:" 老铁匠有什 么话?他怎么没来?" 尹志奎赶紧收回心思来回答:" 他最近又犯病了,一时半 会儿来不了。" 那女人听见" 病" 字,心里有点儿发慌。一来老铁匠在她心里有 了根儿,人家病了自己该不该去看看?还是托介绍人去看看?再者老铁匠很可能 是要当自己丈夫的人,他还有什么病?而且这人说是" 又犯了" ,那一定是老病 根儿。要紧不要紧?所以尹志奎这一句瞎话,害得那女人脑子里运转了八百多圈 儿。 尹志奎善于察言观色,他两眼死盯住那女人的脸。从脸色到表情、眉、眼的 动作,以便从中得出结论设计下一步的应对方案。他看出那女人对" 病" 字动心 了,于是进一步似劝慰、实则往那女人心里扎一刀:" 你也不必着急,他的病也 不是一天半天儿的了。说实在的,我们俩跟老铁匠解放前就认识。那时候老铁匠 比现在有钱,家里有老婆孩子,还常上' 窑子' ——就是妓院去逛。可能从那儿 得了一种病。这种病我们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反正不太好治。老铁匠这几十年 挣的钱,一大半儿送给医院了。现在还没治好,这两天又犯了,正在家治着呢, 所以来不了。让我们告诉您一声,省得您惦记着。" 尹志奎会顺口搭音,听见那 女人问" 他怎么没来?" 就猜出两人约会过。他这一番瞎话其实有一个大漏洞, 事后他自己也想到了。出了门就连说:" 好险!" 他刚才说解放前就认识了老铁 匠,解放那年他才五六岁,怎么跟一个二十来岁的大人认识?但那女人此刻只关 心他说的老铁匠的" 病" ,根本没细琢磨他的话。" 老铁匠到底得的什么病?不 行上我们团医院看看?" 那女人关心老铁匠、也是关心自己地追问。尹志奎假装 支支吾吾的样子:" 大姐,什么病我们说不上来。是吧!" 他冲身后的王吾挤挤 眼儿问。" 就是!我们年轻,不懂这个病!" 王吾也随声附和说。这一下更把那 女人弄糊涂了" 什么病?跟年轻、年老有什么关系?" 那女人心里思摸着进一步 问:" 他这病什么症候?" 尹志奎见火候到了,那女人被他的话引上了正题,就 接上话茬儿说:" 反正一犯病身上到处痒痒,手指甲把身上、腿上、胳膊上全抓 得一道道血痕。指甲缝儿里都是血!" 尹志奎会使用巧妙的语言,让人听了瘆得 慌。王吾也跟着讲:" 反正每次听到他手指甲在身上咔哧咔哧地抓挠,我心里都 吓得直哆嗦。" 这两个人言来语去,让姓王的女人起了疑心。她自语着:" 这能 是什么病呢?" 这时候尹志奎见目的达到了,他知道用不了多大工夫,自会有人 把" 梅毒" 这两个字传到那女人耳朵里。所以见好就收,起身告辞:" 大姐,您 忙着吧。我们还有事儿要办。您有什么话捎给老铁匠吗?" 尹志奎的戏算演绝了, 他假惺惺地问着。" 也没什么话,告诉他赶紧治病要紧。" 那女人客气地把他俩 送出去。 从那女人屋里出来,刚走到连队门口,刘玉宝就迎上来猴急地问:" 怎么样? 那女人跟我有戏没有?" 尹志奎撇着大嘴用耍笑的口吻说:" 得了吧!你这个老 杂毛,别做你娘的春梦了。就你这副尊容,那娘儿们在施工连挨着个儿扒拉三遍, 也轮不上你。还他妈有戏!有戏就筛锣了!赶紧滚蛋吧!走晚了,人家那娘儿们 跳着脚骂出来就完了!" 今天,老铁匠原准备吃了早饭,就到小寡妇家赴约的。 可就那么巧,余副连长找到班上来,对正往嘴里胡撸饭的老铁匠说:" 一会儿你 加个班,打两把牛耳尖刀。过几天连里派汽车去拉一车牛杂碎来,伙房说要有尖 刀剥牛头的皮。" 没办法,老铁匠现生铁匠炉的火,现找材料。等两把尖刀打出 来,在砂轮上磨好,就将近中午了。他三把两把换上出门的衣服,紧走慢赶地到 了小寡妇家。一敲门,那女人一看是他,立刻向后退了一大步,脸上显出惊恐的 神色。老铁匠没想那么多,他以为那女人向后退步是让他进去,所以就进了屋。 因为来过两回,一回生、二回熟嘛。他脱了棉衣、挽挽袖子,在门口脸盆里用手 掌捧点儿水湿湿脸,然后伸手取下毛巾擦脸。这不是老铁匠" 假熟" ,而是上次 来的时候那女人主动给他倒了一盆水请他擦脸。可是今天,那女人一看见老铁匠 胳膊上有一道道抓痕,立刻轻轻" 啊" 了一声。然后转身眼睛看着老铁匠,侧着 脚步出门了。老铁匠也没在意——熟了嘛,而且昨天介绍人还拍着胸脯打包票: " 成喽!我可净等着喝喜酒了。" 可是不大一会工夫,从房门外闯进一伙儿横眉 立目的人。这些人个个站得离老铁匠一米多远的距离,谁也不往前靠。其中一个 愣小伙子,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老铁匠:" 滚出去!在连里再让我们看见你,就 乱棍打死!" 老铁匠惊呆了,他正要问为什么。可他目光看见这些人的身后,那 个女人俊俏的脸上挂着泪珠儿,而且眼睛中射出一种看见了鬼似的目光。老铁匠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心里似乎预感着有人在背后捣了鬼。这样的场 合,什么话也不用说了,说了也没用。老铁匠默默地夹紧棉衣,低头走出房门。 这些人都惊慌地扭转身体,让自己和老铁匠保持一定的距离。老铁匠刚走出不远, 听见背后" 咣啷" 一声,一个脸盆被砸扁的声音传了过来。老铁匠的心仿佛跟那 脸盆一块儿被砸碎了。 回到连队,老铁匠几天没睡好觉。他心里总是琢磨着:"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我过去的底牌,现在的情况没瞒着她呀!" 过了几天,他去找介绍人。那介绍人 虽然对他印象不坏,但也没让他进屋。只在外边还隔了一定距离,把发生的事一 五一十告诉了他。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个矮胖子一定是张奎印!那两个瘦 猴准是尹志奎和王吾。得——!" 他心里叫唤一声:" 认命了!" 随后客气地谢 谢介绍人,回到了连队。 第二天,老铁匠喝了一瓶子酒,眼睛红红的,额头上的青筋耸动着,牙齿咬 得咯咯响,站在木工班门口,冲着张奎印、尹志奎两个班的帐篷高声叫骂:" 王 八蛋肏的!有人下没人教的东西。一个一个小王八羔子给老子造谣!告诉你们! 老子就是肏了你们祖宗才得的这个病!老子怕什么?老子眼前有这么个大儿子, 死了有上坟烧纸的。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子要看着你们一个一个' 孤身野 鬼一辈子人' ,绝户去吧!就是娶了娘儿们,养活孩子也都没屁眼儿!……" 老 铁匠在门口臭骂一顿,被班里人和儿子劝回屋里去。尹志奎和王吾在帐篷里扒着 窗户缝儿往外看。尹志奎乐得合不拢嘴,王吾也是嬉笑着把他们俩干的事,跟班 里人表了一遍功。张奎印躺在床上闭着眼儿,听着外边的骂声,心里却在得意地 笑。那几个心腹人交头接耳嘻嘻地笑。王继军给了他们一句:" 你们这帮人,缺 德去吧!" 四、革命派遭到批判但是这些北京人没有舒心几天,支队部进驻施工连的工 作组就到过冬的驻地来了。施工连消失了的干部王排长、何排长也跟了过来。工 作组长这次派的是严管队的副队长——孙林。他原是民兵连的班长,成立严管队 他就升为排长,后来白忠的副队长职务被撤了,他又提升为副队长。他是上午到 的连队驻地,这时候工人们都在工地干活儿。他一声令下:" 余副连长!立刻把 工人全部带回来!" 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各班的人们像羊拉屎一样,沥沥拉拉、 三五成群、说笑着、嬉闹着走进营区大院儿。自从搬到这里,大伙儿一直是这样 出收工。孙林一看,心里的火儿往上撞,圆瞪双目手插在腰上吼了一声:" 都给 老子站住!龟儿子们格老子涮坛子!你们这是压马路吗?" 这一声吼,震得众人 不知所措,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儿。王排长一下子明白了工作组长发 脾气的缘故,立刻跑到众人面前喊了一声:" 各班列队集合,带入会场!" 这是 " 二月运动" 中每天都能听到的命令,众人立刻醒悟了。空场上响起各班班长们 一片叫喊声:" 一班……""二班……" 不大一会儿,全连人员按班列队,已经成 纵列队形集合在孙林面前。 " 龟儿子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孙林这是四川土话加上严管队学来的 北京俚语一块儿说。要是前些日子,保证队列里会哄堂大笑。但是今天队列里连 咳嗽的声音都没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孙林在队前来回走了几步,脸上 虽然还是很严肃,但嘴角已经挂上了一丝儿笑意:" 今天我代表支队部驻施工连 工作组到这里讲几件事。你们要支起耳朵听着,回去讨论!"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 一下,清清嗓子又说下去:" 头一件事,你们不是奇怪连里的干部怎么一下子全 没了吗?告诉你们,我们这次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和施工连的革命干部一块 儿,把走资派打倒!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你们虽然没有资格参加这场斗争,但 是如果你们中有谁知道戎昊臣、苟富贵、赵振堂的反动言行,可以向工作组揭发。 但有一条:要有时间、地点、证明人。不要像严管队那些人一样,胡掐乱咬折腾 一阵子全落实不下来。更要警告你们中间那些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不许你 们乱说乱动!不许你们趁这个机会搞阶级报复!公报私仇。如果发现了这个情况, 立即予以严惩!听到了吗?" 这时候全连一百多号人齐吼一声:" 听到了——! " 孙林满意地点点头,干咳了一声:" 第二件事,因为支队领导决定解散严管队, 过几天有一些没有改造好的坏人要分到你们连。希望你们当中大多数愿意听党的 话、跟党走的人员,对他们严加监督,必要的时候可以批斗。促使他们继续加强 思想改造,严防他们继续犯罪。" 这时候队列里出现了一点儿轻微的骚动,原因 是十五班的汪麻子引起的。汪麻子听到第二条消息,心里乐不叽儿地想:" 最好 给我们班分两个来,省得这帮孙子老拿我磨牙!" 汪麻子在十五班里,是尹志奎 一伙儿人寻开心的目标。半个月前他病了,因为卫生员不在,他请假去农场医院 看病。回来的时候交给尹志奎一张疾病诊断书:" 尹班长,大夫批我休息三天。 " 尹志奎一看诊断书上确实写着" 批休三天" 。他知道汪麻子不认识字,于是脑 子一转,故意把" 批休" 读成" 批修" :" 啊呀!是' 批修' 三天哪。就这么办! 今天晚上先在班里批,不成就请示连长在排里连里批。" 就这样,明明医生批准 休息三天,愣让尹志奎说成批判修正主义三天。班里开了汪麻子三天批判会。 " 二月运动" 中,班里批判王吾。开会中间王吾要求出去解小便,当时学习 班长还是王书文。汪麻子因为平时总受尹志奎、王吾一帮人的气,这回可有出气 的机会了。他立刻要求由他押着王吾出去。王吾走过尹志奎身边,尹志奎用手偷 偷儿扯了一下王吾的裤子,然后手一捂脸。王吾会意,走了出去,汪麻子紧跟后 边,刚要说" 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突然眼前一股掌风袭来,脸上结结实实 挨了王吾一个大嘴巴,连脸上的大小麻坑都发紫了。他捂着发烫的脸刚要叫喊, 只见王吾闪过他身子跑回帐篷里,手捂着腮帮子叫:" 报告班长!汪麻子一出门 就搧我一个大嘴巴。他这是公报私仇!" 结果汪麻子气得眼冒金星儿、连话都说 不出来,还挨了王书文一顿训斥。 连里排演《红灯记》的时候,汪麻子央求尹志奎:" 尹班长,我打小就会唱 京剧。在韩家潭那会儿,净跟窑姐儿一块儿唱。您上连里替我说说,让我也来一 个角儿演。" 刘玉宝一听取笑他:" 孙子!你在韩家潭当大茶壶,那是吃屄食的。 这是革命样板戏!别净往脸上拽小鸡巴了。" 尹志奎一本正经板着脸问他:" 你 说能唱,先给我们唱一段儿,连里真的还正找能唱的呢。你只要唱得够味儿,我 就去给你说说!" 汪麻子一听心里高兴,还真的张嘴唱起《甘露寺》来:" 劝千 岁杀字……" 王吾立刻上来踹了汪麻子一脚,骂:" 孙子!你这够什么味儿?牛 鬼蛇神、帝王将相味儿!你小子狗胆包天!敢公开唱旧戏!" 尹志奎一把拉住王 吾对汪麻子说:" 别听他们的,新戏也是那些老腔。行!我马上上连部替你说去, 成了你别高兴,不成也别埋怨我。" 他出去不大工夫回来了,汪麻子眼睛盯着他 看。尹志奎假装叹口气儿:" 唉!千不该万不怪谁让你长了一脸' 雨打沙坑' 呢? 人家需要的是演李玉和的人。你瞧瞧,有没有一脸大麻子的李玉和?" 汪麻子一 听心都凉了,仰身躺在床上。" 不过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才说服了连长。让 你去演唱班报到,演一个日本宪兵。" 汪麻子一听眼睛发亮,手一按床板从床上 跳下来,刚要往外走,尹志奎把他拉住瞪着本来不大的眼睛说:" 怎么喳?过河 拆桥? 我他妈白替你说了半天儿,不行!掏五块钱出来买几合烟大伙儿抽抽!嗷! 你过戏瘾去了,我们连支烟都抽不上?" 汪麻子平时惜钱如命,想花他一分钱比 登天还难。" 五块钱?干吗?杀人哪!要就只有三块,不要拉倒!" 汪麻子真是 咬牙、跺脚、吧唧嘴,一狠心抛出三张一块钱扔在地上。 他去了大礼堂,见演唱班的人正在排戏。他自忖" 一个小宪兵就是个龙套吧, 没什么戏。给后台伸把手帮帮忙,将来再有演戏的事儿一定还会找我。" 于是他 就在后边忙乎开了,又扫地,又倒水,帮助抬道具、布景片子。忙乎半天,人家 戏排完了。石俊玉过来冲他一笑:" 谢谢你汪麻子!给我们帮了不少忙。" 汪麻 子也笑着回答:" 别谢,咱们现在是一码子事儿。你是班长,我还没向你报到呢。 " 这话说得石俊玉一愣,冲口而出:" 报到!报到什么?" 汪麻子理直气壮地说 :" 尹班长通知我上您这儿排戏,说让我演一个日本宪兵。" 石俊玉一听笑了, 他知道尹志奎那个坏小子又拿汪麻子开心了,于是拍着汪麻子的肩膀说:" 人, 我们全够了。这次不行了,下次吧。下次排《智取威虎山》,你来个大麻子参谋 长。你演国民党的参谋长不正合适吗!" 汪麻子气得脸发胀,脸上的麻坑都快胀 平了。他一回到班里,所有人都捧腹大笑。惟有尹志奎还一本正经地问他:" 哦! 咱们的大演员回来了。演得怎么样?" 汪麻子气急败坏地骂:" 姓尹的你就坏吧! 把三块钱还给我!" 所以孙林一说有严管队的人分下来,汪麻子心里如释重负。 一高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正巧踩着王吾的脚。王吾就势往前推了他一下,这 就引起了一些轻微的骚动,但还是让孙林看见了。他停止了讲话,眼睛看着汪麻 子那边,拖长了声音问:" 谁在那儿捣乱!干什么?不想听无产阶级专政的声音 吗?拉出来!" 亏得孙林没喊" 拉出去!" ,不然汪麻子真得吓尿了裤子。他身 后的王吾、刘玉宝在尹班长的示意下,一边一个反扭着汪麻子的胳膊推搡着站到 队前。孙林看了看汪麻子一撇嘴:" 瞧你这德性!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还在捣 乱。站那边儿去——!" 汪麻子本来要申辩,但是被王吾的大手掐着脖子说不出 话来,只好被拉到一边儿站好。" 手放下,立正站好!" 孙林像带部队喊操一样 命令着。汪麻子赶紧笔杆条直站好,头低垂下来。孙林这一下满意了:" 嗯!就 这样站着听,你们两个回去!" " 第三件事," 孙林又开始转入正题:" 施工连 的走资派戎昊臣,一个劲儿吹嘘施工连政治工作搞得好。什么叫政治工作好?听 毛主席、林副主席的话,就是政治工作好。现在全国早就开始了' 早请示、晚汇 报' 献忠心活动,可是施工连在戎昊臣控制下只是做了表面文章,背了一阵子语 录、老三篇。这是直接违抗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命令,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从今天 起,全连以班为单位,不折不扣执行' 早请示、晚汇报' 制度。具体做法一会儿 班长们到连部帐篷开会,由排长教给你们。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干这个事儿要忠 心。别以为面前挂的只是一张纸,一张画像。你心里想着什么小九九,毛主席全 看着哪。绝对瞒不过他老人家的眼睛。" 说完之后,孙林脸色沉了下来,眼睛里 射出一股凶狠的目光:" 第四件事," 他声调一下子高了八度,而且是咬着后槽 牙说的:" 施工连挖出了一个隐藏得最深的反革命分子。一颗埋在我们身边的定 时炸弹!" 这种词句让全连人听了,心里都是一哆嗦。仿佛一股寒气袭进心里, 连老是嬉笑着的尹志奎也绷起脸来,大气儿不敢出。" 你们知道是哪一个吗?" 这话问得全连一百多号人鸦雀无声。平时在班里总挨整的人,此刻心都提到嗓子 眼儿上来了。" 告诉你们吧!张礼——!" 孙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吼出来 的。这话说完了,全连一下子更静了,没有一点儿反应。因为这话太突然了,施 工连的人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张礼是连里的大红人,和张奎印、尹志奎、周铁龙并 驾齐驱的大红人儿。所以大家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的人还伸手揪揪耳垂。 张礼自然更是大出意料的了。他是最善于动脑筋的人。他有一种天生的本能, 从几个人闲聊天儿、家长里短的话里,至少能挑出三两条政治上的错误言论,而 且循章引据分析得头头是道,令被批判的人折服。自打工作组长孙林讲话开始, 他脑子就没停止活动。脑细胞不断地制造出一个一个的问题供他思索和选择:" 戎昊臣倒了,要好好儿回忆一下他这几年来的言论。整出个戎昊臣反动言论集来 交上去,争取立个头功。苟富贵也不能放过,上次当着那么多人他说我' 狗带嚼 子胡勒' ,也得给他凑几条!赵副连长是个老国民党,得好好儿想想。他说过' 国民党好' 的话没有?嗷!对了!那次他说过一枪打死两个人的事,肯定打的是 共产党人。这事儿可以报上去!" 他有这种本事,耳朵听着、脑子想着,两不误。 听到严管队要下来人,他又打开主意:" 对,弄两个到班里练练嘴皮子。也和张 奎印他们比比,看看谁先把这些人制服了。早请示晚汇报早就该执行,可惜我怎 么没早点儿先提出来,这一功没立上。" 他有点儿惋惜地想,同时也没误了心里 挑孙林的政治毛病:" 这家伙把毛主席像叫一张纸,这可是严重政治问题。一会 儿得赶紧记在小本儿上,万一以后这小子倒了,可以当检举材料递上去。又是一 件功劳!" 他脑子里净转这些念头,没想到自己的大名被点出来。这一回,他倒 有点儿反应迟钝了,因为太出乎意料了。 " 张礼!哪个叫张礼?张礼站出来——!" 孙林极不耐烦地一连吼了几声。 这一下张礼听明白了,是在叫自己。他脸上挂着惊愕的神气,嘴微张着,目光呆 呆地看着孙林,犹犹豫豫地挪动一下身子。这时候都站在队列首位的张奎印、刘 永生两位班长反应迅速,立刻跑到张礼身边,摩肩头,拢二臂,把高个子的张礼 从队首班长的位子拽出来。不等孙林吩咐,拉到汪麻子旁边站好。 这时候队列里的" 革命派" 弄清楚孙林没喊错,那" 革命性" 就上来了。几 个人一块儿异口同声喊着:" 低头!" 张礼个头比张奎印、刘永生都高,两个人 伸手够不到他的脑袋。张奎印一欠脚跟,手指头抓住张礼的头发往下一扯。刘永 生在脑后顺势一按,张礼就成了一个大虾米。 这时孙林正式宣布:" 张礼!就是你们面前这个人。他一贯伪装进步,给施 工连走资派戎昊臣出过不少反动的点子。最后他自己也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进行 反革命活动。他的罪过是直接攻击我们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导师、伟大统 帅毛主席,这是罪不容诛、性质极为恶劣的反革命行为。" 听了孙林宣布的罪状,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犯罪事实,张礼已经是嗦嗦发抖、神色惶恐,后背直冒凉气儿。 他是老整别人的人,深知此刻他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过孙林,况且也不会允许 他说了。他此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两个字:" 完了!" " 大家看一看!" 孙 林从身边一位工作组成员手里接过一张报纸,展开来让大伙儿看:" 这是张礼在 批斗邓玉亭的时候画的毛驴头像!" 张礼眼角扫过去,见确是自己画的,而且主 意也是他出的:" 这小子肏毛驴!让他下辈子去当毛驴!画个驴头挂他头上。" 本来按尹志奎的主意,要做个毛驴头的模型,套在邓玉亭脑袋上。可时间不够用, 张礼说最快也得三天才行。" 你们看出这张画儿的严重政治问题吗?" 孙林双手 展开这用整张报纸画的画儿,在队前来回走了一下。别说一般人,就是政治嗅觉 最灵的张礼本人也没看出问题来。" 看见了吗!" 孙林把报纸翻了个面儿,众人 还是没看出什么问题。这一下孙林急了:" 怪不得说你们是牛鬼蛇神,一点儿不 冤枉你们!连这么严重的政治问题都看不出来!" 他用手指头指着报纸背面的一 张毛主席像上的眼睛让大伙看:" 看见了吧!" 然后把报纸正面翻过来让大伙看, 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报纸正面画的毛驴头像的眼睛,正好画在对面毛主席像的 眼睛上。这一下大伙儿愤怒了,有人带头高喊:" 打倒反革命分子张礼!张礼不 认罪就让他灭亡!" 口号声此起彼伏,声声尖厉。张礼脸色苍白、头低垂着,他 心里一个劲儿埋怨尹志奎:" 当时我应当坚持让他去找白纸!" 原来那天批斗邓 玉亭,他提出画个驴头像给邓玉亭戴上,尹志奎立刻同意了。但是找报纸那么大 的白纸一下子找不到,所以尹志奎就随手抓来一张报纸让张礼在上面画。因为外 边批斗,正急等着用,张礼也没注意,挥笔几下画好了就拿走了,没想到给自己 画出一个大祸。 也许世上真有报应这一说,发现这个政治事件的竟是童玛丽。邓玉亭失踪以 后,他的所有东西被连部收了去。而画着这个毛驴头像的报纸,当时正用图钉钉 在一块木枷上,扔在小邓失踪前的帐篷里。童玛丽去收拾邓玉亭的东西,看见了 这块木枷,就顺手拿回房间。后来知道邓玉亭自杀了,这块木枷就成了小邓生前 最后" 用" 过的东西。小童和小刘看着木枷直落泪。后来小胡来了,他伸手把毛 驴头像取下来,折起来准备做个" 念想" 。这时他突然看到毛驴眼和背面主席像 的眼睛重合了。他立刻对小童说:" 看见了吗?就凭这张画,就能打他张礼一个 现行反革命!" 小童经小胡指点,一下子看出了问题,她气愤地说:" 这要搁在 别人身上,咱管不着这闲事儿。张礼也太可恨了,一趟火车来的右派,在一块儿 呆了那么多年,他也下得去手!不成,这个仇得替玉亭报,我去出面检举揭发! " 张礼此时心里又悔又气,他借着身子晃动之际抬眼看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尹志 奎。只见尹志奎也伸着细脖子、鼓着脖筋高举着手在喊口号。张礼差点儿背过气 儿去。但此时他只有咬牙忍耐,不能再徒劳地多得罪一个人、多树一个敌了。此 刻他只有装老实,隐忍不发,以待时机。他脸皮一皱,上下眼皮暗中用劲儿,硬 是从眼眶中挤出一滴滴眼泪来。孙林看见张礼那模样,口气才缓和下来:" 对嘛! 知道有罪就是认罪的开始。听施工连的干部讲,你张礼一直表现还可以,现在能 知道悔过,我代表工作组宣布暂时不把你抓起来,放在连里由愿意听党话的人来 批判、管制。加强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他的话讲完了,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 气,以为这场厄运过去了。 但是孙林在队前来回走了两步,并没有宣布散会的样子。这时候大伙儿的心 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不知又会有谁走" 背字儿" 。果然,孙林走到中间站住,脸 冲着侧面,眼睛看着张礼,嘴里说:" 谁叫丁义——?" 他声调不高,还拖着尾 巴,丁义立刻在队列里站出来,喊一声" 到!" " 过来!" 孙林声音比刚才严厉 了。丁义不知叫自己干什么,一边尽量放慢脚步向队前挪步,一面脑壳里急速思 索:" 难道尹志奎那个王八蛋把' 佳人' 、' 少林寺' 的话拿到工作组告状了? 还是别的什么事儿呢?" 他走到队前,已经认定除了在十五班那件事儿,没别的 事儿。那件事情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儿,顶多写个检查就行啦。所以他的心镇定下 来,站在孙林面前看着他。 孙林脸上还挂着笑,看了丁义一眼,看得丁义心里发毛:" 怎么啦?他看着 我笑,也许不是坏事儿!" 丁义眼珠子转着,心里在瞎琢磨。突然孙林脸色一变, 手巴掌抡圆了了搧了丁义一个大嘴巴。搧得丁义一个趔趄,一手捂着腮帮子,血 从嘴角流出,顺着手臂滴下来。孙林大步窜过来,一只手扭着丁义的耳朵用力一 转。扭得丁义的嘴快咧到耳根旁了,疼得丁义直学猴叫:" 呦!呦!" 孙林把丁 义的脸扭向大伙儿,然后另一只手指着丁义被连打带扭变了形的脸说:" 看见了 吧!就是这个反革命。他竟敢公开诬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的语言太恶毒 了!我不想在这儿对你们说。这样吧,我这儿有一份检举材料。丁义!你自己大 声念一遍,让大伙儿听听!" 丁义接过那张检举材料,胆战心惊地念:伟大领袖 毛主席教导我们:"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敬爱的支队工作组首长们:我们 施工连三排十五班的全体革命群众,怀着无比愤慨的心情,向您检举原任我班副 班长、后因反动言论、歪曲主席语录被撤职调一班监督劳动的丁义。极其恶毒地 污蔑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导师、伟大统帅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在水 管所,他指着厕所门上的毛主席像说:" 把毛主席画在这儿,成了看厕所的人了。 " 当时我们听了十分气愤,曾向戎昊臣汇报过。但没有见领导对他采取什么革命 行动。故此向工作组首长们揭发检举这件恶攻事件。 地点:农二师卡拉水管所厕所前时间:一九六八年五月六日中午。 见证人和揭发人:尹志奎、王吾、刘玉宝……。 丁义念到最后一个人名,竟是汪麻子,他心里此时的滋味真是酸、涩,苦、 麻、咸五味齐全。脑瓜子就像被一股无名火烧得发胀。这时候孙林又是一个大嘴 巴搧过来,打得丁义一个劲儿喊:" 我冤枉!" 孙林扭着丁义的耳朵扯过来问: " 你说!怎么冤枉你了?" 丁义此时顾不得两边儿腮帮子又肿又疼,他怒目戟指 点着站在最前边的尹志奎。这时的尹志奎脸绷得像个泥塑的" 小鬼儿" ,脸上一 丝儿表情也没有。丁义几乎是喊叫着说:" 这事儿是他陷害我!那一天,我们几 个人一块儿路过水管所厕所。见厕所门上贴了张毛主席像,是他跟刘玉宝说:' 把毛主席像贴在这儿,成了看厕所的了。' 我当时只说了一句:' 厕所门上只能 写语录,不应当贴主席像。' 当时班里不少人都听到了。但是现在他反过来来诬 陷我,而且勾结他的那群狐朋狗友。我要求工作组调查一下。不能冤枉好人,更 不能放过坏人!" 他话音未落,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孙林大骂:" 踢死你这龟儿 子!刚才你也念了,有四五个人的签名。人家都是坏人?就你小子一个人是好人! 你他妈的屄是坏中之坏!你跟张礼一样,都是反革命!历史上也都是反党反人民 的。是个屡教不改的现行反革命!那话既然是尹志奎说的,你为什么不汇报?现 在工作组任务繁重,目前正批斗走资派。今天只是对你们初步的批判,丁义交班 里继续批斗。从今天开始,凡是带着地、富、反、坏、右帽子的,张礼、丁义还 有班里屡教不改、问题严重的人,经领导批准后,一块儿在主席像前请罪。每天 三顿饭前都要请罪。由何排长指定一个班长负责监督。其他班早请示、晚汇报的 时候,他们就集中到院子里。王排长负责在伙房旁边那块大木牌上,贴一张毛主 席像。上面贴一幅横幅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两边各贴五个大字:敌人不 投降,就让他灭亡!解散!" 这场会开得不少人手心儿里全是汗水,后背也出了 不少冷汗。从这一天开始,早上吹起床哨过不了五分钟,各个帐篷就会响起参差 不齐的语录歌声,歌声之后又是高低音混合的诵读毛主席语录声。然后是全班人 起立,手举红宝书,齐声高喊:"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 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永远健康!" 接下来,就是班长 向毛主席请示工作——其实就是布置当天全班生产、生活、学习各方面的任务。 晚上睡觉前,熄灯哨一响。各班又是循环一遍:歌声、诵读声,然后班长把班里 一天各方面情况对着毛主席像讲述一遍——实际上是讲给全班人听的。这种当时 全国上下流行的向毛主席献忠心活动,除了毛主席和林彪等少数中央一级人物之 外,连省一级的领导都要参加。其实这种活动只是借用了西方宗教的形式,改头 换面儿形成的。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说得好:" 当统治者对自己的臣民失去了控 制力,这时宗教就会主动上来帮助统治者恢复对臣民的控制……" 而那些请罪者 们,每天都要在吹起床哨之前起床,小心翼翼地下床,轻手轻脚走出帐篷。然后 抄起扫把,把分给每个人的打扫范围打扫干净。等起床哨一响,他们这些人就已 经成一字形列队站在主席像前低着头,像默哀一样,然后挨着个儿把自己过去、 现在所犯的罪行讲述一遍,诸如:" 毛主席,我是罪大恶极的坏蛋。现在我向您 老人家请罪!请革命群众对我监督、对我专政。使我早日改造自己,成为新人! " 等等。他们的" 请罪" 活动,因为一共有十来个人,每人都要讲一遍,所以时 间很长。他们还在请罪,伙房已经在卖早饭。等全连早饭开过,刘永生也吃过了 早饭,他才走过来喊一声:" 吃早饭去吧!" 这些" 罪人" 才赶紧跑回帐篷抓起 饭盆再跑到伙房窗口,买了早饭一边往回走一边吃。反正他们的早饭都是一碗玉 米面粥、两个窝头(他们因为是" 罪人" ,所以细粮被工作组取消了),走在路 上" 呼噜" 一口粥,吧唧一口窝头,到了帐篷里,饭也差不多吃完了。没等出工 哨子吹响,他们又得赶紧赶在班里革命群众之前,把全班的工具装在一辆小车上。 等出工哨一响,他们这些" 罪人" 还要负责推工具车。到了工地,抡大镐、搬冻 土块儿这些重活儿全是他们的事儿。这些" 罪人" 从" 请罪" 那天开始,除了" 请罪" 的套话和一些不讲不成的生活用语。如:买饭、解大小便请假……其余时 间他们都成了" 哑巴" 。他们不但不能跟革命群众讲话,连他们这些" 罪人" 之 间也不敢说话。因为他们害怕不一定哪句话被张礼听见,分析出反动因素,就会 成了他赎罪的垫脚石。 这时候,连里的气氛异常紧张,人与人之间话都不敢多说。平时爱在一块儿 聊闲天儿的朋友、同事,见了面最多问一句:" 吃了吗?" 甚至只是互相点点头 就完了。就连平时最爱拿别人开涮、取乐儿的尹志奎,也成了哑巴。他除了当班 长该说的话之外,就是一个人闷头干活儿,回来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刘玉宝几次 逗他开口:" 孙子!干嘛呢?成天躺在床上想小媳妇儿管什么用?瞧你那蔫头搭 脑的[ 上尸下丛] 样,肯定' 枪' 不管用,没进' 门儿' 就给肚皮上,让人家踹 了。想也没用!给我打二两酒喝,我传给你一个' 金枪不倒' 的秘方。下回再划 拉个带' 哨儿' 的,省得又让人踹了。" 要搁往常,尹志奎能听他" 踩乎" 那么 多话?早就" 噘嘴儿驴" 、" 黑雀子" 一顿臭骂闹开了。可现在他一句话都不想 说——他心里烦。他对自己在大家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是非常清楚的。他爱开 玩笑、爱" 挖苦" 人。甚至对汪麻子之类," 人嫌狗不待见" 的人使点儿恶作剧, 以博一笑。这些都没多大关系,顶多了别人说他一个" 损" 字。" 懒、馋、奸、 滑、坏,坑、蒙、拐、骗、偷" ,这些都是世人对道德品行低下的人的一个总结, 这十个字里,表面上他一个都不沾。" 嘴损" 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可是他把暗中 打小报告,合伙儿整人的事儿包藏得严严实实。而且用" 嘻嘻哈哈" 的外貌,遮 掩了他背后的" 奸、滑、坏" 。一般时候他有了坏主意,大多是指使刘玉宝、王 吾去干。他在一边儿看着,有时候还充个" 红脸儿" 。这一次,本来他把丁义整 倒了,副班长也撤了,调一班去干活儿,也就完了。但他心里对邓玉亭的恨还消 不下去。他认准了,非要给丁义扣上一顶" 反革命分子" 的帽子,才能出了这口 恶气。所以他倒打一耙,唆使他的手下人一块儿写了那封检举信,暗中托人带到 工作组去。但他万万没想到,工作组长会把这封信当众念了。他当时虽然脸上没 有任何表情,但心里却如热锅蚂蚁一样急得火烧火燎的。因为这一下好像他被人 脱光了衣服、又扒了一层皮。他假损真坏的面目让全连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 检举的这件事,当场还有别人如王树疆等和自己并不一条心的人听见了。如果丁 义鼓动这些人出来作证,他就会落个" 玩儿火自焚" 的下场。这可不是他想看到 的结果。玩儿" 阴" 的,他玩儿了那么多年,没有这一次这样失败的。所以一连 几天,他沉默寡言,完全变了一个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一连几天不拿别人 开涮,他还能活过来,简直可以算是他生命中的奇迹。当然,这几天的沉默没有 白过,他终于为自己摆脱目前的困境选定了方向,设计了方案。首先他一定要选 择时机,为张礼从" 请罪" 中解脱出来作努力。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拉住一个 干部来帮自己说话。 张礼和尹志奎一样,都是脑子好用、" 满腹经纶" 的人物。但尹志奎认为张 礼和张奎印、周铁龙之流的红人不同。他有天生的劣势,那就是他的致命弱点— —右派。地富反坏右嘛,他是最后一位的。所以在施工连的班长们勾心斗角中, 张礼应当不是他的竞争对手。相反,如果自己处理好了,张礼可以成为自己的同 盟者和帮手。但是自己这次因为疏忽,给他带来了灾难。更不该的是自己一时糊 涂,还跟着喊" 打倒" 的口号。尹志奎真是追悔莫及,他心里骂着自己:" 真他 妈白活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白白得罪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 现在说什么也没 用了。尽管这些日子只要跟张礼碰上,尹志奎准会遭张礼几个白眼。而肏妈日奶 奶的话虽然没从张礼嘴里说出来,但尹志奎能凭直觉听到。他现在只有忍着,决 不做出任何不悦的表示,等待时机来到。其次还要在干部中寻找一个能对自己有 帮助、在连里说话算数的人。来实现他重塑形象的方案。目前连里只有" 面条" 连长一个人说话可以算数,但此人他觉得没有" 后劲儿" 。撑死了可以利用这位 连长的" 愚笨" ,帮自己一两次忙。要放长线、钓大鱼,这位连长不是" 大鱼" , 只能算个" 鲫瓜子" 。他仍然只有耐心等待。所以他心绪烦闷,自然没有兴趣跟 刘玉宝" 斗嘴" 。 五、戎昊臣遭受酷刑六九年的元旦刚过去没几天,大伙儿都觉得今年冬天比 去年暖和。没怎么感觉冻手冻脚,就过了元旦。工作组自从上次来了一次,揪出 张礼和丁义之后,已经有近一个月没露面了。连里只有余副连长和王、何两位排 长管理着一切。今年冬天总算不错,每班分到了几小车煤。外边不太冷,帐篷里 又烧得挺热,大伙儿算是太太平平过了一个月。 中国人干什么事儿都是" 前三脚" ,也就是" 五分钟热度" 。这一个月下来, 早请示、晚汇报已经流于形式。早上的请示,不管贴在门口的主席像是不是真的 有灵,反正起床后烟熏火燎一阵儿,大家吃完早饭,还能躺下来睡个" 回笼觉" 。 等到出工哨响了,众人才懒洋洋地歪着身子、斜着膀子,站在主席像前像蚊子叫 一样,只见嘴皮儿动,听不见声音地哼唱一个最短的语录歌:《要斗私,批修》。 重复三遍就停了,班长也懒得再向主席请示,只是喊了两个字:" 出工!" " 罪 人" 们仍然在" 请罪" ,只是内容有些变化。每个人不再是大弯腰、深低头的姿 势,而是随意地站着,有的人连头也不低。每个人念自己的" 罪经" ,第一句还 能让身边的人听见:" 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请罪……" 然后再说的词儿,就连 本人也听不清了。像在神佛面前的" 默祷" ,只见嘴唇翕动着,鼻腔中溜出一串 哼哼声。直到最后一句声音又高了起来:" 加速自己的思想改造。" 刚开始的时 候,刘永生奉命监督,场场不落。真是瞪着眼珠子每字每句在听,看见哪一个人 站的姿势不标准,上去就是一脚。连张礼也挨过打,丁义更不用说了。有时候他 脑子一热,就许会喊出一声:" 都跪下!" 于是这十来个" 罪人""扑通" 一声都 跪在地上。现在刘永生根本不露面了。他指定张文景当" 罪人头儿" ,代替他管 理这多半班人。为这事儿张礼好几年里都记恨着刘永生:" 这小子,小人得势! 见我走背字儿,也不伸把手。连个' 请罪头头儿' 都不让我当!" 刘永生后来对 张礼解释得也好:" 你跟丁义都是临时请罪,你们脑袋上没帽子。说不准哪一天 工作组一高兴,你们就解放了。张文景戴着右派帽子,只要不取消请罪,他是铁 定跑不了的。所以让他管,省得中间接手,挺麻烦的。" 唯有一样,从请罪开始 到现在一直没变,那就是班里的义务劳动。推工具车、扫院子,还是这些人干。 天天都吃这一套伙食——馒头、窝头,菜汤,吃得人看见窝头就冒酸水儿。 能想尽一切办法从团场医院开出病假条来,还得注明是发烧,才能在中午、晚上 和余副连长共享一锅里煮的面条。端着面条从伙房后门出来,尽管都知道那就是 一碗酱油汤面条,上面只有几滴油星儿,可还是惹得在窗口排队买饭的人们" 侧 目" 而视。生活的平淡、政治仪式的枯燥、劳动的疲沓,使人们整天像无所适从 一样,忍受着时光的煎熬。尤其让大家不堪忍受的是没有肉吃。从余副连长一来 就喊出的" 牛下水" ,快一个月了,连牛粪也没见到。见着老余的人都是同一句 问话:" 连长!牛下水呢?""快了!快了!" 老余也总是这一句话回答。 惟有这里的天气,一直是同一个模式,没有什么变化。天总是湛蓝的,偶尔 有一朵白云路过这里,也是淡淡的,像一幅" 仙女" 披在身上的白纱。太阳也进 入了" 冬闲期" ,不像夏天那样早早就" 起床" 把酷热撒给大地,不把地上的人 们晒的头昏脑胀、死去活来的,它决不" 下班" 。而这时候它也是笑融融地缓缓 升起在空中,把热和光轻柔地铺在大地上。并且不等大地的人们活动开身体,它 又早早溜回山后的" 家" 里休息去了。塔里木地区,人称" 无雨的地方" 。夏天 最多也只是偶然有那么几天,云彩在这里开个短会。不大工夫,太阳会用它那巨 型的金手把云彩推散。冬天的天气就像施工连食堂的饭菜一样。天天老三样:太 阳、蓝天,只是酷热换成了寒风。这里从来没有下过雪,反正施工连的人来了两 年多了,从来没见过下雪。 这一天,突然天上阴云密布,太阳可能也开了张" 病假条" ,歇了。大家纷 纷议论是不是要下雪?虽然这里从来没下过雪,但现在不同的是北京人来了。六 六年冬天,这里比往年格外冷,于是附近团场的老军垦就说:" 北京人给我们带 来了寒流!" 也许真是这样,北京人会给他们再带点儿雪来呢。可是雪没有下, 却来了一辆大汽车。这时候,正值施工连工人准备稀稀拉拉往工地溜达的时候。 北京人爱看热闹——这也许是生活太单调的缘故——大伙儿都站住了,头扭向大 汽车方向,不看个明白谁都不想挪动脚步。只有" 罪人" 们不敢停留,推着工具 车走了。 大汽车上因为挂着蓬布,所以不知车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只见驾驶室的车门 打开,工作组长孙林从里面跳出来。他喊着正要上工地的王排长:" 老王,你过 来一下!把老何也叫来!" 王排长满脸不高兴地扯着嗓子反问:" 咋着?有啥事 儿?" 说归说,他还是走过去了。不一会儿,他从汽车边走过来,对张奎印吩咐 :" 张班长!你那个班派两个人跟着汽车去拉牛下水!快点儿过去,今天还要赶 回来!" 张奎印答应一声,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又看看汽车,心想:" 大冬天 的坐车上不是好事儿。这一趟少说也得四个小时才能到,再用手抱那冻成冰块儿 似的下水,又臭又脏外加凉。这活儿,让两个请罪的人去吧。" 他刚要开口下令, 突然想起这两个" 罪人" 都走了,工具车谁推呀?这时候他想起了王振春," 就 是他吧!" 他心里认定了,于是就冲班里人喊:" 谁去把张文景叫回来。王振春 跟张文景一块儿去装牛下水!" 就在张奎印下令派人的时候,汽车上又跳下来几 个人。" 啊!戎指导员、苟连长、赵老头子!还有管理员、卫生员、姚排长全来 了!" 人群里有人小声叫着。这时候王排长对站在原地看热闹的人喊:" 咋啦? 不想上班了?走!走哇——!" 同时对张奎印说:" 张班长,工地休息、收工你 掌握一下,我和何排长都去不了了。" 王振春等着张文景从前边回来,两人一块 儿走到汽车旁。只见戎昊臣穿着一件破烂的蓝棉上衣,袖子上扯了几个口子,露 着发黑的棉花。他冲小王笑笑,小王也报之一笑。苟连长和赵副连长已经进了连 部的帐篷。同时卫生员李建义冲老戎吼叫:" 戎昊臣!滚进来!" 老戎装作不在 乎的样子走了进去。小王注意到老戎脸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条腿还有点 儿瘸。 " 小伙子!你们连有个叫王振春的吗?" 那位汽车司机轻声问张文景。" 有 哇!他就是。" 张文景正要往汽车车厢上爬。他指着刚爬上车厢的王振春说。" 下来!下来!" 司机连声喊着。王振春不知有什么事儿,只好又跳下来,同时把 棉帽子的带子解开。把棉帽子的棉耳朵折起来,不然听不清别人的话。" 小伙子, 你叫王振春吗?" 司机再确认一下。" 是啊!有事儿吗?" 小王应答着问。" 你 认识郑强吗?""认识,是我一个好朋友。""行!郑调度也是我的好朋友。冲这个, 你们俩人全坐驾驶室里,外边太冷。" 汽车开出施工连,司机从兜里掏出一封信 来递给小王:" 这是小郑托我给你捎来的。他说不见本人原信带回。巧了,就该 我遇上你。" 小王道声谢谢,把信收起来,他不想当着外人的面看信。从这里往 里走都是土路,汽车跑不快。 " 老张,我看你这个人挺随和的,怎么当上了右派?" 王振春纯粹是闲饥难 忍、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搭拉话儿。老张轻轻地笑了:" 五七年你也是个 学生,这个情况你应当了解。何况在农场右派队你也认识不少人,过去的事儿马 尾儿穿豆腐——不能提啦。往事不堪回首哇!" 张文景深有感触地说了这样一句 话,同时又巧妙地回避了小王那让人不好回答的问题。王振春话出了口,也觉得 自己提了个愚蠢又敏感的问题,令人难堪,所以也不再说话。 就在此时,施工连连部的帐篷里,正上演着一出" 全武行" 的批斗会。就像 京剧里的公堂审案一样,帐篷后边正中挂着一张毛主席像,下边一张办公桌后面 坐着工作组长孙林。桌左边一张长凳上坐着王、何、姚三位排长。桌子右边一条 长凳上坐着一位工作组成员和保管员、统计员。正中间站着三个人:一个是戎昊 臣,他脖子上用铁丝吊着一只水桶,水桶里装着专门带来的砖头。苟连长脖子上 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 走资派" 。赵老头子挂的木牌上写的是" 国民党残渣 余孽" 。管理员和卫生员分列两边,双手叉着腰正在喝问:" 戎昊臣!你他妈老 实交待!你的国民党委任状放哪儿了。你不是说在你的办公桌里吗?怎么没有? " 这是卫生员李建义在叱问。同时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丢进老戎脖子上吊着 的水桶里。戎昊臣被那块砖头的重量砸得腰一弯,同时双手下意识地去托那已经 很重的水桶。管理员看见老戎双手去托水桶,立刻挥动手里的小树条抽打在老戎 手上,并且喝问:" 快交待!" 老戎无奈作出委屈的神态说:" 我说没有你们不 信,打得我受不了,我只好胡编一句。其实我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只是一个小 兵,哪儿来的委任状?让我怎么交待?" " 嚯!你狗胆包天!敢来质问我们革命 群众!不给你点儿厉害,你是不会说实话的。小李!把他升起来!" 管理员叱骂 着,于是他和卫生员李建义过来,把老戎脖子上吊着的水桶取下来,用一根麻绳 把他双手捆好,吊起在帐篷中的梁上,正好在火炉的上边。就像当年" 二月运动 " 里,张奎印发明的" 热情帮助" 一样。 王排长、何排长坐在一边,木呆呆地像个泥人,一句话也不讲。姚排长爱听 " 花" 段子,他坐在那里吼着:" 你这个老国民党、大流氓!你交代在施工连还 强奸过哪个女人?" 老戎此时不知是双臂吊得麻疼,还是火炉的热气烘得热汗淋 漓,只见他疼得牙咬着下嘴唇,已经咬出血来了。在水管所那顶专门整他们三个 人的帐篷里,他受过这个刑。当时疼得他喊得嗓子都哑了,在这里他咬住牙不喊 疼。因为帐篷外边就是北京人住的帐篷,如果他叫起来,传出去,不论恨他的人 还是巴结他的人都会笑。他不能让北京人看他的笑话。孙林见老戎不出声,就下 令:" 先让他考虑考虑吧。赵振堂!你的问题考虑好没有?说!你为什么那么盼 望蒋介石反攻大陆?你打算怎么配合他们?快交代吧!" 赵振堂本来有肺气肿病, 烟瘾又大,这些日子来,倒是硬把他的烟瘾给去掉了,但是肺气肿的病根儿去不 了。刚才在汽车上受了点儿风,这会儿胸口憋闷得大口喘着粗气,说话语音嘶哑, 有点儿含混不清:" 广大革命群众给我指出的罪行,我都承认。我是在国民党军 队里当过排长。可是孩子的名字真的不是我起的,是我老伴儿找原来化工厂的文 化教员起的。我不识字,根本起不了名字。老大是女孩,人家给起了个' 建红' , 老二是小子,才起的' 建华' ……" " 胡说!你这是在抵赖。不管你怎么说,你 这三个儿子怎么那么巧:一个建华、一个建民、一个建国。你那大丫头一定是想 起个建中,但是又怕太暴露,所以才叫个' 建红' 。可是你骗不了我们,' 红' 、 ' 中' 在汉语拼音里只差一个字母。你这是利用拼音把' 中' 字藏起来,等蒋介 石来了你就可以请功!你这四个孩子的名字组成了' 建中华民国' 五个字。革命 群众早就看穿了你的狼子野心!你赶快向革命群众投降,不然我们是不答应的! " 话虽然挺严厉,但没有人动手打他。因为老头子平时不多管闲事儿,不得罪人。 除了姚排长用手掌立着切过他的脖子,还踢过他几脚,其他罪他没受过。 苟富贵见马上该轮到他了,赶紧举起手来几乎央求着说:" 孙组长,我想解 个大便行不行?" 这时候孙林正转过头去看吊在二梁上的老戎,见他脸上豆大的 汗珠子不住往下掉,脸色也变得惨白,心里思谋着:" 先把他放下来吧,别出人 命。" 民兵连赵徳喜的教训他忘不了。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训斥:" 真他妈臭毛 病,懒驴上磨屎尿多。快去吧!" 然后扭过脸对管理员说:" 你跟着他去!" 又 对卫生员李建义说:" 把戎昊臣先放下来!" 苟富贵被管理员押着走了几步,管 理员回头看了看帐篷帘子,然后小声地对苟富贵说:" 你自己去吧,我上伙房去 交代一下牛下水的事儿。" 尹志奎今天在家休病假。其实他没病,只是看今天天 空阴云密布,西北风刮得那么紧,他怕冷,所以向余副连长递了个" 病假条" 休 息一天。班长们请病假,一天半天的不用医院开诊断书。这是连里给班长们的特 殊待遇。老苟上厕所的时候,尹志奎正蹲在茅坑解手。见老苟进来,开始他没敢 说话,见老苟身后没有人押着,这才低声叫了一声:" 苟连长!" 老苟蹲在尹志 奎旁边的茅坑上,一边解大手一边低声问:" 怎么样?现在连里大伙儿怎么说我 们?" 尹志奎没回答,用手一指厕所门外。老苟摇摇头说:" 没人!" 尹志奎这 才放下心来,他没回答老苟的话,却反问老苟:" 听说老戎让李建义打得够呛? 你怎么样?" " 我和他不一样,我是正牌儿的解放军子弟兵,我只是陪绑。可是 天天又是跪、又是喷气式的,也真他娘的够呛。没办法,只好忍着吧!" 老苟心 有余悸地诉说着自己无奈的心事。 尹志奎脑子一转立刻接过话来:" 苟连长,您想不想早点儿解放出来?" " 你小子说他娘什么话?我落到这一步了,你还拿我开心?" 老苟认为这个坏小子 肯定是说风凉话寻他的开心,所以心里不高兴。 " 您别发火!我给您出个主意,保证您能头一个解放出来!" 老苟听了这小 子的话,眼睛一亮。他知道这小子肚子里坏点子多,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 好哇!你能给我出个好主意,我以后忘不了你的好处!" 老苟立刻给尹志奎口 头许诺。 " 得!您又当了连长,别忘了我就全有了。" 尹志奎赶紧把老苟的口头许诺 砸瓷实。然后给老苟分析连里的形势:" 您想过没有?现在是冬天,过了春节, 可就要准备修桥开工了。新来的这位余副连长就会吃面条,生产上的事儿他不过 问,也不懂。到时候施工连就得来一位懂生产的干部。能从外边调吗?我看不能。 因为修桥是个技术性很强的活儿,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来不及。从连里你们三位 中选:老戎是死老虎,他当过国军又干了那么多坏事儿,还是施工连掌权人,不 折不扣的走资派。他又不懂技术,这几条加起来就注定了老戎起不来。赵老头子 原来也只是管生活的,所以这就注定要起用您。这是早晚的事儿。可是只要我我 给您出个点子,您春节前就能解放出来。" 说着他脚丫子往老苟这边挪了一点儿, 上身斜过来凑近老苟小声儿说:" 你现在给老戎写上几条检举材料:挖水下方他 拦住不让改制尖锹,那是冲着军代表来的。让这帮牛鬼蛇神占领宣传毛泽东思想 舞台阵地,用男扮女装扮演铁梅……" 他越说声儿越小,小到只有老苟勉强能听 到。 " 这样写行吗?有不少事儿我这个连长也有责任,别惹火烧身了。" 老苟有 些担心。 " 您看不出来吗?您和老戎现在有很大的距离了。他是越整越往下出溜。您 呢,还没看出来?您解大手没人押着,这是人家给以后解放您留退身步的。人家 往上提您,您还打坠坡,那还不得多受几天罪嘛?您要是顺杆儿爬,照我说的写 上几条递上去。明着就是您的错,也能硬揞到老戎身上。因为上头肯定相信您。 " 老苟蹲在茅坑上半天儿没吭声,他心里在琢磨尹志奎的话:" 这小子说的也有 道理,这年头就是人整人。你不整他,他就要整你。戎昊臣还不是老想整别人? 现在整到自己头上了。不过材料我不能写,让这小子给我写出来我一交就行了。 万一出什么事儿,我还有个垫背的。" 于是他点着头对尹志奎说:" 你这个主意 可以,不过我文化不高,领工资签个名还凑合。干脆你帮我帮到底,你回帐篷马 上给我写一份儿。我们要等牛下水拉回来才能坐汽车走。走之前给我就行了。" 尹志奎这次没想太多,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如果这事儿办成了,老苟还当连长, 他就是连里的第一大红人儿。张奎印、周铁龙全得往后"[⻊肖]"。 牛下水拉回来,晚饭都开过了,刘永生马上把" 罪人" 们集合起来卸车。这 些牛下水,大队部先拉了几车,然后每个连分一车。一个牛头和一个牛肚里装着 的心、肝、肺,这算一副。一块钱一副。这东西亏的是三九天冻得瓷实,不然会 又脏又臭而且放不住几天。汽车开走之后,伙房班长赵丽宏和刘长江两个人站在 牛下水旁边,看着" 罪人" 们一副、一副地过数,他们记账。刘长江伸着舌头对 赵丽宏说:" 小赵,你看见没有?真他妈吓死人了。戎昊臣让李建义踩得趴在地 上,还让他四处爬,跟王八一样。老戎满脸的血,可不像' 二月运动' 那会儿那 么神气了。他不是说要打' 五次战役' 吗?这第三次战役他自个儿就被打趴下了。 真是报应!" " 行啦,瞎摸呼眼的你还瞧得真清楚!少说两句不会拿你当哑巴卖 了。少管闲事儿,别招惹是非!" 赵丽宏满心不悦地训斥瞎刘一顿,瞎刘只好讪 讪地回伙房了。牛下水清完了数,张礼对刘永生说了一声:" 刘班长,我去厕所 解大手。" 得到应允,他往厕所走去。自从" 请罪" 以来,张礼已经完全变了一 个人。过去他走路总是昂着头,除了干部他和谁说话都是粗脖子大嗓儿,气势上 就让对方感到一股自上而下的压力。现如今除了那十几位和他一样的" 罪人" , 他看见谁都是点头哈腰地就像犯人看见队长一样。他尽量用这种卑躬屈膝的形象, 博得众人的怜悯之心。使他脑子里至今仍不知道的揭发检举他的对头人,看到他 已经成了落水狗,自然会放松对他的进一步" 绞杀" ,同时争取早日解脱这苦难 的" 请罪" 生涯。 他走进厕所,一眼就看见尹志奎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气得他一扭脸背冲着尹 志奎解开裤口解小手。" 老张!" 尹志奎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不过你应当明白这不是我有意害你,只不过是误撞上了。当然我也有责任,没有 您不圣明的。当时我如果出头替您辩护,现在咱们哥儿俩就是难兄难弟了。这么 着!您再多忍几天,我保您春节前解脱这份儿' 请罪' 。算我将功补过。" " 得 了吧!你小子又拿我开涮。你他妈真没良心,我都混成这副模样儿了你还耍我? " 张礼不相信他尹志奎能有通天的本事。他有点儿悲怆地说:" 行啦!你别给我 宽心丸吃了。有你这句话我也就不生气了。慢慢熬吧!" " 别、别、别——!" 尹志奎倒认起真来,他连说三个别字。" 您别以为我是开玩笑。这么办,如果春 节前您还没解脱,春节开始我替您蹶着请罪去!" 张礼看着一本正经说话的尹志 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儿破绽以识破他拿自己开心的诡计。但他觉得这小子这一 次是认真地说的,不像假装。因为以前只要这小子绷着" 颏落嗉" 说假话耍人, 对方要是瞪大眼睛注视着他,不出五秒钟他就会耐不住对方直逼的目光自己先露 出奸笑来。可现在张礼看了他有半分钟,他脸上还是那副哭丧脸。他相信尹志奎 这回说的是真话:" 成!我相信你一回,真要帮我解脱了我请你喝酒。" 【阿印简评】在劳改队里,许多犯人和教养分子都是知识分子甚至是高级知 识分子。但是派来的管教干部,却大都文化水平很低,有的甚至是文盲。这,第 一是公安局不可能派水平最高的人来" 管劳改" ;第二,在" 卑贱者最聪明" 的 认识指导下,当然是" 知识越多越反动" ,知识分子是理所应当地要听从工农兵 管教的。于是,像只知道吃面条的" 余副连长" 那种" 周恩来出国忘记带国际粮 票" 的笑话,在劳改农场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了。 有一次宣传员读报:" 美国总统竟悍然在越南使用化学武器" 。指导员在一 边坐镇。如果听不懂,不说也就罢了。可他偏偏要借此机会表现一番,自作聪明 地问:" 美国老总统叫什么名字?谁知道?新总统' 竟悍然' 是什么时候上任的, 谁知道?" 又有一次指导员读文件,读到了" 纲举目张" ,不懂不解释也就罢了, 可他偏偏要自作聪明地解释:" 钢是很重的,要把钢举起来,就得把眼睛睁得大 大的!这就叫' 钢举目张' 。" 我总觉得,一个人犯了罪,只要在刑期内老老实 实" 服刑" 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设立" 指导员" 制度。因为当时不像现在,狱警 都是从大专学校毕业的,有一定文化程度。当时的狱警,大部分只有小学水平。 自己的脑袋里还一盆浆糊呢,他能" 指导" 谁呀!这种人一旦大权在握,往往会 生出许多是非来,闹笑话都是其次的。 不懂得什么叫" 欺人有笑人无" 的流氓性格,看了张奎印、尹志奎怎么破坏 人家的婚姻,就明白了。 " 文革" 中,什么叫" 革命派" ,孙林应该是一个标准的" 标本" 。 张礼的这一次" 失风" ,完全是他的粗心大意。当时的人们,对于使用旧报 纸,非常敏感。因为报上经常有毛泽东像;没有毛泽东像,至少也有毛主席语录。 万一撕碎了,践踏了,或者拿去擦屁股了,都是" 恶攻" 罪,都是十恶不赦的" 现行反革命" ,都是" 杀勿赦" 的极刑,谁也救不了。 " 文革" 期间,风云突变,响当当的" 革命派" 一夜之间成为" 反革命" 的 事件,是经常发生的。戎昊臣飞扬跋扈又作恶多端,遭到了" 物忌" ,一点儿不 奇怪。 这一来,一报还一报,他怎么整治人家的,人家怎么整治他,也让他尝尝什 么叫做" 被冤枉" 的滋味儿。可惜的是,他这个人" 记吃不记打" ,遭受了几次 酷刑,并没有把他教训过来。没有多久,就又故态复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