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戎昊臣调走以后 一、领导班子新组合自从牛下水拉回来,连里添了两件热闹事儿。头一件是 每天午、晚两顿牛下水,总算给大伙儿上了点儿肉吃。 生活一改善,大伙儿的情绪又好了点儿,可是伙房却一个劲儿喊累得受不了。 因为这牛下水是冻成一个大冰疙瘩运来的,每天晚上得把第二天要做的几副牛下 水全泡进一口大锅里。锅下生着小火,把牛下水的冻化开,然后收拾出来。这活 儿不但麻烦,也最脏最臭。因为下水一化开,臭味儿也随着化开了。随着锅里的 热气升腾,伙房里满屋子全是臭味儿。而且下水最不好收拾的是肺和肠子。肺要 彻底化开冻,然后用清水灌到肺叶里去。反复灌几次,把肺叶洗得雪白才算干净。 肠子更难弄,先要把肠子里的粪便挤出去,然后反复用盐和醋揉搓,把肠壁上的 油脂搓掉,手抓着不滑,这才算干净。下水收拾完了,还要剥牛头的皮,这也是 不好干的活儿。因为天冷冻手冻脚不利索,一手揪住牛头外皮的边儿,另一只手 持尖刀一点儿一点儿地剥离。这是个慢工加细工的活计。 " 这一大堆下水、牛头,得什么时候收拾完哪?" 伙房班长赵丽宏,看着伙 房前面空地上堆着的一大堆牛下水,心里愁得慌。伙房就五个人,各守一摊儿, 让谁下来收拾下水谁都不干。最后赵班长想出一个高招,他把夏天烧开水的水房 专门腾出来做收拾牛下水的房子。反正各班帐篷都生着火,洗脸水让他们自己烧。 然后他去找余副连长:" 连长,春节快到了,工地活儿也不忙。你给我们从班里 抽两个人来专门上夜班收拾牛下水。不然春天一化冻,这些下水可就全扔了。" 余副连长看在面条的份儿上,一口答应下来。而且按小赵的点名,把王振春调了 来。小王又把丁义捎上,两个人一晚上收拾五六副牛下水和牛头,用不了半宿就 完活儿了,基本上不耽误睡觉,两个人干得挺舒坦。 六九年的春节比较晚,是2 月17日。离春节还有一个月,刚过了元旦不久, 果然苟连长带着所有消失的干部回来了。除了戎昊臣被撤走的工作组押往支队司 令部民兵连设的" 老牛班" 继续交代问题、卫生员李建义奉命调到支队卫生队上 班之外,全部干部包括老戎的老婆齐桂英(因为她还是连里的干部)都回来了。 齐桂英不但没有因为老戎完蛋了而显出悲伤,反而脸上挂着笑,见谁都点头打招 呼,好像她心里有多大的喜事一样。而且大队的马大队长跟着一起来了,他首先 把全连集合起来宣布:" 苟富贵还当连长!其他人原职不变。三排姚排长暂时来 不了,由余副连长兼管。" 然后他又向大家介绍了一位新调来的副指导员:" 这 位是施工连副指导员徐良。" 大伙儿看到一个细高挑儿的大个子,身子骨有点儿 单薄,黄色的脸猛一看像是身体不适的人。他说话声音很轻,像是生怕让大伙儿 听见一样:" 我叫徐良,今后我和大家一起抓革命、促生产。让施工连的革命、 生产双丰收。" 既简单,又明了,几秒钟就算是一个就职演说。 会散了,老苟立刻去找尹志奎。他笑嘻嘻地坐在尹志奎床边小声儿说:" 你 小子真他娘的有办法。等以后有机会我好好儿请你喝顿酒。" 尹志奎并不想听到 这些话,他要让老苟帮他把张礼解脱出来。于是他小声跟老苟嘀咕了一阵子。 这时候马大队长还没走,苟连长说了,请他对施工连的工作做个指示,顺便 吃了午饭再走。因为大队部已经搬到前面去了。午饭给干部们炒了一大盘牛头肉, 一大盘牛心、牛肝,煮了两脸盆面条。干部们就算劫后重聚吧,热热闹闹地在连 部帐篷里聚了一次餐。只有齐桂英在伙房里吃,坚持不去会餐。别人理解她的心 情,自然也不勉强她。 饭后,马大队长把新来的徐副指导员和文化教员李之强找来,操着一口东北 话说:" 小李啊!今年春节打算怎么过?" 李文教眼睛看着老徐没说话。老徐笑 着说:" 我刚来,情况不熟悉。连里的工作你还要多担负一些。有什么想法说出 来大伙儿研究。" 小李刚要开口,只见苟连长带着尹志奎进了帐篷,他就停住了 嘴。老苟进屋就把尹志奎直接介绍给马大队长和新来的副指导员:" 马大队长, 老徐。尹班长有个情况向我反映,我觉得不好处理。所以带他来这里大家一块儿 听听,您给拿个主意。" 尹志奎那长形的脸用力挤出一丝儿笑来,冲面前的几位 干部一一点着头:" 是这样,上次工作组来,把张礼揪出来批斗、请罪。原因是 为他画的一张驴头像。因为当时时间紧,是我临时抓了一张报纸让他画的。我们 政治觉悟不高,没有看到报纸背面有一张主席像。而他也只是挥笔几下就画完, 来不及检查就拿去用了。所以造成了一起严重的政治事故。经过一个多月的批斗、 请罪,张礼也能认识到自己犯错误的严重性。他的表现不错,有悔改之意。再加 上当时确实是为了批斗邓玉亭,才出现的这种情况。所以我们大家请求大队领导、 连党支部,对张礼宽大处理,提前解除他的请罪。" 尹志奎的话刚说完,老苟立 刻接上话:" 张礼自从进疆后一直当班长,表现不错。工作组老孙也有点儿太左 了。张礼画的一幅毛主席像,他也不知听谁指点的,硬说画上主席身上的大衣下 摆,是被西风吹卷了起来,要打他一个' 西风压倒东风' 的罪名。后来支队部王 守仁副股长来看了画,不知跟孙林说了些什么,这事儿就过去了。依我看,群众 的要求合情合理,马上过春节了,可以提前解除他的请罪。" 老苟一点头,李之 强自然紧跟上。戎昊臣被打倒,李之强就得在连里找个靠山。新来的老徐是从部 队刚转业来的,他不了解人家。所以他想抱住老苟的粗腿,可是又怕老苟看不起 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和王排长是老戎的心腹人。可这次老戎被打倒,其中有他 的一份儿" 功劳" 。他揭发了老戎不少事情,而且曾和李建义、管理员密谋过一 次行动。企图烧死、最少要烧伤戎昊臣。他们趁夜深人静戎昊臣一个人单独呆在 一顶帐篷里的时候,搬了不少干柴堆在帐篷门口,同时在柴禾上放了一盏点燃的 马灯。如果戎昊臣起夜解手,一出门就会碰倒马灯引燃柴禾和帐篷。或者干脆马 灯被风吹倒,也会造成一场大火。但他们的行动被胡言明看见,小胡等他们走后, 一面把马灯从柴禾上取下来放在地上;一面隔着窗帘儿,偷偷儿告诉老戎别出来。 小胡这样做,全是看在老戎和王守仁关系不错、对他也不算坏的份儿上,帮助老 戎躲过了这一劫难。李之强之所以恨戎昊臣,除了要用积极表现来拉开他和老戎 的政治距离之外,还有一件事,令李之强一想起来就恨得牙根儿痛。 连里有一位年纪比较大的人叫王明," 二月运动" 期间向连里交代他藏有六 枚金戒指。这六枚金戒指李之强没有报告戎昊臣,自己独自一人收起来。结果一 个偶然的机会,老戎从王明的班长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老戎 坚持让把戒指全部退还给王明。从此李之强对老戎恨之入骨。所以这次工作组进 驻施工连,李之强立刻向工作组揭发检举老戎的事儿。批斗老戎他也是连打带踹, 充分表现了他的" 革命积极性" 。因为他绝不能让老戎爬起来,老戎要是解放了, 他就全完蛋。" 对!张礼从进疆到现在表现一直不错。偶然的错误可以教育,何 况他这并不是故意的。我也同意解放他。" 李之强立刻表了态。这件事定下来, 尹志奎就赶紧告辞出连部去向张礼报喜。 马大队长说:" 老苟,刚才我们正研究春节的事儿。你看能不能再排演一部 样板戏?这次排好了,在全大队的四个连轮流演演。" 老苟听了连连摆手:" 大 队长,您饶了我吧。我刚解放出来,再排戏我又得跟戎昊臣一块儿去挨批斗。" " 唉!可别'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啊。对于群众的批判,要正确对待嘛。 前一段不是工作组说我是东北胡子吗?群众的水平不一样,有的人喜欢胡乱说一 气,过后就忘了。工作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春节一过,就要进入工地了。让大 家轻松轻松。生活上除了牛下水,可以去团场联系一下买几头猪、羊,到水库买 点儿鱼。想办法让大伙儿心情舒畅地投入紧张的工作。" 马大队长谆谆善诱地开 导老苟,说得老苟答不上话来。 李之强立刻插话:" 我刚才想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供领导们参考。过去的教 训要接受,如果要排一出整戏,女角必须是女的。但是只有一个童玛丽,怕是不 够吧!况且来到这里住到哪儿?大春节的一个孤身女人住在这儿,出了乱子咱们 也负不起责任。所以我看可以排点儿单折戏,最好没有女角的。各班也可以自编、 自演些节目,但不要多,要精。演京剧的事儿,我看还是把石俊玉、王汉找来, 问问他们的想法。" " 王汉?是不是那个农业专家?" 马大队长突然记起王汉这 个人来。李之强忙答:" 是他!他原来是中国农业科学院专门研究水稻种植的。 " " 对!就是他!" 马大队长一拍大腿高兴地叫:" 上次到团场去拜访,人家还 提出我们这批北京人里有懂农业的人,能不能借给他们用用,我当时就答应了。 可是工作组一下来,我就靠边站,这事儿就搁下了。以后只要能帮忙的地方,还 是可以帮一把。咱们是兄弟师嘛!" 老徐听说有唱京剧的人,心里特别高兴。在 部队的时候他主管过宣传工作,手下的文艺兵说话都是南腔北调,连个标准的普 通话都说不上来,把京剧唱成川味儿的了。所以他立刻叫李之强去叫石俊玉、王 汉来。 没等李之强出帐篷,王汉就带着几个人到连部来了。他声称要找领导汇报点 儿事。苟连长一看进来好几个人,帐篷里挺挤的,就对老徐说:" 文艺活动的事 儿你们研究吧,反正这事儿也归你管。我出去转转。" 跟着王汉进来的,是十五 班的王树江和另外三个人。王汉早在丁义被揪出来批斗的时候,就偷偷儿找过王 树江。他和王树江过去在一个队教养过,都是右派。虽然关系一般,但还说得上 话。王树江把丁义和尹志奎之间发生的事儿,对老王讲了实话:" 说实在话,丁 义这个人也有不少毛病。本来我们十五班有近一半儿人想和丁义一条心,抵制尹 志奎的歪风邪气。可是丁义的表现让人失望。他老想巴结尹志奎,加入他的核心 小组里去。可是尹志奎认准了要排挤他,打击他。所以丁义两头都没维上人,这 才导致让尹志奎一伙儿人陷害。虽然当时我们不少人都在现场,可我们犯不上为 一个靠不住的人出头卖力。所以我们都没管。尹志奎也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才 敢当众整丁义的。" 王汉对丁义进疆之后的表现,也有些不满意。但他觉得丁义 毕竟年轻,心态不稳定。如果自己不拉他一把,他可能会滑向尹志奎那一类油头 滑脑、见风使舵的人中去。他认为丁义有头脑,品行还不算太坏。拉一拉就可以 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推一推就会落入尹志奎、张奎印一类小人之中。刚才 老王听说张礼被宣布解放,就立刻约了王树江和十五班几个对尹志奎的作为气不 忿的人,一块儿来连部找领导给丁义讲情。 李之强见王汉进来,立刻指着他对老徐说:" 他就是王汉!" 马大队长一下 子就认出了老王,走上来拍着老王肩膀说:" 老伙计,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记 得我那年跟你讲的话吗?我看你的用武之地很快就有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把 你会的水稻种植技术应用到实践中去,为兵团的农业做出贡献!" 老王听了这话, 比送给他一碗好久没吃过的猪肉都高兴。他兴奋地搓着双手乐呵呵地说:" 大队 长,您放心!只要用得着我,尽管下命令吧!" 这时候老徐也伸出手来主动和王 汉握手:" 王汉同志,你真是多才多艺呀。又懂种地,又会唱样板戏,今年春节 可全看你们的了。" 一阵寒暄过后,老王先开了口:" 大队长、指导员,今天你 们刚来,按说我不该来打搅你们,可是有一件事儿我是不吐不快。这事儿我们大 伙儿憋了不少日子了,今天特意来找领导谈谈。" 他的脸色凝重,语气也很庄重, 引起了几位领导的注意。大队长表态:" 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讲,不要有什么顾虑。 " 王汉把丁义一个月前被工作组揪斗的经过,向几位领导叙述了一遍:" 这件事 儿,完全是丁义遭人陷害、挟私报复。他们几个人全是十五班的工人,当时都在 现场。可是当时工作组一口咬定丁义有罪,谁也不敢给他讲话。现在张礼解放了, 我们前来为丁义鸣冤叫屈。请领导们明察秋毫,还他一个公正。" 接着王树江和 那三个人,分别把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老徐听了非常气愤,一拍桌子:" 这还 了得?!竟敢公开结伙儿陷害好人。这种人不能让他当班长,撤了他!丁义应当 解除请罪,恢复名誉,还他一个清白!" 李之强见状赶紧拦住:" 指导员,您先 别生气。这事儿咱们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总要调查一下再办。不过丁义这个人表 现还可以,能靠拢组织。既然已经请罪一个多月,也应当解除了。至于尹班长的 处理,等查一查再说,您看行吗?" 李之强清楚尹志奎和苟连长的关系,如果任 凭老徐处理,撤一个班长虽然是无所谓的事,但是两位主要领导又会闹矛盾,让 他在中间左右为难了。老徐想了想,李之强的话也有道理:" 行!就按老李说的 办吧。事情由你查一查,我刚从部队转业不了解连里情况。一切还是按照部队的 规矩办,今后还要老李多给我提醒点儿。" 新来的指导员当着工人的面这么谦虚, 让王汉感到惊喜。他意识到有这样一位领导,施工连的工人们不会像戎昊臣当领 导的时候那样苦了:" 指导员,其实我们并不是要求惩治哪一个人。只要还丁义 一个公道,也就够了。至于说到演戏的事……" 老王立刻把话题转过来,见好就 收:" 我认为排整出戏的可能不大,首先戏台咱们就没有,现搭没必要。而且女 职工里能唱的只有童玛丽一个人,哪出戏里都有几个女角色,咱们没办法解决。 男扮女装的事,决不能再干。所以不如搞几段清唱,最多了排一两个折子戏。" 老王把自己的想法讲得头头是道,令人折服。" 不过我倒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 知领导们想不想听?" 老王敢提出这个想法,完全是看在新指导员的份儿上,如 果还是老戎,他连想也不敢想。老徐微笑着征询地望着老王:" 说嘛!刚才大队 长不是讲了,有什么话全可以说!" " 我到团场去过两次。" 老王接着说他的想 法:" 我看见场部有一个大戏台,估计春节他们也会搞活动。不如领导出面和他 们联系一下,我们专门唱样板戏,给他们的春节联欢会添点儿彩儿。在团场里能 唱京剧的少,我想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到时候咱们全连一起去参加他们的联欢会, 也让他们看看北京人是不是青面獠牙、牛头马面?" 老王说到最后,把他的真实 意图讲了出来,这让李之强听了不舒服。因为每次到团场宣传北京人是牛鬼蛇神 的都有他。他想驳斥王汉,但看看面前一位大队长、一位指导员都没有不悦的神 色,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 对!老王说得不错,我想团场都有招待所。如果和他们联系好了,参加他 们的演出。还可以让童玛丽也过来,住在招待所里。演完之后再搭车回去。" 老 徐想得更周全,这一下解决了女角不能来的问题。 " 支队那些老爷们不知道搞的什么毬事儿!" 王排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听到提起小童又发起牢骚来:" 人家要结婚嘛?就是不批!不是提倡婚姻自由 吗?毬——!" 他这个二杆子脾气改不了,戎昊臣这次倒台对他刺激比较大。一 方面他认为尽管老戎有错,但他的出发点是为公,为工作。不该打他一个走资派, 差点儿把他整死。另一方面,他也总结出一条教训:今后为人处事包括对这些北 京人,也要少栽刺儿、多种花儿。而对李之强,他是一百个看不上眼。当初像哈 巴狗一样追着老戎身后转,一变脸就往死里整人家。真是个势利小人!他那话里 最后一个" 毬" 字和那些话,都是冲着李之强来的。 李之强只好佯装不知,没有反应。大队长对王汉的话挺感兴趣,他一直坐在 旁边听着没有插言。现在王排长的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沉默了,他这才开口表态: " 王汉同志刚才说的我赞成!具体联系的事要等你们把节目单拿出来,我和老徐、 老张一块儿去找人家联系,看人家感不感兴趣。如果人家同意,才能谈下一步。 每天如何排练这些具体事儿,你们自己商议。我现在去各班转转。如果你们今天 晚上能拿出节目单,我今天就不走了,明天一起去联系。如果拿不出,我就先回 去,路过团场我会先跟人家打个招呼。到时候你们连领导自己去联系就行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和王汉握握手,嘱咐说:" 老王同志,千万别忘了我对你说的 话。把自己的本事用到兵团农业发展的事业上,做出你的贡献!" 说着话他突然 想起什么,扭过脸对老徐说:" 指导员,我建议春节期间暂时停止请罪活动。让 他们也过个舒心的节日,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说完他又和王树江几个工人 握握手,然后走出帐篷。 李之强和老徐也赶紧跟出来,老徐转脸对老王说:" 节目单的事儿,你先拟 一个意见交连里一块儿研究一下。我们陪大队长去转转。" " 叫上石俊玉一块儿 办吧!" 李之强赶紧补上一句。 二、重打锣鼓又开张王汉从连部回来,心里特别兴奋。自从" 二月运动" 以 来,很久没有听到的" 同志" 两个字,今天又听到了。他对大队长、指导员叫他 " 同志" ,心里感到非常亲近。再加上丁义被解放、大队长对他的嘱咐——其实 也是他自己一直热望的事情。所以他满心喜悦地先去找王振春,把这些让人高兴 的事儿告诉他,顺便通知丁义这个好消息。当然,大伙儿也和他一样欢欣鼓舞。 王振春最近总有点儿心不在焉的神气,原因是他收到了郑天雄的信。郑天雄 的信很简单,告诉王振春他的近况:已经和那个上海姑娘结了婚,还有了一个儿 子。他还在当调度,只是明年可能全车队要去支援巴基斯坦的修路工作。听说那 里全是山路,急弯陡坡,崎岖不平,危险很大。前边去的车队,因为牺牲了几个 司机,大家要求换班,所以上级才决定让他们车队上去,两年一换班。如果他能 活着回来,一切全不讲了。如果他不能活着回来,希望小王能帮他把孩子抚养大。 郑天雄希望一两个月内,小王能到他家去一趟。他有些事要当面交代一下。王振 春当然想去,万一以后郑天雄真的因公牺牲,这就是好兄弟的最后一面了。况且 他也想借此机会去水管所看看小童和孩子们。自从上次分手至今快一年了,一直 没有见过面。自己的小女儿快一岁了,还没见过她的生父。但是从目前连里的情 况看,请假去库尔勒是不会批准的。因为他有逃跑的记录。虽然老戎已经离开了 施工连,可是他制定的那套" 规矩" 还在各班里继续执行着。小王想到了" 跑" , 但是这终究不是正道。跑到水管所能和小童见面吗?能跑过支队大桥吗?如果落 一个小余的下场,不是更耽误事儿了吗?左思右想,他拿不定主意。所以心烦意 乱地躺在床上瞎捉摸。 王汉站在他床前有一小会儿了,他竟然没看见。等老王叫了他一声,他才惊 醒过来,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抱歉地说:" 王老师,您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 看见。" 丁义站在一边儿说:" 王老师来了一会儿了。告诉你,王老师到连里帮 我说了话,现在连里宣布解除了我的请罪。我终于解放了!" 他显得异常高兴: " 王老师是来找你商议春节演戏的事儿,马大队长刚才还在几个班里宣布了春节 要唱大戏。可惜邓大哥不在了,谁来拉胡琴?" 一提到邓玉亭,王汉和小王心里 一沉,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小王提出到外边走走,王汉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走过去对张奎印说:" 张班长,指导员让我找王振春商议一下春节的排戏计划。 我找他上我那屋聊聊行吗?" " 行、行、行——!" 张奎印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听王汉一说,他赶忙从床上起来,一连说了三个" 行" 字。 自从戎昊臣倒台,张奎印就像掉了魂儿一样。他原指望批斗以后,戎昊臣还 会回来当指导员。可现在彻底没指望了。苟连长虽然对他也有好感,但从老苟一 下汽车就直奔十五班去看尹志奎,而没来看他,这就让他心里凉了半截儿。" 看 来尹志奎这小子占了上风。" 他心里一股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新来的指导员不 知什么脾气,从他下车伊始连里两个" 现行反革命" 就被解放来看,明白地显示 出,这位新上任的领导和老戎大不相同。自己还要费一番脑筋,来夺回这" 施工 连红人" 的位置。现在他首先要维护住下边的北京哥们儿,来抵消一些怨声载道。 所以当王汉一进门告诉他丁义的事儿,他一点儿怀疑都没表示。现在又一迭连声 地答应老王的请求。这还真有点儿出乎老王的意料。他从连部出来的路上,就设 想了张奎印会有什么不满意的话甩出来,自己该怎么应对。因为他太清楚这位" 施工连红人" 的脾性了。没征求他这位大红人的意见就解放了张礼、丁义,他肯 定会发脾气,甩闲话,想方设法刁难老王和丁义的。老王已经想好了几个应付方 案,谁承想一个也没用上。他笑着对张奎印说声" 谢谢" ,然后和小王一块儿走 出帐篷,却没有回他班里,而是在伙房那间收拾牛下水的小屋里,坐下聊了起来。 王振春把自己的心事对王汉倾诉出来。一听到" 郑天雄" 三个字,王汉心里 一惊:" 是不是农场那起伤人案的郑天雄?" 小王点点头,王汉立刻伸手捂住小 王的嘴。然后轻轻走到小屋门口,伸头向外看了看,走回来靠近小王身边小声儿 说:" 记住,' 郑天雄' 这三个字绝不许再向任何人讲。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我今天有点儿上火耳聋。刚才你说的话,我全没听见。记住我的话!" 看着王老 师那紧张惊惧的神情,小王笑了。他小声对老王说:" 王老师,您别紧张。' 郑 天雄' 这三个字,我只对你说,他现在叫郑强,而且模样全变了。但是为了保险, 我不让他到连里来找我。这事儿只有小余和我,今天再加上您,三个人知道。上 回我和小童逃跑,就是他送我们上火车的。现在他有事儿找我,我怎能不去赴约? 所以我心里正烦着呢。" 王汉看着房门出了一会儿神,他心里在为小王想主意。 " 这样吧,从新来的指导员的言行,凭直觉我认定他不是老戎那一号人。由我去 替你讲讲,以你春节演戏为说词儿。春节一过,请连里准你几天假去库尔勒,估 计问题不大。咱们现在还是琢磨一下演戏的事儿吧。" 王汉把连里、大队的意图 和指导员的建议讲了出来:" 李之强让我先找石俊玉商议。我想到反正他也唱不 了,不如咱们先拟定个大框儿出来再说。" 王振春听说童玛丽能来,心中不由得 高兴起来,这一下情趣也上来了。他们两人把几出样板戏全过了一遍,却发现少 一个唱花脸儿的。演鸠山的张奎印,根本没有唱功;无论是哪出戏,没有唱" 铜 锤" 的,这戏就没法儿演。最后两人先定下一出《智取威虎山》中的" 请战" 一 场,由王汉演少剑波,王振春的杨子荣。清唱定下《红灯记》中的" 赴宴" 一折, 这是演过的戏,当时演的人都在,只是拉胡琴的人还要另外选。童玛丽可以唱几 个清唱段子,但要演单折,比如:《沙家浜》中的" 智斗" 、《杜鹃山》、《海 港》,全要有" 铜锤" 。小王提了一个人:" 王老师,马大队长在咱们连。您能 不能找他反映一下。我听小余说过,十连有一个唱黑头的。' 吭儿' 不错,还能 打' 单皮' ,' 场面' 他全会。另外有一个拉京胡的,听小余说手音儿也不错。 能不能由大队长出面把这两个人借过来。那可真有点儿唱头儿了。" 事情办得挺 顺利,团场领导热烈欢迎施工连的革命样板戏。因为领导们正为春节的节目中没 有一个样板戏发愁。当时计划实在没人能唱,就把广播电台的京剧节目放一遍。 不然,被打一个对革命样板戏有抵触情绪的罪名,谁也吃罪不起。现在好了,施 工连的样板戏大会演,不但补了他们的缺憾,而且附近几个团场听说以后,都纷 纷前来施工连要求也到他们那里演一场,吃、住、行,他们全部解决。施工连当 然全部答应了兄弟团场的请求,宣传革命样板戏义不容辞嘛。大队长也答应了王 汉的要求,回大队部后第五天,那位会唱" 黑头" 的人还真坐汽车来了。他叫曹 树仁,施工连有认识他的人。这个老曹原来是北京少年犯管教所的少年犯,在少 管所不单学了文化,还跟一位解放前北京的名票友,学了京剧锣鼓经,可以" 支 鼓" 当" 鼓佬儿" 。唱" 黑头" 也是跟那位名票友学的," 吭儿" 还真亮。这位 老曹来到施工连,给大伙儿的印象是真热情,尤其对排戏的事儿处处给予指点。 这就引起了石俊玉的不满:" 这孙子,两毛钱份子——他还紧张罗。要饭的 打官司——没得吃老有的说。" 石俊玉有时候对老曹甩几句闲话,老曹也不在意。 他说得好:" 我就喜欢这个玩意儿,只要咱们能把戏演好,我累点儿、听点儿闲 言碎语没关系。反正戏演完了,我就回去了。" 唱" 黑头" 的老曹来了,可那拉 胡琴的人没来。" 他正在连里被批斗,连长不放他来。" 老曹把那人不能来的原 因,对指导员讲了。老徐问王汉:" 老王,你看这事儿怎么解决?人家不放人, 咱们也没办法。" 老王这两天也正急着这件事儿。去年演戏邓玉亭帮了大忙。尽 管他手音儿不太好,但他识谱,能眼看着曲谱手就能拉出来。现在上哪儿找这样 有才干的人去? 真是" 天不灭曹" 。嚷嚷了一个多月" 严管队" 解散的事儿,终于实现了。 大汽车一下子给施工连拉来十几个" 严管队员" 。这里边有余亮和王振春认识的 " 黑子" 和" 黑小儿" 。刘云良和李国栋全回来了。看见这两个人下汽车,还真 引起了连里一部分人的恐慌。好几个人去找徐指导员、李之强,要求把这两个人 调走。因为怕他们两个人对" 二月运动" 整他们的人报复。但是支队部命令已下, 无法更改。指导员和苟连长一起把两个人叫到连部,由李之强代表连领导宣布: " 大家对你们回施工连反应挺大。我们研究决定你们两个人分别写下保证书,在 全连点名的时候念一遍。保证绝不对批判过你们的人报复。否则你们立刻随汽车 回民兵连。" 这两个人也怕回民兵连,当然只有照办,这才让一些人消除了惶惶 不可终日的恐慌。 在这十几个" 严管队员" 中, 有一位原一大队的年轻人。此人瘦得走路都打 晃儿,一脸的大胡子,个子还不矮。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 麻秆儿" 。这个 人却能拉一手漂亮的京胡。知道他有这手活儿,是因为下车第一天," 麻杆儿" 正巧分到一班。吃过晚饭,他躺在单薄的褥子上发愁。因为在下汽车的时候,他 的被子不知被哪位" 队员" 顺手牵羊拿走了。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外边有京胡声, 说来也怪:一听见京胡声,他心里的愁烦一下子全没了。他立刻下床对班长讲了 一声:" 我去解小溲" ,然后一出帐篷两只耳朵就寻找京胡的声音。这拉京胡的 人是王汉选的,他原来会拉小提琴,二胡也拉得不错。但拉起京胡来总觉得别扭, 吱啦、吱啦的,听得人脑袋都大了。这个人一再推辞,但是连长、指导员全告诉 他:" 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 领导们众口一词,让他没办法,只有咬着牙 去学。让丁义和王振春轮流唱着,供他熟悉唱腔和过门儿。" 麻杆儿" 站在专门 搭的排戏用的帐篷窗子处,听着听着他心里直冒火:" 这哪里是拉京胡,简直是 糟改!" 他一掀帘子闯进去,众人看他进来不由得一愣。丁义上前问:" 您找谁? ""我谁也不找!就找这把京胡!" 王汉一下子明白了,他也是一位票友,知道爱 好者的心情。凡是喜欢唱的人,只要一听见" 弦儿" 响,就像那清亮的琴声中伸 出一把钩子,会把" 票友" 的心钩过去一样。爱拉胡琴也是一样的心情,可以用 四个字形容他们:" 如醉如痴" 。王汉立刻抓过一把椅子,放在" 麻杆儿" 面前, 非常客气地说:" 您请坐!""麻杆儿" 一点儿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然后 伸出手去,冲那位拉京胡的人要胡琴:" 哥们儿,您先歇会儿。我给您来两段, 回头您给指点一下。" 拉京胡的人不知该不该给,看着王汉。老王伸手把京胡拿 过来交给" 麻杆儿" ,回过头对学拉京胡的人说:" 您先瞧瞧谱子,也让他们歇 歇嗓子。""唱哪段儿,点吧!""麻杆儿" 推、拉两下弓子,用手又扭扭" 轴子" 校校弦儿。然后大大方方地问着围在四周看着他的人们。 王振春、丁义、王汉、曹树仁各唱了一段。" 麻杆儿" 拉得不单手音儿特别 好,而且粘、缠、托、裹,滔滔不绝。琴音有如行云流水,尤其《红灯记·刑场》、 《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这两段大段唱腔前的大过门儿拉得动人心弦。" 麻 杆儿" 运起弓来全身抖动,脑袋几乎低垂到胡琴筒子上。两眼微闭着,他把" 心 " 全搁在弓和弦上。同是这把京胡,在他手里就流淌出清亮动听的音符和扣人心 弦的声音。" 麻杆儿" 拉了有半个小时,然后把胡琴递给王汉。双手一抱拳说了 声:" 让老少爷们儿见笑了!" 转身就回班里去了。老王立刻去找指导员,他心 里乐得真像老财迷捡了个金元宝。——" 麻杆儿" 就是他眼里的金元宝,有了他, 这台戏就算齐活儿了。 " 戏码儿" 订下来了,丁义、童玛丽、曹树仁三人,上《沙家浜》中" 智斗 " 一折;王汉、王振春、丁义上《智取威虎山》中" 请战" 一折;王振春,张奎 印上《红灯记》中" 赴宴" 一折;童玛丽、曹树仁各选《杜鹃山》、《海港》中 的两段清唱。京胡是" 麻杆儿" 的事儿。场面《智》剧、《红》剧由曹树仁支鼓, 其余唱段由石俊玉支鼓,。场面还是刘永生那一班人的。 一切全安排妥当了。可是排练中李之强提出要加一场《沙家浜》中的" 胜利 " 一折,表现革命胜利的大结局。这一下可让丁义为难了。他后悔当初不该跟王 振春争演《沙家浜》。" 戏码儿" 刚定下来,是王振春和小童、曹树仁的《沙家 浜》。但是丁义向王老师提出他的戏少,而且没有什么唱段,提出由他来演《沙 家浜》,让王振春多歇会儿。老王想想丁义的嗓子条件,唱谭派比小王强一些。 而且小王已经有两个大段唱腔,也的确有点儿累。于是就答应了丁义。可是现在 李之强提出《沙》剧加一折,这一折的唱腔丁义也会唱。但是翻越城墙没有这个 功夫,那是专业演员经过多少日子专门训练出来的。李之强听丁义摆出困难,眼 一瞪:" 你应该知道领导上对你宽大处理,还允许你参加演戏,你应当加倍努力 作出贡献。怎么一再强调客观!没法儿演你就算了,没有你这根胡萝卜照样做酒 席。" 丁义见李之强动了气,也吓得够呛。但是就是把他杀了,他也翻不过两米 高的城墙布景啊。被逼无奈,他想了一个主意,对李之强说了出来。这一下不单 李之强,连指导员都生了气。因为丁义连比划带说地提出:" 伤病员攻城肯定是 在夜晚,不如这样:该作翻城动作的时候场上所有的灯都灭了,我来两个小侧翻, 然后掀开画着城墙的布片儿钻到后边。您看行不行?" 李之强听了勃然大怒,戟 指怒目地吼叫:" 丁义!你狗胆包天,敢篡改样板戏!你还想不想在连里过春节 了?" 老徐也很生气:" 你这个同志怎么想的?英雄人物能钻城墙?算了!这个 戏不要演了!" 李之强把指导员的指示扩大了一步:不单这折戏不演了,而且不 让丁义演了。" 智斗" 一折还让王振春唱," 请战" 一折中丁义的孙大德也让别 人顶替。 丁义回到班里闷闷不乐,别人还拿他取笑:" 这回有童玛丽那个夹着真' 哨 儿' 的女人了,你这个夹着' 棍儿' 的假妞儿就失业了!""这回看出' 真章儿' 来了吧!滥竽充数想混吃混喝,没门儿了——!" 听了这些" 踩呼" 他的话,他 更是气得直上火儿。眼发红、嘴唇起燎泡,舌头生口疮、嗓子也哑了。就这样, 为了消愁解闷儿,他每天早晨大伙儿起床前还要跑到离营区几百米的一个水闸处, 坐在木闸架子上喊嗓子:" 咿——!呀——!" 的,回到连里尹志奎幸灾乐祸地 冲他喊:" 干吗呢?大早晨起来的,屁眼儿闹虫儿么?留神把肏屁股的招来!" 尹志奎那一伙儿人嘻嘻哈哈地乱笑,气得丁义狠狠瞪了尹志奎一眼,回到帐篷里 躺在床上干生气。 王振春实在看不下去,他丢下饭盆一个箭步从帐篷里窜过来,冲尹志奎那一 伙儿人喊:" 尹班长,差不多就行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干什么呀?有你们这样 欺负人的吗?看见[ 上尸下丛] 人搂不住火儿是吧!" 尹志奎知道小王手底下利 索,也" 狠" ,他一边还嘴,一边往王吾身后躲:" 干什么——?挡横儿?别以 为你胳膊根儿粗,我不怕你!惹急了大爷我连你一块儿卷!" " 行!你姓尹的有 种!你过来卷我一句,让我听听。" 王振春往前走了几步,王吾也捋胳膊卷袖子 直眉瞪眼地冲小王过来,上步一个摆拳。小王以脚根当轴原地一转身闪过王吾的 拳头,伸手刁住他的腕子,往前一进步,顺势一扭腕子。王吾赶紧抡过另一只拳 头,直奔王振春下巴颏儿挑去。小王往后一闪身,扭着王吾腕子的手松开了。这 时候刘云良从旁边过来,用手一揪王振春,喊了声:" 兄弟,你先歇着!让我来 见识见识施工连的拳王!" 刘云良被抓走一年多了,那次出事儿的四个人,惟有 王吾没受任何处分。刘云良对王吾一直怀恨在心,而且原来在施工连的时候就有 人说过:" 论打拳,连里王吾属第一。" 刘云良当时就气不忿。两件事儿加一块 儿,他今天要趁这个机会,脚底下给王吾来点儿阴的。不把他一条腿摔断了,自 己算是白学了几年摔跤。 王吾知道刘云良是来者不善。如果周围没有这么多人围观的话,他可以对" 黑小儿" 递几句软话,认输服软儿。可现在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只有硬着头皮跟 刘云良较量一番。他知道这小子脚上功夫深,尤其那一脚" 飞逮子" 不好防。弄 不好就得人仰马翻。一交上手,他就用眼睛紧盯住" 黑小儿" 的两条腿。他的两 条胳膊交替地在胸前挥动," 勾、挑、冲,砸" 轮换变招。但他并不主动向" 黑 小儿" 进攻,防备着一贴近身子就会给对手施展摔跤的技能。两人你来我往了十 来分钟,谁也没伤着对方。刘云良心里有些发急,因为时间一长连领导出面干预, 就会让王吾溜了。他开始往前欺乎王吾,豁出挨他几拳也要给他身上留点儿记号。 可王吾也不傻,他虚晃着双拳,身子却和" 黑小儿" 原地转磨,一个劲儿往后退。 人群中响起了李国栋焦急的叫声:" 黑小儿,上!往上冲!虚实兼用给他来个' 得喝乐' !" 这喊声搅得王吾心慌意乱,他猛然扭过脸去瞪了李国栋一眼,心说 :" 小子!傍狗吃屎。以后再跟你算账!" 刘云良明白,李国栋喊话,就是为了 让王吾分心,他趁王吾扭脸的工夫,一个" 燕子进窝" ,贴近王吾胸前,上头一 个直拳。这一拳本是虚的,只要王吾向后一闪身,他脚底下就会跟着使绊子。王 吾如果不闪身,他这一拳就会由虚变实打在对手脸上。果然,王吾怕对手使绊子, 不敢向后闪,只是伸手去拨" 黑小儿" 打来的拳。" 黑小儿" 往前一上步,另一 只拳头一个勾拳打在王吾下巴上。王吾往后退了两步," 黑小儿" 不容他躲闪, 直拳收回变成摆拳,抡圆了打在王吾眼眶上。王吾" 哎哟" 一声,手捂在眼上。 刘云良想趁他看不清的时候使一套" 鸳鸯脚" ,把王吾一条腿踹断。但是就在这 时候苟连长出现了:" 干嘛哪!刚写完保证又打架斗殴了!是不是还想回民兵连 禁闭室呀!" 苟连长是尹志奎找来的。尹志奎见刘云良是志在必得,而且旁边王 振春、李国栋都是虎视鹰瞵地看着,随时要上来和王吾对打。王吾再有本事,也 打不过几个人的车轮战。所以尹志奎赶紧跑到连部,把苟连长找来。苟连长一顿 训斥,刘云良也只好收手。他脸上也挨了王吾一拳,打得脸颊青肿了一大块。王 振春拉着他说:" 去卫生员那儿上点儿药去。" 刘云良满不在乎地说:" 不用了, 在严管队哪天不挨几拳?脸上青肿是常事儿,甭管它,过两天就好了。" 尹志奎 扶着王吾到卫生员的帐篷里上药,苟连长也跟着过来。王吾成了乌眼鸡了,嘴里 还往外吐血沫儿。他带着哭音儿对连长说:" 苟连长,您得给我主持这个公道。 他们几个人跟我一个人打,牙掉了一颗,眼睛也打肿了。打今天起我不上班了, 在家歇病假。这份儿工资得从他们三个人身上出。哎哟——!" 卫生员用镊子夹 着药棉给他清洗眼眶,疼得他直叫唤。 丁义走进来,站在一边看着。尹志奎心里一阵阵冒火,都是从这小子身上起 的祸根儿。他凶狠地冲丁义发火:" 出去!你没瞧见卫生员正忙吗?站他妈一边 看我们爷们儿的笑话,滚——!" 卫生员问了一声:" 你那儿不舒服?""我嗓子 发炎,想要点儿薄荷喉片含着。" 丁义没理疯狗似的乱叫的尹志奎,平静地回答 卫生员的话。看见尹志奎的人挨打,他的气消了。虽然尹志奎跑得快,没挨上打, 可王吾挨了打他从心底里高兴。苟连长就顺着尹志奎说话:" 你先回去!一会儿 再来。没看见卫生员正忙着吗?" 丁义答应着走了。 尹志奎见丁义走了,眼珠一转,对卫生员说:" 卫生员,您不知道。这小子 根本没病,就是想骗点儿甜药片吃。他嗓子疼?每天早晨跟狼嚎一样地叫唤,再 好的嗓子也得疼。听说他乱改样板戏被赶出了京剧班,这种人刚解放就忘了疼。 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 小修!" 卫生员姓修。苟连长叫着他说:" 治病也得讲 个阶级性。这种人想骗甜药片吃,不给他!" 小修答应着。结果丁义嗓子连上火 带发炎七八天没给药吃,硬是熬过来了。但是他早上再不能喊嗓子了。只要喊上 几句,嗓子就会干疼,像着火一样。要是喊上一段京剧,嗓子立刻嘶哑,连小嗓 儿也没有了。调门儿连" 趴" 字调都上不去,一条好嗓子硬是毁了。 后来王汉去找徐指导员,给丁义讲情:" 这件事儿也不能全怪他。他那么大 一个人,没学过跟头把子,硬让他空翻过城墙,这根本办不到,是强人所难的事 儿。领导上应该原谅他的错误言论,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最后经指导员批准, 丁义到团场卫生队去检查嗓子。大夫诊断为" 慢性喉炎" 已无法治愈了。这一来 他的京剧爱好,成了终生的遗憾。 再有十天就到春节了,童玛丽这才从水管所来到连队驻地。因为她有两个孩 子要照顾,尤其有个不足一岁的" 怀抱" 孩子。本来连领导让刘君英在家里专门 看孩子,但她也有一个" 怀抱" 的小孩,两只手没法儿抱两个孩子。小童提出把 孩子带上,可连里不同意," 带着孩子怎么排戏?" 正在为难之际,胡言明的姐 姐胡慧英从支队部来到水管所看望胡言明来了。胡慧英是从北京单身来的,自从 她公公因为当过刘少奇警卫员没被结合进三结合班子,王守仁回京就无望了。胡 慧英提出前往新疆跟自己丈夫厮守在一起,公公表示同意。因为他虽是无职闲人, 但已经被解放,级别的待遇还享受着。他只是希望胡慧英把孙子留下来,让他膝 下不空虚,享受点儿天伦之乐。所以胡慧英只身来到支队部。这时候王守仁的单 人宿舍已经腾出来当他的家,安顿好一切之后,她来到水管所看弟弟。一来把李 连锁即将临产的消息告诉弟弟,二来从北京带了点儿蜜饯果脯,春节要到了,给 弟弟送些来过节。 听到童玛丽这种情况,胡慧英立刻答应帮她带孩子,让她放心去前面演戏。 春节让王守仁从支队部过来在水管所过节。小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大姐, 给您添麻烦,真不好意思的。" " 你这叫什么话?这是拿我当外人了。你和小王 对我们那么好,让我没法子报答你。替你看看孩子算什么麻烦?我还在你家白吃 白喝呢,算起来我这是沾了你的便宜了。" 胡言明也一个劲儿说:" 童姐,你放 心去吧。这个家我们姐儿两个全包了。" 胡言明自从当了菜地班长,对家属们给 了不少照顾。他现在是单身一人,跟马号的人一起在三排养路班的食堂吃饭。菜 地的菜他一叶全不沾,所以大伙儿对他比较拥护。邓玉亭死后,他去给邓玉亭修 了个坟头,立了块木牌。同时对童玛丽、刘君英这两个寡妇在活儿上给予照顾, 大家相处得挺好。连领导已经明确告诉他,明年、也就是六九年,要把所有的菜 地种上大白菜、萝卜等过冬的菜,然后和大白菜一起搬到新驻地。所以胡言明还 真有点儿忙乎,大冬天领着所有工人、家属拾粪、积肥,往地里运肥。准备今年 把前面连里的夏菜、冬菜供应上,再喂几头猪、十几只羊,供大伙儿改善生活。 这一年春节全连都吃上了猪肉、羊肉,还弄了一批团场自己酿的白酒。因为 京剧班到附近团场演出,几个团场都挤出点儿连自己供应也紧张的猪、羊卖给施 工连过节。当然施工连也不好意思自己独吞,而是交给大队部平均分配给四个连, 还给支队部送去一只猪、两只羊。京剧班的人吃肥了,每到一个团场住的招待所, 吃的全是鸡、鸭、鱼、肉、大米饭,而且是主食管饱。除了小童一个女人单住一 间,其他人都是三个人一间的住房。团场的招待员好像忘了他们是北京" 牛鬼蛇 神" 一样,招待得连洗脸水都给送。他们一共在外边转了十天,演了四场,场场 爆满,可以说是人山人海的。惟一令他们不高兴的是:每次演出前,装满几千人 的露天会场上都会响起雷鸣般的口号声:"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 一抓就灵!" ……这些口号让他们心惊肉跳、坐立不安。而比其他人多一项收获 的是王振春和小童。两人利用小童住单间的机会,幽会了几次。小王把郑天雄来 信的事儿告诉了小童。两人在一块谈兴特别浓,东扯葫芦西扯瓢。但一提起邓玉 亭两人就都没有话说了。" 嗨!玉亭是让我给害了!如果我不跟他离婚,他就不 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知道是谁诬陷的他,老天爷会报应他的!" 这句话童玛丽 不知说了几十遍。小王却只有一句话:" 我欠邓大哥的太多了,只有下辈子当牛 做马还债吧。" 三、过春节瞎刘喝尿阴历三十儿晚上天一擦黑儿,施工连营区可就热闹起来 了。今年这个春节伙食上太丰富了:猪肉馅儿的饺子、" 一个肉丸儿" 的羊肉馅 儿饺子,是供大伙儿夜宵和大年初一早上吃的。三十儿晚上一共有五个菜:猪肉 的熘肉片、白菜炒肉丝儿、红烧大鲤鱼、葱爆羊肉片、清炖羊骨头。下酒的凉菜 有糖拌白菜丝儿、醋拌牛肚丝儿、凉拌牛头肉,凉菜是不要钱白送的。白酒每班 五公斤,喝和不喝的人匀着喝。这是这批北京人进新疆以来,第一次过了个舒心 的春节。进疆的第一个春节,虽然也吃上了猪肉饺子,可当时连里的气氛严肃、 紧张,戎昊臣制定的" 十不准" 让全连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这十不准是张礼为老 戎制定的。有了这十不准,全连北京人的言行,一下子都规范了。在帐篷里除了 跟吃喝拉撒睡有关的话题之外,其它话都没有了。好像那些丰富的词汇,一下子 都被十不准从脑子里清除了出去。除了吃饭、学习之外,大家都是平躺在铺上闭 目养神。半小时、一小时一动也不动,帐篷里鸦雀无声,就像一座停尸房。人们 去伙房买饭,一出帐篷,眼珠子就定在伙房窗口上。买完饭眼珠儿又定在帐篷门 上,真正做到了" 目不斜视" 。工地上除了必要的有关干活儿的话之外,人与人 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甚至面部表情都是木呆呆的。大年初一过的" 革命化春节" , 连饺子馅儿是什么味儿都没分辨出来,就囫囵吞进肚子里了。第二年春节," 十 不准" 虽然没有了,可是党支部布置给各班表演自编自演节目的任务,让每个人 着实忙了个不亦乐乎。尤其是有演出任务的人,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是上厕所 解大便,也要拿着台词背。过年包饺子手不停、嘴也不停。对着台词、想着动作。 今年春节真是不一样了,不但制定十不准的老戎不见了,张礼也降为平头百 姓。而且除了还没有老婆的何排长,理所当然地留在连部和卫生员小修看守连部 之外,所有干部全回水管所过节。苟连长临走前让伙房搞了一桌菜,称来五公斤 白酒,请所有班长们吃了一顿年饭。同时也就嘱托各位班长各司职守,力保春节 连里平平安安。徐指导员和李之强带领京剧班巡回演出去了。所以这个年夜饭施 工连的北京人,真可以松松快快地过上一个高兴的春节了。三四十公斤白酒,让 各帐篷里的人大呼小叫,出拳伸掌,吆三喝四,脸红脖子粗地划拳饮酒。何排长 是不喝酒的人,被十班张礼拉去饮了一小口白酒,脸上像蒙了块红布一样,靠着 帐篷柱子坐着,听张礼吹他在越南、朝鲜的趣闻。 十五班的帐篷里,尹志奎、王吾、刘玉宝一伙儿人腾出一张床板来当桌子, 大伙儿围在" 桌子" 边吃着、喝着,互相笑骂着。" 刘老帽,你老丫挺得把这杯 喝下去。不喝你是四个爪儿爬的!" 尹志奎喝得脸色紫红,脖筋鼓起老高,冲刘 玉宝叫着。老刘一撇那两片厚厚的嘴唇,夹起一筷子菜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 边含糊不清地和尹志奎对骂:" 孙子!不是我他妈的踩呼你,你他妈就像一个鸡 蛋一样滑不溜秋。平时他妈的一说就是踢七个、打八个、屁眼儿里夹十六个,你 他妈比你妈都横。一动起手来,你他妈的比兔子跑得还快。我还告诉你,下回你 再说什么南山打过虎、北山踹过牛,我就去叫黑小儿来收拾你个兔崽子。" 王吾 不爱听刘云良的名字,他伸过手来扯着老刘的大耳朵:" 你老丫挺的,连酒带肉 还堵不住你的嘴!再他妈胡吣,我把肏屁股的找来,给你老丫挺的出了家。" 帐 篷里还有两拨吃饭的人,一伙儿是王树江几个人,喝着酒,轻声细语地谈笑着; 还有一个是汪麻子,一个人在喝闷酒。他每喝一口眼睛里就会射出一股怨愤的目 光,向尹志奎那一伙儿人射去。因为那一伙儿人中有人欺负他:大前天,不知谁 往他的饭盆里搁了几个干屎撅子,害得他打了一桶水洗饭盆。昨天他买了饭回来, 尹志奎把一点儿酱豆腐汤倒进他饭盆里,说是送给他的。一会儿尹志奎出去了, 王吾进来,硬说是汪麻子偷了他的酱豆腐吃,硬卡鹅脖要了汪麻子三块钱。三块 钱可是汪麻子十天的菜钱哪,他能不心疼?所以这一会儿,他喝一口酒在心里骂 一句:" 王八肏的尹志奎!""狗肏的的王吾。" 已经是午夜时分,不喝酒和少量 喝酒的人已经睡下了。有的人点着马灯在下棋,也有的人像伙房的刘长江,喝得 醉醺醺的挨着帐篷乱转。他嘴里的舌头像拴了一块铁块一样卷不动了。" 志、志 ……奎,你小……子不……够揍,喝酒不叫……大爷、爷……我……" 说着话身 子一溜歪斜,磕磕绊绊走进十五班帐篷,奔尹志奎一伙人走去。 尹志奎一边应付着骂:" 瞎王八蛋!你他妈的喝多了上这儿撒野。你还敢跟 你爷爷我喝吗?" 一边扯了一下身边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小伙子,手往裤裆里一 指。那人立刻会意,站起来,蹑手蹑足溜过刘长江身边,走到帐篷门口,一弯腰 拾起两个酒瓶来出去了。帐篷外一片漆黑,这人解开裤扣儿掏出" 老二" 对着一 个酒瓶子尿了一瓶尿,然后把铁皮的瓶盖扣好,又拿着另一个瓶子,进帐篷蹲在 水桶边儿上灌了一瓶白开水,也把瓶盖扣好。然后转身走过来,把装尿的酒瓶子 放在尹志奎面前,把装水的瓶子放在刘长江面前,说:" 瞎刘!尹班长要跟你一 对一瓶地吹,你敢不敢?" 刘长江乜斜着眼睛看了看桌上的两个酒瓶子,又看看 说话的人,嘴里呜呜噜噜地说:" 钱老三,你是……是个瞎话钱……钱,算我的 ……徒、徒孙儿。你想、想……骗我、我……没门儿!要喝也……也成,两个瓶 ……瓶子得换换个儿。我眼瞎……瞎心不瞎……瞎,你想弄白开……开水糊弄我, 没门儿!" 说着伸手去抓尹志奎面前的瓶子。尹志奎伸手拦住他故意骂:" 这两 瓶酒一块儿打来的,有什么不一样?你他妈疑心生暗鬼的。人家钱老三那么老实 的一个小孩儿,你别诬赖人家。你就喝那瓶吧。" 尹志奎越是装出不让刘长江抢 那瓶尿的样子,刘长江越要抢。尹志奎三挡两不挡故意一失手,让刘长江把那瓶 尿抢了过去。他还假装过来追着刘长江抢的样子。刘长江喝得不知东西南北了。 他摇摇晃晃地一口把瓶盖咬下来,瓶子底儿朝上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喝尿。喝了 几口他觉着不对劲儿,身子晃悠指着酒瓶说:" 你们他妈的骗我……这酒怎么是 ……是热的?" 刘玉宝故意绷着脸骂:" 孙子!喝过酒没有?大冬天的谁不喝热 酒?喝冷酒手哆嗦。" 刘长江又喝了几口,这回他认定瓶子里不是酒了:" 肏… …肏你妈……妈的钱……钱……钱老三,这酒……里那么骚烘……烘的,你肯定 ……兑了尿……尿!" 他这话一出口,这伙儿人个个捧腹大笑。钱老三笑得躺在 大通铺上打滚。尹志奎止住笑损骂着:" 孙子!你还不谢谢人家钱老三。童子尿 是治病的,别人想喝还喝不着呢!" 刘长江一听这话,把手里的瓶子往那伙儿人 跟前一甩,抹头跑出帐篷去,扶着伙房的土墙,吐了个肠空胃净。回宿舍釅釅地 沏了一杯茶水,喝下去洗肠子。 一连三天,尹志奎转着各个帐篷,讲述着" 瞎刘喝尿" 的笑话。他这几年来 没有这么高兴过,笑得脸上多了一道抬头纹。也让连里人对他的一肚子坏水儿,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班的王继军用手向上扶扶眼镜框,对和他坐对面下象棋的张文景说:" 这 种人,太可怕了!" 四、把妻儿托付挚友正月初五日,京剧班回来了。曹树仁第二天就坐汽车回 他自己连。王振春也被批准了七天假,和童玛丽一起坐车去了水管所。 在水管所小王只住了一夜,当他和自己那两个并不姓王的一儿一女在一起的 时候,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下午刚下汽车,他就让小童陪着一起去水 管所后边的沙丘去祭奠邓玉亭。 这时候,他坐在这间本应属于邓玉亭的家里,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 俱全。他仿佛看到屋里的墙上映出无数的邓玉亭头像,每个头像都在咒骂他不是 人。他也认为自己是个侵略者,入侵了本是自己师傅、好友邓玉亭的家。尤其他 看了邓玉亭留下的遗书,内心的愧疚、悔恨让他五内俱焚。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 王振春哪王振春,你真是一个伪君子!强占了邓大哥的老婆,还为自己的卑鄙 行为寻找合理的借口,硬是相信丁义的话,怀疑邓大哥检举了自己。你真是一个 卑鄙可耻的小人!" 说句良心话,当丁义对他讲邓玉亭去连部,可能是去汇报他 ;凭他对邓玉亭的认识,本来是不会相信的。但他为了给自己的卑鄙行为披上一 层合情合理、心安理得的外衣,就硬是强迫自己承认了丁义对邓玉亭的中伤。现 在面对" 遗书" ,他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心里对邓玉亭说:" 邓大哥,你死得冤! 有朝一日只要有可能,我一定替你申这个冤。你的儿子我一定让他姓邓!真的有 一天如你预料的那样,我会把小军送到他爷爷手里的。至于我欠你的情,下辈子 做牛做马再报吧。" 看到小王心情不好,小童也没有兴致向小王提出性要求。但 她还是婉转地向小王提出了结婚的要求:" 小王,我现在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挺难 的。当然我说的不是钱,过日子有不少事儿是男人干的。这几个月全是小胡在帮 我。但我总不能老让人家帮我吧?再说,用不了多久连锁也要回来了,我们还是 把结婚手续办了吧。前些日子水管所的指导员,上这儿给我介绍对象来了。我告 诉他我有丈夫,他才走了。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王振春抚摸着睡熟了的小军的 头发,呆呆地想了一阵子,迟疑地说:" 童姐,你带两个孩子过是够难的。我应 当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但是结婚的事儿不是咱们两人说了算的。上边不批也没 办法,就是批了也只是解决了夫妻的名义。实际上我还要到前面去干活儿,家里 的事儿还是你一个人干。不过听说今年年底就可以搬到前边去了,我看到那时咱 们就可以把事儿办了,名副其实地成为夫妻。" 第二天王振春去支队部换了通行 证,当天晚上就赶到库尔勒去。郑天雄立刻让老婆收拾出几盘菜,拿出一瓶大曲 酒和小王对坐着喝了起来。 郑天雄的老婆是上海人,身材很苗条。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真像电影演员 王晓棠。她一口吴侬软语,说出来的话像唱歌一样好听。虽然她穿着一身蓝色衣 服,可仍遮掩不住她那南国风韵的娇姿美态。郑天雄见小王注视着自己的女人, 不由得笑了。他" 吱" 地一声把一杯酒倒进嘴里,然后笑着问王振春:" 怎么样? 我这个女人跟你的小童比得过吗?不行咱们哥儿俩也换换女人,让我尝尝北方女 人的味儿,你也闻闻上海娘们儿的臊味儿?" 这句话说得小王羞红了脸,讪讪地 笑笑说:" 兄弟说的什么话?农场的娘儿们能跟弟妹比?天壤之别呀!咱们是过 命的朋友,说这种话就见外了。我王振春绝无此邪念。" 郑天雄的老婆林玉娟羞 羞答答地指着小郑娇嗔:" 侬老酒吃多了[ 口伐] ?迭种话也好乱讲?羞杀人哉! 阿拉哪能和童姐比哦?王大哥不要听伊瞎讲。伊迭个人样啥都好,就是几杯老酒 下肚,勿晓得自姓姓啥。" 小郑听了这两人的话,开怀大笑,一连又往肚子里倒 了几杯酒。他这样的豪饮勾起小王的酒兴,两人一对一地干了几杯。郑天雄用手 抹了一下嘴唇,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这引起了小王的不解:" 刚才还那么高兴, 怎么转眼间又叹起气来了?" 于是疑惑地眨巴着眼睛问:" 兄弟,你这是演的哪 一出呀?六月天的雨说来就来了。刚才还笑得合不上嘴,这会儿怎么又叹上气了? " 郑天雄看着小王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然后凄然地说:" 兄弟,咱们俩是换命的 朋友,我的就是你的。但是咱们两个又有不一样的地方,有的地方我不如你。" 这话说得小王更是不解:" 你今天是不是真喝多了?咱们是过心的朋友这不假, 可咱们两人不能比,你现在是人上人。看看你的家、弟妹、儿子还有你的职业, 我哪一点能跟你比?" 小郑轻轻拍了拍小王的肩头,老老实实承认:" 这些话你 说得不假,但是你不知道我的心事。我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钱财、女人, 全是他妈的身外之物。惟有儿子是我的命根子,是我郑家接续香火的传代人…… " 说到这儿他扭脸对正在里屋忙活的林玉娟喊:" 玉娟!你先放下手里的事儿, 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讲!" 看到满面疑云的妻子坐在桌旁,小郑拉过她的手来 在自己手上抚摸着,轻轻地说:" 玉娟,你是我的老婆,小王是我过命的朋友。 这世上除了我已经去世的父母和我那苦命的姐姐之外,你们俩是我最亲的人。我 是个四川人,家在山沟沟里的穷地方。当年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四处闯荡。 这些事儿你们都知道。我现在要说的话,就是我把小王叫来要说的话。我要去' 援巴' 了,那里非常危险。这一去,能不能全须全眼儿地回来,我也不知道。也 许我今天对你们说的话就是我的遗言了……" 听到这儿,林玉娟满脸的不悦,站 起身来,把手抽出来嗔怪他:" 侬今朝真是吃醉哉!满嘴格酒话,阿拉勿要听! " 小郑伸出大手把妻子按着坐下来,瞬间拉下脸,口气也庄重起来:" 坐下,好 好儿听我把话讲完。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今天的话就是一场笑谈、玩笑话;如果 我真的' 塔西朗' 了,我希望你们俩能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小郑此时脸色阴沉 得令人害怕,两只眼直直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我刚才说了,现在对我来说, 除了儿子一切都不重要。我的儿子要养大,要让他能够有份儿好工作,能继承我 郑家的香烟。这一切如果我活着,就不用说了;但是如果我回不来了,我希望小 王你能完成我的心愿。头一条,决不能把儿子送回四川,因为到了那儿,不饿死 也只能脸朝黄土背冲天,当个龟儿子农民……" 这时候林玉娟插话说:" 侬迭个 是啥闲话?我格小人,哪能会送回四川?要送回去,也是上海哦!" 小郑望着妻 子那疑惑的神情,心里感到阵阵隐痛。凄楚地接着说下去:" 玉娟,你这么年轻、 漂亮。娶了你是老天爷对我的恩惠,也是我们郑家积了几代的德得到的报应。但 是我如果不在了,我怎能让你为我抚养孩子而不嫁人?我和小王都是苦命人,从 小没得过父母的疼爱。我的儿子如果是让一个毫不相干的后爹抚养,那就有他的 苦受了。到那时候,就由不得你做主了。弄不好我儿子就会被送回四川。因为他 是我郑家惟一的继承人,连姓儿也不能改的。我这些日子想了很多很多,如果我 真的回不来,惟一能达到我心愿的只有小王——我的过命的好兄弟。" 小郑又拉 过小王的手来,两只手合在一起:" 兄弟,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知道你和小童 的事,我不该这样要求你。可对于一个快要死的人来说,就没什么该不该说的话 了。我想你会明白我的心的。我希望你能娶林玉娟为妻,把我的儿子养大成人。 因为只有这样,我儿子才能保证姓郑而且会幸福地长大。玉娟太善良也太脆弱, 没有一个你这样的男人保护她、爱她,她也同样会受苦的。我也多次替你和小童 想,能不能让林玉娟嫁给别人,由你来抚养我儿子?可我认为不行,因为林玉娟 如果嫁给别的男人,人家理直气壮地就要我儿子。你能不给?所以只有委屈我的 好兄弟了。这份儿大恩来世再报!" 小郑把心里的让人听了凄楚的话全倒了出来, 然后脸冲着屋顶长出了一口气儿,悲切地笑着说:" 但愿我今天说的是一场笑谈。 兄弟你要答应我的这一要求。玉娟,你也要答应我!"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 小王和妻子之间,把两人的手拉在一起。 小王被他这意外的举动和要求惊呆了。而林玉娟一下子从小王手上抽回了自 己的手,哭泣着跑进里屋,从屋里传出一阵阵呜咽的啜泣声。 小王的心被搅乱了,他眼前浮现着小童和一双儿女的脸。他要是答应了小郑, 回去又怎么对小童和自己亲生的儿女交代?他要是不答应小郑,这又是自己过命 的、对自己有过恩情的朋友。而且如果他真的一去不归,这就是他的遗言。人之 将死,其言也善。自己怎能让一个面临死亡的好友,怀着伤心欲绝的心情去面对 死亡?何况他此去不一定会死。" 他的命大!农场伤人案没抓到他,到了新疆还 混得这么好。一定不会死的!" 小王心存侥幸地认定着。" 先答应了他,让他安 心去援巴。心里踏实,自然不会出事儿!" 小王这样想着,于是他显出几分豪兴, 拿起酒盅来说:" 兄弟,你放心吧!我全答应你。来!咱们碰一杯,祝你平平安 安回来!" 小郑举起杯来却没有喝,他郑重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吐出 一句话来:" 兄弟,我要你起个誓。好让我就是死了也能闭眼!" 小王站起身来, 把杯中酒撒在地上,语调凝重地说:" 我王振春如果违反了答应郑天雄的事儿, 让我不得好死!……" 他还要说什么,小郑脸上立刻" 阴转晴" ,站起身来制止 他:" 行啦,兄弟!我信你的话。咱们干几杯,也算为我送行吧。你知道我是已 经死过一次的人,这条命早就不姓郑了!" 坐在小郑给他找的回连的汽车上,王 振春心里特别矛盾。" 真要是小郑去世了,自己就一定要信守诺言。可又怎样面 对小童和自己的一双儿女呢?" 汽车路过水管所,他没有下车,只是叫过连里一 个熟人来,给小童捎了一句话:" 没什么事儿,我回去了。" 五、老实人拣个老婆王振春回到连队,施工连已经搬了家。三排全部搬到紧 挨着团场场部的公路边上,准备打土坯修筑道班房。一、二排除了周铁龙的班去 执行吊装任务之外,其余班全部搬到离农场场部不远的一个叫" 汉城" 的地方, 钻井建桥。 站在新驻地的高坡上放眼望去,一座长、宽均在四五百米的城池屹立在一片 荒弃了的原野上。那城墙高约两米开外,虽经百年风削雨刮,那雄壮巍峨的气势 仍然不减当年。当地人传说,这是清代的驻军和流配犯人一起修筑的。新疆自古 以来民族仇杀不断,特别是康熙、乾隆用武力征服新疆以后,维族人曾经喊出过 " 杀回灭汉" 的口号。这一带的汉人,就依托着这座城池来保卫自己的生命、财 产。平时没有什么情况,他们就从城里出来当" 农民" ,种植城池周边的土地; 一旦维族人杀过来,他们就紧闭城门上城守卫,又当了" 军人" 。此刻" 汉城" 虽在,却已经荒芜了几十年。从远处望去,城池周围全是一人多高的苇草和灌木。 从城池缺口往城里望去,只能隐约看到满是枯黄和新绿的苇草,又高又密。 施工连的小伙子们一来到这里,就跃跃欲试地想去探险。可听当地人讲,城 里有不少坟头,夜里听到过" 鬼" 叫。还碰上过" 巨蟒" 张着血盆大口,把一只 羊活活吞进去。这些虽然都是传说,但望着那静谧得令人产生恐怖感的城池和荒 地野草," 聊斋故事" 里那些遇见鬼的情节不由得就会浮现在人们脑海里。这一 阵因为地冻还没有化开,每天钻井筑坝的工作进展很慢,还只是处在准备工作阶 段,每天劳动强度不大也不紧张。尤其" 早请示、晚汇报" 的仪式渐渐被人们省 略——开始是缩短" 仪式" 时间,主要采用的办法是唱最短的语录歌,如《要斗 私、批修》;念最短的而且时兴的语录,还是" 要斗私、批修" 。然后班长三言 两语布置当天的工作任务,就结束了。后来逐渐演变成两天举行一次" 仪式" , 甚至四天、六天一次。最后" 九大" 召开之后,虽然在李之强督促下又恢复了几 天" 仪式" 和背诵毛主席最新指示,但随着工作忙了,到离开汉城的时候,这个 " 仪式" 在施工连就正式被群众自发地取消了。 工作不紧张,政治气氛又不浓,尤其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到了,隆冬时节,把 女人爱美之心包裹在黄色厚实的棉衣之中的时期终于过去了。融融的春日给大地 披上了绿装,也让女人们显露出她们特有的吸引异性的身躯和娇美的面容。 施工连的驻地附近,有几个农业连队。每天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地经过修桥 工地的姑娘们,让施工连的小伙子们常常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运动着眼珠,目 光追寻着来往的姑娘。每逢星期日休息,平时最爱睡懒觉的小伙子们就早早地爬 出温暖的被窝儿,梳洗打扮一番。而此刻还赖在被窝儿里不肯起床的,反而是原 来必须早早起床打扫院子" 请罪" 的" 罪人" 们。春节过后没人张罗恢复" 请罪 " 。虽然张奎印找过负责管理" 罪人" 的刘永生,但是刘班长没答理他,排长也 不管,张奎印无奈,只好作罢。所以" 请罪" 这项特殊的仪式,也就自动取消了。 俗话说:" 闲饥难忍" 。小伙子们吃过早饭,穿上自己的" 礼服" ,像出巢 的" 工蚁" 一般,按照头天晚上反复推敲商议的路线、目标,三五成群地各奔东 西了。留在营地帐篷里的人们,除了已经解放了的" 罪人" 之外。还有一些年纪 大的,龇牙咧嘴的,或者自知长得实在对不起观众的,都悠哉游哉地在驻地附近 " 狗肏猪" ——瞎转悠,帐篷里一般只剩下:张文景之类的自知无权可转的人; 王继军之类没有那份儿闲情逸致去和异性转的人。这些人常常聚到一个帐篷里, 每每是张文景和王继军二人下围棋或中国象棋,其他人或站、或坐在周围观战, 间或评说几句。有时候张文景和王继军各躺在相邻的床上,闭目聚神,下一盘盲 棋——就是棋盘、棋子都在他们心中,张文景说一句" 炮五平八" ,王继军应一 声" 车七进二" 。可旁观的人则根本没有办法" 观战" ,只好躺在床上想各人的 心思。 自从北京人在场部露天剧场演过样板戏之后,虽然农场的职工对北京人仍存 有戒心,尤其那些未婚的上海姑娘,大部分不敢接近这些北京来的" 牛鬼蛇神" 。 而上海支边青年中有一些爱打架、表现不太好的男女青年,却开始愿意接待这些 来访的北京人。而那些表现好的、靠拢组织的上海青年,则嗤之以鼻,心里骂一 声" 物以类聚" ,远远地躲了开去。 这两大城市来的年轻人在一起相聚,也只有闲聊一会儿而已。因为农场的生 活条件太差,吃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苞谷面。春节过完了,农场的职工要和一切肉 类绝缘多半年。每月供应的食用油,也只够在菜汤上" 游泳" 。所以上海青年招 待北京人的,只有嗲声嗲气的细语和风吹日晒虽然黝黑却仍不失女人魅力的面庞。 北京人对上海人,也失去了当年" 十七点" 猪肉充足的诱惑力。他们自己也没有 了肉类的供应,除了偶尔买只死羊、毛驴或是维族老乡不要的狗,改善一下素得 看见耗子都流口水的生活之外,只是粗、细粮的比例,比农场职工高一点儿。所 以他们也不敢主动邀请上海青年来连里做客。大家只是东扯、西聊,前三皇、后 五帝,进行一番南北两地的" 语言交流" 而已。至于想借此和上海姑娘搞对象, 基本上没什么希望。因为这些北京人生活上比农场职工好不了多少,而居住条件 却差得太多了。他们住帐篷而且以后还要搬到没有人迹的地方去,连想一想都让 这些上海姑娘害怕。 但是什么事情都有例外,和上海姑娘交往之中,还真有人搞上了对象的。而 此人不是施工连张奎印之流的革命派、大红人,也不是尹志奎这类在施工连可以 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而是不起眼儿的、刚从严管队放到连里的" 麻杆儿" 。 说来也巧," 麻秆儿" 本来不爱走动,星期天休息,帐篷里的人走空了,他 正好开开心心地拉他的京胡。而平时他想拉京胡,只有在琴筒上别一支竹筷子, 以便最大限度地" 消音" 。这天,一班一位叫沈学祥的人——小伙子长得挺帅气, 大眼睛、方脸盘、个头一米七左右,能说一口标准的上海话,他花高价从一位团 场职工手里,买了一身黄军装。每逢节假日,黄衣服一上身,真可算得一位标准 的美男子。他是每逢星期天,一准儿要出去转悠的。能撞上个上海姑娘挂上钩搞 对象,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最少也可以用眼睛在异性脸上、身上连搜索带想象地 过过" 眼儿色" 。他这个人不大合群儿,平时不论生活上、干活儿上和别人来往 不多。有时候实在闲了,就跟同样是上海人的王继军说说上海话,锻炼一下和上 海姑娘交往的语言本领。同时也让班里那些只会耍京腔的" 土鳖" 们,听着他那 日见标准的上海话干生气。尤其是上农业连队扎上海姑娘群儿的事,他更是单枪 独马从不带任何人去。即便有人粘上他,他也会借口上厕所" 屎遁" 了。 可是这一天沈学祥突然把平日并不愿意理睬的" 麻杆儿" 找到帐篷外,他脸 上挂着笑,但那笑意中含着一种" 俯视" 和轻蔑的神情。" 哥们儿,想不想奔个 上海姑娘?" 沈学祥开门见山地一句话,说得" 麻杆儿" 直挤咕眼儿。说不想那 是王八蛋!二十好几的小伙子,哪个见了姑娘不直眼的?可说想吧," 这小子平 时看见我们这号人,都是横眉侧目的。连张奎印他都不尿,他会有这份儿好心, 带我去找对象?""麻杆儿" 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不做正面回答,揉了揉 眼睛反问:" 你说呢?" 沈学祥真是耐着性子,近乎劝说地讲:" 明天休息,我 带你去畜牧连玩儿去。记住!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人多了跟打狼的一样,就没劲 儿了。" 他叮嘱着说。 " 我不去!从咱们这儿到畜牧连快二十公里了,两条腿量着去我受不了!"" 麻杆儿" 一听畜牧连就怯了阵,其实他心里并不是真怕走这么远的路。关键是他 根本不相信姓沈的有那份儿好心。" 给我介绍对象?你自己还他妈光棍儿一根苔 呢!" 他心里这样想。沈学祥一听,眼睛瞪得跟包子一样,真有点儿不耐烦了: " 你这个人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在严管队,跑过兰州没有?这会儿给你 介绍对象,二十公里算什么?真他妈扶不起来的阿斗!" 。 其实" 麻杆儿" 并没有冤枉沈学祥,他哪有那份儿好心给别人张罗对象?他 自己还抱着" 枪" 睡呢!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专门找离施工连远远的农业单位 转悠。因为远,所以碰到抱着同样目的的北京人机会小一些,消息的保密程度也 高。尤其是要用两个多小时的急行军速度,长途" 奔袭" ,对农业团场人来说也 是比较偏僻的畜牧连。他是畜牧连" 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儿" 的北京人访 客。虽然每次累得跟孙子一样,但他心里踏实。不用担心有哥们儿会从中插一腿, 或在背后踢他的" 场子" 。尽管北京人在团场春节大会演中,因为演样板戏出尽 了风头,使农业连队紧闭着的大门儿,对他们开了一条" 缝儿" 。但这条" 缝儿 " 开得并不大。各连领导一经发现有本连上海人跟北京人谈对象,立刻就会出面 警告女方,并对北京人的来访加以限制。 但是沈学祥的运气好一些。他沾了样板戏的光。畜牧连原来的连长、指导员 全被打倒了,连里只有一位上海籍的副指导员和新从造反派中提升的一位副连长 掌权。这位副指导员虽然是上海人,却喜爱京剧。尤其在干部中以对样板戏的好 恶成为政治进步与否的标准和干部晋升的阶梯之后,他更是出来进去,嘴里不停 闲儿地哼着" 南腔北调" 的样板戏。北京人来之前,团场里惟一能唱样板戏的连 队就是畜牧连。这位副指导员手下,有两三个上海姑娘能哼几句" 铁梅" 、" 阿 庆嫂" 的唱腔。只要团里有文艺演出活动,这位副指导员就会带领他手下这个" 样板戏小分队" 去参加。而且是最受团领导重视的节目。尽管没有胡琴伴奏," 板眼儿" 也总是掐不准,但仍然是掌声雷动,要求" 再来一段" 的喊声不断。 但是春节大会演中,北京人的标准样板戏把他们的拿手好节目给顶了。他们 只是作为观众在下边看戏,有的人在中途混进后台看了看而已,连凑过去跟北京 人" 票" 一段戏的胆子也没有。因为他们发现自己致命的弱点:干唱几句还凑合, 一配上京胡就乱了套,连嘴都张不开。这位曹副指导员下决心想从北京人中请一 位师傅来,他向团里领导提出了这个要求,被一口回绝了:" 学习样板戏怎能向 那些黑五类学?" 但他不死心,想私下结交会唱京剧的北京人。他之所以冒着政 治上的风险这样做,是因为他升为副指导员有一部分原因是靠会唱样板戏。北京 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远离团场而去,那时候团里唱样板戏还是他的拿手好戏和政治 资本。而就在这个时候沈学祥闯进了畜牧连。他首先用他的帅气和一口上海话, " 推开" 了姑娘们的宿舍门儿。姑娘们知道他是北京人之后,那三位能唱样板戏 的上海姑娘之一——指导员的女朋友小王,就立刻向他的男朋友密报" 北京人来 了" 的消息。 从小王的密报中,小曹判断这位北京人的出现是冲着连里的上海姑娘来的。 因为小王说:这个北京人,眼睛老盯着姑娘身上看。这对于年纪相仿的小曹来说, 不言而喻会做出准确判断。虽然接到过团保卫组的通知:禁止和北京人往来,尤 其禁止他们和本团姑娘谈恋爱。但为了他个人的政治前途也就是仕途,他决定冒 一次险,反正这里离团部最远。他盘算着" 如果这个人会唱京剧,就" 舍" 出一 个上海姑娘跟他谈朋友。谈成了,最好把北京人调到畜牧连来,这样一来不出几 个月畜牧连也能演全本的样板戏了。他的职位就可以随着提升,至少可以升为正 指导员。即便不能调过来,也要这个北京人把自己手下的上海人训出几个能演会 唱的主角儿来,然后才能批准他带走一个上海姑娘。" 心里算计好了之后,小曹 来到上海姑娘的宿舍会见沈学祥。俩人用上海话咿哩哇啦说了一通,小沈是在上 海长大的,对这条街、那条里弄全都熟。聊得正热闹,小曹突然插进一句题外话 :" 侬会唱京剧[ 口伐] ?" 这句话可难住了小沈。京剧他不喜欢,更谈不上会 唱。但他不知道这位上海人中的干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脑子里思索着" 是 说会,还是说不会好" 。最后他认定不能说会," 万一让你唱一段,岂不立刻翻 了船!" 但也不能说不会,要在上海姑娘面前显示出自己多才多能来。" 多少懂 一点儿" ,他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 侬忒谦虚了哇!上海有位周信芳侬晓得[ 口伐] ?阿拉同姆妈一起听过伊 唱格戏,叫' 跑啥' ?阿拉记不清爽了。侬一定听过!" 小曹这是进一步试探沈 学祥,用北京人的话说是" 盘盘道" 。这难不住小沈:" 侬讲格是《徐策跑城》。 周信芳艺名麒麟童,上海顶呱呱的角色!" 小沈一口气把戏名和周信芳艺名全说 了出来。其实小沈对京剧真是" 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他那一点儿京剧知 识,是从班里人闲聊天和批斗会上知道的。施工连中对京剧算是懂一点儿的首推 王汉,他算得上是位票友。其次要属当年演《红灯记》饰演磨刀人的于思卫。这 位老兄北平快解放的时候,进过" 四维戏校" 学了几天丑角。因为他能钻营又能 说会道的,一说起京剧来他就眉飞色舞,侃得唾沫星子乱飞。但王汉在场,他从 不介入京剧的话题。《红灯记》演完以后,于思卫回到三排十二班。晚上学习会 上他打开了" 话匣子" :" 论起资格来,连里只有我于思卫算一个行家。好歹我 也进过四维戏校……" 他越聊越来劲儿,从四大须生到四大名旦、四小名旦一直 聊到解放后北京的几大戏班。最后他又转入聊戏上:" 《火烧庆功楼》那出戏, 真叫绝了。瞧人家那工夫,现在要想唱,连角儿都凑不齐……" 他这一段海聊, 给自己惹下祸来了。班里有人向老戎密告:于思卫进过国民党军队办的学校(这 是历史问题);于思卫大谈旧京剧,和革命样板戏唱对台戏(这是现行反动言论) ;于思卫大谈《火烧庆功楼》,直接攻击文化大革命运动(这是现行反革命恶毒 攻击罪行)。十二班班长石俊玉,奉老戎之命批斗于思卫。把他升到二梁上又给 他一个" 四马倒蹿蹄" ,几种刑法全用了,可是于思卫也许真的在" 四维戏校" 学过功夫,这些刑法对他等于" 摸屄蹭痒痒" 。最后石俊玉想起《红岩》小说中 的一个刑法:" 压杠子" ——把于思卫双手捆在背后俯卧地上,双脚伸直,用一 根直径三厘米的圆木棍儿,放在他双脚腕子上,然后棍子两头一边站上一个人去, 这一下于思卫就喊他的妈了。但是于思卫交代罪行没有在十二班,因为春天来了, 修桥要开工了。没有时间停工来批斗于思卫,所以把他调到连里专门整人的专政 班——一排一班里边监督劳动边批斗。于思卫在一班每天晚上的学习会上念他的 " 检查" ,他用了大量篇幅讲他在北京在哪个剧院和名角儿票过戏;在哪个工人 俱乐部唱过什么什么戏……。结果沈学祥头一个发言,批判他不是在" 检查" , 是继续" 散毒" 。一班拿于思卫整整磨了一个月的" 牙" 。 后来时过境迁,王振春调到一班,于思卫总想跟他聊聊京剧的话题。但小王 是在清河农场学的唱京剧,对社会上京剧界的事儿一窍不通。后来丁义调过来, 于思卫和丁义倒是能聊到一块儿。因为丁义从小受父母影响就喜好京剧,后来参 加了工作,在工厂京剧班演过老生。五九年北京京剧团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 这些名角儿,在他们工厂下放一个月。他有幸跟马连良、谭富英学过几段唱腔和 唱功的要领。也听说了不少京剧界的轶事。所以他和于思卫常在一块儿聊。沈学 祥就是这样听进一些京剧常识的。 所以当曹副指导员要求小沈唱一段样板戏的时候,他只好实话实说:" 我只 是知道一些常识,唱我可不会。" 这话让小曹非常失望。最后小沈答应找一个会 唱的来,小曹才让他的女友小王,给小沈介绍了一个叫赵慧娟的上海姑娘认识。 有赵慧娟跟小沈谈朋友,对于给畜牧连找一个会唱京剧的北京人一事,小沈就一 拖再拖。最后实在拖不过去了,因为小曹朝他说了这句话:" 侬下趟再勿把人带 来,我就不让你们见面了。" 施工连会唱京剧的人不算少,除了王汉都是一帮光 棍儿。小沈思来想去,认为找" 麻杆儿" 比较放心。因为" 麻杆儿" 瘦得像根秫 秸秆儿,还有点儿水蛇腰,一脸大胡子,漆黑的脸蛋儿,两只小眼睛。他跟小沈 站到一块儿,就好比吕布和蒋干站到一块儿,一个美男子、一个丑八怪。一来" 麻杆儿" 去了可以拉胡琴、教唱腔,二来有他衬托着,更能显出小沈的帅气来。 " 麻杆儿" 在畜牧连拉京胡带教唱腔的,非常受欢迎。上海姑娘里几个喜爱 唱京剧的,全成了他的女弟子,他也是自得其乐。这样一来,小沈自然高高兴兴 地和他的女友赵慧娟一起相处了。 到了四月初" 九大" 召开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分别有了收获。赵慧娟答应考 虑和小沈正式成为恋爱关系,而" 麻杆儿" 却在无意中遇到一位女弟子潘卫红。 这位姑娘是个苹果脸儿,虽然长得不是最漂亮,但她那眉目之间透出一股端庄、 清秀的神气。这位姑娘脑子尤其聪明," 麻杆儿" 教她的唱腔,基本上哼一遍, 再过一遍弦儿就能唱得有板有眼儿。她和" 麻杆儿" 处了一个月,就从心眼儿里 喜欢这个北京人了。所以倒是她主动请赵慧娟帮她向" 麻杆儿" 说说,愿意跟他 交朋友的。" 麻杆儿" 当然求之不得,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相处得真有了感情。 每到星期日,潘卫红就会早早地到畜牧连路口去迎接" 麻杆儿" 。而" 麻杆儿" 也开始注意仪容,胡子刮光了,衣服也换上新的。平时干活儿总是低着脑袋跟" 老二" 算账的他,也变得出来进去哼着京剧、整天乐呵呵地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 九大" 召开以后,团场保卫组专程到畜牧连去抓阶级 斗争。起因还是从潘卫红身上引起的。因为新提升的副连长看上她长得周正,虽 然出身小商贩,也不算太坏,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弟弟——连里一个基干民兵。 可是曹副指导员为了搞样板戏,把" 麻杆儿" 找来了。眼看着这个上海姑娘要成 了北京人的老婆,副连长自然不甘心。他向团政治处主任诬告小曹,招引北京牛 鬼蛇神,在连里借学戏为名,乱搞男女关系。所以团政治处立刻采取紧急措施, 首先召副指导员来团部参加" 九大学习班" ,其次派保卫组进驻畜牧连进行整顿。 第一步,是保卫组副组长分别找赵慧娟和潘卫红谈话,明确地告诉她们只有两条 路可走:一条是立即和北京人断绝来往,并配合保卫组和民兵把他们抓到,这样 可以既往不咎;二是继续和北京人来往,下场首先是连内批判,仍不悔改就要在 全团游街示众。 保卫组的谈话吓坏了赵慧娟,她本人出身不好,胆子也小,自然不敢违抗保 卫组的指示。当场表示听从领导指示,和沈学祥断绝一切来往。潘卫红却没有表 态,她只说回去考虑一下再说。保卫组给了她两天时间考虑。两天过后保卫组又 让她表态,她不高兴了,犟劲儿上来,立刻质问:" 我和北京人谈朋友是我私人 的事情,婚姻法规定了婚姻自由不容许别人干涉。你们凭什么强迫我?你们这样 做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潘卫红的话激怒了这位副组长,他也拍着桌子怒 气冲冲地吼叫:" 你少跟我讲什么婚姻法。现在九大都胜利召开了,一切以阶级 斗争为纲。什么法也要服从阶级斗争法!你这样顽固坚持与人民为敌、与北京牛 鬼蛇神为友的反动立场,我们对你决不手软!" 当天下午全连停工,召开" 批判 潘卫红反动立场" 的大会。会上由各班出一个人在会上发言批判,赵慧娟也上台 " 现身说法" 。她控诉北京小流氓对她百般调戏:摸过她的乳房、搂着她亲嘴, 还要求发生关系,但她没答应。她希望潘卫红和北京人划清阶级界限,站在革命 群众一边。大会最后让潘卫红表态认错。她却昂着头、气咻咻地说:" 阿拉搭啥 人交朋友,是阿拉自家厄事体。阿拉搭北京人搞对象阿拉高兴,捺是狗捉老虫多 管闲事。阿拉搭北京人交朋友,人家呒不勿礼貌行为。连阿拉格手都勿曾碰过, 阿拉就是要搭北京人交朋友!捺勿要多操这份闲心!" 潘卫红这一番" 表态" , 惹恼了保卫组和那位副连长。于是会场开始喊" 打倒" 、" 批臭" 之类的口号。 同时上来两个基干民兵扭着她的胳膊、按着她的头,让她坐喷气式。最后副连长 宣布对潘卫红采取革命措施,关在连部旁边的小屋里" 反省" 。 第二天就是星期日,一大早沈学祥约着" 麻杆儿" 一块儿往畜牧连急行军。 他心里处于兴奋状态,因为他觉得赵慧娟已经默许他摸奶、亲嘴,下一步再约她 到小树林中散步," 快刀斩乱麻" 地立刻把她占有,剩下的事儿就等着写结婚报 告了。他边走边做着他的" 美梦" ,跟" 麻杆儿" 一句话也没说。" 麻杆儿" 也 不想跟小沈讲话,因为在一班沈学祥平时自恃是革命派、积极分子,对" 麻杆儿 " 这样进过严管队的人,根本是不予理睬的。两人前后脚走进畜牧连门口,立刻 被一伙儿持枪的民兵围上。专门等候他们的保卫组副组长当面郑重宣布:" 你们 两个兔崽子立刻滚回去!以后永远不许再来!不然我们革命群众就要对你们实行 无产阶级专政了!" 小沈和" 麻杆儿" 被这突来的场面惊呆了。但面对十几个持 枪的民兵,他们也不敢" 妄动" 。于是小沈提出要见赵慧娟一面,但他的话音刚 落,就听到赵慧娟站在她的宿舍门口破口大骂:" 北京流氓!""臭阿飞!" 边骂 边哭上了。副组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肃然地说:" 狗崽子!看见没有?还想 不想过去面对面听听?" 沈学祥二话没说,抹头就走了。 " 麻杆儿" 在严管队呆过,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他面对这些手持武器的人很 冷静,不卑不亢。副组长看着小沈奔跑的背影,冷峻地对" 麻杆儿" 说:" 怎么 着?你还不想走?也想听听潘卫红骂你?""麻杆儿" 钢骨刹气地表了态:" 别说 骂!只要潘卫红对我说一句不想再见到我,我任凭你们处置,绝无二话。你们敢 不敢让我见一见潘卫红?" 副组长一下子发了火:" 见?见你个毬!把他铐上关 起来!" 两个民兵上来一扭胳膊,把" 麻杆儿" 反铐起来,然后往连部旁边那间 小屋推去。副连长立刻制止:" 不能关在那间屋里!那不是让他们两人谈情说爱 了嘛!" 两个民兵站在原地两手掐着" 麻杆儿" 不知所措,副连长用手一指旁边 一户人家的一个鸡窝:" 把他塞进鸡窝里去清醒清醒!" 这鸡窝长一米五,高只 有七十厘米。一来那鸡窝门大一点儿,二来" 麻杆儿" 特别瘦,所以两个民兵还 真把他塞进了鸡窝。刚开始两个民兵还看着" 麻杆儿" 露在鸡窝外边的腿乱动, 后来就不动了。两人怕出人命,就低下头从鸡窝门往里瞧。原来" 麻杆儿" 把脑 袋抬起来搁在鸡窝里的木棍儿上,好像是睡着了。两人赶紧去向保卫组副组长报 告,这一下把这位副组长气惨了:" 好哇!这些北京人还真顽固!副连长,马上 召开全连批斗大会。把这一对狗男女拉上来批斗!" 潘卫红双手也被铐着,和" 麻杆儿" 站在一起," 麻杆儿" 头发上还沾着鸡粪。他看着潘卫红笑眯眯的,小 潘也有意往他身边靠。副连长看了咆哮:" 把这两个不要脸的狗男女扯开!" 这 时候会场上口号声不断,骂声四起。可他们两人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尽管相距 好几米,还是对视着笑,用目光在交谈。副连长气急败坏地连声喊:" 快拿剪子 来!要对他们采取革命行动!" 剪子拿来了,副连长叫过赵慧娟,把剪子递给她, 命令:" 你是不是真的悔过,要看你的行动。去!把潘卫红头上剪个十字!" 赵 慧娟接过剪子,哆嗦着不敢下手。潘卫红的泼辣劲儿一上来,圆睁着双眼冲赵慧 娟喊:" 侬下手好啦!阿拉勿恨侬!只恨侬太呒不骨气!" 说着低着头伸向赵慧 娟手里的剪子。赵慧娟看着发疯似的小潘,呆住了。突然她" 哇" 一声哭起来, 把剪子往地上一扔转身跑回宿舍去了。副连长弯腰拾起剪刀暴跳如雷地乱吼:" 好一个死不悔改的臭破鞋!今天老子要制不服你,我这个副连长都不当了!" 他 窜过去一把抓住潘卫红的长头发,连剪带扯地把她那一头浓密的秀发剪得像刺猬 一样。潘卫红挣扎着反抗,用脚踢那位施暴者。副连长见她反抗,就命令民兵把 她按倒在地上。按着她的头,用剪刀在她头上剪了一个大十子。然后又转过身, 让四个民兵上来把" 麻杆儿" 按在地上。在他的头上也乱剪一气,剪了个专政型 的十字头。 这时候会场上静静的,没有人再喊口号了。而且一些议论声渐渐多起来:" 太过份了……""公报私仇!想让人家做弟媳妇,不成就迫害人家……" 保卫组副 组长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见下边的议论声多起来,怕这个批斗会最后收不了场, 于是叫过副连长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副连长立刻答应着走了。这时候潘卫红怒 目向天,一副大义凛然的气势。" 麻杆儿" 也圆瞪双目注视着走去的副连长。副 组长立刻走进会场中间大声宣布:" 鉴于潘卫红的顽固态度,我代表团保卫组宣 布给她关禁闭的处分。什么时候认识了错误,什么时候放回来!把这对狗男女带 走!" 一辆拖拉机从农具厂开过来,副连长跟在后边。众民兵推推搡搡,把两人 推上拖车去。副连长在车下带头喊口号:" 打倒潘卫红!" 但应声寥寥,只有几 个民兵跟着喊叫。副连长也只好不再吱声了。 到了团部警卫班,警卫们却为难了,因为禁闭室只有一间而要关的是一男一 女。最后副组长思索着吩咐:" 把他们俩全都上背铐,离得远一点儿。我不信他 们还有心情在禁闭室乱搞!" 塔里木团场都是一张图纸修建的禁闭室,都是土打 墙,所以小屋里又暗又潮。惟一的小窗户也用土坯堵上了。潘卫红坐在潮湿的地 上啜泣着," 麻杆儿" 对这种场合是司空见惯了的。他很镇静地扫视了一下屋里 的地面,发现屋子中间的地面略干一些。于是小声劝慰:" 卫红,别哭了,眼泪 是没用的。你坐的地方太湿,你也别怕脏了,倒在地上打个滚儿。挪到屋中间那 块干地儿上,省得受了潮气,会生病的。" 潘卫红停住了啜泣,嗔怪地看了" 麻 杆儿" 一眼,说:" 阿拉还勿晓得眼泪呒不用场?要侬来讲!侬看阿拉在大会上 落过眼泪[ 口伐] 啦?" 说完她真的按" 麻杆儿" 说的办法,滚到屋中间的干地 上。然后看着他,脸上掠过一阵羞涩的红晕,轻轻地说:" 侬还勿过来陪阿拉讲 讲闲话。" " 麻杆儿" 照方抓药滚过来,两人虽然都是背铐着,但身子挨在一起。 突然潘卫红把脸扭向他低声说:" 侬亲阿拉一下。" 如果不是禁闭室太暗," 麻 杆儿" 一定会看到潘卫红此时满脸羞得通红的娇态。他把嘴唇凑过去,轻轻在潘 卫红那溢着异性体香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时潘卫红紧闭着双眼,把自己那圆润 的嘴唇移过来和他热烈地亲吻起来。这一阵热吻惹得两人心跳加快,体内仿佛有 个小老鼠在乱闯。过了半晌,潘卫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对他说:" 侬用嘴巴 把阿拉裤带叼开,阿拉心甘情愿把身子拨侬!" 说着把头依偎在他身上。" 麻杆 儿" 心里乱纷纷的,不知该如何面对心甘情愿把身子献给他的姑娘。他只是用满 是胡子茬的脸,轻轻地在她光滑的脸颊上摩挲着。同时充满激情地说:" 小潘, 我谢谢你对我的一片真情。我是个从小就没人管教的坏孩子,因为到处流浪不务 正业,才进了北京公安局十三处的农场,强制劳动。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接触过女 人,我过去只爱我的京胡。我这个人不值得你为我做出那么大牺牲。我劝你跟他 们服个软儿,回去之后正正经经过日子。你即便乐意跟我结婚,现在我们连里不 许搞对象。那一年的" 红卫兵通令" 还规定了不许我们结婚呢。如果咱们有缘, 以后还会见面的。即使咱们成不了夫妻,我也不会忘了你的。你是我第一个爱过 的姑娘。" 说着话,他感到脸上被一股冰冷的泪水沾湿了。连忙说:" 别哭,小 潘!这就是我们北京人的命苦。都怪我给你带来这么多痛苦,男女相爱不一定非 要干那种事儿。爱在心里就行了。" 潘卫红呜咽着说:" 侬讲得对,阿拉听侬格 闲话。勿过阿拉铁定了心,即使我们成不了夫妻,阿拉一定要嫁给北京人。勿然 阿拉做老处女好了。" 第二天鉴于潘卫红" 态度恶劣" ,保卫组决定让她和" 麻 杆儿" 游街示众。这也是保卫组" 杀一儆百" 的措施,因为团内各连不同程度地 向他们反映,连内有北京人闯入,和连里上海青年勾勾搭搭,使连内管理工作受 了影响。 像押死刑犯一样,保卫组在两人后脖子上各插了一张报纸。上写" 大破鞋、 臭流氓潘卫红""北京流氓、牛鬼蛇神黑五类" 。把他们押上一辆拖拉机的拖车上, 四下站满了持枪的民兵和警卫班警卫。从场部开始沿各连流动示众一圈儿,第三 天又是示众一圈儿。当天晚上有人向团场军代表反映此事,军代表出面干预后, 把潘卫红放回畜牧连,同时通知工程支队施工连来人,把" 麻杆儿" 接了回去。 " 麻杆儿" 回到连队,文化教员李之强立刻布置一班开他的批斗会。当时会 场上没什么人发言,因为大伙儿心里都有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找对象有 什么罪?" 只有张奎印假意应付着说了几句:" 不该对抗,不行就回来。像小沈 一样不就没事儿了?" 但招来众人的白眼,他也不敢再说什么。 徐副指导员正好从支队部开会回来,他立刻把李之强找来批评:" 这个人没 有其他错误,只是去谈对象,凭什么开他的会?今后咱们连里允许大家找对象, 大伙儿年纪大了想成个家有什么不对?你不是也成了家了吗?" 李之强嗫嚅着说 :" 我和他们不一样,怎么能扯到一块儿?" 老徐生气地反问:" 怎么不一样? 政治身份是不同,但这不等于就不许人家结婚。婚姻法上也没写着出身、成份不 好的人不许结婚。这次开会,军代表专门讲了这个事儿。今后要允许北京人搞对 象,成一对儿批一对儿,不许从中阻拦!" 李之强还心存不甘地为自己辩解:" 咱们是工程单位,结婚的人多了不好管理。" " 马上就要变了,这次军代表透了 个风。可能工二师要解散,工程支队要划归农二师了。以后会定居下来的。让人 家断子绝孙,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徐这一番申饬的话,让李之强无话可说。窝 着一肚子火没处撒,后来他借故把" 麻杆儿" 从一班调到三排十五班。从团场附 近一下子搬到离这儿上百公里的过冬驻地去干活儿。把这一肚子火儿撒在" 麻杆 儿" 身上,结果活生生地拆散了一对好夫妻。这是后话。 潘卫红回到连里,副连长的弟弟还是一个劲儿来纠缠她。说什么:" 只要你 嫁给我,过去的事儿一笔勾销。让我哥哥升你为统计员。" 潘卫红讥讽地说:" 侬晓得[ 口伐] ?阿拉已经搭北京人困过觉了。侬还要阿拉[ 口伐] ?" 那小子 脸皮真厚,一个劲儿地央求着:" 要!我不计较你的过去。" 潘卫红马上变了脸, 她怒目相向着骂:" 瞎了侬格狗眼!阿拉就是做尼姑也勿会嫁拨侬。侬死了格条 心吧!" 说完把这小子轰出门去。 这一下算是把副连长得罪死了,从此连里把她和被打倒的连长、指导员分到 一块儿干活。掏粪、扫院子,取消休息日。反正她成了一名没宣布管制的坏分子。 和她一块儿的" 老牛" 们,都非常同情她,不让她干脏活、累活。她平时干活儿 就是一个麻利的人,倒也不怕脏累,只是心里不痛快。一来想着" 麻杆儿" ,不 知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为什么没来看她?二来那位副连长的弟弟,还是不死心 地缠着她。有一次趁她一个人在宿舍,竟企图动武强奸她。幸亏别人赶到灭了这 小子的美梦。这一下潘卫红真是铁了心,她打定主意离开畜牧连。去找" 麻杆儿 " ,就是饿死也不回头。 她打听一下,别人说北京人就住在团部附近的道班房。于是她把细软东西装 进一个箱包里,其他东西全不要了。只身提着箱包走到道班房。但是此时已经离 她和" 麻杆儿" 分手几个月了。道班房只是一座门字形的大院子,有几幢房子空 着。她走进院内喊了半天,从一间屋里走出一个男人来。这人年纪三十岁左右, 个头在一米六五上下,略长形的脸上长着一对金鱼眼,而且一口的浙江口音夹杂 着北京话问她:" 您找哪一个?""我找张……" 潘卫红一下子被问住了。她和" 麻杆儿" 相处一个月了,只知道他姓张外号" 麻杆儿" 。她怪自己太粗心了,于 是转而答道:" 他是你们连拉京胡的人。" 这一下又把那个人问住了,因为他虽 然也是施工连的人,但一直在这里值班站岗,而且他根本不听京剧,实在想不出 她要找的人是谁。于是他客客气气地说:" 您先在屋里歇一会儿,容我想一想再 说。" 潘卫红没办法,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好随那人先进屋去。 刚进屋坐下歇了会儿,就听远处有拖拉机声。不一会儿院里头有人说话和脚 步声,潘卫红听出来说话的人是畜牧连副连长,连忙对这个北京人说:" 求求你, 赶快把我藏起来!连里派人抓我来了。""别害怕,我床下是空的,你先钻进去躲 一躲。" 那个人一掀床单,小潘一下子钻了进去。" 我不叫你,你千万别出来! " 那人急速把床单扯平,又叮嘱一遍。然后开门走了出来:" 你们找谁?" 他先 来个以攻为守。" 你看见一个女人提着一个箱子到这儿来了吗?" 副连长急切地 问着。那人故意装傻:" 什么样的女人?""大约二十多岁,头上包着一块红纱巾。 提着一个黄绿色的帆布提箱,穿着一双黄色解放鞋。是上你们连,找一个叫麻秆 儿的北京人来了。" 副连长尽量描述得仔细些。" 哦!他是个上海人吧?" 那人 立刻回答:" 对!就是上海人!" 副连长有些兴奋,说明这个北京人见过潘卫红。 他激动地问:" 她在哪儿?" 那人双手在胸前一摊说:" 我见过这个女人。她是 来找我们连的人。可是我们连的人前些日子全搬走了,正巧刚才过来一辆往前面 拉砂石料的汽车。我给她挡住让她坐车走了。" 副连长一听这话心中懊恼,但又 没办法:" 汽车走了多久了?" 他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如果不远就开拖拉机追 去。" 嗯," 那人假做思索的样子:" 走了快有一个小时了,这会儿可能有五六 十公里了。怎么?你们找她有事儿?" 副连长一听已经走了几十公里远啦,根本 追不上,气得不愿意回答那人的问话,转身叫着跟自己来的几个民兵:" 走!先 去保卫组报告去!" 几个人往路边停着的拖拉机走去。那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这时一个民兵小声对副连长说:" 这些北京人没一个好人!咱们别听他的,到这 几幢房子里看看。实在不行在汉城那儿设卡子守着。" 副连长站住了脚,回头看 着那个北京人轻声说:" 你这话有道理,怎么会那么巧,潘卫红一来,就正好有 一辆汽车路过。咱们搜一搜。" 说完几个人挨屋转悠,把院内所有房子看了一遍。 连这个北京人的住房也伸着脑袋看了看,的确没有人影儿。那人笑着说:" 你们 不信我的话就再搜一遍,看见没有?那边又来了一辆拉砂石料的汽车!" 那人说 着用手一指公路,一辆绿色解放卡车卷着尘烟从路边飞驰而过。副连长连忙对那 人说:" 你能不能让汽车停下,把我们带去找那个女人。""你怎么不早说?车都 过去了,怎么办?" 男人故意埋怨着。" 没关系,再来一辆拦住就行了。" 副连 长仍然请求着。那人看看手表:" 今天不行了。明天吧,明天你们一大早儿就在 这路边等着,我可以给你们拦车!""明天就不行了,算了吧。咱们走吧!上团部 去!" 副连长气哼哼地一挥手,对那几个民兵说。 那个北京人仍然笑嘻嘻地目送着他们上了拖拉机。只是他听到副连长交待那 几个人:" 从明天起,你们到汉城去设卡子。这个北京人的话我总觉得不实在, 防患于未然吧。" 那人一直看着拖拉机走得不见影子了才回到屋里,低声叫:" 姑娘,出来吧!" 听了这位北京人讲述刚才的情况,潘卫红一下子发了愁。现在 她是进退两难了,如果请这个人拦车往里走,必须经过" 汉城" 。连里人在那儿 设了卡子,自己根本过不去。而再回到连里,她根本不去想,因为回去等着她的 前景太可怕了。那人见她一脸愁容,知道她正处于困境中,于是试探地说:" 这 样行不行?您先住在这屋里。我这儿空房子多得很,天也不太冷。粮食我这儿也 有。等住一阵子他们撤了卡子,我再拦车送你去里边连里的驻地。你瞧怎么样? " 潘卫红看看这个人心想:" 这个人看来挺老实的,不像是个坏人。即便碰上了 坏人,我也认命了。就是嫁给这个人我也不回畜牧连!" 那人见潘卫红一个劲儿 看他,知道她心存疑虑。于是进一步解释说:" 你住在这间屋里,我到外边打扫 一间房子就行了。你放心,我们北京人不是你们领导宣传的那样坏。起码我不是 那样的人。" 说话的人叫高敏,本是浙江省一个乡村中学的教师。因为到北京去 告" 御状" ,想拦截毛主席的汽车,所以总在中南海外边转悠。后来被北京市公 安局的侦察员抓住,一查没什么背景。正巧北京各公安分局为了完成上面分配的 劳动教养人数的任务,绞尽脑汁往劳教所送人。高敏就这样被送了劳动教养,理 由是" 无业游民" 。到了清河农场,生活不错还有工资。所以高敏就安心在那里 干,不回老家了。来新疆之后因为他老实,而且因为语言关系,他不爱跟别人交 往。所以连里一直派他站岗值班,对他挺放心的。 潘卫红听了高敏介绍完他的情况,心里踏实下来,她就答应住下来。晚上吃 过晚饭,高敏就抱着一件白茬儿老羊皮大衣走出屋去。他叫她从里边把门用棍子 顶上,他从外边把门锁上。 头天晚上潘卫红的确一夜没有睡踏实,但一直到天亮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 连住了一个礼拜,都是相安无事。潘卫红相信高敏这个北京人是个好人。她足不 出户,只是晚上趁天黑出来解个手。她把高敏那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三 顿饭都由她做。两人像夫妻一样,相处得挺不错的。 这一天潘卫红天黑之后出来解手,她看到高敏住的房子有灯亮,于是好奇心 促使她想去看看高敏是怎么住的。她到那儿一看,顿时愣住了:高敏只是在一间 空屋子的一角铺了些稻草,又在一头码放了两块砖头当枕头。他正躺在草上,身 上盖着那件白茬儿老羊皮大衣。点着一盏自制的小油灯,在灯下看书。这一看可 真是感动了她,她不知该讲些什么话以表示自己的感激。最后她决定干脆嫁给高 敏,这个人值得自己托付终身的。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对高敏说:" 小高,你没娶 我没嫁,咱们俩在一块儿生活了这么多天,我看你挺老实的,待我也好。干脆咱 们住在一起吧。我愿意嫁给你!" 高敏听了这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被这 意外之喜惊呆了。凭他的相貌和与人交往的欠缺,就是把他搁在姑娘群儿里怕也 难找上个老婆。可如今这样漂亮的一个上海姑娘,主动送上门来,太令他震惊了。 他当然是求之不得,当天晚上两人就住在一张床上成其好事。 第二天,高敏托过路司机把一张结婚报告转呈连部,正交到徐副指导员手里, 他立刻就批准了。当时潘卫红的未婚证明,团场保卫组坚决不给开,而且扬言要 把潘卫红抓回去。最后连里干脆调高敏去过冬驻地值班,潘卫红也一下子去了那 里。虽然又见了" 麻杆儿" ,但事情已经这样。小潘实情相告," 麻杆儿" 也无 可奈何。但两人暗中还是有来往,高敏也佯装不知。因为他知道自己纯粹是捡了 个便宜,也就得过且过吧。 六、古汉城王汉探险施工连出了" 麻杆儿" 被游街示众的事件之后,连里的 小伙子们不敢再去附近连队乱串了。可是星期日休息又确实没事情可干,闲饥难 忍。于是一些人的目光,盯住了住地附近屹立的" 汉城" 。但是听了附近住户的 传说,使不少跃跃欲试的小伙子只能是" 瘸子打围——坐着喊" 。嚷嚷了半天儿, 最后乍着胆子去探险的只有三个人——王汉、丁义、李囤。王振春本来也要去的, 因为徐副指导员找他有事儿,没去成。 这次探险还是王汉提出来的。王振春去不了,就叫丁义跟着王老师一起去, 有事儿可以抵挡一阵子。李囤是自己要去的。他这个人脾气很怪。平时在班里很 少和别人来往,话也很少。但他每说一句话,会让听的人用心琢磨很久,才能明 白他话里的真正含义。当然,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反复思考、精心推敲,榨 干了其中" 水分" 浓缩出来的话。 比如,班里开生活会给王依殿副班长提意见。别人都是又举事实又讲道理批 评王依殿,他却只说了六个字:" 你这个人忒奸!" 可这六个字已经概括了大伙 儿提的那么多话。对于他看了不满意的事和人,他一般都是歪着脖子瞪着眼,从 鼻孔里" 哼" 一声,再扭脸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这就表示了他的不满。他的生活 也很特殊,比如伙房改善生活卖肉菜,别人都是买回来用筷子夹着,一口一口地 吃,享受肉菜的美味;他却不然,把肉菜一下子折进米饭里再倒上一些开水,拿 着一把大勺子,稀哩呼噜像喝粥一样几下子喝了下去。每年春节,伙房卖给每人 一份儿肉馅儿、白面,用来包饺子。他总是放在那里,坐在床边看着别人忙乎包 饺子,再看着别人煮饺子。所有人全煮完了,而且大部分人也吃完了,大伙儿眼 见他坐着不动,就主动要帮他包。可他一口回绝了:" 不用!" 大伙儿知道他的 脾气倔强,也不勉强。最后一个人煮完了饺子,那一锅水快成了面汤。这时候他 才站起身来,先把馅儿倒进锅里煮一会儿,然后把面粉一把一把均匀地撒进锅里, 用大勺子一搅和,一锅菜、肉、面疙瘩汤就做成了。他还笑着对看着他的人说: " 我可全沾了你们的光了,多谢!" 大伙儿一想,可不是嘛?从第一个人煮饺子 开始,每人都会留在锅里一点儿面粉。这一下他吃了两顿饱饱的肉疙瘩汤。也有 人说他:" 好好的肉馅儿,包饺子吃多有滋味?再说又是大过年的,图个喜庆嘛。 " 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一撇,不以为然地说:" 才不呢!不管你怎么折腾这点儿 东西,反正一进了肚子就成了大杂烩了。我比你们省劲儿,结果是一样的。" 时 间长了,大伙儿都知道他的毛病,也不跟他计较。 他这个人平时不爱说话,可是碰上有些话题合了他的口味,他会和你抬死杠。 他是庄户人出身,从小在家种地,所以大都对种地的事儿感兴趣。而抬杠的对手 往往只是王汉,因为王汉也是对种植方面的话题敏感的人。再一个就是余亮了, 有时候为了一个什么时间播种春小麦,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但争完了什么事儿 也就没有了。李囤就是这么一个怪人。 今天他非要去" 汉城" 探险,也是为了和别人打赌。传说城里有鬼,他根本 不信。" 什么叫鬼?纯粹是人吓唬人的。你心里有了鬼,就会相信外边也有鬼。 这就叫信则灵。" 这就是他的无鬼论点,当然没人抽风跟他赌这鬼事儿。主要是 王依殿认为蛇是一定有的,因为这里荒芜了上百年。" 什么地方只要百年无人迹, 就会产生怪兽异虫!" 这是王依殿的观点。李囤立即反驳他:" 这里绝没有蟒蛇, 因为那玩艺儿要在潮湿地方生活。可这里连水都没有!" 两个人赌五块钱菜票, 李囤怕王依殿赖账,就主张他们二人各出五元交给王汉,谁赢了这钱就归谁。王 依殿没办法,咬着牙掏了五块钱,因为他相信传说。这是生活在这里多少年的人 说的,不会有假。本来李囤坚持叫王依殿一块儿去,但王依殿坚决不去。" 有王 汉跟着,我相信他不会说假话。" 从施工连驻地往" 汉城" 走,看着并不远,可 走起来挺费劲儿的。因为没有路,全是在一丛丛红柳包、一片片枯黄朽烂成黑灰 色的败苇与新生翠绿的嫩苇中穿行。王汉站在一块凸起的土包上,指着远处长满 杂草的荒野说:" 看见了吧?这些土地全是古人耕作过的地方。那些隐隐约约露 出地面的长条土埂就是原来的田埂。只不过多年来被风吹沙打,只留下隐隐约约 的一点儿形状了。" 说完用手在地上挖了一捧土,放在左手掌上,用右手指把土 捻散,看了看、嗅了嗅,然后颇有感触地说:" 这土还是好土,古人经过压碱改 良,把这片土地开垦出来。这里只可惜没有水,如果能引来水,这一片万亩荒野 都会变成好良田。" 三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长约一米多的铁锹把子,丁义手里还 拿着一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为了防备真有蛇类出没,大家都穿着高腰水靴。李 囤还掖了一把斧子,防备有危险情况出现好用。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 前进,越靠近" 汉城" ,周围的杂草越高越密。而且可以明显看出城墙外面有一 条已经基本淤平了的护城河道遗址。 这座城池三面的城墙基本完好,只有一面有一个宽约四五米的缺口。丁义要 往里闯,老王拦住他:" 别急,先站这儿观察一下。" 缺口处的苇草和芨芨草特 别密而且高,相距三米就看不到前面的人。" 咱们三个人挨近点儿,千万别分开, 有事儿可以互相照应。" 王汉叮嘱一番,然后他先用木棍儿在身前拨拉着眼前的 苇草。一来可以探测前边有没有大坑,二来如果有蛇之类的猛兽可以把它吓走。 可是当王汉手中的木棍儿一阵搅动之后,伏在密草丛中的大小无数个像蛇一样的 动物,四处乱窜。小的有十厘米左右,大一点儿的有一尺多长。它们身上长着像 枯黄苇草和翠绿嫩叶相融的颜色,还长着无数像癞蛤蟆身上的癞包一样的小包儿。 大一点儿的" 蛇" 冲王汉吐着火红色的舌头,那舌尖分成两岔,形状像农民用的 叉子一样。小一点儿的则在大一些的同类掩护下,飞一般跑得无影无踪。" 蛇! " 丁义吓得尖叫起来。李囤敦厚地歪着头笑了起来:" 瞧你那点儿胆子!睁大眼 睛看看那是蛇么?你们城里人连四脚蛇也没见过?" 丁义还是处于紧张的状态: " 瞧!它那信子吐得多长!会不会咬人?" 王汉笑吟吟地说:" 它是四脚蛇,学 名叫蜥蜴,是一种爬行动物。你仔细瞧,它有四只脚,所以虽然长像蛇,也会吐 信子,但它不是蛇,也不咬人。不信你看!" 说着王汉用木棍轻轻捅一下四脚蛇 的头,它立刻调转身子,箭一般窜入密草中跑了。 再往前走,就进了" 汉城" 里边了。在高密的草丛中,可以看到隐在密草中 的坟头状土包。李囤用手扒开密苇要走过去看看,丁义一把拉住他惶恐地说:" 坟头有什么好看的?别去了,怪瘆人的!" 李囤一听笑了:" 你真怕有鬼把你吃 了不成?我倒盼着有个女鬼出来,我就跟她就伴去了。" 说归说,他也没坚持要 去。倒是王汉细心一些,他忽然蹲下身来用手在地上扒着。同时叫着丁义:" 把 你的手电筒拿来!" 借着电筒光,才看清王汉用手扒的是一只残破的瓦罐儿。王 汉用手轻轻捧起瓦罐儿,但它已经碎了,从里面掉出几个铜钱来。王汉捡起铜钱 来看了看,上面有一层绿色的铜锈,铜钱的字迹看不清了。丁义还在地上胡乱扒 拉着,嘴里念叨:" 看看能不能捡个元宝,也不枉此行了。" 李囤只是站在一边 看着,半天不吭声儿,最后甩出一句:" 犯财迷这儿不是地方!抢银行去吧!" 王汉听了这话,不由得会心一笑。他把铜钱交给丁义:" 我估摸这几枚铜钱,就 是你惟一的收获了。你也不想想,这座城住的是什么人?犯人和士兵。他们能有 元宝吗?能留下这几枚铜钱,你就算万幸了。别扒啦!再往里走走看看。" 说完 他把手电筒递给丁义,手持木棍儿划拉着面前的苇草往前试探着行进。丁义也只 好悻悻地丢开他那块寻宝地,跟着往前走。 城墙下边,有一些倒塌的残垣断壁。从形状上看,原是一些住人的房子。这 一下又鼓起了丁义的寻宝心:" 王老师,咱们到这些房壳子里去看看。也许真能 捡点儿宝贝!" 说完他不等王汉回答,直向一间倒塌了的房屋遗址奔去。他刚要 往" 屋" 里迈步,只见一条足有七十厘米长的四脚蛇,从遗址的断壁边上窜了出 来,擦着丁义身边一阵风似地跑过去。吓得丁义变了脸色,惊叫一声:" 啊呀— —!" 抹头就往回跑。跑到王汉身边站着,一手按住胸口一个劲儿喘粗气。王汉 笑着对丁义说:" 看到了吧,这里荒芜了近百年,什么人也没来过,肯定成了四 脚蛇的安乐窝。你别再乱跑了,也许会有更大的四脚蛇。这种动物虽然不伤人, 但它是吃昆虫和小动物的肉食动物。俗话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碰上 大型的四脚蛇,把它惹急了咬你一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李囤歪梗着脖子, 狠瞪了惊魂未定的丁义一眼,两片厚嘴唇一动弹,丢出一句话:" 斗大的心,针 大的胆儿。你省点儿劲儿,留着一会儿往回跑吧!" 这话还真让李囤说中了。三 个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突然走在最前面的王汉猛地站住了脚,身体下意识 地往后挪,同时嘴里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低沉似自语的惊叫:" 嗯——?" 他手中 的木棍儿一下子平举起来对着正前方。他身后的丁义吓得" 哇——!" 一声,声 音都变了调了。两腿发软,直要往下跪。说时迟那时快,李囤伸手从后腰上抽出 斧子拿在手上,一把扯住丁义,把他拉到自己身后。这时候丁义已经脸色苍白、 浑身发抖,连嘴唇也一个劲儿抖个不停,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用手向前抖动地指 着。原来在王汉面前两米多远的地方,有一只巨型四脚蛇出现了。它的身长足有 一米五左右,三角形的尖头上长的鳞片有巴掌大。它背上密布着方格状的圆形斑 点,个个有如虎眼。背上是棕绿色的外皮,而肚子上却是灰白色的,光滑、横行 排列有如鱼眼的鳞片。它的前爪比人手掌还大,五个尖趾分开,支撑着它那巨大 的身躯。它的眼睛比牛眼大,烁烁闪光直逼面前的王汉。它那酷似巨蟒的尖吻中 一条血红的" 信子" 吐出一尺多长。" 信子" 前端的两条分叉的小" 信子" ,也 似两条蛇头般大小分别扭动着。它嘴里还往外喷着" 嘶——嘶——" 的声音,但 它只是原地不动和王汉对峙着,既不进也不退。 王汉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 巨蜥" ,他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 镇 静!镇静!别慌!它不敢往前来,也怕我们。可能它和我一样,平生第一次见到 两条腿站立的人。这真是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 想归想,王汉的手也不由 地抖起来,致使手中的木棍不停地抖动,也引起" 巨蜥" 口中的" 信子" 抖动得 快起来。王汉不敢动,他伸出另一只手拦住要往前冲的李囤说了句:" 别乱来! 你那把斧子对它没用。"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丁义的手电筒,立刻急促地说:" 李 囤,快把手电筒拿来!" 王汉一边不停地抖动着手中的木棍儿,一边打开电筒。 一股光柱直射" 巨蜥" 的眼睛,那" 巨蜥" 被电光照得直眨巴眼。王汉这时候果 断地吼了一声:" 快走!要轻抬脚慢挪步往后退。" 王汉也轻挪脚步,一寸一寸 地向后退,同时双手平伸着,用木棍儿和电光搅乱着" 巨蜥" 的视线。那" 巨蜥 " 并没有跟过来,就在王汉三个人离它有五六米远的时候,它扭转身去,巨大的 尾巴扫倒了一片苇草,转身向" 汉城" 深处跑去了。 三个人腿都软了。王汉发现自己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冷汗。丁义神情有点儿 恍惚,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往城外奔去。来到城外有十几米远的一个土包上,三个 人才停下来。眼睛望着阴森恐怖的城内草丛,手按着耸动的胸脯喘着粗气。休息 了十几分钟,丁义面带着畏却的神色说:" 王老师,咱们快回去吧。一会儿那家 伙别追过来。" " 麻杆打狼,知道吗?把心装到肚子里,它不会出来的。没准这 会儿它也吓得钻进地里去了呢!" 李囤诙谐地劝慰着说。 " 回吧!" 王汉感到浑身像被抽走了骨架一样,酸软无力。于是三个人急匆 匆地顺原路走回来了。 王依殿听了王汉的讲述,一口咬定他赢了:" 是不是蛇?老王把钱给我!" 李囤也不干:" 你问问王老师、丁义。那是蜥蜴!只是俗名叫四脚蛇。我们老家 叫马蛇子,你输了还腆着脸要钱!" 两人争论不休,王汉把他们拦住:" 行啦, 这有什么可争的?你们俩谁也没输。一人五块还给你们!" 说着把钱分别递给两 人。王依殿还要争,丁义一把扯过他伏在他耳边,眼睛却看着不远处躺在床上盯 住这边的张礼,低声说:" 行啦,你要是把这五块钱拿去,今天晚上你们班就得 拿你磨牙,钱还得吐出来。一点儿不吸取教训,没瞧见那边有人在盯着你吗?" 。 七、干部家属露真相进入六月份,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汉城" 工地的桥梁 工程已经进入了尾声,钻井班的人马全部搬到下一个桥梁工地。这里只留下浇灌 班——也就是张奎印当班长的一班。伙房四个人走了三个,只剩下赵丽宏班长在 后边收摊儿。还剩下连部的几个干部,一个是徐副指导员、一个是李之强,还有 齐桂英。齐桂英是留下来配合伙房班长赵丽宏收摊儿的。她一个人住在一间临时 搭建的草房里。 一天吃过晚饭,王振春一个人从帐篷里溜达出来。他心里烦闷,到外面散散 步、想想心事。前几天徐副指导员找他谈话,童玛丽已经把结婚报告交到连里, 连领导也同意了,只是王振春还没签字。这要是在郑天雄没来信约他去之前,他 会毫不犹豫地签上他的名字的。结婚登记只是他和小童补办一个早在五年前就应 当办的手续。自从邓玉亭死后,小王曾托干部每月给小童带去十块钱补充家用, 但小童拒绝了。小王知道她并不缺钱用,也就不坚持。现在指导员把结婚报告摆 在他面前,他却不敢拿那支笔了。因为他和郑天雄有了那个口头承诺,万一郑天 雄真的回不来,自己就要接过小郑的" 家" ,把他的孩子抚养大。这个理由他没 法儿对指导员讲,只好含糊地说:" 这份报告先在您这儿放一放,有些事儿我还 要当面和童玛丽谈清楚。然后再办手续。" 他这话确实让老徐和李之强吃了一惊。 连里的北京人都削尖了脑袋到处找媳妇儿,连做梦都会梦见结婚办喜事儿。而且 李之强知道演《红灯记》那会儿,王振春和童玛丽一块儿去找过他,几次要求办 结婚手续。" 怎么这会儿人家女方交了报告,他反倒不着急啦?" 李之强惶惑不 解地看着王振春。但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儿,领导也不便干预。王振春只是想托 人给小童带封信去,让她不要着急,等他找机会请假去水管所,自然会把情况告 诉她。反正两人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了,这一点两人都不否认。手续早一天,晚 一天没关系。但是小王心里烦乱,郑天雄已经走了。临走时还托司机给他捎来一 封信,信很短,只一个意思:请小王不要食言。 王振春在院子内无目的地信步走着,心里盘算如何对小童讲这件事儿。突然 有人" 嘘" 地一声,冲他打招呼。他睁大眼一看,是站岗值班的任宝珠。只见任 宝珠嘴巴前竖起一只手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冲他招手叫他过去。小王四下 望望,只见任宝珠躲在一堆即将运走的木模板后面,眼睛看着不远处齐桂英居住 的草房。他一把扯住小王,把小王也拉到木模板后边,然后伏在小王耳边低声说 :" 你帮我在这儿看着,如果有人从草房出来,你看清是谁。等我回来,告诉我 就行了。我有点儿小事儿离开一小会儿,什么事儿你别问了。" 说完不等小王说 话,立刻大弯着腰蹑手蹑脚悄没声儿地走了。 不大一会儿,任宝珠回来了。他身后还有徐副指导员和李之强。" 怎么样? 有人出来了吗?" 任宝珠小声问。" 没人出来,只是刚才灯亮儿一下子灭了。" 小王也是低声应答。他一下子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捉奸!" 能给戎昊臣头上扣 一顶绿帽子,这可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但老徐只是对他说:" 行啦,你回去 吧。这儿没你事儿了!这件事儿你不许对任何人讲。如果出什么事儿你要负完全 责任!" 徐副指导员的口气很硬,小王只好答应了。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草房的 方向,离开了这里…… 过了几天,齐桂英突然奉命回了水管所。不久就调离施工连,到民兵连找戎 昊臣去了。小王偷偷儿问任宝珠,才知道是伙房班长赵丽宏当了齐桂英的临时丈 夫。小王自然是乐不可支,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任宝珠当然立了一功。按李之强 的意见要在连内公开批斗赵丽宏:" 这还了得!竟敢奸污干部老婆?" 但徐副指 导员把这事儿按下了。连部虽然没有公开表扬任宝珠,但无疑地巩固了他值班站 岗的职位。 一班完成了浇筑桥面板的任务,已经是六月中旬。做好装汽车搬家的准备之 后,在家里休息等车。可是一连等了三天,不见汽车过来。老徐有些着急,于是 搭过往汽车到支队部去催。大伙儿呆在帐篷里没事儿,沈学祥立即向班长张奎印 请假去畜牧连看看。他想和赵慧娟重叙旧情,因为有指导员的话,李之强也没拦 着。可是到了畜牧连,才知道赵慧娟已经在副连长的威逼之下,嫁给了副连长的 弟弟。曹副指导员也调到团部演唱队去了。沈学祥在畜牧连转悠半天,没人搭理 他。只好又走到农场场部,在商店买了一斤黑枣,一边往回走一边吃。 回到" 汉城" 驻地,天都大黑了。他一走进帐篷,就看见苟连长正坐在帐篷 里和大伙儿闲聊天儿。老苟看见小沈从外边回来,就开玩笑说:" 你他妈又去找 对象,还想跟麻杆儿一样游街吗?你们这帮小伙子,成天打扮得油头粉面的,腿 都走细了,也没找上一个。麻杆儿还陪绑游了两天街,也白陪了。人家高敏就那 份肏性,坐在家里身不动、膀不摇,媳妇儿自己送上门去。依我看,你们不要瞎 跑了,不该是你的,跑断了腿也没用。还是你们大伙儿想想办法搬家吧!" 苟连 长正在前面修桥工地指挥钻井班筑坝,又去了一趟施工连过冬驻地。看看三排人 打土坯盖房的情况,又和余副连长、赵副连长研究决定:让一班趁修桥工地筑坝 工作没有完成之时,搬到离" 汉城" 工地二十公里的一座小桥涵工地,利用半个 月时间把桥涵修筑了。 工作定下来,苟连长立刻搭汽车赶到" 汉城" 驻地。可是一看干部只有李之 强一人,一班的人们都在闲逛。一问才知道老徐去要汽车搬家。工程单位搬家, 没有运输车辆是根本没办法的。因为生活用品包括行李、帐篷这些倒是没多少东 西,主要是运设备、工具、水泥等物资。没有汽车就等于把一个人的双腿砍了, 这个人就什么也干不成。这一下老苟发起愁来,现在工期这么短,离下一座大桥 开工只有二十来天的空余时间。不抓紧搬过去开工,下一步修大桥的工作就会受 影响。 " 实在不行,咱们就发扬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 让一班的人用双轮小车搬过去。" 李之强想起了六八年在过冬驻地的时候,曾派 三排人三个人一辆小车,步行几十公里去支队部运面粉的事儿,于是向苟连长提 出这个建议。 苟连长听了摇摇头,反问:" 行李好办,帐篷也不用拉。那个地方正好在支 队劳改队的营区,我已经讲好了让他们给咱们腾出两三间房来。不过只是十几个 人,半个月的活儿。可是物资设备尤其是砂石料,要从百里之外运来。这怎么办? " 李之强被连长的话问住了,也无话可答。老苟心里烦,就跑到一班去吹牛聊天, 以解心中的郁闷。他把情况对大伙儿讲了,可谁也没有办法解决物资的运输问题。 正在大伙儿发愁的时候,沈学祥突然想起在畜牧连看到的情况:" 连长,我倒有 一个主意,不知行不行?" 他若有所思地向连长试探地说。 " 你他妈有什么馊点子尽管说,别绕弯子。你能提出好主意,下次出去搞对 象我给你一个月假。工资照发!" 苟连长这是急了,把" 重奖之下必有勇夫" 的 办法搬了出来。" 别人也一样,谁把这事解决了我就奖励他!" 有连长这一条奖 励,沈学祥说什么也得试一试运气。他迫不及待地说:" 我今天到畜牧连去看老 朋友,发现他们连农具厂停了好几辆拖拉机。在农场,这个月份正是农业上闲着 的时候。能不能找上几辆拖拉机来拉运东西,只是比汽车慢一点儿吧?" 苟连长 一听,高兴地一拍大腿,刚喊了声:" 对!……" 又停住了嘴,迟疑地说:" 不 对,咱们运东西的汽车,全是运输公司的,运费统一从预算款中划拨。如果用人 家拖拉机,运费怎么付?不给钱人家干吗?" 苟连长这两个问题不但问住了自己, 也问住了一班的人。这是上边的事,谁能搞得清?这一下帐篷里静下来了,大伙 儿都陷入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张文景看了看张奎印,又看看王继军,最后把 目光转向苟连长,好像是有话说。王继军知道他的顾虑,于是似问又似答地冲苟 连长说:" 现在是讨论工作的事儿,我看只要对工作有利,谁都可以发表意见, 对吧?" 老苟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然了,谁能解决这个问题,都算他功劳一份 儿!" 张文景这才开口说:" 我对工程预算知道一点儿常识。预算分内、外两项。 因为很多事情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比如现在的事,就是出乎意料之外。汽车来不 了必然有原因,从工程进度出发,支队部有权批准一些预算外开支。如果团场真 能出动一部分拖拉机解决我们目前的困难,我想支队部会拨出款来支付运费的。 何况汽车从库尔勒来,运费更高一些,用附近农场的车,运费可以低些。另外还 可以跟团场领导协商解决,比如帮他们解决一些我们能办的事。作为运费抵销, 也不是不可以。总之,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不妨先去找团场领导协商一下试试。 不知我的想法对不对,供领导和大伙儿参考。" 苟连长一听,脑瓜儿立刻开了窍, 双手一合拍了一下巴掌说:" 对,你说的有道理,明天我去试试。" 老苟说张文 景的话有道理,是有原因的。春节前到团场去联系演出的事情,团场一位副团长 曾向他提出能不能支援一些水泥。因为他们有一个建筑工程缺少水泥开不了工, 老苟当然不敢答应,这事儿就搁下了。现在他想起了这件事儿,水泥连里还有, 挤出个十吨、八吨的没问题。就是向支队领导提出用水泥顶运费,相信领导也不 会有意见。所以张文景一席话使他立刻下了决心,赶快去团场协商这件事。 第二天一大早,苟连长正琢磨怎么去团场,因为这里离团场还有十四公里远。 年轻人可以步行,老苟过去打仗受过伤,走不了这么远的路。这时候支队部的嘎 斯车正巧开进院内,徐副指导员跳下车来。后边是支队部生产股副股长兼施工连 技术员的王瑞也跳下来了。老徐告诉苟连长两件事:一是运输公司最近在抓革命, 一律不出车,所以运输没法解决。二是工程支队正式划归农二师,新支队长已经 到任。王瑞同志赶来,就是为解决运输问题的。苟连长把自己要去团场商议解决 运输的事儿一一道来。王瑞一听高兴地连声说:" 好!没问题!要钱给钱!要水 泥给水泥!只要他们出车。干脆咱们一块儿坐车去协商吧!" 。 协商了一天,团场答应出车支援工程建设。要多少车出多少车,运费只收成 本。施工连支援团场十吨水泥,还议定了执行细节。到晚上苟连长喝得醉醺醺的, 晃晃悠悠回到" 汉城" 驻地。他叫过张奎印来,通知他明天一班全部人马,三个 人一辆双轮车,把个人床板和行李装上去,步行赶到新工地——劳改队工地。还 通知他,连里决定派沈学祥到农场司令部机务股去,作为施工连代表在每一辆拖 拉机的运单上签字,以后凭运单结账。沈学祥乐得嘴都合不拢,这可是千载难逢 的好机会。全连二百多个北京人,只有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儿在团场里划拉 一个老婆。连张奎印都嫉妒得脸发青,却又不得不挤出张笑脸来,嘱托沈学祥有 机会帮他也对付一个伢子。 【阿印简评】临终托孤,是古代亲友之间经常发生的事情。自己并没有病, 只是前途危险,却提前把自己的妻儿托付给朋友,而且要人家" 继承接管" 自己 的老婆孩子,这种事情,也只有经过劳改的" 哥儿们" 之间才做得出来。 " 文化大革命" 的基础,是我国的封建主义复辟,加上外国的法西斯主义进 口。因此" 革命派" 们的所作所为,无非都是" 封建主义加法西斯主义" 。潘卫 红和" 麻杆儿" 的遭遇,正是封建主义复辟之后必然要出现的" 正常表现" 。在 封建主义者看来,女人不过是一件物品,可以随心所欲地拿过来或送出去;而婚 姻则是应该完全服从于" 权力" 和" 财力" 的。幸亏" 革命派""革命尚未成功" , 不然,首先遭殃的,就是女人! 潘卫红的故事,本来是一桩" 文革" 期间" 反封建主义婚姻" 的典型事例,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风云突变,歪打正着,在她逃亡的途中," 便宜了" 另一个 老实人高敏,让他凭空" 拣" 了一个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