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进军深入戈壁滩 一、白忠苦心求前程工程支队正式划归农二师了,在这之前一个月就传出了 消息。支队部一些干部慌了神儿,因为工二师师部在北疆石河子, 那里离乌鲁木 齐比较近,而且石河子已经建设得像个城市了。可这里只是沙漠边儿上的一个穷 困的小县,虽然这个小县的土地面积比浙江省还大,但是在支队部一些干部心中, 并没有留下一丝儿好感。于是从工二师各单位调来的干部,就四下出动," 八仙 过海、各显其能" ,纷纷托熟人、找关系,想方设法要往乌鲁木齐方向调动。 先是支队部政治处主任,一纸调令走了,军代表也回去了,被打倒的原支队 长、政委,也统统调走了。这一下支队部的大权,就落在余副政委手里。他原来 是民兵连长兼指导员,文革造反起家升为副政委的。虽然正式划归农二师以后, 师里已经派了一位支队长来,但这位支队长原来是一个农场的政委,被打倒后刚 解放的。他一肚子怨气,不正经上班,"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所以余副政委 趁此机会,把他的一些好朋友提升后安插到下属各连。不是他一个派的,就排挤 出支队部。白忠和王守仁,就分别被调出支队部了。 白忠去了一大队任副大队长。王守仁去了二大队任副大队长。白忠对于这个 调动心中虽然不服,但比起王守仁要举家迁往塔里木深处三百多公里的无人区, 他心里还是舒服多了。因为一大队大队部,就在支队部旁边。 老王带着胡慧英走的时候,他也去送行了。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心里 不免又有些悲凉的感觉。因为看到王守仁有一个贤惠的老婆跟着他,而自己的老 婆很久没有来信了。前些日子好容易盼到一封来信,却是报丧。 他父亲被送到劳改农场西荒地的五七干校一年多了,因病死在那里。人已经 埋进五八六坟地,才通知家里,所以也没人去看。这一点,白忠是早就看透了的。 他父亲自从参加工作挣钱,就当的是警察。解放后又留用下来,还是当警察。可 以说,他一辈子干的都是整人的勾当。解放后一直在看守所工作,专门对付那些 小偷儿、流氓、反革命。可是去了五七干校,他自己就成了被别人整的对象了。 那滋味儿,一定会让他很难过,再加上干农业活儿,一定很累。他这是连累带气 死的,只是把他和那些挨过他整的人埋在一起,这是他生前绝对想不到的,也是 白忠惟一不甘心的。他发誓一定要把父亲的遗骨,从五八六坟地迁回北京。 来信中第二件事就是离婚。这确实让白忠气得不行。他没有回信,心里盘算 着找个机会请假回北京一趟。一来找姓钟的老家伙算账,老婆来信说,姓钟的也 被打倒了。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二来把父亲的遗骨迁回北京。三来和老婆好 好儿谈谈。当然能找找五处原来的领导,把他调回去那是再好不过的。 可是就在白忠送走王守仁之后的一个星期,突然通知他到支队部去见余副政 委。一大队大队长已经调到政治部,他当然就是一大队的实际负责人。这本是让 他高兴了好几天的事儿,可是听了余副政委传达的话,他不单高兴不起来,反而 在办公室暴跳如雷,又拍桌子又踹板凳的。原来支队部接到通知,上级决定把一 大队全部四个连队调到工三师,支援修建通往巴基斯坦公路的国内路段。这一下 白忠傻了,他知道工三师在喀什下边,离这儿还有两千公里远。这等于把他发配 到边境的无人区去,和王守仁迁往三百多公里外的无人区相比,就差得太远了。 他气急了,乱喊乱叫,就是不去:" 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不去!余政 委,我白忠鞍前马后跟着你办事,可以说是忠心耿耿。现在你这样对待我,你想 想还有良心吗?" 白忠这时候也不管什么组织不组织、纪律不纪律的,一个劲儿 乱叫。余副政委从办公桌后边站起来,走到白忠身边拍拍他肩头让他坐下来:" 老白,不是我没良心。本来我叫你去一大队,虽然是副大队长,可大队长不在, 过不了多少日子一纸任命你就是正营级了。可谁想到……" " 正营级有什么稀罕 的?我在北京就已经是副处级了。" 白忠这时候已经是" 一个耳朵的罐子——抡 了" 。他这个骄横的态度也惹恼了余副政委。他那造反派的脾气上来了,用手一 拍桌子、圆瞪双眼:" 你一个副处级又管个毬用?刘少奇还是国家主席呢!还不 是被我们造反派拉下马了?现在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的时候,少跟老子面 前摆你那份儿臭资格!" 余副政委发脾气,一拍桌子一瞪眼,还真把白忠镇唬住 了。他立刻冷静下来,心想:" 县官不如现管,我得赶紧认个错央告他几句。" 白忠心里想着,做出个笑脸说:" 余副政委,您别生气!我这个人没水平,嘴边 没个把门儿的,乱说一气。看在这几年我在您手下没功劳还有苦劳的份儿上,您 得给我想个办法留下来。今后我就是您手下的一个小卒儿,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 " 白忠又是认错,又是表忠心,余副政委这才消了气。他重又坐回办公桌后的椅 子上,从桌上抓起一支铅笔在手上摆弄着。思索了一会儿,语气平和了一些,不 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了:"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还算个好同志。这样吧,你回去 之后把各连领导召集起来开个会,传达上级命令,三天之后汽车准时开到各连。 反正一大队的北京人也不多了,这几年跑的跑、关的关,四个连也只剩下两个连 的人。不管是干部、工人怎么闹哄,你给我顶住。这几天我出去躲躲,等这些人 上了汽车走了你留下来。不过大队部没你的位置,支队部更不行了。只有到下边 连里当个副连长去,你想想这样行吗?" 白忠一听,头都大了,心里算是凉透了。 一个副处级干部变成副营级,现在又变成副连级。真是" 罐儿里养王八——越养 越抽抽" 了,他心有不甘,语调中满含委屈地说:" 余政委,我这也太惨了点儿 吧!这么大个支队部,还容不下我一个人?" 余副政委算是看透了眼前这小子。 他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于是他脸一绷话就横着从嘴里喷出来:" 这条道儿不走 还有一条,你下放到连里。记住,还是一大队连里,你也得乖乖儿地给我上汽车。 不走,铐上你也得走!两条道儿任你选,你说个痛快话!" 一见余副政委变了脸, 白忠心里那根刚刚松了一点儿的弦儿又绷紧了。他赶紧站起身来,双脚立正像宣 誓似地说:" 余政委,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听您的。不过……" " 不过什么… …" 余副政委眉毛立起来,拖长了声音向白忠示着威。 " 我的意思最好别把我放到北京人连里。您知道不少北京人恨我,我去了不 好开展工作。" 白忠低声下气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听了这话,余副政委脸色和缓下来,声音也平和一些:" 这个要求我可以答 应你。你就去——" 他心里盘算着这次安插亲信,每个连队都有三四个副连长了, 把他放到哪儿比较合适呢?" 你就去九连吧!不过我先告诉你,你去了可是第五 位副连长。基本上没有什么事儿可做,等于养着你拿工资。别到了那儿跟连长们 闹意见,给我找事儿!" 二、王守仁闯迷魂阵王守仁和胡慧英带着他们简单的行李,坐上支队部那辆 破旧的嘎斯车,离开支队部往塔里木进发。到达目的地二大队队部,有三百公里 路。汽车经过水管所的时候,王守仁叫司机停下来,去看看胡言明和弟妹以及他 们可爱的儿子。小胡立刻从家里抱出一个西瓜来让司机解渴。这时候正是七月流 火的季节,炎风酷烈,暑气蒸腾。司机开车简直是受罪,车外的热风和汽车发动 机的高温烤得司机汗水涔涔的。如果不是车上坐着个女人,他会只穿一条裤衩开 车的。 李连锁才回来不久,她变得白净多了,也显得更漂亮了。她整整在医院躺了 十个月,躺得不但脸白而且身体也胖了,真是一个靓丽富态的少妇。她那得来不 易的儿子也是胖乎乎的,长得眉清目秀,特别像连锁。大伙儿在一块儿说话,王 守仁把自己调到二大队当副大队长的事儿告诉了胡言明。小胡也告诉王守仁:过 不了几个月,他们也要全部搬到阿拉干去,到时候可以经常见面。 小胡问王守仁:" 姐夫,您看现在我能不能请假回北京看看我妈去?" 王守 仁摇摇头:" 现在怕是不行,不过从全国形势来看,九大召开之后,全国乱打乱 闹的状况基本上停止了。被打倒的老干部大都解放了,可能很快就要恢复正常。 到了那时候,兵团也有会探亲假的规定。只要有这个机会,我会首先想到你的。 " 两个男人聊得起劲儿,两个女人也在一边逗着小家伙说着话儿。李连锁看了一 眼慧英那微鼓的肚子,小声说:" 姐姐,又怀上了?" 慧英点点头" 嗯" 了一声。 " 好!我们这个小家伙快要有弟弟了。" 李连锁高兴地用手指在儿子脸上划了一 下,小儿子立刻反应出嘴巴吸吮的动作,逗得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 " 还是生个丫头好,将来我也有个帮手。" 慧英感慨地说。 " 是啊!女儿贴娘的心。我这次带着儿子回了一趟娘家,我爹他们已经从农 场迁回老家去了。两个妹妹也嫁给了当地人,日子还能对付着过。妹妹们想给爹 找个老伴儿,可他那底子,谁敢跟哪?不过几个妹妹对他这个孤老头子还算不错。 我看养丫头比小子强。" 李连锁颇有感触地说。 " 一点儿不假,现在我们姐弟俩全到这儿了,我妈就交给妹妹和妹夫。老太 太头些日子来信说女婿对她挺孝顺的,让我放心。" 慧英说着叹了一口气。这时 候王守仁一看手表,站起身来对慧英说:" 别聊了!咱们还得赶路呢。" " 姐夫, 吃了午饭再走不迟!" 小胡拦住王守仁。王守仁摇着头说:" 你不知道支队部这 辆老牛破车,比自行车也快不了多少。还是赶早不赶晚儿吧。我算计着可以赶到 ' 英苏' 修桥工地吃午饭。汽车也休息一下,然后还有一百公里,再有三个小时 的路就到了。反正以后你们搬到阿拉干过冬驻地,离我那儿只有十几公里,可以 常来常往的。" 汽车在炎炎赤日照射下、醺醺热浪沐浴中,沿着" 六五四" 公路 哼叫着行进。到达塔一场场部,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可是司机擦着满头大汗,看 了看食堂卖的黑面馒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他对王守仁说:" 这么热的天,这 么干的馒头,咽不下去,先弄个瓜解解渴吧。" " 依我看吃个瓜咱们再往前赶五 十公里,一个多小时到修桥工地,让他们细细地擀一碗面条美美地吃一顿。你看 怎么样?" 王守仁从车上取下一个小胡送给他的西瓜,找个树荫下请司机和他们 一块儿吃。又给汽车换了凉水,这才加油往前奔…… 赶到" 英苏" 修桥工地,这里已经开始钻井。李之强按王守仁的吩咐,让伙 房做一顿咸肉丝儿汤面,又陪着新任的副大队长到工地看看。 王守仁站在一个钢筋工的工棚下边,看着眼前忙碌的工地。这是一条十几米 宽的河道,被拦腰截了一道土坝。河水从河道旁边新挖的临时引水道流过去。大 坝上立着一个十来米高的三脚架,一根钻杆直直地立在三角架正中。下面一个直 径七米的土筑平台上,一个钻井班十几个人正" 嗨哟!嗨哟!" 地喊着号子。紧 绷着脚后跟全身倾斜地趴在铁杆上,推动钻杆转动。看着李之强陪着王守仁站在 那边往这儿瞧,钻井班班长尹志奎就改喊:" 下定决心!" 大伙儿立刻接着喊: " 不怕牺牲!" 尹志奎又喊:" 一不怕苦!" 大伙儿就喊:" 二不怕死!" 王守 仁目光移向左边,那里一座沙丘已经逼近公路边儿上,而远处就是连绵不断的大 沙漠。极目望去,除了蓝蓝的天,就是黄灰色的沙丘,那里是生命的真空地带。 可是王守仁目光中突然映入一条车辆碾出的路,往这片" 死亡" 的地带延伸过去。 " 那条路通到什么地方?" 他手指着那条路问李之强。 " 我也没去过,不过听最早到这儿的工人说,他们见过一帮子大老维,赶着 几辆最原始的木轱辘车,顺这条路进去过。他们有人跟过去看,这些老维往里走 不远就停在路边,车上的男男女女在地里用尖木棍划出一道道浅沟。然后撒上苞 谷种子,就顺原路回去了。到了秋天,他们会再来收苞谷的。" 李之强尽他的所 知向王守仁叙述一番。 王守仁看看湛蓝的、一丝儿云朵都没有的蓝天,奇怪地问:" 这个地方从来 没下过一滴雨,他们种的苞谷怎么长出来?" " 这事儿我原来也奇怪,后来问了 一个放羊的老乡。他说每年这条河要发一次大洪水,河水会漫出河道,把周围的 土地自动灌溉一遍。那些种子就靠这些河水长起来,反正这些老维也是收一颗算 一颗。" 王守仁对李之强的讲述很是感慨:" 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有刀耕火种的原 始耕作方式存在。这里离北京落后了不止几十年。" 王守仁目光移向右边,那里 是一望无际的亘古荒原。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片开着各种艳丽花朵的野草和红 柳之类的灌木。河边有密密的苇草,给这条季节河装点了翠绿的花边儿。李之强 见王守仁眼睛望着右边的荒原,就向他讲出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儿:" 那是这里刚 刚搬过来人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天刚黑下来,大伙儿点着马灯在帐篷里休息。 突然连里那条黄狗——就是你看到过的那条凶猛的大狼狗——发出' 呜——呜— —' 的哀叫声,直往帐篷里钻,怎么也轰不出来。后来干脆钻进床底下别人挖的 睡午觉的坑里,浑身战抖着,死也不出来。大伙儿非常奇怪,这只狼狗咬败过好 几只狼的,什么事儿让它吓成这个样子?岁数大点儿的刘玉宝说一定有猛兽在附 近,比如老虎、豹子之类的动物,才能把狗吓成这样。他这一说,闹得全班人都 紧张起来。大伙儿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铁锨和钢钎,把全部手电筒都拿出来守在门 口。过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汪麻子自告奋勇出去看看。他在外边转了转, 手电筒四下照照,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众人一下子全出了帐篷,在河边四下巡看。 只听河对岸的密苇丛里哗哗地一阵响动,然后突然响起一声尖厉雄浑的叫啸声。 大伙儿把手电筒集中过去一照,好像一只比狗大不了多少的动物,因为距离远看 不清是什么东西。有人说看见它身上有花斑,一定是豹子。反正谁也不能肯定。 过了一会儿,这个动物又高啸了几声,随着苇草被蹚的哗哗声走了。又过了一会 儿,黄狗才敢出来。所以这个地方夜里用两个人值班,把两条狗全牵到这儿来了。 " 李之强正说得起劲儿,只听远处有人喊:" 吃饭了!" 两个人一齐走过去。李 之强这时候轻声问:" 王大队长,老戎现在怎么样?他还能回来吗?" 他这不是 关心老戎,盼他回来,而是担心老戎回连。因为这次批斗老戎他没少出力,老戎 一定恨死他了。现在当着王副大队长的面问清楚,如果老戎要回来,他赶紧乘机 向王副大队长提出调单位的请求。 " 老戎现在没什么事儿了,上级有精神,老牛班凡是查不出什么事儿的,一 律放回去重新安排工作。估计老戎不会回施工连。施工连干部已经不少了,他可 能分到其它队里去。" 老王的这番话让李之强放下心来。因为他说得对。施工连 干部本来不少,一个苟连长、两个副连长、一个副指导员。前些日子又来了一位 副连长,一位正指导员。这位正指导员原来是民兵连的一位副连长,在民兵连他 负责后勤工作。因为财务上出了问题,被调到施工连来的。只是不知什么原因, 他由副连长反而升为正指导员。那位副连长是民兵连的一个班长,他和支队余副 政委是一个村子出来的。现在把他提升起来,派到施工连当副连长。 吃过午饭,司机把汽油加满,然后看看手表,对王守仁说:" 王股长,今天 能不能到阿拉干还不知道。咱们走着看,不行还得在路上住一宿。" 老王也看了 手表,奇怪地问:" 现在才下午四点,这里是二百四十九公里,离阿拉干才五十 公里,到大队部也只有八十公里。夏天天长,新疆这个地方,要到十点钟才天黑 呢,这中间还有六小时时间,难道还到不了吗?" 面对王守仁的疑问,司机解释 说:" 这个地方有个地名,叫' 一杆不骑马' 。意思是说:如果骑马走到这儿, 太阳照的树影在地上成一条木杆一样的直线,就不能再骑马往阿拉干走了。因为 前面三十公里的地方,司机们给那儿起了个名字叫做' 迷魂阵' 。如果咱们到了 那儿没遇上大风,就可以顺利过去。那样,用不了三个小时就到了大队部;但是 这个季节经常是下午刮大风,道理我也说不清,可能是天气太热的关系。一刮大 风,这里就是一片昏暗,而且没有路,全靠自己乱闯。弄不好就会迷在里边。过 去有过汽车误在里边连司机都饿死的事儿发生。不过现在没关系了,遇上大风, 前面有一个劳改队,是咱们支队的单位,可以住上一晚上。" 司机的这一番话说 得胡慧英心惊肉跳,赶紧催着王守仁:" 守仁,还是别耽误了,早点儿走,没准 儿能闯过去。" 汽车顺着车辆碾出来的旧路往前走,因为路是自然碾压出来的, 根本没人养护过,路面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坑,汽车走在上面不但颠得厉害,而且 车后边碾起来的灰尘,都能追赶上车身。使汽车被烟尘裹着,从远处看就像一团 烟雾在路上滚动。 汽车走了一个多小时,路边看到一群穿黑衣服的劳改犯人在和旧路平行的新 路基上挑土筑路。一个穿黄衣服腰里挎着手枪的人迎上来,汽车停住,司机对王 守仁说:" 这位是劳改队的王队长。" 王队长冲司机招招手:" 上哪儿去呀?下 车歇会儿吧!" " 王队长你好!我这是送王股长去二大队大队部。" 王守仁赶紧 从车上下来,和王队长握握手。他认识这个队的黄指导员,就问:" 王队长,老 黄呢?" " 他在家里,走!上队里歇会儿去。今天刚拉了一车瓜来,甜得粘牙。 尝尝去!" 王守仁还没答话,司机把话拦住:" 王队长,谢谢你的好意。我得趁 着没风闯过迷魂阵去,改天嘛!" " 小心点儿!这几天都是下午刮大风,不行就 别走了。住一宿,明天起个大早就行了。" 王队长还是殷勤地挽留他们。 司机一按喇叭,说了声:" 你知道的,全支队部就靠我这辆破车了。我明天 还得赶回去呢!" 说着发动汽车往前奔去。 汽车慢悠悠地往前开着,王守仁渐渐发现这里和" 英苏" 修桥工地很不同。 那里路边还有茂密的杂草,而这里连一根枯草都没有,一色儿的黄沙,而且向前 面望去目光所及全是大小不等的棕黄色沙丘。公路由固定的一条道儿,衍变成无 数的车辙。司机指着前面说:" 这儿就是迷魂阵了。啊——!" 他突然失声叫了 起来,同时手指着远处的天边:" 坏了!大风来啦!咱们得加快跑!实在不行就 原路退回去!" 王守仁顺着司机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远处的天边隐隐约约似潮 水般涌过一股浓黑的烟尘。那烟尘像是顶天立地向这边扑过来,仿佛是老天爷的 巨手扯着一块巨大的黑幕,往这里遮掩过来。" 这是什么风?怎么这么吓人!" 慧英小声儿地问王守仁,但王守仁没有回答。因为他看到司机的脸色变得有如死 灰,两只眼睛盯着前方在努力辨认着正确的车辙。 一进了迷魂阵,王守仁才明白司机管这里叫" 迷魂阵" 的道理。这里是一个 大风区,长年刮着飓风。经常是:原本在这儿的一座小山似的沙丘,一夜风刮过 去,沙丘被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因为大小沙丘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被飓风的 大手搬来挪去,前面汽车碾过的车迹很快被风刮来的沙丘盖住了,后来的汽车只 好另外闯路。虽然这里只有不足十公里的里程,但满地都是车辆压过的痕迹。所 以后边的司机既要注意路上车痕的新旧程度,又要目光顺着行走的车迹向远处看。 如果这道车迹前方有沙丘,就要立刻改走其他车辙。所以说司机走在这里,就是 没有风沙,也要集中精力瞪大眼睛,闯出一条能够通过这里的路线。 可是这个" 迷魂阵" 才闯了一半儿,黑色的飓风就铺天盖地把迷魂阵整个儿 罩住了。刚才还是明亮的阳光照着沙丘,反射着金光,而现在车窗外已经是一片 昏暗。司机不得不打开前大灯,两支光柱中可以看见天上在下沙雨。砂粒密得像 一道沙河在空中流动,打得车身" 啪、啪" 作响。车窗玻璃也响个不停,就像两 只无形的巨手轮流向玻璃上砸沙粒一样。因为车身和飓风吹来的方向是垂直的, 所以车子被吹得晃动起来。而且晃动越来越大,就像一个小顽童手里耍弄的小玩 具一样。更糟糕的是:司机突然发现车灯光柱正射在一座巨大的沙丘上,那沙丘 有十几米高,而且还在迅速扩展地盘。司机额头上已经渗出密密的汗珠,飓风使 劲儿地从这辆破车的大小缝隙处往驾驶室里送进裹着沙粒的凉风,把车内刚才还 热得蒸人的暑气挤得无影无踪。司机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急速地说一句:" 回 吧,今天走不成了!" 接着就迅速倒车。 他是个有经验的老司机,在这种风向和风速的情况下倒车调头,全靠换挡动 作的快和准。不然,车一倒成和风向方向相同,或者稍微慢一点儿,就会被飓风 推着往前走,那就会陷在这沙流阵中出不来了。所以当汽车一倒好位置,司机以 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摘倒挡、挂前进一档,另一只手同时急转方向盘,脚下同时 轰着大油门。这一下,汽车硬把横着吹来的飓风顶住,向来的方向开回去。可是 刚刚来时压出的车迹早被飓风的大手抹平了,司机只能凭直觉和望着远处的方向 碰运气地开着车。 就这样,汽车在这几公里宽的迷魂阵里乱闯,摸着路迹整整折腾了三个小时, 总算闯出了风区的边缘地带。汽车停下来,司机说了声:" 让机器凉一凉吧!" 尽管那么大的冷风吹着,因为发动机一直是用最大转速在运转,所以水温表一直 显示着100 ℃的水温。 司机下了车,虽然这里仍然是五级左右的风速, 但是比起迷魂阵里的大风, 这里等于没刮风一样。司机坐在车身背风的一面,身子靠在轮胎上闭目休息,以 便让自己刚才精神高度紧张而消耗的精力得以恢复。胡慧英望着车后窗,惊魂未 定地对王守仁说:" 妈呀!这真像《西游记》里写的妖风一样。住在北京的人, 怎么也想不到碰上这个阵势的滋味。简直吓死人了!" 老王也是刚刚定下神儿来 :" 是啊,古人不知道大自然中会有这种怪异的景象,所以只有想象为妖怪在施 魔法。咱们不到新疆来,根本想都想不出来这么吓人的场面。" 汽车回到劳改队, 天都快黑了。王队长和黄副指导员迎了出来,王队长拉着司机的衣服扯着他对黄 副指导员讲:" 老黄,你问问他,我说没说过不让他们走的话?" 说完又冲王守 仁笑着说:" 王股长,你给评评理。刚才老黄一个劲儿埋怨我不让你们住下来, 你说我冤不冤?" 王守仁和老黄握握手笑着说:" 王队长是说过让我们住下来, 都怪我赶路心急。不过这也好,真是让我开了眼了。这么吓人的场面,让我亲身 经历过,以后回北京可以跟别人讲古了。" " 王股长,你要真想给别人讲古,我 这儿还有更吓人的。你看不看?" " 什么吓人的事儿?还能超过迷魂阵的大风? " 老王被老黄的话勾起了好奇心,急切地问。 王队长手往院内角落处一间没有窗子的房子一指:" 在那间房里,你看不看? " " 看!" 王守仁边走边说。胡慧英也要过去,王队长拦住她:" 嫂子,您别去 了,看了会做恶梦的。" 王守仁走到小屋前,房门没有锁。推开门往里一看,靠 墙边坐着两个" 人" 。 " 这不是两个犯人吗?有什么吓人的!" 王守仁扭脸对身后的老黄反问。 " 你过去细瞧瞧!" 老黄不动声色地回答他。走过去一瞧,果然把王守仁吓 了一跳。只见这两个" 人" 眼珠子突出眼眶,面部肌肉耸在一起,呲着牙,咧着 嘴,好像看见什么极度恐惧的东西一样被吓死了。因为死的时候是坐着的姿势, 所以成了干尸也还是坐着的姿势。 " 这两个犯人逃跑有一个多星期了,是昨天过路的司机告诉我们迷魂阵里发 现两具干尸。因为他们穿着劳改队的黑衣服,所以才来告诉我们。我们派人去把 他们抬回来,就放在这屋里。过几天,等政法股来人验尸之后就埋了。估计他们 逃跑之后,在迷魂阵里遇上大风就躲在沙丘背风处。可能大风把别处的沙丘搬过 来,他们根本来不及走开就被活埋在沙丘里。后来大风又把这座沙丘搬走,他们 才现出身子来。这真是两具尸龄最小的木乃伊。" 第二天天刚亮,司机就催着王 守仁夫妇上了车。汽车走到昨天到过的迷魂阵,只见地上的车辙大部分已经被流 沙盖住,或是大风用它那巨手把车迹抹平。因为没有风,这里一片静寂。只是大 沙丘上一道道沙尘流动的波纹,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刮过一场大风。司机小心翼翼 地拐弯抹角,在沙丘中间寻找着道路。只用了半个小时就闯过了这座令过往司机 心惊肉跳的迷魂阵! 汽车又上了碾实的车道,前面不远处看到一片房屋。司机指 着房子说:" 这就是阿拉干食宿站,再往前十公里就是施工连今年过冬的驻地。 过了施工连就到了大队部。" 汽车一过了阿拉干食宿站的木桥,公路突然变得像 柏油路一样光滑、平整。汽车开起来又快又稳,司机高兴地说:" 什么时候整条 公路都像这样好的路面,我们就是睡着了都会乐醒的。" " 这段路怎么修得这么 好?" 王守仁有点儿不明白。这路面不夸张地说,可以跟天安门广场的路面比。 他急切地问司机,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娓娓道来。他指着公路边上一辆双轮车说: " 这是施工连的养路工,他们每隔一公里,在路边挖一个深水坑。坑里的水是深 红色的盐碱水。工人把水灌到小车上横卧的水桶里。水桶后面开一个小孔,用木 塞塞住。对着水孔钉一根横木条,木条上钉块铁皮。水车拉到公路上,拉车人用 一根细绳把木塞拽开,桶里的水喷出来撞在木条上,就会形成一道水幕,均匀地 洒在路面上。这盐碱水渗透到路面的土里,形成一个硬壳。所以汽车走在上面又 平,又稳,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北京人管这条路叫' 长安大街' ,依我看叫' 北 京路' 更好听。这帮北京人坏事儿做了不少,好事儿也做了不少。真叫人恨不得, 爱不得。" 司机无限感慨地说出心里的话。 三、两派干部的争吵说着话,汽车到了阿拉干施工连驻地。王守仁叫司机把 车开进施工连院子内。 看见汽车,苟连长、钱指导员、徐副指导员和余、李、赵三位副连长全从连 部迎了出来。见王守仁站在车边看着这块平地,苟连长连忙走到王守仁身边和他 握着手说:" 听说你来二大队当副大队长,我还有点儿不信,看来是真的了。这 一片平地,是我们用了两个班的劳力,花了多半个月时间平出来的。这块地方作 为我们过冬的驻地,恐怕至少要住三年。也可能到工程全部完工调走为止,全要 在这儿住了。" 王守仁听了老苟的介绍,目光环视周围的环境赞许地点点头。这 里的确是个很好的过冬住处,公路比院子地面高一米多,正好当作一堵挡住刺骨 西北风的墙。大院儿旁边有一条小河从驻地弯过,人、畜饮水都没问题。院子门 口还有一株高大的胡杨树,河那边和路对面都是沙丘和干枯的胡杨木。只是靠河 边有一片孤单单的胡杨林。 " 好哇!这块地方选得不错。古人扎寨,都要' 依山傍水' ,这公路就好比 山。这是块好地方!" 王守仁对这处营区赞不绝口。 苟连长却拉住他往旁边走了几步,轻声说:" 王股长——啊!不!王副大队 长。我们正在开会研究过冬的住房方案,现在还争论不休,定不下来呢。你干脆 先留下来,参加一下我们的干部会吧。开完会我派大马车送你去大队部,行么? " 王守仁想了想说:" 好吧,反正这儿离大队部也不远,就是我拿步量也走回去 了。" 说完他过去对司机说:" 师傅!你们先去吧。到了大队部告诉马大队长, 就说我在这儿有事儿,下午赶回去。" 说着他突然压低了声调,凑近司机耳边说 :" 让老马找几个人卸车!我那口子又怀上了,行动不方便,多照顾一下。" 司 机瞟了一眼还坐在车里的慧英,笑着答应了:" 行!您放一百个心,包在我身上。 决不能让你王股长的夫人掉一根汗毛。" 说完上车走了。 进了连部帐篷,像老苟、老赵这些老干部不用说,就是新从民兵连提升上来 的孙、李、余三位干部,对王守仁也是毕恭毕敬的。因为全支队部只有王守仁和 白忠两位,是北京市公安局来的干部。虽然两人过去都是副处级,也就是兵团的 正团级,但是白忠在支队部政法股飞扬跋扈,得罪了不少人。尤其在民兵连严管 队当副队长的时候,他变着花样整治北京人。虽然民兵们表面上拍手叫好,但静 下来回思反省也觉得姓白的过于心狠手辣。可是王守仁却相反,他从不和别人争 来论去,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而且很少背后议论别人。凡是支队部开会批判原 支队长、政委这些老干部,他总是想方设法找个借口回避。即便回避不了,也很 少发言。领导让他讲讲,他总是借口调来时间不长,推托情况不了解或者轻描淡 写说几句报上登的" 套话" 应付过去。所以他在支队部这几年,落了个好人缘儿。 不管下面单位的工人、干部或者支队部伙房炊事员、护士、司机找他办事儿,他 都会尽力而为帮他们把事儿办成。就因为他处处尊重别人,所以就是这些造反派 提升上来的干部也对他很尊重。" 当过那么大的官儿,一点儿官架子没有!" 这 就是众口一词对他的评价。 干部会继续往下开,苟连长和钱指导员各自向王副大队长讲述了自己对建房 方案的意见。王守仁仔细听了双方的观点,在脑子里琢磨了一阵。他心里明白了, 争论的焦点,是为工人过冬设计住房方案。 苟连长、赵副连长和徐副指导员是一派,主张在院子里用" 土打墙" 的方法, 修筑十几间房壳子,然后用木头架上梁,把大小帐篷片盖在房顶上。这样有几个 好处:一来" 土打墙" 一般都有四五十厘米厚,可以有效地抵御寒风,保暖。二 来每间房比帐篷的居住面积增加一倍以上,让工人们住得宽敞一些。因为自从施 工连接受修桥任务之后,连里把废弃的木模板全部卖给工人当床板,改善了工人 的居住条件;但床板都比较宽,一个帐篷十几个工人挤得严丝合缝儿,上下床都 不方便。如果居住面积扩大了,大家能住得松活一点儿。三来这里驻地两边全是 沙丘,沙丘里枯干的胡杨树特别多。这种树的树皮里,是蝎子、草鳖子最喜爱住 的地方。如果住帐篷,这些虫子会爬进来,把人蛰痛、咬伤。而" 土打墙" 能有 效地挡住这些小虫。 但是钱指导员和余、李两位副连长认为工人反正几年来一直住帐篷,他们习 惯了,没必要花费劳力去盖" 土打墙" 的房子。尤其那位从班长一下子升为副连 长的人,他说话有点结巴,大伙儿背后叫他周结巴。他挥着拳头,结结巴巴地说 :" 毛——毛——主席说——说,对、对、对敌人人——仁慈,就——就——就 是对——对——对人民——民的背——背叛!" 这一句简单的话,说得他脸红脖 子粗地费了牛劲儿。徐副指导员认为周结巴这话用错了地方:" 周副连长把毛主 席语录用错了对象,谁是敌人?这些北京人,是从首都千里迢迢来新疆支援边疆 建设的。他们虽然过去犯过一些错误,但已经受过处分,进疆前他们已经成了国 家工人。现在在座的都是连队管理干部,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党交给我们的这些人 管好、带好。让他们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贡献。我们和他们是干部和工人的关系, 决不是敌我关系。" 周结巴听了老徐的话心中不服,但是吭哧了半天,脸憋得紫 茄子一样,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他们正争执不下,王守仁来了。所以会议停下 来,都出来迎接新任副大队长。苟连长讲述完自己的观点又补充说:" 老徐说的 有道理。我们受上级党委委派,来这里当管理干部,就是要想办法改善工人的生 活条件,让他们安心边疆建设。目前连队伙食上极度困难,几个月见不到一点儿 肉星儿。外边武斗闹得市面上买不到菜。虽然归了农二师,每月给增加了一点儿 食油,但有限得很。这都是摆在大家面前的事实。工人们整天在外边辛辛苦苦地 干活儿,生活条件又那么差。我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们改善一点儿居住 条件,对工人思想稳定是有好处的。何况干部们全部住的是正规的土坯房,这让 工人们怎么想?" " 怎么想?" 钱指导员立刻抢过话头开了口:" 怎们想全行, 就是要有差别。他们是什么人?黑五类!有帐篷住就算不错了。过去正经八本的 老军垦,还不是住在露天,照样为革命做出了贡献?毛主席教导我们要' 一不怕 苦、二不怕死' ,连死都不怕,还怕这点艰苦吗?" 钱指导员不愧是连队文化教 员出身,嘴巴能讲。但是老徐顶了他一句:" 老钱!你讲的一点儿错也没有。可 是你为什么一调过来就让盖土坯房,你就不能艰苦一点儿住帐篷吗?马克思主义 枪口不能只对外!" 老徐说这话气呼呼的,他是正规军人转业来的。在部队就是 副指导员,有资历、有水平。他最看不惯像老周他们这样的" 火箭" 干部。所以 他丝毫不客气地顶了老周一句,顶得老周直眨巴眼却无法反驳。余副连长耍开了 二毬脾气,他站起身来一拍桌子吼叫:" 好!有你这句话,你就住帐篷去!我不 服你有这个种!" 老徐也不含糊,立马跟这几位" 火箭" 干部叫上了板儿:" 行! 咱们连的干部有一个算一个,谁不住帐篷就不是爹妈养的。土坯房让工人去住! 我老徐受党培养教育这么多年,连这点儿苦还受不了?" 说着他推开椅子站在那 儿,怒目看着对面坐着的那几位" 火箭" 干部。 王守仁见会议争吵起来,连忙站起身来挥着手示意老徐坐下:" 大家别争了! 我来谈一谈我个人的看法。老钱,你们几位同志阶级立场站得稳,这是对的。" 说到这儿看见老徐满脸通红又要站起来,赶紧用手示意他坐下:" 老徐,你不要 性急,让我把话说完。如果说得有不对的地方或者有错误,大家可以批评可以批 判。党委派我们到基层连队来,主要任务是做好工人的思想教育工作,管理好他 们的生活和劳动。总之,要带好这支二百多人的连队,为边疆建设作出应有的贡 献。如果我们满怀革命豪情,到这里来横眉冷对工人,一口一个' 敌人' 地叫着, 他们心里能舒服吗……" 这时候周结巴打断了王守仁的话,几乎是喊口号似的, 手握成拳头举着喊:" 不舒服又——又怎么样?我们有——有专政的铁——铁拳 头。" 王守仁用鄙视的目光看了这位脸涨得通红的副连长一眼。但脸上仍挂着可 掬的笑容:" 周副连长讲得对,但是如果把工人们全打倒了,谁来修路?你这个 副连长还当得成吗?毛主席说过:' 站错了队,站过来就是了,还是个好同志… …' 工人中的绝大多数,过去犯的是人民内部矛盾错误,而且现在他们正在积极 参加边疆建设,他们现在就是站过来的好同志。所以阶级斗争要抓,思想教育工 作要做,而改善工人的生活条件更要做!这比说一百句、一万句都管用。只要能 让工人们安心边疆,扎根儿边疆,我们干部在不违反政策的情况下,多做些力所 能及的事儿,我认为是应该的。所以我个人认为苟连长的意见是可行的。如果大 家还有什么争议,不妨写个报告,提交大队党委讨论决定。不过我作为党的干部 那么多年,只知道一个道理:要让上级领导省心、放心。不要今天出一件案子、 明天抓一批人,闹得上下不安心,都乱了,生产的事儿谁来干?" 王守仁这番话 说得双方都沉默了。这时候帐篷外面突然响起几下汽车喇叭的声音,赵副连长坐 在门口,立刻跑出去看。不一会儿他和司机一块儿进来。" 王股长,马大队长请 你马上去大队部,有紧急事情研究。你马上上车,我送你去,回头我还要赶回支 队部呢。" 司机急咻咻地传达了大队长的命令。 王守仁立刻站起身来说:" 这件事如果大家没意见,就这样定了。按老苟的 方案办!我先过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谈。" 四、瞎话刘谎报军情大队部离施工连只有不到十公里的路程,汽车跑在平坦、 光滑的路上,十几分钟就到了。大队部设在公路边儿上,几顶办公用的帐篷后边, 盖了一排土坯房,那是干部们的住房。王守仁下了车,和司机挥手告别,就直奔 大队部办公的帐篷而去。 进了帐篷,只见办公桌边坐着马大队长、教导员、大队生产干事和支队部生 产股曾股长。大家见王守仁进来,都站起身来和他一一握手。马大队长满脸堆笑 地说:" 真抱歉,我们拿紧急会议来给你接风了。我老了,又是一身的病,今后 大队部的事儿你要多担一点儿。" 王守仁谦逊委婉地说:" 不!大队长、教导员。 我一直在支队部工作,对下边基层的事儿一窍不通。今后还要靠两位前辈多多指 点。我年轻一点儿,多跑跑腿吧。今后我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还望你们多多批评 指正。" 说完他把刚才施工连争论的问题向几位领导讲述一遍。 教导员立刻表态:" 王副大队长做得对,我同意你的意见。老马你看……" " 我也同意,我们的一些基层干部只知道斗争啊、专政啊,就是不懂得人心换人 心的道理。我看小王的意见,就代表大队党委的意见。下次召集连长们开会,推 广施工连的做法,让工人们能暖暖和和过冬。" 说完他看看教导员又看看曾股长 说:" 咱们转入正题吧,还是曾股长先把情况说一遍,老王刚来,不知道。" 曾 股长答应着,把情况介绍了一遍。王守仁听了,才知道目前二大队,甚至是全支 队,面临的情况确实是很紧急的。 " 六五四" 公路按原设计要求,路面全部使用细黏土和砂石料混拌铺在上面。 碾压成形后,用细砂粒弥缝儿养护。这在阿拉干往上的路面全部做到了,砂石料 也备齐了。只剩下阿拉干往下这一百公里路面,一点儿沙石料没运来。因为兵团 有令,奉中央指示,要全力加速援助巴基斯坦公路的建设速度。所以支队调走一 个大队的劳力,运输公司也调去两个车队的运力。把担负这一百公里运砂石料的 工作停下来了。目前从自治区交通厅到兵团、师各级领导,都想不出办法解决运 输问题。但是这百十公里路基基本上已经交工。因为路基是用粘沙土和纯沙土修 筑的,如果不及时铺上砂石料的磨耗层路面,这一百公里用不了半个月,就会被 过往的汽车碾得成了飞灰飘走了,这路基也就全毁了。但是解决不了运输力量, 铺沙石料的事儿根本不用想。因为沙石料场离这里有二百公里的路程,没有车辆 根本没办法运来。施工连苟连长曾提出调团场拖拉机运砂石料的建议,但被否定 了。一来现在农场农忙开始了,一辆拖拉机也出不来。二来运距二百公里,拖拉 机来回一趟得好几天。五十公里路面的砂石料要两万辆车次,用拖拉机运简直是 " 天方夜谭" 。支队部要求二大队领导,立足于自力更生、发动群众想办法解决。 马大队长气得直发牢骚:" 他们这些官老爷,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上嘴唇一碰 下嘴唇,自力更生啊、发动群众啊。这话好说,可我们能对下边也这样讲吗?" 几个人昨天就讨论了一天,真是挖空心思确实没办法。听说王守仁来了,曾股长 对马大队长说:" 赶快把他接来!他到底在大城市呆过,也许见到、听到的比我 们这些土包子要强点儿。" 可是王守仁苦思了一阵儿,也是一筹莫展。大队生产 干事建议说:" 要不然把各连的连长找来,人多点子多,也许能找出办法来。" 曾股长立刻接过话来,声音很低地说:" 这里就你们几位领导,我告诉你们一个 消息。你们的一个连不久就要划归附近农场了,所以他们一直没搬过来。还有一 个小道儿消息,可能用不了多久,剩下的三个北京人连队,也会调到农二师的团 场去。这个消息你们几位可千万别说出去,不然搅乱军心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大家商议了半天儿,没有结果,最后曾股长说:" 这件事儿先放这儿,过些日子 自治区交通厅要派人来具体解决这个问题。这些日子咱们也可以到连队去,把情 况跟工人们聊聊。这些人里有不少能人,也许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可是 第三天中午,施工连李之强突然坐汽车来到大队部。他向几位领导汇报了" 英苏 " 无人村修桥工地,有人在沙包中发现了敌情。有人捡到一张上边印有蒋介石头 像的国民党的钞票,请在国民党军队当过排长的赵副连长看过。他说他也不认识, 可以肯定不是老法币,也不是金元券,或许是台湾现在用的货币。而且那人还在 沙包上发现特别大的电池和空罐头盒。初步估计一定是敌人特务丢下的,所以特 地来请示大队领导怎么办。" 这时候几位领导也想起过去军分区来过的几位军人, 到各连向工人和干部宣传提高警惕、防范敌特的工作。去年在塔一场过冬驻地, 有一个背着竹背篓的老头儿到连里要饭。余副连长还让伙房给他些吃的,这老头 儿边吃边和炊事员闲聊最近西北地区原子弹爆炸的事儿。几个炊事员也和他聊得 挺对劲儿的。第二天从塔一场传来消息,他们抓到一个背竹篓的老头儿。经审讯, 是专门来刺探原子弹试验秘密的苏修特务。余副连长听说后后悔了好几天,一件 大功劳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所以这一次连领导特别重视这件事情。 但是苟连长对发现这个" 敌情" 的人有些怀疑。因为他就是刘长江。这个人 平时瞎话连篇,外号" 瞎刘" 或" 瞎话刘" 。自从出了王明亮被抓走的事,赵丽 宏和伙房其他的人都心有余悸。因为非常明显地可以看出,这是刘长江诬陷王明 亮的。所以炊事员们联名上书要求把刘长江调出伙房,不然大伙儿谁也不敢在伙 房干了。但是当时没能查出这件时件的真相,也不能给刘长江揞上,就让他稀里 糊涂地滑过去了。当时苟连长对刘长江的检举也有怀疑,但是这件事关系到政治 立场问题,只能信其有,不可认其无,否则自己也要担很大的风险。这一回,他 接受了炊事员们的上书,把刘长江调到修桥班去当架子工了。现在发现敌情的又 是他,鉴于他平时的为人,苟连长主张先派人和他一起进沙包去核实一下再往上 报。但是钱指导员不同意:" 敌情就是命令!" 尤其余副连长更是一连迭声地叫 喊:" 快报告军区去!" 因为军区的军人讲过,有情况可以直接报告军区政治部。 苟连长也怕担责任,万一是真的,自己就要担负" 贻误军机" 的罪名。所以他才 急派李之强去大队部报告。 大队部几位领导听了汇报,觉得事关重大,一刻也不能耽误。立刻决定王守 仁去" 英苏" 无人村工地,配合军区来人进行调查。因为他过去在北京公安局做 过侦察工作,有经验。另派马大队长昼夜兼程赶到支队部汇报情况。 第二天军分区领导听到这个情况,立刻向军区领导汇报了。当天下午军区又 派两名侦察人员,坐直升飞机赶到库尔勒。军分区派了一个排的武装战士,跟在 军区侦察人员乘坐的吉普车后边连夜出发,后半夜就赶到了" 英苏" 修桥工地。 战士们跳下车来,立刻把工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因为狗叫得很凶,工地的人全都 被吵醒了。以王守仁为首的干部们,也都起床从帐篷里迎出来。一位军人立刻问 :" 谁是负责人?" 李之强马上介绍:" 这位是我们二大队王副大队长,原来是 北京公安局搞侦察工作的副处长。这是我们连的苟连长,是老子弟兵出身……" 两位军人立刻上来和王守仁、苟富贵握手,同时一挥手止住李之强的介绍,转身 对身后的一名军人命令:" 立刻把全体工人集中到一个帐篷,严密看守,不许随 意走动!" 同时指着包括李之强在内的其他干部:" 他们也一起集中过去!" 听 了这话,余副连长立刻发起" 二毬" 脾气,他瞪着眼吼叫:" 凭什么把我们和北 京人关在一起?我们是革命干部,和他们北京人不一样!" 那位军人没回答他, 只是冷冷地说了声:" 排长!执行命令!" 然后示意王守仁、苟连长一起走进连 部帐篷。那位排长稍微客气一些地说:" 军令如山倒!请你们自觉遵守!" 然后 一挥手,几名持冲锋枪的军人立刻围上来,半挤半推地把钱、周、余三位造反派 出身的" 火箭" 干部拥进工人集中的帐篷里。余副连长跺着脚骂:" 早知道上他 妈这儿来找罪受,我才不来呢!" 原来,那天李之强从修桥工地到过冬驻地汇报 之后,连领导非常重视。苟连长责无旁贷要过来蹲守,钱、周、余三位本可以不 来,但他们要来争头功,如果抓到了特务往上报功,他们的名字也要列上去。所 以他们把徐副指导员留下,跟老苟一块儿来了。现在落得跟那些工人一块儿集中 在帐篷里,除了老余骂了几句,钱、周两位一句话没说,靠在帐篷边儿上闭目养 神。 " 你们二位是党多年培养的老干部,王大队长又是搞侦察出身的。我相信你 们知道党的保密工作原则。所以我告诉你们……" 说这话的是军区派来的侦查员。 " 你们修的这条公路在原子弹试验场的边缘地带。美、苏特务一直不断地出现在 这一带,企图刺探我国原子弹试验的机密。所以首先肯定你们的革命警惕性是高 的,希望你们能更好地配合我们的行动,把军区首长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好。现 在请你们把情况再复述一遍,有什么说什么,千万不要漏掉。" 苟连长看看王守 仁,王守仁表了态:" 还是你来讲,你是连里的领导。" " 好!我先谈谈,有漏 了的你再补充。" 老苟谦虚地说着,然后打开办公桌抽屉,从一本杂志里取出那 张" 物证" 来——就是那张已经被风吹日晒变得模糊不清的钞票。交给那位军人 :" 这就是那个工人从沙漠中拣到的。我们不认识这是什么钱。我们连一位当过 国民党军官的副连长,说是印的蒋介石头像,但又不是老法币或金元券,认为有 可能是台币。现在交给你们鉴定吧。另外那个工人还说,发现有几个特大号的电 池。好像他在北京农场里看到的手摇电话机用的电池,还有几个空罐头盒。那些 东西他没敢拿回来,情况就是这些。" 那两位军人拿过那张" 物证" ,从随身携 带的提包中取出一个放大镜,仔细地观看着那张模糊不清的钞票。两人反复看过 之后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对王守仁说:" 你是搞过侦察工作的,你是怎么看这 张伪钞的?" 王守仁非常客气地笑着说:" 既然让我说,我可就在两位面前班门 弄斧了。我认为这张钞票虽然已经很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一点:它不是我们解放 后发行过的人民币,也不像台币。从这一点分析,它不应当是敌特身上的东西。 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特务要潜入大陆,肯定隐藏得越深越好,他绝不会随身带 着国民党的货币到处走。至于电池、空罐头盒,也只是听那个工人说的。实物并 没见到,无法评说。我说得对不对,供你们参考。" 两位军人听了王守仁的一番 话,点了点头。那位年长一些的用赞许的目光看着王守仁:" 您说的和我们想的 一样,这张钞票肯定不是咱们国家发行过的。即便它真是台币或是国民党发行过 的其他钱币,物证价值也不大。理由就是王大队长刚才说的,敌人是善于伪装的。 把自己伪装得和中国老百姓一样,他才能在大陆生存。他身上带的钞票一定是人 民币,即使是假的,也应当是人民币的假钞。这张钱我们带回去鉴定一下吧。" 那位年轻些的军人问苟连长:" 那个工人政治情况怎样?出身是什么?表现怎么 样?" 一连三个问题提出来。苟连长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大本子,放在桌 上。" 这是全连工人的政审材料,也是他们的' 副档' 。是从存放在支队部政法 股的' 正档' 里抄下来的。" 说着他翻开其中的一页,递给那位年纪大点儿的人 看:" 他叫刘长江,出身还可以,是贫农。五八年因散布不满言论、发牢骚胡说 八道,按' 思想反动' 罪教养的。进疆之后,这个人表现一般。只不过他有个爱 编瞎话的毛病。眼睛视力也不好,所以大伙儿都叫他' 瞎刘' 或' 瞎话刘' 。现 在是一排修桥班的架子工,情况就是这样。" 两个军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又看一 眼在旁边记录的军人。还是那年纪大的发问:" 他到沙漠里干什么去了?怎么发 现的那些东西?" 老苟稍微愣了一下,想了想说:" 这个工地周围都是荒地、沙 丘。星期天休息,这些小伙子们闲得没事儿就经常在附近瞎转。有时就比赛爬沙 包,等于消耗他们剩余的精力。上个星期天,一个副班长叫王继军的,要上沙包 里去找一个会讲汉话的维族小伙子学习维语。刘长江非要跟着去……" 王守仁打 断了老苟的话:" 苟连长!还有王继军在其中?" " 他俩一块儿去的!" 苟连长 如实回答。 " 怎么你们昨天汇报的时候,只讲刘长江一个人?" 王守仁心存疑虑。因为 这件事如果有王继军在场,可信度就增大了好几倍。 " 当时刘长江并没说有王继军,而是我向一班了解来的情况。" " 王继军是 什么人?他的情况的怎样?" 那位军人早就想插嘴问,但见他们两人在交谈只好 先等着。 苟连长又拿过那个大本子,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军人看:" 王继军出身不太 好,是资本家。这个人表现不错,为人老实……" 王守仁打断了他的话接着说: " 这个人脑袋瓜子特别灵,他会下' 盲棋' ……" " 盲棋?" 那个年轻点的军人 惊奇地问。 " 就是一个人背对着棋盘,用嘴说着棋步下棋。有一次他一个人和四个人同 时下盲棋,还都赢了。这说明他的记忆力惊人地好,而且这个人比刘长江品质好。 如果他要是也证明看到过电池、空罐头盒,这事有九成以上可信。" 听了王守仁、 苟连长的介绍,两位军人决定先把王继军找来。听他的回忆,然后再叫刘长江来 询问。苟连长补充了一句:" 王继军这个人有点木呆的样子,平时不爱讲话,你 们问话可别着急。" " 不爱讲话不等于他呆笨,只是语言表达能力欠缺一点儿吧。 没关系!我们会注意的。您去把他找来!" 那位年纪大点儿的军人表示理解苟连 长的意思,请他快去找人。 王继军被带到连部来。他本来心里就有些紧张,这时候呆呆地站在门口,戴 着眼镜的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木木的脸色发白。" 进来!坐下吧。" 那位军 人和和气气地说。王继军却原地不动,只是呐呐地说:" 你们找我干什么?这事 儿跟我有什么关系?谁汇报的你们找谁呀!" 王守仁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王继 军身边和颜悦色地说:" 你别紧张,听说那天你也和刘长江一起去了。我们没别 的意思,只是请你来帮助我们回忆一下那天的情况。因为你脑子好,记得清。你 放心,我保证这里没你的事儿。你把事情经过讲清了就可以回班。" 王守仁一番 劝解,让王继军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他把那一天发生的情况,从头讲给大家听 :自从一班从劳改队驻地搬到这里修桥,每逢星期天,大伙儿吃了早饭就闲坐在 帐篷里,闷死人了。但都不敢闲聊天儿,生怕哪句话说不好就会惹出像于思卫" 火烧庆功楼" 的麻烦。即便想聊天儿,也只是两个人一块儿到外边散步闲聊。因 为没有第三个人存在,谁也不怕对方检举自己,没有旁证可以咬住牙不认账。更 多的时候是在附近沙包子里乱转,费筋拔力地爬上沙丘,再从上面出溜下来,或 者滚下来取乐。王继军在沙包子里遇到一个放羊的维族" 巴郎子" ,这个年轻的 " 巴郎子" 会说一些基本的汉话。两个人连说带比划,还能聊一会儿闲天儿。那 个" 巴郎子" 想和王继军学汉语,而王继军突发奇想也想学学维语。所以两个人 经常见面。有时候" 巴郎子" 来帐篷找他,还常常送他一只野兔或一块羊肉。王 继军也到伙房买盐、酱油、醋送给那" 巴郎子" 。 上个星期天," 巴郎子" 对王继军说请他到房子去做客。" 啊儾请你旁(房) 子坐吗!" 王继军答应了。这时候刘长江在帐篷外面,看到王继军跟着那个维族 人一齐往沙包子里走去,他也追过去,非要跟着一起去逛逛。王继军这个人比较 随和,也就答应了。那" 巴郎子" 领着他俩在沙包子中间,顺着一条时隐时现的 车道一直往里走了有七八公里。转过一座较大的沙丘,突然眼前出现一片房屋。 房屋错落有序地建在一条小溪的旁边,那溪水清澈透底,但水流不大,也只能算 是一条小水沟儿。水沟旁长着一片胡杨树和柳树。在这一片死寂荒凉的黄色世界 中让人们眼睛一亮,给人以生命的活力,真好似黄色的地毯上镶嵌着一颗璀璨的 明珠。 " 这真是世外桃源呢!" 王继军不觉在心里称赞。但他随即看到那片绿荫荫 的树旁,有一片长方形的坟头状土包,明显可以看出那土包是人工堆砌的。有的 土包上插着红柳枝,有的土包还砌成凸状。这些坟包给王继军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那" 巴郎子" 指着其中最大的、表面抹得非常光亮的一座土包说:" 那个吗?' 达当' 睡的地方。" 王继军明白,他说的那座坟包,是他父亲的坟,于是冲他点 点头,然后顺着车道往这个" 世外桃源" 走过去进了村子,王继军奇异地发现这 里房子座座非常完整。但所有房门都开着。刘长江好奇地从这屋进、那屋出,他 惊异地告诉王继军:" 怎么全是空房子?连个耗子都没有。" 王继军也进去看了 看,屋里土炕、锅灶、门窗全是好的。但从屋里炕上的灰尘来看,这里已很久没 有人住了。他心里顿时产生一股恐惧心理:" 一定是一场严重的瘟疫,把村里人 都消灭了。" 想到这儿他立刻拔腿往外走。可是走出门外看到站在那里笑着等他 的" 巴郎子" ,他为自己刚才那个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 这小伙子不也是村里 人吗?他一点儿事都没有,而且一家人就住在这里,怎么可能是瘟疫?" 。 他们两人跟着" 巴郎子" ,来到位于村子最边儿上的一间比较破的房子里。 一位黝黑的脸上布满深沟皱纹的老妇人,热情地请他们到炕上坐。那土炕上只铺 着用苇草编的席子,席上放着一张沾满油污、熠熠发亮的小木桌。老妇人说着维 族话," 巴郎子" 做翻译。王继军也能听懂几句,意思是谢谢王继军教他儿子汉 话。老妇人给他们两人各倒了一碗浓得发黑的砖茶,刘长江喝了一口,苦涩得直 咧嘴。" 巴郎子" 解释说:这是他们待客的最好东西,平时他们母子是舍不得喝 的。一会儿老妇人端来一大木盘子白水煮羊肉," 巴郎子" 拔出身上的刀子给两 个人切着肉。放在他们面前的粗瓷碗里,让他们两人吃。这一下刘长江可是大快 朵颐,抡圆了腮帮子吃了个肚儿圆。吃饭间" 巴郎子" 告诉王继军,这里原来住 着一个公社大队的人,以种苞谷、放羊为生,地名叫" 英苏" 。因为兵团开垦荒 地,在上游修水库,塔里木河的水流到这里越来越小,使他们无法生活,所以全 大队人就迁到县城附近去住了,这一带只好荒在这里。只有若羌县的人每年开春 赶着牛车,走两三天的路程,到这里河道边儿上把苞谷种撒下去,秋天再来收苞 谷。而他们母子俩也是春天赶着羊群到这里放牧,秋天又赶着羊群回到他们的定 居点去住。之所以在这里放牧,是" 阿儾" 要守着" 达当" 睡觉的地方。 吃过饭——其实就是吃了羊肉,老妇人端出了一些苞谷面饼子,大老远就闻 到一股呛人的酸味儿,他们不敢问津。老妇人让" 巴郎子" 把他们送出去,王继 军推辞说:" 不用麻烦你了,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在这儿逛逛,顺着大车道走就 行了。" 走到门外,王继军指着那一片空房子对" 巴郎子" 说:" 那边吗——房 子吐鲁吐鲁的,你们不找一间好房住,还住在这样破的房子?" 阿儾说:" 那是 别人的房子,住人家的房子' 不卖道' 。这间房子是' 达当' 盖的,是我家的, 还是我们住。" 出于礼貌的考虑,王继军和刘长江一起来到" 巴郎子""达当" 坟 前,脱帽鞠了个躬,然后从坟群中退出来。刘长江手指着一座土坯垒成的坟包喊 :" 老王,瞧!这坟里露着死人骨头呢!" 他的声音发颤,令王继军心里发紧, 脚下紧走几步出了坟群。回头一看这一片坟大约有上百座。" 看来,这个村子至 少有一百年历史了吧。" 他心里想着。两个人在这座" 无人村" 里转了一会儿, 就顺着一条车道走下去。刚走不远,刘长江要解大便,于是他转过一座沙丘去解 手。王继军就在附近等着。过了一阵子不见他过来,王继军连忙走过去,却只见 一泡刚拉的屎,人却不见了。因为这里的沙包除了大小之外,形状、颜色都一样。 王立军心想:" 这小子肯定认错方向了,怎么办?" 他心里盘算一下,觉得还是 回到" 无人村" 等他。因为房子是最大的目标。 等了足有三个小时,太阳都偏西了,才见刘长江一脸的浮灰,跌跌撞撞不知 从什么方向走过来。王继军埋怨他说:" 你这个人才怪!拉完屎顺原路过来就行 了。这是上哪儿去了?让我等了三个小时。要是丢了你我回去怎么交待?" 刘长 江垂头丧气地说:" 别提了,我拉完屎一抬头,忘了周围哪个沙包子是来的时候 走过的,只好蒙着走。结果越走越远,怎么也找不到车道了。只好又往回走,走 得我两腿发麻,才看见这片房子。这不是走到这儿了吗。" " 得了!咱们赶快回 去!不然天一黑就找不着路了。" 两人急急忙忙顺着车道走下去,走了有半个小 时。王继军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这里车道上长满了野草,有的路段还被风沙掩 埋住了。完全不像进村来的车道那样清楚。王继军站住四下看看,路两边是废弃 的农田,也都长满了苇草和芨芨草。王继军顿时紧张起来,心里叫了声:" 妈呀! 走错方向了!" 他在心里盘算着:" 我往回走,要半个小时才能到村子,再往外 走恐怕天黑也回不去。往前走能不能找到公路?如果听到汽车声就好了。" 他站 在原地看看太阳,辨认一下方向。认定右手的方向是公路的方向,然后带着刘长 江下了车道往前走了一公里多。这时候他似乎听到有汽车开动的声音,他兴奋地 叫着:" 听到没有,公路离咱们这儿不远了。就冲这个方向走!" " 我他妈眼瞎 耳朵聋,就跟着你了。要死咱们俩也做个伴儿吧。" 刘长江心烦意乱地打不起一 点儿精神,愁眉苦脸地说着丧气话。 两人穿过一人多深的苇草,认准方向往前走。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 渐渐昏暗下来。而蚊子也许被王继军他们打搅了" 美梦" ,一怒之下群起而攻之。 咬得刘长江双手在头上乱拍,嘴里直叫妈。王继军更是狼狈,因为他戴着一副近 视镜。蚊子非常狡猾,专门叮咬他眼镜四边的皮肤,弄得王继军不敢用手拍,也 不敢用手胡撸。他只有咬着牙忍着痒痛往前走。 天渐渐暗下来,王继军却看见了修桥工地的灯光——这是因为发电机组开始 供电了。钻井班星期天是不休息的,要把井钻好才能补休。公路上的汽车灯光也 看得很清楚。" 老刘,再加把油,前面就到家了!" 王继军鼓励着刘长江。刘长 江带着哭音儿说:" 肏他妈的,我死也不上这儿受这份儿洋罪了。" 可是眼看快 到公路上,面前却横着一条八米宽的小河。因为天儿有些暗了,王继军摘下眼镜, 用衣服下摆擦了擦,弯腰去看。只见河水流得挺急,发出" 哗——哗——" 的响 声。河边长着茂密的苇草,足有两米多高。" 怎么办?" 王继军低声对刘长江说。 刘长江哭丧着脸,嘴噘得老高,甩出一句话:" 怎么拌( 办) ?冻豆腐,没法儿 拌!你问我?我问谁去!这都是你带的路!我瞎,你眼也不亮堂。俩瞎子走一块 儿了。反正刚才我说了,要死咱们就伴儿死,鬼门关路上也有个说话的伴儿!" 王继军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急了,他声色俱厉地说:" 你这个人真怪!不是你在 沙包子里瞎转了三个小时,咱们这会儿都在家里躺着了。我不怪你,你反要倒打 一耙。你这个人真没良心!" 这番话说得刘长江没话可讲了。王继军突然看见对 面工地高高的井架上多了几盏电灯,在已经黑下来的空中贼亮贼亮的。他明白家 里人也在为他们没回去着急,才在井架最高的地方挂上几盏灯给他们指明方向。 他咬咬牙下了狠心说:" 发昏当不了死,往后退是死路,留在这儿也得被蚊子咬 死。我是豁出去了,你会不会游泳?" " 会两下狗刨儿。" 刘长江小声嘟囔着。 " 我也只是会两下狗刨儿,咱们玩儿命吧!过去了算咱们命大,过不去咱们 一块儿死,谁也别埋怨谁。认命吧!" 说完他一下子扑进小河里。冰凉的河水使 他浑身一激愣,但求生的欲望使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双手、双脚在水里紧扑腾, 总算扑腾到对岸了。可是对岸是直上直下的,根本上不去。他回头望了一眼刘长 江,只见他呆站在对岸犹疑着不敢下水。王继军又气又恨地喊了声:" 老刘,我 可顾不了你了。你不下来,明天我带人来给你收尸。你可别怪我狠心,要下来快 点儿跟上我!" 说完他抓住岸边苇草想站起来,脚一伸没碰着河底。他心里一惊 :" 这河还挺深的。" 这时候只听" 扑通" 一声,像一块巨石丢进水里一样,刘 长江也跳下水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刘长江看不见王继军,只好叫着,用声音 和他联系:" 老王——!我在这儿哪!" 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过,王继军终于 看见刘长江短小的身影儿。 " 跟上我!" 王继军又喊了一声,然后顺着水流的方向向下游游去。忽然隐 约听到不少人在喊:" 王继军——!瞎刘——!" 这声音仿佛给王继军增添了力 量,终于在一处坡度稍缓的岸边手抠着草根儿爬上岸来。王继军用脚后跟儿在岸 边踩出两个深深的脚窝儿,让自己站稳了,然后弯着腰把刘长江也拉上岸来。王 继军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儿,抬头望去,离工地也不太远了…… 听了王继军详细讲述两人在一块儿的经历,那位年轻的军人急切问:" 你和 刘长江在一块儿的时候,见到什么东西了吗?一些不应该在村子里有的东西?" 王继军摇摇头。老苟插嘴问:" 刘长江说见到了电池、空罐头盒,还有一张旧纸 币,你都没见着?" 王继军还是摇头。王守仁思索了一会儿,问:" 除了刘长江 拉屎走丢了三个小时之外,你们都在一起吧?" 王继军点点头,鼻孔里" 嗯" 了 一声。 王继军走了之后,王守仁对两个军人讲:" 这件事情也许有,也许没有。因 为刘长江这个人爱编瞎话,说好听点儿叫' 哗众取宠' ;说不好听,就是' 胡说 八道、满嘴里跑骆驼' 。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们不敢多说话。还是你们拿主意吧! " 两个军人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对王守仁说:" 大队长,对敌情要有充分的认 识。这件事情既然有存在的可能,我们主张还是信其有为好。请你们把刘长江找 来吧!" 苟连长奉命去叫刘长江,离工人集中的帐篷老远,就听见帐篷内一片叫 骂声。 " 肏他妈的!满嘴喷粪!害得我们睡不了觉,缺他妈八辈子德了!" " 下次 再碰上这种胡造谣言的,弄根驴鸡巴塞进这孙子嘴里。让他好好儿舒坦舒坦。" " 这种人算是缺德到家了,老天爷也不睁开眼把他变成哑巴。省得到处害人!" " 哑巴干嘛?干脆变成猪狗不如的牲口,白披了一张人皮!" 苟连长一掀门帘进 来,帐篷里立刻鸦雀无声了。几百只眼睛刺向老苟身上,不知他又要叫哪个人去 讯问。老苟按那个军人的吩咐,低声对钱指导员说:" 军区的干部要求大家讨论 一下,回忆回忆最近有没有生人在附近转悠。有没有可疑的事情发生?你来主持 一下,让张礼记录下来,一会儿交上去。" 钱指导员正在生闷气,大老远地跑到 这儿抢功不但没抢上,还被关在这个臭气烘烘的帐篷里听这些北京人骂大街。他 摆摆手没好气地说:" 这事儿你找别人吧!我这会儿头疼,干不了!" 苟连长没 办法,只好把张奎印叫过来,让他来主持会场。自己叫上刘长江出了帐篷往连部 去。 刘长江像一只丧家犬一样,脑袋耷拉着闷头坐在帐篷里。挨了大伙儿快一个 小时的骂了,他这会儿肠子都快悔青了。当时从河边回到家里,把一身湿衣服换 下来。伙房看在王继军的面子上,给他们俩人做了一顿加了姜丝的热汤面。热热 呼呼地喝下去,出了一身汗,就没事儿了。刘长江和王继军不住在同一个帐篷, 所以他一缓过劲儿来又开始吹牛了。他从伙房调出来,就一直在浇灌班。因为他 过去在北京当过架子工,正好浇灌班需要一个架子工。这时候班里的人就拿他开 心:" 怎么样?瞎刘儿,这次探险见着什么稀罕的宝贝没有?没找个维族大娘们 儿逗逗闷子?" 刘长江被别人" 踩乎" 得没办法,脑子一转,突然想起了在空房 子里捡到的那张不知什么钱币。他从兜儿里取出那张已经湿了的纸币放在床上, 用手仔细地抹平了,然后洋洋得意地对围在周围看的人说:" 瞧见没有? 这是我 在沙包子里拣到的国民党的钱。我还看见好几个大电池,印着洋文的空罐头盒。 我猜一准儿是国民党派飞机空投了特务。你们忘了前些日子天上总有飞机在这一 块儿转悠?" 大伙儿一听,还真有人信了。因为前不久确实有飞机在空中盘旋飞 行。当时正是三伏天儿,灸人的阳光照得人眼花,看不清是什么飞机。于是当即 有人向当时连里惟一的干部——李之强密报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刘长江心里清楚,这个漏子捅大了。他如果说实话,马 上就会" 抹肩头、拢二臂" 送劳改队去劳改。" 谎报军情" 在打仗的时候是死罪, 他在北京清河农场就听人说过。现在他只有一条活路,就是" 铁嘴钢牙" ,咬死 了有这个事儿。反正沙包子那么多,就说记不清那个沙包子了,谁也不能怎么样 他! 进了连部帐篷,他那溜光的小脑袋、猥琐的相貌和唯唯诺诺的表情,让在座 的两位军人心里直打鼓。" 冲他这副相貌,别是真让苟连长说中了。可是事到如 今,假戏必须真做,不然无法向首长交代。" 主意打定,他们耐着性子听面前这 个小个子侃了一通事情的经过。立即下令全体军人由刘长江带路,到沙包子里去 搜索一遍。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苟连长征得王守仁同意,宣布除了钻井班之外让大伙儿 休息半天。王守仁难以推却,只好也跟着军人们到沙包子里去受了一趟洋罪。结 果是明摆着的,什么也没搜到,但刘长江咬住了牙说:" 我真的看见了那些东西, 只是当时两手攥空拳没法儿带回来罢了。我敢对天起誓……" 那位年纪大的军人 立即拦住他的话:" 誓就不用起了,你的革命警惕性应当给以肯定。我相信你一 定是记不清哪座沙包子了,以后如果再遇到什么敌情,一定要记住现场。并且把 证据收藏好。" 说完就上了吉普车," 班师还朝" 了。 五、李囤献策铺砖路事情过去了,施工连的干部都各归其位,王守仁反倒没 走。因为施工连的北京人都是清河农场来的,他认识不少人。他心里还想着大队 部紧急会议那件事儿,所以他想找几个见识广、学问深的人聊聊,看看能不能从 他们嘴里掏换点儿主意出来。 头一天晚上,他住在连部,和苟连长、李之强聊了聊这件事儿。苟连长脸含 歉意地说:" 我大半辈子都是骑在马上打仗过来的。这种技术上的事儿,我一点 儿不懂。" 李之强也摇着头说:" 我是搞政治工作的,对这些技术上的事儿从来 没过问过。" 说完他歪着脖子想了想:" 这事儿你去一班扯扯,那个班的工人里 有不少能人。班长张奎印是搞机械制造出身,虽然也是右派,但教养理由是无业 游民。张文景、沈学祥,还有好几个人,脑子都挺灵的。你不妨去一班看看。" 第二天,王守仁在一班跟班干了一天活儿,晚上利用学习会的机会向大伙儿讲了 铺路面的困难。可是讨论了几个小时,大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张奎印虽然是搞 机械的出身,张文景、王继军再聪明,他们都从来没有听说过修公路的事儿,自 然提不出什么建议和办法。 老王又转了两个班,但大部分北京人跟他们讲打架、讲偷东西、讲流氓的事 儿,可以聊上三天三夜不重样儿;一说起修公路的事儿,就谁也说不出话来了。 王守仁好像走进一群哑巴中间一样。 最后,王守仁终于等上了十班轮休的日子,他一大早就来到十班。这时候有 些人还没起床,看见王守仁一早来了,都有些不好意思。王汉已经起床,他正准 备去河边洗衣服,于是王守仁就跟着他来到河边。王汉不好意思自顾自洗衣服, 就把脏衣服泡在盆里,两人坐在河边扯起闲天儿来。 " 王汉,你的老本行可不能丢掉。我估计用不了两三年,你的专长就能得到 发挥。兵团是个农业单位,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 王汉非常冷静地坐在河边, 并没有因为他的一番话而激动。因为报名进疆的时候宛宏机说的一番话,曾经让 他激动过。但是来到这里并没有兑现,自己仍然是修了三年的公路。马大队长讲 的话虽然没有许诺,但也让他幻想过。可如今三年过去了,没有任何迹象能重新 起用像他这样的人才。他们还是黑五类中最低一等人。刘淑英给他来信中讲过, 毛主席有过" 老九不能走" 的指示。但他明白,那是指的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 而自己是除外的。所以他的心有点儿凉了。前两年他还常常看一些农业种植方面 的书。现在只差没有把这些书当引火纸烧掉。因此,今天听了王守仁的这番话, 他心里如死灰一般,没有任何火星迸出。他冷冷地说:" 王场长," 他还习惯地 叫着王守仁的旧职称。" 您说的话我心里明镜一样,反正我也是大半辈子过去的 人了。能够安安静静过日子,——更奢望一点儿,能和老婆、女儿团聚着度过一 生,也就心满意足了。别的想头我已经没有,也根本不想了。" 王守仁理解这些 北京人的苦衷,不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因为再好听的话对他们已经不起作用。记 得当初宣布" 劳动教养决定" 的时候,文本上讲得清楚,解除教养以后可以仍回 原单位工作。但这根本是一纸空文。六二年刘少奇讲话以后,曾允许一部分右派 重新回到专业对口单位。甚至起用过一些有水平的右派,如北京市公安干部学校 调了一些外语水平高的右派去教外语。但不到两年,形势变了,这些人重又被打 回农场。" 共产党的政策——多变" ,已经成了一句谚语。政府对这些人的承诺 几起几落,终于使他们丧失了信心。 想到这儿,王守仁也无话可说,连他父亲——一个老共产党员,干了一辈子 老公安的干部,还不是一个早晨就被勒令停职检查了?时至今日,已经三年了, 还没有起复的消息。这个理,向谁评去呢?他想到这儿,只有长叹一声,把话题 转向铺路面的事儿。 王汉听他讲完之后,眯着眼睛想了想,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说:" 王场长, 这个事儿我还真帮不了您。您知道我是农业上的人,对修公路真是擀面杖吹火— —一窍不通。您这是正事儿,不懂就是不懂,不能装懂,别误了您的事。" 这一 下,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王汉思索着打破了沉默:" 王场长,这事儿您也 别着急。一会儿您上我们帐篷里大伙扯一扯,兴许能扯出点儿名堂来。" 王守仁 有些失望,又无可奈何,顺口答应了一声:" 好吧,你先洗衣服,吃过早饭我就 来。" 然后默默地走了。 十班的人和一班的北京人不一样,他们不爱瞎转悠。星期天对于他们来讲就 是一个死公式:俩饱一倒。班里连爱聊天儿的人都很少。张礼现在是班长。他是 刘永生调到其他班当班长以后重新启用的。他最爱聊的是他在越南见过的事儿, 当然全是我军如何帮助越共打败侵略者的故事;绝不会提一件我军和越共军队伤 亡和失败的事儿。副班长还是王依殿,他最爱扯南京的名胜和各种吃食,绝不会 涉及政治、民风等违禁的话题。 最有趣的是李囤,他吃过早饭,可以一直以一个姿势躺在床上纹丝儿不动。 一直到下午开晚饭,然后还是躺下来闭目休息。有时候太阳还没休息呢,他就先 钻了被窝儿了,一觉能睡到第二天起床。有时候他会像一个妇人一样,盘着腿坐 在床上缝补衣服和袜子。他洗衣服最快,先把洗衣粉用热水冲开,然后把脏衣服 放进去,泡一个小时用手揉搓几下,拿出来在河里左右一晃荡,就挂在绳子上。 有时他还会把" 洗" 好的衣服甩在帐篷顶上平摊着晒,而自己却光着脊背,在帐 篷里等着衣服晒干了再穿上。 王守仁二次来到帐篷里,李囤正盘腿坐在床上,手捧着他那大号饭盆吃早饭。 他习惯于不管喝粥、吃米饭,全都把饭、菜倒在一起用勺子一搅和然后吃下去。 如果是馒头、窝头,他就会把主食捏碎丢进菜里,用勺子一搅和然后吃下去。别 人看着他吃饭的方式可笑,他脸一绷翻着眼皮、噘着厚嘴唇迸出一句话:" 知道 吗?这叫科学饮食法!省得胃再费劲拔力地搅和了。我先在体外搅和好了再吃。 学着点儿吧!这样吃治各种胃病!" 余亮今天也休息。他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不 爱出去乱转。家里来过多少次信,催他回去结婚,他跑了两次没成功,就有些灰 心了。他喜欢到十班来玩儿。因为一来有王汉在,他有什么心事可以对他倾诉; 二来有李囤在,两个人都是北京郊区的庄户人出身,有不少共同语言。 时间处久了,他对李囤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总觉得这个人心眼儿好、实 在,有话也愿意跟他扯扯。李囤就劝他:" 那个娘们儿别想了,那是人家的媳妇 儿了。这是你命中注定的。如果她是你的,你就能跑成。或者像人家王场长那样, 媳妇儿找上门来。' 蹎(di ān)儿' 了两次都被抓住,你就认命吧。" 这话正说 到余亮心里,他也用" 认命" 的话劝自己。也劝过张二妞,希望她另嫁人,只要 能帮他照看一下老娘,这份儿情就全有了。上个月张二妞来信,她也说是命里注 定的两人不能成为夫妻,所以已经在村里找了一个和余亮是" 发小儿" 的好朋友 结了婚。她向对方提出的条件是:以小余家为娘家,小余娘就是她娘,婚后要养 活老人和妹妹。这条件并不高,庄户人家不过是添两双筷子的事儿,不像城里人 杂事儿那么多。这一下小余也死心了。 王守仁进来的时候,李囤正在一边用大饭勺往嘴里填饭,一边跟同样盘腿坐 在王汉床上的余亮开玩笑:" 大孝子!" 他总这样叫小余。" 你说实话!媳妇儿 跟了人家,你在被窝儿里哭了几回?" 说完又自言自语地念起民谣:" 小小子儿, 光屁股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念完了自己先哈哈笑起来。看见王守仁进来, 他立刻止住笑,低着脑袋往嘴里划拉饭。 " 王场长!到这儿坐吧。" 王汉知道他来的目的,吃过早饭一直坐在床边, 心里琢磨着怎么帮他一把。所以没等王守仁开口,而且他也知道王守仁不能开口。 十班人和一班人不一样,如果王守仁直接了当地说出他的来意,可能头一个从帐 篷走出去的就是李囤。他会连听都不听的。所以王汉决定拿话来引大伙儿,进入 他预设的话题中去。" 老李," 王汉叫了一声,李囤抬头望了老王一眼,目光中 带着疑问。" 你总说你见过的事儿多,我倒要考考你。你见过的汽车路有多少种? " 余亮插了嘴:" 汽车路还有多少种?不过是柏油路、石子儿路,土路罢了。还 能有别的什么种?" 老王笑着说:" 公路是分等级的,外国有高速公路——那是 用水泥铺的……" 李囤圆瞪着眼打断了王汉的话:" 王老师,您别逗了。用水泥 铺路,那得多少个大水泥厂供水泥呀?反正我们那儿的一个大水泥厂,一年出的 水泥,要是用来铺公路,也铺不了一百公里。您这是拿我们乡下佬开心呢!" " 你瞧!我就知道你准不信。可我这儿有书为证。书里提到了外国有这种高速公路。 你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你没见过就认为没有。你没见过的公路多着呢!" 老王 这是激将法。因为他知道李囤这个人别看平时不爱说话,可肚子里有" 货" 。听 说、见过的新鲜事儿不少,都锁在肚子里闷着,轻易不说出来。 " 我没见过的多着呢?好!我看你是大教授、大专家,今天我就跟你比试比 试,看看谁没见过的事儿多!" 李囤是最爱抬杠的人,但是他也分人。如果是张 礼之类的人,你再说他什么他也不还嘴。用他的话说:" 臊着他去吧!这路人不 稀罕搭理他!" 但是王汉将他一军他不服气。他把饭盆往床板上一放,手往嘴上 一抹,捋胳膊,挽袖子,两眼直瞪着老王做出抬杠的架势来。 王守仁明白老王的意思,所以没插嘴。只在一边和张礼轻声聊着,耳朵却搁 在王汉那边。王依殿也是个爱抬杠的人,他支起耳朵听着老王和李囤的对话,从 中寻找机会,也好结结实实跟李囤抬一回杠。 王汉见李囤中了他的圈套,于是进一步引入话题:" 你是庄户人出身,但是 论种庄稼我肯定比你知道的多。所以咱们别说种地的事儿,不然那算我欺负你。 咱还说公路的事儿,因为咱们现在都是修路工人嘛!干哪行说哪行。你接着我刚 才说的话,能不能把公路等级给我说出来?" 李囤一歪脑袋,厚厚的下嘴唇舔了 一下上嘴唇,不乐意地说:" 您那是赶着鸭子上架!明知道我没文化,看不了书, 没有那些花花肠子。等级不等级的我说不上来,不过我见过的汽车路您肯定没见 过!" 王汉也虚张声势,把袖子捋到胳膊肘儿上,坐在床边摆出一副抬杠的气势 来:" 你说吧!看看我有哪种公路没见过?" " 柏油路不用说,三岁小孩儿都见 过。石子儿路、土路更别提。你见过用石板铺的路吗?" 王汉想了想,反问:" 你说的是走汽车的石板路?" "对!" 李囤加重了语气肯定。 王汉摇摇头:" 石板铺的人行道多得很,没见过汽车走的石板路。" 第一仗 胜了,李囤脸上挂着惬意的笑。脸颊上的肌肉耸动着,把嘴一咧说:" 怎么样? 大教授也让我这乡巴佬问住了吧!" 王依殿有些不服气:" 石板路有什么新鲜的? 南方山区石板多,用它铺路是就地取材。有什么奇怪的!" 李囤听了脸上立刻止 住了笑,眼珠子又瞪圆了,扭过脸去冲王依殿开了炮:" 好!你王依殿比大教授 懂得多!我问你,你见过用碎砖头铺的路吗?" 这一下王依殿被问懵了,他嘴巴 一撇,那瘦长型的脸都被扭歪了,反驳说:"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是有名的杠头! 输了就输了,没必要编这些瞎话来堵人家的嘴。" 李囤听了手一按床板跳下地来, 连饭盆都带翻到地上根本没管,直冲到王依殿跟前,手抖动着指着他说:" 好! 你说我胡编,我就告诉告诉你。小余!" 他扭过身子面对余亮问:" 我家住在周 口店那边的李家村。我们那儿离窦店远不远?" " 不远,也就二十来里地吧。" 小余思索着回答。 " 没有那么远!" 李囤几乎是喊出来的。" 只有十七里半!" " 喝!你真是 杠头!是不是拿步量过?十七里半零几步?" 王依殿不会放过" 踩乎" 别人的机 会。 李囤下死眼瞪了他一下,没有理睬他,继续说:" 北京人都知道,窦店是专 门烧砖的地方。北京的大建筑工地都从那儿拉砖,有时候还成火车皮地拉。我在 那儿出过劳务,装过砖,还烧过窑,修过窑。当然我不吹牛,都是给师傅打下手 当学徒的。窦店就有砖头铺的路!真是井里的蛤蟆——少见多怪!" 他这后一句 话是冲王依殿甩过去的。王依殿没有还嘴,旁边有人讥笑他:" 得!坛子胡同— —闷三爷了吧?就凭你王依殿那两下子,能跟施工连有名的杠头抬杠?老喽!" 王依殿赌气地强辩:" 他那是吃铁丝尿笊篱——屄里编的。谁跟他一般见识!" 李囤本来见王依殿被问住了,满心喜悦地正要坐回床边。听他这样一说,又扭过 脸来要跟他辩理。王汉欠起身子一把拉住李囤,按着他坐下了:" 老李,这个杠 没必要抬。你先说说窦店为什么用砖头铺路的原因,说对了就算你不是胡编的。 " 李囤还是不服气地瞪了王依殿一眼,然后娓娓道来:" 窦店有不少大小砖厂。 大砖厂是国家的,我没干过,那是专出机器砖的。那大轮窑出一圈儿一百多万砖 哪!我干过人工打坯,马蹄窑烧的人工砖,也烧过平窑。那个地方窑多,有的窑 砖烧坏了,不是烧熘了就是烧生了。熘砖是烧得过了火,那砖跟铁一样硬,烧变 了形,不成个砖样,所以是废品。砖烧生了粉不拉叽的,用手指一捻,就能搓出 一层灰末子来。硬度不够,也不能用。这些砖堆在一起,越堆越多。后来不知是 谁的主意,窦店那儿春秋两季马路老是翻浆。拉砖的汽车总是被泥浆陷得走不了, 他们就拿这些废砖垫在路上,还真管用。这种砖不怕水冲,不怕风刮,就算碾成 碎块儿也照样走车。所以我说的用砖头铺路的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信不信在 你们!反正我李囤嘴对着心,没说瞎话。不像有的人那样,说不过人就骂人!" 他还没忘了捎带几句反驳王依殿的话。说完他又气呼呼地上了床板,盘腿坐下来。 这才发现饭盆和饭都扣在地上了。他翻了翻眼睛弯腰把饭盆拾起来,往床板上一 扣,不再说话。 王汉坐在床边,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脑子里转着一个想法:" 用砖头铺路面 应当行!可上哪儿拉砖去?" 王守仁同样受到李囤的启发:" 用砖头铺路应当行! " 他心里认定这个理儿。因为他现在想起来,在北京公安局当副处长的时候坐车 到郊区去办事儿,好像汽车就走过碎砖头铺的路。他连忙走到王汉床边坐下来, 笑着对李囤叫一声:" 老李!" 李囤早看见他了,只是他的个性不喜欢跟当官的 打交道。他连头都没抬,甩了两个字:" 干吗?" 王守仁一点儿不计较他的态度。 他知道农村尽是这种犟脾气的人。你把他抹挲顺了,怎么都好办。要不然你再大 的官儿他也不搭理你。" 老李!" 王守仁又叫了一声。" 我有件事儿想向你请教 一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王守仁这种诚恳的、不耻下问的态度,让李囤不 好再梗脖子了。他只好抬起头来,口气平和地问:" 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办到的。 " 王守仁把大队面临的困难扼要地讲述一遍,最后说:" 你瞧能不能用砖来铺这 段路面?" 李囤这个人,就是吃软不吃硬。人家和和气气地跟他讲正经事儿,他 也不好意思跟人家" 耍骨头" 。所以他心里盘算一阵子,终于迸出两个字:" 能 行!" 然后看着王守仁不说话了。 张礼在一边儿插嘴说:" 李囤,你这个人真怪!怎么个能行法儿,你倒是说 出来呀?又不是让你在这儿打哑谜。" 李囤瞪了他一眼,噘着嘴说:" 皇帝不急 太监急,你着的哪门子急?" 王守仁挥手制止张礼说话:" 你们别急,让老李把 事情想清楚,他自然会讲明白的。" 王守仁真怕张礼跟他一拌嘴,这眼看大功告 成的事儿就泡汤了。李囤真的闭目盘腿像和尚打坐一样,静坐了十几分钟。这事 儿因为有王守仁在场,谁都没再开口,只是默默地等着李囤说话。可是过了十分 钟,李囤还是没说话,而是跳下床来径直往外走。张礼见他走出门口,也没说话, 气得嘴里嘟囔着:" 这种倔驴脾气的人,真他妈难伺候!" 王汉拉着王守仁悄无 声地跟在李囤后面走了出去。只见李囤在河边用手挖了一块湿泥,然后蹲在平地 上双手抱着那块泥在地上来回摔打,直到把那块泥摔成四方形的泥坨子,然后他 找来一把小刀把泥坨子切成小方块儿,又在平地上用小刀挖了一道槽,然后把代 表方砖的小土块儿在槽内码排出样子来。这才对一直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的王 守仁说:" 像这样码砖就行了,一定要立着放。上面再撒些细沙粒的保护层,就 齐活儿了。" 听他讲着,再看到他实际做的模型,王守仁和王汉全都一目了然。 王汉笑着对李囤说:"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挺有心计的人。" 李囤虽然脸上没有 笑意,可声音中透着自豪的神气:" 我这个人,就是这份儿不招人喜欢的脾气, 你们别见怪。如果光凭嘴说,我嘴笨,一下子说不清楚。这样一比划,再加上嘴 说,不就全明白了?这个办法在口里实行不了。因为那儿春、秋两季地面翻浆, 汽车一轧,砖就陷下去了。在这儿没水,不会翻浆,而且汽车通过数量小。如果 保护好了,用砖铺路面不会比沙石铺的差多少。" " 那砖从哪来呢?" 王汉代替 王守仁来问。 " 砖还不好办?就地取材呀!只要那边有粘土,就地脱砖坯就地烧不就结了? " 王守仁听了,心里盘算一下,说:" 黏土那边有,因为各连都有人在打土坯。 可是砖坯打出了怎么烧?用什么烧?是不是要从外边运煤来烧?" 李囤咧着厚嘴 唇,歪着脖子说:" 砖坯有了,如果当地有干木头,就可以就地砌个平窑。如果 没有木头用煤烧,就要建大平窑或者马蹄儿窑都行。" " 谁会建窑呢?" 王守仁 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 李囤想了想,对王汉说:" 王老师,可以找在清河农场南砖窑干过的人来建。 我估计他们南砖窑一定也有人来新疆。" 王守仁大获全胜,心里高兴地对李囤说 :" 真要好好儿谢谢你了。我会跟连里讲,在全连大会上表扬你。你为这条公路 出了力,立了功。" 说完,他伸出手要和李囤握握手,李囤一扭身边走边说:" 我才不稀罕什么表扬不表扬的。这些只当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跟我李囤一点儿关 系也没有。" 话音未落,人已经往帐篷那边走去了。 王汉怕王守仁生气,连忙解释:" 王场长你别生气,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 心还是蛮好的,就是脾气怪。" 王守仁笑着摇摇头:"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能 生气了?他这样的人好交,心实。" 王守仁赶回大队部,把用砖铺路的构想给大 队长、教导员讲了。他们都拍手叫好。他们知道,公路两侧的沙丘里,有大量枯 死的胡杨木埋在沙丘下。马大队长说:" 还是群众里有真英雄啊!这一带公路两 侧的沙丘里风干木相当多,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建窑的人了。" 教导员表态说: " 这个办法准行!等交通厅的代表来了,咱们请示他批准了。如果实在这儿找不 到建窑的人,可以向上级求援。这个问题好解决!" 王守仁拦住话头说:" 不用 去求援,通知各连,让他们在连里征集会建平窑的人,准能找到。" 用砖铺路的 方案报上去之后,省里设计院的技术人员和兵团的技术人员一块儿来到大队部, 按照二大队报来的方案设计了几种铺路材料。每一种铺设二十米,其中有整砖铺 的、有碎砖头铺的、有把砖烧成圆柱形铺的,还有一段用砂石料铺的。几种材料 铺完之后作个比较,同时让几辆汽车在上面来回碾压。最后评论的结果,认为还 是用砖立着铺的好一些。经过大家评议,决定用一字形铺设法,砖铺好以后用细 砂土填缝儿。这样可以一半儿一半儿地铺路面,不影响通车。 这个砖铺路面的办法,经上级设计部门用文字加以总结整理,形成一个正式 的工艺流程方案,发给工程支队执行。第二年由征集来的两名会建窑的工人和李 囤三个人组成一个小组,到各连建了几座平窑。又办了一期烧窑培训班,给各连 培训一批烧窑工人。经过一年时间,居然修出了世界上惟一的一条长达一百公里 的砖铺公路,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六、脱困境各显神通已经是进疆之后的第四个年头了。今年的冬天天气特别 寒冷。但因为连里早做好了过冬的安排,每个班用小土坯搭了一个五米多长的" 火墙" ,又用土坯砌一个大炉子,从沙丘里拉了一些胳膊粗细的风干木,锯成一 尺长的圆木棍儿来烧,三四根木棍儿就能烧一两个小时。尽管外面刮着凛冽的寒 风,而且还下了一两场大雪,但是宿舍里都烧得温暖如春。 这是北京人进疆后所享受的第一个这么好的居住条件,屋里住得既宽松又暖 和。但是大家心情并不愉快,因为他们的物质生活正处于极端贫困之中。从春天 开始一直到现在,连里没有正经吃过一两次猪肉,供应的葵花籽儿油也数量有限。 连领导虽然想方设法四处去购买,就是牛、羊下水也行。但是库尔勒、焉耆一带 根本见不到鱼、肉卖。就是找到农民家去买猪,人家也不敢卖。因为被村里的造 反派发现就会被没收,还要扣上一顶不大不小的" 走资本主义道路" 的帽子挨批 斗。国庆节前总算买到一匹受重伤的马,全连人吃了一顿马肉,算是庆祝国庆节。 入冬以来,伙房简直没办法做饭了,每天主食不变,只有馒头、窝头。像过去那 样:水晶包、千层饼、椒盐花卷……顿顿不重样儿的镜头没有了。而副食更惨, 每天早晨都是从农场买来的坑腌白菜,中午是一碗团粉汤,汤里加了糖精,是甜 的,大伙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 老虎[ 上尸下丛]",晚上是用坑腌白菜做的菜 汤。天天都是这" 老三样" 。吃得这些北京人面带菜色,脸瘦得成了条形。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吃不上肉。连里就有三个人有办法给自己和自己那一 伙儿人弄到肉吃。 头一个是尹志奎。在" 英苏" 修桥工程结束之后,全班调到阿拉干食宿站附 近住下来。他负责从食宿站到施工连过冬驻地的路面养护任务。食宿站是自治区 交通厅的下属单位,作为过往汽车吃饭住宿的地方,每月有汽车送来面粉、大米 和羊肉。这里的主副食,一般来讲只供应住宿的司机和旅客。但因为过往车辆夏 天多、冬天少,所以其他人来买饭,只要有全国粮票或自治区粮票就行。但是后 来不单是施工连的北京人跋涉十公里路来买,其它连的北京人来回走多半天的路 程,也要来吃一顿羊肉开开荤。所以食宿站决定不再对外供应,也供应不上了。 尹志奎脑瓜儿灵,他常带着王吾一块儿去老站长家串门儿。老站长的媳妇儿 是个河北人,比老头子小二十岁左右,是流浪到这儿被老站长收留下来结婚的。 这个女人精明强干,能说会道,而且手底下利索,干什么活儿都似一阵风一样, 干净利落脆。站里和家里的事儿都是她说了算,所以过往司机都叫她" 副站长" 。 因为常年厮守在这罕无人迹的地方,她特别喜欢跟过往司机旅客聊天儿。如果过 往汽车不来住宿,就会连个人影儿也见不到。但是冬天过往车辆少,他们只有整 天无聊地闲坐着。这时候尹志奎和王吾来了。他们能说善侃嘴又甜,一口一个" 姐姐" 地叫着,叫得" 副站长" 心里像开了花儿一样美。而且尹志奎还能聊一些 社会上的奇闻轶事,他又会下" 扣子" ,侃到最高兴最引人的时候,他立刻刹住 " 车" ,找借口要回去了。招得" 副站长" 催着老站长立刻去叫尹志奎来,自然 馒头、羊肉都准备好了。侃完之后,尹志奎咧开腮帮子大快朵颐足吃一顿。当然, 他从来不会忘记给钱给粮票,这一点让站长挺满意的。但是" 肉吃多了会腻,话 听多了会烦" ,尹志奎经常派班里人轮流来站上帮助干一些粗活儿。比如供应食 品来了他们去卸车,站上火炉、锅灶有了毛病他们立刻去修。所以不但尹志奎一 个人吃得顺嘴流油,全班人也都能隔三差五解一回馋。尹志奎自然忘不了每半个 月给苟连长捎一块羊肉,有时候还有一网兜馒头。后来即便全班搬回连里,尹志 奎每半个月会走上十公里路到食宿站探望他认下的" 姐姐" ,也会带上一些从连 部抄来的报纸,在站上聊一会儿吃一顿羊肉。还能买一块生肉带回来,有时候送 给苟连长,有时候让他的几个心腹兄弟一块儿分享。 第二个能吃上肉的是王振春,国庆节后他请假去库尔勒,探望郑强的老婆、 孩子,把过冬的炉子、火墙修好,过冬的煤拉到煤圈里。林玉娟听说塔里木生活 困难,就用肉票买了猪肉给小王做了吃。同时答应以后有汽车往塔里木路过施工 连,一定设法买些吃食捎给他。王振春闲下来就去库尔勒街上乱逛。 库尔勒是地区行署所在地,在街上除了行署一座两层小楼之外,最好的建筑 不外乎一座电影院和一座土坯修建的人民商场。其余都是土坯修的民房,七零八 落的,根本没有一点儿城镇的样子。自从武斗结束,街面儿上可以看到一些人行 走,但大都是来去匆匆的人。只有行署附近有一段千疮百孔、坑坑洼洼的柏油路, 库尔勒县府所在的地方也都是尘土飞扬的土路。街上来往的汽车非常少,所以街 上没有喧闹的景象,只有偶尔一辆小毛驴车上坐着的维族老乡,一时兴发,吼几 句维族的歌曲。小王进了人民商场,想给小童买点儿花布,过春节好给孩子们做 新衣服。也想买点儿食品罐头带回去,给孩子们改善生活。可是布料只有蓝、黑 两色的,转了半天儿才发现一种小碎花儿的布。而食品柜台却是空空的,只有一 些当地做的又干又黑的饼干。他还发现柜台里有青豆罐头,售货员说这些青豆罐 头还是" 援巴" 退回来的,不买明天就没有了。王振春让售货员清点一下,凑够 了一箱,他全买下来了。这时候他看到一个柜子里有糖块儿卖,央求售货员卖给 他几公斤。但售货员说要有糖果票才行,说了半天好话还是不敢卖。最后卖给他 几包八一糖厂出的方糖,而且让他塞在罐头箱里,不要让别人看到,否则她会受 处分的。 王振春扛着罐头箱夹着布料在商场里又转了一圈儿,最后只好失望地走出来。 因为商场里的东西除了他不需要的之外,凡是他想买的东西全要凭票出售。他把 东西扛回招待所放好之后,凭住宿票到食堂买了两个馒头、一个窝头和一碗熬白 菜。吃过饭他就去打听有没有汽车进塔里木。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公共汽车,只有 搭顺路的汽车。最少也要先到支队部住下以后,等车进塔里木才行。 师部汽车连和招待所只隔一条小街,穿过小街顺着农二师干部宿舍区走到头 就到了。王振春悠悠荡荡走到小街路口,只见有一小群人围观着什么。他反正闲 着没事儿,就站在人群外伸头往里看。只见两个维族小伙子在打一个汉族人,听 那被打人的叫声像是个天津人。那天津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双手抱着头,一点儿 反抗的力量也没有。周围的人只是呆呆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出面劝架。王振春心 里不由得冒了火儿:" 杀人不过头点地,两个人打一个,打成这样还不住手,真 有点儿见[ 上尸下丛] 人搂不住火儿了!" 他心里气哼哼的,如果在以前,他一 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去参加打架,可现在到底岁数大了一些,明白了一些事理。 他扭脸问旁边一位干部模样的人:" 同志,那个人干了什么事儿,惹得这两个人 这么打他?" 那人看了看他,又用目光四下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 这是两派 武斗结下的仇。那个被打的人是红二司的;这两个维族人是红一司的。都是建筑 公司的人。" 说完,那人赶紧从人群中挤出去走了。 王振春过去听说过建筑公司的事儿,库尔勒武斗打得那样凶,就是他们这些 天津支边青年跟当地人打的。附近的兵工厂仓库被抢,迫击炮、机关枪全上了阵, 双方互有死伤。现在天津人大部分调走了。不知这个天津人为什么没有走?或许 是回来办事儿碰上了仇人?王振春对这种闹派性的事儿本不想管,可是他看着两 个维族小伙子一直不停手地打。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 老天都有好生之德, 我给他们劝劝吧。" 王振春想着就拨开人群走过去,抓住挥拳打人的手腕子说: " 牙尔达西," 这两年小王也学会了几句维族话。" 这样打人的不卖道!他已经 不还手了,算了吧,冤仇宜解不宜结。" 王振春手上有劲儿,可那维族小伙子也 不弱。他手一抡就甩开了小王的手,立刻冲小王转过身圆瞪双眼:" 你的管闲事 吗?你和他朋友的?" 小王摇摇头:" 朋友的不是!我劝你们放开他。打死人命 是要坐大狱的。" 说到这儿他只觉得身后有动静,立刻站稳脚跟,一个侧面大仰 身,只觉一阵拳风扫过去。原来另一个维族人趁小王和那人说话,从背后一个直 拳打过来。小王顿时怒火腾起,他一只手抓住那只打过来的胳膊,一只手扭住那 人脖领,脚下一个" 坡脚" ,硬把那人甩出两米多远,砸在围观的人身上。他知 道,一动了手,就不能再讲什么理啦。心里叫唤一声:" 打吧!打完了再说!" 他决定速战速决,主动进攻。趁另一个维族人发愣的一刹那,一只拳头抡出一个 摆拳,另一只拳头冲那人胸口打出一个" 黑虎掏心" ,同时暗伏着勾拳。 这两个维族人根本没见过拳击,也不懂这些拳术,只能眼看着一拳打在脸颊 上,一拳打得心口上,一个倒栽葱摔了出去。小王这两下子引得围观的人大声叫 好。那两个小伙子爬起来赶快跑了。 这时候王振春弯腰把倒在地上的那个天津人扶了起来,问:" 兄弟,伤得厉 害吗?不行我送你上医院看看去?" 那人站起身来,眼眶被打得青肿,他费力地 睁着眼睛,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声音微弱地说:" 您是北京的哥们儿吧?兄 弟我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是天津支青,在地区商业局工作。大恩容当后报!您 给我留个名儿吧。" 小王眼睛看了他一下,说:"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咱们 北方人的习惯,不用报不报的。我是个北京人,名子就不用讲了。你如果能走就 赶快走吧。我还要去汽车连找车去,就不送你了。" " 你要找嘛车?去大河沿还 是乌鲁木齐?我们商业局有车队,我说句话你就可以坐车去了。" 小王笑着摆摆 手:" 谢谢您了,我去阿拉干,不去大河沿。" " 去阿拉干也有车。马上过春节 了,往那边送年货的车多得很。这样吧,我叫王虎,明天下午你到商业局找我来, 我保证你后天到家!怎么样兄弟?" 王振春一听心里高兴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 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这场架没白打" 王振春马上答应下来,那人一抱拳 :" 明天见!不见不散!" 一瘸一拐地走了。 七、讲情义舍弃私情王振春目送他走了一程,转过身来刚要走,只听有人叫 他,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王振春!" 他回过头去一看,不觉又惊又喜,原来是 分手快两年的张秋凤。他惊奇地问:" 你怎么在这儿?" 张秋凤故意噘着嘴生气 地说:" 你还说呢!分手这么久,连封信都不写。我都是为了你才主动要求调到 这里的中学教书的,不然我就分到乌鲁木齐了。" 王振春一听,心里叫唤一声: " 坏啦!麻烦又来了!" 因为他和童玛丽的关系就够麻烦的了。如果不是郑强临 走前的嘱托,他早就和童玛丽办了结婚手续。为这事儿小童哭了几次,但她是明 理的人,郑强救过他们,这个恩应当报。况且小王答应过,只要郑强头一天回来, 他第二天就和小童办结婚手续。但如果万一……小王和小童都不敢、也不愿想这 个万一。只是小王给小童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管到什么时候,这两个孩子我都 认下。你是我的人我也认下,咱们听天由命吧。" 现在这件事情还悬着呢,新的 麻烦又来了。 " 怎么?不欢迎我来找你,是吗?" 张秋凤看出了小王脸上那面有难色的神 气,直截了当地一语道破。 小王有些尴尬地打圆场:" 怎么会呢?咱们俩是什么关系?怎么能不欢迎! 只不过……" " 只不过什么?是不是说童姐?人家是有丈夫的,你能不能做点儿 好事儿,让人家夫妻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咱们不是也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么?" 王振春见有些话一下子说不清,而且站在这里也不是说这话的地方,他想到:" 反正汽车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干脆让她到招待所去聊聊。" 于是对小张说:" 你在哪个学校教书?现在有空儿没有?" 小张扭转身往身后那片黄色围墙的地方 一指:" 就在那个中学,要不然你到我宿舍去坐坐?" " 不行!" 王振春口气很 硬地说:" 别忘了,我是北京人!让学校发现你跟北京人来往,你就别想再教书 了!" " 北京人怎么啦?我爸爸现在已经复职了。我听他说过,兵团统计支边青 年,北京人也在内。你们也是支边青年,只是下边的人胡乱搞罢了。再说了—— " 她声音突然低下来,低得只有小王一个人听到:" 我连身子都给你了,将来还 要跟你结婚。不让我教书,我就跟你去修公路。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干什么我都 高兴。" 王振春心里叫着:" 得!这帖膏药算是贴在身上揭不下来了!" 不过他 还是坚持不去学校:" 你要有时间,跟我上招待所坐坐。你刚才听到了,后天一 大早我就要回连队里去的。今天没空,明天上午我在招待所等你!" " 现在我没 课,就听你的,上招待所吧。" 张秋凤跟王振春走进招待所通道,坐在门口的女 服务员立刻拦住她,声音生硬地问:" 你找谁?" 小张一指王振春:" 找他!" 那位女服务员斜睨了小王一眼,上下打量一下小张,仍然用生硬的口气问:" 你 是哪个单位的?找他干什么?他是什么人你了解吗?" 见这位女同胞一连问了几 个问题,小张有些生气。她脸一绷,眉毛耸起来,话就像连珠炮一样甩出来:" 你干什么?查户口吗?你算什么东西!惹急了姑奶奶,明天我去找张师长让你卷 铺盖滚蛋!他是北京小流氓!牛鬼蛇神!黑五类!我乐意找他!你真是仨鼻子眼 儿多出一口气儿!" 那位女同胞被小张的气势镇住了,大气儿不敢出一口,看着 两人相跟着进了房间,又有些不甘心,立刻跟过去把门推开,蛮横地说:" 孤男 寡女在一个房里不许关门!不然我去把保卫科的人叫来!" 张秋凤听了,气得几 乎发疯。她冲过去手一推门," 咣当" 一声把门关上了:" 你最好把张师长叫来! 不叫,你不是人养的!" 王振春还是怕惹事儿,更怕小张把门关上非要跟他亲热, 那可就" 坏醋" 了。所以他一步窜过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口语气平和地对女服务 员说:" 您放心,门我们一定开着。不行,您就坐在屋里看着我们,行了吧?" 那女人脸都气歪了,一撇嘴甩出一句:" 谁乐意看你们这对狗男女在一块儿的丑 态!" 张秋凤闻言立刻从屋里冲出来,戟指怒视着那个女人吼叫:" 你个小娼妇! 你敢再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还要带你上保卫科,看看是姑奶奶厉害还是你这个 小娼妇凶。" 那女人不敢吭气,低着头走了。王振春拉着张秋凤回到屋里,小张 顺手把门关上。小王又过去打开,笑着说:"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真是一个 文文静静的大姑娘。跟我说句话都脸红,怎么这会儿变成了一个母夜叉。我可不 敢娶个母夜叉回来。" 他的话一下子把小张逗笑了。她手指头点着小王的鼻子, 娇嗔地说:"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是最清楚的。女人一经过那个事儿,脸皮就 变厚了,什么都敢说。" 这话小王相信。在农场的时候,只要几个结过婚的女人 凑到一块儿,什么大屄、大雀子的都敢说。有时候还把一个女人按倒在地上,扒 下裤子用一根胡萝卜往裤裆里塞。小王笑着把话题岔开:" 你真认识张师长?" 张秋凤脸一歪鼻子一耸,大言不惭地说:" 岂止是认识!我爸爸在兵团组织部当 处长,正管他们这一级干部的政绩调查。他还上我家去过。我去年调到这儿来, 就是坐他的汽车来的。上回他到学校看望我,我托他到工程支队打听你。我只说 别人托我打听的,他一直没给我回信儿。我也去运输公司找过郑强,人家说他援 巴去了。真急得我没着没落的,你这才现身出来。" 说完她目光充满着爱意,看 了呆坐在床边的小王一眼。自负地撇撇嘴说:" 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我去找张师 长,一句话的事儿,那个老屄娘们儿明天就得滚蛋!" 王振春此刻心里乱得一锅 粥一样,没有心思听她那显出几分豪兴的话。他心里快速盘算着如何对她讲明白 自己当前的处境,设法摆脱开她的纠缠。因为他是有头脑的人,即便没有小童、 郑强的事,他也不敢和当官的子女结婚。再说,也绝对办不到。不用说阻力有多 大,就算结成了婚,三年五载之后,那种恩爱劲儿一过去,要讲实际过日子,他 会落下不少的埋怨,甚至最后还不得不离婚。所以他脑子一转,想了个主意,故 作懊丧的神气说:" 秋凤,我真的对不起你。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咱们俩不 可能结婚的……" 张秋凤眼睛瞪得大大的,惊诧地打断小王的话问:" 为什么? " 王振春故作难过样子,声调中含着悲戚地说:" 过去我对你隐瞒了历史,现在 我实话告诉你。我是一个犯反革命罪的劳改犯人,虽然服完了刑,但我的罪过重, 是反对毛主席的三面红旗。现在我还是带着反革命帽子和坏分子帽子的双料坏蛋。 像你这样出身的姑娘跟我谈对象,不是有点儿天方夜谭了吗?至于我和你发生了 关系,责任全由我负。你可以告发我强奸了你,反正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 愁,再给我来顶帽子,或者再蹲几年大狱都无所谓了。实话告诉你啦,何去何从, 你看着办吧。" 王振春说完,脸上还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真像有那么回事儿一 样。张秋凤刚开始听他一讲,心里还真是" 咯噔" 一下,肚子里酸、甜、苦、辣、 咸五味搅在一起,不知什么滋味儿。她愣住了,眼泪不由得从眼眶中扑簌簌地往 下淌。过了一会儿,她心里起了疑问:" 不对呀?童姐是最怕我跟她抢小王的。 如果真有这些事儿,童姐一定会对我讲,把我吓走。不对!" 她心里认定了小王 在捣鬼,立刻扑上去抱着小王,脸上的泪水全沾在小王脸颊上:" 你坏!你坏! 你在骗我!" 张秋凤叫着嗔怪他。 王振春赶紧把张秋凤推开,双手按着她的双肩,把她按在对面的床上坐下, 像哄小孩子似的说:" 可别这样,万一让那位阶级斗争脸儿看见,你倒是没事儿, 我非真的扣上一顶勾引干部子女的帽子戴不可。" 张秋凤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赌气地说:" 我不管那么多,你劳改过也好,带着五顶帽子也好,我算跟定你了! 劳改是过去的事儿,你总不会说你现在正在劳改吧?戴帽子没关系,明天我去找 张师长,让他下个命令,别说两顶,就是地、富、反、坏、右全戴齐了也一块儿 摘。说实话,咱们什么时候结婚?把你趴在我身上的那股子劲儿拿出来,就什么 全有了!" 这一下儿王振春真是傻了眼了。他看着面前这个痴情的女子,心里不 由得叹了口气。" 冤家!" 他心里叫了一声,决定把实情对她一五一十说清楚, 让她自己去作决定:" 秋凤,你是个好姑娘!可惜我命苦,没福消受你的这份儿 真情。我把实情告诉你吧……" 他先从和童玛丽之间的事儿说起,说到邓玉亭的 死,再谈起郑强的嘱托:" 你是个明事理的姑娘。我这个人道德败坏,当初不该 奸人家妻子,这已经犯了大罪。朋友妻不可欺,但我欺了,而且还生了两个孩子。 现在邓玉亭死了,他死得那样惨。我一想起来心里就揪得疼。他的死是我一手造 成的,如果童姐跟他一心过日子,他不会死的。郑强是我过命的朋友,他临走前 把妻儿嘱托给我,我也起了誓。如果万一他真的回不来了,我就得遵守诺言,把 他的家接过来,让他后继有人。做人不讲信用还算个人吗?至于跟你的事,我开 始是有意拒绝你的。但是我道德败坏,克制不住淫欲,才造成了这个后果。跟你 干事儿的时候我是知道后果的,所以我坚持让你吃避孕药。但是不管有没有后果, 我占有了你圣洁的身子,我就犯了弥天大罪。玷污了你的真情,我更是追悔莫及。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为这事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偿还欠你的债。就是让我 去死,我要是眨一眨眼睛就不是爹妈养的。退一步说,就是郑强回来了,你能忍 心让我舍弃童姐和我那一双儿女和你结婚?如果你是童姐,又当如何想?童姐知 道郑强的事儿,她现在都忍着心里的痛苦,耐心等着老天爷的裁决。如果你处在 我的地位,你会怎么做呢?" 张秋凤呆呆地听着小王讲,眼泪刷刷地一个劲儿往 下流。最后她趴在桌子上轻声地哭起来,双肩一耸一耸的,让奔涌的泪水尽情流 淌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冲刷掉内心的悲哀。王振春愣愣地看着她,一句安慰 的话也没说。因为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对她都是没用的了。 过了一会儿,张秋凤抬起头来。王振春立刻从兜里掏出手帕递过去。她用手 绢擦了擦眼泪,然后小心地把手帕折叠好塞进自己兜儿里,声音还有些哽咽地轻 声说:" 春哥,我不怪你。我心里还爱着你!但我不逼你,我要和童姐一样耐心 地等待着。你一天不结婚我就等一天,什么时候你结婚了,我再开始找对象。" 王振春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千言万语表达不了他对张秋凤那宽容态度的感激。 他故作诙谐地说:" 我要是到六十岁才结婚,你成了白发老太婆,上哪儿搞对象 去?我已经对不起你了,我希望明年能喝上你的喜酒。我会祝福你的。我们还是 好朋友,来世我一定等着你!" 王振春回到施工连以后,不时收到过路司机捎来 的羊肉、卤好的鸡、上海出的大白兔奶糖。张秋凤春节前还专门让张师长派了一 辆吉普车,颠簸几百公里来施工连看望王振春。她带了猪肉、蔬菜、大米,在童 姐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回去了。商业局的王虎春节前也让司机捎了羊肉、 猪肉和一箱肉罐头来。这样,春节的时候王振春在童玛丽家里设宴,请王汉、胡 言明夫妇、余亮、丁义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年饭。他还把一些肉罐头分送给几个 在二月运动中同情和帮助过他的人,以报答他们对自己的恩情。 八、沙漠边缘求生存第三个能吃上肉的人是张奎印。他没有尹志奎的那份儿 机遇,也没有王振春的那份儿艳遇,只能凭自己的一点儿机灵劲儿向大自然要肉 吃,发现" 肉源" ,也只是一次偶然的机会。 营区对面有一片野草丛生的绿地。一次,他带着几个人去打烧火的柴禾,因 为这里有河水经过,所以绿地上纵横交错着兔子踩出来的" 兔子道儿" 。当他们 走进这片绿地往那片掩埋着大量风干木的沙丘走去的时候,好几只被惊起的野兔 四散逃跑。张奎印注意到:尽管兔子惊慌逃窜,但它们还是沿着已经踩出来的" 兔道儿" 奔跑。于是他脑子里打起了吃兔子肉的算盘。可是野兔是最善于奔跑的 动物,最好的办法是用枪打。当然,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庄维志看到班长望着兔 子发愣的样子,就说:" 老乡们是用铁夹子埋在兔子道儿上夹的。" 可是铁夹子 这里也没有,听孙保管说库尔勒有卖的,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为抓野兔,班里还 开了一次会讨论这件事儿。张文景回忆起在清河农场的时候,有人用铁丝套套过 兔子,方法他隐约还记得一些。张奎印立刻找来镀锌的细铁丝交给张文景,同时 请孙保管外出的时候买回几个兔子夹子来。 张文景拿出笔,在一张白纸上反复画着各种图形,帮助自己回忆铁丝套的制 作方法。最后认定了一种,就是铁丝的一头挽成一个小圈儿,另一头从圈子中穿 过去,做成一个圆环形活套,然后在兔子必经之路的草丛里,把铁丝套固定在草 从中。圆环正对着" 兔道儿" 中心,这样兔子从这里一过,头先套进环里。因为 是活套,兔子越挣扎越收得紧,直至兔子被那活套勒死。大家看了都觉得有道理, 于是先做了三个套。由张文景到沙丘绿地寻找" 兔道儿" ,安装铁丝套。 这时候李囤也在绿地下套子,张文景连忙过去看。只见李囤的铁丝套和自己 设计的大致相同,只是他的铁丝黑糊糊的好像是锈坏了的铁丝。老张连忙说:" 老李,你这铁丝怕是太旧了。我这儿有新铁丝,你拿去用吧。" 李囤只是摇摇头 没有吭声儿,二人分别下了套之后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文景兴冲冲地起了床。" 老浑蛋" 生怕他拿不了三个兔子, 就主动跟着一块儿去拿。当他们踏着雪地走进沙丘,就看见李囤一手提一只兔子 走回来。其中一只兔子还活着,在他手上弓着背挣扎,发出一阵阵似婴儿叫的啼 声。可是张文景到他下套的地方挨着个儿都看了一遍,铁丝套纹丝儿没动,连个 兔毛也没有。" 老浑蛋" 气不忿地猜疑:" 是不是李囤那小子起个大早,把兔子 给咱们取走了?" 老张摇摇头:" 不对!我下的套我知道。动都没动,哪儿来的 兔子?" 一连几天,李囤从没空过手,不是一只就是两只。而张文景下的套还是 纹丝儿没动。张奎印有点儿坐不住了,心想:"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 于是 他就去找李囤。走到宿舍前面,见房子外面挂着几张完整的兔子皮,用草揎着。 进了房,只见李囤正蹲在床边,看他床下的一只筐里扣着的野兔子。房子里的火 炉上坐着一只元宝桶,正炖着半桶兔肉,满屋弥漫着兔肉的土腥味儿。张奎印走 到李囤跟前,叫了声" 老李" 。李囤连看都没看他,只是冲王汉说:" 王老师, 麻烦您跟王振春说个情,我拿一只兔子和他换一小块儿羊肉。您瞧我养的两只活 兔,任他挑一只肥的,只换他一百克羊肉就行。" 张奎印接过话来:" 一只兔子 只换一百克羊肉,这样便宜的事儿,傻瓜才不干呢。老李,我替你找小王去。" 张奎印自忖凭自己是王振春班长的份儿上,要他一百克羊肉他能不给?自己就白 得了一只兔子了。李囤只是用" 卫生球" 眼睛看了他一眼,心里说:" 狗拿耗子 ——多管闲事儿!" 没有理他。张奎印知道李囤是连里有名的倔脾气,现在有求 于他,自然不敢跟他瞪眼。只好耐着性子又叫了一声:" 老李" 。 " 干吗?" 这两个字从李囤那两片厚嘴唇中横着冲出来。 张奎印耐着性子脸上挤出笑容来说:" 老李,您能不能把套兔子的办法教给 我们?" " 有什么可教的?" 李囤语气还是那么冷。他脑子一转,故作神秘状说 :" 告诉你吧,要套兔子先得拜兔儿爷。你们想吃它的子孙又不想拜它,它能让 你们套上么?" 张奎印也不傻,他听出这是在耍笑他。于是心里来了气,话也不 那么温顺了:" 照你这么说,你拜过兔儿爷了?!" 李囤不慌不忙,不笑不乐, 绷着脸像真的一样说:" 我不用拜!我就是兔儿爷。想不想吃兔肉?想的话就赶 紧跪下磕头!" 张奎印气得脸发白,狠狠瞪了李囤一眼扭头就走了。他身后传来 李囤的开怀大笑。王汉见张奎印被气跑了,连忙劝说李囤:" 你这是何苦来?不 告诉人家也没必要拿话噎人家。再说这野兔是野生的,你一个人也打不完。告诉 他们让大伙儿一块儿加点儿油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 王老 师," 李囤口气立刻缓和下来:" 不是我拿话噎他,您瞧他这路人怎么活的。他 也是右派,可整起人来比他妈土匪都狠。我看见他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要是换个 是人样儿的来,我会告诉他们的。" 张奎印窝了一肚子火儿,气哼哼地回到班里。 自从到新疆来,他还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呢。回到屋里,把身子往床上一摔,躺 在炕上不说话,却胸脯起伏耸动直喘粗气。大家看他这样子,知道他准是碰了那 个倔汉子的一个硬钉子了,就谁也不想多说话。其实王继军早就想让王振春走一 趟,小王去的话,那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张奎印自恃是连里的红人儿,谁敢不听 他的话?现在挨了" 奔儿" ,不吭声了。于是王继军到童玛丽家去找小王。因为 王振春除了干活儿、睡觉之外,都不在班里。 老王把他叫出来,对他说了情况:" 你现在是不愁没肉吃了,我也沾过你的 光。可你想过' 僧多粥少' 这个道理没有?我想请你帮忙去找李囤,看在你的面 子上他会帮我们一把的。" 王振春想了想,说:" 这样吧,你让张文景跟我一块 儿去。我把李囤说通了,让张文景直接向他请教。" 见了李囤,小王直截了当地 说:" 老李,看在兄弟面子上,给他们指点一下,怎么样?" 李囤用下巴颏儿冲 张文景点了点,说:" 不用你说,就是他来我也会说的。但是那小子来我就不买 他的账。势利小人一个!"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王振春,既然你来了,我可要 求你一件事儿。" " 您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 我拿一只野兔跟你换一百克羊 肉,行不行?" 王振春听了抿嘴一笑:" 瞧您说的,什么换不换的,我送给你一 公斤羊肉,怎么样?一百克羊肉连塞牙缝儿都不够。" 李囤的脸立刻黑了起来, 声调也生硬了:" 我的条件是死的!一百克就是一百克。多一克我都给你扔出去! 野兔你不要,羊肉我也不要。你别管我是塞牙缝儿还是擦屁股,反正按我这个条 件办咱就成交。不然免谈!" 王振春知道他的脾气,犟劲儿一上来,九牛拽不回, 只好无可奈何地说:" 行,行!就照你说的办。" 李囤这才扭过脸来冲张文景说 :" 老张,其实头一天我就知道你下的套不行。如果你张嘴问我,我就会告诉你。 你们是城里人,不懂这些土玩意儿。我从小在山脚下长大,这些完全是吃到心里 的活计。告诉你吧,你用的铁丝是镀了锌的吧?" 张文景点点头。" 毛病就出在 这儿。那天你和我说,我的铁丝黑不溜秋的,快锈烂了。其实我的铁丝跟你的一 样,也是镀锌的。只是我用火燎了一下,把那层光亮烧掉。你想过没有,兔子都 是晚上出来找食、喝水的。它走到您下的套儿前面,月亮光照着铁丝反了光。它 面前有一个发亮的圆圈儿摆着,它还敢往前走吗?这是一。另外还要会选兔道儿。 兔子最胆小,它感到原来的道儿有危险,就会另走一条新道儿。所以您要学会认 新旧兔道儿。旧道儿您就是放上一百年,也套不上一只。新道儿的兔爪子印清楚, 甚至爪子尖都看得见印儿;旧道的爪子印是模糊的。学会了这两招,你们就天天 有兔子肉吃了!" 这话一下子点醒了张文景,他连声谢着站起身要走。" 别忙! 帮人要帮到底。" 李囤立刻叫住张文景继续说:" 不管活兔、死兔,剥皮都要从 嘴唇的地方下手。在房梁上吊一根细铁丝,把兔子脑袋捆住,用刮脸刀片从嘴唇 那儿剥开。等剥过了头,双手扯着兔子皮往下一拽,一张完整的兔子皮就反剥下 来了。兔子皮最好用炉子下边的草木灰揉搓一下,然后用乱草揎起来晾上,冬天 可以做一顶兔皮帽子。还有一招儿,我索性全告诉你们。兔子肉是最贱的,它跟 什么肉一块儿煮就成什么味儿。我跟小王换一块羊肉,就是用它作引子来煮兔子 肉。如果搁一块猪肉,就是猪肉味儿。不信你们回去试吧试吧就明白了。" 张文 景一迭连声地感谢李囤。李囤大嘴一撇,满不在意地说:" 这不当什么事儿,只 是你们城里人少见多怪。庄户人谁不懂这些过日子的平常事儿?" 王振春高兴地 说:" 老李!我再送你一百克猪肉怎么样?一只兔子只换一百克羊肉,我太占你 便宜了。我也不干!" 李囤连连点头,笑眯了眼睛:" 行!让你逮着理了。我要 了!" 俗话说:"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浇灌班学会了下套子的诀窍,一下子 派了四个人,每天黄昏到沙丘绿地、小河边儿上,下十几个铁丝套,天天早晨能 捡两三只兔子回来。于是全班上下动员:下套的专管下套,剥皮的只管剥皮,煮 肉的专门煮肉,每人都能分一碗兔肉吃。王继军干不了别的,只管打扫兔子的下 水和头蹄喂连里的黄狗。 这一来李囤跟兔子肉绝缘了。一连好几天,他一只兔子也套不上。无可奈何, 他也就放弃了套兔子。王继军向张奎印建议,给李囤隔三差五送一只兔子去。张 奎印眼珠子一瞪:" 管他王八蛋肏的!活该!往后别落在我手里,算他小子走运! 不然我不整出他的屎来我这个张字倒着写!" 张文景按王继军的意思,偷偷儿给 李囤送了只兔子,却让李囤给甩了出去:" 不稀罕,不吃兔子肉还不活了?你的 好意我心领了,我自有办法,不但我有肉吃,还让全连人也开一顿荤!" 这时候 李囤已经调到木工班去临时帮工。不单他一个人,连里所有会一点儿木工的人全 调到木工班干活儿。这一阵子连里工人的活儿最轻松,除了养路就是打烧火的柴 火。可是木工班一下子扩大得比其他班人数多几倍,而且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木 工们之所以这样忙,是因为连里已经传说这段公路修完以后全连会调到农业团场 去。这个消息开始只在干部中悄悄儿地流传,对于木工反常地忙活,苟连长在大 会上解释说:" 工人们进疆几年了,连装衣服的箱子、开会坐的小板凳全没有。 我提议利用这里有的是木头的优厚条件,集中人力,给每个工人做一只箱子、一 个板凳。 这个建议立刻百分之百通过了。但干部们都是心照不宣,给工人做箱子只是 个幌子,给他们自己做桌子、椅子、双人床、大衣柜,……才是真的。 这里有什么优厚条件呢?原来尹志奎班住在食宿站附近的时候,进沙包里拉 烧火做饭的柴禾,意外地发现离公路有五六公里远的沙丘中,不知什么人、什么 时候,锯出了一根根长三米、三四十厘米见方的方木。横一排、竖一排,整整齐 齐地码在沙丘里。后来苟连长知道了这个消息,立刻派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加 上尹志奎一个班的劳力,从沙丘里连拉带推运了几马车木料回来。这种胡杨木, 木质软韧性大,而且不变形不开裂,做家具可以不变形不生虫,是做家具的上等 木料。所以李囤就被调到了木工班,拉大锯破板子。这样一来,他就不像在班里 的时候,有那样多的时间到沙丘里转悠了。但他每天还是天不亮就出去乱转,转 了一个星期,终于发现离公路一公里的沙丘那边有一股小溪水, 这么冷的天居然 没有上冻。这股溪水是从远处一片绿葱葱的胡杨林带流过来的, 溪水边发现有黄 羊的蹄印和粪便。他大喜过望,决心打一只黄羊,让全连、至少是全班可以开一 顿荤。他把头些日子托人买来的、直径三十厘米的大号铁夹子背上,又提了三个 十几磅重的铁锤头,两个十字镐头,在黄羊踩过的路上,把绑了锤头和十字镐头 的夹子埋好就回去了。 第二天,他发现黄羊来过了。因为小溪旁有新鲜的黄羊粪便和蹄印。但是他 埋的夹子却根本没动。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原来黄羊走到埋夹子的地方,就从旁 边绕过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黄羊就知道这儿有夹子?" 回到连里,他 去找徐副指导员请教。因为他亲耳听老徐讲过在部队开着吉普车追黄羊、用冲锋 枪打黄羊的事儿。老徐听他讲了之后,哈哈大笑起来:" 李囤哪李囤,你这是犯 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了。黄羊跟兔子不一样,它比兔子狡猾。而且它跑得快,吉普 车都撵不上它。没有冲锋枪根本打不到它。另外它眼力特别好,可以看清几公里 之外的东西。最主要的是它的嗅觉特别灵,它能闻出几天前的生人味儿。它走过 的路你只要动了,它就能闻出来。你在上风头几公里,它就闻出了你的汗味儿。 所以用夹子打黄羊不是不可能,但很少成功,你得比它狡猾才行。" 徐副指导员 的一席话,让李囤费了几天的神儿。只要有闲工夫,即便是拉大锯中间坐下来休 息几分钟,他也在琢磨这件事儿。他试过用黄羊粪便搓碎了撒在夹子上;也试过 用原来的表层沙土洒回夹子上……,办法试了不少全失败了。但是越失败他那股 犟劲儿也越大:" 我就不信打不到它!" 有一天刮起了大风,风力足有六七级。 连里停了工,大家在家休息。李囤满腹心事,走到房子外面转悠。大风呜呜叫着, 卷起的沙粒打在他脸上生疼生疼的。突然他脑子里产生一个念头,用文词儿说就 叫" 灵感" 吧。于是他急转身回到房里,把大铁夹子这一套东西背上直奔小溪去 了。到了原来埋夹子的地方,他往前走了十步,在黄羊走过的路上挖了一个坑, 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装挖出来的表层沙土。夹子放好,又把衣服里的表层沙土均 匀地撒在夹子上。然后从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用衣服兜来一些表层的沙土。站在 夹子的上风头,用手一把一把地把沙土扬在夹子上。直到看不到夹子,而且上边 的沙土呈大风刮出来的自然条状,这才满意地回去了。 第二天风小了,他对木工班长说:" 伙计,找个人替我干一个小时活儿,我 保证今天大伙儿能吃上一顿黄羊肉!" 这几个月来大伙儿肚子里素得看见苍蝇都 想咬一口,有这种好事儿班长自然乐得嘴都合不上。" 行!你去吧!只要今天你 能打回一只黄羊,往后你天天去打。这份儿工我给你报了!" 班长干干脆脆答应 了他,这一下说得李囤反而有些犹豫。因为班长的话只能算说了一半,如果今天 打不上黄羊怎么办?他不能不给自己留个退身步:" 班长,如果今天打不上黄羊。 报我半天事假,我下午上班,行吗?" 李囤和班长达成了口头协议,他才放下心 来。从木工房抓了一把青岗木镐把,直奔小溪而去。离埋夹子的地方还有几十米, 他就隐约看到那个地方的地面被什么东西翻得一道坎儿、一个坑的。他心中一阵 喜悦,直觉告诉他一定是打中了黄羊。走近一看,夹子果然没有了,地面上被几 个锤头、十字镐头拖出几道沟来。沟印直奔远处那片黄绿色的胡杨林,他把镐把 横举着直奔树林而去。离树林还有十几米,只见一只肥大的黄羊倒在一棵胡杨树 下。它眼中含着泪光,无力地看着谋害它的人走过来。黄羊之所以倒在这里,一 来是夹子的巨型铁牙打断了它的腿骨,但还连着筋。二来几个重锤头拖得它浑身 无力,十字镐头又正好卡在一株胡杨树干上。它看见李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李囤赶上前去,本想抡起镐把把它打死,然后再回去叫人来抬。可又一想:" 打 死它血淤在肉里,土腥味太重不好吃。" 所以他没有动手。那黄羊大概也奇怪, 谋害它的人类为什么不动手结束它的生命?所以又睁开眼,那黄色的眼珠中充满 了恐惧和悲哀。 黄羊是被李囤回家叫来的几个人抬回去的。到了家里黄羊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李囤操刀把它脖子切断也没有流出多少血,它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李囤打了只黄羊的事儿,立刻传遍了全连。那几位" 火箭" 干部和干部家属 全围上来,要分一块肉。正在剥皮的伙房班长王翔抄起菜刀要给干部们切肉,被 李囤拦住了:" 不行!这肉谁也不能分!搁到伙房炖一锅大家都吃点儿。不然我 把它扔到冰窟窿里去,谁也别吃!" 全连男女老幼没有不知道李囤这个倔汉子的。 这一来谁也不敢说话,黄羊肉被抬到伙房。但是李囤还是没想到,当天晚上每个 干部家都分到了一块黄羊肉。这是秘密地由伙房一个外号叫" 少爷" 的人分送的。 因为现在伙房班长已经换了人,赵丽宏因为和齐桂英的事儿被下放到班里干活儿。 新上任的班长王翔,刚进疆的时候也曾当过伙房班长。后来因为失职烧坏了一大 锅肉,被刷到班里干活儿了。赵丽宏一出事儿,他被重新任命为班长。原来伙房 的人全部被他踢走了,换上他的一帮哥们儿。" 少爷" 就是他的一个小哥们儿。 这小子岁数不大肚子里坏水儿不少。伙房离家属区不远,家属养几只鸡不容易。 有的鸡" 溜溜达达" 转到伙房门口,叼几口落在地上的菜叶吃。让" 少爷" 看见, 一哈腰,鸡就被他抓到了手里,刀一挥,鸡脚就和身体分了家。然后把鸡扔在地 上,看着一只脚的鸡在地上乱滚乱蹦,他在一边拍手哈哈大笑。在伙房他只管洗 菜烧火,刘长江那一套干活方法完全传到了他的身上。洗腌白菜他也是嘴里数着 数" 一、二、三" ,菜在水里沾三下就算洗好了。在灶坑烧火,屋里喊" 加火" , 他立刻非常利索地答应:" 好嘞!加完了!" 其实他根本没动窝儿,只是坐在那 里喊。但因为他跟王翔在农场的时候是好哥们儿,尽管伙房因此常常给大家卖夹 生的粘馒头、稀得沾手的窝头,他还是照样在伙房里干。 这一只黄羊,除了偷偷儿给干部们分了一半儿,伙房自己又留了一大块肉藏 起来,只剩下一个骨架上连着点儿肉,煮了一大锅肉汤。听说伙房给大家分肉汤, 肉汤还没出锅,伙房窗口外面已经排上了一条长龙。李囤也端着饭盆排在队里。 王翔从窗口看见,忙喊他从后面进来一下。李囤进去后王翔拿过他手里的饭盆, 给他倒了一盆肉。但李囤顺手把肉到进肉汤锅里,然后仍然站在外边排队分了一 碗肉汤喝。事后干部分肉的事儿传出来,王依殿撺掇李囤去找伙房算账。李囤歪 着脖子瞪着眼睛,直视着王依殿说:" 算什么账?他们多吃一块也多长不了一块 肉,你少吃一块也死不了。还是老戎说得对,就怕这块肉吃了他们吐不出来,才 有的罪受了。" 最后连里决定让李囤专门打黄羊,李囤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可 以!黄羊打回来谁也不许动,春节过年用!谁要敢动一刀子我跟他玩儿命!还有, 不打黄羊我还回班里干活儿。" 春节前李囤一共夹了两只黄羊,搁在伙房库房里 还真就没人敢动。直到春节三十儿晚上,让大伙儿当了年夜饭吃。后来再也没有 夹上黄羊,李囤也主动把夹子收起来洗手不干了。 九、丁义相亲空欢喜施工连这一冬天物质生活极端贫困, 精神生活更是贫乏。 往年一到十二月,连里戎副指导员就要算计年终总结、开批斗会的事儿。大伙儿 白天干活儿,晚上坐在一块儿拿被批斗人" 磨牙" 。人们在紧张、惶恐的气氛下, 提心吊胆地把冬天耗过去了。今年不同了,戎昊臣已经在" 第三次战役" 之后被 打倒,连队的干部大部分人眼睛盯着木工班,木工房的门槛几乎被干部和他们的 家属踩平了。连里的学习只有徐副指导员一个人在管。上面没有布置什么运动, 他也只是嘱咐班长们念念报就行了。所以全连集中在过冬驻地以来,没有什么政 治运动,大家都是想方设法奔吃食,整个连里呈现一派和平相处的气氛。 但是在这" 和平相处" 的气氛掩盖下,连里却发生了一种邪恶的现象:有人 在搞" 鸡奸" 活动。——现在的文明词儿叫做" 同性恋" ,不过当时搞这种丑恶 活动的人之间却没有什么" 恋" ,他们只是为了发泄性欲。 北京人进疆已经第四个年头。这些人大部分只有二十五六岁。这种年龄的男 人对异性的追求,除了爱情之外,性欲的满足也是一种渴求。但是由于这些人全 是同性,用他们的话说:" 连周围的沙子都是公的!" 而北京人的名声,因为戎 昊臣之类干部的宣传和一些北京人的胡作非为,也令农场的异性望而生畏。 在全世界的监狱和军队中,因为缺乏异性,无可避免地都有" 鸡奸" 也就是 同性恋的现象发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在北京清河农场,这种现象也不能例外, 不过并不很普遍。一则那时候绝大多数小伙子都还年轻,二十岁左右。他们对异 性的渴求不大,即便有人性欲亢奋,也还有赵淑珍之类的妓女供他们泄欲。如今 赵淑珍因为告发了戎昊臣,怕一旦戎昊臣回了施工连,她就会活不成,所以她和 董连生坚决要求调到别的连去了。这几年来,虽然一些北京人中的佼佼者也曾经 四处奔波过,但是包括上海姑娘在内的女性,对这些北京人大都不感兴趣,甚至 是避之唯恐不及。别说谈对象了,就是碰碰女方的手人家也不干。沈学祥虽然有 过一次好机会,最终也还是光棍儿一条。 全连只有两个人走了一步" 桃花运" :一个是高敏、一个是伙房的炊事员。 这个炊事员长得浓眉大眼,在全连小伙子中可以算是长得最帅气的了。前一阵子, 他和王振春一块儿去库尔勒玩儿,桃花运撞到了他的头上。他在街上和一位上海 姑娘邂逅相遇,那女子和他一见钟情,居然放弃了焉耆地区农场的优裕环境和生 活条件,毅然下嫁到几百公里之外荒无人迹的沙漠地区来。 在传说施工连要调出去的小道儿消息之后,潘虹立刻跑了一趟农场畜牧连, 找了她的两个好朋友,力劝她们嫁到施工连来。这两位姑娘,一位是小学教员, 一位是农工。潘虹请假走之前,和苟连长聊过这两个女友要来连里找对象的事儿。 苟连长想着:尹志奎离婚了,还一直打着光棍儿,所以一口答应。如果那位小学 教员来了,可以让她在连里当" 孩子王" ,条件就是给尹志奎介绍。潘虹的另一 位女友身体单薄,在农场那种艰苦条件下身体吃不消,而且农活很重,听潘虹说 施工连女人少,一般只干一些轻活儿,她也动了心。通过潘虹的介绍,她们了解 到北京人不像领导宣传的那样青面獠牙、十恶不赦。当然,嫁到施工连,是要冒 一定风险的。因为眼下她们就得离开人群集聚的地方,去荒无人迹的沙漠边缘生 活。如果将来调不出去,这步棋就算走错了。 那位小学教员认为人生就是这样,任何事都有风险。她们当年热情洋溢地来 新疆支边,不就是一步错棋吗?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与其扎在农场没有机会 调动,不如再拿自己的命运赌一把。也许这就是自己的转机吧?而另一位女性一 来想着施工连工作轻一点儿,二来三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就算是" 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 吧。于是潘虹就把两位女友拉到施工连,住在她家里。 自从来了两位未婚女子,而且传出话儿来,要在这一群" 色" 得眼睛发蓝的 北京人中选" 驸马" ,于是全连上下齐动员,高敏的房门就关不上了。 童玛丽上门给余亮说亲;张奎印托不上媒人自己硬闯上门;苟连长的夫人王 连弟,一天三趟地来串门;尹志奎也假装来找王连弟,目的是要在这两位女青年 面前露个面儿…… 春心萌动乱成一锅粥的,只是一排、二排的小伙子。三排的人大部分是劳改 过的,年纪又比较大,任何优势都没有。所以他们根本不闻不问,照常过自己的 日子。 经过一段时间" 较量" ,那位小学教员认为尹志奎尖嘴猴儿腮,嘻皮笑脸, 一点儿男人的稳重劲儿都没有;尤其听说了他和刘君英的故事,就一口回绝了王 连弟的说媒。苟连长立刻放出话来:" 不跟尹志奎,教书的事儿没门儿!" 女方 的回答也干脆:" 不教书也死不了人!嫁一个不老诚的人过一辈子,就是让我当 连长我也不干!" 对余亮,女方嫌他土气加呆气。丁义也来凑热闹。处了几天, 得了个评语:" 总觉得这个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好像那张脸后边还有一张脸似的。 " 尹志奎败下阵来,他恼羞成怒,想恶心一下女方,就先把钱老三推进高敏的门 里。 钱老三现在是连里的流动值班员。这也是尹志奎向苟连长推荐的。因为连里 工作地点分散,各工地的值班人员都是轮流休息,他的任务就是到各工地轮流顶 替值班员休息。这个人岁数不大,可是满嘴的瞎话连他爸爸都敢骗。而且长着一 脸大胡子,说话还有点儿结巴,水蛇腰、八字脚。所以他一进高敏的屋,没说几 句话,人家就请他" 回客" 了。他刚回去,汪麻子就被尹志奎撺掇来了。一进门 儿,就按尹志奎教他的话说:" 别瞧我是个麻子,那可是金坑儿、银坑儿、聚宝 坑儿。跟了我将来吃香的,喝辣的有你们福享……" 结果话没说完,就让人家轰 出去了。 最后还是应了古人那句话:" 不动是动,静中有动" 。尽管后来沈学祥、王 吾……一干人等车轮大战,最后两位女性还是嫁给了两个连面儿都没露过的北京 人。一个是高敏的朋友,现在伙房当炊事员,一个是一排的大个子,是王排长的 老婆介绍的。这真叫" 王八看绿豆" 对上眼儿了。 要说搞对象,真要讲缘份,几年来多少北京人磨穿了几双鞋、花了多少冤枉 钱,连女方的手都没摸一下。只有沈学祥抱着赵慧娟亲过嘴、摸过乳房,这也成 了他到处吹嘘的资本。丁义也有过半个" 桃花运" ,那是在农场附近的工地,丁 义还是副班长。一次连里派人和临时管理员李贵良,坐汽车去大西海子水库买鱼。 卖鱼过秤的是一位胖姑娘,人长得挺周正的。因为买、卖过程中交谈,那姑娘和 丁义谈得挺投机的。这时候在水库工作的一位大嫂子,把李贵良扯到一边儿问丁 义的情况。最后透露出这位胖姑娘因为出身不好,是黑五类子女,所以想嫁出去 的意思。李贵良在回去的汽车上把这层意思告诉了丁义。丁义听了心里像吃了蜜 糖一样甜。 过了一些日子,连里又去拉鱼,丁义也被派去帮忙。因为这一次是用双轮车 去拉的,那姑娘特意在自己宿舍招待了丁义和李贵良一顿饭。饭后老李借故出去 转悠,那姑娘在闲聊中把自己的身世说了出来:她父亲是因为在四川劳改进疆的, 虽然现在已经服完刑,但还在农场基建队干活儿。她自己因为出身不好,这里又 非常偏僻,心里觉得压抑和郁闷。丁义也拐弯抹角把自己情况说了一下,临走时 那姑娘跟他定了个日子请他去她家坐坐。这明摆着是让姑娘父母看一看丁义的意 思。丁义虽然答应了,可是拉着双轮车走在路上就发了愁。因为当时戎昊臣还在 位,如果以谈对象为由请假,那就等于自己对自己宣告失败。李贵良苦思良久, 也没有什么主意。但是回到连里,正好丁义接到家里寄来的东西,要到塔里木管 理处邮局去取。丁义算好了日子,反正天天有汽车往工地拉砂石料,所以到了约 定的那一天,他以此为由请了假,心里美得差点忘了姓什么了。只是还有一丝儿 忐忑不安:" 那姑娘会来吗?" 汽车走到水库路口,那位胖姑娘果然如约在路口 等着。丁义立刻叫司机停车,把姑娘接上来。汽车开到管理处路口停了车,司机 以为丁义要下车了。因为在连里当着司机的面,连长讲的是丁义到塔管处取邮包。 可是丁义一挥手,示意司机开车。这些司机跟北京人非常熟,而且常常有求于他 们。比如半夜里卸车;再比如想虚报一车沙石料,只要让北京人在运单上签个字 就有效。 汽车又往前开了几公里,来到一个团场的路口。丁义低声问姑娘:" 从这儿 下车到你家还有多远?" 姑娘小声说:" 有两三公里。" 丁义扭过脸对司机说: " 郑师傅,开进去送我们一下吧。三公里!" 司机自然从命,三公里的路也就是 五分钟的事儿。汽车停在农场场部附近路边,两人下了车。姑娘指着场部旁边的 一片破旧土坯房说:" 那个地方就是基建队,我家就住在那边。" 两人说着话正 往前走,突然场部的大喇叭响起喊口号的声音:" 打倒牛鬼蛇神!打倒黑五类! 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这口号声吸引了姑娘的目光,她扭过头去一看,顿时 愣住了,站在原地不动,面色变得苍白,嘴唇直哆嗦。丁义不知她看见了什么, 吓成这个样子,忙关切地问:" 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 " 我爸爸在台上被批 斗呢!" 那姑娘几乎是哭着,小声儿对丁义说。这一句话震得丁义浑身一颤。他 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不能上她家!他爸爸被批斗,自己又是北京人。非 把她妈吓坏不可。干脆改天再来吧!" 他心里决定了,就对姑娘说:" 你家里有 事儿,我还是回避一下的好。你知道,我是个北京人,别把你父母吓坏了。等明 后天我再来,我先上塔管处去住宿。" 姑娘已经六神无主,她听了丁义的话,觉 得有道理,只好点点头说:" 好吧,你先回避一下也好,干脆后天你来吧。我后 天回水库,咱们一块儿走!" 到了后天,丁义夹着家里寄来的东西来到场部。他 是用脚步量了七公里路走到这儿的。他已经后悔了两天。因为他和姑娘见了三次 面,连人家姓名也没顾上问。他在场部转悠几个圈儿,希望能碰上这位姑娘。但 是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碰见。万般无奈,他只好去打听基建队的所在地。 然后顺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走到基建队。只见那里一片狼藉,很多土坯房的 墙皮都掉光了。不少房子是用木棍儿支撑着已经歪了的墙体;有的土坯房还是裂 着大缝儿的危房,但是还住着那些" 黑五类" 。 他刚走进院子,就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四个胳膊上带着红袖箍的年轻 人围住。" 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人大声吼叫。" 我来找人!""喝!北京人?! 上这儿干什么来了?找谁联络?" 这人一开口就是一串儿疑问。丁义愣了一下, 心想:" 算了吧,别给姑娘家找麻烦!" 他转身要走。那四个人还把他围住不让 走:" 说!找谁?" 丁义看这架势不说更会惹来麻烦,就照直说了:" 我是工程 支队施工连的,基建队一位在水库工作的姑娘前天求我帮助她找辆汽车送她回水 库,所以我来找她上车的。" 那位刚才发问的人上下打量了丁义一会儿,见他神 色镇定不惊不慌,这才发了话:" 你走吧!那个老三子女昨天就回水库了。告诉 你,以后少往这儿转悠。不然打你一个反革命串联,够你喝一壶的!" 到了这个 时候,丁义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硬抗不但自己倒楣,弄不好还会给姑娘家惹 来灾祸。所以他没吭声就转身走了。在公路上拦住了送沙石料的汽车,就直接回 连了。后来搬到塔一场过冬驻地,他见戎昊臣被打倒了,想请假到水库去一趟。 可是没想到他也被尹志奎告倒,一下子请了那么多天的" 罪" 。这件事儿就这样 过去了,他也渐渐地淡忘了。 十、撇姑追讨鸡奸债施工连的鸡奸事件,首先是从一个叫刘祥的人身上露的 馅儿。他是三排的工人,也就是金运生第一次自杀的时候所在的班。事情发生在 入冬后下第一场大雪的那一天。雪刚停,班长石俊玉吆喝班里人出来扫院子里的 雪。大伙儿全出来了,惟有刘祥躺在床上不动。石俊玉没有说什么,可其他人不 满意了。" 怎么喳?刘祥为什么不出来?凭什么我们就该在外边冻着!" 大伙儿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石班长没办法,只好走进屋里,从床上往下拽刘祥。刘祥 " 打坠坡" 不起来,嘴里嘟囔着:" 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没有劲儿扫院子。 " 这时候其他人也跟着进来,不满地说:" 你没吃饭是你自己闹的,谁让你放开 肚皮猛吃啊?" 刘祥原来是个公社社员,因为肚子大,能吃,在挖河工地粮票没 有了,偷了别人的粮票被抓住,这才送劳动教养的。农场一开始粮食定量,他就 没有过一个月粮票能吃到月底的日子。到新疆之后,他一直是连里的缺粮大户。 但是近一年来,虽然他总是三十天粮票二十天就吃完了,但有人送给他一些粗粮 票,石班长也送过,还上连部给他要过补助粮。石班长说他干活儿棒,所以肚子 大吃的多。可是到了过冬驻地,因为油水太少,大伙儿粮食都有点儿紧,所以刘 祥的缺粮问题又出现了。 大伙儿这样责备赖在床上的刘祥,班长却不说话,这引起了大伙儿的不满。 因为班长石俊玉不是个善人,当年整金运生的时候,他心狠手辣,逼得人家跳河。 水管所批斗邓玉亭,他积极配合尹志奎。用鞭子抽打邓玉亭,就是他的主意。可 现在面对刘祥的无赖行为,他却不发一言。 " 石班长,你要不管他我们也不干了。谁不知道屋里比外边暖和?凭什么我 们就该挨冻呢!" 石俊玉被逼无奈,而且也真生了气:" 你小子站到外面做个样 子不就行了?非让我下不了台!" 他心里想着,火儿一冒,上去一把揪住刘祥的 脖领子把他拉了起来,嘴里骂着:" 十几年的老毛病不改!我给你掌握粮票吧, 你还不干,这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起来!出去!干不了站也得站到外面 去!" 刘祥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火,他一下子跳到地上,反倒揪住石班长的脖领 子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还骂着:" 你他妈欠我粮票不给,还跟我来这一套!" 他这话一出口,逗得大伙儿全乐了:" 你是不是饿迷糊了?别人能欠你的粮票? 你是吃了豹子胆,敢动手打班长!" 大伙儿连挖苦带骂的为班长打抱不平,班长 石俊玉却一声不吭,也不还手,只是任凭刘祥抓住他的脖领子,反而对大伙儿说 :" 出去干活儿去!瞎起什么哄!" 这一下把大伙儿都搞糊涂了。" 为什么这么 凶狠的人,变得这么老实?" 有的人开始起了疑心。于是大伙儿不理班长,只是 一味攻击刘祥:" 刘祥!你真他妈犯气迷心了,就凭你这份肏相,班长会欠你的 粮票?" 刘祥这人的长相确实有些对不起观众:蜡黄的瘦脸儿,脸颊上还总是沾 了一块一块的汗碱和黑泥,身上的衣服很少见他洗,上衣后背泛着发黄的一圈圈 儿盐花儿,散发着一股臭哄哄的气味。抽" 莫合烟" 熏得一嘴的黄板牙,而且他 自己很少有钱买" 莫合烟" ,是连里几位典型的" 伸手派" 之一。每当他想抽烟, 就四处去找正抽烟的人。先把手伸到那人面前,只说一个字:" 纸!" 接过卷烟 纸折好后又说一个字:" 烟!" 然后把折好的卷烟纸伸到那人面前,人家手捏一 撮烟末给他撒在卷烟纸上。他双手捏着纸把烟卷好后放在嘴上,用唾沫舔一下把 纸沾上,然后用手指掐去烟头上的纸捻儿,又说一个字:" 火儿。" 那人只好把 火柴递过去。所以抽烟的人只要看见刘祥走过来,都赶紧逃之夭夭。 就这样一个人,愣说班长欠他的粮票?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众人笑骂得 刘祥脸上挂不住了,他指着石俊玉的脸对大伙儿说:" 你们不信,可以去问问他! 他敢不认账?!" 众人这样挤兑刘祥,刘祥又如此逼迫,让石班长无法自圆其说, 只好咬着牙瞪圆了眼睛说:" 你他妈疯了?我什么时候欠过你的粮票?你让他们 说说,谁相信?少说废话,出去干活儿。没有粮票一会儿我帮你解决一点儿!" 说着伸手把刘祥揪着他衣领的手扭下来,顺势往外一拉。刘祥没有防备他这一手 " 顺手牵羊" ,往前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立刻爬起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 往床跟前走:" 你他妈敢赖账?你舒坦那会儿干什么去了?我这儿有账本儿!" 说着从铺下翻出一个小本子来,刚要翻开来念,石俊玉一个箭步冲过去抢那个小 本子。刘祥身子一闪,躲开了石班长冲过来的手,就势把小本子往怀里塞。石俊 玉恼羞成怒,一手抓住刘祥那蓬乱的头发,左右开弓一连搧了刘祥几个大嘴巴, 打得刘祥顺嘴角流血,然后伸手要去刘祥怀里掏那个小本子。众人见了疑惑更重, 于是有人假意劝架把石俊玉和刘祥分开。还有人小声对刘祥说:" 上连部告他去! " ——就这样,一个鸡奸小团伙被刘祥的小本子揭露出来了。 刘祥在北京清河农场的时候,为了得到几斤粗粮票,就已经让别人给鸡奸了。 到新疆这几年,因为连里运动频繁,政治气氛紧张,大伙儿都有朝不保夕的惶恐 心态,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甩上汽车拉走,所以这种事情基本上没有发生过。但 是刘祥缺了粮票,有时候会去找那几个曾经鸡奸过他的人伸手。那几个人也会小 小地施舍一点儿给他。自从戎昊臣被抓走,连队管理上放松了。尤其是三排的人, 他们眼看一、二排的人至少可以随便外出过" 眼儿色" 去,甚至可以找机会和异 性坐在一块儿聊一会儿。而他们不能随便外出,而且一种自卑感让他们不敢主动 和异性接触,怕闹得灰头土脸的不好收场。所以尽管他们也有机会在人口聚居的 农场附近养路干活儿,也可以到农业连队转转,但他们总是" 自觉" 地不出去转, 就是有路过的女人,也只是偷偷地盯上几眼罢了。但这些人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 对异性的渴求——说得露骨些实际上是对发泄性欲的渴望,随着政治压力的减轻 而高涨起来。在这种情况下," 撇姑( 可能从" 屁股" 一词音变而来)"、" 兔子 " 就应运而生了。为了泄欲,有的人互相鸡奸,有的人用几斤粮票或一两块钱找 刘祥去泄欲。这种情况在阿拉干过冬驻地之前,已经发生得很严重了。但因为做 得很隐秘,刘祥被鸡奸后裤子还没提上,粮票就甩在面前。况且新疆地大荒地多, 这种人随便找个没人迹的地方,干这事儿是很容易的。 但是进入阿拉干过冬驻地之后,大伙儿都觉得粮食不够吃了。所以有的人找 刘祥到沙丘鸡奸以后欠了账,有的人答应发了粮票再给,刘祥也没办法。欠着总 比没有来路希望大一点儿。他怕忘了,所以就用一个小本子把欠账人、数目、时 间,一一记下来。领导上从小本子上发现,刘祥就连理发、修鞋都不交钱,都用 他那肮脏的屁股眼儿顶账。而且后来由刘祥一个" 兔子" ,发展了好几个。这些 " 撇姑" 除了一个在常年单独工作的一排三班之外,其余都在三排。三班出了这 种事儿,王排长非常生气,也非常奇怪。生气的是三班长周铁龙,是他手下最听 话最能干的班长之一。这位周班长对下属管得最严,一个班近二十个人行动起来 像一个人一样。每天按连里规定的作息时间表:起床、吃饭、上班、下班、学习、 熄灯睡觉。他们就像一台" 永动机" 一样,一直这样转动着,几乎没有病事假。 只要有口气儿,就得出工干活儿,只是可以照顾干点儿轻工作而已。按照其他班 的北京人想象,三班的北京人应当起码有一半儿人可以搞上对象。因为他们没有 戎昊臣式的领导监督、压制。一个班在外边,又常常处在女性多的农场附近干活 儿,每逢星期日,出去" 泡妞儿" 是最方便的。可他们不知道,这位周班长比戎 昊臣还戎昊臣,外出根本别想。他自己也是二十多岁正当年,而且在清河农场曾 经和胡言明争过李连锁。这说明他对异性有追求的欲望,但政治上的欲望压过了 一切。他星期日从来都是按时间表执行,只是干活儿变成了背语录、学毛选。全 班人敢怒而不敢言,如果干活儿的时候有女人从工地路过,有人多看几眼,就会 受到他的申斥:" 看什么呢?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别做他娘的春梦了。干活儿! " 于是这些人被压抑得欲望畸形发展了。星期天,几个小伙子在工地旁边的沙丘 里,脱了裤子掏出" 老二" 来比" 雀子" ,比谁的" 阳具" 大。比来比去,结果 副班长被开着玩笑就" 出了家" 了,成了三班的" 撇姑爷" 。 按照钱指导员的意见,要把刘祥小本子上登记的人和各班查出来的人,一一 在全连大会上登台亮相,狠狠批斗一下。但是干部会上意见不一致,因为这件事 儿里牵扯上尹志奎的朋友王吾和刘玉宝。经过多少次连里人员调动,尹志奎已经 调到二排当班长,刘玉宝也调到一排了。王吾没有尹志奎在身边,连个说话逗乐 儿的人都没有,心情烦闷就干了这种事儿。刘玉宝自从" 小寡妇" 事件之后,他 自忖在施工连按长相、年龄排队找媳妇儿,自己得排到第一百八十号去,连排前 几号的人都没希望,他就不往找对象上费脑子了。于是他也寻觅了一位" 撇姑爷 " ,花上几斤粮票" 放一闸" 。现在事情败露,王吾、刘玉宝都去找尹志奎想主 意。尹志奎专门去了一趟食宿站,弄了一块羊肉,到苟连长家去了一趟。 提起这种事儿,苟连长也挺生气的。" 连长,这种说不出口的丑事还是不要 张扬为妙。家丑不可外扬嘛!让上边知道了,你还不得落个管教不严的评语呀? 就是让戎昊臣知道了,他也会笑掉大牙的。" 尹志奎会抓住连长的" 活思想" , 几句话让苟连长在干部会上坚决反对把这件丑事儿公开化。徐副指导员是部队转 业来的,他长这么大连听也没听说过,世界上竟会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和事。他 在会上表态:" 这种事儿,从我嘴里说一遍我也要漱三次口。算了,别说它了! " 连钱指导员一派的余副连长也反对公开批斗:" 真他娘的缺德!屁眼儿是拉屎 的地方,他们也不嫌臭?呸!"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算了吧,说了让人恶心! " 这一下,五个干部有三个反对,一个赞成。一个结巴副连长没说话,这事儿就 算搁下了。其实后来钱指导员也明白过来,刘祥那小本儿上还记着有好几位班长 的大名。另几位" 撇姑爷" 交待的材料上,也列有如张礼这样貌似正人君子的大 名。事情发生的时候,正是他当指导员的时候。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但是这件事 儿不能就这样过去,对当事人虽然不公开批斗,但总要处分吧。老钱主张立刻写 材料报支队部政法股。苟连长考虑春节将近:" 过了春节再研究吧。" 春节这几 天休息中,全连工人每人分了一勺黄羊肉、猪肉丝熬白菜汤。猪肉是上级供应的 二百克定量肉,但被王翔变了个戏法,到每人嘴里连一百克也没有了。这可怜的 年夜饭吃过之后," 鸡奸事件" 当事人们个个蔫头搭脑,躺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 其他人也被这沉闷的气氛制约住,根本乐不起来。 全连的北京人中只有三拨人是高高兴兴过的节:一伙儿是尹志奎和他的几个 心腹哥们儿,这里有连里的理发员、王吾、刘玉宝……。他们从食宿站弄来一点 儿羊肉、白酒,在一块儿炖羊肉、喝白酒,庆幸因为老尹的帮忙使他们过了这一 关。一伙儿是张奎印的浇灌班。这个班没有人参与" 鸡奸事件" 。而且春节前积 攒了十几只野兔。年三十儿大伙儿坐在一块儿,大嚼用羊肉、猪肉分别炖了两桶 兔肉。吃饱喝足了,就大聊前两年的" 泡妞儿" 段子。尤其是沈学祥,聊起他抱 着赵慧娟亲嘴儿、摸乳房的情节,那嘴都咧到耳根儿了。第三伙儿人是在童玛丽 家里,屋子不大,把床铺腾出来当饭桌。这是施工连所有家庭最丰盛的家宴,有 猪肉、羊肉、牛肉,大白菜、胡萝卜、白萝卜,更有林玉娟专门在菜窖里储存的 几个西红柿做的鸡蛋汤。酒有白酒、葡萄酒,房子角落的小木桌上放着糖果、瓜 子儿、烟。还有一盘是林玉娟家从上海寄来的年糕,她托人捎来几块。小童用油 炸了,把方糖捻碎撒在上面给几个小孩子们分着吃。 王振春把小胡夫妇、王汉、余亮、丁义、麻杆儿张……这些好友请来一起过 年三十儿,也请了李囤。但他绷着脸翻了翻白眼儿拒绝了。 在这喜气盎然的小屋里,最高兴的要数童玛丽了。小王给她做了脸!这一大 堆食物有小王采购的、林玉娟捎来的,也有张秋凤捎来的烟卷儿、糖果、瓜子儿 和几个窖藏的哈密瓜。这丰盛的食物,给大伙儿和孩子们带来喜悦和欢乐。而林 玉娟转来郑强给小王的信,更让小童几天来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中。这屋里不时 响起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因为郑强在信中说今年下半年他就会被换回来,再也不 去了。信的末尾郑强写着:" 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和童姐一起来做客。一醉方休! " 看到这儿,童姐的心都" 醉" 了。她终于看到了幸福即将降临到她头上,也终 于可以和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堂而皇之地成为夫妻了。两个儿女更是可以和 他们亲身的父亲生活在一起了,再也不会做那种小王和林玉娟、张秋凤结婚的恶 梦了。 酒足饭饱之后,房门紧闭。几个人低声唱了几段《坐宫》、《杀家》……麻 杆儿张用筷子夹在琴筒上,低声给他们伴奏。而后去掉筷子又给大伙儿伴奏了几 段《红灯记》、《沙家浜》、《打虎上山》……。大伙儿一直唱到半夜,才算尽 兴而散。 大年初一应该是欢腾喜庆的,可是生活的贫困、精神的空虚让人们乐不起来。 最后苟连长在老徐的建议下,把原来演京剧的一帮人集合起来,每人发了几个馒 头、一碗头天剩下的肉丝儿白菜汤。吃完之后,趁着中午阳光明媚,把锣鼓家什 搬出去,在院子中间支起来一阵敲打。" 麻杆儿张" 的胡琴一响,王振春等一干 人唱了几段样板戏。外连帮助唱黑头的曹树仁也来了,一方面他想上施工连过过 戏瘾,更主要的是他们连缺粮严重,他来找王振春求援。大伙儿看见他来了,都 哄叫着让他唱段《杜鹃山》。可他拍拍肚子摇摇头:" 不行!这儿提不起劲儿来! " 丁义不以为然地说:" 讲究的就是饱吹饿唱嘛。" 王汉扯了丁义一把,责怪他 :"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讲的' 饿唱' 是肚子里有油水的饿唱。咱们肚子里的肠 子,都那么长时间见不到油水了。这种' 饿' 是没底气的饿,怎么唱得出来!" 说完他趴在王振春耳边嘀咕了几句,小王点着头把曹树仁领到小童家里。一大碗 红烧羊肉让他吃了个精光,然后又去伙房给他买了三十个馒头装进他拿来的提包 里。曹树仁一连几声谢谢,眼泪从眼框中滴下来:" 兄弟,哥哥真是走投无路了。 这一饭之恩永难忘怀!往后如果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捎一句话就行了。" 十一、翻老账区分矛盾大年初二,人们闲得无聊,还是起着哄让京剧班的人 出来敲打一阵,吼上几段热闹一番。不到中午,王守仁和胡慧英来到施工连。慧 英自然是到她弟弟家里聊天、吃饭。而王守仁却一头扎到苟连长家,把几个主要 干部全叫了去,等于开了一个小时的秘密会议。李连锁做好了饭,请姐姐去叫姐 夫来吃饭。慧英摆摆手:" 别叫他,他是有公事来的。咱们吃咱们的,他不会怪 你。以后我生孩子的时候,还得让弟妹帮忙。他一天忙得很,照顾不了我。" 但 是消息首先从尹志奎那伙儿人中传出来:" 又要搞运动了,这一回叫' 区分两类 不同性质矛盾' 的运动。" 果然,连里大年初五全连集合,和当年搞" 二月运动 " 一样, 首先公布几条纪律:" 从今天起,所有工人一律不许请假外出。就是你 爹妈死了也不许请假!" 这话从钱指导员嘴里说出来,让人听了瘆得慌。" 不许 串班、串组!不许私下交谈!不许……" 钱指导员又把" 二月运动" 的" 十不准 " 照搬出来。同时连里值班站岗的由原来两个人一下子增到十五个,整个住地周 围都有站岗的人。由苟连长宣布全连停工学习,首先又第十五遍地学习毛主席那 篇著名论著《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连里又指定几篇毛选著作: 《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别了!司徒雷登》……,以及二三十段关于阶级斗争 的语录。学习任务布置完了,全连干部除了业务干部在连内日夜巡查,其余干部 全部坐汽车到支队部开紧急会议去了。 这一来,连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人们脸上的表情也都凝固了。只有张礼之 类善斗的班长们窃窃欣喜。尤其张礼被节前的" 鸡奸事件" 弄得名誉扫地,眼皮 儿都不敢抬起来看人。但此刻他又可以大显神威了,学习会上他专找那些曾私下 议论过他、用话隐喻地挖苦过他的人背语录。然后用一些对" 阶级敌人" 使用的 语录敲打这些人,以达到置之恐惧而后快的目的。 过了几天,开会的干部们随着工作组回到连队。工作组成员一共五个人:支 队新来的副政委、政法股长赵德仁、宣教股长和王守仁、白忠。王、白二人是因 为他们对北京人熟悉,才临时调入工作组的。工作组的原来计划,是王守仁在施 工连,白忠去其他连。其他三位在各连巡回视察,指导运动的开展。但是白忠坚 持要到施工连,因为他要趁开展运动的机会,报他父亲被王振春拉下马的仇。王 守仁也明白白忠的心思,所以不答应调换,最后只好由赵德仁补上其他连工作组 的缺额。施工连工作组里,由两个北京来的干部组成。 工作组进连第一天,就宣布全连进入运动状态。除了重申原先宣布的" 十不 准" 之外,还宣布了中止学习认识阶段,各班立即开始" 认罪认错" 阶段,也就 是对自己过去教养、劳改的错误、罪行重新加以认识,但又不允许在会议上谈论 罪错的具体内容。运动期间没有重大事情汇报,不许接近连部,不准私串干部住 房。工作组在连部小会议室四周十米远的周围布下严密岗哨,连站岗的人也不许 越雷池一步。同时公布了开展运动的目的:" 这次按兵团政治部的有关文件,在 你们中间进行鉴别区分运动。过去所犯错误属于' 人民内部矛盾' ,表现也比较 好的人,和虽然属于' 敌我矛盾' 但按' 人民内部矛盾' 处理、表现一般无大过 错的,都可以划入第一类,就是正式职工之中。这类人享受兵团正式职工待遇, 有探亲假,可以请假自由出入,还要发给一套兵团战士都有的" 为人民服务" 徽 章。第二类人,虽然过去犯' 人民内部矛盾' 的错误,但是进疆后表现不好,屡 犯错误。对这部分人要考察一段时间,等他们改正错误之后随时划入职工队伍中。 第三类是属于' 敌我矛盾' 的人,大部分劳改过的人属于这一类。有些人虽然一 贯表现不错,但因为他过去对人民犯下的罪行太严重了;还有一些人虽然属于人 民内部矛盾,但一贯胡作非为,表现极端不好,犯有重大错误,这些人一律划为 ' 继续改造分子' 。这些人不许乱说乱动,不享受兵团正式职工待遇。对他们加 强专政,强制他们改造自己。什么时候确实改造好了,经党支部审查、提议,上 级政法部门审核批准,才能划入职工队伍。……" 王守仁宣布完运动的精神、目 的,白忠立刻插话说:" 你们注意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重在表 现。劳改过的人,不一定就划不到职工中去。教养过的人,不一定就划不进继续 改造里。你们连有个人叫王振春,这个人一贯反动,表现极差。他虽然是教养过 的,但我认为他只能是继续改造一类的人!" 白忠借这个机会先入为主地实施他 的报仇计划。王守仁听了直皱眉头,但考虑到影响问题,又不好当着北京人的面 儿驳斥他,只好充耳不闻。 白忠的这番话,等于给王振春当头一棒。他立刻像烈日下晒了三天的青菜一 样——蔫儿了。童玛丽一面安慰他,一面请胡言明出面找王守仁说情。但王守仁 训了小胡一顿:" 咱们有亲戚关系,我本应当回避。但这里不讲这些规矩,你在 运动期间不要来找我。至于王振春的事儿,你告诉他要相信党的政策,决不冤枉 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其他的话我不能讲了,你回去吧!" 听了小胡 转告的话,小王心里抱怨:" 这话不是等于没说吗?白饶一面儿!反正就是这一 堆儿、这一块儿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小童也劝说小王别着急:" 你放心, 就算是把你送进劳改队,我也会带着孩子跟你一块儿去的!" 各班天天坐下来开 会,三排班里的人大部分心里比较冷静。因为他们清楚,自己铁定是" 继续改造 " 的人了。所以班里开会,绝大多数人都是双手抱在后脑勺上,仰靠在被子上闭 目养神。有的人还在心里哼着流行歌曲混日子。 一、二排各班的人就不同了,他们都是正襟危坐在床上,一个个都低着头像 开追悼会一样,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划为职工怎么办?划不过去又怎么办? " 全连的北京人里,只有余清江、周铁龙之流教养理由是" 无业游民" 的人,心 里比较踏实。因为他们" 错误" 轻、表现好,铁板上钉钉儿是职工。张奎印就差 了一点儿,他虽然教养理由是" 无业游民" ,表现也好。但他身上还有一个右派 的包袱,能不能划为职工他心里还打鼓。至于张礼心里就没数了,因为他是极右 份子,五七年反右的时候报纸上都有他的大名。虽然他过去表现不错,却偏偏" 老二" 不老实,不久前刚惹了祸。所以他心里挺悲观的,认为九成是" 考察" 了。 所有的北京人,因为已经身经几十次大小" 运动" ,他们都是老" 运动员" , 大伙儿心里明镜似的,工作组让大家认罪认错只是一个过程。决定他们命运的, 是戒备森严的连部小会议室里边的十几位干部。 大伙儿推断得一点儿不错,从工作组宣布各班进入认罪认错阶段的第二天开 始,小会议室坐满了连里所有的干部,共十五人。按照工作组长——支队副政委 的指示,运动分三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首先干部会上把应划入" 继续改造" 的人划出来,包括还带着右派帽子的张文景等人。第二阶段:大多数人同意应划 入职工的人也划出来。第三阶段:在剩余的人中搞两极分化。通过大家讨论,多 数人同意的情况下,把一些表现一贯好,过去" 罪行" 不重,劳改就业的人划到 职工中去。把过去" 错误" 不重,但一贯表现不好的甚至有严重问题的划入" 继 续改造" 中。剩余的人就自然属于考察阶段的人了。讨论会的第一、二阶段,进 行得比较顺利。第三阶段等于过筛子。李之强把这些人的档案逐个念一遍,把有 无重大过错也讲一遍,然后十五位干部举手表决,过半数为通过。 让苟连长出乎意料的是,尹志奎被多数干部否决了职工资格。按文件精神和 政策,尹志奎是百分之百应当划为职工的。因为他劳动教养的理由,只是流氓、 恶作剧,近年来表现也不错。但干部们举手表决的时候,除了苟连长一人之外, 十四个干部都没举手。苟连长急得直冲王守仁喊:" 老王,请你掌握政策!" 其 实老苟心里也明白,尹志奎主要是名声太臭。娶刘君英的事、迫害邓玉亭的事, 恶作剧整人的事,举不胜举。关键是这次连里有人递了小报告咬了他一口:" 尹 志奎在班里聚众赌博、大唱黄色歌曲、到外单位讲黄色故事……" 这些事儿是连 里处理过的。比如赌博的事儿,那是发生在几个月前,他们班在食宿站养路的时 候。大伙儿一天闲着没事儿干,尹志奎问汪麻子会不会做" 牛儿" 牌。又找来竹 子让汪麻子刻了一副" 牛儿牌" ,几个人成天玩儿" 顶牛" 。事情揭发出来,尹 志奎糊弄汪麻子说:" 这事儿你先顶下来,我跟连长关系不错,这你也知道。过 不了多久就把你解脱了。" 后来汪麻子认了账,把责任全揽到头上来。连里给汪 麻子报了一个" 坏分子" 帽子,现在还没批下来。尹志奎除了这些事儿之外,主 要是大部分干部见他只给苟连长送羊肉,只认阎王,不理小鬼儿。所以才趁这个 " 小鬼儿" 也起作用的机会,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苟连长没办法,只好向白忠递眼色,请他出面说句话。白忠脸上露出笑意, 说:" 大伙儿眼睛是亮的,尹志奎这小子在农场我就认识他。他干的事儿我也听 了不少,一句话——其坏无比。让他考察一下算是便宜了他,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不必再讲了。" 白忠这样讲的原因,是为下一步讨论王振春的事儿垫底儿。因为 他看出王守仁不愿意为尹志奎说话,为了和王守仁套近乎,他也就立刻和王守仁 站到一个立场上。其实王守仁看到了苟连长的眼色,但对尹志奎这个人,他从刘 君英、邓玉亭这两件事情上,认定这个人是个" 阴、损、坏" 的老手。在这一点 上他和白忠真的想法一致了。 最后,干部会上争论最激烈的人员,是那些属于右派、思想反动错误的人。 这里就包括张礼、张奎印、王汉、丁义、余亮、李囤、王振春……,大约二十多 人吧。其中现任班长中有五个人在此类人里。首先张奎印和另一位班长被一致通 过列入职工中。因为张奎印虽然是右派,但在右派分类中他属于处理最轻的。而 他的教养理由是盲流,表现又好。另一位班长是属一般右派,表现好。张礼是五 位班长中,惟一被压下来暂不讨论的。王汉、王继军之流的右派,也都顺利划入 职工中。争论比较大的是李囤。因为李囤是发牢骚说反动话进来的。他脾气倔, 常常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得罪人。春节前他打的那只黄羊,被王翔偷分给干 部。虽然他没有听王依殿撺掇,在院内骂大街,但在木工房干活儿的时候他骂过 :" 谁偷吃了黄羊肉让他烂舌头,生孩子没屁眼儿!" 结果被干部家属在木工房 盯着做家具的人听到,传到所有干部耳朵里。这句话把多数干部的手按住了。甚 至" 结巴" 周副连长建议把李囤划到" 继续改造" 中去,因为他辱骂革命干部。 王守仁不同意,因为李囤提出砖铺路面的方案立了一大功。所以李囤的名字也写 到张礼下边,最后再议。 丁义和余亮俩人均有过错,余亮逃跑两次、丁义请过罪。但王守仁这次为他 们说了话:" 丁义的事,已经落实不是他讲的。这一点徐副指导员可以证明,连 里也有三四个人证。余亮两次逃跑未遂,没有给社会造成危害。而且他是事出有 因。这个人在清河农场我就知道是个孝子。我个人认为可以谅解,今后加强教育 吧。" 王副大队长说了话,原来反对的几个干部里有五个举了手。所以丁义、余 亮,算是划进职工里了。最后讨论王振春,因为白忠早就表了态,所以那几位" 火箭" 干部都不举手。而且因为春节期间王振春大摆宴席,那么丰盛的酒菜却没 有请一个干部与会。所以气愤加嫉妒,所有的干部除了老徐,没一个人举手。不 但如此,钱指导员认为王振春问题严重,道德败坏,玩弄女性,应当划入" 继续 改造" 中去。并把问题调查落实,给他戴一顶" 坏分子" 帽子。在王振春身上, 施工连干部除了老徐,真可谓同仇敌忾,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白忠见了这个场面,真是心里痛快地如三伏天吃了一块冰一样舒服。他侧目 看了看王守仁,只见王守仁脸上毫无表情,一个劲儿默默地抽着烟,并没有要说 什么的意思。" 只要这小子不出头,王振春那个王八蛋就算死定了!" 白忠心里 一块石头落了地。而徐副指导员是因为王守仁单独向他透了一个底:" 区分运动 最后会有几个' 特赦' 的人,王振春、张礼一共三五个人在其中。这是因为运动 之后,要组织演唱组到支队部和县城以及各团场演唱样板戏。这是副政委的指示, 我只对你说。你先不要露出风儿去。" 所以在张礼、王振春这几个人的讨论上, 老徐全举了手。 其实王守仁说是副政委的指示也是瞎话,这件事儿是他一手操办的。因为他 知道白忠死乞白赖要来施工连工作组,就是冲着王振春。他心里有气,偏要和白 忠唱一唱对台戏。何况有小舅子讲情在其内。所以工作组刚一组成,他就去找副 政委。他知道新调来的这位副政委是唐山人,特别喜欢听京剧。一调来就向王守 仁打听,北京人中有没有会唱京剧的人。王守仁看中了这一点,算是投其所好吧, 他试探地对副政委说:" 这次运动过后,咱们应当组织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小分 队,以唱样板戏为主,到沿途各团场、支队部、县上唱几场。一来庆贺党的政策 的落实,给他们北京人一个光明前途。二来也体现了领导对他们北京人成为职工 表示祝贺,更可以为支队样板戏演出创出个名声来。" 王守仁这个一举三得的主 意,当然得到副政委的首肯。王守仁见第一步棋走活了,于是第二步棋又走出来 :" 这次我负责施工连的运动,过去支队唱京剧的北京人全在这个连里。所以要 为以后组成演唱小分队,做好前期准备。但是我怕有几个演戏的主角儿,会因为 历史问题划不到职工队伍里。那样京剧就唱不成了,所以这件事还要请您指示。 怎么掌握政策界限?" 副政委略一思索说:" 如果只是历史问题,没有现行的重 大政治问题,可以放宽政策界限。对这些人宽大处理,但不能说是为了演戏。只 说他们对过去的错误有认识,有改过表现。这件事到时候你给我写个报告,我批 一下就行了。" 所以就在召开三类人员名单公布大会的头一天晚上,王守仁把所 有干部都招集来。把副政委对张礼、王振春等人的批示,给大家念了一遍。尤其 是针对王振春道德败坏的事,副政委批了一句:"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不予追 究。" 王守仁还把批示交给大伙儿传看,有副政委亲笔批示,谁还敢说什么话? 白忠反复看了两遍批示,气得脸发青。只是狠狠瞪了王守仁一眼,心里骂着:" 好小子!跟我玩儿阴的!" 但却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可能一夜没睡好觉的白忠,面色灰白,脸上冷冰冰的纯粹一 副哭相。他借口有病,把本来好不容易争来的在会上宣布给刘祥等人戴帽子的决 定书甩给王守仁,自己去公路上拦辆汽车,回九连了。结果施工连全连大会一开 始,首先就宣布张礼、王振春等五人宽大处理,划入职工队伍的决定。他们每人 首先领了一套" 为人民服务" 的语录章。这种套章是" 文化大革命" 中分发给解 放军战士的专用语录章,连周总理都佩戴的。每人又领了一套深灰色的" 军服" , 只是这军服可不是解放军战士们穿的那种,而是当年中国援助越南人民军的套服, 上下身全是越南式的,而且发工资的时候要扣钱。 宣布给刘祥几个人戴帽子的决定,王守仁顺手交给余副连长。老余乐滋滋地 接过决定书,在大会三类人员名单公布完之后,厉声宣布:" 刘祥等四人,因道 德极端败坏,在连内大肆进行肮脏的流氓活动,破坏连队医疗设备,经党委研究, 决定给刘祥戴反革命分子帽子……三人戴坏分子帽子!" 他宣布的这四个人,都 是这次" 鸡奸事件" 的首要分子。其中刘祥和另一人是被奸的,另两人是奸人的。 但为什么三个人戴坏分子帽子,刘祥却戴反革命帽子呢?因为决定中那句" 破坏 连队医疗设备" ,就是指的他。那是" 鸡奸" 事件败露之后的一天下午,刘祥到 卫生室去看病。连里原来的男卫生员去支队卫生队进修去了,现在是新调来的女 卫生员在看病。刘祥对她说:" 我屁眼儿疼,老流血,别人说是得了痔疮。您能 不能给看看,拿点儿药。" 女卫生员知道刘祥的丑闻,所以看见他心里就恶心。 但职责所在,她不能不给他看病。于是皱着眉头噘着嘴说:" 痔疮我看不了,可 以给你点儿痔疮膏,你自己回去上上药。不然到外边医院去看!" 这话本来说得 没错。刘祥因为最近心里不痛快,所以心烦意乱地说了一句:" 痔疮都看不了! 还看什么病?" 这一下女卫生员不爱听了,她立刻气冲冲地说:" 看不了就是看 不了!少干点儿缺德事儿就不会得痔疮了!" 旁边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这一下 刘祥脸上挂不住了。他扑上去一拳打来,卫生员往旁边一闪。刘祥正好扑在药品 柜子上,药柜倒了,药瓶滚了一地。好多瓶子碎了,药片撒了一大片。于是女卫 生员由丈夫陪着找指导员、连长哭诉一顿。她丈夫和指导员的老婆是老乡,钱指 导员以连党支部名义写一份材料报上去。结果刘祥被戴上一顶反革命分子帽子。 刘祥当然不服气。在他那几个旧" 情人" 的帮助下,写了一份申诉书转呈给 支队副政委。副政委看了之后在申诉书上批了几个字," 应戴坏分子帽子。" 结 果申诉书转回连里,钱指导员专门召集全连大会,宣布给刘祥再加戴一顶坏分子 帽子。就这样刘祥成了双料戴帽子人员,气得他在院里骂大街。被连里派值班人 员捆吊在院门口的一棵树上,整整吊了多半天。到了下午开晚饭的时候才放下来。 刘祥一气之下跑到院外公路上,正巧一辆汽车开过来,他一头撞在汽车后轮上被 轧死了。 区分运动之后,施工连出现了反常现象。刚开始伙房规定职工排优先买饭, 然后考察排,最后才是改造排。这是钱指导员的意思,为表示三种人之间的差别 而制定的。但这规定从一开始就无法执行,大部分职工并不先去买饭。而改造班 的人,就有人早早地站到了伙房买饭窗口前,不卖给他饭,他就站着不走。所以 这一条以示区别的规定,从一公布就流产了。后来又宣布职工比考察班、改造班 早收工十分钟。职工班的人一走,其他人也就坐下来不干活儿了。坐够十分钟, 拍屁股就走,所以没几天这条规定也自动取消了。没过一个月,除了职工可以请 假外出和轮流走探亲假之外,大家全一样了。那种越式军服成了人们的纪念品, 根本没人乐意穿它。 区分运动一结束,连里来了个大编班,而且专门组织了一个演唱班,班长自 然是张礼。唱京剧的几个人,王汉、王振春、丁义和" 场面" 上的石俊玉,刘永 生、余亮,拉京胡的" 麻杆儿张" ,还有说对口词儿的、数来宝的、天津快板的 ——全集中到这个班里。王守仁和老徐专门在班里蹲点,直接领着众人快速排演 节目。演样板戏好办," 场面" 的人、唱的人全是现成的,稍稍排练就成了。快 板书、天津快板、对口词儿——这些要张礼用最快的速度写出来,然后用一个星 期时间排练。每天这些唱" 杂耍儿" 的人,背词儿背得很晚。连里吹了熄灯哨, 演唱班还有人打竹板背台词儿。吵得隔壁浇灌班的人睡不好觉,因为两个班只是 隔着一道" 土打墙" 。沈学祥想了个坏主意,他用木钻在" 土打墙" 上钻了一个 洞,直通旁边的演唱班,然后从褥子上扯下一团棉花点燃了,用细木棍捅着塞到 墙洞那一头。这边嘴对着墙洞吹气儿,不一会儿演唱班的人都从床上爬起来喊叫 :" 布捻子味儿!谁的衣服着了?" 屋里一阵大乱,沈学祥他们在隔壁开怀大笑。 他们也只能这样搞搞恶作剧整整演唱班的人,却不敢出面反对。因为有王守仁在 这儿坐镇,任务急,没办法。 一个星期后,支队部副政委专门派了那辆嘎斯车把演唱班的人接走,沿公路 两边的团场巡回演出。而团场领导也知道这些北京人是从那群牛鬼蛇神中拔出来 的" 好人" ,所以招待得非常好,看演出的人也格外多。一路走、一路演,最后 在尉犁县大礼堂演出后回施工连的路上,又在支队下属各单位演了一些小节目。 半个月后回到连里,没有休息,第二天演唱班的人就搬到前方几十公里外的罗布 庄去开辟新工地了。因为今年施工连的任务,是修罗布庄三座小桥和几公里路基。 而改造排的人全部留在阿拉干驻地,投入打小砖坯、建平窑的工作。…… 【阿印简评】成心整人的人,绝不是出于" 公心" ,而是有自己的某种不可 告人的目的,因此大多数人必然都是" 马列主义对人,自由主义对己" 的。戎昊 臣如此,白忠也是如此。政委一宣布白忠调去修中巴公路,就原形毕露了。白忠 的父亲一辈子整人,最后自己也" 不得好死" ,难怪他对揭发他父亲、使他父亲 丢官的王振春如此恨之入骨。直到后来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还惦着公报私 仇,想把王振春划到" 敌我矛盾" 中去。没有想到的是:" 强中更有强中手" , 遇上了王守仁,结果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一点儿面子都没有。中国政府如果看重、 提拔这种只会整人、没有任何本事的干部,社会主义怎么建设?就是建设起来, 也要被这些干部葬送掉哇! 王守仁通过" 迷魂阵" 的故事,本来和全书的主题有些格格不入,可写可不 写。但是这样精彩的场面和描写,删除了实在可惜。本书第三稿,把第二部从80 万字删到60万字, 许多游离于主题之外的、可有可无的故事,都忍痛删除了,这 一节,却依然保留。原因无它,就因为这样的场面,即便你无缘看到实景,也应 该让你看看文字的描写。 关于鸡奸的故事,本来也在删除之列。但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在部队和 监狱里,这个现象都是" 老大难问题" 。本书第一部写劳动教养,没有接触这个 题材,不是说清河农场不存在这种事情,而是" 无暇顾及" 。因此在这部书中, 补写这一笔,聊备一格嘛。